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来了。那一年,江汉平原的雪已不再是童年的乌黑眸子里的欢舞,而是布满时光的无边感伤的纷扬。雪的来临,是那样急匆:一片、几片、好多片,翩然相随,忽然间便是无数地接踵而至。雪花柔弱,轻盈,安宁,短促,歇落于肌肤连一丝儿痒也没有,立时便融化;可雪花毕竟是来临了,那样轻飏,坚韧,热烈,盛大,甚至是一种莫名的欢悦!无数的雪花汇成无边的奔涌,汇成一种力量和生命,汇成一个真实的世界:“大地白了,房子上也白了!”这雪花纷涌的世界,如梦,分明又是童年的真;是轻,却也是心灵的一种无端的沉。他的心更加迷离,亦更加压抑而奔突,禁不住热切地投入到这雪天、雪地、雪的纷扬之中。
他的方式照例是奔跑。雪花纷扬的天地是浑然的、无边无际的蒙眬。他和虎子在雪的蒙眬中飞奔,如箭而驰。在他未满八岁的那个冬天,江汉平原上有成|人望见过他和虎子的飞驰;而望着他们时,一如孤零的树桩立在空寂的路边或田垄,有那么一刻一动未动。自然,不会有人知晓他那颗童年的心,只有他感到这“飞驰”的动力来自心灵的萌动——像春天的枝桠上的幼芽带着鲜亮、腥甜、湿润的萌动:他的奔跑已然不单是为了逃脱春天以来发生于心间的“惶恐”,而是向着纷扬的雪花的深处的一个希冀——或者以为必然存在的一个理念——飞驰!雪的世界那么美丽而迷离,那其间必有美好的希冀!
关于这一点,尽管在他后来不懈的人生探求中——他始终没能从人类历史上无数先贤的思想中查获关于那个“理念”的解码,当他回望童年的雪中飞驰时,依然确认那“飞驰”乃是人生的应有之义。
雪天的一个下午,雪花不再飞扬,太阳绵软地出现。雪地盈盈地明亮,有些晃眼。他追着虎子的脚印向旷野奔去,觉得这阳光下的雪野格外灿烂,也格外炫人。他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好几次跌倒于雪中连滚带爬,继而裹着雪沫踉跄几下,又恢复如箭的飞奔。渐渐地,村庄被抛到了视野的边缘。
忽然,前方传来虎子“汪汪”的吠声。他打住奔跑,向前望去:虎子在远处一座雪堆前咬住一个黑影,双方正处于对峙的状态。他疾奔而去,立刻看清那黑影是人,便连声大喊:“虎子,松口!虎子!松口!”一面跑得更疾。
他冲到虎子和那人的面前,虎子虽然松了口,却仍在一跃一跃地向着那人叫吠,随时准备再次扑将过去。那人已退靠着雪堆,两手抓着被虎子撕破的衣襟,却是嘻嘻地笑着,并不害怕。那雪堆原来是一座柴垛被雪覆盖了,在那人的身后露出一个稻草的窝。他与那人对视着,俯身抱住虎子的脖子,将虎子立了起来,虎子便止了叫吠,转而呵护似的舔他的脖子和手。那人个子不高,始终嘻嘻地笑,满腮杂乱的虬须,猴一样的尖脸,像小人书上的外国人;那身衣服原来并非黑色,而是经年的油渍积腻而成,破开的衣襟处祼出黑衣内充塞的棉絮、布块和稻草。那人看上去已接近三十岁,却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嘻嘻地笑道:“没事、没事。”便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嘬着嘴哈出一道白气,拾了柴垛边的一根枯树枝,向一边走开去。
顺着那人走去的方向,他立刻被另一幅景象震惊:雪地上写着一道巨大的运算题,直直的一溜,与一排脚印并行,长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那题中除了阿拉伯数字他能认得,更多的是父亲的医书上才有的字母,还有许多形状有趣的符号!
他放下虎子,茫然地跟上那人。雪地一派明晃,却是神秘的宁静。
“你是老贤木?”他问。他却为自己一惊:发现自己突然间恢复了与人说话的兴趣。
那人走着,回头惬意地一笑:“你也认得。”
“我祖父告诉我的。”他并不慌张,却连忙解释,“我祖父说你是古代老莱子的后人,是一个神童,是中国最大的大学——清华的学生,很有学问;说你什么事都不在乎,什么东西都不要,一心只做研究,你入了迷;人们都喜欢你,但是并不懂你,你就神——神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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