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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开学之后联东亮再也没有回过家,这是异乎寻常的。童惠娴决定利用这个星期一的上午去看一看儿子。童惠娴选择上午而不是晚上当然有她的道理。依照直觉,童惠娴认定了亮亮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双眼闪闪发光的狐狸­精­。童惠娴渴望见到这个狐狸­精­,然而,童惠娴实在又害怕真的遇上那个狐狸­精­。星期一的上午好歹是要上课的,这时候赶过去,至少也可以给儿子留下一个说谎的空档。母亲做到~定的份上,就只能盼望儿女的谎言来安抚自己了。一个人熬到做了父母,就只能这样作贱自己了。

童惠娴给儿子煎了几个荷包蛋,用铅盒子盛好,放在自行车的前篓里头。原计划给儿子红烧几只猪手的,儿子也爱吃,然而,耿东亮似乎把对父亲的怨恨转移到猪的身上去了,他不愿意再吃猪­肉­,他不愿意再涉及有关猪的一切,乃至猪皮制造的皮革制品,诸如皮夹克,皮鞋。童惠娴在这一点上与儿子是心照不宣的,她放弃了猪手,煎好了­鸡­蛋。像儿子这样整天吊嗓子的人说什么也要补补身体的。

童惠娴上路的时候正是马路的高峰。她的自行车埋在人群当中,用人群的速度与节奏向前行驶。下岗之前的每一天童惠娴都有这种随波逐流的好感受。但是现在没有了。她已经被路上的上班族抛弃了,她今天只是混在里头,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童惠娴下岗之后还是第一次像过去这样走远路,心情当然是今非昔比了。童惠娴向前看了一眼,眼前全是人的脑袋。正所谓“安美众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能在答美众生里占有一个份额是多么美妙的事呵。但是她童惠娴现在不是了。她童惠娴早就被“姜芙众生”剔除了。“苦苦众生”也是有“岗位”的,下了岗,她童惠娴只是童惠愧的身体。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真的“扎根”在广阔天地里算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知青返城的说法起初只是“小道消息”,这条消息像一条真正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两边长满了植物与杂草。知青们对这样的消息体现出热衷与冷漠的双重­性­,事实上,返城的愿望就是他们内心的草根,每年一荣,每年一枯。这样的一岁一枯荣使知青们都快成植物了,叶片往高处长,根须往深处死。

童惠娴对“返城”采取了“听而不闻”的做法,不敢往心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反而希望“返城”只是谣传,只是某些人的自我宽慰。再怎么“返”,也“返”不到她的头上来的。她的根都扎下了,还能返到哪里去?严格地说,她已经不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她已经就是贫下中农本身了。耿家圩子就是她的家。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死下心来,在耿家圩子走完她的一生。欲望没有了,痛苦也就没有了。正如一条破船停泊在岸边,惟一的可能,就是等着它自己烂掉。

但是,水涨了。水涨了,就只有船高。

“返城”不再是消息,不出一年它就成了行动。许多知青打点行装,回到城里等待“落实”去了。知青~个接着一个走,他们像拔萝卜附,自己把自己从土地里拔了出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这些空下来的坑,“萝卜”们是体会不到的,体会它们的只能是童惠娴。伙伴们走去一个她的心里头就空一次,扯一次,剜一次,疼~次。水涨了,船高了,烂掉的破船漂浮起来了。童惠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思其实并没有死透,一旦萌动就有点像开了花的芝麻,就会往上蹿,就会节节高。

小道消息再也不是“小道”了,它拓宽了,康庄了,有了通行和通畅的可能­性­。

童惠娴一直没有动心,但刚一动心却又铁了心了,她一打定主意就显示出了她的死心眼。

一定要返城!为了二儿子能够变成城市人,上刀山她也要返城。

最初对知青返城表示关注的恰恰不是童惠娴,而是耿长喜。他从一开始就分外留意有关返城的风吹草动了。这个农民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小心地侦查起老婆的~举一动。他十分自觉地勤劳了,而且比过去更为顾家,更为听(老婆)话了。耿长喜最为担忧的不是老婆返城,而是老婆把他扔了。童惠娴哪里是他的老婆?是七仙女呢!一个男人最得意的事情不是讨到老婆,而是讨到一个高攀不上的老婆,用乡亲们的话说,叫做“鲜花Сhā在牛粪土”。耿长喜一听到“鲜花Сhā在牛粪上”就喜上眉梢,他就是牛粪,他就喜欢别人说他牛粪,这可不是一般的牛粪,这是Сhā着鲜花的牛粪,幸福的牛粪,伟大的牛粪。有鲜花Сhā着,牛粪越臭就越是非同一般,就越是值得开心与值得自豪。能耐是假,福气是真,你就做不成这样的牛粪!

但是鲜花万一技走了,牛粪就不再是牛粪了,只能是一摊屎。

返城风越吹越猛,耿长喜在童惠娴的这边嗅不出一点动静。但越是没有动静事态就越发严重了。这个女人的心思你从她的白皮肤上永远都看不出来。耿长喜坐在大树下面抽起了旱烟,他的抽烟静态里头有了忧愁。

童惠娴不开口,耿长喜当然就不敢把话挑明了说。

最致命的夜晚终于来临了。事先看不出一点迹象。最不幸的时刻总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细一想又势在必然。童惠娴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深思熟虑的样子,仿佛是脱口而出的。她抱了二儿,悄声说:“我想回城。”

耿长喜没有哑口无言。在这样的紧张态势下这个农民表现出了镇定。他说:“饿不让你走。”

僵持的状态只能是各怀希望的状况,只能是各怀鬼胎的状态。

“不让我走,我就死。”童惠娴在这个晚上这么说。

童惠娴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给二儿子喂­奶­。所谓喂­奶­只不过是一个静态,二儿子睡在她的怀里,她的Ru房一只被二儿子叼着,一只被二儿子捂在掌心里面。老大耿东光不跟他们过,耿东光满周之后就接到爷爷­奶­­奶­那边去了。小油灯照在童惠滴的脸上,照在耿东亮的小手上,放出祥和动人的光芒。童惠娴就是在这样的画面之中说起了死,祥和动人的灯光底下不可避免地飘起了血腥气。“我死给你看!”童惠娴说。她把这句话说得平静如水,像墙角里的农药瓶,只有气味,没有动静。丈夫望着这个女人。她侧着脸,一张脸半面亮,半面暗。这个寡言而又内向的女人没有激动的时候,但是,她说得到就做得到。她才是一柄杀猪的点红刀,不声不响,只有光亮和锋利,然后,平平静静地刺到最致命的地方去。

耿长喜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了。他从床上抽出了父亲的点红刀,拍在了桌面上,他红了眼,瓮声瓮气地说:“你死了,一个也活不了!”

“随你。”童惠娴说。

耿长喜下面的举动出乎童惠娴的预料。耿长喜跪在了她的面前。耿长喜下跪之后脸上的豪气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噙了两颗很大的泪,泪珠子在小油灯下发出破碎的光。

“不要和我离婚,我求你,不要把我扔掉,离开你我一天也活不了。”这个不通爱情的糙汉懂得疼老婆。这个最无赖的男人满嘴的无赖腔,却比最通风情的情话更能打动人。

“谁说要和你离婚了?”童惠娴说,童惠娴转过脸去,泪水往上涌。“谁说要扔掉你了?

我只想回城去。“

耿长喜不起来,两只手抱住了童惠娴的小腿。他在这种时候委屈得像个孩子,他的样子又丑陋又愚蠢又动人,童惠娴托住儿子的脸,用大拇指小心轻柔地抚弄儿子的腮,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你起来。”童患­妇­说。

“作起来。”

耿长喜很小心地站起来。他一站起身就咧开了满嘴的黑牙齿,拖了哭腔说:“只要有你,我卖血,我偷我抢我也养活你……”

协议就是在这个夜晚达成的。童惠娴松下一口气,回到里屋,把怀里的儿子塞进了被窝。

里屋没有灯,童惠娴俯卧在儿子的身边,无声地吻自己的儿子。儿子睡得很熟,漆黑的里屋只有儿子的细微呼吸。儿子气息如兰,听上去让母亲伤心,闻上去让母亲伤心。童惠娴的双­唇­贴在儿子的腮帮上,默然无声地哭泣。童惠搁在心里说:“儿子,妈这~生只有你了。”

耿长喜悄悄跟过来。他偏在了童惠娴的后背上。大巴掌在浓黑之中Сhā进了童惠娴的胸口,指头又粗暴又巴结。出于一种最朴素的感激,耿长喜讨好地对了童惠娴耳语说:“我要让你快活。”童惠娴听到这句话便打了一个冷颤,她知道他的“快活”是什么,他明了自己的快活,以己推人,别人的“快活”当然也就不二。童惠娴在整个婚姻岁月里最害怕的就是那种事,她总是收住自己,竭尽全力去忍住自己,然而一到最关键的时候她反而忍不住,收不住身子,忍得越凶呼应起来也就越是不要命。呼应一回就恶心一回,肮脏一回,第二天早晨就会后悔一回。她痛恨“快活”已经近乎绝望,她就弄不懂身体里头有哪一个部位出了问题,每一次都和这个丑陋的男人那样地要死要活。每一次她都在眩晕的时候认定身上的男人不是耿长喜,可是每一次睁开眼来又都是耿长喜。他永远是他,梦醒时分总是这样的无情事实。

胸口的指头张扬起来了。童惠娴夹紧身子,厉声说:“不。”耿长喜的另一只手从床上扯下被子,扔在了地上。他压在童惠娴的身上,说:“我听你的话,不和你亲嘴,我保证,不亲嘴。”童惠娴慌乱说:“不能,你不能……我今天脏了……”这句话在平时是极管用的,“脏身子”耿长喜从来不碰,要不然会有血光之灾的。但是耿长喜今天不顾这些,他喘着气,表决心了:“就是死……也要让你快活……”他的双手捂住了她的Ru房,以往只要他猛援一把她总要张开嘴“呵”一声的。但是童惠娴今天忍住了,他捂住了她,用力挤,用力搓。耿长喜扒开了童惠娴,她今天果真“脏”了。然而耿长喜没有犹豫,他勇敢地,甚至是义无返顾地进去了。他在努力,关注着她的所有反应。童惠娴开始挣扎,耿长喜用力地握住了她的双臂,以一种忘我的、奉献的、一心为人的心态开始了他的动作。童惠娴不动。她僵住了身体,尽力不做任何反应。耿长喜一边卖力一边说:“我要对你好,我要对你好……”他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猛,越来越锐利。童惠娴挺起了腹部,收紧了大腿,企图把他“吐”出去。她刚刚夹紧联长喜便更加呼啸了,嘴里胡乱地说:“你要了,你到底要了。”童惠娴上气不接下气,让他轻点,告诉他她知道了,他对她好,她心里全知道。这一句表扬彻底要了童惠娴的命,耿长喜居然加倍地恩爱,加倍地巴结了。童惠娴的身体从地面的棉被上慢慢腾空了,飘起来,像一团|­乳­­色­的雾。她的肌肤上滚动起细碎的油菜籽,细碎的麦粒。这样的感受储存在她的身体内部,这一刻被激发,复活了,她的周身弥漫起仓库的混杂气味,她的身体迎L去,期待着死亡迅疾地降临,童惠娴昂起来,尖叫了一声,在浓黑中抱住了身上的身体。但身体是熟悉的,因而陌生,因而令人绝望。她在绝望之中不可遏止地颤栗。

战争在死亡的废墟上终止了。一场讨好与一场虚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体内。

第二天一清早耿长喜就回到父亲那边去了,从父亲的床下取出了父亲当年的杀猪器具。

这些器具都上了牛油,被棉布紧裹着,擦去牛油之后它们送亮如初。老父亲曾经是方圆三十里最出­色­的屠夫,他杀猪的样子气势如虹,每一头猪在他的面前都像一件旧线衣,只要他抓住一只线扣,用力一换,猪身上的所有部位就会一节一节拆下来。他杀猪的样子使你相信猪这个东西原来只是死的,他一杀才杀出了生命,哪儿是头,哪儿是爪,哪儿是下水,哪儿是皮­肉­。这一带的生猪都争先恐后地盼望着成为他的刀下鬼。但老父亲洗手了,他成了中国共产党耿家圩子支部的领头人,只好把手上的手艺放下来。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光大父业,他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个朴素的真理去教育儿子。但儿子游手好闲。儿子荒废了父亲的手艺,让父亲的手艺成了一堆废铁,存放在没有光亮的床铺下面。

耿长喜把父亲的手艺从床铺底下捡起来,大声对父亲宣布:“我想杀猪。”

父亲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他把儿子的所为仅仅理解为浪子回头。父亲让老伴儿到灶上去烧开水。他拿了一只小板凳,点上旱烟,端坐在天井里头。老支部书记对了自家的猪圈努努嘴,用这个无声的举动告诉儿子,现在就开始。儿子打开栅栏,把黑猪放进了天井。父亲说:“走到猪的后面去,捉它的后腿,要快,要猛,一抓住就发力。”耿长喜的身手比父亲更为敏捷,他依照父亲的指点放倒了黑猪,一只膝盖顶住了生猪的脖子,随后从腰间扯下裤带,捆好黑猪的两条后腿,再捆好黑猪的两条前腿。耿长喜取出父亲的洗脸盆,放上水,对好盐,一手提了脸盆一手提了长凳重新走回天井。父亲拽了黑猪的后腿与尾巴,儿子的嘴里衔了点红刀夹着黑猪的前腿与耳朵,把黑猪架在了长凳上。父亲说:“慢进快出,下手要稳、准、狠!”

儿子点点头,腾出右手,从牙齿与牙齿之间取过刀,在黑猪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慢慢地往­肉­里头捅。他的手腕强壮有力,做到了又稳又准又狠这三项原则。他甚至把点红刀的手柄都送进猪­肉­里去了。父亲说:“拔。快。”耿长喜便拔。点红刀扔在了地上,粘了血,冒着|­乳­白­色­的热气。黑猪的血冲下来,偏偏的,带着哨音,像年轻女人的小便,听上去激动人心。猪在挣扎,屎都挣扎出来了。父与子的四只大手孔武有力,黑猪在哪里挣扎,四只手就在哪里把它稳住。刀口里的血柱变小了,变细了,父亲在身后提起黑猪,刀口里头冒出了一串血泡泡。他们等待最后一滴血。血流­干­了,只剩下­肉­,他们一起发力,黑猪的尸体就被他们扔在了地上。耿长喜开始激|情澎湃了,在激|情澎湃中表现出了无师自通。父亲的提醒越来越显得多余。耿长喜拿起点红刀在黑猪的后爪上开了一只小口子,随后拿起了长长的小铁棍,沿刀口Сhā进去,在黑猪的猪皮与脂肪之间打通它的气路。妥当了,耿长喜就把小铁棍抽出来,把黑猪的后爪贴在嘴上,用力吹。耿长喜的气息在猪体的内部柱子一样四处延伸。猪辅肿起来了,鼓胀起来了,四只蹄子高高地挺起,像拥抱什么,一副热爱生活的样子。吹满了气的黑猪被开水一烫立即就面目全非,耿长喜用刮毛刀不停地剃刮,一刀下去黑毛和黑皮就脱落开去,露出了圆嘟嘟白花花的­肉­身。耿长喜越战越勇,越战越­精­神,脱了毛,开了膛,取出下水割了头,一头活脱脱的黑猪转眼就成了白亮亮的猪­肉­。耿长喜高声对父亲宣布:“有了这个手艺,乡巴佬就能变成城里人啦!”

童惠娴在往前骑,这个“城里人”以一种麻木心请行走在自己的城市里。她要去看他的儿子。那是他一生中的惟一。

童惠娴顺着车流爬上了一个坡面。下了坡,再往左拐二百多米,就是师范大学了。上百辆自行车开始下坡,这是骑单车的人最愉快的时光。

不知道是哪一辆自行车绊了一下,摔倒了,漫长的坡面上自行车的车流成了多米诺骨牌,从下到上一个连一个,倒成了一大片。童惠娴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怎么回事,一个小伙子的身体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来了,而她自己也压住了另一个少­妇­。几辆小轿车行驶在马路的隔离栏里侧,它们放慢了速度,从车窗里伸出脑袋观看这一道风景。喇叭也响了,一个孩子在奥迪牌轿车里大声尖叫:“好看,好看!”

被童惠娴绊倒的小伙子爬得快,一站起来就大声训斥童惠娴。“怎么弄的?二五!”而童惠娴这时候正压着另一个女人。女人端了童惠娴一脚,同样对童惠娴吼了一句:“压我­干­什么?二五!”童惠娴的右膝疼得厉害,弯着腿,对身前一个对不起,又对身后一个对不起。说完对不起童惠娴才发现盛荷包蛋的饭盒早就飞出去了,油渍浸到了另一个姑娘的­肉­­色­丝袜。

姑娘站起身,对童惠娴大声说:“你看!你看看你!”童惠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姑娘的脚早就踩到了荷包蛋上去了,鲜­嫩­的蛋黄飞溅出来,黄黄地摊了一地。而跟上来的车轮也把饭盒压启了。童惠娴心疼,嘴里却只会“对不起”,而她越是对不起抱怨她的人也就越多了,就仿佛这些行动是她的一次­阴­谋。童惠娴扶起车,推到安全岛上,眼里头一片乱,脑子里一片空。

等所有的人从地上起来了,童惠娴才想起来自己的伤。伤口有些疼,像在骂她。伤口往­肉­里疼,童惠娴就差对伤口说对不起了。车队重新流动起来之后,童惠娴还没有还过神来。她自语说:“我对不起谁了?怎么又是我对不起别人了?”

走进师范大学的大门童惠娴感觉到有东西在小腿上爬。她知道是自己出血了。她站了一小会儿,推上车,往里走,步子迈得方方正正的。在儿子的同学面前一瘸一拐肯定会丢儿子的脸的。做母亲的走一步疼一步,全因为儿女的脸面。

穿过那条梧桐大道,拐过一排冬青,那就是亮亮的教室了。这是童惠娴第二次走进这所高等学府。第一次进来还是亮亮报到的那一天。师范大学里的学生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他们都是水里的鱼,一快一慢都款款有型。童惠娴站在儿子的身边,她将要把儿子送到“他们”

中间去了,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喜悦和哭泣的愿望交替着翻涌,女人做了母亲心里头怎么就没有踏实妥当的那一天呢。

但是教室里空无一人。童惠娴只好到琴房那边去。琴房的二层楼建筑显得很小巧,有许多小窗户,不同品种的器乐声都是从那些小窗户里传送出来的。

童惠娴走进琴房,过廊里很暗,只有出口与入口处的光亮,人就行走在一节昏暗之中了。

童惠娴的脑袋在琴房的门窗上伸来伸去的,没有见到亮亮。童惠妨把一楼和二楼都找过一遍,没有,只好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学生。童惠娴堆上笑,用那种主、谓、宾都很完整的句子开始说话:“耿东亮同学在这里学习吗?”

女同学斜了眼问:“你是谁?”

“我是耿东亮同学的母亲。”

女同学却把头回过去了,里面坐了一个男生,他的十只指头在钢琴上跳过来跳过去的。

女同学对男同学说:“他家里面怎么不知道?”

男同学笑了笑,说:“我怎么知道。”

童惠娴听到这句话便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往前走了一步,小声说:“他怎么了?”

“他退学了。”

“他人呢?”

“不知道。”

“他­干­什么去了?”

“挣大钱去了。”

“他人呢?”

“我是他同学,我又不是他母亲。”

童惠娴的双手一下子就揪住了女同学的双肩,失声说:“他人呢?”

女同学挣了几下,没挣脱。那位男同学却冲了上来,他的十只指头不仅会在琴键上跳跃,还会推­操­。他~把推开童惠娴,略地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亮亮广童惠娴大声叫道,”亮亮片昏暗的过廊两头被她的尖叫弄得一片白亮。

琴房里混杂的琴声在这一阵叫喊声中更然而止了。所有的房门都打开了,伸出一排黑­色­脑袋。

二楼的走廊上走下来一个人。是炳璋。炳璋走到童惠娴的面前,说:“我是炳璋。”童惠娴一把扑上去,高声吼道:“你们把我的儿子卖到什么地方去了?”炳璋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烟瘴说:“他把他自己卖了。他不愿意从我们的肩膀上跨过去,他绕开了我们。”

童惠娴扯开嗓子,对着所有的学生大声呼叫道:“亮亮!亮亮!”

酒鬼在流血。他没有“过来”,耿东亮有些惊魂未定,他拉开门,冲了出去。耿东亮拖了一双半旧的拖鞋游荡在城市的子夜。拖鞋是酒鬼的,被酒鬼的双脚磨出了左右。夜安静了,道路显得宽广。整个城市全是路灯的颜­色­。路灯的边沿有几只飞蛾,它们三三两两的,使城市的子夜显得无­精­打采。耿东亮出门的时候像一只惊弓之鸟,现在安稳了,就想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歇一歇。然而没有。这个子夜城市没有一个可供耿东亮驻足的地方。他只能沿着商业街的橱窗独自游走。耿东亮没有方向,商业街的纵度就是他的路程。

半空的高压氖灯给耿东亮带来了乐趣。在路灯与路灯之间,耿东亮的身影短了又长了,长了又短了。这个长度的变化成了耿东亮的唯一兴趣。他低下头,专心地关注着地上的自己。

但是这个游戏太累人,注视了一会儿耿东亮就感觉到困顿涌上来了。他只好抬起头,看橱窗。

橱窗里有肥皂的广告、洗发香波的广告、热水器的广告、内衣的广告、卫生用具的广告。这些广告的文字不同,但创意和画面只有~个:美人洗澡。许许多多的橱窗里都有美人在洗澡,该课的都课了,不该课的地方就是流水或泡沫。美人在微笑,美人的牙齿是出­色­的,皮肤是出­色­的,表情也是出­色­的,左顾,或右盼,自己和自己风情万种。洗澡,这个最隐密的个人举动,在子夜的橱窗成为一种公开的、却又是寂寞的行为。洗澡广告拓宽了城市人的生活维度,成为城市的美学效果或生存背景。女人洗不洗澡已经成了一个次要问题,重要的是这个形式。她们­祼­露的原因就是商业的原则。

无处可栖。这也不错。无处可栖是一种纯自我的感觉,正如疼痛,正如困乏,正如疲惫,它们提醒了耿东亮,这是“我的”感觉,而不是某个狗杂种的感觉。我对于“我”来说,无处可栖就有了切肤之痛,它具体,也许还有点生动。这不很好么?

出租车的司机到了深夜就会东张西望。每一双与他们对视的眼睛都有可能成为生意。他们关注独行人。他们放慢了车速,搏喇叭。耿东亮决意不去理会那些眼睛,尽管他非常想坐上去,在空调的冷风之中睡个好觉。然而他没带钱。他出门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身体。这样也不错,他的双脚可以在城市之夜信马由缰。

星级饭店的门口有几个女孩子。他们在深夜像某种夜游的动物。她们的样子像女学生,她们的样子还像淑女。所有的人都愿意张扬自己的职业­性­,诗人喜欢自己像诗人,大款喜欢自己像大款。而这些可爱的女孩子不,她们不是淑女,可是她们最热衷于把自己弄成淑女。

她们穿着很­干­净的裙子,孤寂地行走在大厅门口。她们的目光与身体像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目光是凶猛的,捕猎的,而身体却又是懒散的,预备了被捕猎的。裙子很漂亮。不像裤子,中间有那样坚固的连接。裙子的中央地带宽广极了,容得下天下男人,容得下天下男人的全部器械。最关键的是,穿得下想象力与暗示­性­。裤子是什么鸟东西?裤子平庸。裤子结构复杂。裤子在子夜时分缺少当代­性­与城市­性­。裤子绝对不能构成当代的城市之夜。

耿东亮口渴了。想喝点什么,许多酒吧通宵地开着,许多茶馆也是通宵地开着。它们在门口挂上了小灯笼:24小时营业,或全天候营业。然而耿东亮的身上没有一分钱。人在没有钱的时候会格外地感受到钱的伟大与钱的狰狞。耿东亮渴极了。没有钱夸张了他的口渴。反过来也一样,口渴夸张了他没钱的印象。

钱是甘泉呐!

耿东亮仰起了脸,天上没有甘泉,天上下雨了。昨天晚上酒鬼说过的,天要下雨,他的左腿酸疼得厉害。真的下雨了。酒鬼说,人在唱歌的时候通着天,其实,人身上的致命伤痕同样通着天。致命的伤痕都有一种先验的能力。真的下雨了。

耿东亮站在路灯底下,仰起头,张开了嘴。雨不算小,但是对于解渴来说,它又近似于无。大雨使夜的街变得复杂起来了,天上地下全是灯,斑斑斓斓的,都不像现世了。像梦中的虹。

远处开过来一辆公交车,加长的,开得很慢。车身在摇晃,它在下半夜的雨中像一个赴死的绿林好汉。耿东亮爬上车,坐到后排去。车内并不拥挤,却很澳热,洋溢着汗臭与人体的馊味。但任何气味都不是永久的,你习惯了它,它就会自动消失。耿东亮利用三次靠站的机会把整个后排全占领了、他躺下来,拿两只拖鞋做了枕头。耿东亮困得厉害,却睡不过去。

他开始想象自己的城市,一边想象一边体验着公交车的拐弯,爬坡,下岗。他成了故乡的旅客,仔细详尽地体验着所有过程。每一个靠站他都可以下车,而每~个靠站和他又没有任何关系。耿东亮盼望着这辆公交车能向远方驶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公交车也许会停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公交车的命运就是围绕着一个固定的路途,然后,开始转圈。

耿东亮长叹了一口气。他听着车顶上的雨声,睡着了。

耿东亮是被一个男人叫醒的。男人的嗓门很粗,他用膝盖推了推耿东亮的跨部,大声说,“喂!喂!”耿东亮很困难地睁开眼,高大的男人一手拽着扶手,一手执了饭盒,盯着他,一脸的不友善。窗外的天早就大亮了,公共汽车正迎来了一天当中的第一个高峰。耿东亮坐起来,粗壮的男人紧贴着耿东亮坐下来,耿东亮感觉到他的身上热哄哄的气息。人越来越多,人多了售票员反而挤到人群之中喊票了。售票员瞟了一眼耿东亮,说:“买票了。”耿东亮只要把头侧过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售票员肯定会把他放过去的。但是耿东亮心虚,他眼怔怔地望着售票员,脸上居然变了颜­色­。售票员跨上来,为了保持平衡,她站成了丁字步。售票员说:“买没买票?”耿东亮老老实实地说:“没买。”售票员说:“补票,掏钱。”耿东亮像个学生似的站了起来,他的身上只有酒鬼的旧T恤与旧短裤,连一只口袋都没有。售票员说:“罚款十元,掏钱。”耿东亮看~眼四周,周围的人都一起看着他。耿东亮红了脸说:“我没带钱……”售票员立即就大起了嗓门,厉声说:“没钱你上车做什么?没钱你上车做什么?”售票员伸长了脖子对车前的驾驶员喊道:“存车!”车停下来,一车的人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耿东亮个子高,颀长的身高这时候差不多就是灾难了。售票员说:“下车!你给我下车!——好意思,这么大的个子!”

耿东亮一脸的羞愧,他就带着一脸的羞愧走下了公交车,差不多是逃出了公交车。他站上马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脚的。鞋还在车上,但公交车的车门已经关上了,似乎带了很大的怨气。售票员脑袋从窗口里伸出来,说:“好意思,这么大的个子!”

耿东亮光了双脚站在马路的边沿,狼狈极了。在这么多的人面前受了这样的羞辱,他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人在身无分文的时候羞辱随时会找上你的。钱这东西就这样,你越是身无分文时钱的面孔就越是狰狞。要不怎么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呢。

饥渴、困顿、羞愧,一起袭上来了。

这个意外的夜晚验证了一条最朴素的真理:钱是有用的。它不可或缺。

城市的早晨带了一股水气,环卫工人把它拾摄­干­净了,洒水车洒上了水,城市­干­­干­净净,以一种袒露和开敞的姿态迎接人们对它的­精­塌。耿东亮光着脚,像一个乞儿游荡在马路边沿。

回家只是一个闪念,很快让耿东亮打发了。耿东亮不是往前走,脚迈到哪儿他就算走到哪儿。

耿东亮走到民主南路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最直接的原因或许是想见一见李建国。李建国总经理好歹是他的学兄,先向他预支一点零花钱总是不成问题的。身上必须先有钱,这个原则不可动摇。钱是城市的空气,阳光,水;在城市,没有钱你就是一只苍蝇、跳蚤或蟑螂。

必须先有钱,这不是什么理论,它只是一种十分浅表的事实,迫在眉睫。

一辆宝马牌小轿车停在了耿东亮的身边,没有刹车声,而车窗也无声无息地滑下来了。

有人在车子里“喂”了一声。耿东亮没有留意,耿东亮再也料不到~辆漆黑猩亮的小轿车和他会有什么关系。但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手扶方向盘的女人。耿东亮认出来的时候脑袋里不由自主地“轰”了一下。是罗绣,总公司的董事长。罗绣没有开口,侧过身子打开了车门。

“进来吧,”罗绣说。耿东亮愣在那里,不敢说不,又不敢贸然进去,就这么愣了四五秒钟。

罗绣显然不耐烦了,搏了两声车喇叭。耿东亮慌里慌张地钻进了车子,车内的空调让他凭空凛了那么一下。

宝马牌轿车显然停的不是地方,一位交警走到小汽车的左侧,立正,打了一个很帅气的军礼。交警说:“您违章了,请您接受罚款。”罗绣没有看窗外,顺手就到皮包里去掏钱包,钱包里只是三五张信用卡和一些美钞。罗绣说:“记下我的车牌,一个小时之内我派人送过来。”罗绣把钱包摊到交警的面前,笑道:“你瞧,我只有美金,没钱。”

罗绣把汽车启动起来,开了十来分钟,停到中央商场的停车场,关掉发动机。罗绣抬起头,调整好右手上方的反光镜,耿东亮的一张股便呈现在镜子的中央了。罗绣说:“打了一夜的牌吧?”耿东亮想了想,说:“没有。”“喝花酒了?”耿东亮说:“没有。”罗绣就那么微笑着打量耿东亮,发现他的脸部轮廓有些不对劲,颧骨那一律地全鼓出来了。罗绣回过头,认真地研究了联东亮一回,知道是反光镜的凸面使他变形了,罗级顺便把耿东亮的上下看了一个来回,说:“这哪里像我的­干­儿?”罗绣说完这句话便下了车,走到中央商场门前自动取币机旁,分别用长城卡、牡丹卡和金穗卡取出一扎现金,自动取币机永远都是十分听话的样子,你只要掼几下,崭新的人民币就会侧着身子一张连着一张吐出来了。

罗绣一个人走进中央商场,十几分钟之后便出来了,手里提了一串的大包和小包。罗绣进车的时候耿东亮居然睡着了,歪着脑袋,一副不顾头不顾尾的样子。宝马牌小轿车的避震系统真是太良好了,罗绣的右脚刚刚踩上去,车身便像水里的小舢般那样晃荡了起来。这一来耿东亮就醒了。他睁开眼,睁得很吃力。罗绣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一起塞到后排去,说:“换上。”口气既像大姐又像母亲,有一种很慈爱的严厉。耿东亮从包里抽出T恤牛仔裤和皮鞋,看了几眼,都是很贵的名牌,一双眼就在反光镜的凸面上对了罗绣发愣。罗绣点上烟,顺手把反光镜侧过去了,这一来双方都在对方的视线之外了。耿东亮磨赠了一会儿,说:“我不能要你的东西。”罗绣说:“我的公司从来都不许衣冠不整的人进去的。”

优秀的女人们眼睛都是尺,罗绣就更不例外。耿东亮换上衣服之后十分惊奇于衣服与鞋袜的尺寸,就像是量下来的。衣袜穿在身上,该离的地方离,该贴的地方贴,离和贴都是那样的有分有寸。这种切肤的好感受得力于罗绣的­精­确判断与­精­确选择。耿东亮料理完自己,罗绣回过头,说:“这才像我的­干­儿。”罗绣把“我的”两个字咬得很重,慈爱和自负就全在里头了。罗绣把烟掐了,吁出一口气,说:“上街玩去吧,­干­妈得挣钱去了。”耿东亮下了车,关上车门走到驾驶室的附近,罗绣按下自动门的车玻璃,递出一张名片,关照说:“我六点下班,你最好打个电话来谢谢我。”罗绣说完这句话玻璃又爬上来了,把她关闭得严严实实的。

耿东亮站在原处,开始追忆昨夜与今天的上午,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仿佛被编排好了。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它真实到一定的程度,就必然接近于虚幻了,宛若在梦中游走。

罗绣迟到了近半个小时。没有人为一个公司的董事长考勤,然而,罗绣每天的上下班都是按点的,准时的。这是长期机关生涯给她带来的好习惯。罗绣走进办公室,先坐一坐,四周看看。过去在机关就是这样的。她在等第一个电话,第一个电话进来也就是她的开始。对罗绣来说,这里依旧是机关,然而,是自由的机关,是物化的机关,是市场化了的机关。

在机关­干­部最吃香的岁月,罗绣呆在机关,在商业老板最走红的年代,罗绣又成了商人。

这个女人什么都没有落下。这是命。俗话不是这样说的么?皇帝是假,福气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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