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那么为什么司马迁写庄子就用这么一点点的笔墨,是不是因为司马迁更加偏向于儒家,而庄子的文章看上去显得似乎和儒家有一点点的对立,既然对立,我司马迁喜欢儒家,那我自然要少给你庄子写点,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傅佩荣:对,你说的也有可能。因为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在儒家传授《易经》的传统里面,他是当时的代表,他们司马家等于是孔子的学生传《易经》一路下来的。另一方面,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有很强烈的使命感,希望能够把善恶的报应这些都设法写出来。他写到庄子时,会觉得,被庄子一搅和,什么善恶报应都变得很模糊了,甚至变成没有什么。这是第一点。第二,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来看,庄子常常用孔子作为他书中的角色,庄子也承认,他说他喜欢用三种笔法,第一个叫寓言,像大鹏鸟,这就是寓言;第二种叫做重言,借重古人的话,要借重古人的话,说出来一定要让别人都知道是谁,那么孔子最适合了。
主持人:那当然,经常打着孔老夫子的旗号,那叫“古人云”、“子曰”或者“夫子曰”,那招牌很厉害的。
傅佩荣:对。第三种叫做卮言,卮就是漏斗一样的,随需应变,庄子是用三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思想。他也承认自己说的话,都是随意说说,不要在意。因为道家有个特色,如果你掌握到整体的智慧,就跟后来的禅宗一样,随说随扫,说完了之后,就扫掉了,你不要执著。就好比是开玩笑,但里面有深意。
主持人:懂得不懂得就看你自己了。我想就庄子和儒家之间这个矛盾,提一个想法。儒家叫孔孟之道,道家叫老庄之道,老子和孔子他们基本上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春秋时期,而且孔子是曾经见过老子的,向他去问礼,而且见过他之后,几天说不出话来。到了庄子的时候,另外一位伟大的儒家代表人物就是孟子,他们也基本上在同一个时代——战国时代,比老子、孔子他们晚了大概二百年,那么庄子和孟子属同一个时代,他们两个人有没有见过面呢?
傅佩荣:显然没有。
主持人:没有?
傅佩荣:《孟子》的第一篇就是《梁惠王篇》,孟子见梁惠王;在《庄子》里面提到,庄子的好朋友惠施就做过梁惠王的宰相,等于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他们住的地方也隔不远。但是古代媒体不发达,两个人恐怕没有办法互相沟通。因为儒家有一个原则,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孔子的话,所以孟子对于像庄子这样的人,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因为他要带着学生们周游列国,想要为国君所用,来造福百姓;但庄子是一个人笑傲山林,然后自己过苦日子,毫不在乎,跟孟子可以说是,没有见到面,见到面恐怕也没有话说。
主持人:刚才说的可能是,孟子不一定想去见庄子,没有这个欲望,但是我在想,庄子是不是也不太想去见孟子?因为在他的笔端,好像常常嘲笑、挖苦儒者,譬如说有一个故事,叫“儒者盗墓”,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后来成语“诗礼发冢”的出处,是记在《庄子·外物》当中的,这个故事您一定也很了解。
傅佩荣:是的,你所说的“诗礼发冢”,“诗”是《诗经》,“礼”是《礼记》,“发冢”,就是挖掘坟墓。这个故事当然是庄子自己编的,非常挖苦。他说,大儒生在上面,“有事弟子服其劳”,小儒生就去底下挖了。大儒生问说,太阳快出来了,到底挖得怎么样了?小儒生在里面说,衣裳、裙子还没有拉下来,口中还含着一颗珠子。大儒生说,青青的麦穗长在山坡上,活着不知道做好事,死了之后,嘴巴含珠子干什么(原文: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你要记得,拉他的头发,压住他的下巴,慢慢地用铁锤把他撬开,不要伤害到口中的珠子。你看,在这个时候还引用《诗经》来一唱一和,然后做的是那种勾当,庄子这个挖苦,可以说是到极点了。
主持人:庄子对儒家的意见,要是被同时代的孟子听说的话,那不气吗?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在《孟子》里面有一段话,他提到墨家代表人物墨翟和杨朱。一般人会把杨朱的做法“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有点像“我一个人隐居起来过我的日子”),跟庄子相提并论,有的甚至说,他们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我们现在无法证明。但是孟子批评墨翟,说他“兼爱”,叫做不要父母亲。譬如,我在车上看到父母亲和同样年纪的老人家,我要让座给谁呢?墨家的说法好像是要我的父母亲跟他们猜拳,谁猜赢了,让谁坐,因为我要一视同仁。孟子说,这样的人简直是不要父母亲了,那么杨朱,叫他去拔一毛帮助别人他都不要,他肯定是逃税了,不会去纳税的,这样的人肯定是不要国家。接着孟子说什么?“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你看,孟子骂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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