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古城的繁荣,多一半是靠着这座大型煤矿的,一旦这个煤矿垮下来,如何进行产业接替,必将成为一个严峻课题…… 正是瑞雪纷飞时节,当他率领课题组来古城区调研的时候,齐秦倒是很热情也很支持,亲自陪着他跑了好多点,又召开了一系列座谈会,临别之际还不忘为课题组成员每人置办了一份“年货”。在饯行晚宴上,酒过三巡,菜进五味,齐秦才脸红脖子粗地看着他说: 广陵老弟,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腊月二十四嘛。
对。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连灶王爷这么小的官都懂得上天言好事、巴结领导去了,你老弟还真能沉得住气?
赵广陵无言以对,只好笑笑说:这是工作嘛,有什么办法。
工作,你知道什么叫工作?
我真不懂。你说说看?
齐秦哈哈大笑起来:工作就是时间,时间一过,工作也就完了,对不对?
对不起,我喝多了。赵广陵心里堵得慌,和这样的人真的无法沟通,起身离席,站在了餐厅外面的雪地里。起风了,大团大团的雪花在空中舞成一条条雪龙,天地一片迷茫。不远处,几盏灯明明灭灭,映照着凄清的雪夜。这纷飞的瑞雪,是否一直要下到明年开春呢?是的,工作就是时间,但时间不等于工作。不管人们理解不理解,赵广陵始终坚持着。年关过去了,冷雪消融了,等到新春来临,赵广陵终于把一份数据翔实、论证充分的课题报告正式摆到了单龙泉书记办公桌上。 翻着这份沉甸甸的课题成果,单龙泉的脸色同样十分严峻,认真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吐出极其简洁的两个字:好、好。然后就把材料郑重地锁进了办公桌。
天黑下来,赵广陵小心地开了灯,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是谁敢在领导面前如此放肆?赵广陵正诧异间,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已站在地中央,单龙泉也由嗔转喜,笑微微地伸出手来,和这两个人热烈地握着。等到看清了齐秦和老侯的面容,赵广陵更诧异了,呆呆地站在一旁,直到齐秦和老侯都向他伸过手来,才机械地伸出手,让这两个人很随意地握了一下。齐秦看看他,又看看单龙泉,显出很不安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两位领导是不是在研究什么重大问题,需要不需要我们先回避一下? 单龙泉不做声,迈着方步向门口走去。
齐秦朝赵广陵挤一下眼,立刻小心地捧起桌上的水杯,又快步上前为单龙泉拉开门。
守在外屋的秘书也进来了,忙着关窗户、关灯。
赵广陵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看齐秦故作亲热地边走边向单龙泉说着什么,心里就觉得很别扭。走在后面的老侯忽然轻轻碰一下他的手,低低的声音却掩不住明显的激动和炫耀:那事成啦。 是吗?让你做什么?
副区长。
好,祝贺你!
赵广陵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更不自在起来,总觉得老侯那眼神里还含着别的意思。
一直到下了楼,看着齐秦、老侯和单龙泉上了一辆车,赵广陵正要抽身走开,单龙泉忽然摇下车玻璃,不容分辩地对他说:刚才那事儿,就不必再说了,只此一份,不得再发给任何人。否则,你要负政治责任! 这……赵广陵在困惑之余,不禁又抽了一口寒气。
直到有一天,韩东新和阎丽雯怀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出现在他家客厅里时,魏刚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俩秘密结婚已经一年多了。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媳妇,韩东萍一点好感也没有。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的儿子,又是大型企业的副总经理,非法同居,未婚先孕,竟讨了一个离异的女戏子做老婆,不仅有辱门庭,实在是有点奇耻大辱了。所以,当两个人甜甜蜜蜜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不管阎丽雯怎样甜言蜜语,姐姐姐姐地叫着,韩东萍始终不答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她怀里那个粉嘟嘟的小男孩,恨不能扑上去把那个孽障撕个粉碎。阎丽雯大约出于母性的本能,始终把孩子抱在怀里,任谁也不能碰一下。那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到来不受人们欢迎,不哭不叫,只惊恐地瞪着两只小黑眼睛。连一向随和的魏刚,也似乎看出了老婆的危险倾向,连忙提醒她说: 已经两点半了。今儿下午,你们单位不是还要开会吗?
如今的韩东萍,已经当了市中心支行的副行长,也算是处级干部了,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恶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说:
是的,我是该走了,省得看着你们恶心!
话音刚落,随着门沉重的一响,韩东萍已飞快地下楼去了。
顷刻之间,阎丽雯眼里已噙满了泪,脸贴在孩子的小脑袋上,似乎生怕有人要抢这孩子似的。这小孩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哇哇地大哭起来。
魏刚不吱声,韩东新也不吱声,两个人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烟。这几年,韩家的政治空气已经烟消云散。日渐衰朽的韩爱国早已退出社会,加入了“气功”行列,几乎隔几天就换一种“功法”,不论见了谁都要热情地给“发发气”。韩东萍虽说当了副行长,心里却更多地放在培养冉冉身上了。加上身体发了福,走起路来一晃三摇,又加入了跳舞减肥行列,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晚上练跳舞要闹腾到半夜十一二点。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呢?看看日渐零落的家,再看看低头垂泪的阎丽雯,魏刚心里不胜唏嘘感慨。一直到孩子的哭声低落下来,客厅里已是一片烟雾缭绕,韩东新掐灭烟头说: 姐夫,你说怎么办?如果你也是我姐这种态度,我就再不登你家门了。
自从和韩东萍结了婚,在非正式场合,韩东新从来是直呼其名,难得叫他一声姐夫。今儿这么郑重其事,显然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望着这个一向天马行空、桀骜不驯的妻弟,魏刚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已经好些年不见阎丽雯的面了,三十出头的她依旧那样风采照人,简直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岁月的剥蚀、人生的变故简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要说变化,也许是由于生育不久,在屋里捂了许多天,更显得白一点也胖一点,反而更加丰腴可人了。对于这个女人,魏刚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特别是那次跌跌撞撞从她家里逃出来,一连好些天都能梦见她,只是模模糊糊,醒来之后具体细节一点也想不起来。有时他不禁会想,也许那一日他也是在做梦吧,那样的情景那样的感觉根本就不存在。不过自打那以后,一见赵广陵的面,魏刚就由不得有点反感。
总想找个碴儿口刺他几句,总觉得他是有负于阎丽雯的。但是,时间过了这么久,怎么她竟和东新搞在了一起?
韩东新是让他来疏通和父母的关系的。其实,魏刚很清楚,如今的岳父岳母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赫赫威威的样了,听说老大不小的儿子终于结了婚,又抱回个胖嘟嘟的孙子来,哪里还会有不接纳之理?果然,当魏刚领着这一家三口来到当年那幢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小二楼时,连那个垂垂老矣的鹦鹉都似乎耐不住寂寞,激动地在笼子里蹦来蹦去。美琪则不当保姆了,韩爱国临下台把她安排到古城区纺织厂上了班,听说这二年纺织厂也很不景气,独自在街上开了一个洗头泡脚屋,只偶尔才来老主人家一次。偌大的屋子冷冷清清,只有韩爱国一个人在练静功,盘腿打坐在地毯上。看到他们进来,老头子只睁一下眼,又沉入了冥冥六合之中。他们一伙只好撇下老头儿,先上了楼。 自从韩爱国离了休,卫青的病却不治而愈,所以美琪走后干脆再没雇保姆,楼上楼下却依然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到儿子和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孙子,卫青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把孩子抱到怀里,又是亲又是逗的,还连着转了好几个圈。阎丽雯生怕老太太累着,要接过孩子,老太太竟怎么也不肯。说来这孩子也挺奇怪,不哭不闹,小眼睛懂事似得大睁着,逗得老太太更乐了。一路上提心吊胆的魏刚和韩东新、阎丽雯,也立刻相视着笑出声来。 等下了楼,老头子的气功也收场了,听阎丽雯羞怯地叫着“爸”,又看看卫青怀里抱着的孩子,韩爱国什么也没有说,只淡淡地点点头。一直到一家人相安无事吃罢饭,老头子似乎才缓过神来,依旧威严地瞪着儿子女婿说: 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儿女情长的事到此为止,以后忙点正经事吧。最近,我们老干部支部开了一个会,准备向中央、省委郑重反映古城的问题。也许要不了多久,古城的形势就可能反过来了。 离休这几年,魏刚第一次见老头子如此严肃地谈论政治,不由得惊奇地说:
爸,你这几年不是只练气功,不关心世事了吗?
韩爱国朗朗地笑着,似乎和刚进门时换了个人:
笑话,真是笑话!你爸搞了一辈子的政治,怎么能不问世事、远离政治了呢?告诉你们吧,我和你妈这些老家伙,这辈子算是卖给政治了,自从入党那天起就注定了的。
那……韩东新也困惑起来:老爸天天练气功练得那么入迷……不等他再说下去,韩爱国立刻挥挥手:不练气功我干什么,要知道自从下台到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呢。你们还算是搞政治的,《三国演义》里刘备当年被困在曹营,不是天天忙着种菜吗? 原来这样!魏刚和韩东新对视一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连阎丽雯也听得入了神,一眨不眨盯着他们。
韩爱国站起来,一边剔牙一边在地上踱着步:你们呀,毕竟还是年轻,虽然文化挺高,政治上还幼稚得很呢。别看这几年单龙泉红红火火的,表面文章做得很好,实际上他已经走到尽头了。此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是典型的袁绍之辈,不堪一击。他感情用事,好恶出于一己,一上台就排斥我的人,包括魏刚也不放过,这是为政之大忌。他好大喜功,用搞政治的手段搞经济,看似年年高速增长,实际上等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并没有给古城的长远发展奠定好的基础,这是最大的自私。他突击提拔干部,弄得人浮于事,十羊九牧,使全市行政编制一超再超,看似满足了某些人的愿望,其实提拔的越多,骂的人也越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听说最近竟闹了笑话,连一些名声很坏的人也升了官,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正说到兴头上,韩爱国似乎觉得有点累了,重新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喝起水来。魏刚只知道前些日子研究过一次干部,老侯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古城区副区长,至于别人,他真有点不甚了了。当时他设想得好好的,甚至还借了微型录音机,也想如法炮制收拾一下得意忘形的单龙泉。谁曾想赵广陵还像过去那么犯傻,把好好的计划都打乱了,气得他真想大骂这家伙一顿。后来,也不知老侯又托了谁的关系,找了什么门子,反正稀里糊涂就高升了……想到这儿,魏刚正想问问老头子指的是什么人,阎丽雯忽然说: 爸说的一点都不错,这几天连我们剧团都议论开了。有几个人我看就用得很不像话。一个是焦和,就是焦和饭店那个老板嘛,多少年不上班了,一下子竟当了文化局副局长,还领导我们剧团呢。还有一个叫什么冯慧生,听说是个体户,开铁厂的,也当了经委副主任。还有那个云迪……说到这儿,她忽然看魏刚一眼,改口道:听说有人在市委大门上还贴出了小字报,把市委叫成了官帽批发公司,气得单龙泉一怒之下,把新的市委大门也拆了! 阎丽雯一边说,韩爱国一边点头,等她说完,才不胜感慨地说:说得好,说得好。真想不到,我们韩家的女人,都比男人有政治头脑。亏你们俩还是官场中人,竟然还不如丽雯知道得多,糊涂啊……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岳母卫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不要说起来没个完,还是言归正传,说正事吧!
这……老头子嗫嚅了一下:好吧,谈正经事。魏刚已经走偏了,一下子要调整过来也难。所以,下一步东新倒要想想办法,借借这股风,你那个公司不是也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真想不到,转来转去竟是这么个意思。韩东新显然毫无思想准备,只好心不在焉地应着。魏刚心里却不由得一动,小心地瞥了阎丽雯一眼。
第二天一早,魏刚从床上爬起来,溜溜达达来到了市委大院。
阎丽雯说的果然不错,才几天时间,建成不久的市委大门已荡然无存,又变成了一堆瓦砾场。一伙子闲人围着推倒的水泥桩,正在抽拽里面的钢筋。还不到上班时间,市委大院也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围着那两棵伞盖亭亭的大柏树转来转去,不知在练什么功。魏刚记得很清楚,当初古城县委的院门是古式建筑,据说是明朝遗物,重檐覆瓦,雕梁画栋,一大两小三个门洞。在县一级机关也算是别具特色的,前些年撤县建市,他刚来到古城时,这座古旧大门正作为封闭落后的象征被刚刚推倒,变成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工地。大约过了两个月,一座新式栅栏门才呈现在世人面前,以一种开放的形象迎接着众多赞叹的目光。然而,谁能想到,刚刚过了七八年,这里又变成了一个大工地,难道真像阎丽雯说的,真的是缘于单龙泉的一嗔之怒?未来的大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形容枯瘦、活像骷髅的老头子,披着一件已发黑的白孝衣,瑟瑟发抖地偎缩在残墙断壁间,远远看去简直不像一个活物。正是早春二月,天气还相当地冷,魏刚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冷得要命,只好缩着两肩,慢慢走了过去。这下他看清楚了,原来竟是当年那个有名的白老头儿。物是人非许多年,怎么他还在这里?魏刚手扇着扑面的灰尘走上前,正准备问老头儿几句话,高大魁梧的常中仁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呵斥着: 快走开走开!这是施工重地,你蹲在这儿干什么?再不走开,我叫公安局了
白老头儿的耳朵显然有点聋,对于常中仁的呵斥毫无反应,一直等他俩走到身边,才抬起失神、呆滞的两只老眼,迟疑地看着。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点火苗,又迅即熄灭了。魏刚注意到,他的脚下还铺着一张皱巴巴、污兮兮的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常中仁看到魏刚,立刻走上前紧紧地和他握手,又嘘寒问暖好一会儿,才依旧皱起眉头说:
白老头,快回去吧!你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我记得去年的时候,单书记不是还专门给你做过一个批示?
真奇怪,一说到这类话题,白老头似乎就立刻清醒过来,也听明白了,不等常中仁再说什么,已哆哆嗦嗦从怀里揣的一个油布包里掏出一大堆纸来,有省市县各级各类批转件,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领导密密麻麻的指示,也有笔迹杂乱、错字连篇的各类上诉材料,还有从报纸文件上剪贴下来的“豆腐块”,全塞到常中仁手里,弄得常中仁哭笑不得,只好胡乱翻着。 魏刚忍不住说:老大爷,今儿你算是找对人啦,这位是市委新来的副书记,直接分管这项工作的。不信你仔细看看我们俩,谁更像领导?
白老头很专注地听着他的话,不住地端详两个人的表情和相貌,似乎终于确信了魏刚的话,一把抓住常中仁的手,再也不肯松开了。
常中仁又气又急,却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好言安慰白老头几句,又摸出一支笔来,像模像样地在最新一份申诉材料上批了几个字,大意是请古城区委阅处之类。白老头看了,自然十分高兴,立刻珍宝般把那一堆东西全包起来揣到怀里,踽踽地向对面的汽车站走去。望着老头子的背影,常中仁似有不忍,迟疑了一下,又摸出十元钱,硬塞到老头儿手里,让他先买碗面吃。 好人,好人啊!
白老头不住地喃喃着这句话,蹒跚着逐渐消失在大街深处。
看着这情景,魏刚也深受感动,叹口气说:这老头儿上访可真算有年头了,记得我在办公厅时就常常来,我也批示过协调过的,只是想不起来究竟反映的是什么事呢?
常中仁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魏刚又说:你现在也是办公厅的老科长了,我且问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大门说拆就拆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据人们私下里传说,主要是广大市民对过去这个大门一直不够满意,说什么机关不像机关,公园不像公园,缺少政府部门应有的威严与肃穆。
那……改建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常中仁一边说一边拿根木棍在地上比画着:新的设计图我倒是看过,市委常委会还专门进行了研究。大体来讲是这样:一左一右两个门洞,中间是黑色大理石圆柱,仿古式结构,重檐叠瓦,上面覆盖绿色琉璃瓦,配以白色大理石墙面,红色大门,黑白红绿四色基调,端庄大方,古色古香,又不失现代气息……等建起来看吧,保准非常耐看,是咱古城的又一个标志性建筑物。 魏刚也随手比画着,听他这么说,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细想想,这岂不又和原来那个拆了的门洞一样了?
常中仁却不以为然,正色道:根本不一样,差得很远呢。不仅用材不一样,立体结构也有很大不同,过去是三个门洞,现在却改成了两个……两个?这倒是真的。
魏刚依旧哈哈直笑。
从雅安来到古城,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从这座屡拆屡建的门洞里走出来,也快三年了,魏刚还是第一次兴高采烈地站在这座大门口指手画脚、开怀大笑。(
记得那次垂头丧气地从这里走出来,在长长的铁栅栏外面站了许久,回头怅望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九层大楼,想到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去,当时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市财委是新组建单位,办公室是从商业局借来的,一共二十几个人,竟有正副七个主任,而且大都是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报到第二天,就开个住院证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下来,一躺竟躺了近半年。看着每日抬进来抬出去的一个个重病号,看着一个个因交不起住院费急得在门厅里大哭的贫苦人,他心里悔恨极了,对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子真有一种不堪回首的羞赧感,最后只好逃也似的离开医院,只想实实在在为社会做点什么……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发自内心的羞愧又逐渐为愤怒和不解所取代了。是啊,我承认我错了,但是为什么有些比我坏得多的人却反而步步高升?一想到这些年耳闻目睹的有关单龙泉、齐秦他们的种种劣迹,魏刚就再也不悔愧了。伫立在这座即将拆除的大门前,望着大院里依旧浓阴蔽日的那两株千年古柏,他第一次有种很特别的感觉。过去在大院里进进出出,怎么从没注意过这株千年古树?同时,心里就一下子变得很坦然很宁静,觉得自己又一次找回了曾经失落的道德与信仰的支点。 一辆鲜艳的橘红色小轿车在他俩身边停下来。魏刚和常中仁刚要走开,车门打开,齐秦从里面探出头来,也不说话,只神神秘秘地招手让他们快上车。魏刚本想回家,却架不住人高马大的常中仁使劲地推着,只好不情愿地上了车。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车里空无他人,是齐秦亲自驾驶着的。如今,领导干部本人学开车的越来越多,这个齐秦自然更是技术娴熟的老手了。伴随着齐秦一阵手忙脚乱,小轿车一摇三晃驶上了大街,魏刚才好奇地问: 小齐,你这是要拉着我们去哪儿呢?
齐秦连说是好地方,只管嘿嘿地笑。虽说齐秦现在早已当了古城区的一区之长,但是,多少年的习惯使然,魏刚依旧倚老卖老地直呼他小齐。大约这个称呼挺让常中仁意外,一边笑一边直向魏刚使眼色。魏刚却不理会,又连着问了几声,一直到小车停下来,齐秦才嘻嘻笑着说: 二位老领导,好久没见面了,今儿刚好碰见面了,算是我请客,让老领导们好好开开心,保养保养身体,怎么样?
魏刚从车上望出去,原来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洗头泡脚屋,二层小楼,楼上楼下镶满了闪闪烁烁的幕墙玻璃,便嘿嘿地笑起来:
小齐,你搞错了吧?据我所知,来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现在才刚到上班时间,即使我们有此雅兴,只恐怕小姐们还没起床哩。再说,我和老常还没吃早饭呢。
齐秦却说:我说老哥,你这几年下海在世面上混,怎么观念还这么陈旧?你说的那是老观念喽。如今要来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比较讲究的人一般都是早上来。为什么呢?一则早上人少,比较清静,二则小姐们也没有接待过别人,比较干净,不信你问老常,是不是呀? 年过半百的常中仁不吱声,只管嘿嘿地笑。在魏刚看来,他那种异样的笑本身就带有一种淫邪的成分,心里便立刻明白了大半。在古城这块地面上,常中仁可算是真正的元老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光在古城县委当干事就一直当了十几年,至今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科长。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样长期的政治颠簸中,常中仁的心态却总是出奇地好,虽然在私下里怪话连篇,但是在公众场合却从不怨天尤人,始终如一只猎狗一样睁大了机警的眼睛,盯着台上台下整个古城政坛的一举一动,而且据机关干部们私下里讲,他的身边也常常会围着一些时髦而妖冶的年轻女郎……由此可见,常中仁的精神和意志都绝不是常人可比的。 此刻,看到魏刚一直盯着他看,常中仁忙推推他说: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吃饭,这里也可以吃饭的。走,下车!
说话间,已带头钻了出去。
真看不出来,原来他在这方面也是老手?
魏刚依旧迟疑着。但是又一想,人家一个是堂堂的区长,一个是市委的老科长,人家都不怕,你这个已经下海数年的生意人怕什么?立刻收起小心,大模大样地跟在两个人后面,在一个高挑身材的小姐引导下,来到了寂静无人的二楼。 小姑娘轻轻问道:三位老板,先洗头还是先泡脚?
齐秦反问:你说呢?
老板说笑话呢,我哪里知道老板们的意思。
除了洗头、泡脚,还能做什么?
这个……小姑娘礼貌地笑着:不知道老板您想做什么?
常中仁立刻不怀好意地笑笑:我想做的事多得很,你能做到吗?
小姑娘莞尔一笑:保证让顾客满意,是我们这儿的服务宗旨。
看他们这样斗嘴好没意思,魏刚连忙说:少费话,还是先办正事吧。你们这儿能吃饭吗?
好吧,老板等着。
小姑娘立刻把他们领进一个房间,咚咚地下了楼。
草草吃罢早饭,刚才那个大个子姑娘又闪进身来,招招手把齐秦叫了出去。不一会儿,齐秦进来了,怪模怪样地望着他们俩说:已经上来一个,在隔壁等着呢。二位老兄谁先过去?一听这话,魏刚不禁有点吃惊,吓得直摆手。常中仁看他这样,也推说今儿身体欠佳。三个人推来推去,一直争执了好半天,最后齐秦有了主意,向魏刚眨眨眼,提议一起到隔壁“参观参观再定”。魏刚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只好跟在最后,悄悄进了隔壁的房间。只见一个女孩慵懒地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突然,齐秦悄悄捏他一下,就猛地一把把个常中仁推了进去,然后转身就向外跑。魏刚立刻会意,也迅速跑了出来。常中仁在里面边推门边嚷嚷什么,齐秦在外面紧拉住门怎么也不开,一直僵持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嚷嚷声终于消失了,齐秦才嘻嘻地笑着,有点疲累地摇摇头,返回了刚才那个房间。 魏刚也跟进来,不认识似的看着这小子,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么恶作剧。
两个人一时语塞,都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房间封闭性很好,寂静得让人难耐,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难闻的混合气味,刺得魏刚直想打喷嚏。今儿这一早,过得实在太无聊了。此刻的魏刚想走又不能走,想玩又没什么可玩的,气得心里直骂娘。齐秦似乎也不耐烦起来,干干地笑着说: 好大哥,要不,给你也叫一个?
好哇,只要你来我就来。
你是大哥,你带头。
大哥算什么,你是领导嘛,领导带了头,群众才有劲头嘛。
那……我真叫去了?
齐秦说着,站了起来。
魏刚连忙摆摆手说:算啦算啦,咱们还是过过嘴瘾,胡侃得了。我且问你,这种事儿,你真做过没有?
齐秦依旧谑笑着:你说呢?
你的事儿,我哪里知道。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
那——我先问你,你做过吗?
想不到皮球又踢了回来,魏刚怔了一下,两个人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不知怎的,齐秦的情绪忽然沮丧起来,定定地望着他说:
不说这些没轻重的话了,我打听个事儿,听说阎丽雯和韩东新结婚了?
这个……魏刚恍惚觉得,说这话的时候,齐秦的表情明显地有点异样,只好淡淡地说:这事我也是刚知道,孩子都好几个月了。
好!好!这样也好!齐秦一连说了几个好,忽地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语气凝重地说:丽雯是个好女孩,应该有个好结局。不管怎么说,东新也是好样的,能落到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真够幸运了。如果你再见到丽雯,代我向她问个好吧。自从她和广陵离了婚,我还再没见过她的面呢……在魏刚的心目中,齐秦这人一向是急功近利的,说起话来要不神神秘秘,要不故作诙谐,没遮没挡的,从来也没见他这样坦率这样真诚过。这种感情倒真的让魏刚有点感动,也不禁坦诚地说: 这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既然提起来,我就再问一句,当年你怎么一夜之间就突然决定和那个张俊瑛结婚了?事到如今,你后悔不后悔,你们俩过得究竟怎么样?
一阵沉默之后,齐秦的语气愈加阴郁起来:
后悔当然不后悔,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后悔的。但是,要说过得怎么样,可就比较难了。如果从表面上看,也许和所有的人家都差不多,既不好也不坏,马马虎虎吧。但是,要从内心深处讲,对于她,我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就当是一条狗,一直养了许多年,怪熟悉而已。而且,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这个人,要多浅薄有多浅薄,要多俗气有多俗气,我即使陪上头来的一个女人跳次舞,她也会和我吵三天,要不,我怎么会到这种无聊的地方来散心呢? 齐秦的话越来越忧郁,魏刚的心情也愈加沉重起来。但他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极同情地看着他走来走去。正在这种难堪的时候,隔壁的门响了一下,那个女孩已披着散乱的长发下楼去了。那女孩从窗前闪过的时候,魏刚忽然觉得眼睛一热,那不是美琪吗?他一下子走出房间,怔怔地站在楼道里,想喊一声却喊不出口,只好呆呆地目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楼梯口……这时常中仁也出来了,一边用双手梳理大背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魏刚忽然觉得心里发堵,独自一个先下了楼。 一直到三个人都坐上车,魏刚的心里依旧闷得慌,绷着脸什么也不想说。齐秦的情绪也很低落,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只有常中仁情绪饱满,谈笑风生,刚才那倏忽一闪的“不好意思”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据我所知,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古城就可能会有一个大变故的。两位老弟,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也就是混个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了。你们两位可不一样,你们都还年轻得很哪,政治上可以说前途无量。只要有了权,将来什么事儿做不成?什么女人、什么小姐,车载斗量,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听老哥一句话,一定要抓住这次的机遇,再好好上个台阶,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看他这样高兴,魏刚心里更来气了,忍不住刺他一句:
这话老兄就说错了!要说有政治前途,我们俩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你为什么这样贬损自己,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家威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中仁显然怔住了。
魏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不明摆着的吗?我们俩都是背上刺了字的。我自然不用说,韩家如今已是树倒猢狲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依我看,咱们实话实说,下一步齐秦也前途堪忧。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咱们古城,人所共知齐秦是单龙泉的人,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你老兄说要有变故,无非是古城换代而已。但是,如果单龙泉将来下了台,或者离开古城,齐秦还能不受牵连? 这话也许说得太露骨了,连开车的齐秦都脸色大变,手抖抖的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小轿车猛地一抖,把三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魏刚才不管这些呢,依旧含讽带刺地说:
所以,要说有政治前途,老常其实是最有希望的一个。究其实,你老兄年龄也不算大啦。五十五,还能努一努,你还不到五十五嘛。如果再做点手脚、改改档案什么的,岂不正是提拔重用的黄金年龄? 好,那就借小兄弟吉言吧!
常中仁几乎恶狠狠地说着,再也不吭气了。
等常中仁先下了车,齐秦忽然留住魏刚,低低地说:大哥,你刚才说的很对,今儿我找你,本来也是为着这事儿的。那个洗煤厂的事儿,我一定帮你办成,我已经和土地局打过招呼了。不过,你也一定要帮小弟一个忙的。 魏刚在柳林镇办的那个洗煤厂,多征了近十亩地,区土地局不仅要收回这十亩地,还要罚一大笔款。这事老侯已前前后后跑了好长时间,由于齐秦不吐口,始终也摆不平。最近魏刚已死了心,任收任罚由他们了,想不到齐秦竟在这个时候为他开张通行证。他只好表示感谢,同时不解地问: 你这堂堂的大区长,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齐秦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已有了确切消息,马上要来一位新市长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帮我在新市长面前美言几句。
新市长是谁,我怎么能说得上话?
好吧,这事等到时候再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说得上话的。
齐秦神秘地笑笑,便不再说什么了。看他这样子,魏刚也立刻沉下脸说:既然如此,我也向你提个要求。据我所知,最近许多人正在反映单龙泉当年超规划建市政府大楼的问题,我希望到时候你也能摆正立场,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那当然,该说的话我一定要说!齐秦郑重地点着头。
齐秦早就听说,新来古城当市长的那个人叫全世昌,只是除了魏刚,他实在找不出别的门路了。
要说和全世昌的第一次见面,那还是在省委党校念书的时候。他那时念的本来是本科班,但是当时有一个政策,只要交两万元赞助费,跟班学完研究生班课程,考试及格,也可以承认研究生学历,只是必须由北京来的专家组最后评定。齐秦当时已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本科学历。两年时间再混个本科当然挺冤的,一咬牙就报了研究生班。有了当年赵广陵替考的经验,测验呀考试呀都不成问题,只是到专家组来评定的时候,才真的有点傻了眼。 专家组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全世昌。这些人刚刚到校,惊魂未定,有手眼通天的同学已经打听清了他们每个人的来历。一个是留美博士,现在人大任教,一个是研究所的研究员,两个人都是本省籍的。只有这个全世昌比较特殊,据说是博导头衔,却不是纯粹的学院出身,任过大大小小好多职,印象深的是当过南方某投资公司的副总裁,现在是全国某课题组负责人,祖籍嘛也在遥远的云贵川一带,反正和这里一点关系也挂不上。为了确保过关,同学们彻夜研究对策,决定对症下药,各个击破。研究所的那位研究员,自然家境贫寒,只能晓之以利;对于那位留美博士,自然出手阔绰,小恩小利不足以动之,好在此人思想开放,又年轻体壮,省城的娱乐场所多多,小姐们柔情似水,风情万种,柳下惠再生也挡不住诱惑,何况是他?实践证明,这两招都极管用,屡试屡爽,很快敲定了两位“领导”。只是对于这个全世昌,同学们反复地想反复地议,也做了许多试探,却始终毫无效果。红包不收,歌厅不去,自始至终连一顿饭也不吃。此人个子不高,天然鬈曲的头发,一派落拓不羁的样子,看着他,同学们就直发晕,只好听天由命,死猪由着开水烫了……然而最终结果却令他们大喜过望,居然全体一致都过了关 这一次,听说这位全世昌要到古城来任市长,齐秦又多方打听,大家却都对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不甚了解,包括一些相当级别的政治元老,都根本没听过他的名字。后来,还是从一个资深记者口里,偶尔听说此人原来是某某大学的毕业生。齐秦当时也没在意,回来之后翻出本地干部花名册研究,才突然惊奇地发现,原来全世昌竟和魏刚是同学! 一阵惊喜过后,齐秦却有点沮丧了。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竭力巴结魏刚,魏刚对他的印象也很不错。但是自从韩爱国下了台,和魏刚一家的来往日渐稀疏,柳林镇洗煤厂那事儿,侯副区长说了几次,还始终在他手里压着。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既然和魏刚同学,自然和赵广陵也是同学。这些年赵广陵和他总是貌合神离,特别是那个云迪,对他简直毫无好感,岂能不在新领导面前说他的坏话?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但是除了拜托魏刚,齐秦真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又像当年考研究生时一样,又变成了听天由命、束手无策的“死猪”了?
春天来了,风刮着黄尘呼啸而来,天地一片昏暗,地上家具上也是浮浮的一层土。几乎每年的春天都是这样,不使劲刮它一两个月,好像万物就醒不过来似的。张俊瑛大概接儿子去了,齐秦坐在清冷又零乱的屋子里,心情也犹如此时的天空一样灰暗。按照他这样的级别这样的位置,早应该雇个保姆了,有许多人家提出来,即使不要钱也愿意来他家当保姆。谁知张俊瑛竟坚决拒绝,宁肯自己忙里忙外,也决不同意小姑娘上门。按她的说法,当官的没个好东西,不看紧点根本不行。看着她那个神经兮兮的样子,齐秦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和商业局领导打个招呼,每月除了领工资,再不用张俊瑛上班了。谁知时间一长,老婆又抱怨闷得慌,每天不是跳舞,就是和几个同样闲极无聊的老头、老太打麻将,而且总是出得多入得少,一年下来真不知在这方面也会糟蹋多少钱财的……真没法说,如果当年娶了阎丽雯,哪还会有这么多烦恼呢! 丽雯是美丽的更是温柔的,又极富生活情趣。和丽雯在一起,你会感到生机无限,时间过得飞快。这样勾魂的女人,一辈子难得遇上一两个。特别是她嫣然一笑时那一对很特别的虎牙,更具有很特别的味儿,自从认识丽雯之后他就注意观察,只有类似巩俐这样的美人才有这样的虎牙的。即使她走路时那款款软软的样子,那一双光洁修长的腿,尤其是那两只没有任何瑕疵的同样光洁修长的脚,都极富魅力也极具性感。齐秦有时注意观察,女人们的脚看似千脚一面,其实相差极大,要么臃肿肥硕,要么瘦削不丰,要么青筋突起,要么腌皮起皱,没有第二人像丽雯那样完美。他就特喜欢盛夏时节丽雯穿一双透明拖鞋或鞋带极细的那种凉鞋,每次见面总不由得要多看几眼。赵广陵是无福的,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消受不起。他也是无福了,只能把一肚子的遗恨埋在心底……都怪那时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如果换了现在……想到这里,他对于那个浪荡公子般的韩东新也不由得一肚子火! 天黑下来,张俊瑛还没有回来,齐秦也懒得做饭,只好打个电话,让门口那家饭店送几样饭菜来。不一会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拉开门一看,服务员已端着几样热腾腾的饭菜笑吟吟站在门口。他正想说句什么笑话,张俊瑛牵着儿子的手满脸怒容上楼来,吓得他连忙摆摆手,把小服务员打发走了。 也许,这位母夜叉般的老婆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他猜得一点儿不差。张俊瑛进屋,先嘱咐五岁的儿子独自吃饭,立刻拽着他进了卧室,把一件白衬衫扔到他面前,脸刷地沉下来:
看看你做的好事,这是怎么回事儿?
齐秦莫名其妙,拿起那件衬衫左翻右翻:这……什么也没有呀。
哼,什么也没有?真是瞎了眼,你看看这儿!张俊瑛说着,把衬衫拉展伸到他面前。原来胸口那儿有明显的一圈红……齐秦的心不由得一沉,只好嘿嘿地笑着:
不就是一圈红嘛,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大概是盖章时不小心蹭了点儿印泥。
睁着眼说瞎话!你仔细看看,这是印泥还是口红?
我怎么分得清楚。即使是口红也没什么嘛……我想想。对啦,前几天省政府督查组来验收基建工程,我倒是领着他们下了一回歌厅,恐怕就是跳舞的时候蹭上的。当时那个小姐好像也喝醉了酒,头沉沉地直往你胸口上靠……张俊瑛立刻打断他的话:哎,我说你用词要准确点,是往你胸口靠,而不是往我胸口靠!多恶心啊,想想就饭也吃不下了……不过,你这话可靠吗,我怎么觉得你像是信口胡诌?对啦对啦,现在大冷的天,要蹭也是蹭在外衣上,怎么能把口红蹭在衬衫上?一定还有别的,你老实交代吧,不然我和你没完! 这、这这……齐秦苦笑不迭:你呀别总是疑神疑鬼的了。这就是你外行了不是?外面天冷,歌厅里可是热乎乎的嘛,人多地方小,又开着那么多电器,不脱了外衣,能跳吗?
这一席话,她似乎总算相信了。如今的领导干部,哪个不下个歌厅,况且又是陪同省督查组,张俊瑛有气也没法发,只好负气地扔下那件惹祸的衬衫,默默吃起饭来。这么一闹腾,两个人的情绪都受了影响,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收拾家什,默默地看着电视里一伙扭捏作秀的明星,直到脱衣上床,张俊瑛的情绪才恢复起来,热热的身子覆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今儿我手气真不错,赢了好几千呢!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你……就不想我吗?
齐秦却觉得身子发冷,一点儿情绪也没有,又不忍心把她推下来:我累了。听说新市长就要上任了,我还不知道该汇报什么呢……对啦,你别赢几个小钱就那么高兴,说不定是人家有意输你的……有意就有意,只要他愿意。不说这些了……哎哎,你怎么搞的,一点儿也不行,是不是全叫什么野女人给掏空了?说着说着,张俊瑛的醋劲儿又上来了。 你呀,别老这么说好不好?你怎么样,我又怎么样,咱俩谁心里不清楚,你又何必总是把我管得死死的?
我怎么啦,这你可要说清楚!
有些事还是不清楚的好……这些年来我不是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俊瑛说着,要挣起身子来,又一下挣不开,只好喘着气说:人要讲良心,当初可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己愿意的。况且,你这些年一帆风顺靠什么,还不是靠着老娘这功夫……好啦,快不要说了,正因为如此,你老汉对你可一直是守身如玉……我说了,我累……狗屁!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就不信你不行……说着话,张俊瑛就要用手帮助了。 齐秦觉得真尴尬,只好坐起来说:开开音乐,调整一下情绪吧。
儿子已在隔壁睡了,音响开得很小,那节奏欢乐的现代乐曲犹如一缕清风掠过面颊,又如一条彩带在幽暗的屋里飞舞……说也奇怪,只要一听音乐,齐秦就立刻找回了那种感觉,下身鼓胀得像充了血,他不再烦躁,立刻凶猛地扑了上去,把那个热乎乎的身子紧紧按在身下,在他的意象里,那是一种封闭的小空间,有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混合气味,音乐响起来,闪烁的光柱搅成一个色彩缤纷的流动世界……女人嗷嗷直叫,仿佛已死过去了……他自己也大汗淋漓,颓然跌落下来…… 你真好!女人的脸还伏在他汗津津的胸脯上。
我好吧?他在心里喃喃着。
也许我真的病了,他心里想。
第二天起来,齐秦就觉得头晕得很,身子瘫软得没一点儿力气。司机在楼下等了许久,他才好不容易穿戴齐整,昏恹恹地去上班。谁知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一个紧急通知,让他立刻赶到区属纺织厂,有重要接待任务。电话是市委办公厅打来的,没等他问清楚是什么重要人物,对方就咔嚓挂了机。换了平素,他一定会把电话再打过去,仔细询问一番。然而今儿的情绪实在低落,身子也瘫软无力,也就懒得这样费心了。只嘱咐秘书备车,通知分管工业的侯副区长和经委主任等一杆子部下随同,径直去了区纺织厂。 这家纺织厂原来是古城县的一家骨干企业,当年最兴盛的时候,年上缴利税据说上过五百万呢。在古城这样一个偏远小县,五百万的利税绝不算小数,几乎占了全县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自从撤县建市,新建的古城市已升格为地级市,行政区划上统辖一区七县,原来的古城县不过是古城市这张大棋盘上毫不起眼的一个小棋子,这家纺织厂也就更排不上队了。况且,根据省里的总体规划和产业布局,古城市的未来发展方向是逐步建成全省乃至全国一流的煤炭重化工基地,轻纺工业自然只能靠边。加上近年来全国纺织行业限产压锭,宏观形势吃紧,这家曾经红火一时的老企业也就日渐衰败,关门停产已经一年多了。齐秦一路走一路想,真搞不清楚今儿来的这是个什么领导什么人物,怎么会突发奇想,跑来看这个烂摊子了?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覆着琉璃瓦的高大厂门。古城人都有修大门的独特嗜好,只要有几个钱,就必定要把大门修建得气派非凡,门口还要蹲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就说市委吧,建市七八年,市委大门已先后修了两次。一开始是封闭式的,后来建成了开放式的,现在又改建成了封闭式的,走了一个圈。只可惜原来是真正的古建筑,现在弄来弄去弄出一个假古董,成了仿古建筑。对于这一点,干部群众议论纷纷,都说是市委主要领导迷信,这几年单龙泉一直想打闹个副省级,上级部门也来考察几次,却始终没有弄成,就认为市委大院风水不好,修大门是为着改风水的。但是,齐秦却不这样认为。这年月,经济时代嘛,一切活动后面无不隐藏着深刻的经济原因,无不打上商品经济的烙印。资金,只有流动起来才有效益。但在某些情况下,也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够“跑冒滴漏”,给某些人带来实惠,也许是领导,也许是具体承办人。这话是赵广陵说的,齐秦深以为然。赵广陵毕竟是研究生毕业(当然,我也是研究生,但毕竟不是一回事儿)看问题就是深刻,只是他那张嘴太没遮没挡了,迟早要吃亏的。企业停了产,昔日的豪华大门也一片破败景象,大理石贴面掉了许多,像害了疤疤病。门楼顶上竖的八个字倒了三个,但依然可以猜出,“顽强拼搏,锐意进取”这口号。 等齐秦和一行人下了车,几个厂领导才匆匆赶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接到通知,不知齐区长大驾光临,陪的是什么重要客人,是不是准备让我们厂破产了?
齐秦自然也不清楚。他想了半天,居然连这个厂长的名儿也叫不出来。当然,这不能怨他,谁叫你是亏损大户、破落厂长。悄悄问问经委主任,才知道厂长姓吴,立刻严肃地说:
吴厂长,你不要诉苦了,我且问你,工人们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吴厂长矮矮的胖胖的,头发却稀稀疏疏,好像久旱的麦田:一共来了二十几个人,都在会议室等着呢。
你说什么?一听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侯副区长不由得瞪大了眼:你怎么搞的!齐区长的意思是,首长来了,别让工人们胡乱上访,哭哭啼啼的,又拦车又抱腿,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你怎么反而把工人们全叫来了? 这、这……胖胖的吴厂长急得直晃脑袋:齐区长、侯区长,我真的搞不懂了。这可是市委办公厅通知的,让我必须把下岗工人代表找一些来,而且不要中层干部,最好是一线工人。停产一年,工人们都四散了,我好不容易才找来十几个,只好又叫了几个原来的中层干部充数……听他这么说,齐秦也有点糊涂了,不解地看着侯副区长,老侯也两眼茫然,又不解地去瞅经委主任。就在这时,两辆锃亮的红旗轿车已远远驶来,从车上下来四五个人,走在最前的是一个瘦小精明的中年人,穿着松垮垮的夹克衫,休闲裤,头发有点鬈曲,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一副金丝眼镜很有学问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紧跟在后面的赵广陵连忙抢前一步,向大家介绍说: 这位是新来的市委副书记、市长全世昌同志,大家欢迎。
赵秘书长说的不对,是代市长、代市长。
全世昌很随和地点着头,和大家一一握手。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赵广陵又及时把大家一一向这位全世昌做了介绍。每介绍一个人,全世昌就又和这人握一次手,而且握手的力度很大,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好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 当介绍齐秦的时候,老侯Сhā进来说:我们区委书记是从上面下来的,还兼着市委常委,目前正在中央党校学习,老齐全面主持区委、政府的工作呢。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在北京期间,我已经和你们书记谈过话了。不过,这个临时主持人可不好当哇,对不对?全世昌一边热烈地和齐秦握手,一边哈哈大笑。
看着他这个样子,齐秦的心里便有点沉重,觉得这个人的确不好对付,是个软硬不吃的“笑面虎”。直到上了楼,在临时打扫出来的会议室坐下,齐秦忍不住悄悄埋怨赵广陵。
你们怎么搞的,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是不是成心要让老哥出丑?
赵广陵一副很冤的样子:这你可错怪我了,我也是上了班才接到通知,同样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什么时候到的古城,一点消息也没有,开过欢迎会了?
没有。要开欢迎会,像你这样的地方大员怎能不参加?听说是昨天夜里才到的,只和单书记单独坐了一晚。听说他主动提出来,不开欢迎会,不接受私下拜访,直接介入工作,先到县区跑一跑,摸摸情况,这种作风倒是很少见的……是啊,的确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齐秦随声附和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坐下来,正等着他敲开场锣鼓呢。在区里工作多年,这样的事儿见得多啦,但是今儿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太好,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有点儿没抓没挠的。果然,他刚说了几句热烈欢迎之类的话,正要让吴厂长介绍情况,全世昌忽然打断他的话说: 一般性的情况介绍就不必了,有材料给我们带几份,回去看得了。齐区长,你不是主持全面工作吗,对这个厂的情况自然很熟悉,是不是你先谈一谈对这个厂下步改制的看法和区委、政府将要采取的措施? 对于这个厂的情况,齐秦实在说不上多少来,下步的打算更是无从谈起。特别是对于这位新市长的真实想法,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怎么好贸然讲话?在这方面,他可一向是十分谨慎的,立刻扭转话题说: 这些我们在汇报材料上也写了,一会儿我还要专门给领导汇报,既然工人们都来了,我看是不是请工人代表们先讲一讲?
唔,好好好!全世昌显然很满意他的这个提议,立刻扭身望着一直木木地坐在会议室后排的工人们。当他看到不少男工都在抽烟时,又立刻掏出自己的烟,挨个儿给大家散了一圈。工人们都嘿嘿笑起来,小声嚷嚷着,流露出一片敬慕之情。齐秦一开始也有点发懵,后来仔细看看全世昌手里的烟盒,才在心里笑了一下。“蝴蝶泉”,一块多钱一盒,这档次也太低了,标准的工薪阶层!如今的领导干部,谁还抽这个烟?最次也是“红塔山”,十来块一盒,像全世昌这样级别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软中华”,六十块一盒。有人还编了顺口溜:抽着中华和玉溪,说明起码是处级,抽着云烟红塔山,乡镇书记小经理;抽着君子蝴蝶泉,凄凄惨惨小科员。过去,单龙泉只抽一个品牌的烟,这就是英国“蓝箭”,后来当了市委书记,口味也改变了,也改抽了“软中华”,而且越抽烟瘾越大,一天起码要抽两盒,有时单龙泉这个人倒挺可爱,多次不无得意地说:当官嘛,谁不捞油水?就说我这抽烟吧,一天两盒,一百二十块钱,一年就是四五万,咱才挣得几个工资? 齐秦觉得自己走神了,对面的一张脸都模糊起来,影影绰绰就像在放幻灯片。这几天,自己总是有点神情恍惚,好像真的病了?工人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抽着这位新市长的“蝴蝶泉”,都显得亲切而又兴奋,热烈地和全世昌拉起话来。既没有拦车,也没有抱腿,气氛反变得如此热烈,大清早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由此可见,这位新市长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有亲和力,有同情心,又有渊博的知识,这真是古城之福啊!齐秦起身去上厕所,又在冷水管上冲一冲,觉得头脑清楚了,在会议室外面点了一支烟。这时,侯副区长也走了出来。 老侯没装烟,向他讨一支,一边抽一边低低地说:
我就不相信,他平时就抽那个烟?
嘘——齐秦责备地看着他,立刻转身进了会议室。
全世昌正在做总结性发言:
……必须进行经济的战略性调整,调整是经济发展永恒的主题,调整也是经济发展不竭的动力。要把古城建成全省一流、全国驰名的中型城市,任重而道远,全市上下必须戮力同心,同心同德,共同奋斗。光靠重工业不行。重工业生产周期长,利润率低,资本有机构成高,而我们这里劳动力价格低廉,更适宜发展劳动密集型的轻纺工业。因此,我个人认为,今后古城产业结构的调整方向是,巩固重工业,发展轻工业,重点在科技开发上有所突破……要加快产业化,推进一体化,提高整合度,实现规模效益,促进体制、机制创新,再造产业链条…… 什么叫水平,什么叫能力!会议室静悄悄的,几十号人都努力张大耳廓,认真捕捉那薄薄的嘴唇里流出来的每一个音节。单龙泉虽然号称古城第一嘴,演讲口才极好,但是如果与全世昌一比,自然就逊色多了,显出了学养的不足和根基的浅薄,有了明显的土气。有时赵广陵讲起话来,也会这样大而化之,滔滔不绝,但是又明显缺少全世昌这样的气度和风范,也不像这样举重若轻、切中要害……齐秦偷眼看,几乎每个干部都掏出笔记本,刷刷地记个不停,赵广陵更是一边记笔记,一边还拿个小录音机,不时换一下磁带,似乎生怕漏掉一句话……他也只好掏出笔记本来,却一句话也记不住,只好装模作样地动动笔,在笔记本上悄悄画了两只鸟,像吵架又像喁喁私语…… 仅仅几个月时间,全世昌三个字已经传遍了古城一区七县的山山水水,全世昌的威望也迅速超过单龙泉,成为古城最受欢迎的领导干部。机关干部和老百姓无不议论纷纷,并不住地把全世昌和单龙泉做比较,而且越比越觉得全世昌这个人有水平,对他寄予的期望也愈高。紧接着,全市人代会也召开了,全世昌以全票当选为古城第二任市长,正式结束了他的代市长生涯 伴随着每一次领导班子调整,必然会带来全市上下干部队伍的一次震荡,这几乎是一条不变的铁律。而且,所有的中层干部也都在秘密打听这位新市长的来历,重新估量自己在老书记和新市长之间的位置。很快,不仅是齐秦,古城市县两级的县处级干部几乎都弄清楚了,这位新市长只有两个同学,一个是赵广陵,一个是魏刚。而且和魏刚的关系非同寻常,因为全世昌到任第三天,就把魏刚专门请到办公室,两个人密谈了一上午,中午还一起在焦和饭店吃了饭。此后,全世昌又专程登门拜访了老书记韩爱国,平素没事儿的时候也常常到魏刚家里坐坐。后来,有好事者进一步查证落实,才知道原来全世昌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念大学时比赵广陵、魏刚高好多届,并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只是由于魏刚当时是系学生会干部,而全世昌毕业留校之后当过一段系总支副书记,所以两人的关系便密切许多。至于赵广陵,全世昌原来并不认识,是来古城之后经魏刚从中撺掇才认的同学。这样一来,各种猜测和小道消息又流传出来,有说赵广陵可能到市政府去当秘书长,也有人说魏刚可能要重新出山,到某县当县委书记去了……就在这种沸沸扬扬的传言当中,市委召开了全世昌到任之后的第一次人事调整会议,其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比较显眼的人事变动只有一个,原市经委主任到龄退休,而新任经委主任却是孚美公司的原副总经理韩东新。 这天夜里,齐秦正在给韩东新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冯慧生突然打来电话,要他立即赶到焦和饭店,有要事相商。这位冯慧生可算是他的恩人,当年要不是他从中周旋,他死定了给单龙泉当秘书。这两年古城干部提拔过多过快,全省上下议论纷纷,单龙泉只好坚持一条,从自己做起,凡是当秘书的一律靠后,提拔速度反而比其他人慢了许多。现在单龙泉那个秘书,已经跟了领导五年,至今还只是一个挂名的市委办副主任,而他现在已经当区长快三年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但选择一条什么路大有学问,往往关乎自己的一生。听听电话里冯慧生那不容置疑的口气,齐秦就知道他有气,而且一定是冲着韩东新的。自从转了干部,摇身一变当了市经委副主任,冯慧生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土头土脑的样子了,关系愈来愈广,能量愈来愈大,一会儿传说要到省厅当处长,一会儿又传言要当经委主任,谁知道好不容易熬到主任到龄退休,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来,这不是对他的当头棒喝吗?齐秦这样想着,只好不情愿地赶到了焦和饭店。 今儿的焦和饭店早早就歇了业,店前广场上一辆车也没有,好不奇怪!当然,说焦和饭店主要是叫顺了口,实际上自从焦和当了市文化局副局长,早已改名为丽江大酒楼,饭店老板也换了人。不过据人们私下讲,焦和依然是丽江大酒楼的后台老板,只不过由明股变成了暗股。这几年,这种入暗股的领导干部多的是,您想查也查不清,谁知道呢!齐秦打发司机先走,独自进了酒楼大厅,就见焦和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一边寒暄一边把他让进了雅间。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冯慧生一个人,等他和焦和进来,立刻很响地鼓一下掌。顷刻之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三个女孩子来,嬉笑着拉住了他们的手。看来是要喝花酒了,怪不得早早歇了业。对于这种事儿,齐秦还是很警觉的,连连摆手说这是何必!冯慧生却沉下脸来,夹讽带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齐秦也就不再吱声,拉着一个姑娘的手坐下来。这姑娘二十多岁,长得眉清目秀,一笑俩酒窝,愈看愈眼熟,总觉得有几分像阎丽雯。齐秦知道自己酒喝多了眼花,而且近来也有点心神恍惚,却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看其他两对嘻嘻哈哈地调笑不已,又觉得自己这样真好笑。只好拉住小姑娘的手问: 你是不是姓阎?
对不起,我不姓阎。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你管那么多干嘛,查户口吗?
对不起,我看你挺面熟的。
那当然——我认识你。
是吗?不觉间,齐秦竟有点吃惊,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只好又盯着她看了许久,却依然想不起来。只好又追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美琪,也叫琪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