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路面干了。他已病愈,得去上学。他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通顺河的堤上。
病了许多日子,出门时,母亲叮嘱他加强防冻的武装,他戴上一顶带有护耳的棉帽,穿着哥穿过的棉大衣( 大衣长至脚踝 ),脚下是一双肥厚的棉靴。他本来就缺少力气,加上一身的沉重,脚步便是十分的拖沓。
雪霁的早晨,天上的太阳见得软弱,清淡,像一轮月亮,亦如月亮一般没有热力。河堤两坡的柳树一律光秃秃的,似众多鱼骨夸张地朝向天空;堤弯处的几株木子树虽不事张扬,也是一种干枯的蓬松;堤坡的凹洼中,仍有几团残雪没有消融。一只阳雀子“哇”了一声,在树枝间飞蹿,弄出少许的热闹。他对这上学的路已然陌生,有些不适。
寒风缭绕,将他脚下的“嘶拉”声拂去,吹得眼圈缩缩的。他想起了老贤木。大地上没有雪,他将去哪儿运算呢?那么浩大的算式,当要多少的笔墨?在这个世上,为什么没有人来理会他、支持他、帮助他?
突然,有行人从身后走来,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地走到前面去。这人穿一身黑色的棉衣,个子不高,头上戴一顶“狗钻洞”( 一种从头顶戴到脖子的黑色线帽 ),走路颠颠晃晃。他的心头一动:莫非这人就是雪地里的老贤木!他加快了步子向前追,但这个急行的人却把他拉开得更远。他便抓住腋下晃荡的书包,跑步追赶,渐渐地靠近了这人。
“老贤木!”他气喘吁吁地喊道。
这人一边疾走,一边回过头来,以蛮野的喉音回答:“你才是老贤木呢!”随之将头上的“狗钻洞”扯掉,露出一副陌生而生硬的嘴脸。
他愣怔地站住了。
经了这个瞬刻的失望,他再次向学校的方向走去时,脚步更加沉重。突然间,他觉得自己不愿去学校了。去了学校,便是天天都要去学校,便不能自由地去寻找老贤木!而且,学校里上课是一课接一课地讲,必须顺着课堂往下听,否则便断了链,难以续接;而他,满脑子的思绪,课堂上不可能不“走野”( 思想开小差 )。
两个月前的一天,马老师放弃“家访”,骑上自行车直接去区卫生院向父亲摇头叹息:老弟,这次期中考试,你家老二算术得了60分,语文得了59分,平均59?郾5分,你看看你看看!父亲不说话,只是笑,等马老师拿出意见来。马老师踌躇一阵,试探着说:你家老二年纪太小,比同班同学起码小三个年头,是不是考虑再读一个二年级?父亲便连忙摆手:不行的不行的,分约等于60分,60分就是合格;我家老二虽然人小,心里“空着”( 明白与聪慧的意思 )呢;我和你读私塾时,你大我几岁?马老师就脱了眼镜来吹气,孩子似的笑笑:怎么把儿子的事和老子扯到一块了?父亲也笑着:反正我儿子是不能“留级”的;我把他交给你——你就拿我儿子当你儿子看吧。马老师只好无奈地摇头接受,然后戴了眼镜,严肃地说:“你可别怪我要求太高。”之后,父亲提前休假回家,向母亲、祖父及祖母通报他与马老师的交涉;当时,他目无表情地站在大人们的身后,几乎有些期待地等着父亲给他一顿劈头呵斥,可父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儿子,你行,超过他们!”他便想:父亲与马老师同学时比马老师小,我是他的儿子,应当捍卫光荣;而且,父亲认为我心里“空着”,我也不能辜负了他!随后的几天,他咬着牙让自己“聚精会神”,果然在一次“单元考试”中名列全班第一。可是,马老师的确“要求太高”,在他“名列全班第一”时,立刻趁机翻他的历史旧账,给他“敲警钟”;而不妙的是,马老师翻出的“历史旧账”随之点击了他关闭在脑子里的思绪,那思绪一经触及,便不能再被“牙齿咬住”,当心中的“惶恐”由“人都是要死的”继而发展到“地球也会灭亡”之际,倒是他用于读书的专注和聪慧被无边的“惶恐”咬住了!
而且,这“惶恐”已在雪地里被老贤木确认!那一束“希望”的光芒,不在学校,在老贤木……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