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士为知己 > 第一卷

第一卷

30第十二章重逢(中)

跟在将军后头,直到进了虎威营,子青也没等到下一句命令。霍去病下了马,倒像是浑然忘记还有她这么个人跟着一般,边走边听迎上前的鹰击司马赵破奴交代些军中事务,略略吩咐几句,便径自进了大帐。

将军大帐岂是闲杂人等能擅入之处,子青在帐外刹住脚步,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进去。帐外守哨的两名士卒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透着毫不掩饰的疑惑,显然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放她进去。

“还不进来!”帐内传来霍去病不耐烦的声音。

子青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帐内,霍去病单膝跪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黑雕的襦衣,又惧雕儿凶猛,仅将雕儿受伤的两翼露了出来,眼皮都不抬一下便朝子青道:“快过来!按住它!”

子青快步过去,跪地依样按住雕儿。

“当心点,可别再伤着它。”霍去病嘱咐着起身,自往角落里孔雀蓝竹笥掏摸了一阵,手上便多出一个琉璃小瓶,通体翠绿,晶莹地如要滴出水一般。拔开木塞子,嗅了嗅,皱眉自言自语道:“也不知究竟管不管用……”

说话间,他已复折回来,将琉璃瓶往子青鼻端一凑,抬下巴问道:“闻得出来么?这是什么?”

一缕异香自瓶中飘出,是她从未闻过的香气,她如实道:“卑职不认得。”

霍去病微微笑了笑,道:“这药据说愈合伤口快,且不会留疤痕。是宫里头专给娘娘用的,你不认得也应该。”

对于宫廷内奢华之事毫无兴趣,子青只应了一声,没接话。

“我要拔箭,你且按住了!”

霍去病手法极快,箭头拔出,随即将琉璃瓶中的药洒上伤口之上。雕儿吃痛,奋力挣扎,无奈被子青制住无法动弹,双爪狠蹬抓破衣料,利尖顿时在子青手上挠出几道血痕。

手背上火辣辣地疼,子青一声不吭,只按着雕儿不动,挪也未挪一下。

霍去病眼皮都未抬一下,似没看见一般,不闻不问,将雕儿另一翼上的箭也拔了下来,依样上好药,又去找了布条把伤口包扎上。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子青手背上又多了好几道血痕。最后,霍去病自怀中取出一个打造得极­精­细且带着链子的小小金环,将它扣到雕儿的脚上,另一头扣在旁边铁架上,满意地轻叹口气:“行了,把它松开。”

瞧这情形,将军竟是想养着这雕儿,而且这念头由来已久,要不然他也不会早早就备好扣雕爪的金环。子青松开手,再把被雕儿扯得稀烂的襦衣也拿了回来,暗自思量着这衣衫还能不能补回原样。

“卑职告退。”

看左右已无事,子青垂首道。老实说,她实在有些弄不明白将军为何要自己跟来,上药包扎都用不着她,要按着雕儿,随便在帐外找一士卒也都是可以的。

霍去病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情绪难辨,淡淡道:“急什么,我还有话要问你。……这两支箭,有一支是你的吧?”他下巴努了努,指得是刚从雕儿身上□的那两支箭,箭尖上尚留着血。

按理说他应该认为那是缔素的箭才对,子青不解他此时这般问又是何意,便默不作声。

见她不答,似乎也在霍去病意料之中,他随意在榻上坐下,道:“你们俩两支箭靠得是很近,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连你都不知道是你­射­中了吧?”

子青沉默了一瞬,平平道:“我们俩,谁­射­中那雕都是一样的。”

“如何一样?”霍去病挑眉,“谁­射­中的雕,雕翎箭自然就归谁,这又如何能一样呢?”

“雕翎箭并非我们自己要用,是预备给我们伍长的。”子青顿了顿,她话原不多,但又恐霍去病误会他们受赵钟汶逼迫,不得不解释道,“伍长素日待我们甚好,此番他家里头遭了水灾,家人投奔了来,正是缺钱两的时候。”

霍去病却仍不依不饶,摇头道:“便是如此,他­射­中的,是他的人情;你­射­中的,是你的人情,还是不一样。”

“只要伍长能用上雕翎箭就好了,谁做的并不重要。”子青答道。

霍去病眯眼半晌,忽道:“上回在河边,明明是你救了缔素,为何要让他冒你的功?”

此事将军是如何得知的?子青一愣,讶异地抬眼望向霍去病。后者直直盯着她,眼中探究之意十分明显……

子青复垂下双目,仍道:“人救上来就好了,谁救谁并不重要。”

见状,霍去病冷哼了一声:“这种傻乎乎的道理,是谁教你的?”

子青深吸口气,按捺下胸中想反驳他的恼意,压抑着语气淡淡道:“是我爹,他说过——功成不必在我。”

闻言,霍去病怔了怔,垂下眼帘,低低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功成不必在我……”他微扬眉看向子青,似笑非笑道,“那你如何建功立业,加官进爵?难道永远做个下层医士?”

“我没想过,只想做好份内之事。”

“什么事才算份内之事?”

自外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凉意慢慢地渗入帐内,子青有点恍神,沉默了半晌,低道:“……命里事。”

她的声音很轻,让人听了却觉得有千斤重的铁砣一般,直拖着人往下沉去,连喘气都甚为艰难。霍去病深吸口气,竟也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他这样的年纪,哪来这样的沧桑。

一时间帐内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只听外间的雨声下得愈发紧了。

“你的手……”霍去病回过神来,留意到子青手背上的抓痕还在渗着血珠子,心下没由来的一软,把琉璃瓶往案上一挪,故作漫不经心道,“看你年纪小,今日就便宜你了,擦这个药吧。”

“卑职是粗人,犯不上用这么好的药。”

子青自己朝手背上呸呸吐了两口唾沫,随意抹了抹,便算是治疗妥当了。

看得霍去病一脸嫌恶,直皱眉头:“没想到我军中的医士竟然是这样,你……”

他话未说完,便听帐外有人禀道:“将军!”

“进来。”霍去病听出是赵破奴的声音。

赵破奴顶着斗笠,披着蓑衣就进来了,夹带着满身雨水,朝霍去病喜道:“将军,最新一批柘木弓送到了!”

霍去病脸上倒不见喜­色­,皱眉道:“这批弓半个月前就该送过来了,怎得拖到现在?”

赵破奴笑着回道:“这次押送,李敢也跟着来了。”

听到李敢二字,子青身子僵了僵,神情顿有些不自在。

“他倒是老实,知道误了期,赶着来挨骂……你去让他过来,我有话要问。”霍去病直摇头。

“诺。”

赵破奴依命而去。

子青默默地往门口处退了一步:“卑职告退。”

“嗯。”霍去病有事在身,也没空再理会她,“等一下……”他将帐外守哨的士卒唤进来,命他把身上蓑衣斗笠都脱给子青。

“不用。”子青心想淋回去也不算什么,以前­操­练时所淋的雨可比眼下的雨大多了。

“穿上!哪来这么拗的­性­子。”霍去病不耐道。他自己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朱红漆匣,打开匣盖,内中整整齐齐放置着数十支银镞雕翎箭。他从中取出三支,递给子青……

子青愣住,因不明何意,也不敢冒然伸手去接。

“拿着!”霍去病瞧她神情,又补上一句,“借你而已,我不管你给谁用,不能弄坏,月末考核之后便需拿来还我。”

子青再无犹豫,接过箭来放入箭箙,沉声谢道:“谢将军!”

外间赵破奴的声音传进来:“将军,李敢来了。”

“进来!”霍去病懒懒坐回榻上。

李敢进门的那一瞬,子青将斗笠扣上,低低压在脸上,然后才穿上棕蓑衣,沉默着退了出去。

“李敢参见骠骑将军。”他朝霍去病单膝跪下,不卑不亢地行军礼。

霍去病已在案前坐好,先前的笑意早已收敛起来,也不客套,直接冷淡道:“这批弓半个月前就该到了,你们足足拖延了十四日,可知罪?”

李敢平和回道:“只因北麓今年气候异常,竟一连下了近二十日的雨,弓身难烘,故而迟了半月,还请将军恕罪。”

“我倒是想恕罪,可你们这一来,误了我­操­练的大事,这又怎么算。”霍去病不依不饶。

“弓身如不尽数烘­干­,韧度有变,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批弓虽也可在半月前赶出,但论其质,却是不可同日而语,还请将军明鉴。”

霍去病本还想再为难为难他,但见李敢神情从容,便失了些兴致,抬头吩咐赵破奴道:“你去振武营,通知他们换弓一事,晚饭之前,务必把所有旧弓收齐,等候明日发放新弓。”

“诺。”

赵破奴领命,急匆匆地走了。

帐内仅剩下霍去病与李敢二人。李敢仍然半跪着,未敢私自起身。霍去病盯了他半晌,才懒懒地一挥手:“起来吧……”

“谢将军。”

李敢起身。

“你既知罪,就该认罚。”霍去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今晚正好有­操­练,你可愿随我一同去?”

听他语气转变,李敢知道对于兵器延误一事,霍去病是不欲再追究下去,悄松口气。加上他心中也极想看看霍去病所­操­练出来的兵马,能跟着去,便是累些也值得,当下毫不犹豫应承:“听凭将军吩咐。”

“好。”霍去病目光中有些许笑意,打量了下他:“你先去歇息吧,到了夜里,我自会派人去唤你。”

李敢依言出帐。

31第十二章重逢(下)

振武营,三更刚过。

雨下得愈发紧,又打了几个雷。

医室内,易烨被雷声惊醒,在榻上翻了个身,低低咕哝了句什么。子青在床上也被惊醒,听着外间响成一片的雨声。这一醒,想起白日里与李敢擦肩而过之事,心中微澜,只静静躺着,却再睡不着。

雨声是如此之大,连夜间巡营士卒的脚步声都被淹没在其中,良久,子青倦倦地合上双目,慢慢地复沉入睡乡之中……

夹杂在雨声中的某个声音骤然闯入耳中,惊得她立时睁开双目,更甚于听见响雷。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当再次听见时,立时跃起身来,伸手要去拿弓箭。

易烨被她吓了一跳:“青儿?”

没摸到弓箭,子青这才想起因为要换弓,旧弓已经上交,新弓须得明日才能领到。

“怎么了?”易烨撑起身子,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哥,你听见外面的马蹄声没有?”子青压着嗓子,摸到放短铩的地方,“我怀疑,有人趁着雨夜袭营。”

“袭营!!!”

原本尚在迷迷糊糊之中的易烨一下子全醒了,一骨碌自榻上起来,不可置信问道:“匈奴人来了?”

“不知道,你呆在屋里别动。”

话音刚落,子青已经手持短铩,猛地拉开门冲入雨中。

易烨急喊道:“你小心……”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传来马嘶声,心下发紧,再顾不得子青的嘱咐,抄起长戟也跟着冲了出去。

一道闪电劈裂长空,煞白刺眼的电光在一瞬照亮他眼前的景象,惊得刚在雨中站稳的易烨长戟脱手,踉跄着连退几步,几乎跌倒在地——倾盆暴雨中,一匹玄马高高扬起前蹄,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头戴面具,青面獠牙,仿佛自幽冥而来,甚是骇人。

“哥!快去击鼓!”

子青挡在易烨跟前,头也不回,雨水自短铩尖头往下淌,寒光闪耀。

马上的青面人手持一柄长刀,居高而下,青铜面具后的目光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只冷冷看着子青,似乎在嘲弄她的自不量力。

“青儿!”易烨腿还是有些发软,仍硬撑在她身旁。

“快去!”

子青已听见又有马蹄声朝这边来,心中发急,猛力推了易烨一把。

刀光闪过,青面人虚晃一刀,逼着子青退开,催马追向易烨。子青疾步紧追上前,飞身跃出,短铩破开雨线,直刺向黑衣人背心要害。

听得身后动静,青面人侧身伏在马背上,险险避过,后肩铠甲竟已被刺破,方觉子青棘手,遂不去管易烨,调转了马头……

子青一击不中,跌落在地,打了个滚站起,眼角瞥见易烨身影消失在雨幕之后,心下稍宽。

那人似乎并不急于出手,刀在手中轻巧地转了两圈,面具后的眼睛盯着子青。

雨没头没脑地狂泻而下,他居高临下,子青紧紧握着短铩,铩尖上滴着水……身后,马蹄声响,她微侧了下身子,余光瞥见来人,深吸口气,来人仍是一个带着赤­色­面具的黑衣人。

“这个留给我,前面跑了一个,你快去追。”

青面人瓮瓮道,隔着雨声,声音听起来愈发怪异。

赤面人似点了下头,目光略扫了一眼子青,遂叱马要越过子青往易烨的方向追去。子青未加思量,身子一矮,厉吼出声,力灌双臂,挥动短铩朝马腿横扫过去……

马匹前腿吃痛,嘶吼着急刹住身子,前蹄软软跪倒在地。

原在马背上的赤面人径直被摔了出去,正待翻身站起,子青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短铩破空刺去,寒光点点,分取他身上几处要害。

赤面人无法,就地滚开来,沾得满身泥泞,甚是狼狈。奇怪的是,在一旁的青面人丝毫没有要援手赤面人的举动,只在马背上看热闹,颇有些自得其乐。子青虽心下生疑,但眼前的状况却容不得她腾出功夫细想。

赤面人翻滚之中已拾起方才易烨不甚掉落的长戟,单膝着地,挺身持戟挡住子青的短铩。

短铩与长戟相击,火花在雨水中溅开,两人虎口都是一麻。

子青不待他喘息,手腕轻抖,铩尖顺着长戟一路划下,溅出细线般的火光,若不是赤面人反应甚快,持戟的手指差点让她废去,但也被她逼地一手不得不松开长戟。

未料到此人竟然臂力惊人,丝毫未有不便之处,力道更是不弱。他单手挺戟格开短铩,戟刃破开雨线,在身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形。

被刃尖迫开在弧形之外,子青短铩斜护在胸前,连退几步,她知眼前人不容小视,深吸口气……

“咚!咚!咚!”

急迫的鼓声穿透雨帘,自营中不远处传来,应该是易烨在击鼓示警,子青心上悄悄地松口气,手上仍不敢有半分松懈。旁边的青面人听见鼓声,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淹没在雨声之中。

赤面人已挺身跃起,长戟横扫过来,与短铩“哐当”猛撞在一起。

长戟短铩,子青自然吃了些兵器较短的亏,但短铩用起来要较长戟轻便些,故而子青变招极快。

雨下得急促,子青出招间愈来愈快,想迫得他手忙脚乱露出破绽来。

又是一道电光劈下,两人之间迫得甚近,赤面獠牙的青铜面具在闪电下显得愈发狰狞。面具后的人盯着子青,却是彻底凝住不动,只定定地看着她……

终于等到这处空档,子青未再迟疑,反手疾刺,铩尖挺进,眼看已刺入那人左胸,突得一柄长弯刀凌空出现,格开她的短铩,刀柄反撞在子青肩头,劲道甚大,她连退开几步。

原来是一直旁观的青面人终于出了手,朝赤面人怒骂道:“你傻了,想死在这里不成?”

赤面人左胸处铠甲已被划破,里面的衣裳也尽碎,胸口处被短铩划破,血渗出来,顺着雨水往下淌。他却根本连看都不看,也不去理会青面人,只缓缓站直身子,双目看着子青,仿若自言自语道:“阿原……”

雨声在耳边轰鸣。

雷声几乎是压着头顶碾过。

赤面人将手伸到脸上,掀开赤面獠牙的青铜面具,雨水落在他俊朗温谦的脸上。

“阿原,我终于找到你了!”

往事汹涌而至……

汉,元光四年,秋。

陇西郡。

“阿原!快过来,瞧这个!”

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孩停在捏面人的摊前,使劲朝梳着双髻小女孩招手。

被唤作阿原的小女孩闻声快步跑过来,鼻尖上沁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眼睛发亮着盯着摊上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小面人,小手却紧紧地别在身后,似乎强自忍耐着,生怕自己伸手去拿。

“你喜欢哪个?咱们就买下来。”男孩很是慷慨,拍拍怀中钱袋的位置,“我身上有钱两。”

感激他的好意,女孩朝他腼腆一笑,目光复回到小面人,扫来扫去,最后长久地停留在一个绛红将军身上……

循着她的目光,男孩一伸手把绛红将军拿了下来,端详笑道:“这个好,你瞧像不像我爹爹?”

“不像,”女孩摇头,“你爹爹有胡子,这个将军没有胡子。”

坐在摊子后的小贩听见对话,看着男孩奇问道:“你爹爹是将军?”他瞧这两个孩子都穿着半旧苎麻布,与寻常百姓一样,并不像是将门中人。

男孩语塞了下,没答话,丢了两个铢下来,一手拿着小面人,另一手拉着女孩跑掉。两人一路跑到街道清冷之处,已瞧不见那小贩,男孩这才停下脚步,舒了口气。

“李家哥哥,你爹爹便是李广将军,你为何不告诉他?”女孩胸膛起伏,气息却还稳,不解问道。

李敢摇头道:“那可不成,若让爹爹知道我在外头说出他来,一顿板子是逃不掉的。……阿原,你拿好了。”他把小面人往秦原手中递去。

秦原却背着手不肯接,吞吞吐吐道:“这是你的,我看看便好了,不能要。”

“怎么不能要,我就是给你买的,我送你,不行么?”

秦原仍是摇头:“不行,若爹爹知道了,会罚我的。”

中间隔着个小面人,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李敢虽看得出阿原极喜欢这面人,但也知她断不肯收,只得道:“那我替你收着,你想瞧了,便来找我,可好?”

秦原欢喜点头:“成。”

又端详了一会儿,李敢忍不住道:“阿原,咱们拿树叶给这面人添上胡子吧?像我爹爹那样。”

秦原抿着嘴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李敢笑问道:“怎么,你舍不得?”

秦原仍是不作声,眼睛不舍地看着小面人。

“行,那就不给他添胡子。”李敢看出她的心思,遂大度道,“等以后我当上将军,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秦原眼中盛着满满的笑意,用力点了点头。

有一骑自街那头驰来,看见他们俩,跃下马笑道:“三公子,你们还在这儿只顾着玩,李将军回来了!”

两个孩子闻言,皆是惊喜。

“我爹爹呢?”秦原仰着头问。

“回来了,都回来了!三公子,夫人让我赶紧带你回去!”马上的人伸手来拉他。

李敢应了,却不伸手,道:“我和阿原一块回去。”

“小娃娃!”那人笑了笑,倒也­干­脆,跃下马来,“你们骑马回去,快些!莫让夫人等。”

“多谢李大叔。”

李敢上了马,又把秦原也拉上马背,先往秦原家的方向去。李敢已有些懂事,心中自有些计较,这次陇西郡置水关外羌人反叛一事,爹爹已去了近三个月,此番回来想来已经顺利解决。若是此番功劳上表,说不定爹爹也能封侯了。

在家门口李敢才勒住马,秦原手脚伶俐地跳了下去,口中急唤道:“爹爹!爹爹!……”

秦鼎自门内出来,往内奔的秦原正好一头撞进他怀里。

“阿原!”秦鼎把秦原抱起来,拿胡子没头没脑地蹭她,逗得她咯咯直笑,“又溜出去玩了,在家乖不乖?”

“秦叔!”李敢跃下马,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秦鼎于他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李敢对他自是尊敬有加。

秦鼎笑着微微点下头,目光却有几分复杂。

“李家哥哥都和我一处练箭,爹爹……”秦原缩着脖子直笑,抬眼又看见爹爹的头发,伸手去拍,“爹爹,你头发上有灰。”

她拍了几下,都拍不掉,心中奇怪,凑近细细端详,这才吃了一惊:“爹爹,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

秦鼎笑了笑,没答话,低头望向李敢:“三公子,你快回去吧,你爹爹也回来了!”

毕竟比秦原年长,李敢已察觉到秦鼎神情有异,拱手辞道:“秦叔,我先回去。……阿原,我晚些时候再过来,给你瞧那个将军。”

秦原搂着爹爹脖颈,朝他颔首,笑着挥挥手。

谁曾料到,这一别便是六年。

32第十三章往事(上)

元狩初年,深春。

雨夜之中。

李敢!

子青惊在当地,背抵着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后者在雨中缓缓绽开微笑,带着毫无保留的真挚和温暖。

鼓声乍停,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尖锐的胡笳声。

由恍惚中猛醒过来,子青骤然明白此事的严重,疾冲到李敢面前,急道:“此地不可久留,你快走!让人看见,你便是逃得出去,也会祸及你全家。”她俯身拾起青铜面具,急着要替他再戴上。

李敢按下她的手,温颜道:“既然找到了你,我自然是要带你一起走。”

“胡笳声响,蒙唐马上就到!”子青虽不明白他为何要夜闯军营,但她自是不能看着他死在这里,“你快走!快走!千万别在做这种傻事!”

这话传到青面人耳中,重重地冷哼了一声,似乎甚是不快。

不远有人在大声呼喝,密集的脚步声,且又有马蹄声朝这边过来,子青弄不明眼下究竟是何种状况,愈发心焦。

“将军!”一匹马自雨幕中冲出来,马背上的人朝青面人急道,“有两名兄弟差点被擒,亮了身份……”说话间他方看见李敢已摘了面具,遂松了口气,“蒙唐马上就过来。”

将军?!

子青有点懵。

说话间,蒙唐手持六石劲弓,脚步溅得泥水飞溅,飞奔而至。

直至此时此刻,青面人方才慢条斯理地取下面具,朝蒙唐懒懒道:“蒙唐啊,我入你大营已近一刻,而你巡营四十人尽数伏倒,竟无一人可示警。若我是匈奴人,此时早已取得你颈上人头。”

蒙唐立着,对于霍去病夜袭此事,他事先半点不知,此时又是气恼又是羞愧,直愣愣地呆了片刻,才想起该行军礼,单膝砰地往泥地里一跪,梗着脖子硬邦邦道:“是末将失职,请将军责罚。”

见他模样,霍去病微微笑了笑:“此番我是趁你营中弓箭尽数上缴之机,加上天降大雨,确是有些取巧。不过越是这等时候,你越该加倍戒备才是。”

此时心里嘀咕的辩解之言被他尽数说了出来,蒙唐再无话可说。

“赵破奴!收队!回营!”

霍去病轻松地转了马身,正看见李敢身上还渗着血,摇头叹道:“此番连累你受伤,我日后见了李老将军可不好说话……”

李敢看着子青,眼中欣喜之意最是明显不过,转向霍去病道:“此番若非将军,我岂能找到阿原,这点伤又算什么。”

“阿原?”霍去病扫了眼子青,他尚记得她明明唤作子青。

雨水没头没脑地打过来,子青立在当地,此状况她已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李敢也是一呆,方才大喜过望,他一时也未细思量为何会在此时见到她。直至此时他留意到子青的衣着打扮,虽淋得湿透,仍可看出她身上穿的襦衣,发式都与军中士卒一般模样。

“你在军中?”他颦眉看着她,“难道他们不知你是……”

子青打断他的话,直直看着他:“我是今年年初入的伍。”

“你……”

李敢生生忍下喉咙中的话,分别六年以来,他自有成百上千个问题想问她,但此时此地却非两人可畅谈之处。

将青铜面具顺手抛给蒙唐,霍去病朝李敢笑道:“你这旧友是我军中医士,倒是有些意思。你且随我回营更衣疗伤,待明日我将他唤来再与你叙旧,如何?”

刚刚找到子青,李敢固然不愿她再离开自己视线之中,但霍去病此话虽是问句,却是半点与他相商的意思都没有。话音刚落,霍去病便吩咐赵破奴与李敢共乘一骑,自己策马当先,披雨而去。

“明日我等你。”李敢深看一眼子青,重重道。

待听得子青“嗯”了一声,他方才上了赵破奴的马。冲开雨幕,霍去病所带来的十八铁骑转瞬消失在雨中,隐隐之中尚能听见马蹄声。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青铜面具上,蒙唐拿着它,似乎拿着此生的奇耻大辱,铁青着脸将它远远地扔掉,转而大步回了营帐。

其余诸人心下惶惶不安,也只得各自回去歇下。

医室内,子青与易烨各自换了­干­衣裳,躺下歇息。

易烨有心想问她与李敢之事,却又不愿勉强她,几番欲言又止,子青自然有所察觉,但只做不知道。

雨已渐歇,时而能听见外间巡哨士卒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子青翻了个身,声音极轻,还带着些许鼻音道:“哥,你睡了么?”

无人答话。

子青便又不语,双目望着黑暗中的屋梁,怔怔出神。

“傻啊你……”易烨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若是睡着,你把我叫醒不就行了。万一我正在梦里持戟十圈,你不叫我,还想让我累死啊。”

子青禁不住微微一笑。

“想说什么就说吧,这些年你像个闷葫芦一样,什么事都不说。”易烨温言道,“我虽没什么本事,可你有什么心事对我说说,心里多少也会宽敞些。”

“哥……”子青低低唤了声,停了好一会儿,才沉下声音缓缓道:“六年前,置水关外羌人反叛,不光是缔素的父母在那里,我爹爹也在那里。”

易烨在黑暗中低低地倒吸口气:“你爹爹是羌人?”

“不是。他是替李广去劝降羌人。得到李广的允诺,爹爹答应羌人,只要肯降,李广就不会为难他们,更不会伤他们­性­命。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她默然。

易烨无力道:“李广把羌人都杀了。”

“对,他骗了那些羌人,也骗了我爹爹。我还记得爹爹回来的时候,头发上灰扑扑的,我以为是尘土,伸手去替他拍,却怎么也拍不掉。我才知道,他竟是白了头。”

“他带我们搬家,离开了李广,却又不离开陇西郡,只另找了处小镇住下来。可一日一日过去,他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有时候连着几日都不说一句话。再后来,忽然有一日他不知怎么来了­精­神,带着我和娘去逛集市,买了好多东西,都是娘平常舍不得买的。他又带着我去河里抓鱼,然后烤给我和娘吃。娘拾柴的时候偷偷掉眼泪,我不明白,娘也不许我问,她见爹又是欢欢喜喜的模样。”

“日头慢慢要落下去,爹爹说他有事要去办,我问什么事,爹爹说他欠了些债,不还不行。娘扶着树,笑着跟爹说我等你回来。爹走了,娘跪倒在地,我才发现娘掩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抠得全破了,血淋淋的。”泪水滑下,迅速渗入杨木枕中。

听到此处,易烨低低地急唤道:“不好,你娘该拦着他,你爹爹他是要……”

“娘知道,一直都知道。”子青咬了咬嘴­唇­,“她是这世上最懂我爹爹的人,所以她不能去拦着他。”

“那你爹爹他……怎么不去找李广算账?”

“没有,该说的话爹爹早已与李广说尽,八百多人还是被杀了。人都死了,再找李广又有何用。”子青长长地吸了口气,“……我找到爹爹的时候,爹爹朝西而跪,长铩穿心,眼睛还睁着。”

“葬了爹爹,没过多久娘就病倒了,一日比一日重,药吃下去也不顶用。有一日,她问我,自己能活下去吗?我点点头。”她喉咙一阵阵发紧,“……第二日早起,我才发现娘也去了。”

“葬了娘以后,也不知怎得,我再不愿见人,就开始在山里头游荡,从这座山到那座山,直到那年冬天摔断腿时遇见易大哥。若不是易大哥将我背回去,我大概早已是荒山野岭里头的孤魂野鬼了。”

易烨想起子青刚被大哥背回来那时的模样,还真是小野人一般,就是­性­子倔得厉害,接腿骨时疼得满头冷汗,牙都快咬碎了,硬是吭也不吭一声。

“你爹爹与李广不是知己好友么?李广难道不知道你爹为人,为何要他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将你好端端的一个家害得如此!”易烨忿恨道。

“我后来才想明白,他是存心的,他是存心要逼死我爹爹。”子青咬着牙道。

“这是为何?”

“因为圣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李广多半是生怕我爹爹在他身旁,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想逼死爹爹。”

“你爹爹是……”易烨不解。

“我爹爹是墨者。”

“原来你爹爹竟是墨家中人!”

易烨这才恍然大悟。刘彻独尊儒术之后,对其他诸子百家多有忌讳,尤其以墨家为甚。因墨家非攻非儒,任侠尚武,墨者大多武功高强,行事又另有一套法则,并不以国法为先,故而刘彻下令严剿。

“难怪你有一身好功夫……”易烨叹道。

子青黯然道:“若你见过我爹爹,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功夫,连李敢的箭术都是爹爹教的。”

“那你的箭术……”易烨想到子青和自己一­色­一样的百­射­不中。

“太久未练,手生了。”

子青淡道,她并不想说自己是故意与易烨一样,以防哪日易烨因为考核不合格被弃,好歹两人还可以同进退。

易烨狐疑地盯了她一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子青翻身,生怕他再追问,咕哝道:“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困了。”

“等等……”易烨想起李敢,“李敢,你不恨他?”

“他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当年的事与他无关,我很明白。”子青闷声道,“可他毕竟是李广之子……”

后面的话她未再说下去,易烨也已经明白。

再好的伙伴,隔着如此沉重的家恨,相见已不如不见。

33第十三章往事(中)

李敢回去包扎妥伤口,因他身量与霍去病差不多,霍去病便命人拿了自己的衣衫先给他穿上。

“既受了伤,便在这里养好了再走。”霍去病自己也换了件素纱禅衣,又轻又细密,靠在榻上喝姜汤,“多住几日也不妨事。”

“不过是蹭破点皮,并不要紧。”李敢接过军士递来的姜汤,笑答道。

霍去病直摇头:“我的刀若再慢些,你身上可就多个透明窟窿。你倒是不在乎,到时候李老将军来找我兴师问罪,我岂不是麻烦。”

李敢垂目回想那瞬,心下却无半分惊险,只觉得那倾盆大雨寒铩厉刃便如江南春雨杏花绿柳一般,­唇­边笑意禁不住浮现出来。

“他,是你什么人?”霍去病饮罢姜汤,方问道正题上。

“她……他是我旧时玩伴。”

李敢想着需从霍去病这里将子青要走,必得隐去子青原是女子且是墨者后人一事,何况此事终是爹爹之过,他也不便明说,故而只说得极是简单:“他爹爹与我爹爹是故交,也曾教过我武艺。后来他家举家迁走,便失了音讯,今日好容易才寻到他。”

霍去病闻罢,击掌笑道:“难怪今夜你俩打得不相上下,原来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爹爹如何称呼?”

“他爹爹姓秦,单名一个鼎字,武艺极是了得,连箭法都可与我爹爹比肩。”李敢笑道。

“……你说他唤作什么?”霍去病的脸隐在烛光­阴­影处,声音似乎有些异常。

“秦鼎。”李敢诧异复道,他看不清霍去病的面容,“将军听说过?”

霍去病“嗯”了一声,才貌似随意道:“好像听高不识提过,是有这么个人。”

李敢知道高不识原是匈奴人,与秦鼎交过手也未可知,故而并未在意。他心下想着另外一事,思量再三,起身朝霍去病抱拳施礼:“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将军应允。阿原他家与我家是故交,家父多年来一直盼望能寻到他们。眼下终于找到他,他年纪不过二九,实在太小,还请将军通融,放他与我回家去。”

霍去病连想都未想便摇头:“那怎么行,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这等人我找都找不来,如何能放走。”

“将军,”李敢焦切道,“阿原毕竟还小,他这年纪本就不该入伍,将军将放了他走,我再给将军荐些武艺高强经验丰富之人。”

霍去病起身,伸懒腰打了哈欠,眯眼道:“折腾一晚上,我也困了……”

“将军!”

“你且莫急,这事……”霍去病思量片刻,拍拍他肩膀,“这样吧,明日将他唤了来,他若是自己愿意跟着你去,我也不强留,如何?”

李敢不疑有他,大喜道:“多谢将军!”

霍去病微微一笑,随意挥挥手,宽袖飘飘,自出门而去。

李敢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往霍去病这边过来,却被告知将军仍未起,请他晚些时候再来。李敢虽心中焦切,却也无法,只得复返了回来。殊不料此时的霍去病早已起身,命人去振武营将子青带来,特别吩咐须得隐蔽行事,先莫让李敢知道。

子青进帐,霍去病便将昨夜问李敢的话又问了她一遍。旧事不愿再提,子青也说的极简单,只说两家是故交,故而认得李敢。

霍去病摆弄着案上的书刀,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故意问道:“你这身武艺不弱,李敢说你爹爹也曾教过他,那你爹爹现下在何处?”

野地里的那处荒冢骤然出现在脑中,子青怔了下,回道:“我爹爹多年前便已故去。”

“怎么死的?”

“……”子青沉默了良久,也未开口。

霍去病也不逼她,淡淡叹道:“那日你既已到了你爹爹坟前,虽说没带什么祭品,可也该上柱香才是。”

子青愣住,定定看着他。

霍去病装着没看见,接着问道:“你原姓秦,怎得又改了姓易?”

猜想是李敢告诉了他,子青亦无奈,只得如实说明易家是如何收留她;待她如己出;她不忍易老先生受兵役之苦,便以身相替。

“若认真追究起来,你替他入伍,这可是大罪。”霍去病有意轻描淡写道。

子青深伏在地道:“此事皆是子青莽撞,所有罪责我愿一肩承担,与易家无­干­。”

“嗯……”霍去病皱眉,作为难状,“此事却难,你兄易烨是知道此事的,自然他脱不了­干­系。”

“……”子青心中一紧,低道,“易家仅剩易烨一子,请将军法外开恩。”

霍去病有点好笑:“难道你家不是也只剩了你这么一根独苗么?”

“我……”

子青呆楞了瞬,无言以对。

“此事,你出于纯孝之心,我暂且倒是可以不追究。”霍去病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待日后你在军中建功立业,再来将功补过也是可以的。只是……”

子青抬起头来,目光如星,等着他后面的话。

指头在案上轻轻叩了叩,霍去病斜眼睇她,道:“只是李三公子说你年纪还小,求我让你跟他家去。”

子青沉声疾道:“将军断不能允。”

她如此回答倒是让霍去病所料不及,他撑起身子,盯着子青奇道:“你不愿去?”

“不愿。”

霍去病微拧了眉头:“这是为何?”

“我义兄尚在此间,入伍时我二人便说好同生共死,我岂能弃他而去。”子青淡道。

一抹笑意自­唇­边逸开,霍去病暗忖: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多此一举。思罢,他遂道:“这话若是我去与他说,他多半不信,还是你自己去与他说吧,”

“诺。”

一时有军士托了食案进来,在霍去病面前的案几上放下。食案上清一­色­滚银红底漆器,一箪熬得香稠的小米粥,五六个烙得极细巧的羊髓饼,并一小盒鱼醢。

昨夜睡得迟,霍去病只觉得口中有些发苦,无甚食欲,懒懒地自拿了盌去盛粥。

“卑职告退。”子青见已无事,便欲退出去。

霍去病瞥了她眼,本已点头,忽又顺口问道:“你可吃过了?”

一大早就从振武营赶过来,子青自然是腹中空空,便老实道:“还未曾吃。”

“那就在这里吃吧,”霍去病挥手让她至下首秤上坐下,“这些我也吃不完,剩下的也够你吃一顿的了。”

子青无法,只得依命。

霍去病自吃了半盌小米粥,羊髓饼只咬了两口便仍丢回盘中,便再无胃口,招手让子青把食案端了去吃。他自己又差人去命庖厨下碗汤饼送来。

这边,不过一炷香功夫,子青便已吃了三个羊髓饼,且连霍去病咬剩下的那个也一并吃了。他瞧她吃得极专心又极快,吃相却是端正,并不似乡野之人那等粗鲁无状。待到汤饼送来,不光羊髓饼,子青已将整箪的小米粥连同盒内的鱼醢全都吃净。

“看不出你个头不大的,胃口倒是好。”

霍去病扬声唤了军士来把食案撤下,又吩咐把李敢请来,这才浅浅饮了口热汤,又用箸挑了片汤饼,放在口中慢嚼。

不多时,可听见外间脚步声急促,霍去病料是李敢,遂瞥了子青一眼。后者也正转头望向门口,目光中竟有少许苍凉凄苦之意,落在他眼中,不由得怔了怔。

李敢进来,一眼便看见子青,一时也忘了向霍去病见礼,只大步朝子青走过去,欢喜唤道:“阿原!”

子青起身,避出案外,规矩行礼:“子青参见李校尉。”

李敢忙搀起她来:“你我之间,何必行这些礼数。”

面对他满怀暖意,子青只是垂目不语,半晌,又抬头问道:“你的伤……”

“只蹭破了点皮,不碍事。”李敢忙道。

霍去病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两寸深也叫蹭破点皮,你的皮还真厚。”

力道自己是有感觉的,子青也知那伤断不会轻,垂首不吭声。

李敢以为她是因在霍去病面前拘束谨慎些,并不以为异,接着笑道:“我已求得霍将军开恩,让你跟我一道回去。待出了军中,咱们再去寻秦叔、秦姨……”

子青猛然抬起头,道:“你要去何处寻他们?”

旁边,霍去病并不看他们,箸只在汤中拨弄着片片汤饼,轻轻叹了口气。

一下子被子青盯住,李敢微有些疑惑:“你不知道他们在何处?难道你与他们失散了,所以才会入伍?”

喉咙哽咽了下,子青硬是把几乎冲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淡淡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作临阵脱逃之辈,不能同你回去。”

李敢闻言,大惑不解,担忧急道:“你在此时有多危险你可知,万一……”碍于霍去病,他不能明言,只得道,“……万一、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可是会掉脑袋的!”

子青不言,倒是霍去病在旁误解其意,冷哼道:“李三公子,你也是武将之后,怎得说出此等让人笑掉大牙的话来。若我军中士卒都是这般想法,临阵必定畏畏缩缩,也谈不上杀敌,只等着匈奴人来杀便是。”

“我……我不是这意思。”

李敢无法争辩,却是满心着急,看着子青:“若是秦叔秦姨知道你在军中,定也会担心,你还是随我回去才妥当。”

子青低首垂目,咬牙道:“恕不能从。”

“究竟是为何?”李敢焦切问道,“你明知……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停了一刻,见子青只是不答,他狐疑地瞥了眼霍去病,怀疑是他暗中使了什么手脚。

“将军!可是你不放她走?”他直截了当问道。

子青忙道:“与将军无关,是我……我想建功立业。”

霍去病正喝汤,被李敢这一问,没好气地咽了下去,才道:“听见没,他这般思上进,你便该为兄弟高兴才是。”

李敢盯着子青,自是不信她的话:“你又如何会有这等志向,还是说实话吧!”

子青沉默一瞬,低道:“此刻我在军中也有兄弟,说好了必要同生共死,我不能弃他们而去。”

“你与他们怎能一样!”李敢急道。

听到此处,霍去病微挑了眉,靠在案上,支肘举箸,似笑非笑地Сhā口道:“他如何不一样?我倒要听听。”

李敢自知情急之下说错了话,也无法解释,心中又因劝不动子青而焦急,涨红了脸立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朝霍去病道:“将军,我与阿原多年未见,可否准他与我外出共叙旧谊。”

霍去病自然知道他是想寻处清静地方劝说子青,笑叹道:“他不愿随你回去,你又何必勉强。”

“将军……”

霍去病瞧李敢异于常日,料他与子青必有见不得人的古怪,心中不由好笑,遂举箸挥了挥:“人之常情,去便是了。”

34第十三章往事(下)

子青与李敢各自牵着马,往营外行去。

一路上,见子青只是沉默不语,李敢也且忍耐着,直待出了营门至人烟稀少处,才刹住脚步。

“阿原,我爹这些年一直都很懊悔,他也在找你们……”他就立在她跟前,双目紧紧地盯着她,让她避无可避,“当年的事,你是因此还怪着我么?”

子青摇头,轻声道:“当年我虽年幼,却也知此事与你无关。”

李敢微松口气,接着问道:“秦叔……他是不是还在怪我爹爹?”他见子青不答,心下有了答案,暗然神伤,叹道:“置水关外,爹爹大错铸成,这么多年他追悔莫及,已成了一块心病。若秦叔能原谅他,便是负荆请罪,爹爹也是肯的。”

子青仍是不语,眼眶却是微微泛红,遂垂目低首,牵着马绕过他往前行去。

“阿原!”李敢追上前,再无别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是因为秦叔,所以你不肯随我走么?可难道他不知让你留在军中是何等危险,万一、万一……”

子青任由他拽着,强按下鼻端酸意,扯开一丝微笑:“李家哥哥,你还记不记得陇西街头咱们以前常去吃豆腐花的那家铺子,这些年过去,也不知还在不在?”

李家哥哥——她的这声唤一下子把李敢扯回往昔岁月中,时隔这么多年,终于又听见了她唤自己,禁不住心中暖意涌动,眼眶竟起了些潮意。

“你、你来陇西这么久,就没去看看么?”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自然然。

“没有,一直在军中,未曾出来。”

李敢笑道:“那咱们去找找,还有捏面人的手艺刘,说不定他还在。小时候你往他摊子前一站就挪不动脚步,就是舍不得买。”

子青微微一笑,翻身上马,柔顺道:“好,咱们去找找。”

见她神情已较先前软服许多,李敢自是大喜,况且时辰尚早,劝她也不急在这一刻,遂也上马。两人两骑,往陇西城内驰骋而去。

昨夜的一场雨,将陇西街头洗得油光水滑,街两边的铺子一个挨一个,热热闹闹,望不到头。

六年未再踏上此处,子青看着脚底下的青石板路,耳边是嘈杂的人声,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只要她飞奔起来,就能沿着这条街道回家去。

仍旧如儿时一般,李敢伸手拉住她的手,穿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两碗豆花,一碗得放双份蜂蜜。”寻到豆花铺子,李敢熟练地吩咐。

铺内的花白胡子抬眼一扫,微楞了下,端详李敢子青片刻,恍然笑起来:“这不是李家的三公子吗?还有她,叫什么来着?……长大了,都长大了,这都多少年了!”

李敢笑道:“多少年我们也还惦记着您家的豆花呢,您这手艺,可别拉下了。”

“哪能啊。”

花白胡子嘿嘿直笑,快手快脚地盛好两碗豆花,果然给其中一碗勺了两勺子蜂蜜,并把那碗端到子青跟前。

“小丫头,还这么淘气,打扮跟男娃一样。可你这么一打扮,跟你爹爹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家里可都好?”花白胡子摸摸了子青的头。

“都挺好的。”子青笑了笑,虽然不甚自在,却未躲开,依旧柔顺地像六年前的小女娃。

李敢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忍不住漾开,也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

两人都吃得慢,一小口一小口,子青埋头吃得专注,而李敢大半功夫倒都是在看着她,只是间或才应景地抿口豆花。

“好吃么?”他问。

子青抬头,“嗯”了一声,仍旧低了头下去,过了一会便已吃得­干­净。然后她自身上掏摸出俩个铢,放到案上。

李敢笑道:“你能有几个钱,还抢着付账。”

“小时候,一直都是你付的钱两,现在也该让我付一次。”子青没看他,目光落在街道的青石板上,声音很轻,“……总是我欠着你的,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你别这么说,该是我家欠你的才对。”

瞧着她瘦瘦小小的身形,也不知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李敢按捺下喉间的哽咽,复打起­精­神,强笑道:“秦叔秦姨住那里?我想去看看他们。”

子青将他望着,半晌将头一低,淡淡道:“不用了。”

“你在军中,他们可知道?”

“知道。”

子青答得很­干­脆,起身谢过花白胡子,往街道走去。

李敢快步追上,与她并行,疑惑不解道:“就算秦叔……秦姨怎么会答应呢?”

人群熙熙攘攘,子青只顾埋头前行,似乎浑然未曾听见他的问话,李敢心下微怔,想拉住她,却被她轻轻挣脱。

“秦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思及秦鼎墨者的身份,李敢忐忑不安,硬是拦在子青跟前。

刹住脚步,子青目光越过他,定定望着前方某处。

“……卖面人的摊子走了。”她道。

李敢回过头,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幼时的面人摊子总是在大枣树下,现下的只有个卖水粉胭脂的货郎站在枣树下叫卖。

“说不定搬到别处去了,咱们再找找。”李敢道。

子青摇头,语气忽得有些轻松,微笑道:“你还当我是小娃娃么?”

李敢瞧她模样,笑道,“你当真是大了,再不把这些小玩意儿当回事,小时候难得能上街来玩,一来你必是要来看小面人的……你来军中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出来逛过?他们欺负你?”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出来。”

“这是为何?”

“不想见人。”子青淡淡道,“尤其不想见到以前认得的人。”

闻言,李敢呆了呆,脚步微滞,待回过神来,目光忧伤,轻声问道:“阿原,你连我也不想见么?”

子青沉默不答。

李敢接着问道:“几个月前,我到振武营,还与蒙校尉比试箭术,你可看见我了?”

子青点头。

胸口骤然闷住,呼吸间隐着丝丝的疼痛,李敢强自按捺着,低低叹道:“你还是恨着我。”

子青平静地摇头道:“没有,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

“……你还恨我爹。”

她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带着些许茫然垂下眼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不想见你们,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们。”

李敢双手握住她肩膀,急道:“我知道,你不用一个人为难。让我去见秦叔!我来向他赔罪!我去负荆请罪,只要他肯见我,他要怎么罚我都可以。”

子青摇头:“他不会见你……李家哥哥,咱们两家的事是没法解的,以后我也不想再见你。”

“阿原,你……”李敢急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现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你不能这样……我还要好好照顾你……”

由于着急,他的声调免不了有些高,引来旁人侧目。子青瞧他脸涨红,轻叹口气,淡淡低道:“我不这样又该怎样?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原该如此的事么?”这话说得甚是沧桑,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符,只听得李敢愣了楞……

子青挣脱开他的手,缓步往前踱去,语气冷淡道:“都说李广将军原该封侯,当年他平定羌人叛乱,斩杀八百余人,立下大功,可至今也未见圣上封赏。你说说,还有什么原该如此的事么?”

印象中的阿原打小厚道,还是头一遭听她用如此讥讽口吻,李敢心中刺痛,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爹爹没有带着我们离开,那么接下来李广将军会不会将我爹卖给朝廷,来换取一个千户侯?”

“不会,当然不会!”李敢急道,“当年我爹爹就已经后悔了!他一直都把你爹爹当兄弟一样……”

“兄弟……”子青惨然一笑,“八百多条人命,爹爹说是他欠的,所以他撑着,强撑着……”

李敢听出不对之处:“秦叔,他怎么了?”

两人已行至空旷之处,子青不欲再说下去,抬眼望着他:“李家哥哥,今日我能请你吃碗豆花,着实欢喜得很。可我已不是当年的阿原,以前的日子很好很好,却也没法子扯回去重新来过。咱们今日别过之后,再不必见。”话到此间,看见李敢神情,子青微别开头,竟还淡淡笑了笑,“小时候读庄子,不懂,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不如相忘于江湖,挺好,也挺好的。”

“我寻了你六年,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却告诉我从今以后不必再见。”李敢定定地盯着她,“这也叫挺好的?”

“难道非要逼着我向你家寻仇么?我不想做那种事。”

“阿原……”

子青打断他,目光中满是疲倦:“别再逼我了,就这样,挺好的。”她翻身上马,轻叱马匹,“走吧,该回营了。”

李敢在原地呆立半晌,这才上马追上她,尽力让声音显得柔和:“好,我不逼你,你可以不见我,可是你不能在军中呆下去,这太危险!”

子青淡然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管了。”

李敢探身就去抓她的缰绳,一双眼睛怒得要喷出火来,道:“别的我都可以不管,可我要你好端端的!”

喉咙间似被异物哽住,子青暗吸口气,转过头来望着他,放缓语气:“我在军中有事要做,待此间事了,我自然会离开。”

“什么事?”

“没什么,”子青微别开脸,“不过是欠了些债。”

“欠债,多少钱两?”李敢忙道,“……不管多少,我这里总能给你凑出来。”

“是人情债。”

子青淡淡一笑。

人情债又如何能用钱两还清,李敢语塞片刻,仍是不甘心道:“没有别的法子么?非得留在军中?”

“嗯。”

深知子青­性­情与其父如出一辙,只要是扛上肩头的事情,便是被压得寸步难行,也会紧咬牙关撑下去。李敢瞧着她平静无波的侧面,知道再劝也无用,遂道:“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就说是我的亲戚,大概霍将军还会卖我几分薄面,不管什么事,都让我来扛。”

子青只淡淡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我知道。”

35第十四章故人(上)

两人策马回虎威营,尚未进营门,便已听见里面人声鼎沸,喧嚣尘上。待进了营中,才看见不远处士卒们围出一方鞠城,内中人影身手矫健,跳跃腾挪,入水蛟龙一般。

“听说霍将军是蹴鞠好手,在京城便是出了名的,”李敢望过去,笑道,“没想到他的军中还有这么大的瘾头。”

子青对此不甚感兴趣,对于在营中蹴鞠更是不能苟同,当下只是淡淡扫了眼,便转朝李敢道:“想来将军应无事吩咐,我得回振武营去了,就此别过。”

李敢抢先一步拉住她的马缰,柔声道:“我明日便走了,日后你又不愿见我,就且再陪我些时候吧。”一路过来,他心中早已一番计较,子青素来实心眼,说不见他定是当真的话。可他现下知道了她的下落,来日方长,必可以慢慢劝得她回心转意,实在犯不上此时与她硬撼。

他这般软语相求,子青本就是软心肠,听他说得恳切,着实无法狠下心断然回绝,当下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权当是答应了。

忽得一物夹带着呼呼风声自鞠城内破空而来,李敢因是背对鞠城,仅听见风声,不明其物,几乎是不假思索伸臂将子青搂入怀中,带着她避开。

待躲开后,李敢定睛望去,才看清此物原是个鞠球,再转头望去——鞠城之中,霍去病头戴无帻缁布冠,身着素­色­冰纨褠衣,正接过军士递过的羊皮囊,仰头饮水,双目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

其他士卒皆循着将军目光望过来,见李敢二人状况,或起嘘声,或吹口哨,皆是满脸暧昧的表情。

子青脸­色­不甚自在,自李敢怀中挣脱出来,也不说话。李敢此时方觉不妥,尴尬一笑,讪讪向她解释道:“我、我不知道是球……”

他话未说完,便被鞠城内的霍去病打断。

“你们俩,过来过来!”霍去病顺手将羊皮囊高高抛还军士,朝李敢招手唤道,似乎觉得他二人好玩,眼神中透着些许逗弄之意。

将军命令,李敢子青两人皆无法违抗,明明知道多半是要被霍去病嘲弄,仍是得硬着头皮依命过去。

“卑职参见将军。”

行至霍去病跟前,不管周遭士卒目光如何异样,子青只做视而不见,规矩行礼。

李敢也依品阶向霍去病见礼。

霍去病嘿嘿笑了笑,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溜了个来回,笑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不在陇西多逛一会儿?”

“早些赶回来,因为午后就得启程回去,”李敢答了两句,便不由自主侧头去看子青,后者低眉垂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沙砾。

自他见到子青开始,心思与眼神就独独在这少年身上,几乎是一刻不离。霍去病原还有些诧异,直至刚刚看见李敢抱住子青,方才恍然大悟——李广家风正派,对子孙管教甚严,怎么也没料到李敢竟有男风之好。

再看子青,长得虽瘦了些,晒得黑了些,脸皮子倒还算­嫩­,生得也颇清秀。若非见过他掷长戟的那个生猛劲,让人误当成女娃也是有可能的,倒难怪李敢对他念念不忘,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如此也好,他一直希望能将李敢招揽过来,现下有了子青,不用他劝着,李敢自己就会想要过来,成算要大得多。

冠军侯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面上笑意愈浓。

“脱衣袍,下来蹴鞠!”他往前踏一步,毫无预兆而自然而然地揽上子青的肩膀,笑出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朝李敢道,“在京城就听人说起李三公子脚法甚佳,可惜一直也没机会和你切磋一番。”

骤然被他揽住,子青背脊僵硬,浑身汗毛竖起。毕竟男女有别,她虽生在军中,但一直避免与人有过近的肢体接触,此时与他挨着如此之近,偏偏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挣脱,不由暗暗颦眉。

“蹴鞠?!”

李敢口里问着,满眼只看见子青不自在的模样,想替她解围,碍着霍去病又不好有所动作。

微不可见地试着挪动下肩膀,子青想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把将军胳膊抖落下去,不料霍去病仿佛不在意般将胳膊一勾,反而将她揽得更近了些。着实难受,子青暗吸口气,猛地弯腰下去,佯作整理革靴,使他胳膊落了个空,待再站起来,已退到一旁去。

霍去病歪头瞥了她一眼,目光让人瞧不出思绪来。子青只低眉垂目地作待命状,波澜不惊。

见状,李敢强隐下笑意,伸手解去外袍,朝霍去病笑道:“我已多时未玩过蹴鞠,脚法生疏,还请将军包涵。”

早有军士捡回鞠球,交还给霍去病,他伸腿将鞠球颠了颠,将球复踢入鞠城内,朝李敢一挥手:“只管踢就是,啰嗦什么。”

李敢将外袍递给子青,低首柔声道:“等我一会儿。”

眼看着子青生硬地接过李敢外袍,霍去病不怀好意地勾­唇­一笑,下巴微扬:“你也下场来!”

“卑职不会蹴鞠,请将军恕罪。”

子青答得顺溜,依旧低眉垂目,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李敢忙拦在前头,笑道:“他确实不会,下了场反而碍手碍脚,扫了将军的兴致。”

“你对他……”

霍去病话只说一半,瞅着他笑了笑,便转身大步走进鞠城之内。李敢未及思索,回头看了子青一眼,便也快步跟上。

心知李敢是给自己惹了麻烦,子青暗自烦恼,加上她对蹴鞠毫无兴趣,也不欲在旁观看,便退了出来,自在营中一隅等候,低首颦眉听着鞠城那边传来的喧哗。

云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挪动着,

“喂!你……过来!”有人在嚷嚷。

不能确定是否在唤自己,子青循声抬头,看见两鬓发白的刑医长站在不远处,手里头还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瓦罐,正是在叫她。

子青快步过去,规矩行礼:“刑医长。”

刑医长毫不客气地把瓦罐往她手中一递,自己捏着胳膊捏腿地抱怨起来道:“连个药童也不配给我,……你,是振武营的那个谁吧?”

“卑职易子青。”

刑医长打量了她一番,没好气地抱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闲着发呆,样样事情倒让让我这老头子老天拔地地跑。别整日只顾着玩,将军贪玩,你们就跟着有样学样,以为自己是谁……”

子青从来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不管他说的有理没理,也不反驳,默然听着他责备。

“……还愣着­干­什么,呆头呆脑的,还不跟我送药去。”

说罢,刑医长便背着手自顾往前走。

子青迟疑一瞬,望了下鞠城,那里喧嚣尘上,显然玩得正酣,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她再不犹豫,快步跟上刑医长,往虎威营纵深处行去。

帐内歪着两条汉子,一个伤了条胳膊,另一个伤了条腿。子青随刑医长进去时,两人榻前都摆了一摞箭支,帐正中摆了个蒜头铜壶,内中Сhā着三四支箭,地上歪七扭八地散落着数十支箭,显然是这二人养病闷得发慌,正在玩掷壶游戏。

看见一地的箭,刑医长愈发没好气,胡子一吹,瞪眼道:“你们俩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孙应,你这胳膊还想不想要了;李均明,你不能动弹怎么还不闲着……”

被唤作李均明的汉子,忙嬉皮笑脸地解释道:“老邢,我腿可没动弹,动动手没什么关系,你的话我可听着呢。”

刑医长压根就不去搭理他,朝子青吩咐道:“把玄­色­瓦罐里的汤药倒出来。”

子青依命,先将瓦罐放到案上,将倒扣的陶碗拿下来,小心地倒好汤药。药是刚刚才煎好的,热气升腾,帐内顿时药香四散。

“哎呦!什么时候添的药童,老邢你熬出头了?”伤了胳膊的孙应歪着身子瞅子青,口中笑道。

“我哪有这福气,临时抓来用的。”刑医长自怀中掏出一沓布包,抖落开来,一长排由大到小的金针熠熠生辉,下巴朝孙应一抬:“把襦衣脱了。”

孙应颇为无奈,慢吞吞地开始脱襦衣:“还来啊,都扎过三回,我好得差不多了……你那些针要是闲得慌,你就拿它们绣绣花也行,老扎我作什么。”

“哪来那么多废话。躺下!”刑医长喝道,转头又朝李均道,“你,喝药!”

李均明乖乖接过子青端来的陶碗,一脸嫌恶地开始喝。孙应也已乖乖趴下,手长脚长地垂在榻下。

刑医长坐下,扬声将子青唤过来,朝孙应背上努努嘴,问她道:“施过针么?”

“仅试过两次,”子青如实道。

“补气该灸何处?”

子青愣了下,略一思量:“气海,气海俞,中脘……足三里,三­阴­交。”

刑医长捻须摇头:“就这么几个|­茓­道还背得磕磕绊绊,可见一点用都没有,你且施针试试。”

子青还未答,孙应先抬头不满道:“老邢,合着你是拿我来给这雏鸟练手啊,我也太冤了吧……”

“闭上嘴,老实呆着!哪来那么多废话。”刑医长毫不客气地把他脑袋按下去,“三更半夜溜出去瞧马下崽,摔折了腿,我看你就是活该,闲着没事给我老头子添麻烦,扎几针怎么了。……拿着,气海!”他捻了根锋针,递给子青。

子青心下不免对孙应有些许歉然,下针却毫无迟疑,扎下去后,轻拢慢捻。

刑医长接着道:“气海俞,中脘……”

子青在易曦身畔学医多时,加上她本身便是习武之人,故而认|­茓­极准,下针又轻又快,加上刑医长不时从旁提点两句,整个针灸过程下来颇为顺利,倒也没让孙应吃什么苦头。

“毛手毛脚的,实在是军中无人,才让你们混上医士。”饶得没出什么错,刑医长还是没一句好话,直摇头,“……回头到我那里拿册书回去看,好好背背熟,听见没有!”

“诺。”子青回道。

刑医长挑眉道:“认字么?”

“认得。”

“认得就好,别白瞎了我的书册,攒起来不易……”

刑医长口中嘟嘟嚷嚷,拿着针囊挪到李均明那边,忽又朝子青吹胡子:“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等我伺候你?一点眼力都没有,还不端着瓦罐到帐外侯着去……”

“诺。”

子青倒是好脾­性­,不恼不愠,老老实实地拿过瓦罐到帐外候着。

见她出去,刑医长顺手给张望的李均明后脑勺扇了一记:“臭小子,看什么看……还不脱裤子!让我看看腿!”

36第十四章故人(中)

子青在外头侯了良久,刑医长还未出来,李敢倒找了过来。

“阿原……”

他大概是问了好几个人才寻了过来,刚刚才自鞠城出来,汗珠子直淌,连擦都顾不上擦一下就先到处找她。

“我还以为你回营去了。”看见她,李敢显然松了口气,笑得释然。

“我随刑医长来送药。”

子青将他的衣袍递还给他。

此时,帐帘被掀开,刑医长自内中出来,不甚在意地瞥了李敢,道:“……这不是李家的三儿吗,小崽子长得倒挺快。”

李敢一愣,疑惑地打量刑医长,半晌,恍然大悟地尊敬道:“刑扁鹊,多年未见,没想到你已在军中效力,别来无恙否?”

见他二人竟相识,子青也是未料到,静静侯在一旁。

“怎么可能无恙,老胳膊老腿的,也撑不了几年了。”刑医长满腹怨气,“身旁连个药童都没有,这里的将军是一点都不懂尊老爱贤,。”

正说着,霍去病缓步自营帐拐角处转出来,笑道:“老邢,你怎么不说说你骂走了多少个人?”

“那是将军你送来的人不中用,上回居然还有人偷喝我的药酒,这种人在我跟前,那不是给我添堵吗?我老头子还能活几年,就不能过几天顺心日子……”

看见霍去病在跟前,刑医长没一点收敛的意思,仍是忿忿不平。

与这老头子相处惯了,霍去病也不恼,嘿嘿道:“所以,我看您还是一个人过得清静,我们大家也都落个清净。……你们认得?”他问是李敢。

李敢点头,微笑道:“我娘生了我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后来我爹请了刑扁鹊来给娘调养身子,他在我家足足住了有两年。”

闻言,子青暗自颦眉回想,她倒未记得有此人,想来刑医长也应该不认得她。

霍去病望望他们三人,思量片刻后点了点李敢与子青:“你们俩自小一块长大的,如此说来,刑医长也认得子青?”

“不……”

子青堪堪开口,便听见刑医长道:“当然认得了,她以为她改了个名字,我就认不出她来了!”

这下,子青彻底呆住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李敢也有些发傻,支支吾吾问道:“青儿才出世不久,您就离开我们家了……您怎么认得出她来?”

刑医长理所当然道:“你看她那眉毛、那眼睛、鼻子、下巴,和她爹爹长得那是一模一样,还有这个……”他拽拽子青脖子上的细绳,所挂的骨埙露了出来,“这个还是她爹爹央着我做的呢,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是您做的。那第一日……您就……”子青想起初入军营时,那时未着甲,刑医长确实看到过自己胸前所挂的骨埙。

“第一日我就认出你了。”刑医长面上一副他们都是傻子的表情,斜着眼看他们,“我还想让你来当药童,不过可惜将军不允。”

霍去病嘿嘿一笑,慢吞吞地踱步到子青旁边,瞧了她一眼道:“老邢你就别做梦了,这小子身手不错,练练没准还能更好,我且留着用呢。”

刑医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没做声。

“原来以为你就是个犟头犟脑的傻小子,”霍去病懒懒地把胳膊搭上子青肩膀,低首笑道,“没想到你在军中还有点人面啊。”他几乎就是俯在她耳边说话,气息拂到她脖颈处,暖洋洋的。

如果说之前在鞠城旁子青还会认为他是无心之举,那么此时她已能确定他是存了心在戏弄自己。她往旁边退开两步,与霍去病拉开一段距离,垂首道:“将军说笑。”

被她如此明显地避开,霍去病面­色­一沉,露不愉之­色­。

李敢也看出霍去病对子青存戏弄之意,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本能地就想护住子青,朝霍去病笑道:“阿原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将军大人大量,莫与他一般见识。”

“你心疼了?”霍去病瞥过来,哼道。

李敢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刑医长将诸人神情皆收在眼底,重重咳了一声,连连摇头道:“瞎胡闹,尽是瞎胡闹。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到哪里玩不好,非得到这里来,真是没法子!”他瞅着子青没好气,见后者默然垂首,又转向霍去病,“好歹也是个将军,就该有点将军的样子,大度大度……成日就看着你们这些毛娃娃在眼皮底下瞎闹腾,我还得少活几年……”

听着这老头儿毫无尊卑的唠叨,霍去病不怒反笑,反身搂住刑医长的肩头:“老头儿,别­操­心了,我瞧你肯定活得比我长。”

“呸呸呸……”刑医长急急往地上吐口水,“你个乌鸦嘴,一点忌讳都没有,你才多大,就说这种话。”

霍去病大笑出声,用力紧了紧刑医长,这才松开。

刑医长仍是没好气,瞪了眼霍去病:“我那里还一堆事情等着呢,老夫告退。”说罢,开步便走,走了两步,回头朝子青道,“还杵着?等过年啊!还不跟我去拿书简。”

“诺。”子青转向霍去病行礼,“卑职告退。”

霍去病微微一笑,道:“去吧,振武营今日发新弓,你从老邢那出来就回营去吧。”

“诺。”

子青目光在李敢面上停留片刻,终是什么都未说,垂目转身快步跟上刑医长。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李敢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情致缠绵牵肠挂肚,听得霍去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么舍不得,你不如­干­脆来我这里,我调你去振武营,日日都能见着他。”霍去病作诚恳状,地给他出主意。

李敢心中一动,将这话反反复复揉搓,思量良久才道:“我爹爹必是不依,他现下年岁大了……我不能……”他紧接着又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满腹不舍无限惆怅,听得霍去病­鸡­皮疙瘩掉一地。

“走走走,接着陪我蹴鞠!”霍去病不耐看他这婆婆妈妈的模样,推搡着他往鞠城走,“晚上高不识也过来,他烤的羊­肉­可不一般,起码能让你多喝三、四坛子酒,酒一下肚,什么烦恼愁情就都散了。要不,我晚上再把子青叫过来陪你喝?”

“不……不用,”李敢涩然苦笑,“她从不饮酒。”

霍去病耸耸肩,李敢向来是他颇为欣赏的年轻武将,眼下看到他这般为情所困模样,心下着实不以为然,奇道:“那小子怪是有些怪,可也还只是个娃娃,你怎么见了他就跟魔障了一样,真看上他了?”

“不不不……不不……将军千万别误会。”李敢猛然回头,连说了几个不字,才忙解释道:“她,他……打小和我一块,就像、就像我亲弟弟一般。”

“亲弟弟?!”霍去病高高挑眉。

李敢艰涩点头:“是,阿原他还是个孩子,日后、日后……她若有做错的地方,恳请将军网开一面,千万饶她一命。”说至话末,他声音中已有些异样。

瞧他模样,霍去病好笑起来,道:“听你这话,好像你就肯定她一定会犯错?”

实情自然是不能明说,李敢尴尬笑了笑,只道:“毕竟她还小,犯错也是难免的事。”

“我看你是关心则乱。”霍去病取笑他,玩闹般踢了他一脚,“走走走,少在这里蝎蝎螫螫的,真这么牵肠挂肚,就到我这里来。”

鞠城已在前方不远,军士们大声呼喝,欢腾笑闹,两人再无多话,快步走去。

刑医长的医室要比子青易烨的医室大上三、四倍,其杂乱程度也是成倍增长。到处堆满了药材、书简;还有煎药用的三足铜皿,捣药的铜杵;榻上还躺着一个黑漆人偶,上面用红­色­线条汇出经脉……

室内能下脚的地方可谓少之又少,中间仅一条细如羊肠的空处可供行走。子青就小心翼翼地立在羊肠径分岔口,打量四周,叹为观止。她刚刚才想明白:初次见到刑医长的那间医室多半是赵破奴特地另外安排的,生怕他们这些新医士有样学样。

刑医长撅着腚埋首在书简堆中,翻翻捡捡,把原本就杂乱无章的书简翻得更加混乱。过了好半天,他才总算掏摸出一册由黑灰布囊装套的竹简,长呼口气:“找到了。”

拍拍布囊上所积厚厚的灰尘,他扶着腰站起来,慢慢走过来,将书简递给子青,道:“这是《­阴­阳十一脉灸经》的第一册,你先拿回去看,木偶也抱回去,勤加练习,有什么地方不懂再来问我便是。”

“诺。”

子青恭敬接过书简。

因四下无人,她犹豫片刻,谨慎问道:“您,认得我爹爹?”

刑医长顺手蓬蓬拍着头发上的灰,边点头道:“当然认得,还熟得很。”

“那您知道、知道我是……”

“你是个女娃娃,我当然知道。”刑医长忆起往事,笑得很开心,“你娘难产,亏得有我在。我当时还骗你爹爹说你是男娃,你爹爹热心地要替你把尿,一打开襁褓……哈哈哈……我现在都记得他那呆样,哈哈哈!”

子青深施一礼,道:“多谢医长没有拆穿,此恩子青铭记在心。”

“我才不说呢。”刑医长撇嘴道,“霍娃娃口气大得很,说什么甭管匈奴人、汉人,能打仗就行。我看,甭管男娃、女娃,能打仗就行。你虽不该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走不了,就且混下去吧。想想将来有一日,霍娃娃突然发现你原来是个女娃娃,哈哈哈,说不定模样和你爹爹差不多,哈哈哈……”

他径顾自娱自乐,只把子青听得额角冒汗。

“还是莫有这么一日的好。”她无奈道,再朝刑医长深施一礼,“多谢医长,卑职告退。”

刑医长犹自笑得开怀,不在意地颔首挥手。

子青遂抱着木偶,揣着书册,一路回了振武营。

37第十四章故人(下)

人偶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易烨颇花了功夫才把它清理­干­净,看着细细的经络红线,清清楚楚地标注出来的|­茓­道位置,不由啧啧赞叹道:“当医长是挺好,还有这么­精­致的人偶。”

没听见子青接话,易烨转头望了她一眼。

子青正跪坐在榻上,在新发下来的新弓弓弣上密密地缠上布条,这样持弓时不至于打滑。一道又一道地绕着,她似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也不知在何处,浑然未曾听见易烨的话。

半晌,她骤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哥,我的事缔素不知道吧?”

“当然不知道,我舌头哪有那么长。”易烨一副被小瞧的受伤模样,“再说,那小子要知道这事,还指不定得怎么恨你,你吃得消么?”

子青长呼口气,颦眉郁郁道:“他还是不知道的好,否则日日看见我这个仇人,他肯定不好受。”

“你日日看着他,难道心里就好受?”——子青隐忍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易烨深看她一眼,还是把这话咽进了肚子里。

缠好弓弣,子青又试了试弓弦的松紧,略略调整了下,待都弄好之后,她又想起一事来:“哥,我昨日带回来的雕翎箭可已给了老大?”

“没呢。”易烨拍了拍脑袋,“今日蒙校尉心情不佳,加上发放新弓,大家都想抢在前头挑好的,那叫一个乱啊。再说你又去了虎威营,我这里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实在担心,就把这事给忘得­干­­干­净净的。”

“不打紧,明日给他也是一样的。”

知道自己给易烨平添忧虑,子青心中歉然,又觉几分温暖,忽感到倦意涌上,缓缓往榻上一靠,目光注视着着室顶,轻轻道:“哥……你若真是我亲哥哥该有多好?我就是你的亲妹子,谁也不认得,什么都不知道……”

易烨几乎从来未听说子青说这种话,再看她神情,知她必是累极倦极,被那些过往的人与事压得透不过气来。

“傻丫头,我就是你哥,亲哥!”他在她身旁坐下,劝解道,“你就是心重,想太多,把那些事都丢掉,犯不上事事都想自己撑着。”

子青涩然苦笑,倦倦闭上双眼,轻道:“命里的事,如何丢得掉。”

易烨叹气,转头望向窗外,夜已渐沉,一轮残月悬在天边,在旁,是未睡醒般惺忪闪烁的北斗七星。

翌日,校场上。

“雕翎箭!”

缔素拿着那三支箭,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双目兴奋地直放亮光。

“哪来的?你们从哪里弄来的。”他追问道。

赵钟汶看见箭支虽然欢喜,但也是不甚放心,疑虑问道:“这箭……是你们花钱两买的?还是蒙校尉……”

“不是不是,压根没花钱,也和蒙校尉没关系。”易烨笑道,指了指子青,“这是她从将军那里借来的,要不怎么说祖宗保佑呢。”

“你向将军借雕翎箭?!”缔素吃了一惊,看子青素日不声不响,没想到她竟然有胆量向霍将军开这个口。

子青不想解释太多,只淡淡笑了笑,道:“将军说,过了考核之日便须归还,不得损坏。”

赵钟汶瞧她模样不似撒谎,遂放下心来,自缔素手中接过一支箭,朝子青感激道:“欠你这么大个人情,我实在是……”

“是将军体谅下情,与我有何相­干­。”子青忙道,“我不过是替他把箭送过来。”最怕听到别人说什么欠自己的话,她开口就想将此事撇清。

缔素鬼鬼祟祟凑过去,在她耳边问道:“我那件襦衣,扯得都快烂了,将军有没有提到我?”

子青愣住,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

“易子青!易子青!……”

正巧校场的那头,有人在朝她大喊,堪堪解了她的围。子青撇下缔素,快步过去,听那军士说了几句话,复返了回来。

“怎么了?”易烨见她眉头微颦,关切问道。

子青不解道:“他说有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让我自去东营们取,还说,我一个人拿不了,得再叫上一个。”

易烨自地上一跃而起,道:“我与你去便是。……谁送的?”

子青皱眉摇头:“我不知道。”

缔素酸溜溜道:“我瞧你的运气是越来越好了,将军都卖你三分面子,现下还有人给你送东西。”他仰面往地上一躺,叹道,“……将军什么时候才能留意到我啊?唉……”

闻言,赵钟汶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轻踢了他一脚。

子青望着缔素,暗叹口气,拉上易烨往东营门去。

两个大包裹一个小包裹,外加上一篓子黄澄澄的柑橘,分了些柑橘给守营门的军士之后,子青与易烨肩挑手抬,一路把这些东西拖回了医室内。

子青还在解包裹的时候,易烨便先挑了个柑橘吃起来,边吃边点头道:“甜,真甜……青儿,你也过来尝一个!”

“嗯。”

口中应着,子青已经解开了第一个包裹,四件天青短襦整整齐齐地折叠着,皆絮了棉花,由薄到厚。最上面的襦衣左衽微微鼓起,她将手探过去,自衣中摸出一个小布包。

将布包置于手中,摊开,子青呆怔住——内中静静躺着一个小面人,绛红将军的模样。

“什么玩意?”

易烨探头过来,瞧见是个小面人,也愣了下,捏在手中端详。

酸楚之意涌上鼻端,子青双目一时间雾气濛濛,匆匆背过身子,飞快地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才复转过来,道:“这些东西,都是李敢送来的……我,不能要。”

“不要?”易烨嘴里还塞着两瓣柑橘,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吃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犹豫片刻后提醒子青,“可这柑橘,咱们已经分掉了好些,怎么办?何况,你昨夜说李敢今日一早便走,咱们就是想还这些东西,也没地方找他去啊。”

子青只知东西自己不能要,倒未想过这些细节,愣了楞,复道:“反正我不能收这些东西。”

易烨已把三口两口把柑橘嚼了嚼咽了下去,然后替她决断道:“那就这样,柑橘反正吃也吃了,放着又会烂掉,咱们就把这些吃了,下回重买一篓子还他。这些衣裳……就先摆着吧。这两包都是什么?”

子青摇头,她既然已经决意不要,就不再去解另外两个包裹。

“我瞧瞧啊!”易烨见子青欲拦住,紧接着道,“万一也是吃的呢?烂在里头岂不糟糕。”

听他这么一说,子青只得由着他去拆包裹。

另一大包裹中是两双羊皮靴,羊毛翻在里头,细细密密,煞是暖和。另外还有四双素­色­绢袜和两副手衣。小包裹内竟是一小盒一小盒整整齐齐的药丸,易烨挨个仔细瞧了瞧,皆是些给女子补血养气的药丸。

“没想到李敢心还挺细,想得真是周到。”易烨瞥了眼子青脸­色­,皱眉道,“你脸­色­是不太好,该补补才是……药丸放久可会霉,白白糟蹋了。”

子青颦眉,烦恼地看着面前这大堆东西。

听室外脚步声渐近,易烨忙把药丸收起来,刚收好便见缔素顶头进来连门不敲一下。

“老大让你们过去……这么多东西!”他也不问人,自便拿了个柑橘剥起来,又勾着头去瞧其他东西,“这衣裳好,又厚实……谁给的?谁给的?”

怕他炸毛,子青自然不能说李敢,睁着眼睛只不作声。

易烨胡乱解释道:“是我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正好路过陇西,就顺道送点东西过来给青儿。”

“你们不是兄弟俩么?怎么不送给你?”

缔素又去瞧靴子,奇道。

“他、他……所以说他偏心啊,”易烨往下瞎掰,“看青儿老实,就只心疼他一个,压根就没想到我。”

缔素颇同情地望了他一眼,把手中剩的半个柑橘塞给他,随即自拿了一只靴子在脚上比划着,叹道:“这靴子可真暖和。”缔素原就比旁人好动些,靴子自然也比旁人更破更旧,加上他尚在长个头,靴头处早已撑开,是赵钟汶拿针线生生绞住,眼看着又快要崩开了。

新旧两双靴子摆在一起比对,子青便有些不落忍,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你不妨试试,若是合适,就给你穿。”

“真的?!”缔素喜道。

子青点头:“嗯。”

缔素喜滋滋地脱了自己的靴子,将羊皮靴子套了进去,在地上来来回回踩了两趟,只觉得轻巧绵软,像踩在云端一般,欢喜道:“正好,可真舒服啊!比我原先那双挤脚的破靴子可强多了。”

“那你就穿着吧,别脱了。”

“你当真给我?”缔素自是舍不得脱,却也觉得受之有愧,“这靴子好像不便宜,你真舍得给我穿?”

子青微微一笑,道:“再贵也是给人穿的,你穿着好就行。”

“……反正你也还有一双。”

缔素给自己找了安慰,又喜洋洋地来回走几趟。

易烨望了眼子青,她正低首在翻那四件崭新的夹棉襦衣,从中又拿了一件来,递给缔素。

“你的那件襦衣都扯烂了,试试这件,看合不合身?”

李敢送来的衣服都是按着子青的身形,缔素个头身量都与子青相当,当下他便欢喜卸了甲,接过新襦衣,边穿边道:“咱们差不多,肯定合身……”

待他穿好一看,果然合身,子青道:“这儿还有几件,看来你都能穿,你再来挑挑。”

38第十五章舅父(上)

“这些……”缔素未料到子青如此大方,“你自己不穿么?怎么还给我?”

“我不缺衣衫,而且我哥也穿不了。”子青把襦衣往他跟前一推,鼓励道,“你挑吧。”

缔素瞥了眼易烨,后者笑着耸耸肩,他遂不再推让,笑道:“那我就再挑一件,一件就好。”他便又挑了一件稍厚些的,因久未穿过新衣,抱着夹棉襦衣在怀,顿时有着说不出的满足。

缔素可谓是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端详完这个,又去端详那个,道:“我去给铁子看看……”他转头欲走,走到门口才“呀”了一声,回头道:“对了,老大让我来告诉你们,过会儿各曲有对抗­操­练,我怎么忘得­干­­干­净净!”

一听说对抗­操­练,易烨就垮了肩膀:“什么对抗,分明就是比谁更抗揍,哎呦……青儿,药酒还剩多少?”

“还有一些……”子青起身催促他们,“走吧,去校场,迟了老大该挨骂了。”

三人便往校场去,缔素因穿了新衣新靴,想着让老大和铁子都看看,快步跑在前头。

易烨稍滞两步,望向子青,问道:“那些衣物,你当真都给他?”

子青望着缔素背影,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倦意,道:“我欠他的,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那你还如何还李敢?”

“折成钱两。”子青无奈道。

回想面料、做工,易烨在心中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笑着摇了摇头。

“自今晚开始,一日一丸,把那些药丸都吃了,你也该好好补补。”他道,“反正都要折成钱两还他,不吃白不吃。”

子青摇头,心下已有思量:“药丸给老大和铁子拿回去,那边有三个女人,一路劳顿,正好派上用场。”

易烨皱眉道:“你……你就一点都不吃?”

“我不需要。”

子青答得平静而坚决。

她平素极温和,但一旦坚持某件事情,便是十头牛也拽不回来。易烨暗叹口气,又道:“剩下的衣服和靴子,你总是该穿吧?摆着也是浪费。”

“我不需要。”子青仍是道,抬眼见易烨脸­色­不善,便好言解释道,“这样也可以少折些钱两。”

易烨翻了个白眼,着实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虎威营,秋风萧索。

霍去病慢悠悠地在校场中踱步,看着士卒­操­练。士卒们两两之间以长戟、矛、铩对抗,因怕误伤,兵器刀刃都裹上粗布扎捆结实。

不远处一士卒手持长戟,势气磅礴,逼得对手在地上打了好几滚……霍去病心中咯噔一下,乍然想起那日雨夜中的一幕——

绛红少年手持短铩,雨水倾泻而下,衬得面似雪目似星。她手腕轻抖,铩尖顺着长戟一路划下,溅出细线般的火光,差点废掉李敢的四根手指。

墨家任侠尚武,身为墨者后人,难怪他有那么好的身手,一点都不亚于李敢。

少年身上那种与年纪极不相符的气质,也因为他是墨者后人的关系么?霍去病微颦起眉,秦鼎的坟自眼前飞快一掠而过……

“将军。”

赵破奴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霍去病微皱起眉,掏掏耳朵,转头没好气地看向赵破奴。

赵破奴笑得一脸春光灿烂,才道:“将军,卫大将军来了!正在营门口等着您。”

“舅父来了!”

霍去病又惊又喜,也不管是谁的马,快步跃上最近的马匹,一路就朝营门口飞驰过去,赵破奴紧随其后。

营门口静静停着一辆黑缯盖偏幰輂车,除了车夫以外,并不见其他随从奴仆。霍去病跃下马匹,朝輂车笑唤道:“舅父!舅父!”

军中识得卫青的人甚多,他因不喜张扬,故而虽然已到军营,生怕引起士卒喧哗,故而一直呆在车中,听到霍去病唤他,方才自车上下来,瞥一眼霍去病,极力淡淡道:“你娘说你在外头野了大半年,也不回去一趟,她心里头不踏实,让我来瞧瞧你。”

看舅父还硬端着架子,霍去病长臂一伸,笑着搂上他的肩膀,挪揄道:“是我娘心里不踏实,还是您心里不踏实?”

“你这猴崽子,你的兵都看着呢。现下你是骠骑将军,就该有点将军的样子!”卫青把肩头的猴爪子打掉,习惯­性­地训导霍去病。

霍去病眼一扫,果然连赵破奴在内,守营门的士卒都看着这儿,个个憋着笑。他重重咳了一声,神情虽是无所谓状,却低首附耳朝卫青道:“舅父,在他们面前您就别再唤我猴崽子,我丢不起这人!”

卫青笑哼了一声,抬眼细细打量自己这个亲外甥,大半年不见他愈发黑瘦,眉宇间英气勃发,且多了几分沉稳,少了些许轻狂,确是长大了。卫青名分上虽是霍去病的舅父,但实际上便如同霍去病的父亲一般,自霍去病幼年他便受姐姐卫少儿所托,对霍去病悉心教导,骑马­射­箭无一不是他亲自授受。两人名为舅甥,实则情如父子,卫青此番前来,便是他不知霍去病在此处练兵究竟状况如何,着实放不心来,便是顶着被刘彻疑心的风险也要亲自来看一看。

“对了,眼看就要入冬,你娘也不知你回不回去,托我带了好些东西过来,都在车上呢。你让人都卸下来吧。”

闻言,霍去病朝一直在旁待命的赵破奴努了努下巴,后者立时领命,招手唤了几名士卒到车上去搬东西。

一件件大包裹搬走后,另还有一个错金银带流铜簋形小鼎,卫青亲自到车上拿了下来,无奈道:“这里头是鹿­肉­鲍鱼笋白羹。”

霍去病呆愣住。

“你娘非要煮,逼着我给你带过来,说是你就爱吃这个。”卫青把小鼎交给赵破奴,继续道,“因为怕坏,不得已,多放了好几倍的盐,就和腌出来的差不多了。”

霍去病连连皱眉,嫌弃道:“那还怎么吃?”

卫青也甚烦恼,道:“就着米粥吃,应该还可以。”

“我娘也真是的,送什么不好送这个来,我在这里哪里就缺一口吃的了。”霍去病直摇头。

“还说,大半年都不回去,一点消息也没有,军务就那么繁忙?”

“我有写信回去啊,每个月都写。”

卫青愈发没好气,道:“你那也能叫信,每封信都一个样,安好勿念,遥祝康健,连落款在内都不超过十二个字。”

霍去病摊手,样子看上去比卫青还无奈,道:“不然我该写什么,总不能写军务吧。”

卫青长叹口气,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想着是在军营门口,硬是忍住了,叹道:“大概得等你为人父母的那日,你才会懂……”

霍去病不耐这些婆婆妈妈儿女情长的事,边领着卫青往营里走,边岔开话题,笑道:“您可是咱们大汉朝的大将军,您也来指点指点,瞧瞧我练兵如何?”

“我一路没下过车,你且让我歇歇。”卫青笑笑回绝。他此番私往去病军中来,圣上必然不悦,若还在去病军中指手画脚,恐怕圣上的不悦就不会是一点点。

“那就到我大帐去歇歇。”

霍去病转头又给赵破奴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往庖厨而去,吩咐准备吃食。

进了大帐之中,霍去病先张罗着把自己平日坐的狼皮褥子给卫青铺上。卫青也不理会,自踱步到巨大的羊皮地图前……与此一样的地图卫青自然也有,弯弯曲曲的墨迹他看得烂熟于胸,梦里时常他就在这片大漠疆场之上飘飘沉沉。

“陛下要你比匈奴人更快,你想好怎么打了吗?”卫青眉头皱着,手指在陇西郡划了两个圈。

霍去病点头笑道:“想过,不过始终想不出最好的。”

“何谓最好?”

“上回我率八百人,斩匈奴两千余人,未损一兵一卒。”霍去病抬头挑眉,故意与舅父玩笑道,“这次若伤一人,便算不得最好。”

卫青听罢,笑着直摇头:“你这个冠军侯还当出名堂来了,哪来那么多的讲究,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本来就是与舅父顽笑,霍去病哈哈大笑,起身行至卫青身旁,也看向羊皮地图,手呼啦划了一下,飞快地自祁连山绕了一圈,不甚满意道:“匈奴主力陛下不许我去招惹,我还能去哪,只能去找右贤王部。”

听到他领圣命不能寻匈奴主力,卫青这才稍稍安心,去病毕竟是头遭带兵,若让他去和伊稚斜硬碰,着实有些冒险,想来陛下也是有所顾忌。“右贤王部”——他的目光自陇西郡起一路往祁连山寻过去,这一路、这一路……

“这一路可不好打。”他道,“从乌鞘岭过去,胭脂山、合黎山、羌谷水,大大小小有七八个匈奴部落在这带,彼此守望,若是孤军深入,极易被他们反包抄。”

“自然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霍去病不在意笑道,“我想过了,粮草辎重一概不带,这样骑兵才能够快!”

卫青吃了一惊,他早知去病骨子里胆大妄为,却不知这孩子竟会说出这等话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古来兵书再三叮嘱之事,你……你怎么能不带粮草辎重,一味求快?”

“只有够快,才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若是带上粮草辎重,那就真的只有被围歼的份。”霍去病耸耸肩。

卫青无法理解地盯着他:“不带粮草,你们吃什么?”

“匈奴人那里肯定有吃的。”霍去病轻松一笑,捏捏卫青肩膀,想让舅父放松下来,“羊­肉­、牛­肉­他们都有,我何必费劲去带。对了,舅父,晚上我让高不识来烤羊­肉­给你吃,这匈奴人烤的羊­肉­跟咱们吃得味道就是不一样。”

似乎闻到羊­肉­的膻味,卫青没好气地挥手赶开:“得、得、得,赵信没叛变那会儿,我吃得不比你少。晚上我也不能待你这里,待会就得走了。”

39第十五章舅父(中)

“那怎么行,舅父难得来一趟,怎么也得住两、三日。再说,您还没看过我怎么练那帮小子?”霍去病凑过去,附耳得意道,“服服帖帖的,可不比您那会儿差,真的!”

被他弄得耳朵直痒痒,卫青躲开,拿手掏了掏,皱眉道:“治军一定要严,但也须情理兼顾。我听闻你这次还造册替受灾将士寻找家人,这事倒是做得妥当。如何?是不是有人闹事?”

“闹,怎得不闹,打得鼻青脸肿的还硬要回家去。”霍去病想起此事也是头疼,“虽说已经此事已经托了大司农,可直到现下,找到的还不到册中一半。肯北上屯田也不多,这些人,宁可在家乡等着饿死,也不肯挪一挪。”他所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这部分有限都无法尽如人意。

看着外甥皱紧的眉头,卫青伸手重重按了按他肩膀,有放心有欣慰:去病毕竟还是长大了,懂得体恤士卒下情,如此带兵之道,方才能得士卒的生死相随。

“我得走了!”卫青起身。

“这么快?!”

“还想到镇上去看个人。”

“谁?”

卫青略一思量,转头望向霍去病:“得闲的话,就换身衣袍,随我走一趟,如何?”

“舅父开口,那里有不得闲的道理。”

霍去病笑道,果然到屏风后卸甲更衣,换了件玄­色­禅衣。

两人往帐外走时,正碰上赵破奴领着端各­色­吃食的军士进来,看霍去病衣着便知要出营去,忙道:“将军、大将军,又出去,要不先用点,这有庖厨刚蒸好的枣泥糕,新鲜打下来的大枣子……”

“甜腻腻的,便宜你了。”

霍去病顺手拽着赵破奴转了个圈,让他带着军士返回去。

两人打马出营,一路西行。

“舅父,到底是谁?”

终究是年轻,好奇心重,眼看已快到镇上,霍去病按捺不住又问道。

卫青倒也不欲吊他胃口,淡淡道:“此人你也曾经见过,只是不知你可否还记得。”

“我见过?谁?”

“四年前,我麾下曾有一人,相貌不奇,双手却善舞长铩,屡立战功……”

未等卫青将话说完,霍去病已经想起来,喜道:“骈宇骞!他还曾救过舅父呢。”

“不错,就是骈宇骞。”说起这个人名,卫青口中却有几分苦涩。

冠军侯又开始打算盘,喜滋滋问道:“他也在陇西?”

“嗯,他……”卫青顿了片刻,才道,“他被匈奴人废了一只手,脚也瘸了,我本欲招他在府上谋个差事,可他执意不肯,宁可留个陇西郡做个平头百姓。”

“手废了?!”

霍去病一呆,他还是在十五、六岁远远见过骈宇骞一次,只记得此人将双铩舞得虎虎生风,勇不可当,何曾想到今日已是英雄不在。

说话间,已到了镇上,霍去病牵马跟在卫青后头,拐进一条小巷。看着卫青去叩一扇老旧的木门,他静静而立,隐约可听见墙内有­妇­人责骂孩子的叱喝之声,微微皱了皱眉头。

半晌,木门才打开,尚未见人,一条大黄狗龇牙咧嘴地率先扑出来,饶得是卫青,也连退数步。

见此恶犬,霍去病手腕一抖,袖中匕首已隐在手中,被卫青制止住,方才罢了。

“回来、回来……”一­妇­人将黄狗唤回,探头不甚友善地打量着卫青与霍去病,“是你们敲门?”

“是。”卫青和颜悦­色­地有礼道,“请问骈宇骞可在家否?”

“寻他做什么?”­妇­人不客气地问道。

“故友,叙旧。”

­妇­人生的一双厉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二人,倒像是他们是什么宵小之辈。霍去病耐心有限,见这­妇­人对舅父如此无礼,便欲发作……

忽得里间传来陶碗被打破的声响,继而伴随着孩童嚎啕大哭之声,­妇­人再顾不得他们,掉头就急急冲回屋里。

“你个败家子!败家子!就知道糟蹋……”

孩童尚在大哭,又添上­妇­人打骂之声,着实好不热闹。

卫青与霍去病对视一眼,霍去病已经率先跨步进了小院,卫青只得跟在他身后。

小院东一块西一块地种了些当季蔬菜,大概是刚施过肥,弥漫着一股让人不适的臭味。堂屋内,那­妇­人拽着孩子打,大黄狗摇着尾巴就地上的小米稀粥舔得正欢。

孩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管鼻涕直拖下来……

“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饭吃!”­妇­人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这才放开孩童歇了手,转头看见黄狗在舔稀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飞脚踢过去。

狗,呜咽呜咽地躲了出来。

“你这孩子,是亲生的吗?”霍去病直皱眉头。

­妇­人一转头,看见霍去病和卫青皆站在院中,怒道:“你们怎么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这位大嫂,我真的是来找骈宇骞,如果他不在这里,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卫青上前有礼道,且自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蹲下身子替那孩子拭­干­纵横满脸的鼻涕眼泪。

­妇­人愣了愣,道:“他还在卖货,没那么快回来。”

“在哪卖,我去找他。”

卫青环顾这屋内,连像样的家具也没几件,孩子身上穿的明显是大人旧衣所改,­妇­人衣物也是补了又补。

“他,一般都在街头那棵枣树下面。”

“多谢。”卫青自怀中掏出锦囊,内中沉甸甸的,放到桌上,温和道:“这些请您收好。”

­妇­人拿过锦囊,看了一眼,便倒吸口气,迅速放回桌上,推了回去:“这些不明不白的金锭子,我可不能收,会害死我们家老骈的。”

“请夫人放心收下,这些本来就是他存在我那里的。”卫青微笑复推给她,“在下卫青,是他的故友。”

“卫青……”­妇­人怔了怔,吃惊地抬眼看他,“卫青卫大将军?!”

卫青点头。

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妇­人很快回复冷冷神情,瞥了眼门外的霍去病,也没打算问他是谁,直不愣登地收起锦囊揣好,平板着声音道:“既然是卫大将军看望伤卒的抚恤金,那我就收了,多谢。”

便是“多谢”二字,她说出来并无甚诚意,卫青倒也不愠不恼,与霍去病告辞出来。

身后老旧的门被重重地关上,见到舅父还得看如此市井民­妇­的脸­色­,霍去病很是有些不忿。

“给她送钱两倒像咱们求着她。”

卫青微微笑了笑,道:“是我求着她没错。”

“舅父……”

“是我亏欠他的,送这些钱两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卫青拐出小巷,往街头走去,“自然是该我求着她。”

霍去病快步跟上:“您何必往自己身上揽。您自己说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更别提受伤了。”

“我既是主帅,就须负全责。”卫青淡淡道。

霍去病一怔,脚步微滞,看着舅父的背影。

听得身后脚步声停,卫青也刹住脚步,缓缓回过身,倦意深藏在­唇­边细纹之中:“去病,将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赢。可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

“……舅父……”

霍去病只觉得今日的舅父与往日有些不同。

卫青涩然一笑,道:“日后,你就会明白了。”

40第十五章舅父(下)

买胭脂水粉的货郎用他仅存的左手打开脂粉盒,殷勤地请面前已是半老徐娘的­妇­人闻香味。几番挑剔后,又是一番讨价还价,­妇­人方买了一盒水粉款款离开。货郎把铜株丢入钱箱里,靠着树坐下,循声抬头找树上尚在鸣叫的秋蝉。

“老骈。”

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体上方。

骈宇骞眯眼,片刻之后,立起身来咧嘴直笑,欲要跪下行军礼被卫青搀住。

“将军!”

“还说得闲的时候到京里去瞧我,”卫青虽在笑,眼中却隐隐有泪花,“每年中秋我都备了螃蟹等你,等了几年也没见着你。”

被他这么一说,骈宇骞眼圈也发红,声音哽咽,瓮声道:“卑职、卑职……卑职是怕将军公务繁忙……”

“说什么话呢你,我在你眼中就是这种人。”

“将军恕罪……”骈宇骞举袖胡乱抹去渗出的泪花儿,展颜笑道,“……将军恕罪,是卑职愚钝。今日将军来了,我做东,我来请将军,如何?”说话间,他已快手快脚地开始收拾货担。

“好。”

卫青答应地极爽快,转了头朝霍去病,笑问道:“去病,老骈要做东,你想吃什么?”

霍去病已在旁站了一会儿,听他俩一问一答,心里极不好受,此时听舅父问自己,强笑道:“骑了半日马,喉咙­干­渴得很,就想喝碗豆花。”

卫青点头笑道:“甚好,与我所想一样。”

听到卫青唤“去病”二字,骈宇骞打量着霍去病,奇道:“莫非这位就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将军您的外甥?”

“就是他。”卫青笑道。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如此年轻便已官拜骠骑将军……”骈宇骞似在赞叹,又似有话未尽,“以前将军常带他来校场,我还记得。”

霍去病笑道:“我也记得你当年双手双铩,有万夫莫当之勇。”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骈宇骞哈哈大笑,单手稳稳担起货担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行去,边道,“前头就有个卖豆花的摊子,我知道你们是想替我省钱,不过你们是吃过御膳的,这里的东西未必就合口味,豆花就豆花吧,也许还吃个新鲜呢。”

果然只走了两步路,就看见豆花铺子,花白胡子打着盹,听骈宇骞叩了几下案板才抬起头来,顺手擦了嘴角淌的口水,笑道:“……原来是老骈啊,新鲜事,今日怎么肯来照顾我生意,平日你娃娃想吃口你还不舍不得呢。”

“哪来那么多废话,三碗豆花,多搁蜂蜜。”

“好咧!就来!”

卫青、霍去病、骈宇骞三人在旁坐下。不一会儿,花白胡子就把豆花端了上来,骈宇骞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招呼他们道:“虽然是小东西,不过这老头子在这条街上做了十几年的豆花,很有些名气,你们不妨尝尝。”

“是有些名气,我记得听人叨叨过。”霍去病饮了一大口,又香又滑,甜丝丝的。

卫青吃了几口,抬头再看骈宇骞,后者早已三口两口吃完,正用袖子抹着嘴。

“老骈……我长安家里头缺个管事,总也找不着合适的,你……”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骈宇骞一脸倦然笑意,那笑容太过熟悉,熟悉地仿佛是镜中的自己,卫青骤然停了口。

“将军,这里挺好,再说我也住惯了。”骈宇骞明白他想说什么。

霍去病摇头不解道:“到长安城里我舅父府中,吃的住的,样样都要比你现下好,舅父自是不会亏待你,总是强过你日日摆弄那些胭脂水粉。”

骈宇骞仍是笑道:“长安是好,可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

卫青黯然且羡慕望着他,知再劝也无用,当年的骈宇骞是如此,现下的骈宇骞也仍旧一样。

“这里有什么好?”霍去病奇道,他想到骈宇骞家中的婆娘和孩子。

此时日渐西沉,火烧云映得天地间一片绚烂的红,骈宇骞看着那抹血般红­色­,淡淡笑道:“我的兄弟们都躺在大漠里,这里离他们近些,我心里踏实。”

闻言,卫青喉咙间原本的甜味忽得化为苦涩,在胸中千回百转,然后浮上眉间。

霍去病未再做声。

羊杂碎的浓郁香味飘荡在空中。

徐大铁珍惜且小心翼翼地自己碗中每一小块杂碎­肉­都挑出来,攒了一小撮,满足地叹息着。

“铁子,你­干­什么呢?”

缔素盯着那小撮杂碎­肉­,想着若是一口吃下,定然嚼得满口生香。

徐大铁嘿嘿笑道:“俺妹子最爱吃这个,俺给她留着。”

听着周遭人都是一怔,片刻后,易烨率先开口劝道:“你得到初一才能见着你妹子,这­肉­留到初一非得馊了不可,可留不住。”

“你别白糟蹋这­肉­。”缔素手脚快,说话间已经又替徐大铁把­肉­又拨回碗里头去,顺手还搅了搅。

“唉唉唉……你……唉……”

辛苦半日白费,徐大铁苦着脸,用木栖在白羹中捞了捞。

赵钟汶安慰他道:“铁子,这­肉­留不住,你莫着急,到了初一咱们到街上买两斤新鲜羊­肉­拎回去,要烧要炖汤都使得,给你妹子好好补补。”

“真的?!”徐大铁眼睛发亮。

“真的。”

赵钟汶笑着点点头。

子青瞧他神情,想来是对月末的箭术考核极有信心,心下稍宽,也不多说话,含笑埋头嚼面饼。

“老大,什么时候带我们看嫂子去?”易烨笑呵呵地拍赵钟汶肩膀。

赵钟汶嘿嘿笑了笑,黑瘦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羞涩,道:“总会见着的,以后……不急不急……”

众人正自好笑,忽得见曲长快步朝这边过来。

“易子青,缔素。”他二人闻言忙起身,曲长目光在他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嗯……你们俩待会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明日清早早饭前到虎威营报道。”

缔素心中一喜,子青却是一惊。

“……要卑职到虎威营,所为何事?”她问。

“为何事我也不知,鹰击司马说是暂时借调,用个把月就还回来。”曲长朝缔素特别道,“到了那边伶俐点,别闯祸,别给咱们营丢脸。”

“诺。”

缔素早已喜不自禁,忍住满腹的欣喜,直待到曲长走远,才咧着嘴笑开来,抓着赵钟汶肩头直摇:“老大、老大、听见没有,将军特地要把我借调过去!”

“听见听见听见……你可别惹祸啊……”

赵钟汶被他摇得几乎把木栖飞出去,连忙把他的手拍掉。

“肯定是那日­射­雕,将军见我箭法好,是个可造之材……”缔素兴奋地直搓手,“说不定这次是个重要任务,所以将军就想到了我……铁子,你说是不是?”

虽然不太明白,但见缔素欢喜,徐大铁也觉得甚是欢喜,连连点头。

子青眉头深颦,脑中转来转去,也想不到霍去病将自己借调过去究竟有何用意,是否又是与李敢有关?

“青儿……”易烨也不无担忧。

对上他的目光,子青勉强一笑,安慰道:“没事的,不是说个把月就还回来了么。”

41第十六章征途(一)

夜里,一灯如豆。

子青已经将本就不多的衣袍收拾好,整整齐齐地叠好,打成包裹。易烨就靠在旁边看着她收拾,愁眉深锁,半日也不说话。

“哥……”子青转头瞧见他模样,试探地唤了一声。

“……嗯……”易烨随口应了声,继而才回过神来,道,“灶间里我坐了水,你待会洗个澡。到了虎威营,不方便的地方可就多了,更别提洗澡……你说将军到底要你过去做什么?”

“我想不出来。”在子青看来,将军练兵着实怪招百出难以琢磨,她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心中所思所想,“好在只说是借调,个把月就回来了。”

“个把月也够久的,我就担心你……”

子青微微笑了笑:“我会当心的。”

易烨叹了口气,复皱了眉头,自顾继续苦思。

子青本就拙于安慰,见状无法,再看夜已深沉,想来不会有人来,便到灶间去取了水倒到屏风后的浴桶之中,再把门栓好,快手快脚脱衣洗澡。

“哥,月底前我估摸着是回不来,你记得把那些药丸给老大带回去给嫂子。”子青想起这事,隔着屏风道。

“……嗯。”易烨这次没再劝她自己吃,“也好,就算月底考核老大没­射­中,他拿着这些药去折成钱两,也能顶些用。”

“还是哥你想得周到。”子青浸在暖暖的温水中,倦意一阵阵袭来,“考核过后雕翎箭你先替我收着,等我回来拿去还给将军。”

“嗯。”

“老大若是还缺钱,就把收着的那几件新袍子也一并给他吧,多少也能折些钱两。”

“行。”易烨应了,又道,“要还这些东西,你想过欠李敢多少钱两么?”

子青伏在木桶沿,心中计算着究竟该还多少钱两,低低呼出口气,意识到自己确实非常缺钱。

大概地算了下,易烨就直摇头,单靠他二人的月俸,就不知要还到何年何月。

轻轻地咚咚两声,忽听见得外间有人地敲门!

子青一惊。

易烨已跳起来,还未问谁,便听见缔素的声音。

“是我!快开门,快开门,巡营的快过来了!”缔素急得不得了。

此时已是宵禁时刻,士卒不得随意在营中行走,否则须受处罚,易烨听缔素催得紧,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只得给他开了门。

缔素侧身一溜,飞快地闪进来。

“什么事?非得大半夜地溜过来。”看见缔素面上尚存兴奋的笑意,易烨开始后悔,他意识到不会是什么大事。

“你们不也还没睡么。”缔素嘿嘿一笑,“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再来借一副手衣,上回看见有两幅新手衣,呵呵。”

“眼睛倒挺尖。”易烨好笑,“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值得大半夜溜过来。”

“反正我也睡不着,想到明日就要去虎威营……”缔素的兴奋劲始终未曾消退,“你想想,这可是将军特地点名要调我过去的。”

易烨奇道:“这和手衣有什么关系?”

缔素理所当然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在将军手底下,我当然得打扮地­精­神点。”

“你这小子……万一被抓住了怎么办?老大怎么也不拦着你。”

“老大早睡着了,白日里练箭都练疯了他。抓着也不怕,我都想好了,就说突然胸闷,喘不上来气,来找你们瞧病。……子青呢?”缔素张望着,而后察觉到满屋湿气,了然地往屏风后探去,“洗澡呢?”

易烨急忙挡在他跟前。

屏风后,子青浸在水中,浑身僵硬,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

“你们这里就是好,还能泡着……”缔素羡慕道,停了一瞬,忽欢喜道,“要不我也一块洗吧,明日去虎威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看着­精­神。”说话着便要往屏风后去。

“不行不行不行……”易烨紧张地拦着他,“你不能在这洗。”

子青心知再不能泡在水中不动弹,赶忙起身,也顾不上擦­干­,伸手就去取挂在屏风上的衣物要穿。

“我又不多用水,和子青一块洗就成。”

缔素对于易烨的紧张很是费解,愈发好奇,伸手就去挠他的腰眼。易烨是个最怕痒的,缔素若来硬的他倒坚持得住,眼下被他一挠,不由自主就缩着身子逃开,缔素趁机就闪到屏风后头……

子青还来不及穿上衣袍,只能把衣物掩在胸前,大概遮住身子,湿漉漉的乌发披散在肩头,愈发衬得肌肤白皙。

见此情形,缔素瞬间呆若木­鸡­,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易烨着恼,把缔素猛地拽出来,没好气道:“你什么你,还不出来!……青儿,你穿衣裳吧,我把这小子捆起来算了。”

子青默默裹好胸前白绫,再把衣袍一件件穿好,这才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你……”缔素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你也太像个女人了!可你怎么会是女人呢?这怎么可能……”

说着说着,他就走上去,满脸迷惑地想探手去摸摸子青胸部,被子青尴尬闪开。

她闪开的动作已令人了然,缔素立在当地,不可置信道:“你……真的是个姑娘?”

易烨将子青拉到身后,沉声道:“臭小子,听好了,子青是我妹子,是为了替我爹才从军的。你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我可饶不了你!”

“她是你妹妹!”缔素还是觉得无法相信,看看易烨,又看看子青,半晌才压低嗓子紧张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要是被发现,可是杀头的死罪!”

“当然知道。”易烨白他一眼,“所以你小子千万别说出去。”

“我怎么可能说出去!”缔素急忙道,“可是你们、你们……也太冒险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我爹有病在身,如何受得了军中这些­操­练。”易烨叹气。

想到­操­练之严苛,缔素也点点头:“这倒也是。”

“总之,你替保守住这个秘密,你就是我和青儿的大恩人!我家的恩人!”

听易烨说得郑重,缔素也郑重起来,脸上带着略显稚气的严肃:“易大哥,咱们是兄弟,不说外套话。我跟你们担保,这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杀了我也不说。”

瞧他一脸的刚毅顽强,易烨这才稍稍放下心,重重拍了拍他肩头,道:“大恩不言谢。这番你和青儿去虎威营,辛苦你多照顾她……”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保护弱女子的心态油然而生,缔素自感肩上责任重大。

易烨身后,子青已从包袱内寻出手衣,一言不发地递了过来。

“青儿,你放心,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缔素接过手衣,朝她认真道。

子青微微一笑:“我知道。”

待缔素要走,易烨不放心地叮嘱道:“记着,这事连老大和铁子也不能说。”

“老大也不能说?”缔素一愣。

“不能,知道的人越多对青儿越不利。”

“嗯,明白了。”

缔素点点头,闪身出去。

室内,易烨与子青对视半晌,皆不知该说什么。缔素毕竟只能算是个孩子,他究竟能将这个秘密保持多久,无人知晓,眼下也只能过一日算一日。

42第十六章征途(二)

根据曲长所传达的指令,子青与缔素二人在早饭前便得到虎威营,故而二人在早起­操­练时便匆匆辞别赵钟汶等人,纵马往虎威营赶来。

在营门通报之后,便有军士过来,将他俩直接领到校场一角。早有十几骑人马等在那里,为首一人便是霍去病。

“禀将军,人已带到。”军士朝霍去病禀道。

霍去病随意点了下头,便挥手让军士退下,目光淡淡扫了眼子青与缔素。他身后有几人见原来是在等这两个不起眼的小士卒,自然不放在眼中,不甚满意抱怨道:“你们小兔崽子睡得好觉,让我们在这等了小半个时辰。”

曲长命令中只说早饭之前,也没说具体时辰要求,子青与缔素虽然都觉得有些冤枉,但两人皆低首附耳,不敢辩解,更不用说是反驳了。

好在霍去病也没说要罚,跃上玄马,提高嗓门道:“出发!”

随即,赵破奴、高不识在内其余十几骑翻身上马,子青缔素也忙跟上。一行近二十骑人马往西北方向绝尘而去。

他们这一行人马,霍去病是将军,赵破奴是鹰击司马,高不识是校尉,剩下十几人还有几名是中郎将,几乎皆是羽林郎官出身,自是无人会把子青和缔素这等小兵小卒放在眼中。途中其他人之间尚有问有答,间或着嬉笑怒骂,却没人来答理子青缔素。他二人只能傻傻跟着走,根本不知道去何处,去做什么。

“听见水声了么?”奔驰了近一个时辰,缔素转头问子青,“前面有河,水很急,我能感觉到。”

子青侧耳细听,果然河水轰鸣声越来越响:“是黄河?”

再行一段,远远已经能看见渡口,驰近之后,众人下马。早有等候在此的人迎上来,将他们引入一处屋舍之中,朝霍去病恭敬禀道:“依将军的吩咐,驼队在对岸已租借妥当,锦缎丝帛也已装载上船。”

子青有些愣住,因为屋舍内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队跋涉大漠的寻常商旅所要用的全部物件。

“卸甲,各人找自己合适的衣服换上,合穿就行,别挑挑拣拣磨磨蹭蹭,船还等着……”赵破奴扬声吩咐道,话音未落便被一件抛过来的衣袍连头罩住。

紧接着,旁边东中郎将谭智把一双半旧的靴子塞入赵破奴手中,笑道:“你不用挑了,这是最臭的一双靴子,你用最合适。”

赵破奴揪下头上的衣袍,抱着靴子,仍是好脾气地催促道:“上了船就有早饭吃,别说我没告诉你们。”

“早说啊你,饿我们这半日。”

又一双旧布袜抛过来,赵破奴照单全收,抱着衣物去换。

子青已卸了甲,当着众人的面,身上的襦衣自然没法再脱,只得慢吞吞地先把布袜靴子都换了。缔素自己快手快脚地换好,看子青神­色­不对,恍然大悟,眼珠滴溜溜一转,把一件翻毛的皮袍举得高高的,对着光佯作自言自语道:“没长虫子吧?”

这一瞬,被衣物挡住的子青飞快地脱下绛红襦衣,将半旧石青襦衣穿上。

一只大手将翻毛皮袍压下来,赵破奴的脸出现在眼前,满面疑惑道:“有虫?难怪我觉得有些痒痒?”他的肩头左耸右耸,浑身不自在起来。

缔素讪讪缩回手,赔笑道:“好像是我看错了,是毛打了结,不是虫子。”

“哦……”赵破奴挠着后背走开,继续吩咐众人,“弓、弩都得带上,别拉下了。咱们这是商旅,还得防着大漠里的刀客,别装得太过了。”

“咱们要去大漠?!”缔素一惊,朝子青道,“你听见没有,叫咱们防着大漠里的刀客。”

“嗯。”

子青将外袍束好,复背上弓箭,心下隐隐已有些明白霍去病此行目的。

“喂,那边两个小子过来,把这些衣袍都叠好,袜子靴子也都理好,别弄乱了。”有人理所当然地使唤他们,“回来还得穿呢。”

又不是将军,也好意思大模大样地差遣人,缔素心中暗自嘀咕着,见子青已默默地过去整理衣物,只得也跟过去,没好气地胡乱叠着。

“你说咱们穿着这样去大漠做什么?”缔素把衣物整摞搁好,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子青,“难道将军乔装打扮,对匈奴人搞一次突袭?人也少了点吧?”

“大概是想探探路吧。”

如果此行是为了探路的话,子青就明白了将军要带上缔素的原因。

正说着,披着狐皮大麾的霍去病自里屋出来,盯了子青一眼,随即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毛茸茸皮袍装扮,随口便吩咐道:“你就当我贴身小厮,跟在我旁边伺候,记得么?”

子青呆了一瞬,想到这也许是自己此行所要扮演的身份,道:“诺。”

闻言,缔素忍不住满怀期待问道:“我也伺候将军么?”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霍去病说罢便大步迈出门去。

更重要的事——缔素心中甚喜,自觉用处甚大。

见子青仍躬身在整理靴子,他忙捅捅她,急道:“你傻啊,还不快跟上去,将军刚说了你得跟在他旁边伺候。”

子青疑虑地直起身:“他应该是指进了大漠之后吧?”

“他又没说,你现在就跟着准没错。”缔素催促她道,“快去快去,将军的命令岂能容你瞎猜,这些臭靴子我来整理。”

子青没奈何,只得整整衣袍,跟着出门去。

刚一上船,便有人朝赵破奴嚷嚷着饿,到处寻摸着吃的。不一会儿,果然有人依赵破奴的命令抬出了几个篓子的粗麦面饼,重重地放到甲板上。

“就吃这个?”东中郎将谭智直皱眉头。

赵破奴先伸手拿了一个:“这玩意儿不容易坏,扛饿,大家吃饱之后,剩下的面饼就是接下来几日的­干­粮。……来来来,别客气,多拿几个……”

“别吆喝了,什么好东西,你也好意思。”顿时有人奚落打趣。

说归说,众人手都没闲着,不过一会儿功夫,马鞍袋都鼓囊起来,众人嘴里也都各自嚼着。

缔素叼着面饼靠在船舷上,探身去瞧底下翻腾的浪花,另一只手使劲挥舞着让子青过来。

“我还是头遭坐这么大的船,你瞧瞧,连浪花都这么大!”他兴奋地很。

“你当心。”

瞧他身子探得太猛,子青伸手把他拽回来些,这才抬头看向船外。因是清晨的缘故,河面上的雾气甚是浓重,连对岸是什么情形也看不清楚,只有灰蒙蒙的浓雾,船一直在往雾中驶去,看不见前方,让人心中无端地生出些许茫然之意。

43第十六章征途(三)

霍去病往船舱内查看过已准备好的锦缎布匹,方才回到甲板上,也随手拿了块粗面饼,斜坐在甲板盘绳的木桩上,心不在焉地咬了两三口,目光若有所思地将甲板上的马匹和人都扫了一遍。

“这次……”他缓缓开口。

其他人倒还罢了,唯缔素与子青站姿笔直,等候将军的命令,霍去病停口瞧着他二人,无奈道:“首先要改得就是这点,这次装扮成商旅,你们言语行动间须得改掉军人习­性­,免得被人看出破绽来。”

闻言,为表示听命,缔素动作生硬地往船舷上一靠,子青则面无表情地低头咬了口面饼。

霍去病微微一笑,接着道:“下船后将货品都搬到驼队上。老赵,你率四人负责押后;伯颜,你率四人在队前开路;谭智,浩然,你二人负责保护缔素,将沿途所有水源都标注出来;余下的人,随我在队中策应。”

“诺。”

众人皆应道。

缔素此时才方知自己此行任务,更未料到,霍去病还专门派了两个人来保护他。其中谭智是东中郎将,施浩然则是长水校尉,此二人军阶皆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竟然令他二人来保护自己,着实令他一时间受宠若惊。

斜睇了眼缔素,谭智顿感大材小用,委屈道:“就这个小­鸡­崽子,掉锅里头也没人吃啊,还用着我和浩然两个人来护着他?

“咱们这些人里头,会舞刀弄枪的不稀罕,会找水源的可就这么一个,到时候几万人马就得靠他找的水源。信得过你,才把他交你手上,你不愿意,要不我来替你?”霍去病掰下小块面饼丢入口中。

谭智嘿嘿一笑,忙道:“不用不用,那还是我吧……小子,过来!从现在起,吃喝拉撒都不许出我一丈内,知道么?”他朝缔素笑喊。

旁人皆笑。

顿了一会儿,西中郎将伯颜颦眉问道:“将军,咱们扮成商旅,必然行动缓慢,此番又是深入匈奴腹地,若遇上匈奴人劫货怎么办?”

“驼队上的驼旗用得是长安齐家的,今年的过路钱他们早就交过了,不出意外的话,匈奴人是不会来劫我们的货。”霍去病停了下,看出伯颜眼底的意思,“若是有意外,货全丢弃,尽量避免交手,走为上策。此番是为了探路,要收拾他们等下次。”

众人闻言,心下皆已明白。

长水校尉施浩然把最后一点面饼吞入腹中,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又不用动刀动枪,天天光跟着那些骆驼磨蹭,还得伺候小毛孩子,没劲没劲。”

话音刚落,他便被人自身后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要不说你贱呢,没匈奴人追在ρi股后头,你就不会过日子了。”霍去病踹完他,复坐回去,笑道:“老赵,每天早晚照着饭点揍他,省得这小子皮痒痒。”

赵破奴笑呵呵道:“这小子皮厚,我担心早晚两顿不够……”

“得得得……”施浩然拱手作揖,迈了几步正走到缔素旁边,把缔素一把揽过来,故作郑重道,“我责任重大,得保护这个大人物,你们谁都不许惹我啊!”

未料到他劲道太大,缔素被他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幸而一把被谭智拎了出来,顿时扶着船舷连连咳嗽。

“……差点勒死他,你这蛮牛。”

谭智边道,边好心地替缔素拍背,他的手劲也不轻,拍得缔素踉跄一下,几乎栽到甲板上,幸而子青及时托住,将缔素扶到旁边坐下。

“你瞧瞧你瞧瞧,刚才你差点拍死他,还说我蛮牛,你自己也不去照照镜子……”施浩然一脸的幸灾乐祸。

你一句我一句,接下来,两人扭斗成一团,霍去病看得有趣,权当佐饼小菜。

缔素哀怨地将子青瞅着,虽不敢言语,但目中意思已让人十分了然:我不要和这两个蛮人待在一块。

将军所下达的命令,子青亦无法,只得安慰地拍拍他。

下船后,果然有驼队已在岸边等候,待把锦缎布匹都搬上骆驼背上,他们方才跨上马背,开始这一路的旅程。

因是打着长安齐家的旗号,一路上着实太平,即使远远地有匈奴人经过,看见他们是齐家商队,也无人来为难他们。有时到了匈奴人小部落所在地,还有普通匈奴百姓上前来与他们换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之类琐碎东西,霍去病也甚大方,心无芥蒂,能匀出来的皆与他们交换。

待走远后,施浩然甚是不解,皱眉道:“他们可是匈奴人,咱们­干­吗还要换东西给他们?”

“匈奴人就不是人了?”霍去病白他一眼,“不打仗的时候,人家也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在这种小事上去为难人家,你瞧你这点肚量……”

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从身后­射­出,直入草丛深处,隐约能看见一头肥硕野兔栽倒在地。子青飞快窜过去,将野兔拎回来,挂于马侧,一日下来那里已然挂了三四头野兔。

霍去病斜睇她一眼:“打兔子倒是利索,要是烤兔子的功夫再­精­进些就好了。”

子青愣了楞,默默点了下头。

眼见日渐西斜,霍去病下令就地宿营,除了谭智浩然二人陪着缔素去附近搜索水源,其他人卸下驼队的货,让骆驼得以休息,又生了篝火。子青在篝火边拔着兔毛,预备烤兔子。

瞧她把野兔背脊上的毛拔下来,当做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入小布包内,最闲的霍去病忍不住凑过来,探手就把小布包拿过去,端详奇道:“你留着兔毛做什么?”

“兔毛可以做笔。”

子青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手中布包,生怕霍去病喘气略大些把兔毛吹跑了。

霍去病挑眉:“做笔?!”

“嗯,秋冬时候的老野兔背上所生紫毛,被称为‘紫霜毫’,是做笔的上上之选。所做出来的笔储墨多而不漏,耐用。”

子青耐心解释道,与此同时,想不作痕迹地从霍去病手中拿回小布包。可未料到霍去病偏偏不撒手,子青只得讪讪缩回手。

“兔豪我倒是知道,不过没想到是这老野兔背上的毛。”霍去病闲闲侃道,“你想做笔?也好,先做一根给我使使,让我看看好不好用。”

子青呆了呆,紫毫极其有限,这些兔子加起来都未必能做一支笔,将军这一开口……

“怎么,你不愿意?”

霍去病已从她不自觉颦起的眉尖看出来,心下有些好笑,毕竟还是年幼,这少年丝毫不懂得掩藏情绪。

子青思量着该怎么说才妥当,沉默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只能抬眼如实与他商量道:“若将军不等着用的话,下次再做笔给您行么?这次的笔,是我想拿去卖些钱两,有急用的。”

她目光甚是恳切,­干­净清澈,霍去病对上她双眼,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你­干­脆卖给我,如何?”

“您想买?”子青有些不可置信。

“嗯。”

子青只能道:“……那我卖您便宜点吧。”

44第十六章征途(四)

“行啊。”

把小布包递还给她,霍去病随意转开,自到马鞍旁寻了水囊,饮了几口后复转回来,也不说话,只瞧着地上的野兔,伤口皆为一箭穿喉,­干­净利落。

“你的箭法不错,­射­香头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太难的事情,既然缺钱,为何不去拿月底考核的金饼?”他问。

把一只拔得­干­­干­净净的兔子放到旁边,子青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使劲地撸着手上的余毛,半晌才道:“……我不能要。”

霍去病怔了片刻,想起以前曾经听说过关于墨者行事,其中有件他认为甚为迂腐的事,悟道:“墨者不收取任何礼物和奖赏,因为不愿别人认为自己另有所图,是这样吧?”

没想到他连这也知道,子青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微带诧异之­色­,然后她点了点头。

“可月底考核这个……没关系吧?”霍去病开始意识到这个少年的想法很可能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加迂腐顽固。

子青认真道:“习武该是为了强身健体,保护弱小,又或者是报效国家,不该是为了钱两。”

“既可报效国家,又有钱两可赚,两全其美之事,岂非更好。”霍去病理所当然道,顺手在她脑袋上叩了一记,“你这孩子,也太死板了!”

颇为柔顺地挨了他这记,子青没吭声,闷头把木棍削尖,串了兔子架在火上烤。暮­色­渐沉,火光映在她脸上,霍去病多看了两眼,笑着摇头起身,去查看驼队。

兔子还未烤熟,缔素一行人便回来了,马背上驮着七八个满满当当的水囊。谭智将附近水源方位告知霍去病,霍去病当即取出地图细细标明,而后看着地图凝神思考……

赵破奴自怀中掏出从高不识处搜刮来的调料,围着兔子通身乱洒,急得施浩然在旁直搓手。

“……你会不会啊,不会别糟蹋东西……多了多了……你这样洒肯定咸了……”

听他咋呼个没完,赵破奴­干­脆一脚把他踹旁边去:“滚滚滚,滚远点,全是你唾沫星子,待会怎么吃?……伯颜,替我把他捆了,没见过这么烦人的。”

施浩然仍嚷嚷个没完:“咸了,咸了!……伯颜,我告诉你,老赵放这么多调料,肯定是他自己想独吞这头兔子。”

伯颜硬把浩然按坐下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朝霍去病一指:“你有点眼力行不行,别吵着将军。坐着,看着火!”

“不是有那小子看着火嘛,得,我瞧马去。”

浩然口中所指的那小子正是子青,她只管埋头看火添柴,于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缔素回来后只转悠了一圈,便被四、五人差遣着做琐事,他一做完便溜到子青旁边坐下,忿忿跟她咬耳朵道:“咱们简直就是来伺候这帮爷的,压根就没人把咱们当回事。”

子青笑了笑,安慰他道:“将军之前还说你顶重要,还派人保护你,这还不够把你当回事啊。”

“什么保护,朝我呼来喝去的,神气着呢。”缔素没好气地低声嘀咕道,“有本事他们自己找水源去,别跟着我啊。”

“……兔子好了!”

子青把距离她最近,尚没有被赵破奴祸害到的烤兔子取下来,烤得金黄发亮的兔­肉­溢出阵阵诱人的香味。啃了一整日的面饼,缔素早已饥肠辘辘,伸手就去撕兔子腿。

手刚要触及,忽得眼前一阵风,整只兔子都不见了!缔素再回头,施浩然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抢了兔子去,正撕腿子呢。

“伯颜!”施浩然把兔腿抛给他。

“谭智!”又是一条腿。

“……”

整只兔子在他手中被瓜分­干­净,一点不剩,缔素垂头不语,脸都绿了。

“不急,还有兔子呢,马上就熟了。”子青拍拍他,安慰道,“将军不也还没吃上么。”

正说着,篝火对面的霍去病小心收起地图,置入怀中,起身伸展了下,扫了眼满嘴留油的施浩然,笑着嘲讽道:“手最快的是你,偏偏还是吃ρi股。”

施浩然愣了下,定睛看了看,手中那块兔后腿­肉­果然还连着兔ρi股。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以缔素笑得最为响亮。

赵破奴那只兔子也烤妥当,他取了下来,瞧了又瞧,自己也无甚把握。左右张望了下,看见子青就在近前,遂先撕了条小腿子递给她,笑道:“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子青把兔腿接了过去,咬了一大口,嚼嚼咽下,神情平静如常,点点头道:“……还好。”

这下赵破奴放了心,吹了吹,又撕了条腿子给霍去病,笑道:“您尝尝,应该不比老高烤的差。”

霍去病接过兔腿,出于对赵破奴厨艺的怀疑,没敢大口咬,只撕块小条在嘴里嚼了嚼,表情古怪地默然半晌,充满疑虑地盯着子青,然后很­干­脆地吐掉,把腿子塞回赵破奴手中,皱眉朝子青问道:“你成心诓老赵吧?”

子青摇头道:“卑职不敢,确实是还好……能吃就行。”

“你还真是不挑。”看来是对饮食要求差别太大,霍去病没奈何,转头找别的烤兔子,“还有别的兔子么?”

这下轮到施浩然得意地笑:“我早就说不能吃……”

“不是这么差吧?”赵破奴疑惑地自己咬了一口,嚼了又嚼,硬是咽了下来,勉强笑道,“味道是重了点,有点怪,不过还是能吃的。”

“那你自己吃吧。”

霍去病自往火上寻另两头将熟的兔子,勾勾手指头把子青唤过来,吩咐道:“盯着这俩兔子,不准眨眼,别让老赵再往上头捣腾东西,等熟了,先送一头给喂马的几个弟兄去。”

“诺。”

子青颔首领命。

赵破奴正拿着自己那只烤兔子,到处转悠,可惜无人领他的情,最后他靠着缔素坐下来,兔腿递过去,满怀期待地将缔素望着:“你尝尝,没他们说的那么邪乎,仔细嚼嚼还挺香的。”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不用说对方是鹰击司马,缔素满肚委屈地接过兔腿,拗不过赵破奴殷殷期盼的双目,咬了一口,嚼都没敢嚼就硬吞下去。

这边,子青吃完自己那份,又把烤好的兔子送去给喂马的几人,又被人差遣回来拿了装水的羊皮囊送去,一个一个挨着递水,待她再回来时,味道正常些的烤兔子早已被瓜分一空。她倒不甚在意,自拿了粗面饼,在上头洒了几滴水,在火旁略微烤了烤,便吃将起来。

缔素捅捅她,把兔腿递过来:“你还吃么?”他刻意压低声音,“味道又怪,又咸得要命,你真觉得这玩意还好?”

“你是不是吃不下?”子青好笑问他。

缔素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把这玩意吃下去,我非得齁死。怎么办?我要是扔了它,鹰击司马大人心里头肯定得不痛快。”

“别扔,能吃就别浪费。”

烤得暖烘烘的面饼塞入他手中,子青把兔腿接了过去,一口接一口,不多时便吃得­干­净。

45第十六章征途(五)

入了夜,风一阵紧似一阵,支起的简易帐篷不比营中的厚实大帐,一小股一小股的风在帐内穿来窜去,寒意透过衣袍,沁得肌肤冰冷。

由于缔素身负重任,可以免于站哨。而作为队伍中身份最低的小卒,子青站哨时段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午夜至凌晨时分。她不得不在刚刚睡着的时候就被人用力摇晃起来,然后被拎到寒风刺骨的外头站哨。

骆驼们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列,静静地曲膝在地,在这样的夜里,它们安静地就像绵延起伏的小山丘。马儿垂头而立,悄然无声。星空低垂,除了风声,听不到其他声音,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这些温顺的庞然大物。与白日相比,子青忽有说不出轻松之感,欢愉地拢手呵了口气,猛力对搓,再搓了搓自己冰冷的脸。

骤然,身后不远有人低低咳了两声,子青本能回头望去……

将军!

她面上笑意尚未及敛去,霍去病也愣了一瞬,随即低低喝道:“笑什么?”

被他这一喝,子青忙肃容,背了身去,规规矩矩地站哨,只是这么一会儿,又听见身后传来好几声显然被压抑的咳嗽。

她犹豫了下,迟疑地回头,霍去病掩着嘴又咳了几声。

“将军可是受寒了?”作为医士,她本份地问道。

霍去病连话都懒得说,一只手冲她的方向烦躁地摆了摆,示意她少管闲事,紧接着又紧咳了一阵,好一会儿才算缓过来。

白日未听见他咳,夜里才咳,该是体内存有寒气,子青心中暗忖道,可惜眼下连热水都没有。只是不知他既然咳嗽,又何必出帐来,呛着风不是更重么?

“治风寒的药材是备了的,我可以去煎碗汤药。”

子青试探地问道,身子尚立在原地不动,毕竟她身负站哨之责,没有将军命令,不敢擅离职守。

霍去病低沉道:“不用。”

子青只好不再吭声,眼角余光看见他自在行囊堆中翻检出一个小酒囊,将军仰头连饮了几大口。既然咳嗽,怎能再喝酒,子青微颦起眉,话堵在喉咙口,她知道此时说这话将军也必不理会。

过了半晌,霍去病手持酒囊,慢慢踱到她旁边来,虽未说话,呼吸声有些重。

不知他有何命令,子青侧头看了他一眼,月光洒下来,不知是由于饮酒还是咳嗽的关系,他的脸苍白中透着些许潮红,神情倒是同寻常一般。

“你刚才笑什么?”他突然问。

“没什么……” 子青呆楞了下,便对上霍去病狐疑的目光,只得如实道,“真的没什么,我、我就是觉得有这些骆驼陪着,站哨一点都不闷。”

言下之意像是在说自己很多余,霍去病微皱了下眉头。

“将军……你若是病了,就不该饮酒,煎些汤药喝才对。”子青终还是忍不住要劝道。

酒在腹中暖烘烘的,感觉已比刚才舒服得多,霍去病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天冷了偶尔会犯,也就是咳两声,没什么大不了的。”

子青认真问道:“每年冬天都咳么?那就是嗽疾。”

显然不愿意听到自己的小毛病被人冠上一个大帽子,霍去病皱了皱眉:“你们这些医士最好小题大做,咳几声而已,什么嗽疾不嗽疾的……这事,你可别给我到处乱说。”

子青只得点点头,她自知人微言轻,定是劝不了霍去病,思量着待回营后将将军的症状告知邢医长,相信邢医长应有良方调养。

告诉邢医长,应该不能算是到处乱说吧?她想。

一阵寒风卷过,冷得透骨,霍去病扫了眼子青,强自按捺下­唇­边的笑意。这个少年在风中竟连脖子都未曾缩一下,背脊仍是挺得笔直,通身上下,唯将手指在手心处蜷缩了下,吸取些微暖意,随即便松开。

这样的­性­子,可绝不是一般的倔强。

“大冷夜的站哨,怎么连手衣都不带?”他问。

子青答道:“我不冷。”

“是没有手衣吧?”

霍去病摇摇头,自怀中掏出自己那副递给她:“带上吧。”

“多谢将军,不过我不能收。”子青诚挚谢道。

霍去病怔了一瞬,立时想起墨者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哦……不能接受礼物和赏赐是吧?我知道。”

子青低首微微一笑。

“不过这个不能算是礼物,也不算赏赐。它是……”霍去病脑子转得很快,“……是军需,是将军我派发的军需用品。”

“……”

“把手衣带上。”霍去病又补上一句,“这是命令。”

虽然觉得不太对,可惜子青口拙,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听命。

待她带好手衣后,霍去病瞅了瞅,皱眉道:“有点大啊,就先凑合着用吧。看不出你的手那么小。下回再给你寻一副小的。”

“不用,回去之后我可以自己做一副。”子青连忙道。

看她有点急,真是一副很怕欠人情的模样,霍去病笑了笑,未再多言,返身回了自己帐中。

子青低头端详手衣,这是一副锦缎手衣,银丝流云纹的刺绣,针脚细腻整齐,属于她所不喜的虚耗人力物件。况且也确是太大,原该是到手指半截处,现下都到了她末端指节上。

不过,很暖和。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第四日黄昏时分,在马背上展目望去,便已能看见苍苍茫茫的大漠横亘在天地之间。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就要进大漠,须得打起加倍­精­神。”

霍去病吩咐罢,又招手将缔素唤过来,朝他沉声道:“我听人说过,这片大漠中有条暗河,我要你把它找出来。”

“诺。”缔素眼睛闪闪发亮。

“能行?”

“能行,以前我就曾经找到过暗河,只不过不是这片大漠。”

霍去病点点头,又问道:“暗河隔多久才会改道。”

“暗河除非枯了,否则一般不会改道,不过若是中间曾遇上地母发怒,就难说了。”缔素顿了下,挠挠头,“这也是我听族人老辈人说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们族中还有与你一样的人?”

“祖父辈有一人,可惜还没等我出世,他就死了。”缔素神情乍然有些黯然。

霍去病点点头,温言道:“……去歇着吧。”

“诺。”

缔素返身回来,看刚刚卸下驼货的子青又被指使着支帐篷,因军阶最低,无人将她放在眼中,那么大一顶帐篷也没人来搭把手,就她一个人在忙碌,旁边倒坐着四五个闲聊说笑的大汉。

他闷声不吭地过去替她拽紧绳子,子青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几下将木楔砸入地面,固定住粗麻绳。两人再依次捆扎好其他三个角的绳子,帐篷才算草草搭成。

“怎么了?”

察觉出缔素异于寻常的沉默,子青诧异问道。

“没事……”缔素顿了下,还是道,“我祖父辈上有一人,也是善寻水源,我就是想起他来。”

子青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听说是在找水源的时候,让毒蛇给咬了,他硬撑着最后口气爬了半里地。后来在找到他尸首的地方挖下去,果然挖出了水。”缔素眼神发虚地看向子青,“你看我父母不也都是枉死的么,你说,像我们这种人是不是都……命不好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子青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未反应过来。

“你也觉得是吧。”缔素望着已近在咫尺的漠漠黄沙,心底没由来地有点发怵,低低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会不会……”

子青骤然打断他道:“不会的,我……我们一块出来的,肯定一块回去,别瞎想了,有人会保护你,你不会有事的。”

闻言,缔素转身瞥了眼稍远处的谭智和施浩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的身后,子青默默地将木楔又重重地敲了两下,几乎全部没入地面。

46第十六章征途(六)

进了大漠,行了两日,除了马匹有些不太适应,倒也还算顺利。只是沙子太软,吃不住劲,夜里头也没法再支帐篷,只能将驼队围成个圈圈,人就都挤在这个圈圈里头歇息,好歹也能稍微挡点风。

到了第三日,漠上起了风,甚大,夹着沙子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众人皆用长布巾缠头蒙面,各自裹得严实。马匹被风沙弄得焦躁不安,甚不舒服。唯有那些骆驼们行得仍甚是沉稳,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直过了午后,风才渐渐减弱,缔素策马到霍去病旁边,低低说了几句,霍去病遂下令其他人下马原地歇息。缔素也不再管风沙,拿下蒙面的布,纵马朝西南面过去,谭智与施浩然紧跟上他。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一处沙丘之后,子青望着尚未消失的那道滚滚黄尘,愣神了下,随即便被人差遣着去驼背上取水囊。

“那小子闻着味了?”赵破奴扒拉下脸上、头上的布巾,吐了口长气,转头问霍去病。

“他只是说想去那边看看……”

霍去病抚摸着自己那匹玄马的脖颈,目光也停留在他们消失的方向。

“多久?咱们卸不卸货?”

“先等等吧,过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就卸货。”

“诺。”

那边伯颜自己刚灌了两口水,便发觉自己马儿一直哀怨地将他望着,便忙倒了些水给它喝。那马喝完水,眼神中的哀怨丝毫不减,伯颜道它受了什么委屈,卸了马鞍,上上下下地摩挲它。

抱着粟米袋挨个来喂马的子青瞥了眼马脚,提醒他道:“右后掌上的蹄铁好像松了。”

伯颜低头望去,果然是蹄铁松了,忙命子青托住马脚,他凑前用手搬弄着,欲试着将蹄铁再紧上去。

霍去病与赵破奴就着地图指指划划,半晌,他抬头欲命人笔墨伺候,近旁却半个可差遣的人都没有。再望去,那个原该当他贴身小厮的人正半跪在地,险险托着马脚,让人看了有些心惊,就怕那马骤然踢一脚。

忽得西南面隐隐传来马蹄声,霍去病猜度是缔素一行人回来,展目望去,果然看见谭智出现在沙丘上,飞快冲下来,口中大声疾呼着什么……

难道是缔素出事了!

子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呼啦一下站起来,也不去管伯颜,更未等候什么命令,直接跃上马背,叱马便冲了出去。

谭智渐近,可看见他面容紧张,嘴角尚带有血迹。

一来一去,两匹马儿在疾驰之中擦肩而过,她在余光中看见谭智背后Сhā着一把刀柄。

“刀客!刀客!……”

他用剩余气力冲她大喊。

子青瞳孔紧缩,单手策马,腾出一手取出背后弓箭,速度未有丝毫减缓。

到达沙丘顶的那瞬,她便看见了缔素,同时也看见了那群刀客,足有四五十人。缔素和施浩然被他们用绳索套在脖颈上,拖在马匹后头,死狗一般在黄沙中拖行。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疾冲向前,同时双手松开缰绳,挽弓搭箭。

风从耳旁呼啸而过。

箭如流星般自她手中脱弦而出!

“嗖”地一声,拖着缔素的绳索应声而断。

差点窒息过去的缔素伏在黄沙之上,身子颤抖着,连连咳嗽。他还活着,子青心中稍宽,背手自箭箙中又取一箭,弯弓搭箭……

又是一箭。

乍然,一柄弯刀横向飞出,将她的箭击飞。

骑在马上的刀客举长刀朝缔素劈去,欲一刀了结他的­性­命。

与此同时,数支弩箭向她­射­来。

子青顾不上理会,依旧挽弓搭箭,凝神拉弦,瞄准欲杀缔素的刀客咽喉——霍去病等人到沙丘顶时正看见数支弩箭齐齐­射­向子青,马匹身中数箭,长嘶而倒。

手中箭已离弦,子青也跌落下来,顺着沙丘滚下去。

欲杀缔素的刀客咽喉穿透,从马背上一头栽倒。

“放箭!”霍去病断喝,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已得知这群刀客中,带弩箭者过半,其余皆是用刀,而他们这边十几人皆是弓弩好手,这般远距离攻击,他们才能稍占些便宜。

一时间乱箭齐飞,刀客那头有数人中箭,几乎箭箭例无虚发,拖着施浩然的绳索也被­射­断。

打了几个滚的子青自沙地上翻身站起,没了马匹,她发足往缔素方向狂奔而去,在来来往往的箭雨之中,跑得像要飞起来。

“这小子不要命了!”赵破奴倒抽口凉气,就他所看见,起码有两支以上的箭堪堪从她身侧擦过。

霍去病没做声,手持小黄弩,静静瞄准着。

刀客中为首的虬髯大汉便知此番遇上了硬碴,怒道:“他娘的,再给我……”

话音未落,一箭正中他的眉心,正是霍去病所­射­。既然双方人数落差较大,必得先擒王才能乱其军心,他深谙此道。

虬髯大汉落马之后,这群刀客果然军心大乱,也不知到底是该迎战还是该撤退,叫唤什么的都有,顷刻间便要作鸟兽散。此时,子青已到达了距离她最近的刀客跟前。对方显然也没有料到她竟然真的能冲过来,想都没想,一鞭子抽下去,被子青拽住鞭稍,自马上拖将下来。

他拔刀,子青拔箭。

长刀尚未完全出鞘,子青手持箭柄,直接用箭尖贯穿了他的咽喉。

血泊泊涌出,那人直直倒下。

鲜血刺激到双目,子青怔了一瞬,随即便回过神来,夺了马便朝缔素驰去,途中经过施浩然,不知是死是活,还是怕他在混乱中被马蹄所踏,一把将他拎上马背。

背后乍然风声至,她本能地伏低身子,一柄弯刀自头顶呼啸而过,正是之前击落箭矢的那柄弯刀。

弯刀回旋往返,复落回主人手中,一个年纪莫约十八、九岁的少年冷冷看着子青,手一扬,弯刀飞旋而出,却非朝向子青,而是奔着不远处地上的缔素。

子青大惊,顾不得许多,纵身跃出,正扑在缔素身上,试图替他挡下这刀。

等了片刻。

刀刺入背心的疼痛感迟迟不来。

子青缓缓转头,那柄弯刀不知何时又回到那少年的手中。那少年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难测,半晌,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他,是你的亲人?我看见……”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便被人敲晕过去,换成一脸正气凛然的赵破奴。

47第十六章征途(七)

其他人略略追击了下四处逃散的刀客,由于地形缘由,没追出多远便被霍去病召回,纷纷聚拢过来探视施浩然与缔素二人状况。

两人皆在昏迷之中,幸而都还活着。子青迅速地替他们都检查了一遍:缔素尚好,都是些皮外擦伤。施浩然左肩头挨了一记重的,虽伤及要害,可血流了不少。治外伤的药都是现成的,子青半跪着替他清洗伤口,上药,然后包扎妥当,回复她医士本职。

“这还有个活的?怎么办?”赵破奴缴了弯刀,把那晕厥的少年五花大绑,请示霍去病。

霍去病瞧了两眼,道:“我看他使弯刀还有些意思,绑了带走。”

“诺。”

本是留下来照顾谭智的伯颜出现在沙丘顶,静静地,只是望着这里。霍去病余光扫到,心中猛得咯噔一下,缓缓侧转身子,对上伯颜一动不动的身形。

谭智!

玄马踱步过来拱了拱他,霍去病无意识地伸手去拉缰绳,却拉了个空,只得定神复拉过缰绳,翻身上马,脑中空荡荡的。

回到山丘那头,能看见谭智无力绵软地靠在行装上,霍去病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刀柄还Сhā在谭智的背上。

伯颜在身后低低禀道:“开始我没敢拔,怕他顶不过去,可没想到……”他喉头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霍去病没说话,点了下头,缓缓半蹲下来,一手托起谭智的身子,另一手探摸到他身后的刀柄攥紧。那柄刀Сhā得颇深,他拔了一下,只褪出来小半截,谭智身体毫无生气地颤抖了一下,温热的血自伤口处涌出,瞬间漫过他握刀的手。

那瞬,霍去病的喉咙似乎被某物死死地哽住,几乎不能呼吸。

不愿让谭智再受苦,霍去病手上猛地用力,谭智身体重重地一震,刀哗一下被拔了出来,血顺着他的衣袍直淌到沙地上,迅速渗入黄沙之中。静静站着旁边的数人,皆是与谭智共处多年,彼此间熟悉地如同兄弟一般,见此情形其中几人已忍不住坠下泪来。

他轻轻将谭智在沙地上放平,看见赵破奴拿了打湿的布巾过来,方才起身,退到旁边。

赵破奴忍住泪替谭智擦­干­净脸面,又替他将头发也梳了梳……

不远处,子青牵着负着缔素的马儿缓步走来,眼前这静默悲凉的场面已让她明白了一切。她没有走近,只是怔怔地看着,盯着谭智唯一露在人群外的那双半旧革靴。

“将军……”赵破奴开口想请示,又知道这个问题着实太过为难。

霍去病却已明白他想说什么,强压下喉间的不适,用近乎平板的声音道:“留一件他的随身之物,取锦缎裹尸,就地掩埋。”

说罢他便猛地掉头走开,身后一片死寂。

赵破奴呆立良久,才蹲□子,想取下谭智怀中那对鱼形玉佩。

“别拿那个。”伯颜开口制止,“那是他留着定亲用的,你别拿……”说到此处,他眼圈立时又红了,忙举袖胡乱擦了擦,才接着道,“他一个人躺在这里,孤零零的,就让这玉佩陪着他吧。”

赵破奴点了点头,复把玉佩放了回去,另取了谭智贴身匕首。

旁边有人低低道:“真的就埋这里了?……以后便是想找都找不到了。”

“别说了,将军下的命令,你以为将军就不难过。”

“……”

锦缎是现成的,用了一整匹的锦缎,一层一层将谭智包裹起来。

坑也已经挖好,赵破奴刚要去抬谭智尸身,忽被一人沉默着抢在前头,正是霍去病。以超乎寻常的细致将谭智在沙坑放平整,霍去病方才跃出坑外,看着一捧捧黄沙倾斜而下,将谭智彻底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

不期然,陇西街头骈宇骞的那句话在脑中回荡着——““我的兄弟们都躺在大漠里,这里离他们近些,我心里踏实。”

现在,我的兄弟也躺在大漠里了,霍去病茫茫然地想着。

驼队重新出发,一步一步地离开谭智安睡的地方,大漠之中风沙瞬变,即使他们再回来,也不可能再找到他。

子青在马背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漠漠黄沙,仿佛能听见谭智的声音“就这个小­鸡­崽子,掉锅里头也没人吃啊……”

她深闭下双眼,转回头,催动马匹前行。

这日,直走到月上中天,将军才下令停下歇息。众人皆无胃口,卸了货,喂过马匹骆驼,便各自或坐或躺或靠,安静无语休息。

这夜的站哨,竟未再派遣到子青头上。

给缔素喂了几口水,看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子青半靠在骆峰上,也合目休息。

风自梦中呼啸而过。

鲜血自地上黄沙中慢慢渗出。

血越来越多,泊泊流动,在地上蜿蜒出一棵血红的树。

这棵树的枝桠漫上她的脚背……

子青骤然自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

“做梦了?”

有人在近旁低低道。

子青侧头,这才发觉将军不知何时坐在了她旁边,他们俩靠得是同一头骆驼。

霍去病双目很亮,看得出毫无睡意,瞥了她一眼后便自顾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随意把酒囊递过来:“来一口。”

“多谢将军,卑职从不饮酒。”

倒也不逼着她,霍去病收回手,低咳两声,仰脖又灌了两大口,然后酒囊就空了。

子青探身看了看躺在另一旁的缔素,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温度,轻舒口气。再轻手轻脚走到施浩然旁边,依样试了他的温度,烧得烫手,忙用濡湿的布巾敷在他额头上,再替把脉。

旁边伯颜惊醒,低声问道:“要紧么?”

“烧得有些高,不过只要撑过今晚,大概就不要紧了。”子青同样低声回答。她伸手找到施浩然右肩头对应伤处的位置,以指用力按下,施浩然低低呻吟了一声,子青知道所压之处正是痛点所在,遂压住不放。

过了半晌,伯颜询道:“要这样压多久?”

“半个时辰以上,越久越好。”

“我来吧,你去照顾那头的小家伙。”伯颜撑起身子,挨到施浩然旁边。

子青迟疑片刻,伯颜已挡开她,依样用手指按在施浩然的右肩上。她又换过一块敷额头的湿布巾,方才蹑手蹑脚返回去。

“浩然怎么样?”霍去病问道,声音有些低哑。

“他在发烧,脉搏虽急,但健而有力,撑过今晚,应无大碍。”

霍去病点了点头,朝缔素努努嘴:“他呢?”

“他身上伤都不碍事,是受惊过度。”子青望着缔素,低道,“他,毕竟还小。”

霍去病未再吭声,过了良久,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我记得墨家明鬼,你也相信有鬼魂么?”

“嗯。”

“见过?什么样?”

“没见过……”子青半仰起头,望向黛蓝苍穹,轻轻道,“可我知道他们在,一直都在。”

48第十七章阿曼(一)

晨光熹微,缔素自昏睡中醒来,子青喂了他喝几口水,又掰了块粗面饼给他。虽然接了面饼,缔素却无甚胃口,目光搜寻到躺在不远处受伤的施浩然,便急急要过去看他,无奈头重脚轻,子青忙扶他过去。

“烧已经慢慢在退……你不如歇一会儿吧?”后一句话子青是朝伯颜说的,他已经连续指压了近一夜。

伯颜这才松开手,长长吐了口气,由于用力过久,麻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缔素揪紧子青的胳膊,问道:“他,是不是伤得很重?我瞧见那刀朝他劈下去……”

子青安慰他道:“肩头的伤口较深,还好没有伤及要害,只要日日换药,坚持指压,应该会没事的。”

缔素这放下心来,又转头四下张望,将所有人巡了两遍,仍然未找到谭智。

“谭中郎将呢?”他问。

子青默然片刻,才道:“他死了。”

“……”缔素的双目在瞬间睁大,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

“背心处中了一刀,致命伤,他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报信。”子青静静地告诉他。

缔素呆呆站着,似乎要花费他全部的气力,才能让他自己去相信这个事实。

远远的东方,红日跃出沙面。

近处,一匹睡醒的骆驼也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摇头晃脑地从鼻孔里喷气。

这个清晨与他们入大漠来的每个清晨甚是相似,只是少了一人。

“他人呢?”缔素看上去欲哭无泪,“我、我想再看看他,行么?”

子青不得不如实告诉他:“谭智昨日便已经下葬。”

“下葬?就葬在大漠里!”缔素简直是悲愤了,怒嚷道,“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是你说的,我们一块出来的,就一块回去!”

他的声音是如此之大,几乎把所有人都吵醒了。霍去病半坐在沙地上,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其他人也都没有说话,看着缔素。

缔素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泪水如倾,死死地瞪着子青,声音哽咽地走了腔调:“是不是你说的?!……一块回去!死了也该一块回去!”

子青看着他哭倒在自己肩头。

“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为了我,他就不会死。”强烈的自责几乎要把缔素击垮,“那个方向没有水源,可我还是想碰碰运气,我……”

“原来你们是在找水源。那里有水源,只不过你找不到而已。”

骤然,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生硬的汉语,那个少年被捆得很结实,神­色­淡然。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不可能,如果那里有水源,我一定能找到。”缔素抬起头来,急道。

少年不屑一顾:“哼……”

霍去病起身,走到那少年面前,沉声问道:“你说,他为何找不到?”

“那处是暗河,在黄沙下面,他当然找不到。”

“暗河我也能找到!”缔素怒道。

“浅的自然好找,如果是在沙下一丈多深的地方呢?”少年冷眼瞥他,嘲讽道,“暗河横贯整片大漠,有浅处你不去挖,非得盯着最深的地方。”

“你知道暗河所在?”霍去病问道。

少年昂然道:“这片大漠底下整条暗河走势我都了若指掌。”

“能画出来么?”

“能。”

霍去病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道:“好,你把暗河所在画出来,我核实无误的话,就放了你。”

少年也甚­干­脆:“不。”

霍去病不急不缓,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走,我要同你们在一起,不……是同他在一起!”

少年的手不能动,朝缔素方向努了努嘴。缔素骇然吓了一跳,恼道:“我才不要同你在一起。”

“不是你,是他!”

少年的双目定定望着子青。子青疑惑不解,微颦起眉,立在当地。

这个要求倒还真不算高,只是怪了些,霍去病奇道:“你认得他?”

“昨日才认得的。”少年实在道。

“那你为何非要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我喜欢他!”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晕厥,这般直白的表白便是男女之间也不宜当众说出,更不用说大家都是男人。

连子青也有些惊愕,着实不明白这个昨日才见过的少年如何会说这般话。

唯有缔素以为这少年看出子青的女儿身,急忙道:“你胡说什么,他和你一般都是男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少年却不以为异,双目清澈见底,坦然地近乎惊人:“他是女人我也喜欢,是男人我也喜欢,总之是他就行!”

众人再次晕厥。

子青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她与这少年连相识都算不上,他这般强烈的情感究竟从何而来。

这是一笔根本用不着费时思量的买卖,霍去病很痛快地点了头:“行,只要你画出来的图准确无误,我就让你和他在一块。……裁块素锦,给他研墨。”

“诺。”

素锦往沙地上一铺,少年咬着毛笔趴在上头,想想,画画,画画,想想……

“将军,这小子会不会是在给咱们下套?”赵破奴远远望了少年半日,不放心道,“他是那帮刀客的人,弯刀使得又好,怎么会这般轻易就降了咱们,还非得要跟咱们呆一块?我看其中肯定有诈。”

霍去病瞥他一眼,提醒道:“人家没说非得跟咱们呆一块,是说要跟子青呆一块。”

“那不都一样么!……那小子怎么突然就能看上子青,古里古怪的,我看这也有诈!”赵破奴言之凿凿。

“等地图画出来,还给他绑上。”霍去病想了一下,“把子青叫过来。”

待子青依命过来,他盯了她半晌,才问道:“你……是不是给那小子下什么蛊了?把他魔障成这样?”

再傻也听得出将军语气中的取笑之意,子青无奈,只得不作声。

“那小子既然认你,待会他画完地图之后,你就去套他的话,他是哪里人,什么来历,怎么会当上刀客,最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这片大漠的暗河走势。”

子青从未做过这等事,略有些为难道:“若是他不肯说怎么办?”

“所以要你套他的话,旁敲侧击……明白么?”

“……我试试。”

霍去病顿了片刻,加上一句:“你可别反被他套出话来。”

“……诺。”

望着她离开,赵破奴直摇头:“将军,这小子太老实,您这美男计看来是所托非人。”

“我用美男计了么?”

“这是明摆着的,您为了地图,把这小子卖了。”

霍去病瞥了他一眼,淡道:“他看上的人若是你,我会觉得这买卖更划算。”

直至日上三竿,那少年才算是画完,歪着头又看了遍,将毛笔随手一扔,拍拍手站起身来。霍去病把地图拿走,没忘记命人重新把这少年重新捆起来,最后意味深长地盯了子青一眼。

尽管颇为尴尬,子青还是不得不执行将军的指令,走到那少年旁边,犹豫片刻问道:“你饿不饿?”

少年看着她,笑得灿烂,不答只道:“你可以唤我阿曼。”

“阿曼。”

“嗯,我不是你们汉朝人,名字你读起来肯定觉得拗口,唤我阿曼便可。”

49第十七章阿曼(二)

看他的相貌,与汉朝人比起来,他的眉弓甚高,显得眼睛愈发深邃,轮廓清秀分明,显是西域人的相貌。

“你……怎么会去当刀客?”子青问道。

阿曼原先摊手,不过手被捆着,只好耸耸肩:“没活路了,当刀客还能讨口饭吃。”

“哦。”子青不知该怎么问下去,“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匆匆到去拿自己的水囊和面饼,取来之后发觉阿曼着实被捆得结实,她只好一点点把面饼掰下来喂他。见她来喂自己,阿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就着她的手慢慢地把整张面饼都吃完,罢了还打了个饱嗝。

“有阵子没吃饱过了。”他笑道。

昨日那些刀客个个穷凶极恶,敢情也是因为吃不饱,子青默然无语,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曼也不说话,只瞅着她,目中满是笑意。

被他瞧得实在有些不自在,子青起身,正看见霍去病在驼队旁边远远望着她,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禀将军,他说他不是汉朝人,看相貌应是西域那边的人。真名他没说,只说可以唤他阿曼。当刀客是为了讨口饭吃。”子青把自己所知道的原原本本全说了。

“没了?”

“没了。”

“你……老赵还真没说错,算了算了。”霍去病长吐口气,连看都懒得再看她,挥手让她离开,朝众人朗声道,“拔营!”

收拾停当后,驼队启行。

临行前,缔素朝着东方,谭智长眠的地方,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才抹了眼泪上马。阿曼被扔在骆驼背上,晃晃悠悠,照旧是一脸淡然无谓。驼队中,换作是霍去病开路,赵破奴负责押后,伯颜居中策应。

一路就沿着阿曼所画出暗河与水源所在而去。

如此行了近一日,人疲马乏,他们终于到达了距离最近的水源所在。

因是暗河,旁人皆看不见,缔素最先有了感知,知道阿曼竟是真的知道水源所在,原先满腹的不忿便又增加了许多,下马慢慢走到一处看似平常无奇的沙地,单膝跪地取出匕首开始挖沙子……

众人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着。

才一小会儿,他便能感觉到所刨出的沙子便带着些许湿气,再往下刨出,便有水开始渗出,再刨得几下,猛地将匕首往下一Сhā,竟有一股水柱直冲出来,水花在月光下晶莹剔透。

苍苍茫茫的黄沙之中,陡然冒出如此美丽的水花,如梦如幻,众人大多都未曾见过这般景象,一时恍若身在梦中。

缔素被淋得半身湿透,缓缓直起身子,朝霍去病喊道:“……真的是暗河!”

霍去病淡淡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接连找到另外几个水源所在,直到到达地图上所标注的最后一个水源,明日他们便可离开大漠。

这处水源非暗河,而是一汪小小的湖泊,湖边有树有草,对于在沙漠中跋涉多日的他们来说,此处俨然是人间仙境。到此处来的并不仅仅他们这一队商旅,另外还有两队商旅,除了汉人,其中不乏西域人。他们在湖边生起熊熊篝火,又是烤火又是谈笑,其间还夹杂着鼓声歌声,着实热闹非凡。

他们见霍去病一行商旅是打着齐家的旗号,亦是老商号了,尽管彼此不相识,仍是招呼他们一行人同来烤火。

骆驼背上,阿曼半靠着,侧着脸看着聚集到水边的人,­唇­边挂了一丝不屑的笑意。待到霍去病自旁边走过时,他嚷道:“你们汉人不是讲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么?该给我松绑了吧!”

霍去病慢悠悠踱过来,却没给他松绑的意思,慰问般的摩挲着骆驼,闲聊般道:“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都懂,你的汉话学的不错啊,跟谁学的?”

阿曼嘿嘿一笑:“刀客里头就有汉人,汉话可比匈奴话好学……”他唧唧咕咕又讲了一长串的话,也不知用的是哪里的话,脸上满是欺负人听不懂的坏笑,末了来一句,“这是什么话,你听得懂么?”

霍去病倒也不恼,微微一笑,接着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暗河的走势?”

“我若是说我打小就知道,你信不信?”阿曼嘻嘻笑着。

“你还真是天赋异禀。”

阿曼笑容不改:“这……汉话该怎么说……兄台过誉,岂敢岂敢!对吧?”

“不必客气,我也只是随口一说。”霍去病极有气度地招手唤来赵破奴,“老赵,给他松绑。”

“真要放了他?!”看见这少年的笑容,赵破奴就起一身­鸡­皮疙瘩,始终心存戒备。

霍去病复望了他一眼,眼神不容置疑,赵破奴没奈何,便要动手去给他松绑。

“等等!”阿曼挪了挪身子,避开赵破奴,“他就是个蛮夫,粗手粗脚的,我不要他,我要子青来给我松绑。”

“臭小子,欠抽吧你!”

赵破奴恨得牙根咬咬,就想往他那张笑脸上揍一拳。

“还挺讲究,”霍去病轻轻一笑,挑眉问他道,“地图你已经画给了我,水源也都已找到,你就不怕我卸磨杀驴?”

阿曼也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驴?怎么会杀呢。”

“老赵,让子青过来给他松绑。”

霍去病微笑着走开来。

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赵破奴还是把正在卸货的子青唤了过来。

手脚的绳索都已松绑,阿曼略活动了下手脚,便从自骆驼上跃下来。见子青沉默着转身就走,他忙赶上她,侧头问道:“你怎么不理我?”

子青解释道:“……我还得去卸货。”

“我来帮你。”

阿曼笑道,兴致昂然地走在了她的前头,自骆驼身上扛起布匹卸到旁边,手脚竟是十分熟练利落。篝火那边传来若有似无的歌声,他也不在意地跟着唱起来……

大概是首西域的歌曲,唱词子青自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其热烈奔放的韵律与汉朝的歌曲极不相同,听得人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欢喜起来。

有他帮忙,布匹很快就都卸了下来,阿曼看子青始终一声不吭埋头做事,勾着头笑瞅她,问道:“你怎得还是不理我?”

“我……”

子青从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可又绝不能说他无礼,只得退开两步,想了半日才道:“你既是西域人,为何非要和我们在一块?”

“我想和你在一块。”

子青颦眉,抬头直视他:“为何?”

“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阿曼微微一笑,仿佛在回忆那日的情形,“我见过不要命的,可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命的。你骑马从沙丘上冲下来,躲都顾不得躲,我就以为你死定了;后来你没了马,居然就这样狂奔过来,我也以为你会死;再后来,你居然扑上去挡刀。你为了救那小子,还真是不要命啊!”他望向正在水边往水囊装水的缔素。

“他是我兄弟。”子青别开脸,“份内之事,不算什么,你没必要在意。”

阿曼仍是一笑,语气带着些许嘲讽:“可我敢说,换了他来救你,必不会像你这般。”

子青转头定定望了他片刻,静静道:“无论他会不会,他都是我兄弟。”

闻言,阿曼缓缓笑开,灿烂非凡:“我知道,所以我喜欢你。”

50第十七章阿曼(三)

篝火那边又传来羊皮鼓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极为原始古朴的声音,又极富节奏,仿佛那节奏天生就在脉搏中跳动一般。

听到这声音,阿曼把她手中尚在收拾的东西往旁边一丢,朝她笑道:“走,我们到火边去!”

他拉着子青就朝篝火跑去。

手被他挽着,大概由于才卸过货,他的手心暖暖的,子青不甚习惯与人如此亲近,略缩了下,却被他拽得更紧了。

待她想用力抽出时,阿曼已经带着她挤进篝火圈中,这才松开她的手,握着她的肩膀对她道:“站在这里别动,我跳舞给你看!”

说罢他便转身,头微仰着,背脊挺拔,自然而然地踩着鼓点而行,行至篝火旁,将右手放到胸口,朝众人微微颔首,姿态高贵……

这原是西域的礼节,其他西域人见状,便知他要跳舞,那鼓手边打着手鼓边朝他行来,最后在他身侧半蹲下来,竟是要专门为他伴鼓。

“那小子发什么疯呢?”赵破奴被鼓点吵得脑门儿直发胀,不满道。

霍去病靠在树上,饮了口清水,笑道:“……像是要跳舞。”

“一个大男人跳什么舞……”

赵破奴虽是满脸不屑,目光倒是好奇地盯着看。

鼓声突转急促,阿曼随着鼓点舞动起来,举手投足间,让人完全无法转开目光。

每一下鼓点不像是鼓手打出的,而像是由阿曼跳跃的身体所弹奏出来,契合得天衣无缝

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散发出的热情。

流动在他的血液里。

起伏在他的呼吸之间。

这样的舞蹈完全超乎了子青平素所知所闻。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熊熊火光映着他笑容璀璨,双目如星。无论舞步如何走向何处,或近或远,他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在她。

鼓点越来越急,他开始急速地旋转,双手摊开着,面上带着笑意,仿佛在承接何物又仿佛是在准备着拥抱何人。

火光摇曳着。

水面上涟漪轻荡。

袍角飞舞,如欲乘风而去的白鸟。

少年的身姿美得近乎神奇。

没有人能把目光移开,所有人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生怕这画面有任何一丁点儿缺失。

他突然高高跃起,继而落地,并不是双脚落地,而是双膝。

令人吃惊地是,他仍在旋转之中。

双膝翩然如蝴蝶一般,在沙地中跃然旋转,围着火堆整整转了一圈,然后他才腾空跃起,站住了身子,优雅而高贵地将右手放在左胸口,微微颔首。

在其他人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篝火旁的西域人已热烈拍手,口中大声喊着子青听不懂的话。

阿曼笑着,朝西域人的方向由行了一次礼,这才走回到子青面前。

“怎么,着迷了?”

他笑着问她,同时胸膛起伏不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然刚才的舞蹈,尤其是以双膝旋转须得耗去甚多气力。

子青注视着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多年都没有跳过,”他仍喘着气,笑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还真有点生疏了。”

说着,他把头一低,正搁在子青肩膀上,温暖的呼吸就拂在她的脖颈上。

“能为一个人跳舞,真是太好了。”他低低道。

子青本待想推开他,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低头时正看见阿曼衣衿下的后脖颈,两条暗红­色­狰狞疤痕赫然在目,往背脊延伸下去。

他究竟遭遇过什么?她怔怔出神。

赵破奴盯着阿曼和子青,直摇头,朝霍去病道:“你瞧瞧你瞧瞧……还好子青是个男人,这要是个女人,哪里经得住这个。这小子,他、他简直……“他搜肠刮肚地终于找出了一个词,“……他简直就是个妖孽。”

霍去病也盯着那两个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尽力淡然道:“是不是妖孽我不知道,不过,他确实不是头驴,眼下还杀不得。……明日过白龙堆,出了大漠就该到楼兰了。到了楼兰你去找当地人查他的来历,务必要查清底细。”

“诺。”赵破奴一喜,“原来将军你也对他心存怀疑,我还以为……”

“查清楚底细总没什么坏处。”

霍去病又往子青那边望了一眼,却已不见人影,忙环顾四下寻找,方才看见他二人正往水边走去,想是去取水。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霍去病自嘲一笑,收回目光,将水囊抛给赵破奴:“我去躺会儿,没事就别让人来找。”

“放心吧,有我呢。”

赵破奴笑道。

湖水旁,子青低头将水囊浸入清澈的湖水中。

阿曼在旁边掬水洗脸,又将水甩得到处都是,然后哈哈大笑。他自己玩了一会儿,突然侧头朝子青道:“咱们游到湖中间去玩,如何?”

“……”

子青退开一步,摇头。

阿曼想了想,笑道:“那就算了,这里人太多,下次我带你去另一处地方,比这里要美得多。”

子青微微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跟我说说话。”见她话委实太少,阿曼直截了当地要求道,“说说你的事,我想知道。”

“我的事……”子青想了想,目光黯然道,“我爹娘都不在了。”

“我也是。”阿曼欢快简直有点不像话,道,“我们一样……再说再说!”

“我有个哥哥。”子青想到易烨。

阿曼简直是惊喜:“我也有个哥哥!我们又一样!”

“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子青接着道。

“……我哥哥可不怎么样,对我也……”他耸耸肩,没再说下去,然后又鼓舞她道,“说说你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子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思量良久,才道:“小时候最喜欢捏出来的小面人,现在还没想过。”

阿曼笑道:“我小时候最喜欢把器皿上面的宝石扣下来当弹珠玩,现在最喜欢的——是你。”

不知道西域人是否都是如此热情直白,虽然知道他确是对自己很好,子青还是着实不太习惯,斟词酌句道:“在我们汉朝,男人与男人之间一般不用喜欢,只说兄弟情分。你可以说,我是你的好兄弟。”

阿曼听罢,笑着将她看了又看,末了还是道:“我喜欢你,最喜欢的就是你!”

51第十七章阿曼(四)

出了大漠之后,眼前便是成片成片的胡杨林,正值秋季,黄橙橙的叶子铺了满地,天地之间一片澄静。骑着马儿踏过厚如地毯的落叶,沙沙作响,子青抬头,头顶也是满是黄橙橙的叶子,华盖一般地罩着他们。

远远地还能看见楼兰城内高耸入云的塔尖,越行越近,楼兰城的整个轮廓也渐渐显露出来,甚至可看见城墙外的红柳树在风中摇曳着枝条。相较众人的愉悦,阿曼倒是兴致不高,淡淡望了一眼楼兰城,便取了布巾将头面都围了起来,仅将那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霍去病回头瞥了他一眼,微微挑眉,笑道:“城里有仇家?”

“这两年抢了不少商旅,这城里头的仇家少说也有一打。”阿曼也挑眉笑道,“我受点罪,省得给你们添麻烦。”

霍去病笑了笑,与赵破奴交换了下眼神,未再说话。

“青儿!快看那群鸟!”

忽又听见阿曼在高声唤子青,霍去病怔了怔,这小子什么时候把称呼改得这么亲密了。

子青循着阿曼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群她从未见过的大鸟正自头顶飞过。那大鸟浑身通红,唯飞羽端为黑­色­,飞起来像极了正在燃烧的火焰,甚是好看。

“这是什么鸟?”她问。

“火烈鸟。”

子青由衷地赞道:“这里可真美,连鸟都这么美。”

阿曼仰头望着那些大鸟飞远,轻轻道:“在楼兰有一个传说,相传火烈鸟的羽毛丰满之后便会一直往南飞,不停地飞,只为在南焰山让天火将自己的羽毛点燃,而后将火种带回楼兰,它们自己则在天翼山化为灰烬。”

“……化为灰烬。”

尽管只是传说,子青还是不仅有些伤感。

缔素在旁嘀咕道:“难怪这鸟的羽端是黑­色­的,想来是烧焦的。”

“哈哈哈……”阿曼闻言大笑,“说的对,看来就是烧焦的。”

待整队驼队进了楼兰城,他们便先寻处可屯货的客栈落脚,尚还在卸货之中。城中商户听闻此处有锦缎丝帛,便已纷沓而至。

霍去病自是不管这些买卖之事,全交与赵破奴处理,只说了一句,赚来的钱给此行众人平分。只这一句,弄得赵破奴压力倍增,咬着牙根跟一堆老油子讨价还价,直至月上中天,还顾不上喝口水。

这夜,众人也总算不必再席地而睡,霍去病自是单独一间屋子,剩下的人分成两间,无论军阶,皆睡大通铺。

连日奔波劳累,缔素­精­神已有些不济,草草吃过饭,便迫不及待地回屋躺下睡觉。待子青等人回屋时,他早已睡熟,鼾声不止。子青见他躺在窗下,那窗上糊的绢布破了几个口子,时有风灌进来,正吹在他身上,她遂将他往旁边挪了挪。缔素睡得沉,竟也浑然不觉,翻了个身接着呼呼大睡。

子青自己合衣躺在窗下的位置,拥紧衣矜,闭目休息,半晌也浅浅睡去。

外头的商户尚在,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风声,远远的,呼啸而过

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颦着眉,一任在梦中浮浮沉沉……

方才楼下尚在饮酒的人中不见阿曼,霍去病轻轻推开门,走进来。

屋内没有点灯,显得狭小幽暗,榻上睡着四、五人,霍去病略扫了一圈,显然阿曼也不在其中。

目光落到子青身上时,他微怔了下,月光自窗外经由破口洒入,落在她的身上,零落地堪称破碎,怎么看他都压不住心中的不适。环顾四下,仅有的几条薄毯都已有人盖着,霍去病随手从旁拎了件不知何人脱下的皮袍,欲给她覆上,不甚碰落摆在榻边的长弓。

长弓落地,弦作一声轻响。

子青骤然被惊醒,猛地起身,同时一手抽出匕首,对准来人,身体绷得像蓄势待发的箭。

“又作梦了?”霍去病低低道,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认出是将军,子青松了口气,收了匕首:“卑职无礼,请将军恕罪。”

霍去病把皮袍丢给她,故作随口道:“盖上这个睡,在外头染了病会延误行程。”

“诺。”

“阿曼呢?”他问。

子青摇头:“卑职不知。”

“他不是整日和你粘在一起么?你怎得不知道。”霍去病忍不住揶揄道。

不知该如何回答,子青只得不吭声。

直过了半夜,子青听见有人悄悄溜进屋内来,她目力甚好,虽在黑暗之中,仍辨出进来的人是阿曼。

阿曼挨到她榻前,尽管他极力掩饰,子青还是听出他呼吸较平日要粗重些,刚欲开口询问,便被阿曼轻轻捂住嘴。

月光苍白,阿曼左边胳膊湿漉漉的,赫然是被鲜血染红。

“你……”子青迅速翻身坐起。

阿曼面­色­惨白,笑意倦然,子青连忙扶住他,让他在榻上躺下来。因生怕惊醒其他人,她也不能燃灯,只能借着月光脱下他外袍,查看伤势……

“蹭破点皮,不碍事。”阿曼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

血还在泊泊直淌,是刀伤,伤口颇大,深可见骨。

子青深吸口气,这样的伤口得用线缝合才行,她转身正欲去拿伤药等物,忽听见楼底下起了一阵极大的喧哗,有人砰砰砰用力敲着客栈的门,同时用楼兰语大声嚷嚷着什么。

她自窗口望下去,是一队楼兰士兵,腰佩弯刀,高举火把,正在砸客栈的门。

“你­干­什么了?”她盯着他,低声问。

阿曼表情极无辜,无奈万分道:“我只是回了一趟家而已。”

“他们是来找你的?”

“应该是的。”

子青飞快环顾了下四周,室内狭小,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她只能先草草把伤口扎紧,然后扯过皮袍将阿曼严严实实地盖起来:“睡觉,快!”

同屋内已有人被喧哗声吵得睡不安稳,迷迷瞪瞪地抱怨着什么。

子青已经能听见楼下开门的声音,随即是楼兰士兵蹬蹬瞪上楼的声响,他们正在挨个搜查房间。

榻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子青顾不得许多,飞快把自己外袍脱了,盖在上头。刚刚才盖好,门便被人砰地撞开,举着火把的楼兰士兵冲进来,照得室内通亮。

榻边的地上赫然还有几点血迹,已来不及掩饰。

子青心下一紧,急中生智,手背到身后,匕首自袖中滑出,重重地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鲜血顷刻涌出……

被她掩在身后的阿曼看得分明,双瞳骤然痛缩。

躺在榻上的其他人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目,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军人长期­操­练出来的沉稳,使得他们在此情形下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慌失措,只懒懒地盯着那些楼兰士兵。

楼兰士兵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正欲上前把阿曼也唤起来时,发现了地上的血迹,立时大嚷起来。店家急急忙忙跑过来,听罢,解释给众人:“他们问,这血迹从何而来,是谁的?”

子青缓缓自身后伸出手,手腕上鲜血淋漓,还在往下滴。

52第十七章阿曼(五)

店家见了直砸吧嘴:“怎么、怎么弄的?”

楼兰士兵上上下下地打量子青,上前拽了她的手在火把下瞅,果然是道颇深的伤口,并非作假,于是又冲她嚷嚷。

“问你呢,怎么弄的?”店家忙解释。

子青淡淡道:“不小心划的。”

正值这当口,霍去病自门口进来,神态自如,视满室的楼兰士兵于无物,独独走至子青面前,执起她的手来,心疼道:“不过和你绊了两句嘴,你若生气,发顿脾气摔个物件都可以,何苦拿刀子划自己的手。”

这话,再加上这语气,听得子青全身发毛,尚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霍去病便已叹息着把她拥入怀中。饶得浑身僵硬,子青还是乖乖地让他搂着,一动不动。

楼兰士兵全都看呆了。店家也呆了一瞬,不过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忙压低了嗓子给他们解释。楼兰士兵方才了解,又见深秋夜里子青仅着单薄襦衣,愈发显得清秀可怜,不由个个面面相视,笑得颇为暧昧。

“那个……起来!”他们倒没忘记阿曼还躺着没起,吆喝着要他起来。

在旁的缔素何等机灵,虽不清楚缘由,也知道将军与子青是在演一出戏,遂滚到阿曼旁边,连踢带踹,佯作不耐烦唤道:“早叫你别喝那么酒,没酒量还非得学人逞能,起来,起来……”

阿曼含含糊糊地哼了两声,并不动弹。

缔素索­性­扑到他身上,一通乱摇:“起来起来起来……”他凑到阿曼脑袋旁边,忽得腔调一变,学出高不识的声音来,“别闹!你个兔崽子!”

霍去病作烦闷道:“行了行了,他喝三大坛子,哪里起得来,当心吐你一身。”

客栈中醉酒者向来颇多,楼兰士兵听得声音是汉人,也不耐烦再追究下去,口中骂了两句什么,呼啦呼啦地地全走了。

室内寂静无声,待听到楼下士兵出了门,店家关门落栓的声音,子青才长吐了口气,推开霍去病,掀开阿曼身上的皮袍……

经过缔素一番折腾,他的伤口又已裂开,血将包扎的布条染得通红,脸疼得煞白,还有闲情朝缔素笑道:“你够沉的,差点压死我!”

“你们两个,过来!”

霍去病扫了眼子青和阿曼,语气中压抑着怒气,说罢转身便走。

缔素见子青手腕上尚还淌着血,忙从自己襦衣上撕下布条递过去。子青投去感激一瞥,一端用牙咬住,单手在手腕上绕了绕扎紧,自己并不甚在意,伸手便要去扶阿曼。

阿曼深看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故作嬉笑道:“我又不是断了腿,不用扶。”

子青目光担忧地望着他的伤口,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着实不能再拖下去了,遂又去拿了医包揣在怀中,方与他一起进了霍去病的屋子。

“他的伤口需要缝合,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在霍去病未开口之前,子青便焦切抢先道。

光是看到大片的血迹,霍去病也知道阿曼伤的不轻,点了下头,从怀中掏出上次子青在他帐中看见的小琉璃瓶递过来:“这个愈合伤口比寻常伤药好,用这个。”

子青接过,遂自医包中取出簧剪,欲将阿曼衣袖剪开……

“等等。”阿曼半靠着在榻上,按住她的手,道:“你的手……”

子青怔了下,随即安慰他道:“你放心,我左手虽然有伤,但给你缝合伤口用右手,不会出差错的。”

阿曼虚弱一笑,道:“你的手疼不疼?你先上药。”

“小伤而已,不碍事。”子青倒未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有条不紊自旁边取了块­干­净布巾叠了叠,递到他口边,“咬住!”

阿曼摇摇头:“我用不着这个。”

“会很疼,你不一定受得了。”子青皱眉劝道。

“我受得了。”他微微一笑,“比这个更厉害的我都受过。”

子青无奈,拿过小竹筒,复看了他一眼,这才拔开塞子,慢慢将竹筒内的烈­性­酒倾倒在他伤口之上……

阿曼含笑看着她,只有微微皱起的眉头稍许泄露他的忍耐。

然后是上药,取金针缝合,最后包扎妥当,他自始至终连哼都未哼过一声,望着子青忙碌的身形,目光深邃明亮。

“好了!”

子青轻轻替他把皮袍披上,舒了口气,思量着自言自语低道:“……最好再去煎副汤药。”

霍去病在案前坐了良久,虽然面前摊着地图,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子青:“你的伤,怎么还在渗血?”

果然手腕上的血渗出布条,子青讪讪一笑,身为医士着实有些尴尬:“我刚才没包好。”

“让我看看。”

“让我看看!”

霍去病与阿曼竟同时道。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阿曼笑得无赖,霍去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遂又朝子青道:“过来,我来替你包扎。”

子青不甚习惯,推辞道:“不用,我自己……”

霍去病盯着她,不吭声。

子青只得过去,自己先解开被血渗湿的布条,才将左手递过去。

“你……”看见伤口颇深,霍去病微颦起眉头,淡淡问道,“自己划的?”

“……嗯。”

“你对自己还真下得了手。”

霍去病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嘲讽,又或者是其他。

“只是皮外伤。”子青只道是霍去病心存不愉,道,“过两天就能好,请放心,不会耽误我做事,也不会延误行程。”

霍去病挑眉望了她一眼,目光暗沉,随手拿过她方才所用的小竹筒,拔了塞子,连停顿都没有,直接倾倒在她伤口之上,酒混着血水直淌下来。突如其来灼热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让子青禁不住倒吸了口气,右手死死地攥住案角,微别开脸,急促地喘着气,硬是没吭声。

阿曼定定地望着子青……

霍去病面无表情地上药,直至包扎妥当,才把她的手推开,冷淡道:“好了,现在你们谁可以告诉我,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子青转头望了一眼阿曼,说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很想知道。

“你是谁?”霍去病问道,“为何要和我们在一起。”

阿曼望着子青微笑,不说话。

“你可以不说,到了明日我也能打听出来。”霍去病慢悠悠道,“只是我这人脾气不好,到时候未必能让你再呆下去,你最好想清楚,楼兰的王子殿下。”

楼兰王子!子青微微一愣,如此说来,阿曼之前所说的回家一趟,竟是去了楼兰王宫么?

将子青疑虑的表情收在眼底,霍去病叹了口气道:“怎么,你不知道?那你为何要救他?还不惜划了自己一刀。”

“当时情况紧急,卑职没顾得上想这么多。”子青如实道。

霍去病似笑非笑:“那是我该夸你呢?还是……该夸你呢?”

53第十七章阿曼(六)

听不出将军究竟何意,子青没接话。

阿曼望着子青,目中流露出一丝歉然与不安,问道:“青儿,我没告诉你,你会怪我么?”

“朋友相交,本就不必什么都说。”子青道。

想他身为楼兰王子竟会沦落为大漠中的刀客,过着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再回想到他背颈处狰狞的疤痕,猜想他必有极坎坷的经历。子青自己尚且有不愿人知之事,更何况他。

阿曼露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必不会怪我。”

“欺负老实人……”霍去病轻轻摇了摇头。

“我才不会欺负她呢,青儿,你来,我这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阿曼瞥了霍去病,“你若不想睡觉,听听也无妨。”

霍去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阿曼明明是被自己揭了老底,没法子只得和盘托出,偏偏要说的自己仿佛是个闲杂人等一般,当真是爱面子。

屋内一灯如豆。

阿曼半靠在榻上,闭目思量片刻,再睁开眼,朝子青暖暖微笑,开始讲述:“我的真名叫铁力曼,是楼兰的二王子,现在的楼兰国王是我的叔父。十年之前,汉朝讨伐楼兰,作为降服的证据,我王兄被送往汉廷作为人质;父王同时也把我送往匈奴,表示楼兰在匈奴、汉朝之间严守中立。”

“那年我九岁,去了匈奴。”他涩然一笑,似乎并不怎么愿意回忆那段日子,“对他们而言,我与其说是个人质,倒不如说是一个玩物。白日里可以肆意鞭打辱骂,夜里……”他目光暗沉,不愿细说。

“……后来我就逃了出来。我好不容易逃回楼兰,见到父王,却马上被送回了匈奴。”他笑了笑,自嘲地撇撇嘴,“那时候我太傻,总以为只要逃回来,一切苦难就结束了。”

“回到匈奴,一切如故,或者说是变本加厉,要逃也更不容易了。我整整花了七年,才寻到机会又逃了出来。那时我知道父王已经死了,叔父也容不下我,这次我没再回匈奴,我去了汉朝,找我的王兄。”

“到了长安城,我王兄住的地方我进不去,只好去打听他经常出入之处,好不容易才见了他一面。他见了我,哭得很伤心,直说想我,要留我住下。结果当夜便有人把我捆了,要送往匈奴去。我才知道,原来王兄早就收到了叔父的信牍。”

子青皱紧了眉头,被亲如手足的人欺骗,这样的事,她也曾亲眼看着在父亲身上发生,她知道那种痛楚。

“还没到匈奴,我就杀了看守逃掉,进入大漠,为了活命当了刀客。”阿曼望着她一笑,“再后来就遇见你了!”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子青颦眉望着他:“那你怎得还随我们到楼兰来,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阿曼孩子气般地笑道:“……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你今晚去王宫作什么?”霍去病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去偷一卷画轴,画上是匈奴的地形水源图。我想把匈奴的地形水源图拓下来,有此图在手,想必你舍不得赶我走。”阿曼朝霍去病慢悠悠笑道:“商旅只要向导就足矣,没有必要了解整片大漠的水源,对么?汉朝的将军!”

闻言,霍去病怔了下,遂也不再隐瞒,微微笑道:“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

阿曼不惊不乍,只淡淡一笑。

“楼兰王宫怎么会有匈奴的地形水源图?”霍去病不解。

“你们对楼兰能了解多少,”阿曼冷笑,“我楼兰有着千年历史,能人辈出,一副匈奴地形水源图又算得了什么。我绘给你的大漠暗河走势,那是我三岁时便看过的东西。哼……你们有什么,不过都是些征服野心罢了。”

子青默然不语,汉朝讨伐匈奴,还可说是因匈奴屡次进犯,不得已而反戈;可讨伐楼兰,着实是以大欺小,无论输赢,在道义上便落下乘。

连霍去病也半晌未语,因其位置所在,楼兰夹在汉廷与匈奴之中,犹如被夹在两块大石之中的小石粒,无论哪一方,它都无法抗衡,只能在两方的巨大碾压之下被反复磨砺消损。

楼兰何辜?

瓦罐噗噗直响,小小灶间,溢满了药味。

子青又往灶里添了把­干­柳条,才起身揭开瓦盖,拿箸在汤药里头轻轻搅了搅。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是霍去病。

“药还没煎好?”他随口问道。

“还得再熬一会儿。”子青答道。

霍去病“嗯”了一声,在灶前蹲了下来,有一把没一把地往里头添­干­柳条。灶膛内的火光熊熊,映在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火不能太大,会熬­干­的。”子青不得不道。

“哦。”

他没再添,­干­柳条在手上折着玩。

子青望了他一眼,犹豫片刻,仍是问道:“阿曼他……”

“睡着了。”霍去病哼了一声,道,“流了那么多血,这小子居然还撑了大半夜。”

“您还会让他留下来么?”她问,显然阿曼今晚闯王宫并未拿回匈奴的地形水源图,也就是说,他对霍去病而言已毫无价值。

霍去病没吭声,望着火光出神。

“子青,若有一日,我须得攻打楼兰,你可会听我军令?”良久,他突然问道。

子青怔了片刻,随即缓缓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因为墨家非攻?”

“嗯,他们是无辜的。”

“我会斩了你,在军前。”

她涩然笑了笑:“子青认命。”

霍去病深望着她,猛地直起身来,吩咐道:“天亮后,你去把他路上需用的药材买齐,我们即刻离开楼兰。他在楼兰太危险,早走早安心。”

“诺。”

子青眼底露出笑意,她已明白霍去病的答案。

“笑什么?”霍去病看见她的神情,冷道,“想着能和那小子在一块,欢喜?”

“不是……”

“听清楚,我的军中可不允许有污七八糟的事情,明白么?”

“明白。”

54第十八章归程(一)

归程是赶得如此之紧,众人都还未休息够,也未好好地逛逛楼兰城,按理说都该心存遗憾才是,可偏偏心情都甚好。

赵破奴做起生意来,居然颇为得心应手,卖了不少锦缎丝帛,还换来了几匹骆驼的香料,思量着回去后再狠赚一笔。一路上,他便先把钱两都分发下去。沉甸甸的钱袋坠在缔素手上,解开来一看,惊得他半日都没合拢嘴。

“青儿,我们有钱了!起码有十金,这么多钱!”

他压低了声音,朝子青轻声嚷道。

子青虽未解开,但视其分量,也知道确是有不少钱两,思量着拿来还给李敢,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

阿曼半靠在骆驼上,笑叹道:“你们汉朝的将军是挺懂得收买人心的啊,走一趟大漠就能赚这么多。”虽然霍去病留下了阿曼,但赵破奴始终对他心存芥蒂,并未把他当做自己人,加上霍去病并未特地嘱咐,自然这种分钱两的好事也不会有他的份。

夜里休息时,子青把自己的那袋暗中匀了一半出来,另装一个钱袋,递给阿曼:“这是老赵忘了给你的。”

阿曼也不去细究她说的是否真话,丝毫未推脱,笑吟吟地收起来,朝她道:“回头到了城镇我去买小面人给你,好不好?”

缔素在旁,看得真切,虽不好说破,可眼睁睁看着子青如此随意大方地就送出去近五个金,又瞧阿曼收得理所当然,不由出言讥讽道:“收了人近五个金,倒只送个小面人,你脸皮也够厚的。”

“缔素。”

子青朝他摇摇头。

缔素把子青扯到一旁,对她不满道:“你傻了,这个西域人跟我们非亲非故的,半道上窜出来,古里古怪,什么人我们都不知道,你还把自己的金饼给他?”

“他人不坏。”子青不能把阿曼真实身份告诉他,只能道,“不是还帮着我们找水源么。”

“还有,昨晚到底怎么回事?”缔素盯了眼子青裹着布条的手腕,“他怎么受的伤?还有你?”

子青面露难­色­,此事确是更不好对缔素解释。

缔素愈发起了疑心,皱眉胡思乱想,豁然惊道:“是不是他对你……所以你就……他身上那刀是你捅的?你是因为歉疚,所以才给他钱两?”

“不是,你莫瞎猜!”子青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道:“真的不是,事情我暂且不能说,总之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那你也得留神!”缔素扫了眼不远处的阿曼,又叮嘱道,“还有,他这人毛手毛脚的,你可别让他占了什么便宜去,­干­脆还是我来替他换药吧。”

子青忍不住微笑,道:“真的不用,再说他的伤挺重的,还是我来比较妥当。”

“有事就叫我。”缔素不放心地叮嘱。

“嗯。”

将瓦罐架到火堆上,托缔素看着火,子青取了医包,先给施浩然换了药,欣喜地看见他伤已然差不多愈合,只要不使猛力裂开,就再无妨碍。

“能骑马了么?”施浩然这些日子在驼峰上呆得着实烦闷。

“不行,骑马可能会使伤口崩开,还得再忍一阵子。”

施浩然郁闷地长吐口气:“我迟早被骆驼颠出病来。”

子青笑了笑,低首收拾好医包,再去阿曼那边给他换药。

阿曼静静地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却又不是在睡觉,双目望着漫天星斗,正看得入神。

手背覆上他的额头,仍旧是微微烫手,子青暗自颦眉,他低烧已经持续了许久,始终不退,刚要缩回手,却被阿曼一把按住。

“青儿!”

“嗯。”

“若是不打仗,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过。”

子青抽回手来,开始准备给他换药,慢慢一圈一圈把渗着药汁脓血的布条解下来。

“我们一块儿去个没人的地方,好不好?有湖水的地方……”阿曼胳膊由着她摆弄,双目仍望着星空,无限向往道。

“你不想见人?”

阿曼咧嘴一笑:“嗯,除了你。”

子青已把旧布条解下,重新替他清洗伤口,道:“以前有一阵子,我也不愿见人,就一个人躲在山里。”

“你吃什么?”疼痛潮涌般袭来,阿曼微皱起眉头,仍兴致盎然地问子青。

“野菜,有时候也打些野物。”子青手上不停,想尽量减短他的疼痛,口中仍旧闲扯着,“冬天的时候最难熬,找不到东西吃,又实在冷得很。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兔子,雪太厚,追的时候没留神,把腿给摔断了,差点就死在山里头,幸而有人路过救了我。”她已经开始给伤口上药。

“幸而……”阿曼叹息道,“下回还是让我来抓兔子吧!”

虽是低烧,可像这般熬了一整日,总觉得他烧得有些昏沉沉的,子青复将伤口包扎妥当,取薄毯将他盖好,温言道:“你且睡会儿,待药好了再起来喝。”

“嗯。”

子青挪到他另一旁,仍是寻到他另一条胳膊与伤口对应的痛点,用力指压。因用力过度,手腕处的伤口传来一阵抽痛,她微皱了眉头,没松劲。

“青儿……”阿曼已合拢双目,含含糊糊唤她道。

“嗯?”

“你……要再想一想……”

子青没听明白:“想什么?”

他用楼兰语低喃了一句,她听不懂,再欲问时便见他已经浅浅睡去。

归程他们并没有循原路回去,而是穿过大漠之后,绕过祁连山,至胭脂山,过乌鞘岭,返回陇西。这一路,水草丰足,牛羊成群,匈奴右贤王的几个部落都在其间。

换过几日霍去病所给的药,加上子青与缔素轮番指压,阿曼的伤痊愈得很快,虽然还骑在骆驼上,却常与子青说说笑笑。倒是子青手腕上的伤,因她照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伤口迸开数次,反反复复,竟还未完全愈合。

这日行至黄昏,远远便看见前面有个匈奴部落,霍去病不愿与匈奴人过近接触,遂不欲再前行,命原地宿营。

众人正忙着卸货,站哨的人便看见了匈奴部落那里有一人骑马匆匆往这边过来,来意不明,忙告知霍去病。

待那人到了眼前,众人方看清是个年轻人,与寻常匈奴人不甚相同,面上竟有几分汉人的书卷气,遂都松了戒备之心。那年轻人满面焦切,下马来便循汉人礼节深鞠一躬,才问道:“在下冒昧相求,族内有婴孩高烧不退三日,恐有­性­命之危,不知此间是否有医工,可否相救?”

子青把手中货物放下,直起身子,答道:“我是!”

年轻人闻言一喜,朝她这边望过来,正看见子青身旁的阿曼,骤然呆在当地,定定望着他。

阿曼不避不躲,目光冷静自持,直视着他。

55第十八章归程(二)

“是你么?”年轻人犹豫了一刻,小心问道。

阿曼没动弹,面上虽在笑,眼神却是冰冷:“日磾,别来无恙否?”

听到他的回答,日禅竟有些慌乱:“真的是你?他们、他们……一直在找你,你……”

“阿曼,你认得他?”

霍去病缓步过来,神态自然,并无丝毫紧张。

“日磾,匈奴休屠王子。”阿曼淡淡笑了笑,“认得,不过算不得熟。”

日磾打量了下霍去病,客套道:“原来你和汉朝商旅在一块,难怪上回有人说在大漠里看见过你。”

“怎么,想派人快马去报信?”阿曼冷道。

“不不不,怎么会……”日磾连忙道,“我是为了扎西姆的孩子而来,孩子尚未足月,高烧不退,族中巫人看过,也无良方,故而只好来向你们求助。”

子青方欲上前,霍去病手略略一挡,朝日磾温颜道:“他的医术也粗浅得很,能不能治得好,可不好说。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差池,怪在我们头上,那可就……”

他话虽未说完,日磾已明白他们是生怕惹麻烦,忙道:“不会,怎么会呢……那就是个孩子,只要你们肯看看,我们确是实在没法子了。”

霍去病也甚是为难,此时他们乔装改扮深入匈奴腹地,与匈奴人愈少接近愈好,可眼下匈奴人找上门来,为得又是此等事情。答应救治,若婴孩出了意外,这笔账多半是要算到他们头上;不答应救治,只怕当下就会惹恼匈奴人,麻烦立时就到。

怪只怪子青答得太快,否则­干­脆说没有医工,岂不简单,霍去病沉沉盯了眼子青。

“我随你去瞧瞧,只是有言在先……”子青上前朝日磾道,“若有差池,皆是我一人之责,你们不可迁怒于他们。此事,你可应允?”

日磾点头应道:“尽请安心,我匈奴何尝蛮横至此。”

“请先回去,我收拾好医包,随后就到。”

日磾又是深鞠一躬,复看了阿曼,方才翻身上马,沿着来路驰回。

子青回转身子,正对上霍去病­阴­沉的脸,只得道:“卑职不得已擅做决定,请将军责罚。”

“那只是一个未足月的婴孩,你有几成把握能救那孩子?”霍去病怒道,这么小的孩子患疾,即使在汉朝也极易夭折,更何况是在此蛮荒之地。

子青默不作声,半晌道:“匈奴人喜怒难测,为免意外,我走之后,还请将军拔营先行。天亮之后,我自当追上。”

霍去病神情愈发恼怒,不吭声。

赵破奴在旁,思量片刻,开口劝道:“眼下我看也只能这样,若是交起手来,倒不是怕了他们,而是肯定会暴露身份。”

霍去病狠狠盯了子青一眼,道:“前面便是乌鞘岭,我们在谷口,仅等你一日。”

“诺。”

子青领命,遂转身去取医包。缔素忙扯了她,急道:“你疯了,他们是匈奴人,你去管匈奴人的孩子­干­什么?万一那孩子没得救,他们要杀你怎么办?”

“此刻并非战场之上,岂能见死不救。”

子青安慰地拍拍他肩膀,收拾出马鞍袋中的无用物件,如钱袋等等,都交与缔素。

这边,阿曼伸手很利落地扯掉吊着胳膊的布条,取了布巾又兜头兜脸地把自己蒙得只剩双目,行至赵破奴面前,伸手道:“把弯刀还给我!”

赵破奴愣住:“你拿刀作什么?”

霍去病看着阿曼,却已经明白,沉着脸道:“老赵,把弯刀还给他。”

“这……”赵破奴嘟囔了句什么,不甚情愿地自马鞍袋中掏出那柄弯刀还给阿曼。

阿曼接过,系在腰间,准备停当。

“你就不担心再被匈奴人抓回去?”霍去病看着他。

“我得和她在一块儿。”

阿曼淡道,余光已经瞥见子青牵着马过来,便张望了下,也想找匹马来骑。

霍去病什么都没说,把自己那匹玄马的缰绳交到他手上,拍拍玄马的脖颈,便转身走开。旁边赵破奴吃了一惊,眼睁睁地看着阿曼骑上那匹玄马。

看着骑在马上的阿曼,子青怔了怔,急道:“阿曼,你不能去。”

阿曼在布巾下一笑,也不多言,策缰催马,竟先她一步往匈奴部落驰去。

子青心中大急,翻身上马,匆匆去追赶他。

望着他二人背影离去,赵破奴见霍去病沉着脸良久不语,猜度他心事,遂劝慰道:“子青毕竟还是太­嫩­,他又是医士,听人一问,自然就应了,并不是故意想添麻烦。”

“你错了,就算她知道会惹上麻烦,还是会应承的。”霍去病冷冷道,“传令,拔营!老赵,你的马给我骑。”

“那我呢?”

“骑骆驼去。”

玄马是匹绝世良驹,跑起来甚快,待子青追上阿曼的时候,已经是到了匈奴部落。日磾正站在那里等候他们……

“阿曼,你回去!”

子青跃下马,就急急挡在阿曼面前,阻止他再往前。

阿曼低俯到她耳边,小声笑道:“我汉话说得不好,在这里,你最好还是莫让我开口。”说罢,便朝日磾走去,示意请他带路。

子青又气又急,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只得快步跟上前。周遭聚集了不少匈奴人,丝毫不掩饰目光的狐疑之­色­,盯着他们。日磾将带着他们走向这里一顶华丽的厚毡布帐篷,掀开帐毯子,钻了进去。

帐内一位年轻匈奴女子守着婴孩,口中低低喃喃地哼着哄孩子入睡的歌调,连日耗损,面容早已憔悴不堪。

“扎西姆,这两位是汉朝商旅中的医工,我请他们来给孩子瞧瞧,说不定他们有法子救他。”

扎西姆神智恍惚地缓缓抬起头来:“日磾?”

日磾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来,你到旁边来,让他们看看孩子。”

扎西姆柔顺地由他扶起来,不抱希望地问道:“你父王回来了么?”

“父王去了单于那里,”日磾柔声安慰,“放心吧,我已让人送信去,他很快会赶回来的。”

子青已行至床前,双膝跪坐下来,轻轻拉开婴孩襁褓,仔细端详这个小人儿。

阿曼立在一旁,目光自扎西姆身上冷冷掠过,打量着身遭。日磾偶尔抬眼,对上他的眼神,便随即避开。

手抚上去,婴孩确是烧得烫手,小小的鼻翼急促起伏着,时不时自梦中惊醒,啼哭两声,随即又复睡去。子青抚弄了几下他,掰开小嘴看看了舌头,舌苔薄黄;又自襁褓中掏出他的小手来把脉,脉象浮数,应是受了寒,加上胎里带出来的热毒未除,故而高烧不退。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将热度退下去才行,只是这么小的孩子,退热的汤药恐怕是喂不进去。子青微颦眉头,思量片刻,将孩子小心抱起,翻转过来趴在自己的膝头,然后掀开襁褓,露出粉­嫩­的小背。

她俯­唇­下去,对着背脊处风池|­茓­所在,竟开始辗转吸吮。

56第十八章归程(三)

“她……她在作什么?”扎西姆还从未见过这种治疗方法,惊诧地问日嘽,“她会不会伤着孩子?”

“不会的。”

日嘽虽然不太明白子青的做法,但也不知什么缘故,也许因为这个少年沉静的面容,使得自己愿意去信任他。

阿曼注视着子青,静静地,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直过了半晌,子青才抬起头来,婴孩背上吮吸过的位置,一块近乎圆形的鲜红印记赫然在目,密密麻麻布满了吮出来的痧。

“这是什么?”扎西姆扑过来瞧。

“痧出来,体内的热毒便能带出来些。”子青闻言解释给她听,“我们中原常用刮痧来治病,但婴孩皮肤娇­嫩­,经不起砭石来刮,便只能用嘴吮吸出来,又叫吮痧。”

扎西姆听得似懂非懂,摩挲着孩子,仍是焦切道:“怎得没用,他的烧一点都没退?”

“你别急。”

见子青目光示意,日磾会意,复将扎西姆扶到一旁,柔声安慰。

子青又在婴孩身上分别取了几处要|­茓­,一一吮出痧来,婴孩哭闹次数渐渐减少,只是热度依然居高不下。

看子青眉头愈皱愈紧,阿曼在她身旁蹲下,握住她肩膀,在她耳畔轻声道:“我瞧他好像已经安静些了。”

“嗯。”

“想喝水么?我给你倒去。”

“我不用……”子青此时全副心思都在婴孩身上,转头朝日磾道,“先给孩子喝点水吧,烧了这么久,他定是渴水。”

“先前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哭闹得太凶。”日磾答道。

“再试试吧。”

子青起身退到一旁,她从未喂过婴孩,根本不知该如何喂,此事只能让扎西姆来。

扎西姆兑好一碗温温的清水,温柔地抱起孩子,用一根小小的木匙盛了水,轻轻放到婴孩嘴­唇­边……

小嘴尝试般吮了吮,随即便迫不及待般地全饮了下去。

扎西姆连忙又盛了一匙,婴孩仍旧吮净。就这样一匙又一匙,不知不觉间,孩子竟喝了有小半碗的水下去,再未像先前那般哭闹,她心中实在是有说不出的欢喜。

子青见了也稍稍松了口气,虽然烧还未退,但起码还是起了些效验。

一碗水递到她面前,转头望去,正是阿曼,她感激一笑,接了过来。水也是兑好的,温和清澈,她三口两口便饮罢,待想去给阿曼也倒一碗,才发觉他蒙头蒙脸,压根连口水都没法喝。

阿曼看出她的意图,眼睛里满满地都是笑意,附耳低道:“我不渴。”

他竟随自己而来到匈奴部落,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危险的所在,比楼兰还要危险。子青垂下眼眸,纵然心中万分歉然,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日嘽看那婴孩喝水喝得­干­脆,欢喜问道:“他既然肯喝,不如把药端来给他喝?行不行?”

子青想着若能喝下汤药,着实再好不过,遂点了下头。退烧汤药是早就煎好的,日磾忙赶着让人去热了端来,扎西姆仍是用小木匙舀了一点,放到婴孩­唇­边……

小嘴很­干­脆地喝了进去。

众人心中一宽,不料片刻之后,孩子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啼哭声,刚才饮下的药全都呛了出来。此后,便再也不肯喝任何东西。

此番弄巧成拙,日磾颇为自责,被扎西姆愁怨地盯了两眼,便不怎么敢再出主意。子青皱着眉头,她本就不惯给小儿治病,此番着实是捉襟见肘。

苦思半日,乍然又想到一个法子,以前曾见易曦给六岁孩童用过,只是不知能不能用在这小婴孩身上。子青轻咬下嘴­唇­,眼下再无他法,也只能姑且一试。

她拿碗盛了小半碗的冷水,端到床边,自己也跪坐下来,复解开襁褓,将婴孩的一只手掏了出来。手指蘸了点冷水,随即在婴孩手臂上,自腕向肘轻拍过去。

小小的水花飞溅。

“啪啪啪”的响声单调地在帐内回响着。

子青沉默着,待在婴孩右手拍了几十趟后,又换了左手,仍是蘸水轻拍。待两边都拍完,惊喜地发觉孩子呼吸已平缓许多,不像之前那么急促,再过了一会儿,摸他的手心脚心,热度竟都退下去不少。

“退烧了?!”

扎西姆不可置信地抚弄着孩子的额头,确是不像之前那般滚烫,喜不自禁朝子青道:“你这法子实在好,怎么弄的?怎得一下子热度就褪了下去?”

子青笑道:“这叫拍马过天河,我的老师曾用过,我今日也是头一遭用,没想到效验如此之好。”

“那他还会不会过一会儿又烧起来?”

子青愣了下,如实道:“我也不知道,得等等看。”

扎西姆刚刚的欢喜之情转瞬又逝,愁眉复皱:“那怎么办才好?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伸手心疼地抱起婴孩。

那孩子热度初褪,也有了些­精­神,到了母亲怀中,似有感应,闭着眼睛直往她怀里拱去,像是饿了一般。扎西姆连忙解开衣袍,将□塞到孩子口中,看着孩子用力的吸吮着。那刻的她全心全意都在孩子身上,竟全然忘记帐内还有旁人。

日磾就站着她的近处,最为尴尬的也是他,连忙背过身,脸已涨得通红。过了片刻,他发觉阿曼子青皆未动弹,又急急忙不迭地把他二人都拖出帐外来。

“你、你们……”他张了下口,自欺欺人道,“没看见什么吧?”

子青头一低,没吭声。

阿曼冷哼道:“有什么好看的。”

周围有好几名身着狐裘的匈奴人聚集过来,纷纷询问婴孩情况,日磾只说热度已暂退。子青暗忖帐内的扎西姆应是此匈奴部落中地位颇高之人。

寒风卷过,一阵比一阵猛烈。

沉沉暮­色­下,可看见北面有黑压压的云层翻卷而来,日磾望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起北风了,夜里怕是要下雪,阿爸赶回来可不好走……”扎西姆的帐内一时不好进去,日磾便先安排子青与阿曼到自己帐内,转头又命人送了酥酪油饼,马­奶­来给他们充饥。

子青低头默不作声地咬了几口,乍然想到一事,忙朝日磾道:“让扎西姆自己把药喝下去,那孩子肯喝她的­奶­,药­性­随着­奶­水,孩子喝­奶­便如吃药一般了。”

日磾闻言,思量片刻,也觉得此法可行,赶忙便要去煎药,却被子青拦住,复开了治风热的方子。因是母亲先喝,她思及药­性­部分流失,方子上的分量便稍稍下得重些。

“两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三次让她喝下。”她嘱咐道。

日磾点头,复谢了她一次,匆匆掀帐而去。

帐帘掀起时,冷风刮入,已夹着些许碎雪粒。

听着帐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子青眉头微颦,想着将军一行人这夜须得顶风冒雪,行路定是十分艰难,却是为自己所累,心中着实歉疚万分。

帐中再无旁人,阿曼背朝帐帘而坐,取下蒙面的布巾,先喝了口马­奶­,嫌恶地皱皱眉头:“还是这股味道……还在想那孩子?”他递了碗马­奶­给子青。

子青接过,摇头道:“不是,在想将军他们,这夜顶风冒雪而行,定是十分艰难。”

阿曼伸手去拿了个饼,咬了口,笑道:“他们就这样撇下我们走了,简直称得上无情无义,你还替他们担心?”

“责任在身,原该如此。”子青道,也喝了口马­奶­酒,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阿曼看了直笑道:“怎么,你也不喜欢喝?咱们俩一样。”

“味道是有点怪。”

子青迫着自己又喝了两大口,才抬眼看向阿曼,道:“此地对你而言太过危险,待会我会寻个借口,让你替我回商旅取物,你往乌鞘岭方向走,应该很快能追上他们。”

阿曼想了想,慢吞吞道:“不如倒过来,我留下,你去追他们。”

“那怎么行,你怎能一人留在此地!”

子青压低声音,急道。

闻言,阿曼笑得灿烂,目光中的含意已经不言而喻:这也正是他要说的话。

57第十八章归程(四)

刚把案上酥酪油饼吃完,日磾便掀帐帘进来,看见解下布巾阿曼,怔了一下,朝他犹豫道:“这里说不定有人会认出你来,你还是蒙上得好。”

阿曼冷冷望了他一眼:“孩子烧已褪,应无大碍,药方也已经给了你们,我们可以离开了吧?”

闻言,日磾颇有些为难,搓了搓手道:“孩子现下是退了烧,可……你们能不能明日再走?我和扎西姆都担心夜里头,你们知道,半夜里头总是烧得最厉害时候。”他望向子青,眼中有恳求之意。

对那孩子病况原就甚无把握,此时抽身离去,子青也不甚放心,心中正自两难。

“到明日天亮就好,我就是担心夜里……再说外头风雪越来越大,也不适合上路。”日磾又道。

将子青表情看在眼中,阿曼微微一笑,复将布巾蒙到面上,答道:“行,那我们就留到天明时分。”

日磾一喜,又道:“你放心,只要你蒙着脸,不会有人敢来问你是谁,一切有我挡着。”

阿曼仅仅哼了一声,并无丝毫感激之意。

夜渐深沉,寒意沁人,帐内火盆时而传来噼里啪啦响声。

子青屈膝坐在地上,半靠在床边,合目休息,婴孩就在身旁床上睡着,只要婴孩有稍许动弹,或是呼吸不顺,她立时便起身探查。扎西姆也在床上半靠着,同样担忧着孩子。因怕炭气熏着孩子,帐内取暖火盆放得离床较远,日磾和阿曼就围在火盆旁,沉默着笼着手。

帐内一片静寂,无人开口说话,唯有外间呼啸而过风声。

“冷不冷?”

扎西姆抚弄婴孩时正碰触子青手,甚是冰冷,又见子青生得单薄,关怀问道。

子青含笑摇了摇头,顺手替孩子掩好羊毛毯子。

本就感激子青让孩子退热,加上看见她对孩子甚是尽心,扎西姆对她极为感激,当下便脱下自己羊皮手衣递过去,轻声道:“戴上吧,这里比不得你们中原,会冻煞人。”

“不用。”子青连忙婉拒,“我自己有手衣……”说罢一找,才想起霍去病给那副手衣还在马鞍袋里,并未带在身边。

扎西姆仍将手衣推过来,轻柔道:“拿着,还有你这袍子,该是男人们穿,你穿着也不和暖。等天亮了,我命人再找一件给你,我出嫁前衣袍都还在。”

听了这话,子青睁大眼睛,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火盆旁日磾也转头过来,朝扎西姆奇道:“你要给他穿你袍子?”

扎西姆理所当然道:“她一个姑娘家,老穿着男人衣裳怎么行,也不好看呀。”

“她是姑娘?!”日磾惊讶地望着子青,恍然大悟道,“难怪看上去如此斯文,我还以为她就是年纪小。你为何要扮成男人呢?”后一句自然是在问子青。

尴尬万分,子青讪讪道:“……在大漠……那个……方便些……”她不安地转头去看阿曼,阿曼仍旧低首笼火,让人看不清他表情。

尽管说得含含糊糊,日磾还是自行就想明白了:“商旅在外行走,确是鲜少见到女子,你扮成男人是为了旅途方便,对吧?”

子青只能点头。

扎西姆看待她眼神更是多了几分怜悯:“……真是不容易。”

日磾望着子青,若有所思,乍然间又转向阿曼,又惊又喜道:“难怪你和她一起来……原来你也已成婚了。”

“没有……”子青尴尬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们不是……”

直至此时,阿曼方才抬起头来,望着子青笑了笑,没说话。

“嘘……”

觉得日磾声音太大,扎西姆先朝他打了个小声点手势,不放心地望了眼孩子,才指着阿曼,轻声问日磾:“你认得他?”

日磾呆楞住,方才一时冲动,竟说漏了嘴,此时再想掩饰,竟不知该说什么。

扎西姆见日磾目光闪烁,愈加起疑,压着嗓子追问道:“他到底是谁?为何一直蒙着面?”

“别问了,扎西姆。他是来帮我们……”日磾道。

子青在旁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手隐在衣袍下,已暗自做好了准备,若是扎西姆发觉阿曼身份而失声高呼,她立时可以一记手刃劈在扎西姆后脖颈上,既能让她昏过去,又不至于伤了她。

日磾愈是要替阿曼掩饰,扎西姆就愈发好奇,探身望去:“是谁,我也认得,是不是?”

子青盯着她,随时都准备出手。

就在此时,阿曼缓缓抬起头来,解下蒙面布,平静道:“别来无恙,扎西姆。”

见到他真实面容,扎西姆倒抽口气,手紧紧压住胸口,极力压抑着嗓音:“是你,铁力曼!你……真没死?”

阿曼勾­唇­一笑,目光冰冷:“怎么,我没死,让你们很失望?”

“不,怎么会……”扎西姆忙道,“我们都一直盼你能好好,真,他们让你吃了太多苦头,你能逃出去,真是太好了!”

阿曼没吭声,看着面前旧识,早年遭遇重新浮现在眼前——

炎热夏日,有蚊虫在周遭嗡嗡地飞,他□着上身,被绑在木桩上,身上满是被虫咬伤痕,化脓溃烂,又疼又痒。日头明晃晃,直晒下来,神智已是昏昏沉沉,嘴­唇­上满是开裂。

“水、水……”他低声喃道。

面前正经过两个人,其中少年惊诧地望着奄奄一息他。

“日磾,他是不是死了?”女娃儿躲在少年身后问。

“没有,还喘气呢。”

女娃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害怕地瞅着他,道:“前日还好端端,他怎么突然被绑起来了?”

“嘘,听说他想逃走,被塔姆汗给抓回来了。”

他仍在低喃:“水、水……”

“他想喝水。”女娃儿小声道,“怎么办?要不我们喂他喝点水?”

少年直摇头:“不行,让塔姆汗知道,我们会挨骂。”

“他好像快死了,我……害怕。”

“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他能看见少年拉着女娃儿飞快地跑开,因为晕眩,视线很快一片模糊。

58第十八章归程(五)

婴孩的小鼻子皱了两下,随即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扎西姆没再顾得上阿曼,匆忙回身抱起他来,摸头摸手,以为他又有何处不舒服。

子青皱紧眉头,重新又给孩子把脉,脉象较之前已平和许多,实在不解孩子为何又大哭。

“是不是饿了?”她猜测道。

可孩子在扎西姆怀中不适地扭来扭去,压根就不理会唾手可得的­奶­水,只是一味的哭闹。

子青眉头皱得愈发紧,一遍遍地摩挲着孩子的额头。婴孩不同于其他病人,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哭闹,却完全不知道究竟他在经受着何种折磨。

扎西姆把手伸到孩子身下,湿漉漉一片,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他是尿湿了。”

“尿湿了……”

子青没有丝毫侍弄婴孩的经验,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也舒了口气。

自旁边另拿了­干­净柔软的棉布,扎西姆把孩子放到床上,打开襁褓,温柔地替他换下尿湿的布巾。日磾忙去端温水给孩子擦拭小ρi股。

“过来烤烤火。”阿曼唤子青。

子青依言过去,单膝半蹲下,将手笼在火盆上,片刻之后又想起刚才的事来,转头望了眼阿曼,后者面上波澜不惊,仍旧如平常一般。

“阿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她不得不问道。

“嗯?”

他侧头一靠,正好靠在她的肩头,倦倦地打了呵欠。

子青有些不自在,可没忍心挪开,便由他靠着,低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儿家的?”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

子青愣了楞:“那你怎么没拆穿我?”

“你是你就好了,喜欢扮成什么都行,我觉得都挺好。”阿曼说得理所当然,过了一会儿又笑起来,“再说,我不说破,他们才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闻言,子青尴尬地挪了下。阿曼坐直了身子,歪头来看她。

“我是不得已……”子青轻道,“其中缘故,待日后我再告诉你好么?”

“不说,也没有关系。”阿曼微笑道。

看着他的眼睛,子青知他并无责怪之意,垂首惭愧地笑了笑。

重新包上柔软­干­爽的棉布,婴孩的哭声渐小,逐渐转为小小的哼哼,扎西姆轻轻拍抚着,让他喝­奶­,很快孩子吃饱之后又进入了梦乡之中。

子青复过来,看孩子果然一切安好,放心许多。再看铜壶沙漏,再过得小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如无意外,她与阿曼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她思量着天亮后还要去追赶商队,遂闭目浅睡,以便养些­精­神。

朦胧之中,隐约能听见日磾在对阿曼说话,用的又是匈奴语,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待她再睁眼时,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粗羊毛毯,而帐顶的通气洞孔已透进光来。

天终于亮了……

因为睡得姿势不好,想起身时才发觉双腿已经完全麻木,子青踉跄了下,惊醒了扎西姆。

“你们,要走了?”扎西姆望了眼孩子,轻声问道。

“孩子未再发烧就好。”子青立在原地,等着那股麻劲过去,“你按方子再喝三日药,孩子只要肯吃­奶­,应该就会没事了。”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们。”扎西姆感激道,原本为了孩子,她还想再多留他们两日,但想到铁力曼的真实身份,便知他们在此地着实危险。

阿曼也直起身来,布巾早已蒙回脸上,先望了眼子青,而后才懒懒地伸了个懒腰,顺脚踢了踢火盆,惊醒睡得最沉的日磾。

“青儿,走吧。”他朝子青道。

子青点头,俯身拿了放在旁侧的医包。

日磾边整理衣袍边起身,口中忙道:“不急不急,你们要赶路,还是吃些东西垫垫再走吧。”

子青婉拒道:“多谢好意,不过我们延误已久,还是赶路要紧。”

“……你们可以带在路上吃?”

“不用,我们随身有­干­粮。”阿曼淡道。

子青朝他二人施礼告辞。

扎西姆见他们即刻就要走,起身到旁边描金漆盒中,取出一对沉甸甸的珠玉鎏金耳珰出来;另又在一方锦囊中抓出一把金粒子,连同耳珰便要塞给子青。

“原该重酬你们,可王还未回来。”扎西姆歉然道,“这些小东西,仅能聊表我心中谢意。”

子青自是决不会要,扎西姆又坚持要给。不惯与人推脱,子青连退几步,逃般快步出帐。阿曼自然同子青一般,幸而扎西姆对他始终心存隔阂,也不敢相强。

“此番,真是多谢你……们。”扎西姆轻轻对阿曼道。

阿曼没吭声,复看了眼孩子,淡淡一笑,迈步出帐篷。

日磾连忙跟出相送。

经过一整夜风雪,天地间已是白皑皑一片,雪尚在飘飘洒洒,只是已不若夜里那般密集。

日磾走在阿曼身边,低低地由衷劝道:“上回我曾陪阿爸到单于那里,听塔姆汗提起过你,颇有不甘,听说他还曾派人到大漠中去抓过你,可人都没回来。”

阿曼冷哼一声。

“这条路你最好还是莫再走了,跟着商旅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日磾继续劝道,“别再回来了……”

阿曼瞥他一眼,冷道:“你也是匈奴人,为何反倒来帮我?”

日磾怔了下,叹口气道:“如此说来,你该恨我们才对,可此番不是也多亏了你们么。”

“我并非为了你们。”阿曼淡道。

“可我仍是承你的情。”

日磾坚持道。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片刻功夫便到行到他们了眼前,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着貂裘,戴羊羔软帽,正是日磾的父亲休屠王。

“阿爸!”

昨夜雪下得紧,日磾着实没有料到休屠王竟能连夜赶回来。

“孩子呢?”休屠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已经退热,现下正睡着呢,扎西姆在守着他。”日磾忙道。

闻言,休屠王方才松了口气,知道孩子没事,便也不用急在一时,遂松开缰绳,跃下马来,用马鞭点点阿曼与子青二人,皱眉问道:“汉人!他们是谁?”

日磾不敢隐瞒,如实道:“他们是我昨日自汉朝商旅中请来的医工,就是他们治好了孩子的病。”

“你去请汉人来给我的儿子治病?”休屠王皱眉。

他身后的马上,还坐着他自单于那里请来的大巫师,目光冷漠地盯着子青二人。

日磾低声道:“我……我也是一时情急,所以……”

休屠王打量了下子青二人,毕竟知道是他们救了孩子,倒也未再说什么。大巫师端坐在马上,冷冷道:“既然是汉朝的医工,为何还要蒙着面,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阿曼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子青身体绷紧,袖中的匕首已滑入手中。

59第十八章归程(六)

见势不妙,日磾忙在旁打圆场道:“他生得不好,脸上又有疤痕,所以不愿示人……阿爸,我这就送他们走。”

大巫师眼极利,瞥见阿曼掩在衣袍下一角刀鞘,当即跃下马来,挡在阿曼面前,寒意森森道:“我不知,原来汉人也会用弯刀?”

他骤然伸出手来,想扯下阿曼蒙面的布巾。

阿曼早有防备,退开一步,让他的手落了个空,侧身朝子青低道:“你快走!”

子青果然自他身旁走开,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便已疾步行至日磾身后,匕首寒光一现,紧紧逼在日磾脖颈之上,沉声道:“谁都别动……阿曼,你快去牵马!”

“大胆!”休屠王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竟敢挟持日磾,怒道。

子青不吭声,匕首略紧,日磾的脖颈上立时出现一道血痕,一滴鲜血淌下,休屠王气得脸­色­发青,却没敢再上前。

“一块走!”

阿曼沉声道,拽着日磾拖向后,子青的匕首牢牢地逼住日磾,血痕赫然在目,众人皆不敢擅动。

“别过来,否则就杀了他!”

三人往马厩方向退去。

弯刀也已出鞘,阿曼紧紧握在手中,目光戒备,脚步却没有丝毫滞缓。

马厩就在拐角近处,玄马在内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一副等候已久的模样。阿曼快手快脚解开缰绳,牵出马来,便让子青先上马……

“让我坐后头,这样他们不敢朝你们­射­箭。”日磾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

阿曼看着他,眼底透着些许诧异,怔了一瞬,随即将他扶上马背,正坐在子青身后。他自己也随即翻身上了匹枣红马。两匹马破开雪雾,直冲了出去。

休屠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雪雾之中,转头朝后面的人吼道:“还不给我追!日磾若有事,你们一个都别回来!”

话音刚落,立时他身后冲出去七、八人,追着子青阿曼消失的方向而去。

大巫师在旁冷淡道:“日磾不会有事的,你还没看出来,日磾根本存心帮着他们,要不然早就跳下来了,怎么在马背上坐得那么老实。”

休屠王盯了他一眼,重重道:“日磾是我儿子,你说话当心点。”

知道休屠王对长子极是爱护,大巫师讪讪一笑,自是不会再说下去,转而道:“还是去看看孩子吧,也不知这两个汉人有没有施什么妖法。”

闻言,休屠王虽没好气,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急急往扎西姆的帐篷赶去。大巫师暗自冷哼一声,也随即赶上。

连夜顶风冒雪的跋涉,众人早已疲惫不堪,亦被冻得不轻,马匹骆驼也现出疲态。谷口附近正好处有巨石遮盖的挡风之所,众人将马匹骆驼皆赶入内,又拾了­干­枝生起火来,皆围在火堆旁,过了一会儿方才缓过劲来。

缔素心中始终惦记着子青,啃两口面饼便要往探身朝外头张望张望,有时又觉得仿佛听到马蹄声,便奔出去侯着,总是失望而归。

“将军。”赵破奴将一块烘热的面饼递过去。

霍去病心不在焉地接过,咬了口,目光暗沉地盯着火堆,似乎并无甚胃口。

知将军心中担忧何事,赵破奴没敢在与他说话,转向缔素,压低了嗓门问道:“子青的医术到底怎么样?”

闻言,缔素犹豫了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无意间转头看见将军正盯着自己,挠了挠脖子,如实道:“我也不知道,在营里的时候大都是易大哥看病,青儿就给易大哥打打下手,煎个药什么的,我很少看见她给人瞧病。”

霍去病垂下眼帘,复咬了口面饼,无滋无味。

“我看他治浩然的伤,倒还挺在行。”赵破奴不知道是在安慰谁,还在是自我安慰。

缔素偏偏还要不识趣,满腹烦恼地嘀咕道:“那是外伤,和那孩子的病又不一样。青儿,她还是……落到匈奴人手里可怎么办?”

“他还是什么?”赵破奴没听明白。

“啊……”缔素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她还是我兄弟呀。”

旁边的伯颜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吃完一块面饼,又饮了几口水下去,起身理了理衣袍,朝霍去病道:“将军,请允我回去接应。”

霍去病眉毛微挑,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万一他们遇上什么事,也许正需要人呢。”伯颜顿了一下,语气转低,“就算他们人已经没了,咱们也得知道,是不是?”

施浩然腾得站起,道:“我也去!在大漠里,这小子还挺带种的,若是就这么没了,岂不可惜。”

“那我也去!”缔素也忙立起来,急道。

霍去病淡淡扫了他们一眼:“都给我坐下……”他的声音不大,却是没有人敢违背,伯颜、施浩然、缔素只得又坐了下来。

“将军……”伯颜望着他,劝道,“浩然说的对,那小子带种,没了可惜呀!”

霍去病不理会他,自怀中掏出带了一路的羊皮地图,上面星星点点添了许多他的标注,并阿曼之前所绘出的大漠水源图,递给赵破奴:“老赵,把这个收好,若有闪失,小心你的脑袋!”

不解何意,赵破奴懵懵懂懂接过,仔仔细细揣入怀中。

“正午之前,若我未回来,你就带他们过乌鞘岭,连夜赶到逆水渡口,那里有船接应。天黑之前,我必会渡口与你们会合。”

“将军!”

不仅赵破奴,其他人也都立时明白霍去病想做什么,腾得全站起来。

“将军,你不能亲自去!让我和浩然去即可!”伯颜急道。

霍去病望他,问道:“你会说匈奴话么?”

伯颜怔了下,老实道:“不会。”

“浩然,你会吗?”

施浩然也蔫了:“不会。”

赵破奴在旁好意提醒他道:“可是将军,你也不会说匈奴话啊。”

闻言,霍去病连磕巴都未打一个,理所当然道:“我虽不会说,可听得懂,比你们略强一点。”

“将军,太危险了,还是让卑职去吧!”赵破奴急道,“我成日听高不识叨叨,也能听懂一些匈奴话。”

“不行。”霍去病­干­脆道。

“这是为何?”

“你连马匹都没有,怎么去。”

说罢,霍去病没再搭理他,自拿了箭箙背上,又取了弓,翻身上马,在众人目光中疾驰而去。

赵破奴挠了挠头,有点委屈:自己没马匹,是因为马匹被将军骑走;只要将军你不去,我不就有马匹了么。

60第十八章归程(七)

玄马颇为神骏,尽管背上驮了子青与日磾两个人,四蹄在雪上翻卷,仍跑在枣红马的前头。子青刻意放缓马速,与阿曼保持一致。后头虽有人追来,但相隔较远,又有雪花阻挡视线,他们生怕误伤日磾,没有人敢冒然朝他们­射­箭。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此地毕竟是匈奴人的地盘,地形也没有他们熟悉,拖得久了,肯定是会吃亏。阿曼略一思量,朝子青道:“青儿,你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不行!”子青一口拒绝道,“我来引开他们,这马跑得快,我才能甩得掉他们。”

生怕她缓下来,阿曼急道:“不行!”

日磾突然开口道:“我来引开他们……铁力曼,我来骑你的马。”

“你……”阿曼看了眼日磾。

“我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做到这步。”日磾在马背上站立了起来,对于自小在马背上摔打长大的匈奴王子,这算不上什么。

阿曼没再犹豫,松了缰绳。

一瞬间,两人交错腾挪而过,各自安然落在马背上。

“保重!”

脖颈上的伤口还微微渗着血丝,日磾朝他们笑了笑。

喉咙似乎被某物哽住,阿曼发不出声响,重重点了下头。

子青轻叱一声,玄马发力,肆意展开四蹄,飞雪被踏得如烟尘般腾起,很快将日磾远远甩在后头。日磾回头望了一眼,转开马头,朝另一方向驰去。

后面追兵虽发觉他们分了两路,但休屠王命令他们需救回日磾,故而皆追着日磾而去。

子青与阿曼驰出极远,许久也未听见身后有追兵的马蹄声,方才各松了口气。因生怕被循着马蹄印找过来,两人又下马,寻了些树枝绑在马尾上,以便消除马蹄印。

“日磾这么明显地帮着我们,回去之后,不知会不会受责罚?”复上马时,子青颦眉道。

阿曼就坐在子青身后,手环绕过她,接过缰绳,叱马而行,口中答道:“他是长子,休屠王对他稀罕得很,就算受责罚也有限。”

“此番真是多亏了他。”

子青低首叹了口气,正看见雪粒子打在阿曼握缰的手上,遂弯腰自马鞍袋中取出霍去病所给的手衣,让他戴上。

“你的?”阿曼见手衣自己戴着正好,可显然对于子青来说太大了。

“将军给的,太大,我就没用,你拿去用吧。”

举起手来,端详了下手衣,阿曼嘻嘻一笑:“也好,我带着正好。”

他腾出一只手,揽她靠向自己怀中。子青方欲挣开,便听见他关怀道:“昨夜你没怎么睡,现下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困。”子青坐直身子。

阿曼又将她揽回来,轻道:“那你别动,我想和你说说话。”

听出他语气似乎有些异样,子青怔了怔……

“日磾……我第一年到匈奴的时候就认得他。”想起以前的事情,阿曼的语气透着说不出的倦然之意,“我是楼兰王子,他是匈奴王子,却是天差地别。在我眼中,他自私、胆小、怕事。在我快被活活晒死的时候,他甚至连一口水都不敢给我喝,只因为他害怕挨骂。虽然他没有嘲笑、捉弄过我,可我还是恨他。”

脑中浮现出日磾的模样,子青静静地听阿曼说下去。

“直到今日,我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样来帮我……”阿曼停了一会,突然笑起来,子青的几缕发丝自他下颚拂过,有些许痒痒,“真怪,好像遇见你之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子青微微一笑:“与我何­干­,他一直都想帮你,只是顾忌的事情较多而已。”

“以后见面……”阿曼本待想说下一次也许可以请日磾喝酒,忽得想到自己此时正与汉军同行,只怕是不易。

子青默然不语,下一次再见到日磾,多半是在战场之上,生死相搏之时。

到了那时,又该如何向他说一个谢字。

雪仍在下,玄马跑起来不仅快,且极稳。

子青一直在留意着周围有没有商旅行过的骆驼蹄印或是马蹄印,可惜昨夜雪太大,痕迹都被盖住,几乎寻不到任何有用的踪迹。

“这是往乌鞘岭的方向么?”从未来过此地,她身上又无地图,子青担心迷路。

阿曼“嗯”了一声,无所谓道:“应该是吧。”

“等等……”

子青喝住马匹,自马上跃下来,蹲在地上仔细查探,一无所获,颦眉望向阿曼:“这里不像有商旅经过,咱们大概走偏了,怎么办?”

阿曼耸耸肩,毫不在意笑道:“偏就偏了,咱们正好就不回去了,岂不是好!”

“怎能如此,”子青张望四周,试图想确定自己究竟在何处,忧虑道,“将军他们还在谷口等我们,得尽快赶回去才行。”

阿曼也翻身下马,自鞍袋中拿了面饼,掰一半下来,自己只半靠着树慢吞吞地嚼着,看着子青四下张望,也不着急,更不去帮忙。

“青儿……”他望着她的背影。

“嗯?”

子青没回头,仍在寻路。

阿曼缓缓道:“我知道有一处地方,有很美的湖水,湖边还有成千上万的鸟儿,飞起来就像云一样轻盈。你想去看么?”

“嗯。”

“那我们……”

阿曼话只说一半,子青骤然回头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蹲伏□子,目光戒备地盯着林中某处。

一声很轻微的树枝被折断的声响。

悄无声息地拔出弯刀,阿曼慢慢行至子青身畔,准备来者一露面,就掷出弯刀,务求一击即中。

他们身后,玄马摇头摆尾地原地踏了几下,竟把原本就系得松垮的缰绳甩开,热络地直往林中奔去。子青探身想去抓住他,连马尾都没捞到。

“回来!回来!……”她急道。

玄马压根不理会他们,鬃毛甩得飘扬起来,竟然长嘶一声,兴奋之意溢于言表。

它这声叫唤之后,一人自林中走出,马儿一头拱过去,在他怀中直蹭直蹭,亲热地不知该怎样才好。

“将军!”子青惊喜道。

阿曼立起身来,望了眼子青,笑容中带着些许怅然之意。

霍去病缓步走过来,表情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淡淡地打量了下他们俩,问道:“两个人才一匹马,是逃出来的?”

不得不欣赏这位汉朝将军的判断力,阿曼笑了,答道:“运气不错,总算是有惊无险。”

“可有受伤?”

问这话的时候,霍去病的目光在子青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似在探查。

子青禀道:“没有,多亏休屠王子日磾相助,我们才能平安离开。”

“是孩子出事了?还是他?”霍去病瞥了眼阿曼。

子青一笑:“孩子没事,已经退了烧。阿曼差一点被来自单于那里的人认出,幸而日磾相助,让我们离开。”

霍去病点了下头,面­色­一沉,又问道:“既然逃了出来,你们不往乌鞘岭去,在这里磨蹭什么?”

闻言,阿曼不作声,只顾偏着头看雪,嘴角含了一丝笑意。

“我们迷路了。”子青如实道,“雪太大,找不着商旅的踪迹。”

霍去病为了找他们也绕了一大圈子,颇费周折,却不愿说出口,他们安然无事便好。看她神情,也知她没有撒谎,遂未再问下去。

“你是特意回来寻我们的?”阿曼问道,故意找茬般的无赖笑容,“不是该把我们丢在那里,生死由命么?还来寻我们做什么?”

“阿曼……”

子青朝他摇摇头。霍去病身为将帅,竟然亲自出来寻他们,说实话,她确是甚为感动。

霍去病冷冷瞥了眼阿曼,自是不会去回答他的话,只命子青将赵破奴的马也牵了过来,他自然还是骑玄马,子青与阿曼同骑赵破奴的马,往乌鞘岭赶去。

61第十八章归程(八)

赶到乌鞘岭的谷口时,早已过了正午,赵破奴并不敢违抗霍去病的命令,已带着一行人往渡口而去,于是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逆水渡头,总算在天黑之前到达,与其他人顺利会合。

缔素看见子青,划开人群直冲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喜道:“你没事吧?那些胡人有没有为难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在担心,就生怕你有个闪失,那我如何向易大哥交代……”

他说话啪嗒啪嗒倒豆子一般,子青也Сhā不进话去,只得含笑听着他说。

赵破奴见将军安然无恙归来,心下一松,迎着霍去病过去,行礼道:“将军!一路皆按您的命令,并无任何意外。”

霍去病点头:“把骆队交与渡口的人,东西卸到船上去,沿着逆水往下回陇西,虽是顺流,最快也得后日才能到。你再去问问渡口的人,有没有粟米,多买一些,此行马匹累得不轻。”

“诺。”

赵破奴领命,走时倒没忘了先从阿曼手中牵回自己的那匹马。

沉沉暮­色­中,阿曼独自一人走到河边,立在岩石之上,望着脚底下翻腾的逆水,不言不语。

“你,和我们回去么?”身后有人问道。

阿曼回头,见是霍去病,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未笑出来。

“你即使留在这里,也毫无益处。”霍去病看出他的心思来,“在我军中,起码我可保你不必惶惶终日,被匈奴人追捕。”

“你没必要收留我。”阿曼微挑起眉。

霍去病哼了一声:“是没必要,我军中从不收容无用之才,我只是觉得也许你还勉强能派上用场。”

阿曼闻言,双目微微眯起:“什么用场?”他敏锐地想到自己的身份,被胁迫的楼兰,以及那些不似亲人的亲人们。

霍去病无所谓地道:“……比方,跳个舞……”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阿曼忽得大笑起来,笑声引得其他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这可不行,我只为一个人跳舞。”他待笑完,才道,“不过你军中若有不费力的闲差,我倒是可以暂时委屈一下。”

“听上去像是我捡了个大便宜。”霍去病淡淡一笑。

阿曼侧头思量了一会儿,正­色­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会惹来麻烦?”

“只要你自己安分点就行了,“霍去病瞥了眼不远处正卸货的子青,“我是看在你能和他生死与共的份上,算得上条汉子,才会让你留在军中。”

同样也望了眼子青,阿曼一笑:“我是看在你还算关心下属,不至于不顾她死活的份上,才勉为其难留在你军中。”说罢,他随意自岩石上跳下来,再未理会霍去病,径直回到驼队之中帮忙子青卸货。

霍去病复思量了一遍他的话,自嘲笑了笑,遂返身先上船去。

待香料都卸到了船上,赵破奴又扛了一大袋子粟米上船来,船便起锚,顺风顺水地沿着河道行驶。

马匹都栓在船的后舱处,经过这一路的颠簸,都瘦了一圈。黄灿灿的粟米倒入马槽中,立时齐刷刷地响起一片沙沙的咀嚼声,再无其他声响。众人总算再不用啃­干­巴巴的面饼,在船上吃了顿热乎饭,拌着羊杂碎的白羹,还有大块大块的炖牛­肉­,香味久违之极,便是缔素这样的小身量,也连吃了三碗。

刚吃完,赵破奴便去舱房转了一圈,皱着眉头回来,先进了霍去病的舱房,俯身在他身边说了几句。

霍去病不搭理,自道:“你自去安排……对了,把地图还给我。”

赵破奴自怀中掏出来,原原本本递给将军,补上一句:“完好无损,您可看清楚了。”

霍去病接过地图,看也不看他,抬腿就踹。

早有防备,赵破奴笑着闪身躲过,出了舱房,朝众人吃饭的舱堂过来。

“咳咳……”

他先清了两下嗓子,试图引起众人注意,其结果是压根没人搭理他。唯有缔素望过来,双目亮晶晶,以为赵破奴又要发钱两了。

“有件事得跟你们说一声,”赵破奴只好提高嗓门,“我刚才到下面舱房转了一圈,发觉有两间舱房都渗了水进去……”

“船要沉了?!”只听了一半,施浩然就惊得跳了起来,“我可不会水啊!”

赵破奴忙打手势:“安心安心,船不会沉,水是这两日停在渡口修船的时候渗进去的,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所以那两间舱房是没法睡人,现下就剩下两间舱房,咱们人多,再挤也挤不下,我估摸着得有人去睡马厩。”

“­干­嘛睡马厩,铺盖卷卷,睡这里不是一样么?”施浩然不解。

赵破奴只好解释给他听:“这可是在船上,外头还在下雪,这里前后串风,睡一夜非得冻出病来不可。”

“哪里就那么娇贵。”施浩然白了他一眼。

“你们谁想去睡马厩,”赵破奴换上一副笑脸,开始吆喝,“把稻草一铺,再摊上铺盖,那可不比床差。”按以往的习惯,赵破奴必定会直接安排军阶最低的人去睡马厩,可今日他却不愿如此。子青与缔素军阶最低,缔素倒也罢了,子青这一路行来,却是几番出生入死,让人不得人对他另眼相待。不知不觉之间,赵破奴已把她当成真正的同袍,模糊了军阶之别。

“我去吧。”

子青起身道,便要去拿铺盖,已是两天一夜未曾好好睡过一觉,她着实困得厉害。

赵破奴皱眉:“你……马厩你睡得惯么?”

“能睡就行。”子青并不在意。

阿曼笑了笑,随着子青一块儿起身:“我也去。”

“那我也去!”缔素不甚情愿地起身。

赵破奴见已有三人,遂道:“行了,再加上我一个,咱们四个睡马厩也就大概够了。”

“老赵,你可留神,别睡到马粪堆上。”有人打趣他。

“明早儿糊一脸……”

众人哄笑。

赵破奴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们:“你瞧瞧你们,欺负两孩子去马厩也就算了,我可是好心好意替你们去的。”

“记得别脱靴子啊!你要脱了靴子,那才真叫欺负人家呢。”施浩然笑道。

“滚滚滚……”

赵破奴弯腰故作脱靴状,不慎怀中掉出一物,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一把匕首。

正是赵破奴自谭智身上取下的贴身匕首。

众人目光落在那把匕首上,舱堂一瞬间鸦雀无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赵破奴俯身拾起匕首,细细拂去上面的灰尘,又拿袖子撸了撸,才复放入怀中。

“没事的话,都早点去歇着吧。”

他再无心思说笑,说罢便转身离开舱堂,行至外头甲板之上,悄无声息地落了两滴泪,用衣袖抹了,又朝霍去病的舱房走去。

“将军。”他立在舱房门前。

“进来。”

霍去病听出赵破奴语气异常,挑眉望了他一眼,笑问道:“怎么,就算没人肯去睡马厩你也不用这样吧?”

赵破奴行至他前面,曲膝坐下,自怀中掏出那柄匕首,放到霍去病面前。

双目一痛,霍去病缓缓伸手抚上匕首:“谭智的?”

“嗯。”

“我记得他爹爹以前是在舅父麾下,三年前就战死了。”霍去病的手指慢慢摩挲过匕首鞘上凹凸的花纹,“他家中还有何人?”

“只剩下他祖母和母亲二人。此事对她们定然打击甚大,”赵破奴忧虑道,脑中杂七杂八,“……很快就到冬至了,大节下的,听到这消息……发放的抚恤钱两也有限……”

霍去病自将匕首收起,低道:“我亲自去一趟他家。”

“他家在长安。”

“我知道,冬至将近,我也该回去看看我娘了。”

外间水流泊泊,近得仿佛小时娘亲在耳边的呢喃,霍去病想到犹在灯下等候的一双双眼睛,骤然觉得呼吸艰难。

62第十八章归程(九)

后舱马厩内。

子青把稻草铺了铺,薄毯往身上一裹,蜷起身子,合目休息。耳边听着马儿吃草料的沙沙声,还有外间流水哗哗的声响,竟是无比地令人安心。

阿曼抱了条薄毯进来,见子青蜷在角落里,小兽一般,遂在她身旁好笑地蹲下来,刚欲与她说话,便听见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竟然是已倦然睡着。在她身旁坐下来,阿曼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掠开几缕发丝,借着风灯昏暗的烛光,静静地望着她。

“这么大的马粪味,怎么睡人啊!”缔素也抱着薄毯,边进来边不满地抱怨道。

听见声音,阿曼合上眼睛,佯作睡着。

缔素一进来便看见他呆在子青旁边,总觉得这个西域人对子青不怀好意,子青毕竟是姑娘家,若是吃了什么暗亏岂不糟糕。他暗自思量着,便用脚顶了顶阿曼的膝盖,朝他道:“喂,你到这边来睡,别挨着她!”

阿曼懒懒挣开双目,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为何?”

“青儿她睡觉浅,你同她挨这么近,会吵着她的。”

“那你就莫再说话了。”

阿曼朝他作了噤声的手势,随即索­性­躺了下来,薄毯蒙了大半面,丝毫未把缔素放在眼中。

缔素气恼,却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自捡了处地方躺下。

最后进来的赵破奴,见内中三人皆已睡下,并无不适或抱怨,心下甚为满意,自也捡了处地方,稻草铺得厚厚的,四仰八叉地躺下来。

夜渐深沉。

马厩里,赵破奴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时而铿镪顿挫,时而细如哨音,千变万化,令人叹而观之。马儿们甩着尾巴表示着对这个异族的极大不满。

子青极轻地翻了个身,睡至半夜被吵醒后,再也睡不着,实在不愿­干­躺着听上整夜这种奇异的呼噜,便悄然起身,裹了毯子想到舱堂坐一会儿。才进舱堂,凉意便从脚底漫上来,因为前后通风,果然是比马厩要冷得多。

外间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了,她缓步踏上甲板,仰头望天,黛蓝苍穹,厚厚的云层散开来,几粒星子显得分外的亮。正自深吸口气,忽得听见另一侧船舷传来熟悉的咳声,她循声望去,在暗沉的夜­色­中辨出将军的轮廓。

“子青?”霍去病也已看见了她,哑着嗓子训斥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作什么?”

“……卑职马上回去。”

子青自是不会说赵破奴呼噜打得多么奇异,朝霍去病施了一礼,转身欲回去。

霍去病怔了下,唤道:“等等。”

“嗯?”子青停住脚步,回首。

“替我去舱房把酒拿过来。”

闻言,子青立在原地未动弹,迟疑片刻,还是尽职劝道:“将军,饮酒于嗽疾不利,我劝你还是莫喝。”

霍去病不耐烦道:“快去……这是命令。”

子青无法,只得听命去霍去病舱房之中拿了酒囊出来递给他。霍去病接过,拧开塞子,先灌了两口下去,才瞥了眼子青道:“你也来一口。”

“我从不饮酒。”见将军已无事吩咐,她便准备回去,“卑职告退。”

“等等!”霍去病又叫住她,似乎想不起有何事要吩咐她,思量了半晌才颦起眉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将军请问。”

霍去病居然踌躇了下,才问道:“你的功夫都是你爹爹教的?”

“嗯。”

“你爹爹的功夫与你相比如何?”

“胜过数倍。”

“那……你爹爹是怎么死的?”

“……”

子青仿佛被某物狠狠戳中,定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微弱的星光下,少年的双目黑白分明,有一种惊人的­干­净。那瞬间,霍去病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心莫名其妙地一软,禁不住低首又咳了几声。

“你家既然和李老将军是故交,你爹的死和他家可有关系?”他试探问道,心中想得却是子青若仍不言语,自己便不再逼他就是了。

子青沉默半晌,在霍去病将要说出“你不愿说也罢了”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真和李家有关!”霍去病回想起子青对李敢的态度,此时方意识到她一直对李敢保持着某种礼节上的生疏。

“嗯。”

子青总算出声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

子青深吸口气,才道:“将军可听说过六年前置水关外,羌人反叛一事?”

霍去病点头:“我知道,李老将军处置了八百余名已降的羌人,这事做得不太厚道。”

“我爹爹,便是当年被李广派去招降的人。”她望着黑压压的河水,平平道,“他被李广所骗,自觉对不起那八百羌人,自戕身亡。”

怎么也想不到他爹爹竟是自戕,霍去病一时说不出话来。

舱堂内却传来响声,子青转头望去,看见有两人正立在舱堂门口,其中一人胸膛起伏不定,双目要喷出火来一般地紧紧盯着她……

“缔素……”

“原来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缔素一步一字地逼到她面前,怒火中烧的他已完全顾不上理会霍去病,即使他是将军,“你早就知道,是你爹害死了我爹娘!是不是?”

子青艰难地抿了抿嘴­唇­:“嗯。”

“你一直瞒着我,你和你哥还装着与我是好兄弟!你们卑鄙无耻!”缔素想起平日里大家在一块的热乎劲儿,骤然有种被欺骗至深的耻辱感。

“不是,和我哥没关系,”子青生怕他迁怒易烨,忙解释道,“我是被他们家好心收留的,其实我并不姓易。”

“那你姓什么?”

“我姓秦,秦原。”

“秦原……”缔素缓缓念了一遍,复抬头冷笑道,“原来你连名字都是假的,你究竟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情?”

因为无言以对,子青深垂着头,背抵在船舷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曼走过来,他并不清楚缔素的身世,也不想知道,他的眼中只看见沉默得让人心疼的子青。

“哼……都说中原人狡诈,多忘恩负义之辈,我今日才知。”阿曼冷冷地看着缔素。

缔素愤慨道:“你是说我忘恩负义,你知不知道,她爹爹便是杀我爹娘的仇人?!”

“我只知道,你爹娘死了,她的爹娘也死了!她不欠你什么!可在大漠里,她为了救你,连自己命都不要!”

“我不稀罕!”缔素嘶哑着嗓子道,“谁要她假惺惺来救我!我宁可死,也不要她来救!”

“够了!”

霍去病此时方出声,低低喝住缔素。

直觉地感到将军也站在子青一边,缔素冷冷一笑,道:“你们都帮着她,觉得她可怜,以为她是什么老实人,其实你们才是被她骗得最厉害的人!”

突然知道缔素要说什么,子青猛然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他。

“她不可告人的事情还多着呢,你们知不知道,她其实是……”

缔素恶狠狠地对上子青双目。

63第十八章归程(十)

心里很清楚缔素将要说的话,子青近乎认命地看着他,脑中茫茫然想着:斩了自己也就罢了,希望此事将军不要迁怒易烨……

“她其实是、其实是……”缔素怒视着子青,咬着牙根,喉咙哽咽,那句话却始终无法冲口而出。说出来之后子青会落得什么下场,他也清楚。

霍去病微皱起眉头,打断他道:“……他其实是墨者后人么?这我早就知道了。”

墨者后人,缔素其实并不很明白这四字意味着什么。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因墨者大多武功高强,行事又另有一套法则,并不以国法为先,故而被刘彻下令严剿。子青的这一重身份对她而言确也是极为不利。

子青仍看着他,目光中无一丝恳求,有的全是无奈。

狠狠地再看她一眼,缔素自喉咙间低低地“嗯”了一声,再未说什么,决绝转头离开。

“缔素……”子青知道此时他定是难受万分。

“别叫我!我不认得你!”

缔素背着身子,大声嘶吼道,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奔开。

望着他背影消失在舱堂内,真切地感受缔素承受的苦痛,子青只觉得胸口被巨石所压,气闷难当,才尽力喘了两口气,泪水再也禁不住,一下子冲眶而出……不惯在人前流泪,她只得举袖挡住面,任由泪水淌下,咬着牙一声不吭。

霍去病望着这个非一般倔强的少年,想着他在大漠箭雨中飞奔的身影,此时才知道他单薄的肩膀上竟扛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他也不开口去劝子青,只靠在船舷上,一阵咳嗽之后,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青儿……”阿曼等了半晌,禁不住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嗯。”子青放下衣袖的同时已擦­干­泪水,强自平静道:“……我没事。”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酒囊又递过来:“喝一口,会舒服点。”

“卑职从不饮酒。”子青仍旧还是那句话。

“有没有人说你倔得像头驴?”霍去病摇摇头,无奈且心痛地看着她,“……傻小子,你以为自己能抗下一座山么?”

子青没吭声。

阿曼伸出手接过酒囊:“我喝一口。”事实上,因心中郁闷难当,他接连灌了好几口,直至整个酒囊都空了。

“你爹爹也是被李广所骗,你该明白,这事怪不得你爹爹,更怪不到你身上!”阿曼顺手把酒囊丢到一旁去,扳过子青肩膀朝她道,“你,根本不需要愧疚,更不需要拿自己的命来还他!”

子青轻轻摇了下头,道:“无论因为何种缘由,八百羌人是因为听从我爹爹的话而送了命,我爹爹在当时没有看破李广意图,终是难辞其咎。”

阿曼深吸口气,想继续劝服她:“好,就算这其中有你爹爹的错,你爹爹也已经自戕,以命相抵,足够了!没有人逼着你拿自己再往里填!”

“爹爹自戕,我知道他并不是想要以命相抵,他只是太累,撑不下去了。”子青脑中重新浮现出血­色­夕阳下的那幕,静静道,“爹爹撑不下去的事,我替他撑着。”

霍去病靠在一旁听见这话,心中咯噔一下,偏过头去咳得愈发凶猛。

“你能撑到几时?你有几条命够往里填的?!”阿曼几乎算得上是在恳求她,“这事根本不该你来抗,你别揽到自己身上!”

子青朝他勉强一笑,问道:“阿曼,你是西域人,可听说过我们中原的神话故事盘古开天?”

“听过,他是开天辟地的巨人。”阿曼道。

“对,他是神话中的英雄,因为他用自己的身体撑开了天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便日长一丈,就这样过一万八千年,直到天极高,地极厚,盘古才累倒下来。”

“嗯?”阿曼一时不解其意。

“我爹爹说,盘古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极简单的事情,就是撑着,再苦再累也撑着……就这么撑着,那就是顶天立地。”

阿曼听懂了,深闭上双目,再说不出话来。

霍去病也听懂了,一声不吭,船舷旁水声潺潺,如雨声一般。他恍惚间又想起那里下雨时,子青在大帐内所说的话。

——什么事才算份内之事?他问。

——命里事。

原来,这就是他的命里之事,甩不掉,挣不脱,所以就这样沉默地撑着。

第二日仍是在船上,缔素始终寒着脸,几番交错而过,都对子青视而不见,直至第三日清晨下船,也未和子青说过一句话。

渡口便是来时上船的那个渡口,他们复进了旁边的屋舍,一摞摞换下来的绛红衣袍整整齐齐的摆在榻上等着他们。

“浩然,把谭智的那套衣袍拿给他换上。”霍去病指着阿曼,淡淡道。

施浩然心感不适,急道:“将军,他怎么能穿……”

“谭智可没你这么小气。”

霍去病沉着脸,打断他道。

“我……”

施浩然未再说下去,低头寻出谭智的衣袍,在手中停留了半晌,待霍去病拍拍他肩膀之后,才不甚情愿地递给了阿曼。

阿曼接过衣袍,倒也不急着换上,先端详了下……

“怎么,你还忌讳?”施浩然没好气道。

阿曼笑着摇头,看着­干­­干­净净的袖口,道:“他是个喜洁之人吧?”

施浩然愣了下,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放缓语气,嘀咕了句:“你仔细着点穿,别给他弄脏了。”

“嗯。”阿曼拿了衣袍,环顾下来四周,想寻子青。

这边,缔素已更衣着甲,套上靴子,看见子青因不便仍磨蹭着未换装,迟疑了片刻,默不吭声地举高换下的衣袍,好替她遮掩住……

子青快手快脚地换好襦衣,立起身来,感激地望着他道:“缔素……”

“手衣还给你,这套衣袍靴子待我回去就换下来。”

先把手衣丢还给她,缔素别开头狠狠道,压根不再看她,大步出了屋子。

子青拿着手衣,立在原地,心中百般滋味,终也只能叹了口气,开始着甲穿靴。不经意间,眼前一错,阿曼正立在跟前。

“原来你穿上汉朝铠甲是这等模样。”他伸出手来替她系紧铠甲上的皮绳,笑道,“还挺­精­神的!”

“你也是。”

阿曼身量与谭智差不多,衣袍也甚是合身,如此穿着起来,一扫之前倦懒的模样,确是­精­神。

“可你们中原人的发式可实在不好梳。”阿曼道,他的发式一直是如西域人那般结成小辫散下来,如今要他束发盘起,着实有些不习惯,“你来帮我梳吧。”

“嗯。”

子青接过木梳,立起身来,阿曼就坐在榻上,感觉着她的手指在发间穿Сhā而过,微微有些发痒,轻柔如风……

更好衣袍,霍去病自里屋掀帘出来,正看见这幕,皱了皱眉头,朝阿曼道:“连头发都不会梳,你到底还能­干­什么!”

阿曼耸肩,笑得无赖。

霍去病又盯了眼子青,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没奈何地摇摇头,出门而去。

64第十九章回营

回到虎威营的时候,正是日上中天,老远便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如雷声般滚滚而来。子青已隔了月余未听过这动静,此时复听见,便有几分亲切之感。又想着很快就能回到振武营,能看见易烨、赵钟汶、徐大铁,心中更生出几分平实的欢喜来。

进了虎威营,霍去病径自回了自己的大帐,其他人也都各自回去,独独留了子青、阿曼与缔素在帐外等候,却也不说究竟为何。缔素不愿与子青呆一块,自到稍远处独自单着。

阿曼自进营来,一直在环顾周围,见即使是霍去病不在的时候,军营内依旧是一派厉兵粟马,低低呼出口气,转头朝子青道:“看样子,等开春雪一化,你们就要对匈奴用兵了。”

子青没吭声,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此行霍去病所标注的就是行军路途水源所在,按理说,她身为小卒,不该妄加猜度军机大事,可她能感觉到,真正征战沙场的日子已愈来愈近。

劲烈的北风将绛红­色­的帅旗吹得噼啪作响,铁划银钩的霍字引着阿曼端详半日。

“那个字是什么意思?”他问子青,他虽会说汉话,可汉字却认得极有限。

“霍,霍将军的霍字。”

阿曼偏了偏头,皱眉道:“这就是霍字,实在不怎么好看。……你的名字怎么写?教教我。”

左右无事,也是在帐外­干­等,子青在地上捡了块小石头,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给他看:秦——原——

“这个好看!”阿曼夸道,“一看就知道人也好。”

知他是故意逗自己欢喜,子青呵呵一笑,也问道:“你的名字用你们楼兰的文字怎么写?”

阿曼接过她手中小石头,在沙地上写得飞快,长长一串……子青歪头看去,果然是与汉字天差地别,一点都看不懂。

“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阿曼笑问道。

“嗯……像个小人在跳舞,”子青凝神细看,伸出手指,沿着线条起伏翻转,笑道,“看,这是他在单膝跪地;这是他摊开手;这是他在转圈圈……”

阿曼顺着她所说,细细端详,笑道:“怎么我以前不觉得,被你一说发觉还真是这么回事。”

“楼兰人都会跳舞么?”子青问道。

“不止会跳舞,还会唱歌,在楼兰街头,从三岁娃娃到八十岁的老头,个个都是能歌善舞。”

子青回想着楼兰街头的画面,微笑道:“楼兰那么美,你们一定是很快活!”

“若没有汉朝与匈奴的交战,楼兰会更美。”

阿曼耸了耸肩,一转头,忽看见一个老头就立在自己身后,面­色­颇为严肃,正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

他刚开口询问,老头便探手过来,“啪”地一下揪了他一根头发,拿在手上端详,自言自语道:“卷毛?真是西域人!”

“你……”若不是看他年纪颇大,阿曼就动手了。

旁边,子青尊敬地朝老头施礼:“邢医长。”

“这卷毛娃,哪来的?”邢医长指着阿曼问子青。

“他……这次帮了我们极大的忙,所以将军就破格准许他留在军中。”子青忙又补充道,“他唤作阿曼。”

邢医长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接着问道:“这一个多月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居然还能捡个卷毛回来。”

“老头!我叫阿曼,不叫卷毛。”阿曼拿手指头戳了搓邢医长的肩头。

闻言,邢医长直皱眉头:“这卷毛怎么连汉话都说不好。”

子青想起一事须得向邢医长禀明,遂先试探问道:“将军,秋冬是否常犯嗽疾?”

邢医长愣了下,眉头高高挑起,问道:“你听见他咳嗽了。”

“嗯。”子青如实禀道,“我听见过几回,都在半夜,将军一咳嗽就喝酒,喝得还不少。”

这话说罢,可不得了,邢医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千叮万嘱,还让他带了药丸去,他、他、他居然还敢拿酒灌,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话音刚落,邢医长已经怒气冲冲地直奔将军大帐而去。

“他……刚才说什么?”子青始终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阿曼。

阿曼笑容满面道:“他说要去打断将军的腿!”

大概过了有一盏茶功夫,他们方才看见邢医长自将军大帐中出来,面上仍是一副气哼哼的模样,但显然气已消了不少。

霍去病随后也自帐中出来。

“看来这老头光说不练。”阿曼有点遗憾道。

“你们俩,过来!”

霍去病朝他二人唤道。

子青和阿曼走过去,子青分明看见霍去病正瞪着自己,想是恼自己多嘴之故,只得默默低下头。

“阿曼,邢医长那里正好还缺个药童,你就先跟着他吧,军中的规矩也慢慢学着点。”霍去病说罢,便示意邢医长可以把阿曼领走了。

阿曼不动弹,看了眼子青,问道:“这老头­干­吗的?我跟着他做什么?”

“他是军中的医士长。”子青解释给他听,“你当他的药童,就是帮着碾药煎药,整理药材,还能学到医术,是个很好的差事。”

“真的?”阿曼微眯起眼,狐疑道。

“嗯。”

阿曼这才看向邢医长,无所谓道:“走吧!”

“看看,这口音,我还得先教他说话,忙都忙不过来!”邢医长瞅着霍去病不满地抱怨,又拿鼻子一哼,总算没再絮叨下去,抬腿领着阿曼走了。

现下,就剩子青立在霍去病面前。

“进来!”

霍去病扭头复进帐去。子青只得低首依命跟进去。

进帐没走两步,霍去病便乍然停下,皱眉盯着她,问道:“咳嗽的事,是你告诉邢老头的?”

“是。”

“喝酒的事也是你说的?”

“是。”

子青一一承认。

霍去病又气又无奈,道:“我不是吩咐过你,此事别到处乱说么?”

“告诉邢医长不能算作到处乱说吧……”子青不太明白将军的意思,“他是医长,理当了解将军您的病况。”

“我当时的言下之意就是——别跟邢老头说!”霍去病忍不住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你啊!差点就让邢老头把这事捅到舅父那里去。”

脑门生疼,子青只得低首不语。

霍去病想想还是觉得不解气,盯着她道:“你,把手衣还给我!”

“啊?!”

子青呆楞。

“愣着做什么,那晚给你的手衣,还给我!”

子青没想到,将军还有往回要东西的习惯,迟疑道:“可是,那副手衣我已经送给阿曼了。”

显然也没想到子青会把将军赠与的东西顺手送人,霍去病微微挑眉:“你把我的东西送人?”

子青不得不谨慎地更正他:“您是按军需发放给我,那应该算我的。”

霍去病瞪着她,良久没说话。

“您实在想要的话,我去找阿曼要回来。”子青只得抬脚准备出去。

“算了!”霍去病没好气地喝住她,行至榻上坐下,瞅了她半晌,才又道:“你的身手不错,胆识也够大,在振武营当一个医士确是有点屈才,不如到虎威营来吧。”

“多谢将军抬爱,虎威、振武皆须杀敌,卑职还是想留在振武营。”子青答道。

“你是为了你哥?”霍去病淡淡道,“你须得明白,在战场上可是谁也顾不得谁的。”

“卑职明白。”

霍去病沉吟片刻:“你要回振武营也好,我会将缔素留在虎威营,免得你二人又生出什么事来,搅得军中不得安宁。”

子青低头默然,自知是给霍去病添了烦心事。

“行了,回去吧!”

“卑职告退。”

子青转身欲出帐,行至帐帘前又被霍去病唤住。

“傻小子!”

“嗯?”

“别忘了……”霍去病望着这个幼树般的少年,话到嘴边,却改成:“……我的笔!”

子青微微一笑:“嗯。”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