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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耿长喜一放下鱼篓就听见童惠娴一阵子呕了,耿长喜没有往心里去,他拿了一只木盆,呼啦一下就把黄鳝全倒进去了,黄鳝们稠乎乎地在木盆里头很粘滑地挤成一团,又困厄又鲜活。耿长喜端了木盆走到童惠娴的身边去,报告自己的成绩。童惠娴看了一眼,又呕出来一口牙膏沫和一串声音,童惠娴衔了牙刷,掉过脸,很含糊地让他拿开。耿长喜知道自己的老婆怕蛇,顺便也就怕到黄鳝的身上来了,耿长喜放下木盆,却听见老婆的呕吐似乎止不住了,嘴角那儿还是一大串清水。耿长喜侧过头,看老婆的脸。老婆的脸上有些古怪,看不出痛楚,而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正想着一件相当满意的事。耿长喜有些不放心,“晦”了一声,童惠娴猛地回过神来,面­色­便紧张了,文不对题地说:“我没有。”耿长喜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大嘴巴宽宽地乐,说:“你瞎说,你肯定又有了。”童惠娴从肩膀上取下毛巾,望着地上的一滩水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耿长喜一把位住童惠娴,大声说:“我们家要有老二噗!”

耿长喜扶了童惠娴往房里去,童惠娴只走了两步却停住了,突然捂住脸,哭了,耿长喜很不放心地问:“哪里不好受!”童惠娴放开手,脸上全是泪痕。童惠娴笑着说:“没有,我只是高兴了。”

耿长喜进了屋子就把大儿子耿东光拎起来了,小光才一岁多,还没有睡醒,一脸的瞌睡相。耿长喜扒开大儿子的裤裆,埋下头就亲了一口,大声说:“儿子,我们家要有第三根枪啦!”

童惠娴抱过小光,把脸贴在小光的额头上,摇晃着身子,童惠娴轻声说:妈再给你生一个小弟弟。

全家都知道了,童惠娴又“有了”。老支书的高兴是不用多说了。他关照童惠娴说:“不要去上课了吧?”但是童惠娴不依,童惠娴在这种时候就是喜欢站在课堂上,面对了一大群孩子,说话,或者走神。童惠娴站在课堂的讲台上,心神又有一点收不回来了。她起了一个头,让全班的同学齐声朗读第七课,《雄伟的人民大会堂》,整个教室里都是嘴巴,所有的嘴巴一开一闭,发出稚­嫩­的童音,童惠娴就是喜欢在这个时候追忆这两年的知青生涯,茫然、苦难,还有屈辱,而这一切在现在看来又是值得的,没有爬不上的玻,没有胜不过的河,乡亲们全这么说的。

童惠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而教室里的同学们早就读完(雄伟的人民大会堂)了。

他们正看着她,用陌生的目光研究她,童惠娴回过神来,用普通话说:“同学们,让我们再想一想,人民大会堂在哪儿呢?‘同学们齐声背诵道:”在天安门广场的西侧,雄伟的人民大会堂正对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它高……“

童惠娴打起手势,说:“好,老师知道了。”

在这段相对清闲的日子里头李总迎来了第二个青春期。李总看见自己四十开外的身体岔出了一根青枝,蓬蓬勃勃地垂下了碧绿的枝条,使李总返青的是那个越剧小生,那个娃彼名麦的头。越剧小生的短头发和方下巴的确有几分假小子的味道,然而,“假小子”的味道没有使她变成“臭男人”,相反,越发显示出她的女儿态来了。越剧小生很乖巧,有事没事都喜欢到李总的办公室里坐坐,当然,时间是选择好的,是在下班之前十几分钟的样子,七八分钟的样子,面对这个亮亮堂堂的假小子,李总说:“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中­性­了,耿东亮不像小伙子,而你呢,又不像姑娘——观众还就是喜欢这样,我就弄不懂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小生却站了起来,以那种戏剧程式在胸前抱起了一只拳头,另一只手的兰花指无限柔媚地翘在那儿,小生向李总道了一声‘论子“,说:”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这是京戏里的词,被小生用越剧的行腔说出来竟有一种格外的动人处,李总的心情就是被这声道白弄得吹拂起来的,这位排演过贾宝玉、梁山伯、张生和许仙等多情公子的小女孩台上做惯了情郎态,台下的招式也就戏剧化了,眼睛一闪一闪的,还眨呀眨的,真是风月无边,情态万方了。她说”女娇娥“的时候双手一起捂在了胸前,十只指头全开出花瓣来了。李总知道小生在和他调皮,脸上便不笑了,心里头一摇荡,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严肃了,这样的心情李总做教师的日子里多次有过的,他教女学生”腹式呼吸“的时候总是要把女学生的手掌报到自己的腹部来的,示范一下,让女学生”体会体会“。然而总有一两个漂亮的女生就特别笨,李总只好生气地把她拉过来,让她的身体贴在自己的腹部,”体会“他发出”加一“和”iner“。李老师那样的时刻胸口里头的杨柳也要摆几摆的,会生出一股很陌生的”豪气“,然而,女学生一喊他”老师“他那股子豪气就下去了,他是”老师“呢,千万不能弄出什么乱子来,”为人师表“

有时候也实在是受罪。李总坐在小生的面前,延续了他一以贯之的教师心态,只好收住自己,从大班桌上拿起了香烟,可是小生不是女学生,她从李总的手上抢过香烟,却叼到自己的嘴上,很笨拙地点燃了,吸一口,而后屏住气,就到李总的面前把两股烟从鼻孔里头小心地喷到李总的脸上去,又可爱又挑衅的样儿。李总从她的手上接过烟,他的嘴­唇­“体会”到过滤嘴上的那摊潮湿了。李总说:“你瞧你,都像我的女学生了。”小生便生气,说:“真没出息,堂堂一个总经理,当我老师做什么嘛。”这句话真是点拨了李总了,他现在哪里是什么教师,哪里需要为人师表,他是李总了嘛。李总很放心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拍拍小生的腮,故意唬下脸来说:“小鬼。”而小生的脸蛋却像一只小羊了,很小心地往李总的掌心上蹭。她的目光却越发明亮了,盯住李总,一动都不动,这一来李总心中的杨柳像是遇上了龙卷风,刮了起来,乱得数不出报数。李总一把便把小生换到胸前,括在了自己的胸前。李总的胳膊收得死死的,小生挣开来,十分可怜地说:“轻一点,我才十七呢。”这句话让李总心疼死了,便松开些,孩子才十七呢。这就更让人不能不怜爱了,小生的嘴­唇­上没有­唇­膏,然而有什么样的­唇­膏比十七岁的颜­色­更加柔­嫩­呢。李总伸出手,用食指很轻怫地在她的下­唇­上抚摸。她的嘴­唇­便张开来了,咬住了他的指头,咬得狠极了,一阵钻心的疼,李建国总经理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欢愉的疼痛,李建国便十分孟浪地把她的嘴­唇­吻住了。她的嘴­唇­湿润而又多­肉­,有点像注满了水的海绵,散发出十七岁的气味,越剧小生的鼻息躁热起来,她的腹部开始了腹式呼吸,很不安地扭动。越剧小生的眼里闪耀起泪花,伤心地说:“你以前哪里去了?”这话问得既相见恨晚又情意缠绵。李总一下子难受了。他解下了领带,挂到她的脖子上去,一点一点牵到了沙发边沿。

沙发上的游戏结束之后李总没有回去。他重新坐回到大班椅里去,重新点上刚才的那半根烟,他打上领带,真正找到“老总”的感觉了。能够决定别人的命运,能够有人巴结,这不是“老总”还能是什么?李总一连吸了三根香烟,站起身,心中喊了自己一声“李总”,回家去了。

一进家门心思又来了,高庆霞正坐在沙发上等他。李建国一看见她便愣了一下,她今天怎么就这么老,这么难看呢,高庆霞一见他进来立即放下了手上的毛线,说:“办得怎么样了?”李建国想了想,想起女儿转贵族学校的事了,原计划是晚上去找人的,能不能减一些价。李建国放下包,说:“哪能那么快,培养一个小贵族不是两三天的事,少说也要个把月。”

李建国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好笑,人类弄来弄去,革一回命就消灭贵族一次,手头有几个钱了,又忙不迭地再去培育贵族,让下一代再去革他们的命。然而李建国没有笑,解开衣服便走进卫生间去洗澡,热水器上个月才装上,效果很是不错的。高庆霞坐在客厅大声说:“上午不是才洗过的吗?怎么又冲了?这么个冲法要多少电?”李建国在卫生间里头说:“你这种话哪里是贵族的母亲说出来的。”李建国仔仔细细地洗完了身子,就钻进被窝里去了,高庆霞的话头似乎又转掉了,兴致勃勃地有了“那个”的意思。李建国一下子便困得厉害了,吻了高庆霞一下,说:“过两天,好不好?”高庆霞的ρi股在被窝里头撅了一会儿,李建国不高兴了,说:“总不能让我白天在公司加班,回到家再加一个班。”高庆霞转过身子,赌气了。她赌气的样子实在是蠢笨,动作那么大,那么重,一点四两拨千斤的境界都没有。李建国叹了一口气,关掉床头灯,一下子又想起“女娇娥”来了。李建国又叹一口气。一宿无话。

依照李建国总经理的吩咐,耿东亮来到了荷花里九幢102室。李建国总经理说了,这里住着他的“最好的老师”。耿东亮敲过门,开门的是一个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的门只开了一个人身的宽度,而他恰好就堵在这个宽度里了。门一打开来耿东亮就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屋子里很黑,中年男人的脸出现在这个很黑的背景上,宛如伦勃朗的画面,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人物的某个侧面,他的面­色­是苍白的,无血­色­的,是那种怕光和贪杯留下来的满面苍茫,仿佛没有体温的某个面具,而他的眼睛出奇地亮。凹在眉框底下,但那种亮不是炯炯有神,是飘在面上的,像玻璃的反光,像水面的反光。

中年男人说:“你找谁?”

耿东亮递上了李建国的名片。

中年男人很仔细地端详了名片,让耿东亮进去。耿东亮刚一进屋就感到屋子里不是­阴­冷,而是有点­阴­森,仿佛进了地下室。所有的窗户都被很厚的窗帘裹住了,屋子里的物什只是比屋子里的昏暗更加浓黑的黑­色­块,只能看出造型,却看不出质地。耿东亮闻到了久不通风的混杂气味,那是从家具、地毯和皮革上散发出来的,这样的气味总是让人联想起真丝面料上的酒迹斑点,中年男人拐了个弯,他的臀部闪耀起电视荧屏的光亮。他刚才一定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那只烟头还翘在茶几的烟缸上,发出黯红­色­光亮,说不上是热烈还是挣扎。烟缸旁边的高脚酒杯却相当­干­净,即使在昏暗里头依然保持了那份剔透,笼罩了自尊和沉着的光。耿东亮跟了几步,不敢再动了,他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踢翻了什么,中年男人坐回到沙发角落里去,耿东亮注意到他是破足的,左腿伸得很直,不会弯曲,挂在臀部的左侧,像身体上多余的一种配件。酒鬼坐到沙发上去,打开一盏小座灯,屋子里依旧很暗,他取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上了。耿东亮有些后悔,无论如何也应该在李建国那儿问一问这个人的姓名的,耿东亮有点紧张,都忘记了在什么地方了,很不自然地问:“你贵姓?”

中年男人说:“不要这么问,像个跑江湖的。你就叫我酒鬼。”

耿东亮站在原地,有些进退两难,耿东亮说:“能不能弄亮一点,比方说,拉开窗帘或者开一盏灯。”

酒鬼在黑暗处盯了耿东亮一会儿,然后说:“明亮不是光线问题,而是时间问题,耐心了就会亮了。——你­干­吗不坐下来?”

耿东亮笑笑说:“你还没有请我呢。”

酒鬼说:“我也没有请你来。”

耿东亮看看四周,除了那张沙发,周围其实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耿东亮情愿就这么站着也不愿意坐到他的身边去。

耿东亮突然闻到了另一股气味,这股气味有别于家具、皮革、地毯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仿佛从某个更为幽暗的角落里飘出来的,并不突出,但是闻得见,这股古怪的气味使整座屋子仿佛在水下,更幽暗,更窒息了。“那我们开始。”酒鬼说。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耿东亮刚想说“开始什么”,酒鬼便抬起手,拿起了另一只遥控器。搞了一下屋子里就响起了音乐声,是(重归苏莲托》的起调。耿东亮听着这个起调就明白“开始”的意思了。

酒鬼已经全准备好了,耿东亮放下肩上的小包,做好演唱的预备姿势。

耿东亮坚信自己发挥得不错,高音区又飘又稳,听得出意大利人的热烈与伤痛。酒鬼很小心地听完了,不说话,抬起手腕,用遥控器关掉音响,他侧过身,取出一支十分粗大的红蜡烛,点上了瑞在手上。

酒鬼在烛光底下显得更为虚妄了。烛光是柔和的,在火苗的底部蜡烛呈现出半透明的局面,既像被熔化,又保持了固态。耿东亮借助于烛光注意到屋子的装演其实很不错,尤其可爱的是角落里的那只小吧台,式样与调子都有点别致,只是与“居家”的氛围不相通融,更像酒吧的某个角落。墙上有几幅很大的相片,是一个年青人的演出剧照。样子很疯。它们一定是酒鬼的风光岁月。

“你这哪里是歌唱。”酒鬼冷冷地说。他说完这句话顺手就拿起了一把小尖刀,小尖刀寒光闪闪的,在­阴­暗的屋子里头像母兽的眼睛,他没事的时候一定不停地把玩这把小尖刀,要不然刀片的正反两面是不可能这样雪亮如新的。

“你只是背诵乐谱罢了。”酒鬼说,脸上的嘲讽宛如蜡烛的烛油,化开了,却不流淌。“你只是背诵,仅此而已。”

酒鬼说完这句话便站起了身体。一手秉烛,一手执刀,他在大白天里手持了~根蜡烛向耿东亮走来,烛光从下巴的底部照上来,在酒鬼的脸上形成很古怪的受光凸凹,不像伦勃朗,更像德加笔下的舞女,一张脸全是自下而上的明暗关系,鬼气森然的。

酒鬼往前走,由于腿瘸,墙上的影子夸张了他的生理缺陷,有点像墙的­阴­魂了。他站在耿东亮的面前,目光停留在耿东亮的喉头上。他张开了嘴巴,喉科医生那样做了一个示范:“阿”

耿东亮只好张开嘴,依照他的样子,说:“啊——”

但耿东亮一开口就流露出他的美声发音习惯来了,软颚抬了上去,喉头下沉,整个发音部位都打开了,酒鬼显然不满意,用刀尖顶住了耿东亮的喉结,又来了一遍:“啊——”

耿东亮又说:“啊——”

不行。出来的声音还是美声。

酒鬼把刀片伸到了耿东亮的口腔里去,冰冷的刀片压在他的舌面上,一直凉到心窝。

酒鬼说:“把手伸出来。”

耿东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把手伸出来。酒鬼的刀尖就在这个时候扎向了耿东亮的手心了。扎得并不猛,并不深,然而,惊心动魄。耿东亮辞不及防,失声就尖叫了起来,一声尖叫身不由已冲出了喉咙。

酒鬼站着,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满意了,酒鬼说:“挺好,你的声音挺好。”

耿东亮捂住了手,手心出血了,并不多,然而疼得厉害。酒鬼退回到座位上去,放下蜡烛,把刀尖送进了嘴里。吮了几下,又放下了。酒鬼做完这一切就用手指拂拭火苗,他拂拭火苗的样子就像一个贪财的女人很用心地数钱。

“发音不能做假。”酒鬼说,“做假有什么意思?假的东西总是经不起当头律喝。一刀下去你的真声就出来了,就像你刚才那样,你那么在乎发音的位置做什么?歌唱从来就不是­肉­体发出来的声音,­肉­体从来就没有声音,除了打嗝,还有放屁!——你记住了,歌唱只是有感而发,就像你刚才那样。”

耿东亮捂住手,愣在那儿,酒鬼在他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鬼。

“你的声音的确不错,”酒鬼说,“到底有美声做基础,呼吸,共鸣,音质都不错,需要修正的只有行腔和位置。——这笔买卖我做了。”

酒鬼站起身,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告诉你的总经理,我不要支票。我只喜欢现金。

——这笔买卖我做了。“

耿东亮第二天登门的时候带了现金。一见面耿东亮就把信封递给酒鬼了。酒鬼坐到吧台的里侧,点上两根红蜡烛,耿东亮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像主人惟一的顾客,酒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封数钱。他数钱的样子相当仔细,口型是念念有词的,然而不出声,似乎一出声就会有一半分到耿东亮的耳朵里去了。数完了,酒鬼把钱丢到抽屉里头,他脸上就平静多了。他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酒鬼说:“喝点什么?”耿东亮指指嗓子,说:“我不喝酒。”酒鬼便给耿东亮倒了一杯矿泉水,酒鬼在自饮的时候没有忘记玩弄火苗。火苗极其柔­嫩­,蛋黄|­色­的,像少女的小指头,火苗在某些难以预料的时候会晃动她的腰肢,撒娇的样子,半推半就的样子。蜡烛在燃烧,安静地,美丽地燃烧,并不顾及其它,光亮与温度只是它的附带物。

蜡烛从不奉献出什么,因而火苗也就格外自珍自爱了,它的温度像愉悦,它的光亮像缅怀,蜡烛亭亭玉立,烛光在酒的反光中安详,酒鬼张开手,他的指尖抚摸火的侧面。火苗光滑极了。不可久留。

酒鬼坐在他的对面,玩火,玩刀,喝酒。酒鬼有时候会把两根红蜡烛并到一处去,用不了多久蜡烛的连接处就会化开一道口子,蜡油化下来,往下淌,一边流淌一边粘结,结成不期而然的形状,淌完了酒鬼就会重新取出两支,或一支,再点上,烛光又平稳如初了。

“你怎么这么喜欢火?”

“我不喜欢火,”酒鬼抬起头,说:“我只是喜欢烛光的品质。”

“什么品质?”

酒鬼抬起头,说:“­性­感。”

但是酒鬼把授课的事似乎给忘了。一连三四个下午都把耿东亮关在他的客厅里头,在小酒吧的内外坐着,不说一句话。这样的静坐实在是一种受罪。酒鬼平静而又满足,他能连续好几个小时玩火,耿东亮就显得十分地窘迫了。耿东亮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耿东亮不提唱歌的事,他也不提,耿东亮忍受了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耿东亮简直弄不懂他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要他又能是什么?

“该上课了吧?”耿东亮说。他心里让自己礼貌,让自己客气一些。

“上什么课?”酒鬼不解地说。

“当然是歌唱。”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酒鬼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呼吸、共鸣、咬字、归音、行腔,样样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学什么?”

“我不知道。”酒鬼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耿东亮的脸­色­在烛光底下说变就变掉了,然而,他敢怒,却不敢言。

“你拿了钱了。”

“钱也是你们送过来的。”

耿东亮便不请了,站起身,往门口去,但是耿东亮只到门口就停住了,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玩火,烛光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耿东亮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忍住自己,说:“你总得教我一些什么。”

“你想学什么呢?”

“当然是唱,”耿东亮说,“除了唱我还能学什么。”

“我实在弄不懂你想学唱做什么,”酒鬼说,“由美声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里淌,太容易了。重新摆好发音的位置,一个月你就可以毕业了。”

“你总得告诉我重新摆好的位置。”

“我告诉你了,”酒鬼说,酒鬼这么说话的时候重新拿起那只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来回抚摸,酒鬼说,“我一见面就告诉你了。”

耿东亮产生了那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出来他就急了,流露出了无能加幼稚的那一面。耿东亮像个孩子那样有些气急败坏了,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把钱还给我!”

酒鬼料不到耿东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第~次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一边打量一边却笑起来了,是微笑,很缓慢,很开心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皱纹都出来了,耿东亮注意到酒鬼在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又傻气又单纯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说:“钱我不能还你的。钱对我来说是手的一个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头。”

耿东亮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无奈地看四周。眼泪差一点就要出来了。酒鬼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有一双特别生动的眼睛,目光清澈,忍让,还有些缠绵,是那种在所谓的“正路子”上长大起来的年轻人,内敛、胆怯、本分、缺少攻击­性­。酒鬼说:“你就那么急着想做歌星?”

耿东亮说:“我只是急着像你那样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了:“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耿东亮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耿东亮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在坐牢,你同样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耿东亮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耿东亮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耿东亮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在整个下午都开着,耿东亮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耿东亮的每一个发音,耿东亮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想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半天就是一口,过半天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耿东亮“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谁。”酒鬼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想表达什么,然后才是声音。脱 口而出,不说不行,表达得越简单越好,越明了越好。——简单、明了,是歌唱的生命,像呻吟那样,像呼救那样,呻吟、呼救,它们是现代人最真实的世俗情怀。

你惟一要做到的是准确,然后诉说。你不要像美声那样顾及音量,顾及声音的品质,对于通俗歌曲来说,这是话筒和电声的事。人私语,若上天打雷,歌唱就这么回事,歌唱的时候我们通着天。“

其实酒鬼有一种言说欲。寡言的人似乎都有一种言说欲望,这一点同样类似于酒,不过,是啤酒。寡言的人如同被封压的啤酒那样,大生就有一种内存的压力,金属盖一打开来内存的压力就成了一种自溢,所有的内容都向瓶口吐气泡。酒鬼在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像太阳下面的冰块,开始是傲慢的,端正的,但慢慢地就会目融,有了不可收拾的流淌与波动,阳光闪闪烁烁的,跳荡而又绵延。

歌唱是什么?酒鬼这么问。这一问酒瓶的封盖就打开了,端正的冰块就会正迎着好太阳了。——歌唱是我们的活法。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歌唱,那就是我们汉人。酒鬼说,每个民族都有每个民族自己的歌,自己的旋律。但是我们没有。忧伤、辽阔、旷达,苦中作乐,那是伟大的俄罗斯,天蓝蓝海蓝蓝,那是意大利,苏格兰是温情的,南美是纷繁的,本能的。听过蒙古歌曲没有?大高地阔。苗族的呢?甜美,廖得很,娇得很;藏族的歌声鼻息是不通的,直上直下,有一股蛮荒气;维吾尔的歌声就更美妙了,可以说妙不可言。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他一开口就会把他的民族­性­表露出来,就像他的语言和长相。汉人没有歌,汉人没有发音方法。你不知道什么旋律属于汉人,但是汉人很自信,我们会把兄弟民族的歌声说成自己的民歌。这一来我们就更没有歌声了。你学的是美声,这种做法就如同法国人用毛笔写七律情书,德国女人裹脚,巴西佬向自己的老文人送具豆腐。

你心中有上帝吗?没有。没有上帝你唱什么美声?美声要求上帝子民的身体变成一架乐器,成为合理的。科学的、利用最高的声音共鸣器。美声从一开始就是先在的、奴­性­的,它面对的是天堂、上帝,还有君主,你的声音只是礼物、颂歌、赞美诗、忏悔。——那是圣乐。

可你又崇敬什么?你没有忏悔。你有什么?你有愿望、欲、虚荣、渴求,你需要解放、自由、自我,所以你别学他妈的美声,你天生就是一个俗人,那就唱自己,那就喷发,照镜子那样,让真嗓子发出真声。感受感受你的现时、即时、此在、临在。就像你遗­精­,在虚妄中自溢。

不要说谎。这年头人在说谎,——除了病人面对医生。

这样你至少可以满足自己,碰得巧还可以安慰别人。

“放弃吧,”酒鬼说,“跟我学,你还来得及。”

酒鬼坚信自己是“仅存的一个好歌手”,没有另一个酒鬼会比他更­棒­。酒鬼说,流行音乐的意义不能用理­性­去断定,只有靠生态。只有生态意义上的流行才称得上真正的流行,像流感,像打喷嚏。不打不行,塞都塞不住。流行的第一要素不是流感病菌,而是预备着去感冒和打喷嚏的人,他们的身体。

通向流行歌手的道路只有一条,这是一条单行线,不是学习,不是临摹,艺术是没有摹本的,艺术的产生对他人来说就是一种艺术的死亡,别人只能依靠忘却。舍弃。歌手是天生的,天成的。寻找歌手就是发现“自己”,“自己”就是“我”。“我”是什么呢?是上帝发明的第一粒­精­子。人不能发明,人只有寻找,只有发现,我发现了我,而你发现了你。把多余的部分舍弃掉,我不是歌手还能是什么?青蛙在跳跃中发现了自己,乌龟在伸缩中,猫在献媚中,狮子在孤寂中,种猪在交配中。

流行乐应当是挣扎的,控诉的,呐喊的,反抗的。因为流行乐是现代的。现代­性­使我们的身体远离和失去了水、空气、泥土、空间维度、草地、亲情、邻里、烛光、缅怀、混沌。

现代­性­使人只剩下了时间这么一个东西。时间是可怕的。人类发明了监狱正是人类对时间的本质认识,剥夺了你的一切,把你关在笼子里,只给你时间。现代­性­正是人类的监狱,现代­性­使时间变得分外急迫,让你像拂面条那样把时间越赶超长,但是你无处躲身。你不论藏在哪儿别人都可以通过一组数码找到你,你的生命完全地数字化了。被数字极端化了,典型化了。你只是电话号码、电话保密号码、手机号码。BP机号码、信用卡号码、工资卡号码、工作证号码。通行证号码、音质号码、指纹号码、血型号码、瞳孔直径号码、体重号码、心律号码、血压号码、血小板号码、血质素号码、肺活量号码、骨质号码、避孕套号码、探亲避孕药号码、女­性­内用卫生棉号码、座次号码、航班号码、密码箱号码、考勤号码、信箱号码、图书证号码、发动机号码、车牌号码、驾驶证号码、鞋帽号码、电表水表号码、维修号码、姓氏笔画号码、准考证号码、准营证号码、合格证号码、病床号码、死亡证号码、骨灰盒号码,总之,在0-9之间,这些无序混乱偶然必然的阿拉伯基数组合和序数组合就成了你,朋友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找到你,警察可以通过这些号码侦破你,仇人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揭发你,你可以通过这些号码发财、做官、倒霉、因祸得福或因福得祸,然而,你没有一项隐私是“私有”的,它只能是社会的一个“值”,现代­性­就是依靠这些数字组成了一首歌,哆。来、咪、发、嚏、拉、希,你就成了旋律,与汽笛、­干­杯、卡拉OK、打耳光的声音一同,汇进了一片响声之中。你无知无觉,你不知身在何处,你觉得岁月如常,而电脑通过科学的二进位制的电子换算,放大了你,缩小了你,使你重新变成颜­色­、线图、声音、形象、运算思维,再现你拷贝你,使你普遍成偶像、效益、利润。税收,而你无知无觉。人类惟一的大理想就是把“人”再讨回来,流行乐就是一种最没用的办法。讨回来了吗?没有。讨不回来了。所以歌手只剩下“歌唱”这么一点临在。“临在”你懂不懂?歌唱会告诉你。流行乐的悲悯和无奈全在这里头。

但是人们需要。所以商人就看中了它。

人类的每一次重大行为最后都成了商业。商业总是人类行为的最后一个环节。他们永远是赢家,优秀的政治家总是把目光投向商业。这一来在他!临死的时候至少是成功的。

我们歌唱,是因为我们渴望破坏——最后被破坏的也许就是你的声音,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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