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烦闷之际,忍不住和陈姨诉说了满腔冤屈。陈姨亦不相信待人彬彬有礼的欧海平会做出这不可理喻的举动,便说,莫不是欧海平撞了什么邪,又或是家里老屋有什么不妥?这时海平一家三口,仍是跟父母住在一起,陈姨直言不讳,四婶原就信神信鬼,这时更慌张起来。
陈姨又说,四婶別慌,如你愿意,我可带你去附城那地方找神婆问米,那神婆很灵的,四面八乡都有很多人找她。四婶点点头,说辛苦你了。
第二天天未亮,陈姨和四婶就结伴出门,走了一个多钟头到了附城,在乡下农村屋里找着了神婆。神婆作了法,便告诉四婶,有咸湿鬼上了欧海平的身。四婶又求神婆作法驱邪消灾,封了一封20元的利是,拿了两包香炉灰回来,逼着海平冲水服了,方才放心。
欧海平在单位抬不起头,干脆辞了职,在外头办起个体诊所,后来又干脆全家都搬了出去。大约是神婆作法灵验吧,欧海平后来神智正常,再没出过什么岔子,诊所生意也过得去,后来买下房子住上新屋,第二胎超生添了一个儿子,有儿有女生活稳定,四婶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四婶这次来找陈姨,是因为欧海亮原本好端端的,这次突然提出辞去银行公职,要开什么音响店,自己要打烂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四婶便怀疑欧海亮又中了什么邪,便想约陈姨去找神婆问米。一来有伴,二来乡下那地方她实在记不起,没有陈姨带路她也找不着。
陈姨听了,安慰了四婶几句,一口答应了。四婶和陈姨又说了一会话,想起足有一年没见过月媚,就问月媚不是回家过年吗,怎么不见她?陈姨说月媚出去找旧同学聊天。又说了一会闲话,四婶才告辞回家。
第二天中午,四婶一头大汗回到家,见霞女已做好了饭,欧海亮也在家,便拿出两包香炉灰,要欧海亮马上冲水服一包,晚上临睡前再冲服一包。谁知欧海亮不肯冲服,四婶把香炉灰冲好端着拿到欧海亮面前,欧海亮仍是坚持不喝,还责备老母封建迷信,这么不卫生的东西吃进肚子,肚疼生病明天上不了班怎么办?我才不愿意过了年第一天上班就请病假呢!
四婶生气了,连声呸呸呸,嫌欧海亮讲得不吉利,对神明不敬,要欧海亮吐口水讲过。欧海亮也不理,装了饭大口吃,吃完饭也不肯服那包神奇香炉灰,走回楼上房间拿了点东西就出门去音响店。只气得四婶喘大气,饭也吃不下,霞女问了一句,惹得她把火撒到霞女身上,骂了几句,霞女碗也不洗了,也哭着跑回楼上房间。
欧德庭心里不高兴,原想开口说老伴几句,见老伴脸色不好,便把话都咽回肚子里去,叹了一口气,回到客厅自己泡茶喝。
三
欧海亮虽然没去成音响店,但后来还是辞了职,不在银行干了,欧德庭便是为这事忧心忡忡生闷气。
原来,欧海亮的姐夫李景熙经过大半年筹划,得到市政府批准,与有关部门签了协议,终于确定在海外工业园創办远景纸箱厂。
李景熙夫妇在年初八回来探亲,听四婶提起欧海亮不听话,当大姐的当时也没在意,后来当闲话说给丈夫听,李景熙却留了心。李景熙有一个信条,做什么事也好,要么不做,一做就要做好。欧海亮在银行工作过,熟悉财务,对工业运作也大体了解,这是很有利的条件;而且欧海亮人也机敏聪灵,提头醒尾,带他一段时间,必能入行,有当姐夫的摇控指挥和支持,相信欧海亮一定胜任这新的工作。
他和欧海亮倾谈了几次,就下了决心,让欧海亮参与纸箱厂筹建,然后参与经营管理。他不能经常留在这里,按惯例应该派一名亲属、亲信在这里监管──几千万投资可不是闹着玩的,欧海亮是最适当人选。
欧海亮听姐夫一番动员,心里早一百个愿意。在银行当个小职员,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银行也搞改革,人人都有吸储任务,完不成的话扣奖金不说,连工资也要扣的。信贷这项工作也不好做,一不小心贷出的款项收不回,还要追究个人责任──有些贷款项目自己不放心,上司却指令办理,出了问题自己还是首当其冲要负责任。银行再不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单位了。有这样的机会不抓住,那才是真正的傻子。
姐夫出头和父母亲一说,竟是一路绿灯。待和单位办好辞职移交,姐夫交给欧海亮的第一个任务,却是要他考汽车驾驶执照。
两个月后,欧海亮驾着辆半新不旧的皇冠2.8出现在工业园。
这几个月中,欧海亮一直默默的注视着工业园内原来叫老虎岗的地方,那就是姐夫的远景纸品包装工业有限公司的所在地了。那里早已把山岗推平,搞好了“三通一平”,工程队正兴建厂房,到海亮得到姐夫正式通知,在工业园现身的时候,一座占地一千多平方、五层高的办公大楼已经巍然屹立,大厂区的围墙已经建好,两座庞大的生产车间也快完成建筑任务了。
在崭新的办公楼里的董事長办公室,姐夫把有关人员介绍给海亮认识。欧海亮的职务是公司副总经理,姐夫早就在和海亮私底下交谈时,明确提出香港派来的总经理在欧海亮到职两年内返港,那时欧海亮就要挑起重担。海亮早就把有关建厂的资料钻研过了,姐夫这个厂第一期生产能力为瓦楞纸箱、纸板8000吨,和政府推介的一个国营公司合营,投资总额为三千万人民币,合营双方出资额为二千五百万作为公司注册资本,姐夫的香港公司出资1875万元,占注册资本75%,绝对控股。
欧海亮到新华书店买了一些有关纸箱生产的书,流览了一遍就放下了。他把重点放在研究立项可行性报告、合资经营合同、有限公司章程。如此规模的纸箱生产填补了市的一个空白,而工厂的远景规划更令人感受到姐夫鸿图大志,从规划图则、征地规模来看,第二期、第二期工程完成后,工厂将成为粤北乃至全广东数一数二的纸箱生产龙头大户。
欧海亮很快就理解姐夫不搞独资而要实行合资经营。合资方有市政府支持的背景,而办理为合营公司申请批准、登记注册、领取营业执照、向土地主管部门申办土地使用权手续、组织厂房和其他工程设备的设计施工、用电用水等等很多扯皮的事,合资方全力以赴,一路绿灯,事情进展就顺利得多了。
合资方派来的副总经理老罗,原来是国土资源局的一个老科长,资格老,面子大,他一个电话,就可以找到主管副市长汇报工作,很多拖沓的扯皮事很快得到解决。而且这位罗副总经理并不是一个呆板僵硬的人,工作有条理,平时则笑脸迎人,甚为亲善。饮宴场合,则可逢场作戏,该叫小姐的时候就叫,该唱歌的时候就卡拉OK一番,该跳舞时,也会搂着小姐嬉皮笑脸,有他在场气氛生动活跃,笑声不断。港方人员对他印象很好,欧海亮虽然比他年少了一半,和他倒是意气相投,因工作关系,和他更是频频接触,常在一起,自觉老罗处事老练园滑。欧海亮生性谨慎,半点也不敢摆皇亲国戚的架子,小心翼翼地在新岗位探索摸路。
有一晚公司在金龙请客,请的贵宾就是市经协办主任林可奕。罗副总经理知道林主任是金龙酒家经理的外父,安排了在金龙宴请,欧海亮自是没有意见。就是那晚他对刘艳红有了一个最好的印象,心底里竟烙上了深深的印记。
欧海亮曾多次到金龙饮茶吃饭,那时他对年轻的服务员没多大留意。这晚公司要了最好的雅房,刘艳红亲自带领接待,听了方清介绍,欧海亮才知道,这个看上去纤巧好看的年青姑娘竟是酒家副经理。
刘艳红这晚表现得很得体,热情大方又沉稳细緻,欧海亮不觉怦然心动。他原本不相信世间有一见钟情的事,但他对刘艳红竟是一见倾心,觉得刘艳红面目灵秀,那翥水般的双瞳清澈可人,言笑晏晏中另有一股优雅气质,想多看了她几眼,想像林主任、老罗般和她说话逗笑,却又不敢造次,低下了头,心却剧跳起来。
第二天仍有宴请,欧海亮首先提议安排到金龙,港方总经理和老罗自然没有异议。欧海亮自己心虚,说了一句那里的纸包鸡、纸包骨很不错作掩饰。待连续几次都安排在金龙用餐,老罗最先察觉了海亮的意图,他也不点破,到了金龙就指定找刘艳红接待。
这样的企业对酒家来说,自然是大客户,刘艳红放出手段,很快就和老罗熟络了,对欧海亮这个年轻的副老总,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热情有加,举止大方得体。
欧海亮觉得和刘艳红熟悉以后,她身上有一股吸引力,使他年青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吸附到了这个常常带着淡淡微笑的姑娘身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觉得他真的爱上刘艳红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扯牵着他的视线,牵动着他的心,虽不致失魂落魄,也真是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步。
刘艳红是个敏感的人,她也看出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副老总心思。不经意间,她很快就从方清口中得知了她所需知道的一切。许是已经有太多的人对她的靓艳表达了太多的赞赏和倾慕,尽管她对欧海亮也有很不错的印象,但她心如止水,只是默默地做好她的本职工作。
客人是不能够得罪的,如果她的靓艳也是一种武噐,那就让它恰如其分地发挥它的作用好了,能够吸引更多的客人,本身就说明了它的价值。况且欧海亮在和她捻熟后,并没有说出令她脸红的说话,没有做出令她心跳的举动──对此她早有应对之策,既不让自己吃亏也不会让客人为之尷尬──相反的,他仍是那样文质彬彬,那样含蓄有礼,那就算他单相思、暗恋她好了,他为此而常来光顾,她从心底来说也是极之欢迎的。这样的客人以往也遇见不少,那感情到头来都是无疾而终的,自己若认真起来,到头来受到伤害的恐怕就是自己。
方清开始看到的,却是罗副总经理被刘艳红迷住了。他从外父口中早了解了欧海亮那家企业,对欧海亮和罗副总经理──那个香港来的老总倒不常露面──常来金龙,他自然是求之不得。他知道刘艳红是个聪明透顶也心高气傲的人,罗副总经理这样的老家伙,顶多是拉拉手拍拍肩,嘴皮上讨点便宜,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好处。
欧海亮自始成了金龙酒家的常客。他自问不是口呆木纳的人,刘艳红更是八面玲珑善解人意,但两人就是浅谈辄止,怎么也未能深交下去,欧海亮便觉得很苦恼。
“初恋都是苦涩的。”有一天欧海亮随手翻了一下一本旧杂志,看到了这一句话,大有知遇之心,忍不住仔细地看起来。这些时尚杂志欧海亮原来并不爱看,也没有时间看,但偏偏一句话就差点改变了他的观念。专程到书摊买了一堆流行杂志回来,看了一个晚上并没有什么收获,欧海亮一生气便把这堆垃圾扔进垃圾桶去。
欧海亮想,我是一见钟情,我用一个“诚”字,总不信不触动、不感动刘艳红,她是个钟灵毓秀的人啊,就算她有了男朋友,我也要发起冲锋的。
不过决心归决心,见了刘艳红,欧海亮仍是脸皮薄,仍是做他的谦谦君子。离开后欧海亮便后悔,后悔该说的没有说,该做的没有做。不过欧海亮识得自我调节,他便是下了决心,只要刘艳红一天未结婚,他就要坚定不移地追逐下去,那怕是一场爱情长跑也要赢得美人归。
待有一天到金龙用餐,不见笑逐颜开的刘艳红,随口问了问,方知刘艳红辞了职,欧海亮大吃一惊,那一晚便味同嚼蜡,一点胃口也没有。勉强陪客人用膳罢,他推还有应酬,照例由罗副总经理陪客人去桑拿按摩,他还在金龙滞留了一会。
从方清和服务员那里问不出端倪,亦不知刘艳红跑到哪里去了,也不好开口询问刘艳红家的电话号码,欧海亮怅然若失,苦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竟是视金龙为畏途,再也不愿踏进金龙半步。
这时大姐夫的纸箱厂已经顺利投产,而总经理也奉调回港,欧海亮肩负重任便集中精力抓好企业的经营管理。只是刘艳红的靓倩影已深深埋进脑子里,想起错失了机会,便自怨自艾。有时在欧巷碰着了方清,很想向方清打探刘艳红的情况,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一切姻缘皆天定,若是和她有缘,红娘自会安排他和她重逢,若是无缘,也只好仰天长叹了。
这一天,欧海亮接待了市政府组织的干部参观考察团,领队的是主管工交的副市长,欧海亮自是隆重接待,全程陪同。
开座谈会的时候,副市长和组织部于副部长在发言中,都肯定了远景纸业有限公司骄人的成绩和先进的管理,于副部长更是不泛称颂之词。临别时,于副部长还特意和欧海亮谈了几句,勉励欧海亮脚踏实地,努力进取,力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欧海亮自是诚恐诚徨,表示决不辜负领导和市委市政府对远景及他本人的期望。于副部长又笑着说,我看你们欧巷风水不错,尽出人才啊!陈昊天把一间死火厂搞活了,他今年产值预计突破亿元。欧总,好好干,市委市政府还要出台一些政策,要加大扶持民营企业的力度,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英雄造时势,时势也造英雄,要好好抓住机遇大展一番拳脚。
欧海亮很感动也感到意外,连主管共产党干部的组织部长对民营企业情况都这么熟悉,这就是一个强烈的信息,表明了市委市政府大力发展经济建设的决心。不过于副部长的话也使他想到,隔壁邻居收买佬陈满的儿子陈昊天,自外地回来搞电缆厂后自己还没有和他接触过,更没有好好交谈过,看不出这陈昊天倒是个人物,竟能使濒临执笠的电缆厂咸鱼翻生,连于副部长都称赞他,倒是要和他交流交流。自己还年轻,更要和社会上的人特别是搞实业的人多打交道,孔圣人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嘛。
四
欧德庭有一天听说,一个姓谢的潮汕藉玩家租了公园一角,开辟了一个盆景园,起名就叫榕园。顾名思义,那里的榕树盆景很有水平。欧德庭对此人早有耳闻,现在既然公开设园,当然也欢迎大家前去参观选购了,欧德庭便约上几个老友一齐到中山公园走一走。
欧德庭的老友知道欧德庭也种有好几盆榕树,几十年培育下来,随便搬一盆去参展,拿金奖可能不一定拿得到,但肯定可以获奖,但他们都不知道,欧德庭其实有榕树情结。家里自小给欧德庭拜了一个“契妈”(干妈),这个契妈就是旧县府前的那棵大榕树。
原来当地风俗,和汕头、福建那地方有点相似,都把古老大榕树供为神树。有疑难病症,到神树下烧香叩拜许愿;小孩子体弱多病的,怕孩子难养,就拜一棵神树为契妈,让神树保佑孩子。若婴孩夜夜啼哭,也用一张红纸,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往神仙都庇祐,一夜睡到大天光”贴到神树上,便能治好小孩的夜啼症。
欧德庭自小体弱多病,前头三个哥哥都没有养大,家里听人指点,挑个好日子,抱着欧德庭前去县府前的那棵百年古榕,备下鸡公酒肉,正式焚香叩拜,让欧德庭认神树作契妈,果然欧德庭少病少痛,在家人的企盼中健康长大。六十几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有些玩盆景的半桶水不种榕树,据说是容(榕)树不容人,种榕树对家人不好,欧德庭对此说法嗤之以鼻,不过他从不和人争长论短,只是更有心机地培育榕树盆景,看见好的榕树桩,也舍得花钱买下,对看上他家榕树盆景的人,他都很大方地连盆赠送。现在家里剩下的这几盆,最少也有三十年以上树龄,朋友们都知道它们是欧德庭的心头肉,宝贝得很,当然不敢轻易开口讨要。
远远看见公园里那棵大榕树了,那就是欧德庭的契妈──五年前先锋路拓宽,区政府花了十五万元,把这棵钉了牌子编了号码保护的古树挪到中山公园来。欧德庭得到消息,又是无奈又是焦急,因为老话讲“树挪死,人挪活”,何况是百年老树?待见它在中山公园重新发芽抽枝,他才放下心来。
这段时间逢初一十五,欧德庭都独自到“契妈”那里走一走,在心里默默祈祷,祈求神树契妈保佑老伴消灾祛病,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四婶说话做事经常丢三落四,魂不守舍,让人担心得很。
待走到榕树下,欧德庭却没有停留。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心底的秘密,尽管都是几十年的老友,他还是恪守一些老传统,家丑不可外扬──即使不是家丑,有些事,还是少给别人知晓为好。
欧德庭走进榕园的时候,正碰上郑叔匆匆从榕园走出来。欧德庭并不认识郑叔,但郑叔却认出了欧灿辉的这个四叔公。那是郑叔有一次在欧灿辉家闲坐时,偶然看见从门外经过的欧德庭,那年纪、那风度、那饱经风霜的气质,正符合欧灿辉对四叔公的描述,一问欧灿辉,果然正是。虽然是匆匆一瞥,但郑叔记性好,还是把欧德庭记住了。
不过郑叔这时并没有打算和欧德庭打招呼,一是素未打过交道,不好冒昧唐突,二是他心中有事,所以也就没利用这个机会趁机和欧德庭接近。
郑叔习惯早睡早起,习惯在清晨一个人在城里到处遛达,没有固定的路线,没有固定的目的地,这里走走,那里转转,有时碰上熟人、朋友,也随意跟着到处看一看,不过他还是喜欢独来独往多一点,或许是年轻时孤独惯了,他也习惯独行,方便走动和思索。
这天独自参观榕园,引起了他很大的感触。这个榕园不大,大约就三亩地的面积吧,但里头两百多盆盆栽,确是精品迭出,千姿百态,浑似天成,争媚斗妍,显出主人匠心独具,巧手天工。郑叔没有碰见榕园的主人,他便随意流览,看着看着,忽然触动心事,变得有点焦灼起来,顾不上慢慢欣赏,脚步从缓变快,匆匆看了一遍,便匆匆出了园子,走出公园,顺着先锋路走到西湖路,回到了灿记。
欧灿辉这时在厨房正炆着鹅毑煲,见郑叔早上这个时候到灿记,觉得有点意外。他没急着问郑叔,只是叫林伯顶上看火候掌勺,他从收款台里拿出一罐好茶叶,就在收款台上泡茶和郑叔说话。
欧灿辉一边冲茶,一边问郑叔,今早到什么地方饮茶?
郑叔笑着说,今早到中山公园的园中园饮茶,然后就到榕园去看盆景。
欧灿辉就笑着问,有没有看上眼的?有看上眼的就搬几盆回家去,我去埋单,当是我孝敬你老人家的。
郑叔又笑了,说,你以为便宜呀?那里的盆景都是精品,随便一盆就要一万、几千,最贵的那一盆榕树你猜要多少钱?价格标出来,十五万!
看欧灿辉果真吓了一跳,郑叔就说,我听说,榕园的主人玩了几十年盆景,今日算是功成名就,把他的大半生成果展示给人看,也算是对自己有一个交代。辉仔,你可以想像到,他是一盆一盆的培育出来,从少到多,从粗到精,付了多少“学费”,付出多少艰苦,从默默无闻到名声在外。我就想到,人走到社会,就是要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出来,心里要有目标,要有大志。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有志者事竟成。
欧灿辉默然。他不懂盆景,但郑叔说的道理他听得明白,所以他对那个素昧谋面的榕园主人也充满了敬意。待郑叔一本正经地问,辉仔,你有没有什么雄心大计?
欧灿辉摇了摇头。能从困境中走出来,能够经营这个大排档经营出这样的局面,他已经感到莫大的满足。
难道一世就守着这个大排档,一世就是鹅毑煲?!郑叔的脸色变得有点严厉起来,你有没有想过,大排档终究是大排档,难道你真的目光这么短浅,没有给自己设计一个人生目标?
欧灿辉心里恍如鎚击,郑叔这一番话直是醍醐灌顶!他真的没有认真想过以后的事,也没有给自己设计过一个什么努力目标。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下午和晚上回欧巷家里休息睡觉,他已经习惯以大排档为家,已经习惯了没有娱乐、没有和朋友正常交往——除了他们来大排档用餐时相聚把酒言欢──的生活,每天默默地在大排档工作,大排档的生意就是他的一切。现在郑叔提醒了他,大排档不应该是他的全部,大排档不应该是他的终生目标──而且也不可能终生这样经营下去。
欧灿辉满怀感激地给郑叔添上一杯热茶。他有点茫然,此刻他就像在大海航行,原来随波逐流,现在好像在前面出现了一盏指路明灯,但那灯似在波涛中一闪而过,他沉思着,探索着,那灯却似乎迷失了,于是更努力地寻觅着、思索着,但还是觉得很茫然,于是他把渴求的目光投向他敬重的郑叔。
郑叔就笑了。响鼓不用重鎚,辉仔一点就透,领悟力强,这就令人释怀,不枉自己对他的一片苦心。他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热茶,说,有没有想过承包金龙、甚至承包迎宾馆这样档次的酒楼餐馆?
欧灿辉心里一动,自从刘艳红拒绝到他的大排档,朦朦胧胧的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没有像郑叔说的那样,明确确立一个具体目标。郑叔却不谈下去了,站起来笑着说,没有想过?那就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我告诉你,有一次我的儿子和我争拗,说我老朦懂(老糊塗),哼,我真的老檬懂了么?!
欧灿辉看郑叔要走,好多说话意犹未尽,忙挽留说,郑叔,不要走嘛,我有好多说话呢。
郑叔却摆摆手说,你想通想透了再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说完,他就施施然走了。
那天欧灿辉呆呆的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欧灿辉就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刘艳红已经从金龙辞了职。欧灿辉又惊又喜,也没问出刘艳红辞职缘由,只是急忙去找刘艳红却找不着,刘艳红和朋友结伴到九寨沟旅游去了。
过了半个月,欧灿辉再去找,才知道刘艳红给南园酒店聘去当楼面部长。欧灿辉怅然若失,想起她不愿当灿记“经理”的话,欧灿辉心里也着急起来,是该加快脚步,筹划筹划下一步了。郑叔和刘艳红都得说得对,大排档只是大排档,燕雀之志矣,想要出人头地,就当学学鸿鹄,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自从那一晚金龙酒家的刘艳红来过大排档,练翠珍也有了心事。刘艳红是个靓女,但大排档来的靓女还少了?有些和辉哥还很熟的,也没见过辉哥见了她们如同见到刘艳红般特别开心。她从杏群处很容易就打探到刘艳红的情况,心想怪不得,刘艳红原来已经当上金龙酒家的(副)经理。刘艳红原来是服务员出身,这一点让练翠珍很受鼓舞,原来当服务员也不是没有前途的,读书的时候老师说过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那时只当书本读,现在明白了,状元就是尖子,就是有出息,刘艳红就是一个楷模。
练翠珍没有和刘艳红真正交谈过,但练翠珍为她的气质所折服,暗暗把她当作自己的偶像。做一行爱一行钻一行,这个道理也是读书的时候老师教过的,练翠珍知道,是付诸实践的时候了,要像刘艳红般有出息,就要从打好基本功做起。
练翠珍从练翠莲处要来了好几本小册子,开始留心学习钻研起来。这些技术业务小册子,都是市饮服公司翻印或编制的,国营企业对饮食服务各工种、各种达标达级都有很明确也很严格的规定和要求。幸好练翠莲是在金龙打工,不然练翠珍也不知道有这些东西,而且练翠英、练翠莲都在金龙接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练翠珍虚心好学,练翠英姐妹也很乐意传输教导她。
都是一个山村出来的姐妹,不管谁将来有出息,姐妹们都会为她高兴。练翠英想,算起来这几年樟坑村出来十多个姐妹到城里打工,大多是在饮食行业当服务员,这样主动学习技术业务的,除了练翠珍好像没有第二个。练翠英见亲妹妹翠莲在练翠珍的带动下,也开始关心学习钻研技术业务,心里更是高兴,便常常给予指点教导。
练翠英后来想到,山里人要想真正融入城市,学习文化、钻研技术业务,才是真正的最有效的途径。练翠珍这个人会动脑子,樟坑村将来最有出息的,一定就是她。
第五章第一至三节
第五章
一
欧灿辉的师傅莫慕贞正为金龙生意日淡感到焦灼,却发现欧灿辉的大排档似乎更趋兴旺。有消息在金龙传开,说市的有线电视和广播都播出一则广告,声称灿记大排档高价招聘厨师。于是有人惊叹(卖广告要花不少钱的),有人疑惑,有人不屑,也有人高兴。莫慕贞倒是真心感到高兴的一个,因为这消息显示欧灿辉有了个好开头。
欧灿辉没料到的是,第一晚电视广告播出半小时后,就有人来到灿记大排档应聘。出来一看,心里一乐,哈,原来是老相识,来人就是给金龙酒家踢出来的骆镜釗。
骆镜釗离开金龙快一年了。自从因弄伤一个服务员被处理待岗,就和方清吵闹,方清毫不手软,一直让他待岗。待岗三个月后就没有待岗工资发,骆镜釗只好到别处打工,但不知什么原因,換了两个地方还是干不长。今天他从收音机听到灿记大排档招工的消息,于是想去应聘。
欧灿辉收下了骆镜釗,倒不是全为同情骆镜釗的遭遇,他知道骆镜釗在酒家干了三十多年厨房,厨艺和刀工都很不错,但骆镜釗的毛病他也知道,所以他和骆镜釗约法三章,见骆镜釗马上收起嬉笑之态,很庄重地点头承诺,才算放下心来。
广告传媒的效果确不错,应聘的人还真不少,欧灿辉在一个星期里就聘到了还算理想的人。除了骆镜釗,他还招收了一个叫马锐添的中餐厨师。马锐添四十来岁,原是中旅大厦的厨师,因中旅大厦餐厅转为私人承包,他就下岗了,无奈之下原是准备去广州打工的,因家里有老有少放心不下,大排档也愿意屈就。欧灿辉和他谈了几句,见骆镜釗朝他点头,又见马锐添面相老实,木讷寡言,便当场拍了板。
另一个当场拍板的人叫罗振锋,却是二十多岁的年青人,欧灿辉一见便觉这身高健硕的年青人有点特别。交谈之中,他才了解到,这个腼腆中又不失阳刚之气的年青人,原来是一个退伍军人,他在部队的军地两用人才培训中学习厨艺,还到地方上考了个三级厨师。欧灿辉翻看了一下罗振锋带来的几本证书,便点了头。
罗振锋显得很高兴,和欧灿辉道別的时候,欧灿辉从那有力度的握手也感觉到了他的喜悦。
欧灿辉决定一边营业一边改建厨房。刚动手拆了一半厨房,练翠珍的一席话,又让他改变了主意,重新做了规划。
老板招聘厨师,服务员们便知道老板要转变经营,增加炆煎炒焗的莱式了。大排档就那么一点地方,欧灿辉和几个师傅商量如何改房改灶,服务员都听进了耳去。练翠珍有一个想法,原是放在心里不敢说的,这晚快下班时,见欧灿辉坐在一边,一个人呆呆的望着厨房出神,练翠珍便走过去,在欧灿辉对面坐下来,说,辉哥,我有一个想法,只是说了出来你不要笑话我。
欧灿辉一听,连忙笑着说,你有什么好主意就说出来,我怎么会笑你?
练翠珍腼腆地一笑,说,我是乡下妹仔,什么事也不懂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着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低下了头。
欧灿辉这才留意到,练翠珍虽然个子矮了点,模样还是很周正,来大排档一年多,不敢说是大排档把她养肥了,起码脸上和身上都丰润了,人也变得比过去好看,这时脸色徘红,另有一番青春气息。心里一动,便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参详,你也想灿记越做越旺吧?
练翠珍抬起头,见欧灿辉正直直的瞧着她,视线一碰,练翠珍心里陡然一跳,连耳朵都红了起来,忙又低下头。她定了定神,才抬起头说,大排档一晚煮一电饭煲的饭就够了,但一大煲的白粥常常不够卖,对不对?
欧灿辉点点头,用柔和的眼神鼓励翠珍说下去。果然,练翠珍说开了头,见欧灿辉认真地听,便一口气把她的想法说了。
练翠珍说,到大排档的人很多都喝酒,喝了酒就不想吃饭了,常听到客人要这个粥那个粥,我们只有白粥供应,我看以后干脆改多准备一些白粥,客人要食煲就上煲,要炒菜就上炒菜,不要煲不要炒菜的,就吃鸡粥鱼粥肉粥——我担心客人食鹅毑煲食厌了,以后生意会难做的。
好!欧灿辉叫了起来。他心里马上有了主意,打出灿记粥城的招牌,又是一个特色!有特色就能吸引食客,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他不禁对练翠珍另眼相看,别瞧这小姑娘平日不哼不哈,倒是会用脑子,而且知道为大排档想计献策,真是难得。这时他又想起那一次和流氓打架,练翠珍细心帮他敷药的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练翠珍这时见欧灿辉眼定定的瞧着她,脸上一红,又低下了头,听欧灿辉叫杏群拿一瓶酒来,诧异地看过去时,欧灿辉笑着说,你的主意太好了,我要和你喝两杯!练翠珍慌了,双手乱摆,急忙说,不喝不喝。
杏群拿着一瓶白酒和两个小酒杯走过来,也觉诧异地看看欧灿辉又看看练翠珍,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练翠珍急忙说,辉哥高兴要找人喝酒,群姐你是知道我的,你陪辉哥喝吧。
杏群便在灿辉旁边坐下来,一边说好啊一边要开酒瓶。欧灿辉这时想起练翠珍真的不会喝酒,就对杏群说,算了,换两瓶啤酒来吧。他又对练翠珍说,啤酒总可以喝两杯吧?
练翠珍原想摇头,见杏群站起来,忙拿过杏群手里的酒瓶,快步走回厨房去。啤酒她也原本不想喝的,但辉哥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再说难得和辉哥、群姐坐下来喝酒,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这一晚欧灿辉和所有服务员都喝了酒,大约喝了二十多瓶,这些服务员玩起来也疯得很,先是把白志毅灌得直叫投降,后来反把杏群也灌醉了,三四个服务员七手八脚才把她弄走。幸好林伯没有喝,这晚收拾都是林伯一个人做的。林伯不喜欢喝啤酒,欧灿辉劝着才喝了一小口,马上连声说比马尿还难喝,弄得大家开怀大笑。
练翠珍也给逼着干了两大杯,虽然没有醉,但回到住处时,脸还红得像苹果,心里却是甜丝丝的。赶快冲了凉躺倒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同租住一个房的同乡姐妹小文便忍不住问她,你昨晚发什么好梦了?睡着了也笑出声,是不是有人看上了你?
练翠珍脸红起来,笑着呸了一口小文,说,昨晚第一次和老板、工友喝酒,也是第一次喝啤酒,差点喝醉了呢。
小文很羡慕地说,你们的老板对工人真好,我们那个老板,对客人是陪着笑,对我们工人虽然不骂,但也看得出当我们是外人──对了,有机会介绍我到灿记,千万別忘了啊!
阿文和练翠珍是同行,在江边的大排档当服务员,经常要过半夜一、两点钟才能下班。灿记虽然也是大排档,一般卖完当天的鹅毑煲就下班,练翠珍回到出租屋大约也就是十点来钟,比阿文晚晚不到一点、两点钟不能下班好多了。而且人工相比阿文还要少一点,难怪阿文想跳槽到灿记,经常提醒翠珍看有没有机会向老板举荐。
练翠珍点点头,又和小文说了一阵闲话,看小文高高兴兴地走去洗漱,无缘无故的,翠珍忽然感到有点失落,心情有点忧郁起来。
二
灿记改弦更张,连屋顶的霓虹灯也拆了大排档三个字,换上了更大的粥城两个字,又引得食客如潮。
欧灿辉留心观察,三个新聘的厨师工作都很认真,特别是那个罗振锋,手脚不停勤快得很,一有莱单送到厨房,若三个人都刚好有空,第一个抢先接单的必定是他。闲暇的时候,他也喜欢对两个老师傅问长问短,或是站在一旁认真看骆镜釗或马锐添操刀掌勺。
骆镜釗倒不在乎罗振锋偷师,看得出他对罗振锋印象不错,有问必答,有时还主动教一招半式。罗振锋抢着做,他乐得躲在一边偷懒。虽然还是喜欢逗弄杂工、服务员,但眼里没有了那么色迷迷,开玩笑也有了分寸,想是吸取了以往的教训,而且欧灿辉的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不可对服务员(包括对杂工和客人)咸湿。因为他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大排档有了他,倒是添了不少生气。
马锐添专责做粥。扩大了的厨房增添了二十头的炉具,专门用来加工粥。既然号称粥城,那粥的花式品种就多了,除了传统的鸡粥、腊鸭粥、鱼片粥、牛肉粥、及弟粥、腐竹白果粥、皮蛋瘦肉粥、猪肝粉腸粥,时下流行的生肠猪肚粥、泥鳅粥、田鸡粥、黄鳝粥、还有两大桶柴鱼花生粥、猪骨菜干粥。欧灿辉原来安排罗振锋两边兼顾,看点菜的多起来,骆镜釗一个炒锅忙不过来,吃粥的人也多起来,又招了两个年青厨师跟马锐添专门负责做粥,让罗振锋跟着骆镜釗负责炒锅烹制。
灿记粥城生意一旺,不用说,隔壁的昌记和华记也跟着干,此风一开,好多做夜市的大排档,也打出各款粥品的招牌,一时竟成风气。欧灿辉就有点得意,心里想,哈,我的灿记领导时尚新潮流,你们跟得倒是快。他想起练翠珍的功劳,就对练翠珍说,你不是说有个姐妹想来灿记吗,那就通知她来上班吧!
练翠珍大喜,这一刻就盼着早下班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文。这一晚她干活特别勤快,欧灿辉看练翠珍整晚乐哈哈,不由得也受了感染,脸上都是笑容。
不料过了一个月,认真一结帐,欧灿辉就笑不起来了,粥城看着人多热闹,天天晚上忙得不亦乐乎,营业额没见少,利润却下跌了一成多。
欧灿辉认真一想,就找出了其中道理,每煲粥价钱不贵,最贵的生腸猪肚粥也不过十二块钱一煲,两个食客要两煲也不过二十多块钱,若是不点菜、不叫酒,两个客人就占了一张小方桌,虽然周转快,像林伯说的,“山大斩埋有柴”,但毕竟是吃粥的人多了,吃鹅毑煲的人相对少了,加上多请了几个厨师,费用增大,利润自然就减少。
欧灿辉不想改变聘请厨师的既定方针,但利润下降是一个问题。原想找郑叔商量找出个办法,但郑叔新添了一个小外孙,和郑婶去了南海,小外孙不过满月不会回来,想着电话里不好详谈,只好打消了找郑叔的念头。只是脑子里时常想着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也没找到应对之计。
这一晚八点来钟,大排档里已经走了一拔吃晚餐的,真正宵夜的旺市要过了九点多才来,这时食客不算多,欧灿辉在厨房看着两个年青厨师做粥,一边和马锐添说话闲谈。这一个多月下来,他对马锐添多了些了解,觉得马锐添虽然寡言少语,但和骆镜釗、罗振锋几个关系处得不错,而且工作踏实。马锐添在几家颇像样子的酒家干过,必定是有经验的,欧灿辉想从他口中掏些指教。
大排档厨师马锐添摸到灿辉心思,闲聊提起说,他有个朋友在工业园外办了一个酒店,拉他跳槽过档,马锐添嫌工业园离市区有十多公里,远了一点,再说在灿记干得也不错,看样子欧灿辉还想在城区接一间酒店来做,跟着欧灿辉干也有前途,已经婉拒了朋友的好意。
欧灿辉听马锐添一说,勾起了他的兴趣,也想到工业园看看有没有商机,再说工业园办起了好几年,耳熟能详,就是从没去过一识庐山真面目
欧灿辉听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常常聊天说到,经委战线很多企业都不景气,家具厂、火柴厂、农机厂、陶瓷厂、砖厂、糖厂、氮肥厂……很多工厂情况不妙,不是停停打打,就是濒临关冂破产,工人待岗下岗,自谋职业,工人说起这些长吁短叹。但每天上下班经过先锋路,却看见先锋路和北门街灯光辉煌璀灿,人流频密摩肩接踵,汽车川流不息,显得人气十足;商铺几乎都是个体户、外资企业、民营企业开的,好一派繁荣昌盛景像。
其实何止旧城街道悄悄变迁,市里的经济大格局,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异。市里投资逾亿的制药厂,已经红红火火,连美国、日本、澳洲的药厂药商也赶过来洽谈合资合作。海外工业园里,已经吸引了上百家外资外企在此落户,投资规模超过三千万美元的就有十多家,有两家台商企业,规模超亿元(美金),欧海亮姐夫李景熙办的纸箱厂,现在工业园中只算小弟弟。
市里的招商引资政策,已经大见成效,从电视上看到,一座座厂房、写字楼在工业园里拔地而起,星罗棋布,过去的山岗田野,现在宛然变成一座工业城。汽车、电子、建材、化工、食品、机械、五金、陶瓷、服装、制鞋,许多行业生产都有,很多还是高科技产业。在那里,你还可以听到各种各样不同的说话腔调,随便打听一下,除了西藏,这里竟是全国各省份的人都有,还不时可以碰见凹陷眼睛高鼻子的西方人,黑得像生铁锅底的非洲人,至于日本人和韩国人,那就不好辫认了,因为工业园里的企业头头、公司白领,也一样穿西装打领带,皮鞋擦得锃亮,大家都是亚洲黄种人,同文同种,不开口说话,那是极不易辩认的。
欧灿辉想到这里自责地敲了一下脑袋,自己可不能盲目闭塞,实在是应该掌握时代进步的脉搏,开阔视野,才能把握商机,徐图发展大计。
计算着时间,想着郑叔该回来了,走去塘仔边郑叔家一看,郑叔早一天就回来了。说了一会闲话,把去工业园的想法一说,郑叔竟然兴致勃勃地说,干脆,就去走一趟,当参观、当旅游好了。说走就走,到街上拦了一辆的士,和司机一说,司机乐呵呵就出发了。
司机是个饶舌健谈的人,拉到这么一趟生意自是高兴,他摸不准这一老一少是什么身份,见雇主的要求是在工业园里转一圈,以为又是一个老板勘察投资环境,就滔滔不绝的说开了。他见多识广,其貌不扬穿着普通的人霎眼变成千万富翁的事,这个年头平常得很,他也是亲眼见过的,越是有钱的人越不愿张扬招摇。
这个司机也算消息灵通人士,工业园很多事情,他都能说上一二,有些没有上报纸的,他也能细说分明。譬如经过一个打火机厂,便介绍说前年这个厂发生爆炸,死了八个工人,这下不得了,八个工人同属外省一个地方,而且还是同一条村的,死难者亲属来了四、五十人,有个平日对工人横眉怒目的管工韩国人──这是家韩国人办的独资企业──因为出言不逊,给这些悲愤难平的亲属打个半死,跟着全厂工人罢工,惊动了公安,市政府出头才平息了事件。
郑叔看得很仔细,不时问上一两句,看来工业园的规模、如花园般的规划建设令他心旷神怡,一个司机对工业园也这么耳熟能详,看得出工业园在很多人心中有了一定位置。就是在园里坐着的士跑了一圈,也没进什么地方找什么人谈谈,就已经感受到工业园的伟峻恢宏,生气勃勃。
他对欧灿辉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谁想到十年功夫,清源的工业经济就发生如此巨变?真应了那句老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有的工厂,看来是该寿终正寝了。
欧灿辉也很有同感。父亲那一辈以前牢骚不满,自己原来很同情,这一年多耳闻目睹清源的变化,如今又亲到工业园看一看,心境却又不同了。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环境变异给很多人带来冲击阵痛,也给很多人造就了拼搏的机会、发达的机会。现在的政策,骂的人还不少,但仔细分析一下,那是牢骚归牢骚,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只要你肯做、肯想办法,这个社会不但不会饿死人,揾钱的门路、机会更多。
即如父亲,家具厂关门停产,骂归骂,逼着开一个早餐店,现在是越做越开心,荷包也鼓涨了,你能说政府的政策不好?不是这样的政策,还不会当上老板呢,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早餐店老板,但这小小的早餐店,也容纳了三、四个下岗工人,他们也干得挺开心,一个早餐店能帮助好几个人养家糊口,也亏了政府的开放政策和对下岗工人再就业的优惠政策。
不过不能在靠近工业园的地方开酒店,欧灿辉和郑叔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个眼神对碰,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别看工业园人多,那是打工的外省人多,办大的餐饮业还是回闹市区好,那里婚寿喜宴、机团单位业务接待、散客用餐,自然还是闹市区有利。善用市民的传统习惯,还有地理环境是很重要的。
回到市区临分手的时候,郑叔说,辉仔,这事急不得,也要等机缘。先好好经营大排档,打好经济基础,再想法接一个大酒店做。老话都讲看米落锅,量体裁衣,人要量力而行,急不来的。
欧灿辉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还处于一个刚刚脱贫的阶段罢了,要想大鹏展翅,还是要假以时日,待羽毛渐丰,才能展翅一搏。
三
日月如梭,眨眼又见着一九九六年春节临近,在內街更感到节日气氛。因为街上比往日更多了卖东西的摊档,占据了从街口一直到中心肉菜市场前的整段街道,主要是卖菜蔬、农产品和应节物品的。中心肉菜市场虽大,但附近农村进城买卖年货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鯽|Qī|shu|ωang|,中心肉菜市场便显得不适应了。内街上川流进出的人比平日更多更频密,喧喧嚷嚷,高声招徠,讨价还价,间或有摩托车穿梭而来,对着摩肩接踵的人流,喇叭声便不断响起,要人们避让,便听有人责备谩骂,那摩托车手也不管,照样走走停停,蛇样前行。
欧巷也热闹起来,有些农民因为找不到落脚点,便进了欧巷,在巷口这一头方清家和欧灿辉家门边,,也放下东西,虽不吆喝,也一样有人瞧见了便走进来看,看合适的,谈好了价钱,也照样买卖。这段时间,早上便常有两三个农民占据这地点,不过往往在早上十点来钟便散去。
欧国能和方清家人,倒是没有干涉这些人,只是黄三女进出欧巷,便觉不满意,常常嘴上唠叨,埋怨几句。但农民既不是在她家门口摆放,对她的有意见也装着听不见,黄三女虽然心里不舒服,不过也没怎么指着人吵骂。
过年了,百行百业都兴旺,都想抢这个旺季赚个盆满砵满,黄三女也一改小买小卖的作风,也敢大批量购进,家里了屯了近三百只鸡,要搏过一个肥年。大排档和一些小饮食店也是营业到年廾八、最迟年廿九才关门歇息,待来年过了正月十五才重新开张营业。
年二十八上午十点钟,欧灿辉和郑叔要在灿记大排档开一个会。骆镜钊、罗振锋、马锐添、两个厨师还有白志毅和服务员都回来了,在厨房前开了一张台,冲了一壶热茶,围坐在一起说闲话。见两个老板──包括不常在灿记露面的郑叔──来了,白志毅忙扯过两张椅子,还用布抹了抹才让给老板坐。
欧灿辉见人齐了,便对大家说,今天正式放假,大家回去过年,正月十六回来上班。过去一年辛苦大家,全靠大家通力合作。大排档生意好,郑叔也说了,不能亏待大家,今天给大家发工资,另外每人还有一个利是(红包),也算是年终奖金吧。如果有谁过了年另有高就的,要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另请人。
员工们早等着这一天,见老板拿出一大叠钱发完人工,又分给每人一个写着名字的红纸利是,个个都眉开眼笑。工作虽然辛苦,但每月人工比得上在国营单位,逢年过节老板还多分一封利是,都纷纷对老板说声多谢。
白志毅站在一旁咧着笑。他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很满意,现在有人找他去装修也不愿去做了。在大排档工作时间虽然长了点,但欧灿辉对他好,从没有因为他有些缺陷看不起他、岐视他,还委以重任,使他自己对工作也有了自信心,不像做装修时那么自卑了。很多熟客来了都很热情地和他套交情,他也有一点知名度。而且欧灿辉给的人工高,这次又单独发了一千元奖金。还有因为堂兄欺诈累欧灿辉损失了10万元,欧灿辉也没有追究自己。欧灿辉有情有义,做人要讲良心,白志毅心里便对欧灿辉充满感激之情。
欧灿辉特意和林伯说话。林伯是孤寡老人,是郑叔从落凤岗请来在大排档睡觉看夜的。林伯快六十岁的人了,身体还很硬朗,平时没有什么事,就在厨房帮帮忙,晚上等营业结束,帮服务员收好台櫈,打扫卫生。林伯吃苦耐劳而且责任心强,过年也不回落凤岗,说要在大排档守着。郑叔已约好他年卅晚到郑叔家吃团年饭。欧灿辉便另外又多发了200元,让他过年另外加加菜。林伯接过钱竟是千恩万谢的,弄得欧灿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看大家都收拾好道别离去,欧灿辉便约白志毅去逛逛花市,因郑叔要回家,欧灿辉和白志毅便乘搭公共汽车,往新市区的花市去。
本地和广州一样,春节前夕都有举行花市的习俗,俗称行花街,家家户户都要买些鲜花回家摆放,有喜欢水仙花的,有喜欢掬花的,富裕一点更要买大株的桃花、吊钟花,而年桔几乎是家家必购的,取新年大吉之意。这习俗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这几年花市越办越旺,花卉新品种也越来越多,而且花市上也有诸如卖金魚、卖汽球、卖花瓶和瓷器摆设、卖小食,有些甚至把盆景、根雕、奇石也搬来摆卖,花市成了当地老少咸宜的喜庆集市。
今年的花市和往年一样,在新市区的人民路举办。人民路是新市区的一条主干道,两旁商铺林立,街道宽衔,主干道足有四车道宽,两边的绿化带后面,还有近两米宽的非机动车道,人行道也设计安排得甚为宽敞,市政府近年把花市从旧城区转移到新市区,便是在这人民路举办。
进了专为花市搭建得极有气势的牌坊,花市里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道路两旁用毛竹搭建的竹棚內,各色花卉、盆栽、贺年用品,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有些没有搭竹棚的,把几十盆、上百盆花卉、大小年桔齐齐整整摆在地上,令人眼花缭乱,赏心悦目。
欧灿辉随意在花市流连,一路走下去,见白志毅已经挑了几枝大朵的**、一枝芍药、两枝鸡冠花、两枝剑兰、一枝满天星,后来又买了几枝红菊,组成一组花束,却也搭配得很好看。他却走到年桔档,挑了一盆大的和三盆较小的年桔,便马上有搬运工走过来兜揽生意。
正讲着价钱,听得有人叫一声“阿灿”,转头看时,却认出是灿记的一个老顾客廖局长,是什么局的欧灿辉也没搞清,总之经常陪着客人来帮衬,还常常给客人讲解本地乌棕鹅和三黄鸡的历史和特征,欧灿辉才知道本地三黄鸡和乌棕鹅,在省内及港澳极负盛名的缘故。
欧灿辉忙热情和廖局长打招呼。做这一行的都知晓,客人是衣食父母,何况是长期帮衬的老客户。交谈起来,知道廖局长也是来选购年桔,欧灿辉便陪着廖局长挑选,又争着替廖局长付了款。廖局长很高兴,叫司机把工具车开过来,让花档的人把五盆年桔抬上车,先送了欧灿辉和白志毅回旧城区内街街口,又叫司机帮着把大盆年桔抬到欧巷,方才和欧灿辉道别。
屋里王沛林早见状而出,帮忙把大盆年桔抬进家里,又和欧灿辉、白志毅把小盆年桔捧回家来。白志毅拍了拍手,笑着对欧灿辉说:“灿辉,这个局、局长也不客气,这几盆桔,运、运费吓、吓死人。”他看欧灿辉代局长付了500块钱,有些为欧灿辉肉痛。
欧灿辉却笑着说:“你想想他一个月帮衬好几次,每次又烟又酒的起码花上二、三百元,我做这个人情好过送礼,值得。”
欧国能也听出了意思,这时也说:“小财唔出,大财唔入,做人不可斤斤计较。我们这里,虽是小本生意,有时给多一两件,贩仔也很高兴的。这半年我们的批发越搞越大,便是对老客给些优惠,大家高兴。”
卢咏红这时也走过来,看这大盆年桔枝繁叶茂,上面结了百多个红红的年桔,便说:“这盆年桔靓──灿辉,用不用500块钱?”
欧灿辉说:“红姨,你好眼光。”
卢咏红伸了伸舌头,正想说话,听得档口有人叫买包子,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回去招呼买卖。过了一会回过头来,听欧灿辉说,这盆大的,留在这里旺铺,三盆小的,是给你、沛林叔和郑叔的——你们不会嫌小吧?
家庭摆设,也实在没必要买太大的年桔,卢咏红和王沛林见这三盆年桔红红绿绿,生机盎然,都连声说好,又连声说多谢。
欧灿辉留白志毅在家吃饭,见白志毅坚持要走,只好由他拿了盆桔先送去郑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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