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
但这样的答案怎么能满足八卦妇女的欲望,霍阿姨拽着她的手就往旁边拖去,用了很大的劲儿朝她伸出个大拇指:“我知道,咱们雅莉是大明星,谈恋爱都低调。但我必须得跟你说一句,这男生很好,一表人才,气质又好。我就爱看他,你眼光真好。”
“哪有,我和他真不是阿姨你想的那样。”虽然这么说,心里有一点高兴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做什么的?”很显然霍阿姨不爱看电影,也不关心时事新闻。
“建筑设计。”
“建筑师?建筑师好!这种男人靠得住,以后结了婚肯定不会花心的,你可要好好和他相处啊,老大不小的,该结婚了……”
“好好,我和他好好相处。但霍阿姨你也知道,我这职业还是比较特殊,这事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
“没问题,阿姨做人你放心。”
没过几天,妈妈和亲戚轮番打电话到家里来,追根究底盘问她那个高高帅帅的建筑师男友是怎么回事。在这之前,她不知用“工作第一”为由洗脑家人多少年,才把他们逼婚的瘾戒掉,结果这一劲爆的消息传出来,简直就像给一下给戒毒犯服了海洛因,完全刹不住车。她应接不暇地一个个解释,才总算说服了他们,答应他们如果真的发展得不错,就把男友带到家里来。
同一时间,顾希城在办公室里帮两只乌龟换了水。呆呆和笨笨比刚买的时候大了不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它们还是一个犹如尸体般懒惰,一个患了多动症。他隔着透明的盒子观察了很久,想起他们刚买这两只乌龟的时候,就发现笨笨特别爱钻牛角尖,这还真的有点像她。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手机背景上她的照片,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从她打针以后,他们每个晚上都在一起。第一个晚上,她没有挽留他,但事情结束后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穿衣服下床给自己倒水,单手叉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而是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他试着去握她的手,她没有反抗,然后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桥手入睡。第二个晚上,事后她保持原来的卧姿,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他伸手去搂她,她竟然就乖乖地靠在了他的臂弯里,低声说了一句“我困了”,然后沉沉睡去。尽管每个早上他们都会各自沉默地穿衣上班,但之后每个晚上,他们都会这样相拥入眠。
直到这个凌晨,她不知怎么着就睡到了床的另一侧。半梦半醒时,她用力推他的胳膊:“希城,希城,我做噩梦了……”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把她抱入怀中,缓慢地抚摸她的头发:“有我呢,不怕不怕。”她像是哭泣一样呜咽了一声,用力抱住他。他温和地说:“梦到什么了?”她的身体竟开始微微颤抖,身上也渗出了冷汗:“梦到你死了……”一下失去了所有睡意,他在黑夜中闭上眼,紧锁着眉,加重了拥抱她的力道:“莉莉,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申雅莉好像真是一个外表强悍实际反应迟钝的人。她当时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反而是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直到这个早上,他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一切准备去公司,她才一路小跑追出来,站在他身后许久不说话。他正在门口整理衬衫领口,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回头看看她,对她微微一笑:“我下了班就回来。”她至始至终没有说话,自己却从她眼中读出了不舍。
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打开软件开始熟练地调整下属发来的剧院建筑构图,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忍不住看了一眼依然亮着的手机屏幕。照片上的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他轻轻吐了一口烟,出神地望着她的眼睛。没过多久,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新短信,发信人是“莉”。他被吸进去的烟呛住,咳了几声,打开短信。然而,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今晚我有事,别来了。”
只是一个晚上不见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在工作时却不由自主微微皱起了眉——这似乎是他这些年来如此热爱工作的原因。建筑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行业,因此,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他才会让自己忘记她的面容。只是,当他完成手里的任务,整个人闲下来,又会忍不住打开通讯录快捷名单。他盯着她的名字,几次差点拨通都忍了下来,最终把手机关掉放入皮包里。
真是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在他消失的这些年里,其实不是没有这样想要联系她的时刻,但都没有现在这样难忍。可是,确实不可以再找她了,不然她大概很快会觉得烦。
这时,他的助理敲了敲门:“Dante先生,董事长发了邮件给您,让您检查一下。”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打开新来的邮件。
上面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1:“Sinovuelasaella,tedespido.”
他愣了一下。这一切仿佛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他含着烟轻笑起来,然后快速回复了对方,内容也只有一句话:oquieras.”
*********
晚上十一点,顾希城从公司出来,乘车上了高架。
广播里重播着白天的新闻,他听着广播的内容,机械地记忆着,没过多久就有了睡意。广播里说着,一架从巴西飞往美国的飞机因推力反向器失灵失事,造成四百多余人数死亡。
视野极远处的地方有一些待拆迁的老旧水泥房,在城市黑夜的灯火反射下,就像是一片骷髅堆,窗户是它们的眼睛,四散的电缆是它们湿漉漉的头发。从事建筑这一行也已多年,他对设计失败的楼房一直没有太大兴趣。但那些房子存活在城市的狭缝中,不被人注释,却在这一刻夺走了他的注意。
这让他想起伦勃朗曾为《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绘过一张画。那是一幅集合了恐怖、绝望与炫目的铜版画。画的背景是黑暗的小屋,前方有一张摆满书籍、地球仪与报纸的大桌,浮士德博士站在那张桌前,被一道从窗口中射入的夹杂着恶魔符文的光芒吸引,从而站起来,握紧双拳望着它。窗外有鬼影重重,屋内有死人头骨,只要凝视这幅画的人,都好像会自动把自己代入到浮士德博士的身上,被绝望与最后的一线希望笼罩。
这么多年来,对他而言,申雅莉就是那一线魔鬼射入的光。
眼中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当年那场飞机事故。那一天他和母亲一起准备飞向威尼斯。在进入候机室等待飞机的那一个小时中,他鬼斧神差地想起了申雅莉,并一直无法从思念她的幻觉中走出来。他不甘就此放弃,打算留下来重新去找她谈话。因此,才有了后来的侥幸躲过飞机事故。但背叛上帝出卖灵魂的浮士德博士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的代价便是失去母亲。
到现在,他也忘不了母亲上飞机前饱含泪水的愤怒双眼。当年丈夫才过世没多久,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儿子,但儿子却鬼迷心窍依然挂念着那个跟有钱男人跑了的女孩。她已经快要崩溃了,压低声音颤抖地对他说:“你真要回去找那个势利的姑娘?”
“妈,你先去西班牙,我明天就飞过来找你,我向你发誓。”
“没有明天。现在你爸都死了,你是想把我也气死,对吗?最好是我坐这趟飞机也遇难死了,你才会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上去平静,内心却丝毫不冷静,只是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他听见后面母亲说“你如果真去,就不要认我这个妈”,但也没细想。他知道,母亲和自己的脾气很暴躁,但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第二天乖乖地飞过去向她认错,她就不会往心里去。
可是,谁知道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谁又会知道,他们呣子之间最后的对话竟然是这样。
飞机事故带给他的震惊,绝不亚于这则新闻带给申雅莉的震惊。但母亲死去的事实同时也让他心如死灰,彻底断了对过去生活的任何幻想。他在国内换了个城市居住,等自己死去的消息在以前的朋友圈里传开,而后独自去了西班牙。她是否会觉得后悔,会怀念他?当时他不是不好奇,但已无力关心。
尽管如此,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恨过她。一刻也没有。
他却恨透了自己。
纵横市中心的高架就像是无数有条理而利落的线条,把零散杂乱的街道连接在了一起,构成了一种近似未来主义的形态。轿车在这样庞大的支架中穿梭着,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清楚所有地形,却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高级住宅中。
他还是决定要去偷偷看她。于是,当他的车靠近她家附近,他让司机把车停下,然后自己步行过去。
看见她家楼下多出来的跑车他已察觉情况不对,但真正看见拥抱她的男人时,他还是错愕得无法动弹——拥抱着她的男人是李展松。
他一直以为李展松不过是个赶跑他的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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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意译):“如果你不回到她身边,你就被解雇了。”“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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