简直糟糕透了,自从开车以来,丁小薇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坐在驾驶室中就像腾云驾雾一般迷迷糊糊晃晃悠悠,精神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根本找不到司机的感觉。她这是在载着满电车的乘客走钢丝绳,玄乎呐!从南圃花园到滨江大桥全程这么长的路,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跑完的。尽管丁小薇不断提醒自己要集中精力,甚至暗中把自己的大腿也掐成青紫色了还是不管用。她太疲劳了,和周星一样,因为小宝宝周灵洁,也就是小盼盼睡反了觉爱吵夜,俩人都疲劳接近极限。电车又要进站了,由于线路少、车少、乘客多,车还未停,唯恐上不了车的乘客便迎着车头潮水般地涌了过来,他们也是在玩命啊!很快大家就发现情况不对劲,今天的丁司机非但不紧急刹车,反而如入无人之境,开着车直冲人群压了过来。人群立即又如炸开了锅一般散开了。车下的喧哗声使丁小薇如触电般地惊醒过来,立即紧急刹住了车。候车的乘客又蜂拥而上,吊车门的,爬车窗的,打架的,骂人的,做小偷的,耍流氓的,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尊老爱幼的。伤痕累累铁壳的庞然大物早已习惯了这种场景,它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地任人驱使摆布。疲惫之极的丁小薇,却在此时趴在方向盘上进入了梦乡:
梦中的丁小薇驾着她的通道电车,分明在南城市的大街上行驶,可却找不到南城市的感觉。眼前的城市到处是几十层楼的高楼大厦,比大上海的国际饭店雄伟多了。大街的交岔路口,都是双层或是三层的,还交叉盘旋着的公路,上面跑着极快的机动车;更奇怪的是行人过马路都是从地下通道通过,不用担心穿越马路的危险。丁小薇想找自己载客的二路电车站牌可真难,线路都有三百多路了,站牌都是电子指示,站台可蔽风雨日晒,还有排椅坐,还有西方人看的彩色电视机,还有美女灯箱广告牌。大街上不知哪来那么多豪华的小轿车和摩托车,不少还挂着私人牌照。公交车不知什么时候都换上双层楼的了,人们礼貌而有秩序地上车,好像售票员也没了。惊讶万分的丁小薇好容易才找到二路电车站牌,她把车停靠站,可就是没人上她的车,到是有不少人对这辆破车评头品足,发出奇谈怪论,令丁小薇尴尬不已。就在这时,一辆长长的白色豪华小轿车停在了旁边,车上下来一位染着金发穿着摩登的年轻女郎,她边走边冲着丁小薇喊:
“妈!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辆破车呀?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这破车影响市容还影响交通呢!”
丁小薇大吃一惊地说:“同志,你弄错了,我可不是你妈!我女儿盼盼才一岁呐。”
那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而无拘无束。她又说;“妈!我还一岁?你从反光镜里看看自己,你头发都花白了,我怎么会才一岁呢?”
丁小薇对反光镜一看,自己的头发果然班白了。她取下墨镜,疑惑地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眼前年轻的女儿,不自信地自言自语:“我老了,我怎么就老了呢?可女儿都这么大了,我能不服老吗!这孩子也是,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涂了口红画了眉,把头发也染得洋人似的,这无产阶级的革命传统都丢哪去了?”
盼盼在车下着急地说:“妈!你在说什么呀,我一句也听不懂。你还是快下车吧。”
“让我下车?你没搞错吧,妈正上班呢!”
盼盼乐了:“你还上班!这老爷电车早该下岗回炉了,破破烂烂摇摇晃晃,连玻璃窗都没一块好的,谁愿上你的车?妈!你下来上我的私车吧,烂电车我来帮你处理。”
丁小薇眯起眼怀疑地望了望停在一旁的白色小车问;“盼盼!这小轿车是你的私车?不会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坐的车都没这么好哇!”
“妈!女儿还骗你吗?这的确是女儿的私车,最新款的房车。车上有空调、冰箱、卫生间、卫星定位、彩色电视、立体声音响、全球通微型电话,司机累了还可以自动驾驶,人可以睡觉呢。妈!你不是好久没睡好觉吗,上我的房车睡席梦思去,美美地睡上一觉。”
席梦思、卫星定位、立体声音响、全球通、房车,丁小薇觉得自己突然衰老了许多,连女儿的话也听不懂了,一大堆乱七八糟闻所未闻的新鲜名词,天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只见盼盼又从一只很精美的手提小包中,拿出一只火柴合大小的漂亮玩意儿对着说起话来,小合上还有一个彩色的人影也像是在说话。盼盼说:
“喂!您好!拖车公司吗?市阳光大道一号路有辆报废的老式电车,麻烦你们派车拖走。好!好!谢谢你了。”
紧接着,丁小薇糊里糊涂便被女儿请上了房车,又舒舒服服地伏在席梦思上打起呼噜来。突然,席梦思被掀翻了,耳旁响起了雷雨声,丁小薇从短暂的甜梦中惊醒,天上果真下起了大雨,几个乘客正在骂她呢:
“三八婆!你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我们挤得人都快要死了,你还趴在方向盘上睡舒服觉,快开车呀!”
周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因为母亲年迈不能帮带小孙女,周星夫妇只得将孩子寄托在邻居潘大妈家,只在晚上和星期天将孩子接回。夫妇俩辛辛苦苦地每天披星而出戴月而归。糟糕的是潘大妈家多年失修的小木屋太黑,加上白天她还要洗洗浆浆,赚点钱补贴不足的生活,只能用一半的精力照顾盼盼,安坐在睡桶中的盼盼没人逗她玩便睡反了头。她把白天当了夜晚,夜晚则当成可游戏的白天。晚上,只要一关电灯她便哭,没大人和她说话游戏她也哭。可大人不能不休息啊,特别是丁小薇干的是司机的行当,即要对满车的乘客安全负责,又要对车下的行人负责,责任重大非同小可。没有办法,周星只能自己硬挺着,尽可能让妻子多点睡眠的时间。丁小薇心疼丈夫,又争着顶替丈夫值夜。这一天两天的熬夜还好办,天长日久就麻烦了,问题也来了。周星上课时不仅打不起精神,好几次手拿粉笔糊里糊涂不知在黑板上画了些什么;还有几次瞌睡欲强烈地袭来,他站在讲台上居然睡着了几秒钟。尽管只有几秒钟,可这老师还怎么当啊?无奈的周星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星期天,他把学校的手风琴带了回家,在酣睡的盼盼面前一曲接一曲的拉。没想到酣睡的盼盼只睁开眼笑了一下又睡着了,而且睡得更香。手风琴曲到成了她最好的摇篮曲,周星黔驴技穷了。周星妈想帮儿子,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就请道士画了几道灵符,上面写着:“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吵夜神,过路君子念一遍,不再吵夜变安神。”可灵符贴出去后也不管用,周星妈生气了,便整个白天坐在孙女的睡桶旁,不让盼盼睡觉,只要盼盼一闭上眼就揑她的小鼻子小脸,而且叫人把睡桶挪到了光亮公用的堂屋中,终于改变了盼盼吵夜的习惯。可是,新的麻烦又来了,早春二月的堂屋中气温偏低,盼盼又感冒发烧了。周星妈说:
“盼盼是着凉了,起床衣服给她穿厚点,睡觉给她盖严实点,感冒了发点汗就会好的。”
周星小俩口按照妈的话做了,晚上给盼盼盖了个严严实实还不放心,老想着发发汗就会好这句话。于是他们又在盼盼的摇篮旁生了一盆大大的木炭火,小小的房间顿时暖烘烘地。盼盼的小脸通红,不断地出汗,后来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周星一听知道是妈来了。老人家不放心,专门过来看孙女了。周星妈一进门就皱着眉头说:
“屋里这么暖和还关门关窗生这么一大盆炭火,对孩子身体不好哇!”
“妈,你不是说感冒要发发汗才好得快吗?”周星说。
“我叫你给孩子保暖点,没叫你用炭火烘烤啊!汗是要出,可汗出得太多会脱水的,你怎么一点不懂事啊。”
老人家让丁小薇打开一扇窗,自己赶紧给孙女检查,只见满脸通红的盼盼已经不再出汗,似乎睡得很香。周星凑过来说:
“妈!盼盼睡得正香,刚才还出了许多汗。”
“香个屁呀!孩子都脱水了,你两个人怎么带孩子的?我再来晚点,孩子就要出事了。”
老人家一边说,一边赶紧给孩子作进一步检查。她用手指轻轻拉起盼盼腹部的皮肤,皮肤只是缓慢地弹回去,便肯定地说:“盼盼真脱水了,先给喝点温开水,再立即送医院。”
三天后孩子终于痊愈。
日子转眼又到了春天的雨季,糟糕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让你忙不过来。政治大国长期的政治运动使许多单位的正常工作处于半瘫痪无效益的状态,房管部门自然也不例外。破旧年久失修的居民房,像一个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大都是民国或前清遗留下的房子,不同的是多了些见缝Сhā针的“跃进房”而已。但年青人要知足啊,能弄到房子结婚就是万幸,好歹总是个窝,许多大龄的鸳鸯正找不到下蛋的地方呢!周星不会忘记革命传统:“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甜不甜想想解放前。”坚持着吧,坚持就是胜利。可老天不懂革命道理,到了春天它照例要下大雨。龙王爷说:“我不能忘了农村,春雨贵如油呢。”周星只得顾全大局,在自己窄小的破木屋中搞起了抗洪斗争。屋外下着大雨,屋内便下着小雨。丁小薇照顾着盼盼,周星则在床上放了两个盆,箱上放了一个盆,空间放了两个盆用来接漏水。春雷隆隆地唱着,闪电疯狂的舞着,大雨倾盆地下着。周星像个滑稽的杂耍演员,在小屋中上下左右的跳着,将倾刻接满水的盆轮番端出去倒掉,中途还得挤点时间去帮助年迈体弱的父母。“人定胜天”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龙王爷打个瞌睡,开了闸门忘了关,倾刻间便叫南城市的大街小巷涨水了。街巷中撑起了拆下的门板木排。周星家的床脚都浸泡在洪水中。人们终于停止了对龙王爷涣散的抵抗;龙王大概也瞌睡醒来,惊恐地收起他的云雨袋溜走了。
水是退了,可留下了灾难性的潮湿,食物、衣物、家具都发霉长了毛,喜欢潮湿的害虫和爬虫乘机扩大它们的势力范围,入侵居民的内室。周星打死了几条水蛇,消灭了十几条蜈蚣,而最丰硕的战果是每晚都要抓一碗粘鱼虫。可恶的粘乎乎的粘鱼虫从地板缝中爬去,爬到墙上、衣物上、家具上、水缸中,到处留下闪光的银色痕迹。周星最后弄来许多生石灰才制服了这无奈的小虫,可夫妇俩的眼睛也落了坑,眼圈也发黑了。漫长漆黑的夜中,周星躺在潮湿的被中,不得不思考革命和现实的距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岌岌可危的公共交通终于瘫痪和半瘫痪了。立夏时日起,开往市郊红星机械厂工业区的六路公共汽车瘫了。周星和许多同事们一样,为了坚持“抓革命、促生产”,不得不去“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路近点的同志好办,每天可以骑自行车上班;路远的同志便学起了《铁道游击队》中的“飞虎队”,每天爬车上下斑。事情逼到头上来了,人也变得特别勇敢,开得飞快的货车,周星跟在后面跑上几步,偷偷住上一吊一翻身就溜进了车斗中。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开往市郊的货车特别少,周星在公路上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一辆货车;好容易见到一辆,货箱又装得太满无法攀登。终于盼到了一辆较空的货车,周星趁司机没注意,跟在大货车后跑了几步,身体往上一纵,双手一勾,全身立即悬空吊在了后车厢挡板上。他一只脚踏在了车后面一个凸出的部分,正准备侧身翻进车斗,不知怎的惊动了开车的青年司机。周星看见驾驶室后观察窗口那司机的头往后看了一下,车速突然大增,并听到他恶狠狠地骂道:
“爬老子的车,我摔死你!”
此时周星明白,如再强行翻进去,的确有被颠下摔死的危险,他只得尽力让身体保持平衡,双手抓得更紧。此类爬车上班的事,这条线路上的司机已司空见惯,一般都会停下车来大骂一通也就算了;可今天这司机存心要摔死周星,因此即不停车也不骂人了,而是将车速加到最大,并不断将车故意冲入多年失修公路的坑坑洼洼之中。这心怀叵测的司机一边疯狂地开着车,还不时狞笑地回头从驾驶室后观察窗看看爬车的人是否被摔了下去。周星的情况危急万分,凶险四伏,但他心里很明白,眼下只有自己救自己,没有同情和怜悯。瞬间他想到了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孩子和相濡以沫的妻子,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出事。这可恶的司机见周星还没摔下去,又将方向盘左拐一下右拐一下,车速也突然地变换。周星的耳边是“嗖!嗖!”的风声,鼻孔中不断灌入蓬起的灰尘,让人咳嗽窒息,眼睛被沙尘糊住再也睁不开,双手麻木从震裂的口子中渗出了鲜血也不知道,四肢的关节像要脱开。突然,吊住身体的左手被震离车箱板,周星差点被摔了下去。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恍惚听到了女儿一声惊呼:“爸爸,你不能死!”顿时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咬了咬牙,迅速将掉下的左手又攀住了后车厢板。欲上不能,欲下也不能,周星头上汗如泉涌,凭着自己顽强的意志,和这疯狂的人驾驶的疯狂铁马抗衡着,同时寻求自救的机会。一里路、二里路、三里、四里、……十里、……二十里,车终于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三个方向同时出现了会车,凶恶而没人性的司机被迫减速,周星抓住时机跳了下来。双腿麻木的周星向前踉跄了几步,终于扑倒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人拖在路旁的树阴下,像一具无人过问的死尸。他慢慢坐了起来,浑身酸疼,膝盖磨破,手掌上的血迹已干,口和咽喉非常地干,像要喷出火来,幸好没有伤着筋骨。他苦笑了笑,庆幸自己的生还,又到路边的水塘中像水牛似地喝了一顿浑浊的水,洗去了脸和身上的血污。顿觉清爽许多的周星记起学校许多孩子正等着自己去上课,精神又紧张了起来。他看了看方位,离子弟中学还有五公里,又看了看没摔坏的上海牌手表,离第三节美术课时间不多,跑去还赶得上。师道尊严,为人师表决不能失信于孩子们,孩子是祖国的希望和未来。周星强打起精神向学校跑去,一百米、一千米、二千米,他觉得自己头顶在冒烟,浑身瘫软难以坚持,便假设自己脚下的路程,现在过了湘江,现在到了遵义,现在过了铁索桥,过了雪山、草地……。突然,周星又觉得自己很可笑,甚至有点虚伪,自己走过的历程既不能和英雄相比,而且人生观也变得越来越求现实,青年人的锐气和棱角也在逐渐磨去。不就是赶去上课吗,而且已经是迟到,却要编出这些个……。周星一路胡思乱想着,终于跑到了学校破旧的教学楼前。下第二节课的铃声正好响了。
教学楼门前的大树下,不知为啥停了两辆公安三轮摩托,学校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周星无暇多管这种闲事,便急匆匆赶到自己办公室准备上第三节课。这时,办公室只有一位女教师赖小珠也在准备上第三节课。周星出于好奇问她:
“赖老师,楼下停两辆公安摩托车是怎么回事?”
“不是公安局的,是分厂保卫科的车,来破案了。”
“出了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昨天下午教务主任邱老师刚发的工资放在家里桌上被盗了,共四十三块钱。”赖老师答。
“放在家里怎么会丢?是不是记错了丢在哪个地方,或者是他爱人拿了?”周星说。
“他爱人不在家,房门又忘了关,所以被盗的可能性大,便报了案。”
“他住什么地方?”周星又问。
“哎!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也太不关心学校的事了。学校教师宿舍不够,他住在三楼初三一班教室隔壁呀!”赖老师不耐烦地说。
“噢!我只知道他住三楼,哪间并不知道。”
这时上第三节课的铃声响了,周星没有介意刚才的谈话,便匆匆上课去了。下了第三节课后,周星又回到了办公室。他刚想坐下来休息几分钟,便有人叫他到总务处的办公室去。他也不知是什么事,便随随便便地来到总务处,推开房门一看,只见里面坐着保卫科长马建功和他的两个得力“吊刀”杨秋三和蓝红兵。周星立即想起了赖小珠说的事,便毫不介意地随便问道:
“马科长,找我有事吗?”
“对!有事。”马科长又指了指桌旁的椅子说:“坐下来说吧。”
周星从未和这类人员打过交道,便毫无经验地主动问道:“是不是邱老师工资被盗的事?”
“对!就是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马科长立即抓住话头追问,可周星竟一点没有察觉出异味,仍是大大咧咧地回答:
“上第三节课前听赖小珠老师说的呀。”
“你能肯定吗?”马科长仍挂着微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