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行看纪悟言如此,立即绷直了身子,细看这少年教主的眉眼。只见纪悟言眉梢带煞,眼眸中却是深深切切的情意,就是傻子也能看个十成十来。
空行不是不知道计量,也不是没听人提过,可所听与所见毕竟是两回事,到底看了这个孩子后,空行心中只得了一声叹息——冤孽,真是冤孽。
也是上天的捉弄,才让这个原本要救世的孩子堕入了魔道。
这般想来,空行心中到凭空多了许多怜惜,心下自然也就软了,于是道,「纪施主,我佛慈悲,今日我就把这前前后后的因缘讲与你听了,这样,你也好有个决断。」
「这世上自混沌初开时就分为清浊两气。清为正,浊为邪。女娲补天后,清浊又幻化人形,这才有了所称的『孽』、『赎』之分。一为天下之死门,一为天下之生门。」
「四十多年前,阴阳突变,这才有了为『孽』的凤若兮涂炭武林同道,却无『赎』生。
「十八年前,我的师兄空鉴大师,算出了所生的『孽』、『赎』。如今看来,你和慕容施主正是所言之人。原本大家都以为你恰为『孽』,众人想同慕容施主一起去诛除妖魔,可没想到临行只是,空鉴师兄与老衲飞鸽传书,说明你两人正邪位次颠倒,其实你才应当是『赎』。」
「为此,老衲与众人定下计划,此去拾月宫,名为攻占黑道,实为乘隙擒获慕容涤尘。」
「其实所有的事,原本与你无关;慕容施主与你的种种,也不过是一段孽缘。施主大可不必为了他如此,这些诛魔之事,如今也只有由本寺代劳。只要纪施主愿意脱离拾月宫,以施主的人品武功,白道盟主也理应不在话下。」
空行这一番话说的极是讲究。
不仅说明了纪悟言与慕容涤尘相遇的前因后果,而且事事全只针对慕容涤尘,对武林中对纪悟言的微辞却一个字也不提。先是说明两人其实全然没有关系,又暗指此种情意世所不容。一边威逼,一边利诱,的确叫人无法招架。
不过这番话在纪悟言听来却又是另外的一番光景了。
来来回回他只注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原来武林白道早有打算,早在慕容涤尘攻进拾月宫之时就已经设好了圈套。可自己与涤尘却都被相聚的美好冲混了头脑,没注意到白道众人的算计。自己更在那时留他一个人,偏偏又遇到丽雪灼的挑衅,白白让他损伤了许多内力,这才有了他们的得逞。
这么想来,真不是一个后悔了得。
见纪悟言半晌不开口,空行探道,「不知纪施主现下做何打算?」
「请大师将涤尘还与在下。」纪悟言轻轻道。
闻言,空行大师缓缓盍上双眼,道,「纪施主,请自便吧。」
月夜
月是冷月。
纪悟言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暴雨般倾泻的月光,和,月光下数不清的人。
轻叹了一口气,纪悟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动人。
手指纤长,肌肤滑腻,肤色如雪。
但若把它们握在手心中,就会感觉到那隐藏在骨髓中的力量。
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纪悟言著实不想用这双手杀人。
忽然又想到凤若兮。依照梅灵砂的说法,他被逼坠崖的那天,也是八月十五吧。不知那时的他是做何感想?是绝望还是期望?
轻叹一声,纪悟言做出起手的姿势,泰然道,「诸位大侠可已说好了顺序?谁是第一个?」
持苍子是青城派的高手。
说他是高手,相信在武林白道中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三岁学剑,八岁打败授业恩师,十二岁武功仅次于青城掌门玄静子,十五岁自创「扶风剑法」,十六岁携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今年三十二岁的他,已经是一代名侠。
这样的一个人,偏生生就一副风流倜傥的皮相,白白搅动了一池春水,让无数女子神往。可谁知这个持苍子竟然生了仿佛铁石造就的心肠,不论对怎样的武林美人,都是不屑一顾,薄情寡性。曾有一女,因慕其名千里孤身而来,病倒在青城门前只求见他一面,谁知持苍子竟真真舍得下心肠,一面不现,硬是令那女子相思而忘,死前还念著他的名字。
八月十三是持苍子的生辰。
自三年前起,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离开青城,独自渡过这个日子。虽然十分奇怪,可是他这样做,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再加上他为人本就孤僻,也无人觉得过于怪异。所以,其中的玄机,也只有持苍子一个人知道。
所有的缘由只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
并且,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且不要说别人,就连持苍子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这样一颗精钢所铸、严丝合缝的心,硬是有人生生的闯了进来。而且,最令他无地自容的是,自己的这份感情——还是单恋。
每次想到这里,持苍子都想大笑三天,再大哭三夜。
笑,是因为人生的无常;哭,则是这心动来得过于荒诞。说出去,恐怕十个人有九个人不信,剩下的一个,是因为吓得忘了回答。
三年后的今天,他又来到了这个湖边。只因为三年前的今天,他在就在此处遇见了那个人。
永远忘不了那天,自己骝著马,无意间来到了这个湖边。然后说不清是缘是孽的,看见了「他」。
那仿佛是一个冰雪所铸的人,可周身的皮肤,也像初落的新雪。——自己来的时候,他正在沐浴,阳光折射在他身上,似乎幻成了七彩。自己急忙撇开眼睛,不敢亵渎这欺雪赛霜的人。可被看的人到似乎不太在意,只是淡淡的走到岸边,拿过持苍子脚边的衣物穿戴好,默默走开。
不知道什么,持苍子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涌出了巨大的失落,于是他出声道,「在下青城持苍子,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声音中,有他自己也没察觉的颤抖。
那人听了他的问话,扭过头来斜斜的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走了开去。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说一句话。持苍子时候常为此饮恨不已,可他又想:毕竟他还看过自己一眼不是吗?虽然不咸不淡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可持苍子仍然觉得自己醉了。
只这一眼,已经比那几十年的女儿红不知道香醇多少倍。
持苍子的个性恰恰是沉默寡言的类型。所以即使经历了这样对其意义重大的事情,还是习惯性的对谁也没有说。只是在每年的这天都会来到这个湖边,期待再次遇到那个少年,遇到那个仅仅一面就偷走了自己心的人。
忘不了那么冷淡的眼睛,仿佛被看过就像冰栗子滚过全身,一直冷到心里,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寒冷。
下次见面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持苍子这样在梦中对自己发誓。
可是持苍子的运气并不好。也许不应该说「不好」,而应该直接的说——「很坏」。
今年的八月十四,他又爱上了一个人,仍旧相遇在那个湖边。
若说先前的那一个是寒冰,那么眼前的这个就是春水了。眼前的人明媚而温柔的眼睛看在持苍子脸上,持苍子忍不住也微微笑起来。
这怪不了持苍子,毕竟他也算是定力颇深的一代名侠。
实在是天下没人能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历经沧桑的人,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初升的朝阳;心存绝望的人,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娇柔的晚霞;而像持苍子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则能看到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拥有的深情。
持苍子又一次忘了开口,不过少年却说话了,他的声音清晰得不含一丝杂质,如碧绿的谭水,他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和三年前一样,持苍子局促起来,不过他还是正色抱拳道,「在下青城持苍子。」
少年微微一笑,看了看他,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持苍子大侠,早闻大名了,在下可否请教您一件事呢?」
看著他的笑容,持苍子无意识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