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漫天飞雪,说来就来,未及声明,仿似所有偶然的必然。这景呵,似曾相识。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怎忆前世与今生,无香烛也无经文。
不记来处与归处,无殿堂也无神像。
让这朔日晦月,照我星路。
让那皇天后土,做我门徒。
1.诀别
青蛇与能忍在另一处岸边,遥望雷峰塔。合起了眼帘,泪已流下。
随着白蛇被收,周围的洪水慢慢退散,到处都是随波逐流的尸体。
情火烧野,草木皆焚,乐尽哀生,罪孽深重,罪是犯禁。谁说动情以后,可以全身而退?
青蛇失神地望着白蛇消失在塔身下,受伤不轻的她靠在能忍身旁。
能忍苦笑说:“对于他们来说,这也许是比较好的结局。”
青蛇忍着伤势,默默起身,背对能忍,不去看他。
“你干吗?”
青蛇头也不回地说:“回家。”
“你回家,我去哪儿?”
“我永远都不会像姐姐那样去爱一个人,而你,也永远学不会做一只妖。”
青蛇惨然一笑,“嗖”地化作一条蛇窜进海里。
忘记他,怎么忘记得起……
“我已经变成妖了,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你不是说你不会不管我吗?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这么多次,别再骗我了!喂,喂,回来,回来啊。别玩我了,我玩不起了。骗子……骗子……”
他声嘶力竭,唤不回那骗子。
轮我上场,恣意抒怀;待我下台,无可恋栈。
妖就是这样决绝。
2.人间世道世间人
“师父,后来许仙怎么样了?”
“许仙皈依佛门,常伴雷峰塔。”
物换星移几度秋,人事代谢浪淘尽;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许仙说,从前娘子等了他千年,只为与他相遇,而今,他以余生偿还。敲一天木鱼是一天的意,念一天的经是一天的念,从今以后还一天是一天的情。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师父啊,那后来许仙记起白娘娘没有?”
“记起还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
“那你还问。”
“可不记起也不重要,既然都不重要,那记起何妨。师父啊,我们这样漫无目的闯荡人间,长路漫漫,再不八卦下,就要闷死了啦。”
“……”
“师父,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哪儿也想去,哪儿也不想去。”好个能忍,已有锋机。
“师父,为什么你不留在金山寺继续当住持呢?”
“师父,为什么你没有把我收了呢?”
“师父,为什么……”
……
法海向空中抛去一只苹果。
问题太多。
塞住他的嘴巴。
“师父……”
“又怎么啦?”
“师父你看,下雪了!”
漫天飞雪,说来就来,未及声明,仿佛所有偶然的必然。
这景呵,似曾相识。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能忍终于明白。
既然天地生人,同时也生妖,那么妖,必有它存在的道理。
千百年来,我们所谓除“妖”,不过是除“异端”,但凡有悖于我们现阶段常识所识的事物,均视其为“妖孽”,必得“斩除”。
可笑至极!
世界上,不被我们所知所识的事物,何其之多。
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妖莫不如此。顺我,就让你成仙,逆我,便收了你。
多么愚蠢!
师父的师父还执念于佛祖,佛曰佛云佛如何。到了师父这里,是连佛祖都没有了。佛无处不在时时有,佛到处都在刻刻无。
到最后,没有法,没有规矩,也没有秩序。
法是用来犯法的。
规矩是用来犯规的。
秩序是用来被打破的。
倘若不知其味,不受其惑,有何值得夸耀?只有了其味,明其惑,却真正不以为意,不受其扰,才是真的“空无”。
与人无爱亦无嗔。
但无即有有即无。
能忍彻悟。
他把手里,不,是嘴里的苹果咬了一口,流涎三尺,振翅高飞。
好甜。
甜得像她,蓦然绽放的笑颜。
雪花依旧落。
一人一妖走天涯。
雪花依旧落。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灵犀霍然不灵,
心无龟甲,不能卜
来世的约会。
在塞北,在江南岸。
我说故人哪,
道别时你折柳丝
抑或发丝?
回光渐息,如将翕的睡眼。
键上指移走,铿锵也渐息。
像一朵花,无奈、无奈地
在雾中消隐。
卦者说,神将粉碎。
在粉碎的水晶中死去。
最后一滴泪,我说就碎向
大海的,大山的,
洪荒的静默吧。
江南,江南我另有约会。
扁柏树织,织最密的网。
网我成茧。
茧外是禅,禅外是迷。
谜底如迷,网在迷中轮回。
一轮一梦,却无以探测。
因为解梦的大书也丢失在梦中。
在迷惘的江南。
注:本书第二章第5节末段诗作引自中国台湾诗人夐虹的《水纹》(全诗);第七章第4节末段诗作引自夐虹的《镜缘诗》(其中两段);第十六章第2节末段诗作引自夐虹的《迷梦》(全诗)。
白蛇传说(番外篇)
1.福
新年时,家家户户门口张贴一挂“福”,字须倒过来,取义“福倒”,寓意“福到了”。传统就是经年累月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休去追本溯源,总之它在那儿,久而久之,也就在那儿了。
久了,就是道理。
和道理别去比久。
我倒挂在房梁上,一梦落,一梦起。
眼前的人间,都是颠倒的。颠倒自有种颠倒的美,别人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始终正,或者始终假装正。我蔑视他们自以为是的“正”。如果开始就以胖为美,以斜为对,以倒为正,那么胖就是美,斜就是对,倒就是正。规矩是人定的,是人焉能不偏颇。
犹似鹰,我有着简直太精亮的眼。张开双翅,俯冲而下,一口咬断猎物的脖颈,贪婪地醉饮新鲜的汁液。那香,满了我四肢百骸;那味,足了我五脏六腑。
我对我的新年首餐表示满足。
猎物倒在血泊里,悲哀地颤动,小小躯体竟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尽管如此,依然难逃命运的蚕食。有时候,我几乎会错意我就是那顶天立地的命运。违背我,就是违背命运。那是个两岁多的男孩吧,大约穿着开年里娘亲给他新做的大红衣裳,于院内蹒跚,最后的亮相还在笑,露两洼酒窝。周围人惊呼的惊呼,哭喊的哭喊,他已经再听不见。
蝠到了,竟意味着他的福倒了。
但听不见是好的,看不到也是好的。听多了,看多了,或会迷了心智,长大后,他也许只是个平凡的娃。人们问,幼孩有什么错呢?没有。那作为一只蝙蝠,我又有什么错呢?生命就是这样在循环,没有谁必须死,却必须有人死。有甚对错可言?勿可怜,若不食他,死的则是我。
修行到了生死关头,千钧一发。
我要成仙的代价,是凡人的鲜血,愈年轻愈新鲜愈好。
很讽刺吧。
世事不过如此。矛盾中前行。
其实,我何尝不想做个好蝠呢。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吸饱喝足,日修夜炼,原以为总该快要大成了,却始终不温不火,不疾不徐,一切仿佛静止了,没有向上的迹象。我只能变本加厉,吸食更多,对于修行,我从来是最虔诚的教徒。
一百年、两百年都过去了,未见任何变化。
修炼是这样,茫茫无尽头。也没有人告诉你尽头何在,你只是近乎苍白地努力,努力着或许有结果或许没有的那些,正是那些未知,让我着迷地期待,悬心地煎熬。
这是我自选的道路,尽管一片漆黑,仍要走下去。
我见到他,一眼识出。
如今的他,袈裟加身,龙杖乾坤,佛印眉头,大煞四方。
他说了很多话,我没有细听进。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认出我——曾经是幼小生命的终结者的我。
“蝠妖,你把能忍怎么了。”
能忍,唔,我想想,是不是在花船上被我一口咬了脖颈的小子?
看来师父当年的债还继续需要小和尚来还。
他宝相庄严,依稀还有前世的影子。
其实怎么会有呢。多少次的轮回,才能又遇见我。
是我犯了疑心病吧。当年娃子的无辜眼神总是无法控制地浮现脑海。
他望向我,似乎是惋惜地说,“你可知你为何难以修至仙境?”
为何?
是我血吸得还不够多?
我问他。
他闭目而答:“善哉,善哉。你不知无罪,杀生却罪深。”
哈哈哈,这个小娃子说话着实有趣。
若饮血可以不杀生,我倒也乐意;而若饮鸡鸭牲畜等血,亦为修数,我又何必和人过不去。你以为人血就比较好喝?
“名闻利养总是空,恩爱到头终分手,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为一己之功而杀生,进一退百。你算算,你究竟修炼了多少年,喝了多少人血,是进还是退呢?”
这个问题我想过,但我不愿承认,尤其被一个昔日我口中亡魂说出来,我加倍怒不可遏。
“昔年你还是幼孩,死在我手,今生,你莫非还想重温故事?”
他不为所动,今生的他,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法海。
不吸血,我就全身发冷,失去动力,不吸血,已经无关乎修行,而是关乎生命。
我也想做一个好蝠的。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纠结。“当你把一切放下,死就是生,生就是死,饮就是不饮,不饮也就是饮了。真的放下不是表面放弃饮血,而是放下此刻的心境,全部放下后,饮血自是无意义的,成仙也没有意义。”
“放下以后,我会变成什么?”
“放下即是悟到了。‘悟到’是自己的,纯个人的。悟到了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既不能使你成仙,也不能助你改变生命形式。但悟了,便是悟了。”
他顿了顿,又说:“饮血,是你欲望附着的载体,不是你真正的需求。你以为不饮血会死,实则不然。那是欲望的幻觉,幻觉使你以为非此不可,非得到不行。”
蝙蝠认为不饮血就不能活,女子认为不爱他就难以呼吸,世人认为不考取功名就没法得利禄。其实,并没有一种“什么”缺了不行。
原来这多年的修行,全属徒然?
原来这多年的修行,只是行,而非修?
我无话可说。
这一战,还未开打,已然输透。
“娑婆世界,不能藏身久;光阴有限,莫待死临头。你修为多年,我亦不忍你就此结束。你好自为之,回头是岸。”
他转身而去。莫非他要放过我?他难道不想报仇?从他坚毅的眼神里,我彻底否定了自己刚才对他不记得前世的认定。
他笑了一笑。
俨然佛祖一种。
我不懂佛,但我向往。
我刹那领悟。佛啊禅啊的根本是天真的,是小孩子的,他们不定义任何,不要被任何定义。
难怪那娃子的音容反复出现在我眼前。
我根本是吞了一个佛!
而佛肯被我吞。
肯为我的修业献身,哪怕是错的业。
以生的付出来告诫我,这是不对的。
我却完全不懂,一次次地造孽。
而佛又再次放过我。
与世人所说不同,我自己跳进烈焰火坑。
他欲救我不迭。我却告诉他,我给他留了一件礼物。
是我把能忍变作了蝠妖。我已无法改变这事实。
我咬住能忍的时候仿似咬住前世的他。
时空交叠变幻中,竟然有一些东西意外重合了。
可是我累了,我不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指望地吸吮下去。
隆隆烈焰将我吞没,焚烧我心。
来世,不如让我化作烟,化作气,随风飘荡。
最后的最后,我见到高温岩壁旁,有一眼绿色。
我大笑着,咧嘴嘶哑,无比丑陋,幸亏谁也看不到了。
我想,还是让我变作一尾草吧,长在佛的身边。
闻他讲经诵礼,数云卷云舒。
法海,我欠你的,业已还。
而能忍欠我的,恐怕还在继续。
2.极人间世
后世有人说:我爱这故事的开头就有些运气。
遇见素贞,便是我的运气。
我许仙不过一介药官,家底薄弱,前途渺茫。竟不知交了何等好运,承素贞相救,又蒙她倾心,从她看我的第一眼起,仿佛就认定了,我们会在一起。在一起,只是时机问题。对于这点认知,她几乎有着全然的主动和天然的执著。
说穿了,我,是被她看上的。
她一步一步设法,一次一次制造偶遇,我却也不傻,配合得相当默契。
我如此坦诚直述,非言指不爱。像她这样美貌的女子,是任谁也难不眼馋的,何况我哉。更重要的是,茫茫人海中,她看上了我,为我打点,为我谋划,为我勾勒,光她费尽的心力,我都多有心疼。她乐于主导,我安于钳制;她有心瞒骗,我存心不懂。不论真假,和乐美满极了。关系的和谐,永远是周瑜打黄盖,别人没的好说劝。
她带来一个叫小青的丫鬟,唤我作“官人”,生得是俊俏惹人爱。同素贞的婉约大气,别有不同。从来祸不单行,福有双至。我不得不承认,见到她时,不免也要想“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男人嘛。能得到,是一个不够;得不到,是想想也好。
可我许仙,毕竟是个老实人呐。
对小青示意过两次,她没接茬,我只好按下不表。欲迎还拒是关系游戏中的一种方式,彼此哪能不懂,而她是一点也没这心思,我看得出来,大约还年轻吧。我不急。渐渐复归平常,想着万一弄巧成拙,给她告诉了素贞去,倒不是一石两鸟,而是一失两鸟了。我懂得计算,也晓得平衡。何况素贞待我太好,我不该吃她窝边草。
关系里面,她占得强势,说话比我有分量,我就该舍弃某些玩乐,毕竟是公平的。以物易物,以自己所有的换取自己想要的,总有代价。
我已十分好运,有些人,抛尽全部,尚换不来一些。
我知足,遂长乐。
素贞愈发地信赖我,待我好。
她是个特别的女人。
我写药方,她挽袖研墨;我渡河采之,她为君递伞擦汗;我洗衣,她晾晒;我扫舍,她煮茶。这些并不特别,每个妇人都会做。特别的是,她做起来格外唯美,一伸手一投足,都像是为了存留定格在人们记忆中那样,仿佛是——最后的姿势。
仿佛是知道快没有时间了,所以做得妥当外兼具美型。
且每一件,都用心做。
眼见喜气洋洋的素贞,心里头是满意的。她常说,一枝草,一滴露,天总是给它口粮的。它们是需求,非欲求,前者乃必需,上天垂怜总会给予,后者则可有可无了。欲壑难填,若以法术逆序恶念强求,就是背天。我听了,曾笑她道:便似娘子你有什么法术似的。她见为我所笑,抿唇不语,眼角清影盈盈。
其时农舍茅屋,依食而住,虽然古朴,一切有情。钵里饭桶里水,都叫素贞真心喜,荆钗布裙好,粗茶淡饭亦有好。这间中有着素朴的大气,市民的贞亲。
有时候,我甚至隐隐觉得,她对于人世的偏爱,比爱我更甚。
游戏人间的七仙女,见董永,乐见忘返,始相依。
素贞也是吧,我只是她游历的一部分。她是为经历人间世,不是为专程来爱我。
小青渐渐回来得少。两个人的世界,容不得三人相处。素贞许看出点名堂经,也许并没有,是我等做贼心虚。总之,大家都做得和和气气,礼遇非常,小青说要出去走走,做姐姐的也无心挽留,客气了几句,便随她去了。女人和女人的友情,脆弱得要命,一个不争气的男人横亘其中尚且如此,要来个真心才貌齐全的,还不知要斗成如何。
我想我懂小青,比懂素贞多些。小青是原始的,孩子般的,不知避忌。她满以为能和姐姐生生世世,偏偏闹出一个我。她几乎是中性的人格,好男好女。三个人中间,不被爱的那个才是第三者,我竟是她们姐妹花的第三者。感情经不起任何考验,长相守它是啊,镜中花,水月中。
比起小青的幼稚任性,素贞持重。她一心一意做人,半点差池不能有。隔壁的王大婶嘴碎不好开罪;右边厢的葛大爷初一十五不忘去送番礼;母鸡生了蛋众邻舍分;家里包了水饺赶忙拿去给三叔四伯七大姑八大姨。面面俱到,缺一罚十。她律己,对我严苛,反正家里一砖一瓦一针一线,都属她,她开口说我,我能拿什么回嘴?尽管她每次皆笑着说,状似不经意地,却分明又是四四方方,瞻前顾后思虑良多的。渐渐她忙得热火朝天,把我累得七上八下。心累。左右前后统统赞她,这位博得众人美誉的貌美娘子,成为一宗传奇,我终于成了传奇的附庸,流言里的小丑,八卦间的背景,成为众人口中那个贤惠白娘娘身后吃软饭的无名丈夫。
我怀抱我的运气,开始沉睡。我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以物易物不是刚开始我就明白的浅显道理吗?可为何我还是意难平了呢。
小青走得好。我要是她,也一走了之。
素贞把我要做的人,也一并做了。
天底下,竟有那么爱做人的人呢!
直至遇见金山寺的大和尚法海。我才知道,她原是一条蛇。
而我是一条蛇的人间奇遇,运气当真好。
想想也是了。
本身是人,还爱做什么,做人都做乏了;本身不是人,才加倍爱做吧。和她朝夕与共日夜相对,我怎就没想到呢。因她太好,太美,手段太高,迷惑了我?但除此外,她又有什么不对劲呢。一条爱人间的蛇,究竟犯了什么错?
法海规劝我的佛语,我听了也是动心的。
毕竟枕边一条蛇,你若不怕,你且睡睡看。不知道时自然有恃无恐,知道后怎能假装一点儿没有。若说我恨法海,多少是有的,我恨他告诉我真相。如我平凡者,是不愿意知道真相的。你假装爱惜我,我假装待你好,哄哄骗骗,一生也就过去了。谁要过得那般清楚仔细了?!飞来程咬金,非捅破纸糊窗不可,真正令人厌。我想她是妖精,和她真的是妖精,毕竟是两回事。他怎么能就此跑来告诉一个男人,和他同床共枕颇有时日的妻乃异物,还是一条蛇呢?蛇多毒啊!如她成了我孩子娘,是否会孵出窝蛇蛋,而后诸多小粉蛇攀附在我身上,吐舌叫我爹?
我一个激灵。
我决定和法海合作。
我不是不爱素贞,我只是一个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懦弱的,承担不起,消受不起的小男人。
素贞常说,我是个老实人。
我真的是个老实人。我老老实实同法海说了和素贞的一切,怎么相识,如何相处,等等。法海交给我一支法器,嘱我放好,并须于端午节晌,让她喝下雄黄酒后,刺其七寸处。蛇打七寸,必死无疑。我又是一个激灵。
无论是法海、素贞还是小青,他们强势无敌,是自己的主人。我就唯唯诺诺,无心争斗,过一天是一天,谁说的我都信,虽然都信意味着都不信。可我有什么靠山呢,我也只能靠我自己呀。
惴惴不安地把法器拿回家,搁哪儿好,着实费了番劲。房梁不行,没准掉下来;灶头不行,素贞要煮食;柜子里,不大妥当,小青取物是从来不管不顾,横拉乱翻。最后到底决定放在两件厢房的门缝里,这门久不闭合,无人会想到去动它。我稍许安心,节气越发难熬了,热汗淋漓。素贞挎篮而返,俏脸带喜,兴兴头头拉着我说些有的没的,我应付得体,丝毫不露马脚。而她真是一条蛇?我又迷惑了……
我是慌惯了的,她是信惯了的,能骗倒的,是深信自己的人。
此话当真不假。
素贞啊素贞,你简直太有自信。
我为伊担足心,我是多么爱她。
端午那日,热烘冲天。
不知法海施了什么法,将素贞困在房内,待见到一条大白蟒蛇冲门而出,我毫不犹豫抄起门缝里早早藏好的法器,一刀斩下,势若屠龙。她怔住,身形乱颤,蛇尾急挥。慢慢落下泪来,滴滴教我无措。
我丢下手中法刀,跟着掉泪。
我没有刺中她的七寸。
我慌了。
怎么办,她势必要报复我的了。
伤身事小,伤心难补。我害她全身,伤她全部。
她会致我不得好死吗?
我以小男人之心,度大蟒蛇之腹。
连法海都难以置信,我竟可以如此凶猛。
一个小男人在保护自己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全心全意。
我纵然爱她,也只能让自己和她保持一个我认为可以的安全距离。她一旦越雷池,我便吓跑,便去寻求法海的帮助。联合别人,杀死她对我挚诚的爱,只因我害怕她占据我的心,还占领我的地盘,爱了我爱的人,以及被我所爱的人爱。她闯入得太深,太决绝,太执意忘我, 我那一刀,是惩罚她几个月来强有力的霸占。她试图倾纳我的生活,决定我的决定,囚禁我毁灭我,她太过分了呀。一旦我觉得不安全了,定会退三舍而反唇讥。我爱她,永不会超过爱我自己。
她伤心了,我才略略宽心。关系总算再度平衡了起来。
保障关系平衡如须用刀,我仍会不遗余力地坚持。
挥慧剑,斩情丝,赢得自控身后名。
后来的事,世人比我更知道。
什么雷峰塔倒,什么西湖水干。通过各种形式方法,煽情了千百万遍,嫌不够。最感动的,永远是别人的童话;最好奇的,永远是别人的传奇。
和所有的故事一样,又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道家看见道,佛家以为佛,孩童看奇,俗人猎艳,女人痴迷情多,男人洞见白捞。每个朝代,看出不同。
而那时法海告诉我,素贞不会出来了,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她了。我突然心潮澎湃,无法遏制,决定做些什么,成全故事的结尾。
我剃了头,进金山寺,对灯诵佛。
与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素贞,隔城相望。
世人为我们涕泪交错,动容不已,赞我们一对蝴蝶,山伯英台。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感情关系里最合适的距离。
我安全了。我将被动转为主动。
从此以后,我可以躲在寺内思念她,彻彻底底怀念她的好,她的百般温柔,千重妩媚,耳边的喘息,无限的娇吟。哦,我的思念,再不会给她带去伤痛,最主要的是,更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束缚与灾难。我离她不远不近,看得到摸不着,勿须对任何负责,可攻可守,可念可忘。
爱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思念中加重砝码,而自身错误则在脑海里不断被记忆稀释。渐渐地,我忘记她是蛇妖。唯记我妻,一朵鲜花般的好女,被关押在雷峰塔底,永世不得翻身,万恶的法海秃驴嫉妒人间有真情,世代有真爱,迫使我们夫妻离散,教我们千古难复见。
我坐守金山,等娘子出塔。
哎,我真是有多爱她!
遇见素贞,是我的运气。
她让我最终也成了一宗传奇。
我爱这故事的结局呀仍有些运气。
3.一枝花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唐]张九龄《感遇》
我看见一场相遇。
我遭遇一场相遇。
一位少年遇到一条蛇。
蛇因持有千年道行,化身为人,救他于镜湖。
从此以后,他的眼睛只为她转动,目光只为她散发亮采。
我垂头,叹息,徒奈何。
明明是我先与那少年相遇的。
我不是一条蛇。我是镜湖旁边阡陌一枝花。
我没有千年功力,无法变作他喜欢的模样。
他不认识我,我仅是风带来落到此地,随意生长的花。可我亦有情。
英英少年郎上山去采药,通行阡陌,见娇艳如我。用他干净的手指,拂了拂我的脸颊,并对同伴赞誉:你们瞧,它多美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