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其实庄子本人对自己的死,态度也非常的鲜明。他行将就木,他的学生就想,老师快要死了,生后一定张罗一次隆重的葬礼。庄子说,那有什么好葬,我从来就是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帘壁,我还需要什么葬呢?他这个生死观好像和西方的生死观有很多的不同。
傅佩荣:对。西方的生死观非常复杂。我经常想到的是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生死观。苏格拉底的生命遭遇非常特别,活到七十岁,被人家告了,说他对神不敬,腐化雅典青年。因为雅典青年本来对长辈都很尊敬,苏格拉底对他们说,你们要追求真理,不要只是盲目地尊重别人。因此他们就变得对长辈不够尊敬了。后来苏格拉底被判了死刑,真是冤枉。被判死刑后,正好碰到雅典有一个庆典,一个月内不能杀人,苏格拉底也就在监狱住了一个月。这个时候他的学生都准备好帮他逃狱了,跟监狱的警察、狱卒都说好了,但是他不走。他说,你们依法审判我有罪,我绝对遵守法律。因此他的学生柏拉图和别的学生们,每天都到监狱去看苏格拉底,看了之后痛哭流涕。苏格拉底说,你们痛哭什么,又不是你们要走,是我要走,我都没有哭。学生后来问,难道您真的不怕死吗?他就说了一段话,这一段话在西方两千多年来,还有它经典性的价值。他说,死亡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死亡的时候,好像睡觉不做梦,一路睡下去了。平常我们睡觉的时候,能够不做梦会觉得睡眠品质很好。现在死亡之后,你完全不做梦,你为什么生气呢?你应该很高兴,从此可以好好做无梦的安眠了。
主持人:他把死当成高质量的睡眠。
傅佩荣:没错,这是第一种。第二种是,如果死了以后还有灵魂存在的话,这个时候更好了。为什么?因为身体是灵魂的监狱,当我活着的时候,摆脱不了身体,死了之后灵魂可以自由翱翔,回到我所向往的古人的世界,跟那些人来往做朋友,那不是更好吗?你看,他提出这两点,完全没有废话。死亡就是两个情况。从理性思考死亡,西方到现在也只有这两句话。你如果说,死了之后还有轮回,还有审判。很抱歉,那是宗教,我们现在不谈宗教。在庄子看来,对于死后是不是去哪里,都不要管它;人的生命是气的聚跟散,真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也不需要任何情绪。庄子还认为,人生的任何情绪,包括喜怒哀乐,都是一种良好资源,你好好地,为什么要喜怒哀乐呢?我们都知道喜、乐一般人都比较喜欢,怒、哀一般人都觉得不太好,但是不要忘记,喜、乐同样耗费能量,有时候还乐极生悲。
主持人:人类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情绪,都要耗费我们的精气神。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庄子希望我们全身保真,保住我真正的生命的能量。然后活在世界上跟婴儿一样,好像很无知,因为在“道”里面,谁有知识呢?你越是有知识的,越是限制在你的牢笼里面、知识的困境里面。你完全没有知识的话,就跟小孩子一样到处跑来跑去,随心看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庄子用各种方法来描述那种活在世界上的状态,就好像风吹过来,一片叶子跟着飘,风停了,它就停下来,根本不需要有自己过多的一种作为。如果说我要刻意养生,在《老子》里面就提到人间很多人为什么死。十个人里面,有三个寿命到期死了,有三个是不幸发生战争被杀死了,有三个是养生养得太好,死掉了。真正符合标准的,十个里面不到一个。
主持人:两千多年前的这两位哲人,他们对于生死的观念看起来都是神乎其神,虽然有一些不同,却是殊途同归,让人们消解对死亡的恐惧,认为死亡不可怕,也许就是换一个方式存在而已。
傅佩荣:说到消解对死亡的恐惧,西方还有一个哲学家伊壁鸠鲁说得很好。他被称作享乐主义者,别人问他说,你们这个学派的人不怕死吗?他回答得很简单,我还活着,并没有死,干吗怕死呢?我死了之后,自己就没有感觉了,我干吗怕死呢?
主持人:他这个说得更有意思了,反正还没有发生,我干吗要怕它呢?等到我该去怕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感觉了。今天听了中西方的一些生死观之后,非常受启发。当然,我们今天是就人生困惑问庄子的,听了庄子的生死观,当然也不可能说,有人敲锣打鼓欢送自己赶快回老家,不是这个概念,我想这样的人是不正常的。那么,人人其实都怕死,还有一个是人人都怕衰老。照您刚才这样说法,刻意地养生反倒会加速衰老,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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