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越来越热了。暑期一开始所有的水泥平面就呈现出自燃的局面,水泥的热熔是无色的,无臭的,无形的,看上去比火苗更抽象。然而它热,灼人。的确,抽象更本质。
太阳像疯子的眼睛,有人没人它都炯炯有神。你一和它对视它就缠上你了,盯着你,无缘无故地警告你。聪明的做法是侧过头,加快你的步伐。然而汽车的尾气和空调主机的散热片会盯上你的小腿。你无处藏身。城市确确实实是越来越热了。
可以坐坐的地方还有。比方说电子游戏厅。城市再冷,再热,可供游戏的地方终归是四季如春的。春天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电子产品,我们有能力把它和电子游戏机~起,安装在游艺大厅里。
暑假一开始耿东亮就找了一份钟点工,给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上钢琴课。耿东亮刚读完音乐系的二年级,主修声乐,而不是钢琴。然而给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示范几下哈依练习曲却是可以胜任的。小女孩的父亲说了,他并不指望女儿什么,女儿能够弹几首曲子就可以了。小女孩的父亲经营了一家很大的电子游艺厅,女儿什么样的玩具都玩了,然而钢琴没玩过。没玩过就得让她玩。幼儿园刚放假,小女孩的母亲就带了女儿逛商场,女儿走到钢琴那边去,用脑袋顶了钢琴的盖子,小手伸到缝隙里去,提一下白键,“咯”地一下,又掼一个黑键,“哆”
地又一下,比幼儿园的脚踏风琴好玩多了,那东西不用脚踩可是搞不响的。女儿的脑袋在琴盖底下歪过来,冲了母亲笑,样子比喝了娃哈哈还要开心。后来女儿走过来抱住了母亲的大腿,指了钢琴说:“要。”207号营业员这时候就走过来,弯下腰抚摸孩子的童花头,夸小女孩“漂亮”,夸小女孩目光里头“天生”的“艺术气质”,夸小女孩的小手“天生”就是“弹钢琴胚子”。小女孩知道在夸她,咬住下嘴唇。都不好意思了。母亲从素人牌皮包里头取出大哥大,搞出一串绿色数码,仰起脸来把披肩发摔到后头去,对了手机说:“喂,你女儿要玩钢琴哎。”手机里头发话说:“拖一个回去就是了。”
“拖一个回去”的那天下午耿东亮正站在街道树的阴凉底下看晚报,自行车的把手上挂了“家教”两个黑色毛笔字。他在这里站了两三天了,一到下午就盯住晚报上的招聘广告。
小女孩的母亲骑在自行车上,路过耿东亮的时候“哎”了一声,问:“你会弹钢琴吧?”耿东亮抬起头,看到了三轮货车上的木板包装箱,知道是钢琴。耿东亮怔了一下,脸却红了,慌忙说:“会,我是师大音乐系的。”耿东亮一边比划一边从胸前的口袋里头掏出学生证,摊开来递到她的面前去,女人却不看,笑着说:“回头你给我弹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
授课的时间是上午,作为回报,小女孩的父亲送给耿东亮一张游艺厅的特优卡,游艺厅的环境不错,又热闹又清凉,是暑期里的好去处。游艺大厅离小女孩的家不算远,中午吃一份加州牛肉面或者汉堡包,步行过去,坐到游艺大厅里头就可以凉快一个下午了。有空调,有电子游戏,再漫长的暑期也可以混得过去的。
电子游戏实在是引人入胜,它其实就是你,你自己。它以电子这种幽窈的形式让你自己与自己斗智、斗勇,你愚蠢它更愚蠢,你机敏它更机敏,你慷慨它更慷慨,你贪婪它更贪婪。
它与你近在飓尺,撩拨你,挑逗你,让你看见希望,又让你失之交臂。你永远速不着你自己,它以极临近和极愉悦的方式拒绝你,让你永远与自己总有一念之差成一个疏忽这样的距离,这样的缺憾,这样的怅然若失。你对它永远是欲擒又纵的,这就是说,它对你永远是欲纵又揭的。电子游戏是你心智的一面镜子,让你看见你,让你端详你,而你与你之间永远都有一举手这样的恍若隔世。你是你的梦。你是你最知己的对手,你永远追逐着自己的拒绝,开始着自己的终结,希望着自己的无奈。你永远有下一次,你假想中的生命永远都不可能只有一回,可以再来,可以从头开始。
小女孩的钢琴课吃力极了。而她的母亲又显示了出格的热忱。她的母亲把透明胶布贴在了琴键上,在琴键上写下了阿拉伯数字1、2、3、4.5.6.7o她十分热心地坐在耿东亮的身旁、对女儿说,一就是哆,二就是来,三就是咪……母亲把耿东亮搁在了一边,母亲永远是女儿最出色的教师。愚蠢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芬芳的母爱。母亲总是用最伟大的无私尽其可能地满足自己的自私。
慈爱、自以为是是母亲的职业病。
耿东亮有些厌倦,却不愿意放弃。他可以忍受这样的女儿与这样的母亲。“上课”至少可以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自己的母亲。现在正放着暑假呢,不出来“上课”,他又能做什么?
一到节假日耿东亮就要长时间地面对自己的母亲了。耿东亮害怕这样。以往到了周末母亲很早就会从大街上收摊的,回到家,给儿子打好洗脸水,预备好零食,甚至连儿子的拖鞋都放得工工整整的,左右对称,虚以待客。然后静静地坐下来,等待自己的二儿子。耿东亮的家离师范大学只有三十分钟的自行车路程,“每个周末都回来过,”母亲是这么关照的,每一次回来母亲总要欢喜一番。儿子回家了,又在“妈的身边”了。耿东亮一进家,母亲总要十分仔细地打量一遍,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这样一个来回母亲的目光才肯放心。然后母亲就说:“又瘦了。”耿东亮不瘦,人长得高大帅气,但母亲一见面总是怪他“瘦”。在母亲的眼里,儿子的身上永远都缺少两公斤的肥肉。
接下来耿东亮就成了客人,一举一动全在母亲的目光里了,连衣服上线头的跳纱也逃不脱的。母亲会把跳纱弄掉,不是用剪刀,而是埋下头,用她的门牙把跳纱咬断,在舌头上滚成团,吐到角落里去。吃饭的时候母亲给他添饭,母亲给他夹菜。母亲把最好的荤菜夹到儿子的碗口,不住地关照“吃”。母亲的印象里头帅气而又内向的儿子在外头总是吃亏的,到了家才能给儿子补回来。耿东亮吃不下,就会把碗里的菜荚到母亲的碗里去,这一来母亲就会用目光责怪儿子,你怎么也跟妈这么客气,于是再夹回来。耿东亮不能不吃,不吃就是跟妈“客气”,跟妈怎么能“客气”呢?这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妈,你这样生分多伤妈的心。耿东亮只能往下撑。吃到儿子的肚里总是补在妈的心上的。撑多了耿东亮的脸上就不开心了。而儿子的脸色在一秒钟之内就会变成母亲的心情。母亲便问,怎么了?耿东亮没什么,当然只好说“没什么”,母亲听到“没什么”总是那样地不高兴,儿子大了,高了,上了大学了,心里的事情就不肯对妈说了。
母亲最不放心的还是儿子“学坏”。儿子的身高一米八一,长得帅,不多话,文质彬彬,笑起来还有几分女儿态,这样好的儿子肯定有许多女孩子打他的主意的。这是肯定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好货?“我们家亮亮”哪里弄得过她们?耿东亮进了初中母亲就对儿子说了,不要和女孩子多来往,不要跟她们玩。不能跟在她们身后“学坏”。耿东亮不“学坏”,考上大学之后都没有“学坏”过。和女孩子一对视他的脸便红得厉害了,心口跳得一点都没有分寸。
耿东亮在女孩子的面前自卑得要命,从小母亲就对他说了,“别看她们一个个如花似玉,一个个全是狐狸精,千万可别吃了她们的亏,你弄不过她们的。”耿东亮眼里的女孩子们个项个的都是红颜杀手,一个个绵里藏针,一个个笑里藏刀,眼角里头都有一手独门暗器,她们是水做的冰,雨做的云,稍不小心她们的暗器就从眼角里头飞出来了,给你来个一剑封喉。她们天生就有这样的惊艳一绝。
暑假后的第二天母亲就带了耿东亮逛大街去了。母亲不会让二儿子一个人去逛街的。这位修理自行车的下岗女工每一次逛街都要用汽油把手指头漂洗干净,每一条指甲沟都不肯放过。她不能让自己的手指头丢了儿子的脸面。耿东亮高他母亲一个头,这样的呣子走在大街上总是那样地引人注目。母亲时刻关注着迎面走来的女孩子,她们打量耿东亮的目光让母亲生气,她们如果不打量耿东亮同样会让母亲生气。好在耿东亮的目光是那样的守规矩,他从来不用下流的目光在女孩们身上乱抓乱摸的。儿子守得住,还能有什么比这个好。
母亲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给二儿子买衣服,人靠衣裳马靠鞍,何况天生就是一匹骏马呢。
母亲给二儿子买衣服坚持要有品牌,越是困窘的家庭越是要证明自己的体面的,不能让儿子被人瞧不起。这位下岗女工在生病的日子里舍不得到医院去挂号,但是,为儿子买衣服都不能不着品牌。儿子拦不住。儿子拦急了母亲就会这样斥问:“妈这么苦为了什么?你说说?”
母与子的心情永远是一架无法平衡的天平,一头踏实了,另一头就必然空悬在那儿。
踏实的这~头累,悬在那儿的那~头更累。
所以耿东亮怕回家。一半因为母亲,一半因为父亲。
父亲是肉联厂永远不能转正的临时工。父亲短小,粗壮,大手大脚大头,还有一副大嗓门。他的身上永远伴随了肉联厂的复杂气味,有皮有肉,兼而有屎有尿。父亲是苏北里下河耿家圩子的屠夫后裔;他为耿家家族开创了最光辉的婚姻景观,他娶了一位城市姑娘,极为成功地和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绘了婚。结婚的日子里这位快乐的新郎逢人就夸:“全是国家的政策好哇!”他毫不费劲就缩小了城乡差别,他使城乡差别只剩下一根鸡芭那么长。耿东亮的父亲在知青返乡的大潮中直接变成了一个城市人。母亲不无担心地说:“进了城你会干什么?”
父亲的表现称得上豪情万丈。父亲提着那把杀猪刀,自豪地说:“我会杀猪。”
他和城市姑娘生下了两个儿子,他给他们起了两个喜气洋洋的名字。大儿子东光,二儿子东亮。一个是黑面疙瘩,一个是白面疙瘩。父亲喜欢黑面,母亲偏袒白面,这个家一下子就分成两半了。父亲瞧不起耿东亮,这从他大声呼叫儿子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叫耿东光“小鸡芭‘”而对联东亮只称“小屏息子”。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
耿东亮不喜欢父亲,正如父亲不喜欢耿东亮。父亲喊耿东亮称“你”而耿东亮只把父亲说成“他”。
游艺大厅的里倒有一个小间,那里头的游戏都讲究杠后开花的,沿墙排开来的全是老虎机。耿东亮不喜欢赌,尤其怕又麻将。以往一到周末同学们就会用棉被把盥洗间的门窗封起来,摆开两桌叉八圈的。每一次联东亮都要以回家为由逃脱掉。面对面地坐开来,打到后几圈钱就不再是钱了,一进一出总好像牵扯到皮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花钱再潇洒的人似乎都免不了这一俗。耿东亮说:“赌起来不舒服。”一位快毕业的学兄说:“你弄岔了,赌钱赌的可不是钱,而是自己的手气,自己的命,你的命再隐蔽,抠过来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来了。一场麻将下来就等于活过一辈子。这辈子贻了,下辈子赚,这辈子赚了,下辈子赔,就那么回事。”这位老兄叉麻将的手艺不错,可手气总是大背,七月份果真就分到一所很糟糕的中学去了。的确,赌钱赌的不是钱,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去处与出路。耿东亮读一年级的时候总是奇怪,一到公布分配方案,师范大学里头最紧张最慌乱的不是毕业生,而是二三年级的同学。他们总是急于观察先行者的命运,再关起门来编排和假设自己的命运,一个一个全像惊弓之鸟。耿东亮读完了二年级对这样的场面就不再惊奇了,他参与了别人的紧张与别人的慌乱,这一来对自己的命运便有了焦虑,而两年之后的“毕业”便有了迫在眉睫的坏印象。
两年,无知道两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安慰耿东亮的是老虎机。耿东亮挣来的工钱差不多全送到老虎机的嘴里去了。耿东亮赢过几次的,他目睹了电子彩屏上阿里巴巴打开了山洞的门。在耿东亮操作的过程中,那个阿里巴巴不是别人,是耿东亮自己。阿里巴巴没有掉入馅饼,同样,阿里巴巴推开石门的时候地雷也没有爆炸。耿东亮听到了金属的坠落声,老虎机吐出了一长串的钢角子。那是老虎的礼物。耿东亮没有用这堆雪亮的钢角子兑换纸币,他“赢”了,这比什么都让人开心的。耿东亮买了一听可乐,一边噪一边把赢来的角子再往里面投。一颗,又~颗。淬不及防的好运气总有一天会吮叮吮当地滚出来的,捂都不捂不住。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耿东亮天天输,输多了他反倒平静了。焦虑与迫不及待的坏感觉就随着输钱一点一点地平复了。输和赢,只是一眨眼,或者说,只是一念之别,这就叫命,也可以说,这就叫注定。那位学兄说得不错,你的命运再隐蔽,担过来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来了。耿东亮在暑期里头就是要翻一翻命运这张牌,看过了,也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耿东亮就是想和他的同学一样,先找到终点,然后,以倒计时那种方式完成自己一生。“扑空”那种壮美的游戏他们可是不肯去玩的。
即使是暑期,每个星期的二、四、六下午耿东亮都要回师范大学去。炳璋在家里等他,你不能不去。炳璋说了,嗓子不会给任何一个歌唱家提供假期的。炳璋六十开外,有一头银白的头发,看上去像伟大的屠格涅夫。那些头发被他调整得齐齐整整的,没有一处旁逸,以一种规范的、逻辑的方式流向了脑后。他的头发不是头皮生长出来的生物组织,不是,而是他的肌体派生出来的生理秩序。连同白衬衫的领袖、西服的纽扣、领带结、裤缝、皮鞋带一起,构成了他的庄严性和师范性。炳璋操了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方言、籍贯、口‘头禅这样的累赘,没有“这个”、“哈”、“吧”、“啦”、’嘛“、”呀“这样的语助词与Сhā入语。
他“说”的是汉语书面语,而不用表情或手势辅助他的语言表达,像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一开口就是事的本体与性质,不解释也不枝蔓。炳璋走路的样子也是学院的,步履匀速、均等,上肢与下肢的摆动关系交待得清清楚楚,腿和腰绷得很直。他的行走动态与身前身后的建筑物、街道、树一起,看得出初始的丈量与规范,看不出多余性与随意性。炳璋的步行直接就是高等学院的一个组成部分,体现出“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师范风貌。一句话,他走路的样子体现出来的不是“走路”,而是“西装革履”。
烟瘴是亲切的。然而这种亲切本身就是严厉。他的话你不能不听,也就是说,他的秩序你不能随便违背。谁违背了谁就是“混帐东西”,他说“混帐东西”的时候双目如电,盯着你,满脸的皱纹纤毫毕现,随后就是一声“混帐东西”。这四个字的发音极为规范——通畅、圆润、宽广、结实、洪亮,明白无误地体现出了“美声唱法”的五大特征,宛如大段唱腔之前的“叫板”。耿东亮亲耳听过炳璋的脾气,炳璋训斥的是音乐系的系主任,他的摘系传人。炳璋为什么训斥系主任,系主任为什么挨训,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发音,吐字归音与字头青尾交待得是那样科学,使你不得不相信这样的话:人体的发音才是语言的最高真实。
只有一点炳璋是随便的,而这种随便同样体现了他的苛求,他不许任何人喊他“老师”,只准叫炳璋,姓氏都不许加上去。他固执地坚持这一点。炳璋在留苏的日子里喊他的导师“那佳”,所以炳璋只允许他的学生喊他“炳璋”。
耿东亮成为炳璋的学生带有偶然性,甚至,还带着一点戏剧性。没有人能够相信耿东亮能够成为炳掉的内弟子。没有人,除了炳璋他自己。
走进大学的第一个学期,耿东亮就被炳璋带回到B己的家里去了。
一年级新生耿东亮喜欢在浴室快要关门的时候去浴室洗澡。天这样冷,到了关门的时候池水差不多已经是面汤了。然而,水干净的时候人多,浴池里头就会下饺子,你不想做饺子你只能到面汤里去。两全其美的事情永远是不会有的。耿东亮不愿意做饺子,就只有下面汤。
耿东亮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泡在油汪汪的澡汤里头,头顶上有一盏昏黄的灯,灯光和雾气混杂在一起,柠檬色的,温暖而又宁静。耿东亮只留了一颗脑袋在池水的外头,望着那盏灯,一双手在水底下沿着身体的四周缓慢地搓,这里援下来一点,那里援下来一点,顺便想一点心思。耿东亮没有心思,然而,没有心思想心思才叫想心思,要不然就叫忧愁了。泡完了,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耿东亮就会走到莲蓬头的底下去,闭上眼睛,开始他的无伴奏独唱。腼腆人越是在无人的时候越显得狂放。浴室是一只温湿的大音厢,回环的声响总是把嗓音修饰得格外动听。你就像坐在音厢的里头,打开嗓门,随意唱,有口无心,唱到哪一句算哪一句。
耿东亮光着ρi股,从头到脚都是泡沫,手指头在身体上四处滑动。然后,站到自来水的下面,用凉水冲。浴室里的污秽与身上的泥垢一起,随着芬芳与雪白的泡沫一起淌走。凉水一冲毛孔就收紧了,皮肤又绷又滑,身心又润爽,汗水收住了,独唱音乐会也就开完了。
耿东亮在临近寒假的这个晚上到浴室里头开了最后一场音乐会。他站在淋浴室里,头顶上全是力士洗发香波的泡沫。他开始了演唱,每首歌都只唱两三句,先是国内的,后是国外的。他唱外国歌曲的时候把舌头卷起来,发出一连串的颤音与跳音,这是他发明的介于意大利语与俄语之间的一种语种。他用这种语种唱了《图兰朵〉、〈弄臣》、《茶花女》里的片断,但是太难;语言也来不及发明。后来他唱起了电视广告。他唱起了豆奶:
维维豆奶欢乐开怀……
后来是白酒:
生命的绿色在杯中荡漾
悠久的文明在回味中倘佯他还唱到了妇女卫生巾:
只有安尔乐
给你的体贴
关怀——
莲蓬头里的自来水就是在这个时候断掉的。耿东亮以为停水了,伸出手,去摸自来水的龙头开关。他摸到了一只手。
“你是音乐系的?”有人说。
耿东亮后悔不该在这种地方用美声歌唱妇女用品的。他用肩头揩干净一只眼,侧着头,歪了嘴巴,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一个人站在他的对面。耿东亮的目光自下而上,一双光脚套了一双米黄|色硬塑料拖鞋正站在他的正面。裹了一件大衣。头发很乱,像刚刚冲出实验室的爱因斯坦。耿东亮一下子就认出炳璋了。他一定在隔壁的教工浴室里全听见了,要不然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耿东亮的脑袋“轰”他就一下,眼一黑。完了。
“怎么可以这样?”炳璋神情严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你叫什么?”
“耿东亮。”
“我是炳璋。”炳璋说。炳璋脱掉大衣,把耿东亮重新拉回汤池里去。他的整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用那种兴奋与惊喜的目光打量耿东亮,耿东亮都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了。炳璋突然笑起来,说:“做我的学生吧,你看,我们刚一见面就这样全无保留。”
洗完澡炳璋就把耿东亮带回家去了。一进门炳璋就和一位胖女人说了句很长的俄语。耿东亮站在炳璋身后,很腼腆,一副窘迫的样子,他喊了一声“师母”。师母虞积藻的身体有两个炳璋那么宽,看上去真的像前苏联电影里的俄罗斯太太。听完了俄语,这位出色的钢琴伴奏上下打量了耿东亮一回,对炳璋笑着说:“夸别人的时候你总是忘不了夸自己。”两年之后,炳璋才把那句很长的俄语翻给了耿东亮,那是最伟大的男高音卡鲁索说过的话:“……天才往往是在无意中发现的,而且每次总是被那些善于挖掘的人发现。”
炳璋坐在沙发上,用巴掌向脑后整理白发,看起来心情不错。炳璋说:“人之大患,在好为人师。这话孟子说过。我有这毛病。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耿东亮有些紧张,坐在炳球的对面,打量他家的客厅。那架很旧的钢琴上方挂满了酱红色的人体解剖图,从左到右挂着呼吸器官、喉头正面切剖面、口腔及咽腔、喉头矢状剖面,以及声带、鼻腔、上额、软颚的切面。这些酱红色的剖面四周围满了阿拉伯数字,而每一个数字在剖面图的下方都有一大串的命名与解释。“你瞧,”炳璋说,“我们在浴室里看到的其实不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精妙极了。”炳璋指着那张人体切面说:“这儿,肺,是一只风箱,喉头呢,我们的发声器,反射器则是咽部,嘴巴则成了我们的咬字器。我们的人体是一架很完美的机器,上帝动用了一切才把它造出来。这架机器能产生生物界最美妙的声音。我们得爱它。身体就是我们的孩子,得爱它。用它来歌唱。正像阿克文斯基所说的那样,不会歌唱是可耻的。而我要说,不会歌唱就如同奔马失去了尾巴。你是一部好机器。得爱护它。为了歌声,你必须学会舍弃,凉水,以及凉水一样的所有诱惑。”
炳璋坐在琴凳上,神情开始肃穆了,脸上的样子似乎刚举行了一场仪式。窗明几净,客厅里收拾得齐齐整整,耿东亮站在旧钢琴边,心里头似乎也举行了一场仪式。炳璋说:“你以往的一切全不算数。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的一切从今天开始。——你来到这个世界只发对了一个声音,那就是你的第一声啼哭,第二个正确的声音就要产生了,是我赋予你的,你必须记住这一点。”炳璋打开钢琴盖,双手半悬在琴键的上方,十只指头一起打开来了。他的指头细而长,打开的时候带了一股轻柔的风,舒缓的,神情丰富的,半圆形,掌心里头像藏了一只鸡卵状的几何体。炳璋的眼睛不停地眨巴,似乎望着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只有耿东亮知道,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是耿东亮的身体。耿东亮就站在炳璋的身边,耿东亮弄不懂炳璋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舍近求远的方式,不依靠眼睛,而只凭借想象去注视,去关切。这个身体是透明的,可以看穿,可以看出一切不利于发音的所有阻隔,“注意我,像我这样……放松,再放松……吸气,放下横隔膜,腹壁和肋骨往外张,抬起胸廓,打开上颚,然后像叹气,让声音像蛇一样自己往外游动……这样,讪——”炳璋在示唱的时候十只指头像海藻遇着了浪头一样,握在了一组白键上。他全神贯注,倾听耿东亮,宛如一个助产师正在抚摸新生儿的胎脂。炳璋半张了嘴,呢喃说:“放松……别压着…··不要追求音量,……控制,稳住……”
炳璋听了几句,似乎不满意。他停下来,起身之后点~住香,香烟孤直。炳璋把那往香挨到唇边,示唱,香烟和刚才一样孤直。烟瘴把那注香提到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刚一发音香烟就被吹散了,一点踪迹都没有。炳璋说:“你瞧,你的气息浪费了,你的气息没有能够全部变成声音,只是风,和声音一起跑了。得节约,得充分利用。声音至高无上。你听好了,像我这样。”
炳璋让耿东亮一手提了香,另一只手报在自己的腹部,整个上午只让耿东亮张大了嘴巴,对着那条孤直的香烟“加”或者“mo‘。
对炳璋来说,声音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的推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声音”而生成,而变化的。所有的声音里头,人类的声音是声音的帝国,而“美声”则是帝国的君主。正如察里诺所说的那样,“人类的音乐就是肉体与精神,理性与非理性的谐调关系。”察里诺所说的“人类的音乐”当然只能是“美声”,别的算什么?只能是马嘶、猿啼、犬吠、狮吼、鸡鸣和母猪叫春。人类的“美声”足可以代表“人”的全部真实、全部意义。
它既是人类的精神又是严密的科学。精神是歌唱的基础,而科学则又是精神的基础。他要求的声音必须首先服从生理科学,而同时又必须服从发育科学。然后,这种声音就成了原材、质地,在人类精神的引导下走向艺术。几十年当中炳璋在这所高校里头发现了好几部“好机器”,发现一部他就组装一部,整理一部,磨合一部。可是学校就是学校,所谓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最多四年,他的“好机器”就会随流水一起流走的,然后便沓无音讯。他们就会湮没在某个水坑里,吸附淤泥,生锈,最后斑剥。声乐教学可是无法“从娃娃抓起”的,你必须等,必须在这部“机器”的青春期过后,必须等待变声,否则便会“倒仓”。最要命的事就在这儿,“青春期”过后,“机器”没有修整好,而“机器”的“方向盘”都大多先行装好了,你无法预料这部‘机器“会驶到哪里去。
炳璋能做的事情就是碰。说不定能够碰上的。也许的。他的激|情与快乐就在于“碰”。
又碰上了。
是的,又碰上了。
炳璋对耿东亮说:“你怎么能在浴室里唱那么大的咏叹调呢?太危险了。它会把你撕裂的。——循序渐进,明白了吗?循序渐进。所有的大师都这样告诫我们,察科尼,加尔西亚,卡鲁索·雷曼,卡雷拉斯。你只有一点一点地长。像你长个子,像太阳的位移。成长的推一方式是寓动于静的,甚至连你自己都觉察不出来。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有‘大’进步了,十拿九稳得回头重来。失去了耐心就不再是歌唱,而是叫喊。只有驴和狗才做那样的傻事。叫喊会让你的声带长小结的。小结,你知道,那是个十分可怕的魔鬼。”
但耿东亮的声音始终有点“冲”,有“使劲”和“挤压”的痕迹,有“摩擦”的痕迹。炳璋跑回厨房去,抱出来一只暖水瓶,拿掉软木塞,暖水瓶口的热气十分轻曼地漂动起来了。
炳璋指着瓶口,让耿东亮注视“气息”漂出瓶口时那种自然而然的样子,那种类似于“叹息”
的样子。炳璋随后就要过了耿东亮的手,让它罩在自己的口腔前。炳璋又开始“——”。耿东亮的手掌感受到一种均匀而又柔和的气流,真的就像瓶口的热气。炳璋说:“明白吗?”耿东亮说:“明白。”炳璋一边点头一边退回到琴凳上去,说:“放松,吸气,像我那样…
整整一个冬季,耿东亮只纠缠在“加”和“mu”之间。糟糕的是,炳璋并不满意。他总能从耿东亮的声音里头发现不尽人意处。在炳璋面前,耿东亮的身体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机体,它被炳璋的听觉解构了,总有一些矛命的零件妨碍了“声音”从机体里头发放出来。
不是喉头就是腹膜,不是上颚就是咽喉。这些部位不再是发音器官,而是罪人,它们破坏了声音,使声音难以臻于完美。然而炳璋不动声色。他的神情永远像第一天,专注、肃穆,带了一种“仪式”感。炳璋的诲人不倦近乎麻木,他的耐心与时间一样永恒,你永远看不到他的失望,他的急躁。他四平八稳,一丝不苟,没有一处小毛病能逃得出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炯炯有神。他守着你,在你的身体内部无微不至。
炳璋说:“声音飘。声音没有根。”炳璋说这句话的时候把耿东亮带进了卫生间。他打开了水龙头,在水槽里头贮满了水。炳璋取过一只洗脸盆,放进了水里。炳津对耿东亮说:“把脸盆覆过去,握住它的边沿,用两只手往上拽,把它拽出水面。”耿东亮伸出手,伸进水里。把覆过去的洗脸盆往上提拉。水在这个时候呈现出来的不是浮力,相反,有一种固执的与均衡的力量往下拽,往下吸。炳璋说:“吃力吗?”耿东亮说:“吃力。”炳璋说:“这只洗脸盆就是你的横隔膜,在你吸气的刹那,它往上抬,然而,上拍的时候有一种力量在往下拽,把这拽住!——它拽得越有力,声音就越是结实有力,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
随后就是“mi”“mu”,用炳璋的话说,像他“那样”。
炳璋开始减耿东亮“孩子”了。虞积藻也一样,开始喊耿东亮“孩子”。他们喊耿东亮“孩子”的时候,不是像父母,直接就是父母。他们的表情、腔调全都父母化了,很自然,很家常,耿东亮就像是他们亲生的了。炳璋的年纪可以做耿东亮爷爷,然而,炳璋的身上洋溢出来的不是爷爷性,是父性。他的刻板与固执在联东亮的面前成了一种慈祥与无私,以那种“望子成龙”的款式笼罩在耿东亮的四周。炳璋一点都不掩饰自己,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寻找与光大“儿子”身上的遗传基因,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像自己这样”。炳库的习惯行为越来越多地覆盖在耿东亮的身上了,耿东亮的走姿与行腔都越来越像炳璋了。耿东亮在许多时候都有这样的感觉,在他做出某一个小动作的时候,突然会觉得自己就是炳璋,仿佛是炳璋的灵魂附体了:借助于他的机体完成了某个动作,耿东亮说不出是开心还是失落,总之,他越来越像炳津了,不是刻意仿作的,只能称作耳濡目染,或者说,只能是炳璋的精心雕琢。同学们都喊他“小炳璋”了。同学们真的都这么叫了。这里头没有任何讥讽的意思,相反,它隐含了一点羡慕与嫉意,“小炳璋”,这完全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能说耿东亮这小子命好。
耿东亮说不出是开心还是失落。说不上来。这么说可能就准确些了,耿东亮又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耿东亮只能用满脸的麻木打发了这样的内心追问。
炳璋为耻东亮制定了一份详尽的计划,这一份计划涵盖了耿东亮全部的大学生涯。这个计划不仅涉及了耿东亮的声乐训练,它甚至波及到耿东亮的日常举止和每天的起讫时间。
炳璋修正了耿东亮说话时候的面都表情,那些多余的表情在炳璋的眼里是“不好”的,时间久了,重复的次数多了,会影响人的精神,会成为~种“长相”,凝固在脸上。——每一个艺术家都应当对自己的长相负全部的责任。艺术家只能是冷漠的,做岸的,举止有度的,收拢得体的。艺术家站有站相,吃有吃胡。“抓叽帆叽地喝稀饭怎么能和艺术家联系在一起呢?”
不能。所以耿东亮只能“像炳璋那样”,让“艺术”首先“生活化”、“生命化”。炳璋的要求只说一遍,不重复,不苦口婆心,你要是做错什么了,他就会把脖子很缓地转过来,同时把眼珠子懒懒地转过来,看你一眼。这是一种亲切的告诫,让你自律,让你自己和自己较着劲,让你没有一天能够自在。让你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