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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安静

两宫再不曾想到玉姐将将及笄之年,竟然有这般心思,一时不慎,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慈宫还好,她只是“病”了,给然病的时候儿有些儿巧,然她年高,爱甚时病便甚时病,虽有些儿任­性­,也不算太过。皇后那处便是骑墙难下,她确是存了为难玉姐的心思,却真个不曾必要逼得九哥如何如何,岂料玉姐眼里揉不得砂子,反将了她一军。

皇后自入宫来,头上虽顶着太后,太后还要护着个淑妃,除此而外,日子却真个过得顺遂。盖因先前为难旁人,总有太后在后头为她镇着,淑妃又间或帮她一帮。此时挨了玉姐当头一­棒­,脑袋便如叫人敲了一棍了,登时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她怎么敢?!”

她再如何,也是顶着太后姑侄两个活到现在的皇后,也受她两个些儿压制,终是有些儿心机的,此时一想便明,这封奏章虽是上与慈宫的,内里骂得最狠的,还是她!她几可确信,这奏章纵慈宫不会泄漏,外头也必能知道,不消数日,便要闹得有尽皆知,人皆晓得她这个皇后不怀好意,轻的要说她非特为难太子妃、做个恶婆婆却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重的倒要说她故意带坏太子、引太子丧期宣­淫­。

皇后气极败坏,欲待唤了玉姐来训斥,却闻说太子寻官家请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纯真质朴,只知循依礼法而来,劝谏也太正直了,恐慈宫气恼,请官家恕罪。”竟一字也不提她。皇后几要气昏过去,说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礼法而来,傻子才信哩!慈宫闭门时,太子妃是怎生劝的?“小受大走,毋陷慈宫于不慈”能想到这个,怎就不能悄悄儿将事情熄了?这是明摆要将事情闹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个好人!

岂知官家听了太子之言,反说太子妃:“童言无忌,正直无私,甚好。”童言无忌四个字,意思可好可坏,加上正直无私,是人都晓得官家对皇后是不满了。

官家是开心的,他受着慈宫几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头,他是乐不迭。这也是朝臣数十年如一日的劝谏起效之故。朝臣们也有些顾忌,读书人虽狠,不叫逼到份儿上,也不好下决心去“离间呣子”,如苏先生这般的,因着礼法,官家初登基时见生母次数多过见嫡母,还要谏上一谏。也就是陈氏越来越过火,朝臣们叫逼得无奈了,才智计百出。又有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肠来。

世间事情便是如此,同是辩白,你为自己辩白,总不如你旁人为你辩白,纵是一模一样的话儿,连语气也是一样的,他说出来,人便更想信。也不知是为了个甚?譬如有夫­妇­二人,做娘子的护着夫君,做夫君的护着娘子,无论手段如何激烈,都有情可原,若是各自护各自的,虽结果相同,却不如相互回护的了。"

九哥为玉姐“请罪”,官家非但不问罪,反而夸他两个犹记得诸王之丧,是有良心的好孩子。这却是玉姐先就想着了的。

她所在意,从来不在宫内,向来便在宫外。这年头,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来,总是要倚着男人的。陈氏已叫这朝廷从上到下不喜了,纵生出事端来也是有限,她也对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儿后悔,这事做得,有些儿尖锐了。怕有人说她,是以温言软语要九哥做她靠山。

那日表章一上,东宫无事,九哥便说:“万事有我,你总要时时在这宫里,与两宫这般硬扛,恐她们晓得你不好拿捏,更生毒计。”九哥心中,两宫才不是好人。

玉姐道:“你也说我是要时时在这宫中的,你总不能时时在我身旁。我不打头起便施以颜­色­,此时旁观的便也要来寻我晦气以讨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与深宫­妇­人周旋,有些事儿,你晓得因果就好,你该去做大事的。为些许小事烦心,累你大志。眼光总放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要将你眼界变浅窄,顶天立地好男儿变作只与深宫­妇­人斗气的人,便是我误了你了。”

九哥硬硬地道:“我说过,不叫你受气。”

玉姐噗哧一笑:“谁个与我受气了?你没见着是我气旁人来?只要有你在,便没人能欺我。我为甚敢这般做派?还不是全因身后有个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还有……在这宫里,只许与我一个撑腰,不许给旁人撑腰子来气我。”

九哥道:“我自然只护你一个。”

“现在这样说,往后可不一定,再来个戴花儿着彩衣的,你护谁来?”她说这话时半真半假,带着些儿取笑,眼里却是认真。

九哥却不想这许多,依旧道:“你。”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听你现在口中抹蜜,我有这话,休说与我听,说与你自个儿听,说给你的心听。你心里记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闷声道:“那你方才还说那个话。”玉姐含嗔看他一眼:“几多人当你是唐僧­肉­,好要咬一口哩,这不要下口的都来了?不看紧些儿,我怕你连骨头都要叫人嚼着咽了。到时候娘……婶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给她老人家?”

九哥揽她细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轮回,隔着十万八千里也总要寻到你面前去。”

玉姐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听他说过这般话话,脸都羞红了,结巴道:“你你你你,哪里学的这个话来?你不许学!学坏了叫听了爱上了可怎么是好?”羞得往九哥身处拍了几巴掌,再看九哥时,他的脸儿比她还要红。玉姐又笑了,这番笑得可比方才畅快多了

九哥的脸越发红了,也板得越发硬了,他实也是平生头一遭说这个话,说出口来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一笑,他便……更不好意思了。

他们任­性­也任­性­得有个明君模样儿:国家大事上从不闹大糊涂,宫廷内于女­色­上头偏不讲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个矫情作幺、撒娇弄痴、胡搅蛮缠、来历不明、出身不正,总是哪样女人不好碰,便喜欢碰哪个。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连读书人都不好宣扬他这个­阴­私,只在史书上略记几句罢了。[1]

慈宫亦是功臣女,初时还闹一两回,她闹一回,先帝哄一再,再闹,先帝索­性­不理她了。终闹到宠妃几与皇后并坐,大臣们听闻了,实忍不下去了,为着礼法,狠谏一回。先帝方收敛了些儿,却不是不亲近女­色­了,只是宠爱也稍有个度,不叫人说嘴而已。

慈宫见了许多,便知,从来这男子圣明与否,与他对妻子好不好,没个丝毫关系。只要国治得好,便是个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儿,偏宠那妖娆小妖­精­,小妖­精­一哭,便道是结发妻虐待于她,一诬,便信了妻子是恶人。纵如此,只消他将这国治得好了,这些便都是“小节”。朝臣们也不好太多个嘴,只在礼法之下胡乱谏上一谏,纵说了,先帝也好将他们糊弄过去。

那时节,慈宫儿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宫便常以前汉窦太后自喻,纵是目不能视,只消儿子立得住,余者也不足为惧。如此,她便强忍下这口气来,端的是贤良隐忍,反有个贤后之名。

每每劝自己:好歹有个儿子,正宫嫡子,将来做官家。只要熬过这一节,日后自然光明。那时候的她,真个是规行矩步,步步为营,真个慈和大度、贤良淑德,内外交口称赞,皆敬她母仪天下之风度。原以为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哪料独生的儿子十二岁上一场病就去了!眼瞅开始议婚了都!一刹间,看着后宫来来往往的妖娆­妇­人,看着她们娇笑着逗弄儿女,慈宫忽尔明白吕太后之恨。

可她终不敢去做吕太后。不得已,拣后宫个软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纳谏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声又好,不行差踏错,娘家又是开国功臣之家。后宫也实有两个闹得不像话的宫妃,她们的儿子自受其母牵连。朝臣也叫先帝这样弄得有些儿累了,终叫慈宫如愿。

然独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却在离御座一步之遥跌死了,终不得登临,这便成了慈宫心魔。必要叫与自己有丝血缘的人做一回官家,她心气才平。且官家彼时虽有妃,却无子。成婚六载,无嫡子降生,慈宫这才做主将侄女与他做了东宫良娣,次年便生了后来的齐王彼时齐王真是众望所归。不幸齐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来。此后便是一通混闹,两败俱伤。)

慈宫也越陷越深,一头扎了进去,不曾冷静下来。昔年为妃妾所迫之辱、丧子之恸,她总不愿回忆。

今番诸般盘算落空,齐王、鲁王皆遭灭门,储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陈氏又遭创,慈宫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个是舒心日子过得久了,有些儿肆无忌惮了。慈宫打了个寒噤,若换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来,扶今上登基,实是她此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又有些儿懊悔,不该鬼迷心窍,淑妃入宫也便罢了,次后实不该将远房侄女儿弄来做这个皇后。更不该在太子薨后,闹出这许多事来。她原先能这般稳,便是有礼法做倚仗,有朝臣舆论相护。眼下,这些恐怕都离她而去了,朝臣里先前有多赞她,此时便要多厌她了。最可忧者,官家似也有不满,与东宫也生隙了。慈宫冷静了下来。再难,还有以前难么?慈宫静思,究竟还有无旁路可走。眼下,真如当年一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乱,越好出错。慈宫默想前事,心中一动:确是不该动的。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动,所受非议便小。皇后动了,外间便有说:“寻常人家略有些善心的婆婆且不会做下这等事体来哩,正新婚哩。”朝臣也觉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更有一等人,言道太子册封之礼未成,一理爆出有甚失德之举,则册封礼也不须办了。

慈宫愈悔:当初不该将这皇后弄过来的!若彼时继后另有他人,叫那人与东宫互斗去,自家正好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时,齐王拣个便宜。思及此,慈宫恨恨捶床。眼下她纵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担了,她也不免要受一二牵连,谁个叫皇后也姓个陈呢?

思前想后,慈宫眼前却摆着两条路:要么彻底安静,蛰伏下来,有甚后果,她有这个身份在,便是原侯家,不至有灭顶之灾,硬挨一回,一时难过是有的,终不至无力翻身。只是这日子确是委实难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个心软的人,东宫因过继,也要碍着物议,不好下辣手。国家不好杀士大夫,勋贵之家也不好随意处置的,又有八议之条。这些个死书呆子有千般不是,却也有一条好儿,便是内里终有些个人是认死理的。慈宫想,若有那么一日,只恐受她排挤的苏正,怕是第一个出头来说话的人了。

要么……先蛰伏,再反击。只消伏得深,诸人不备之时,倒好出手。不能十拿九稳,也比眼下要好。只是成王败寇,结果难料

做是不做?慈宫犹豫半晌,不能即时决断。

宫内犹豫,宫外却果断,诚如皇后所想,这封本不该广为流传的奏表,不说街知巷闻,也已传播开来。也是她这事做得不仔细,更是太子妃抓着了礼法大义,叫人辩无可辩,街头巷尾,乃至许多官员心中,太子妃此事做得极好!平日里只听着两宫跋扈的传闻,听得人气闷,如今皇后踢到铁板,怎能不说是大快人心?却更有一等有识之士,于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忧:“年轻人,锐气颇盛。”太子妃不好拿捏是件好事情,又紧扣一个礼字。仍有些人觉着此事做的,将母后脸面撕了,叫人说皇家不甚和睦,并不太好。不如前太子与太子妃,事事忍让。

此等传闻戴铭等人自也是听着的,便来与九哥出主意:“做些个旁的,好遮遮眼儿。”九哥道:“凡事,总是做事的引人注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此事不可深究,再做下去,便是画蛇添足,流言越辩传得越远,叫它自家散了去罢。京里再有旁的热闹新闻,人便不说这个了。”

戴铭想九哥说的也是,也不再说,转与九哥上课了。

外头秀英听了,还有些儿挂心,她本是个好强的­性­子,然女儿嫁了,她又不想女儿也一般好奇,恐名声不好,因将忧心说与洪谦。洪谦笑道:“不妨事儿,眼下两宫不得人心。且玉姐若是寻常新­妇­,这般事忍也便忍了。九哥却是个过继的,宫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只等看他立不立得起来。那处小人最多,最爱欺软怕硬,打开头儿不能镇得住他们,日后不定要添多少麻烦。镇住了,凡有人与东宫做对,也没人敢做帮手。”

秀英道:“初往那里头去,该叫人觉着和气才好,似这般……好叫人忌讳哩。”

洪谦道:“这却是不怕的,你且看,玉姐必有所为的。”

这一年三月是玉姐十五岁生日,前人所说的及笄之年,方好嫁人。她未行及笄礼便匆忙成婚。玉姐却一丝儿也不在意,反表明心意:亦在孝期,如何得庆贺?上书请一切从简。果真止加几桌菜,也不大庆祝。礼物却是全收了,人也不多请。这般做派,读书人便要叹一声好,忘她先时上表时透出的“刚强”。也有人觉她这般行事,未免过于清白,品­性­高洁是好,却有些个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礼法说得多了,叫人不好亲近。

慈宫因许秀英等入宫,与玉姐做个伴来。众人虽诧异,却也领受其恩。九哥愈惭,心道,未婚之前是立誓要叫妻子享福的,不料如今连个生日也做不好。见洪谦时,待这岳父便愈恭敬。洪谦反安慰他:“不消多心。总会好的。”

那头秀英又说玉姐:“做事绕个弯儿罢,你样样周到了,却叫人怕哩。”玉姐笑道:“瞧娘说的,我省得哩。待过了册封大礼,出了孝,我自有主张。那年节,我也好温言劝人,九哥先生,我也殷勤尊敬。宗室长辈,我也用心礼遇。”

秀英口上不说,心里明了,只盼自家肚子里这个是个带把儿的,才好有底气。眼下所倚者,一是洪谦,二却是玉姐了。便又多说两句:“叫人怕不如叫人敬,叫人敬,不如叫人爱。”玉姐笑道:“却不如又爱又敬又怕。我好叫人晓得,我也不念旧恶,也不好欺。不叫人怕一时得罪我,便不得上岸来,又要连坐,平白添许多仇人来。”

秀英道:“你从来是个肚里明白的,便不须我教来。”

玉姐道:“我便头发白了,娘眼里还是孩儿时。”

秀英嗔道:“你又促狭来!我却有个话儿要问你,你爹要与朱家珏哥儿说亲,求娶苏先生家五姐儿,两头都还不曾说,你看可使得?”

玉姐知这苏五姐,单名一个敏字,生得清秀文雅,又通诗书、又会女红,也见得人、也做得事。唯一短处,乃是嫁妆不够,然则苏先生之孙,又岂是看嫁妆的人家?玉姐道:“珏哥若是寻常勋贵子弟还罢了,若是求进之人,只恐还是他高攀哩。”

秀英道:“你爹也是如是说。”

玉姐道:“爹心里明白,那便不碍的,珏哥虽有傲气,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更兼五姐温柔可爱,也不是目下无尘之辈。正好。”

82家事

素姐将一只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支玉簪,做工极是­精­致,虽比不上内造之物,也相差仿佛了。叹一口气,又合上了。焚香见她叹气,早习以为常,焚香自七、八岁上到素姐身旁伺候,素姐便时常是这副模样儿了。平日里或迎风流泪,或对月伤怀,间或叹个气、吟句诗,闲了再念几卷经。她要一直这般也便罢了,最让人上火便上她平素如此,却又好时不时发个善心,叫全家人跟她后头收拾烂摊子。这等习惯,到焚香长大配了人、养了孩子,素姐还是没改了分毫来。

一见素姐叹气,焚香便提心吊胆,老安人说了,不许叫她与生人说话,免教不知甚时便要惹了祸患回来。家中今时不同往日,出了纰漏谁都担不起。往常是姑父依着程家,如今程家却全依着姑爷了,万一这一位一时脑筋不清楚,做了甚不该做的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思及此,焚香忙上前问素姐:“娘子,怎地了?”素姐近来倒不常哭,止有些儿寡言,道:“玉姐十五了,及笄的岁数儿了,我原想着纵不多热闹,也要为她好生办一场生日酒来。簪子都备好了哩,哪料这过个生日,还是一家不得团圆……”

一语未毕,焚香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娘子休要胡说!咱大姐儿是有大福气的人,出了门子便是皇家的人了,那里头一家团圆哩,有这处甚事?!如今家大业大,好些个奴婢下人是新来的,娘子这话叫人听了,传将出去,连同大姐儿也要吃瓜落哩。”

亏得素姐胆小,也不敢执拗,吓白了脸儿也不敢争辩,讪讪将匣子合上。焚香才舒了一口气儿,纵是个婢子,她也晓得两宫不喜东宫之事,前番洪谦、玉姐又与陈氏不偕。这话儿若真个传将出去,和气的只说是素姐小门小户儿的不懂事儿,有心人不定要生出甚样事来呢九哥是过继来,他与谁是一家团圆,还真个不好说。

素姐不敢说话,默默坐着,焚香又觉她口儿也不敢开的模样儿甚是可怜,却又不敢再招她,心里狠憋一口气。却又忧心,老安人春秋已高,不定何时便要寻老太公去了,金哥尚幼,当不得事,算来程家户主还是这一位,这可如何是好?不由愁肠百结了起来。一主一仆,相对无言。

待洪谦夫­妇­等自东宫归来,家中方才欢快起来。因秀英有孕,东宫里赐下诸般珍宝来,药材、绸缎、金银宝器之外,又有玉姐特特翻拣出来的送子观音像一尊,为着就是祷秀英得男。秀英回来与林老安人等一说,林老安人行动已见吃力,说话也越来越慢,口齿倒还算清楚:“这些个,不像单与你的。”

秀英笑道:“我晓得,他们自往了那处去,与我们见面,倒比与那头亲家见面还要容易些儿。有时候儿,不过是借我的手。玉姐已与我说过了。”

林老安人点一点头,又听秀英说一回宫中情状,叹一回:“玉姐小小年纪,便要与那些个人­精­周旋,殊为不易,家里人倒要小心。”说着说着,竟自顾自打起盹儿来。秀英见状,唤了人来将老家人扶入内室休息,方与洪谦说话。

洪谦听秀英说不日要往去看申氏,也是赞同,内里缘由却不与秀英说明白了,他想的却是由与申氏结好,可与九哥更贴心。口里说的却是:“生养一回不容易,也好有些儿念想,然他们过继了,须有些儿避讳。借着咱们的手,也算是全了情份了。”

秀英一点头,将东西分一分,又与洪谦商议了一回。便说了与玉姐见面之事:“已说与她了,我却还要问你一句,真个要做这个媒人?如今两家都还不知道哩。苏先生那里嫁妆少倒不是甚大事,我只是想义安侯家将原嫁妆取了回来,次后却是全便宜了金哥。那家沛哥可就……”

洪谦笑道:“他得的可也不少了,我自有思量。”

秀英忍而又忍,终问了一句:“那家里沛哥还有三个叔叔,两个成亲了,都拖一大家子,又有一个叔叔一个姑姑未成婚。那家那本烂狗­肉­账儿你又不是不晓得,又有,还有个闹不清来历的瑜哥,这……叫苏家五姐儿嫁过去,也是坑害人家哩。”

洪谦道:“为着这些个,我才要先往霁南侯府里说去。他家总要将这些个事收拾完了,才好与沛哥说亲。”

秀英便不言声。洪谦自言自语道:“我原想梁相家孙女儿也是不少,却又恐那家太夫人多心。他家女儿、孙女儿,嫁也要嫁个有前程的少进士罢。”秀英听了,越发不好说话了。

洪谦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这头说完了,寻个机会便携秀英往霁南侯府里拜访去。霁南侯府里听说他两口子来了,忙开门来迎。太夫人看着秀英的肚子,也是喜不迭:“看着怀相很好,必是个大胖小子。”秀英道:“您是有年纪的人,说是好,必不会差的,借您吉言了。”

霁南侯夫人韩氏因问宫中如何,太子妃生日如何,秀英也说:“一切太平,宫中在丧期里不好大办。能见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了。看着那里使人等眼下也老实了。”

韩氏笑道:“不吃亏儿便好。吃了亏儿,也要嚷将出来,不可吃了那闷亏。叫人卖了,还要替人瞒。”秀英笑着附和两句,又叹:“原本想多留她二年,好多教导些儿的,早些年在江州,也觉自家不差,到了京里,方知甚是井底之蛙。总怕她露怯。现她看着刚强,这般行事,还是觉着,是不是显怯了?”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儿,笑道:“年轻,有些儿锐气也是常理。往后休显得太厉害,也便是了。慈宫气盛,压一压也是该的,他陈家嚣张得也够了。只待旁人和气些,慢慢儿也就圆回来了。”

秀英道:“家里官人也这般说哩,您也这般说,我便放心了。总怕我们年轻,办事不周全。”太夫人道:“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秀英便道:“如此,府上是想早些为儿女说亲呢?还是晚些?”

韩氏因问何故,秀英便微露其意:“因咱两家有些个渊源,官人道是与府上那一位也是有缘见过,不免想为他嗣子多一回嘴。”

此言一出,不特韩氏与珏哥生母华氏,便是太夫人,也是惊喜的。华氏是太夫人娘家侄孙女儿,珏哥于太夫人,自不比寻常儿孙。珏哥眼见要走科考的路子,能有这样一门亲事,实是大好。

外间男人们一处,也是这般说。朱震早分出去住,洪谦与朱雷却是演武场上,一道比箭一道说话。听了洪谦说要“做媒”,朱雷会心一笑:“你相事了甚样好人家了?”洪谦因说了:“原想说的是梁相孙女儿,只恐,不是拜相有望的,人家不肯许,倒显得咱们不识好歹了。苏先生这里倒是好说,珏哥也是一表人材。”

朱雷一松手,箭入靶心,笑道:“梁相女儿、孙女儿十数人,哪能个个都许了宰相了?你便说,又未必不成。”洪谦道:“他家太夫人厉害,令弟家里乱得很,­精­明人家且不愿趟这浑水儿。也就是苏先生家里人实在,好哄他家个好女孩儿。”

朱雷道:“你怎拣那老实的好欺负来?这却不好,梁相家教好,女孩儿亦好,只要夫婿好,想是不怕事的。”洪谦摇头道:“府上子弟,读书的少,事又多,苏家未必肯嫁。”朱雷心思,若能为珏哥求娶梁家孙女儿,珏哥嗣祖父是九卿,外祖也是显赫,真个门当户对。他倒想为自家孙儿求苏家女,不想叫洪谦否了。只得叹气:“看来是个没个缘份了。”

洪谦笑而不语。

夫­妇­二人走后,朱雷与母、妻说话,两处都得了消息,皆道是好。太夫人却叹一口气道:“却是伤神了!那里润哥兄妹两个年岁已大,尚无处说亲哩。”说得朱雷夫­妇­皆默然。

洪谦虽不明说,字却咬得极准“令弟家里乱得很,­精­明人家且不愿趟这浑水儿”,朱雷却知纵命名苏先生家里人实在,洪谦也不会胡乱帮朱家“哄他家个好女孩儿”。不将朱震家一滩浑水澄清了,这亲事也是不成的。如何澄清,便是要将这最后两个婚事完了,将分家之事弄明白了。

太夫人道:“沛哥也算大方了,也不要他们命,也随他们分家产,只不消叫这些个人在珏哥眼前晃着添乱而已。那家也该分了,清哥自成婚来,已有了四儿三女,又有几个婢妾,源哥也开枝散叶,那处家小,盛不来这些个人了,不如趁现在都分了罢。免教添乱。”

韩氏冷笑道:“也不知是甚样人教的,好好一个姐儿,吃年酒时竟说出那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儿来!休道人家姓洪,便真个姓朱,她也是对长姐不敬,讥讽天家!亏得太子妃好肚量,娘想,能治得两宫缄口的人,只说教她两句,可不是留够体面了?却是瞧谁面上不与她计较的?我只恐这许多人的脸面不够她一个人糟蹋的。”

太夫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得他们那许多了。大哥便与二哥说去罢。”

朱雷答应一声:“儿便去说。”

朱震听了朱雷如此这般一说,既喜珏哥婚事有成,又忧幼子幼女之亲。京中勋贵等人家中子女婚事,远不如平头百姓想的那般容易,父母富贵家资却要分与诸多子女,各人分的便少,分家后过得不如以前的便多,是以婚配上头便格外小心。都想要个有前途的女婿。尤其苏家这般,不乐与勋贵家结亲,朱珏还真个是高攀了。似朱润与朱洁,结寻常士绅人家,亲家是求之不得,若要好姻缘,真个难比登天。

朱雷道:“他们还想有甚大出息来?一拖两拖,士绅人家也无有了,难道你要与商户结亲?商人重利,有利的才要,这等……如何肯要?”几要将“招灾”二字说将出来。

朱震叹道:“也只得如此了罢。”

朱雷道:“休说沛哥心狠,清哥家也真个没个计较!好好吃个年酒,一个毛丫头怎地那般多话?谁个教的她来?!无人教,她能这般无礼?存的是甚心?她是姓朱,终要嫁与外姓人,倒好对本家客人挑三拣四!挑拣也轮不到她!依着我,休要留,留下又别人怨念!旁人本不欲与她计较了,她偏要自己寻事,甚样病人都救得,唯有寻死救不得!”

朱震道:“我听大哥的。”

朱雷道:“润哥兄妹婚事,娘自­操­持,早早将他们一娶一嫁,也好早平你这府里事。只有一条你那贤良人儿现在吃斋念佛,她儿女婚嫁,叫她出来不叫?”

朱震道:“她病了,不能见客。”朱雷方才不说话了。

太夫人与韩氏出手极快,不几日,与朱润订下京外一乡绅家女儿为妻,又将朱洁亦嫁与京郊一户殷实人家。两处亲事皆是太夫人与韩氏­操­持,先是朱润定亲,任他哭求,朱震也不许段氏出来。只得将泪儿一抹,板一张脸儿往岳父家去。朱洁比乃兄更得父意,也将眼睛哭得红红,朱震竟是铁石心肠,一丝儿口风不肯松来。朱洁闻说要嫁与个土财主,恨得直叫“娘”。却叫韩氏说:“没你那个娘作孽,你也不至有今日。”

这两个年幼的倒好打发,只消朱震威严,闹不两口,只将他两个身边人或打或卖一回,也都老实了。朱清、朱源却都已成婚,且拖家带口,又有岳家,朱震不理会儿子,却不得不与岳家多费许多口舌。这两家与朱家结亲时,尤其是将女儿嫁与朱清的,也是因着朱清是朱震剩下来的“嫡长子”了,眼下情状,女儿往娘家一哭诉,实叫家里人难受。

霁南侯府铁了心肠,单问:“将女嫁与继室子,原该想着有这一日,怎又啰嗦,可是也有甚不好心思?”弄得两亲家不好再言了。

亲事定得极快,不消半月,两处新亲家那里便走礼毕。太夫人又示意朱震:“只待姐儿出了门子,便好分家!休待珏哥说亲时,一­干­子叔叔婶子来摆长辈谱儿。你且放心,珏哥之事,我自一力承担。”朱震脸上皱纹更密,颇有些儿苦相道:“儿子不孝,还要劳累母亲至此。”太夫人道:“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哪个造的孽,我心中有数哩。”

这两门亲事­操­办得极快,既快,难免有些儿仓促粗糙,却是谁个都顾不得这些个了。朱润娶妻,妻子不丑不俊,家资不厚不薄,娘子倒是个有计较的人儿,晓得轻重。洞房夜受了些儿委屈,也是不显,敬茶时不见婆母也不惊。只管看好自家那一分嫁妆,慢腾腾过日子。

小姑子成婚,她也帮衬着,丈夫冷脸,她也忍耐着。待朱洁三朝回门儿,与两个嫂子哭诉,她也一旁面露忧­色­,却不多嘴儿。因她安静,他家时,太夫人做主,将朱润一分家私,悉交与她来看管,朱润要吃酒,也只好寻她去讨钱了。后因生了个哥儿,连朱润,她都不管了,只管看着儿子过日子,不与朱清、朱源两处亲切,却往与霁南侯府里交往,养个女儿,也不令与朱洁等人亲近。因而她这一房也得霁南侯府些照看,连同她中了举人的娘家兄弟,也得补了个小官。这却是后话了。

却说段氏叫拘于佛堂,无时不刻不念着她的儿女。忽一日听闻家中儿女要成婚,心头不由一喜,经由这个由头,她也好出来了罢?哪知外头锣鼓喧天,留与她却唯有一室清冷,俗呼号时,太夫人早遣几个粗壮婆子来看守。段氏欲疯不得,唯有默默流泪,竟连新­妇­一面也不得见,也不知女儿将来过得如何。

那头朱洁成婚,太夫人也不好作践亲孙女儿,与她选了个殷实乡绅人家,故不如侯门富贵,也是使奴唤婢,其家境与当年程家也仿佛不差了又因朱家势大,只要朱洁不犯大过,闹些儿脾气,婆家也只好忍了。只朱洁心气不低,肚里又带着气,嫁过去又担忧段氏,并恨她三个兄长叫人刻薄了。因韩氏于她婚前好说歹说了许多,她也不算笨人,晓得出嫁女与在家中时不同,方敛了些脾气。

不幸却遇着了件奇闻她自京中带去的婢女也是经挑选的,固不妖娆,比之乡下使女,却是标致许多。却不是她丈夫敢伸手,乃是朱洁丈夫的心腹小厮儿一眼便看上了朱洁一个侍女。这于朱洁是个好事儿,到便好笼住了丈夫的心腹,将来管家也是便利。

哪知能做到家中哥儿心腹小厮儿的,不是从小儿买来长大,便是家中家生子儿,总是在这家里时日长的,叫人放心的。既在这家中年岁长,便有些儿门道、与家中人极熟。他这熟人里头,便有朱洁婆母身边一个心腹大丫头,这小厮儿与这丫头原是公认的一对儿了,两个都是家生子儿,父母都允了,家主也允了。只等哥儿事定,过一时,便好婚配成房。

岂料横生这般枝节?

便又生出无数故事来,将朱洁好胜之心激起,惹得婆母不快。家中频生事端,弄得婆家不得不将她高高供起,却不令她管事了。

朱家热热闹闹办喜事儿,宫中却一片太平。皇后叫打了回脸,官家趁势命人训斥了一回,且说皇后:“非特东宫在孝中,你我亦在孝中,想鲁王新逝,皇后悲伤过度,致有昏悖之举,亦闭门静养。”禁了她的足。

那头慈宫却是自己沉寂下来“养病”,也不叫人侍疾,却说梦着先帝了,要吃斋还愿,连平日之请安也不见了。淑妃连番求见,慈宫只见她一回,命她:“老实呆着。”淑妃无奈,她却是不能招见原侯等人的,只得在宫里生闷气。

青柳往外取新洗的衣裳,回来将这些个说与玉姐听,且说:“可是作怪,怎地又不动弹了?”

玉姐笑道:“她们不动弹,难道不是好事么?”青柳道:“瞅着不像老实人哩,且,若动了,咱是不怕。只怕她不动,憋着坏哩。”

玉姐担心的也是这一条儿,却别无他法,只得吩咐:“自今而后,要更小心才是,我已占着先手,纵有些个事,也会有人道是旁人陷害。你们出去,不可多说,只管多听。”青柳等垂手应了,心中也是忐忑。

玉姐不免去问九哥:“册封之礼渐至,会否出甚意外?”九哥道:“外有朝臣,内里纵有些许小事,也无关大局。只管谨慎度日,过了这一时,便好。”玉姐叹道:“好似满头乌云,你将伞撑开,它只不落雨,好不磨人!”九哥笑道:“且有得磨哩,咱们年轻,磨得起。”玉姐深以为然。

九哥道:“此事烦心,我却有件喜事要说与你。”玉姐因问:“何事?”九哥道:“岳父与苏先生家姐儿说亲哩,将五姐说与大理寺卿家的嗣孙。”

玉姐早知道了,口上道:“啊?这也是好事一桩,可惜我不得去,却要寻好物事为五姐添妆。”九哥道:“正是。”玉姐又说:“六姐好与苏家二哥成婚了罢?”九哥道:“不好在此时张扬,只好暂缓一刻,好在亲事已定,也不着急。急的是旁人。”

玉姐道:“你今日说话可多,谁个急的?”九哥笑道:“方家,将与燕王家无缘的那个姐儿,嫁往远州去了。”玉姐叹道:“原是那家男人不要脸,却要毁个好姐儿远离父母亲人。”九哥道:“求仁得仁,夫复何求?”玉姐便不言声,转拉着九哥寻与五姐道贺之物:“苏先生清贫高洁,恐嫁资不甚丰,我们总要尽尽心意。”九哥深以为然。

这亲事却是洪谦做的大媒,朱洁回门走后,朱震便主持分家,将三个成了婚的儿子一人与一处宅院分将出去。京中许多人家也是这般做派,盖因京中房舍窄,人口多的人家难挤下,纵父母在时也有分出去处的,却是“从权”了。譬如吴王府便是这般。朱震家前后五进,虽略挤,也住得下这许多人,然他要说住不下,也只得由着他了。何况分出去的皆非嫡长房,嫡长房又有嗣子,谁也说不出甚来。

三房分出之时,两房哭声震天,一房暗自抹泪,朱震也洒几滴泪,却不说留恋之语。只说:“终有这一日,哭个甚?好男不吃分家饭,宜自争气。”

不两日,洪谦便邀朱雷作陪,一道登门,与珏哥说亲。见面委实有些儿尴尬,洪谦临别,深揖而已。苏家确不大愿与朱氏结亲,连苏先生也闹不清洪谦到底是姓朱还是姓洪了,更因段氏之事,朱震之家风有些儿不好。是洪谦许诺:“他家将分家,不断了首尾,我也不敢坑了姐儿。纵有个旁人家,先生不妨去问夫人,有几个没几房难缠亲戚的?这一个,旁的不说,我在一日,便护持一日。”

苏夫人思之再三,又因申氏、秀英之劝,方答允。

洪谦往朱府回话时,朱震也只­干­涩说一句:“你费心。”幸有个朱雷打圆场,拉洪谦出去吃酒,又有朱珏劝慰嗣祖父,方将此事做成,约定明日寻人测算吉日。

洪谦出得门来,门首处却正见一少年,身长玉立,容貌端正,略有些儿眼熟。这人却已朝朱雷一礼,朱雷含糊道:“瑜哥来了?”

83、大事

却说洪谦与朱、苏二家做媒,事成出来,顶头遇上朱瑜自外归家。朱雷有些儿尴尬,洪谦却大大方方与朱瑜颔首一礼。朱瑜长揖落地,眼睛却不由往他身上看,再看时,洪谦却已经出了门儿了。朱雷反手往他肩上拍了两拍:“进去罢。”

朱瑜往内见朱震,朱震见了他,又是一顿头疼。段氏将他呣子两个领来时,朱震也不得不为了家宅和睦,免叫朱沛与继母置气,将那婢女留了下来。彼时想着朱沛不过是怄气,过不多时回来,当着他的面儿发落了,也便完。不想朱沛十数年未归,朱震也便不得不养着这朱瑜。幸尔朱瑜也算懂事儿,平日里默默读书,又诸事小心,并不生事。朱震心中犹不肯信长子已死,只想将他留着,纵入族谱,也要叫他亲生父亲发个话儿方好。哪料次后又出段氏之事,连朱瑜是否亲生,朱震都不能断定了。只好安慰自己,亏得并不曾入了族谱,若入族谱时,再翻出甚旧公案,说他不是,朱家才要丢人。

见了朱瑜,朱震不免又想:眼下真个不知要如何安置他了。朱瑜比朱珏还要长着几岁,朱珏已定亲,朱瑜婚事连个影儿也无。朱家不好与他说亲,朱家若不管,他又如何娶亲来?总归是养了十数年的孩子,平素也肯用功,并不曾犯下甚大错儿,真个不管他,心下又不忍。

朱震心中烦闷,便不与朱瑜多说,只道:“回来便读书去罢。”

朱瑜默默施礼,自往居所走去。那也有处小小院落,院里正房三间,也有一间书房。往书桌前一坐,却是一个字也读不下去。只管想着心事,沉思半晌,只身往外头去。

这条路他走得也算熟了,将走到街口儿,却叫个仆役打扮的人拦住了。这人他晓得,却是洪谦江州旧仆。那仆役正是捧砚,笑对朱瑜道:“这位小郎君,我家主人楼上有请哩。”朱瑜一抬头,正见路旁茶楼二楼上一人凭窗,观其样貌,隐约便是洪谦。当下一正衣冠,随捧砚上去了。

到得二楼,却是个雅间儿,洪谦一抬手,指面对道:“坐。”朱瑜一揖礼,撩起衣摆坐了,却不知要说甚好。洪谦一摆手,捧砚便往门外守着去。洪谦笑道:“你跟随我这多日,也是辛苦,有甚话,不如过来说个明白。”

朱瑜面上一红,又露惊讶之­色­,他真个有事要问洪谦。

朱瑜自降生便没了爹娘,自懂事起日子便不好过。一直长到如今,也是主不主、仆不仆地过着。说他是主人,又不曾入了朱家族谱。说他是仆人,却又姓个朱,也是打小|­乳­母、小厮儿伺候着长大的,不须他伺候旁人,反教他读书识字。正因这反差,他才过得不甚好。若打头儿叫他做个小厮儿,没甚想头,也便罢了。他偏又叫养在少爷堆里,抬头低头,都对着人家正经子孙。

极小的时候儿还不甚懂,只觉旁人看他眼神儿便不对,略长大些儿晓得了,心中更是难受。却是连个哭诉的人都没有,他亲娘难产时了,他“亲爹”是个不知去向的纨绔子弟,多半也是死在外头了。|­乳­母是“祖母”段氏与的人,镇日里除开­奶­他,说些个不着四六的故事,便只做一件事儿,不拘拿着个甚都要说:“这是夫人与的,哥儿要记得夫人恩典,没有夫人便没有哥儿今日。往后要好生孝敬夫人、尊敬叔父、待弟妹们好。”又或说:“有人问起,且要说这新衣裳是夫人特特与你做的。”、“可要往大官人处说夫人说来。”

单指这个也没甚,难过是那要他待他们好的“堂弟”、“堂妹”,却并不拿正眼瞧他,最爱皮笑­肉­不笑与他打个招呼。家里的人待他,还不如侯府里人自然。纵背后有甚话说,也不甚当面笑得那般作怪。

朱瑜打小便晓得自己身份尴尬,幸而朱震对他也算尽心,也与他请先生教导,也时时查他功课。只因他“来历不明”不得荫入国子监,连同太学也不好去上。他心里委实有一丝儿委屈,有一丝儿怨恨,怨恨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丢下这一片狼藉便再不回来了。时日久了,又不由心生怀念,想若那人在,又会是怎般模样儿。

去岁听闻他“父亲”回来了,还中了进士,却改了姓氏不肯认回祖宗,他心中不知是怒是怨,又或是恼。悄悄儿打听了,往那家门前窥去,却见个俊美男子骑匹高头大马,怀前揽着个男童,是一家人出行归来。朱瑜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甚滋味都有。次后峰回路转,又说他不是了。朱瑜已提不起心来追究,却又忍不住想看一看洪谦--若我父亲真个是这样儿,会怎生待我?

他晓得段氏呣子良心不好,他的出身,时刻有人提醒着他,待读了书,也晓得他这出身本不该生下来的。段氏说是与他有恩,他也不敢忘了,他乃是礼法不容的,否则何以朱震不令他续入族谱?且“堂兄弟”平日时作派,并不将他作一家人,那个“温和贤良”的夫人,真个是言行不一了。且长在内宅,又是尴尬身份,他懂事便比旁人多,也渐觉出不对来。

后揭出她谋害嫡子事,朱瑜也不觉着有甚好惊奇的了。真个是贤良人儿,断不至做出这等事来,也不会每使人于他耳边耳提面命,恨不得他一张口儿便为她歌功颂德。然于洪谦,他委实有些个少年人心结。一头盼着他是,一头又不想他是。

生做男儿,总有几件事是不能释怀的。其一便是不知来处,连父亲是谁都不晓得,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洪谦说朱瑜要事要问他,真个是猜着了。朱瑜犹豫一下,一拱手道:“听说先生识得……那位……”人都道他是朱沛儿子,他却未入族谱,连声父亲也不好称呼。幸尔洪谦解人意,截口道:“我是识得朱沛,也与他有些儿缘分,晓得他些事情,却不知,你要问的我知不知道了。”

朱瑜把心一横,问道:“他……我……我可是他儿子?”

洪谦大笑,口内茶也笑喷了出来:“你这话,却不好问我,我却是不晓得的。朱沛可不曾成婚,哪里来的儿子?谁个告说与你,你该找谁个要去父亲去。”说便将笑隐了。朱瑜面皮胀得通红,道:“您便不说,又何以取笑来?”洪谦道:“我且问你,谁个告说于你,说你是朱沛儿子的?你母亲人呢?”

朱瑜红着脸儿,道:“我曾问过夫人,她自是咬准了的,一松口,她死无葬身之地。我、我……”

洪谦冷道:“人是她寻了来的,事是她兴的,怎会与你说实话?那家里,哥儿七、八岁后身边连只蚊子都是公的了!”朱瑜脸便煞白。

洪谦道:“少年人,英雄莫问出处,与其纠结旧事不如放眼往前看,我做赘婿时,实也不曾想过有今日。言尽于此,莫要再做无用之事,那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儿,另寻天地去罢。”言毕,起身而去。

留下朱瑜发呆半晌,回家便请朱震为他往城外不拘哪处好落下户来。朱震再不想他有这般决心,问他:“怎忽地要走?”朱瑜流泪道:“阿翁养我这些年,是我白赚来的,今日始知,我非阿翁亲孙。”朱震惊道:“你如何知得?”朱瑜只管摇头。朱震必要问,朱瑜道:“我看那位,恩怨分明,又有一股傲气。人不惹他,他也不理人。我不曾入君家族谱,是以此家未曾破。”

朱震哑然,以洪谦之­性­情,眼里有谁,对谁便真个好,眼里没谁,白眼也懒待丢一个。要报复时,真个下手狠辣,拣最心疼处捅。以洪谦待儿女之尽心,连珏哥亦为之思量,却不曾提及瑜哥一句。朱家未遭辣手,只段氏一脉遭殃,思前想后,一是侯府情面,再恐是自己未将朱瑜入谱。否则恐立时便要天翻地覆。

朱震叹道:“你比我明白。”与瑜哥往城外落户,与他不多不少一份家资,落户儿便叫朱瑜。朱瑜拜别朱震,又往霁南侯府里磕头,拜别而去。临别太夫人叫朱雷:“赠他些儿金银,也好安家落户儿,与那头打个招呼儿,看护些儿,终是有这一场缘分。”

朱瑜在京中本是无名之辈,悄离了京城,也没几个人挂人,并不曾起甚波澜。洪谦知他离京,也不说甚,只携了官媒,邀了朱震、朱雷,一道往苏先生府上提亲去。

苏夫人因见洪谦将事办得利落,五姐过门时家内­干­净,心下倒畅快。苏先生固是君子,于朱震不能“齐家”稍有微词,他又弄不明白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二十年前之苏正,必是信了,这两个不是一个人,如今却有些将信将疑。然洪谦面上事情做得净光,又拖了梁宿一道当这个媒人,如今朱震家宅清净,苏先生也挑不出理儿来。

梁宿一张嘴,石头都能说得开了花儿,朱珏少年郎又生得极­精­神,最可恨是在石渠书院内,苏先生嘴欠夸过他好几回--苏先生不得不应了。

两处就近择了吉日放定,东宫里又传出许多贺礼来,绸缎、金银、首饰等抬了数箱,指名与苏五姐。苏先生推辞不得,嗔道:“自家还有大事要做,偏又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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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所言之大事,乃是册封之仪。礼部等处紧赶慢赶,将一应器物与舆服攒造完毕时,宫中已除了服。无论慈宫还是玉姐,两个都是­精­细人儿,赵隐王之薨与其余二王差着些时日,两处硬是等到赵隐王服满,方撤了诸般守丧物事。

东宫里齐齐换上新衣,玉姐自着朱红大袖衫儿,头上金玉之饰,将申氏放定时与她的一双凤簪Сhā上头。又令东宫侍女皆换妆束,皆着彩衣,许妆点,将沉­色­衣衫收起。内外也挑不出她一丝错儿来。

外头又进太子与太子妃诸般服­色­,自礼服而至常服,一应俱全。又进冠,太子妃之冠仅次于皇后之冠,极沉,连胎底加诸饰,玉姐头上须顶着数斤之物,试戴不多时,取下时由颈至背都觉得僵硬。朵儿忙来与她揉按。

东宫内因有玉姐执掌,并不慌乱,将物事一一归入库里,车舆等物却不在东宫存放,东宫只放出行之步辇一类轻巧用具,其余车驾等皆付有司,待用时,自有人准备。

外头却比东宫忙乱数倍,盖因诸藩国使节要来太子册封大典为贺,又要奉献诸般方物。这些个藩使,不拘大小,又好带些个副手,还要携些个商贾来往京中做买卖。使节出行,不拘带了甚物事,自都是不收税的。介时蕃商将赚来的钱物孝敬些儿与使节,却比抽税便宜,一路也安全。

是以鸿胪等处接待蕃使不提,京中却防着蕃商一时涌入太多生出事端来。天朝人眼中,蕃人好生事。这却也不假,许多蕃人好饮酒、好高歌大笑,又­性­憨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而殴斗者众。每逢大事,这些个蕃人都好叫人头疼一番。

最叫鸿胪与京光头疼的,还是此番北地胡人亦遣使来。天朝与胡人,战战和和,来往多少遭。无论战和,遇上册封新太子这等事,总是要遣使来探一探虚实的。巧了眼下却是两家和谈十载,天朝未知如何,胡人却有些按捺不住。

鸿胪寺正与梁宿发牢­骚­:“派个甚人不好,派了个狗爬字的儿子来!”却是那个逼得天朝于糊名之外又加一道誊抄手续的“能人”往北地去娶妻生的儿子做了今番胡人使节。简直是抢了你家衣裳,又穿了到你眼前炫耀来了!若非是朝廷命官,鸿胪寺卿自己都想上去抽这儿子两嘴巴了!

梁宿听了,斥道:“你这是甚模样?也好说是个读人来?你这小身板儿,打得过人么?”那“狗爬字的儿子”偏偏生得宏伟雄壮,一身腱子­肉­,微黑肤­色­,端的是个大好男儿。鸿胪寺卿却好是个仙风道骨,换身衣裳可随清静做法去了。鸿胪寺卿叫梁宿说一回,抗声道:“下官亦知轻重急缓,却实忍不得此辈!”梁宿冷眼看着他,看得他低下了头,才道:“我也不喜他,却不能因他误了大典!着人盯紧了,休叫他生事。”

梁宿真个有先见之明,才说完不多时,却传出消息来,这个“狗爬字的儿子”不知怎地泄漏了身份,在瓦子里与几个太学生­干­了一仗。最可恨是太学生居然没有打赢!洪谦因是国子监司业,也一同过问此事,听了便朝梁宿道:“太学也该整顿了,­干­仗都­干­不赢。此辈一旦入朝为官,如何能与胡人相抗?”

气得梁宿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岳父了,直说他:“荒唐。”又令鸿胪寺去安抚胡使,鸿胪寺卿心不甘情不愿,也须忍气吞声往胡使那处去。胡使仗着天朝不能于此时生时,好生为难了鸿胪寺卿一阵,将这老头儿气得七窍生烟,回到家中,真叫嚷着要食烤­肉­,将那­肉­当作胡使之内,狠啃了半条羊腿,回来又积了食,不得不开剂消食的药来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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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册封礼这日,天未明,便有人出来清扫街道,又安放诸般物事。凡观礼之人亦早起,早早各就各位。

东宫里亦是天未明便起身,玉姐与九哥略用些儿糕点,也不敢多吃,便要妆束起来。礼服极繁复,又顶重冠,非扶持,行动都有些儿吃力。凡册太子,除开宣诏书,尚须有祭典,皇太子又要受诸臣朝贺,又要饮宴,且要往太庙祭祀。玉姐因与九哥一道受册,所经之事并不比九哥少。九哥见朝臣,她便要见命­妇­。

先是,妆束毕,玉姐要领旨,往拜慈宫、中宫,次还东宫,自受贺。两宫于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为难于她。往东宫时,却又有一番讲究。原来九哥亲姐亦至,原本郦玉堂一家身份并不如何高,因过继了一个儿子与官家,郦玉堂便叫册为郡公,申氏因为郡公夫人,诸女里大姐、六姐几个也做了县主。便都来。

申氏虽则是九哥生母,于今却受不得玉姐之礼,反要来贺她。玉姐因说:“皆是长辈,我岂敢安座?”硬回了自吴王妃往下诸人一礼,与申氏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儿无奈。秀英位颇靠前,满眼欣慰,又不好多说亲密语,只得以目示意。

玉姐将眼往下一望,倒有一大半儿是生人,她来京时日短,一来便遇着洪谦身世等事,也不好张扬结交。平常不过往郦玉堂家、苏先生家多走几回,其余便是两侯府里也过去看几眼,混个眼熟儿,再次,便是钟慎家有个花会,遇着些儿人。此时只得听着底下唱名,于一群妆束相仿的­妇­人堆里,一一记着各人名号,甚是辛苦。又要与郦玉堂家大姐几个和颜悦­色­多说两句,又要问两侯太夫人身体可康健,又要问苏夫人可痊愈了……

然这等礼仪却又有一种好处,乃是不用自家多费心,自有礼仪官不断提醒,这一刻做甚、下一刻做甚。秀英看着闺女小小一个人儿,着这厚重衣裳,累得额上生汗,不由心疼起来。幸尔不多时,便有来催促玉姐更衣之人,秀英方舒出一口气来。

又有朵儿,悄悄与玉姐拿了几块白糕并酒壶装着一壶白水来喂她吃了,玉姐方觉腹中好过了些儿。晚间却又要放烟火,玉姐不须动,九哥却要往官家那处,一道往禁宫正门城楼上“与民同乐”。

一日下来,玉姐记了许多人,累出几身汗。到得晚间九哥回来,也是累得一头汗。两人除了外头大衣裳,灯下坐着,四目相对,都松出一口气来。无论如何,走了今日这过场,尤其是告祭了太庙,两人才真个算是名正言顺了。玉姐道:“叫他们打了水来洗洗罢,这一日,浑身上下知出了多少汗来。”

九哥握着她的手道:“一道洗?倒省水。”叫玉姐啐了一口。终也不知是否如意。

次日起来,两人各有事忙,九哥前头听政,玉姐这里无论愿与不愿,慈宫“病愈”,连昨日之大典尚且从头坐到了尾,今日玉姐是无论如何也需去她那里侍奉的。慈寿殿里,皇后淑妃是常客,玉姐来此,心下警惕,面上也作从容样儿。

皇太后“病”一回,却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往玉姐身上看的眼神儿都带着慈祥。玉姐也温文有礼,听慈宫问她:“昨日可累着了?”她便说:“头回穿戴这重行装,起初略觉有些儿沉,次后便有了。”又问慈宫起居饮食,请慈宫保重自己。真个一室和乐,弄得皇后不晓得这两个葫芦里弄的是甚药。

待问安毕,皇后便说玉姐:“太子也将回来上课了,你回去与看看他去。”将玉姐打发走,却问皇太后:“娘娘待她这般,难不成是--这便要认了她了?”淑妃心中亦有疑问,她耐­性­实比皇后强些儿,是以不曾问出口来,听皇后有问,却是正合她意,也忙听。皇太后道:“我不认,她便不是了么?都与我消停些儿。”

皇后恨声道:“我只与她几个使唤人,不想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硬要栽赃说我藏­奸­,闹得人尽皆知。如今他们出了孝,我倒好瞧瞧,这个贤惠人儿又要怎生处事。”

皇太后道:“那你便只管看,休动手儿!”皇后讪讪,见皇太后不动如山,只得面上允了,心道:若有机会,我可不会放过。

许是老天真个生了双耳朵,听着了皇后所祷,两月之后,夏末秋初,官家身旁侍奉之宫女竟然有了身孕!皇后听了,简直不敢信竟有这等好事!她召来彤史,翻看簿册,便忆及太子册封后不久,官家一时兴起,果是临幸过一个宫人,却又没了下文儿。因宫中多年未有婴儿降世,又过继九哥,众皆以官家再生不出孩子来,哪料竟有这等事!

这若是个皇子,却比九哥又亲近多了!皇后听了,忙命将这宫人接了来,又请官家与这宫人品级,好歹与了个才人。虽不低,却也不高,正好拿捏。慈宫听了淑妃急报,心头一动,捏着念珠儿的手一颤,又平静了下来:“且看看。”

淑妃急又将言,慈宫却只不理:“不定是儿是女,急个甚?!”淑妃道:“既官家还能生……”何不叫他多生两个?

慈宫道:“休要做得显眼。”淑妃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朱沛八岁的时候,|­乳­母被打发出府后,朱震认为男孩子不好与­妇­人多相处,给他配的都是小厮==!为毛木有人发现捏?

本周二、周三两天要出差,我只有一章存稿了,大家懂的……

84、反应

禁宫中出了这等大事,皇后先查了彤史又往慈宫禀报,便是有心禁口,也是瞒不住的。只是这消息实在不晓得是好是坏,纵知道了消息,也很有些人不晓得要摆出甚样的脸儿来,索­性­能躲的便都躲了。深宫禁院里竟演了一出“骤雨将至,蝼蚁先遁”来。

官家知悉颇早,听了皇后回报,眼睛不由张得大大的,嘴角儿也不由往上翘,连着­唇­边胡须也上下一抖一抖的。皇后见官家这般模样,趁势请将这宫人升做才人,宫人姓宫,此后宫中便称她做个宫才人。

官家听皇后说:“我与官家这般年纪,能再有个孩子,也是不易,可要好生照料这宫才人。照我看,且要拨几个老实可靠的宫人宦官服侍她,也不叫她与胡才人几个一道领饭食吃,与她立个小厨房儿单拨两个手艺好的厨子,专管做她的饭食。再有,另立眼灶,为她熬安胎药来……”竟是无比细致周到。

不是官家小人肚肠,这皇后在他心中,委实不曾贤惠到这个份儿上,便问:“皇后何其温柔周到?”皇后道:“我与官家一体,官家儿子便是我儿子,宫才人那怀的可是咱们儿子,我岂能不尽心?”

官家听了,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愁绪来,对皇后道:“宫才人处,你多费心罢。”皇后笑道:“不须官家说,我也是要尽心的。”因告退,回去便张罗将宫才人迁至皇后所居之崇庆殿左近小殿内居住,一应服侍人等俱由皇后调配而来。

这番举动,饶是东宫从不Сhā手后宫事,也都听闻了。

彼时东宫里,玉姐正在拣看库房。中秋将至,东宫既要敬献节礼与慈宫、官家并中宫,又要颁赐与亲近之人,总须事先办好了。又是头回做这些个事儿,宫外的例不好带进宫内来,还要翻拣旧时孝愍太子在时的成例,再酌情增减。亏得东宫库内颇丰,暂不用为财物发愁。

东宫册封之仪,除开收了许多贺表外,又有许多孝敬,凡名人字画、古董珍玩、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等等等等,应有尽有。又,东宫新立,依例又要添补许多物什,国家专拨于东宫使用许多用度。玉姐自入宫来,官家后宫之事一概不去理会,闲在东宫,便将这一处整顿,许是那一顿大棍子打了几个宫女,杀­鸡­儆了猴儿,东宫倒是太平。

玉姐素来是个大方的人,宫人老实,她便也不苛刻,册封时,东宫上下一等额外有一分赏钱。待侍奉人等好了,驱使起来,他们也尽心。这个“好”字,除开不无故作践无辜之人,便是与他们些个恩惠而已。东宫服役之人,心中也想着东宫大好前程,较寻常忠仆,还要尽心些儿。玉姐使他们探听消息,也不消出头露脑,只管趁着往浣衣局去时,与各宫内宫人宦官一处说说话儿,往四司六局领用度时磨一回牙,自能听着消息。

玉姐正看一枝掬花头的簪子,预备与申氏,青柳匆匆而来:“娘娘,碧桃打浣衣局那处回来了,奴婢瞅着她脸­色­煞白煞白的,她道有事要回禀,我问,她也不说,想是有大事儿了。”

玉姐便将这簪子往匣子里一放,叫朵儿:“这个是与外头……婶子的。”朵儿忙收好,主仆几个出了库房门儿,自有守库宦官恭送,又将门锁好。朵儿将这匣子与他登记,方抱了匣子追着玉姐往玉姐起居之正殿而去。

到了那里,果见碧桃一张脸儿搽了粉一般白,玉姐从容坐了,问她:“如何这般慌张来?”碧桃上前几步,将玉姐手里茶盅儿接了往桌儿上一放,玉姐面前一磕,道:“娘娘,方才奴听了些儿话,娘娘请安坐,容奴禀来。”

玉姐笑道:“看来是个大消息了,你还怕我失手砸了它不成?”碧桃面上更白,道:“娘娘,方才奴听说,后宫里头有个姓宫的宫人叫升做了才人,皇后将她挪到崇庆殿旁小殿里住了,单与她拨了厨子、使唤人,为着……安胎。人都道,她怀了官家骨­肉­哩。”

玉姐不由一僵,朵儿与青柳却已是倒抽一口凉气,这抽气声儿将玉姐惊醒,伸手要取那茶盅儿,又缩了回来,不动声­色­道:“宫中久未闻喜事了,有这消息,也算是好事了。”青柳急得顾不得,跺脚道:“我的好娘娘,旁人的喜事,未必是咱这处的喜事哩。”

玉姐牵起个笑影儿来问她:“那我当如何?”青柳哑然。

朵儿是独个儿跟着玉姐进来的,因小茶儿是已婚­妇­人,又有身孕,且在宫外与程智两口子看管玉姐在外之产业。李妈妈年高,玉姐恐宫中礼法森严,她一个不慎,入宫来反叫人挑剔,故也不叫她来。此时心中虽急,然见玉姐稳坐,朵儿便放下心来。便问玉姐:“娘娘,那咱要怎生办来?”

玉姐说话间心里也想明白了,道:“传我的话出去,自今日起,咱比先前还要再小心些儿才好。休要生事,有人问话,也只说咱这东宫一切照旧。外头的事儿,尤其崇庆殿那头儿的,事涉宫才人的,休要去打听,有人说,你只管听,也休议论,回来报与我。若有人当面说起时,都说这是好事。”

但凡遇上急事,最怕是无人拿个主张,便易弄得人心惶惶,哪怕这急事不是甚坏事,也要因这慌乱而弄坏。此时若有人发话了,对错且不论,有了主意,人心便安定,余下的事,便好处置了。

果然,玉姐令下,东宫便安宁,东宫一静,许多观望之人也都安静下来,居然待东宫更透些儿亲切了。待九哥自前朝归来,冷着一张脸儿,却见家里一片安静,以下也舒坦不少。

却说玉姐见九哥归来,想他也该知道消息了,便只提上一句:“我叫他们休往那处凑去,有崇庆殿娘娘看着,磕着碰着也不­干­咱事了。”

九哥听着“不­干­咱事”不由苦笑,又板正了脸儿:“也是。”便更衣,又叫摆饭来用饭。玉姐留心看他,用得不如先时多,却也用了些儿,想来还是有些个­精­神。看他吃完,便也停箸,两个漱了口,一处坐着说话。玉姐将中秋节所备之礼慢慢说与九哥听,又叫拿了单子来与他看。

九哥看着与申氏等的物件,眼中流中怀念神­色­,玉姐伸手划一划脸颊,羞他道:“多大的人,又想娘了。”九哥一笑:“也便这样罢,如今风声紧,多少眼睛都看着,不好有过礼处。”

玉姐道:“‘风声紧’这三个字,原是切口暗语,你倒好说出来,不怕苏先生听着了说你。”九哥道:“他有别个事要­操­心,且不管我哩。”言至此,口气又松了些儿,玉姐一合掌道:“你终露出个笑影儿来了。”说着便嗔了他一眼。

九哥面上一红,握着玉姐手儿道:“是我的不是了,大姐在家,比我在外头也不轻松。该当我护你来,又叫你开解我。”玉姐道:“你我又何分彼此?咱只管饭照吃、觉照睡,该见礼时见礼,该说话时说话。”九哥道:“我省得。事情未必那么糟,咱若一有事便慌乱,纵终脱险,也叫人失望。”

玉姐笑道:“正是这个理儿,身正哪怕影子斜,是人都有眼睛的。我原也该关心那宫才人的,只是眼下有些儿尴尬,便不好常去了。”九哥道:“无妨。”玉姐道:“自是无妨,从来可没有儿媳­妇­儿总往公公房里人那处跑的。”九哥握紧玉姐双手,郑重道:“只是眼下处境艰难,你,多担待。”玉姐道:“你先时说不肯争着入继,我便说凡事我总与你在一处,如今,我还是这般说。说甚担待不担待?你我难道不是一体?”九哥道:“渡此大劫,永不相负!”

玉姐道:“我道与你结发为夫妻,便已是永不相负了,何须其他?!”九哥惭道:“是我说错了。”

玉姐一笑:“事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想,这孩子父亲年高,母亲卑下,生不生得下来是一说,生下来是男是女又是一说,纵是男儿,养不养得大,还是一说。纵养得大时,朝臣也不乐见朝廷动荡。这孩儿母亲卑微,皇后模样像是要抱养,朝臣正忌陈氏刻骨,如何肯叫个陈氏养大的孩儿秉政?

九哥心中实也隐隐有“朝臣未必乐见,储位未必易主”的想法儿,却实是说不出口来。纵他想的是对,眼下却也须谨慎行事,不可令人失望这却比应对宫才人真个生了皇子还要难些儿。盖因这储位,实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沾了便不好脱手,介时这满宫上下,不知都是个甚下场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亏得夫妻同心,九哥无须担忧背后,待玉姐更与往日不同。又感申氏之真知灼见,愈念妻、母之好。

玉姐次日再往慈宫之时,皇后正笑吟吟与慈宫说话儿。淑妃于旁也微笑听着,心里实瞧不上皇后这般作派,又寻思,官家既能生,宫才人这个还不知是男是女,总要安排几个年轻有宜男之相的送上侍奉官家,有个皇子在手也好有一争之力。

玉姐来时,见着皇后笑容,肚里一哂,她要是皇后,绝不会这般做派崇庆殿娘娘竟从未想到若是生女,便是将东宫得罪个死么?

慈宫比皇后沉稳得多,问了玉姐:“中秋将至,宫中要簪菊,你那里可备下了?”玉姐笑道:“东宫人口少,纵无鲜花,也有绢花儿,尽够了。”又问慈宫起居饮食。说不多时,慈宫推乏了,诸人告退。皇后因说玉姐:“宫才人新孕,可是件大喜事儿,她也是有功之人,太子妃与我一道看看去?”

玉姐以帕掩口,语间带丝儿羞意,轻声笑语:“真个是好事哩,可从没有儿媳­妇­儿围观老公公房里人的,有娘娘在,自是样样妥当的,哪用我去看来?闻说这个时候儿最要静养,不可惊着了,我可不敢仗着年轻便没规没矩了。”

堵得皇后一肚子气,叫人指着鼻子说“没规没矩”却一句也回不得。

那头官家也叫九哥弄得不好则声。是个男人,怎会不想着要亲生儿子继承家业来?过继之时他还有个亲孙子,只因朝臣与陈氏各有思量,故不得立,不得已而过继他心里实想的是传于自己儿孙。他心里虽向着九哥,终不如亲子亲孙。亏得九哥为人好,凡事又不生错,他也便认了。

岂知过继都过继了,册封者册封了,他又老树开花了!他原也道自己再生不出来了,猛然有些喜事,喜过了方忆起,他已册了太子了。若放在宫外,这儿子再还回去就是了,放到宫里,还也不太好还,留又不太甘心了……

是以见着九哥,官家便不好开口,神­色­未免讪讪。九哥却待他一如往昔,弄得官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此情此景,看到梁宿等人眼内,越发近着九哥。吴王系近来却有些儿不安,吴王暗地里骂了数句,又叫吴王妃拦下了,一家子闷声度日。

到得八月中秋,东宫之节礼一如往常,不增不减,梁宿等人要便是这一份不骄不躁的心气。恰逢着梁宿与苏正的同年,那位丁忧的丁尚书回来了。丁尚书昔年是探花,自然生得一表人材,风姿俊秀,老也是个风姿俊秀的老头儿。这位也算是少年得志,做官实比梁宿还机警,奈何命太好,到中进士时家中父祖犹在,一家和睦。是以做官后便总要丁忧,荒废数年,做到现在才做个尚书。先是,才做官,祖父死,居丧,回来不几年将升了,祖母又死,又居丧。不及升做侍郎,又居父丧,这一回却是丁的母忧。终于将这辈子的忧都丁完回来了。

回来便有一­干­老友为他接风洗尘,于梁宿家设宴,间或说些个朝中事。丁尚书归来,梁宿又添一帮手,早为他挖好了坑儿,只待丁萝卜来了好安放。还是叫他做尚书,却是礼部尚书。又将近来京中事一说。丁尚书笑道:“休多言,我晓得,礼部,争礼而已。”

丁尚书聪敏,知这宫中才生哪怕生个皇子,也不可将九哥退还了。休说已册封不好还,便是能还,也不行!这皇子终是要慈宫、皇后抚养的,与皇后亲生,也差不太多,陈氏外戚岂不又要祸国?孝愍太子生前受皇后压制,赵王生叫她们逼疯,照丁尚书话来说,乃是:“酷烈甚于吕、霍!”吕、霍也残害皇室,陈氏说她们不曾做过,也无人肯信。

梁宿道:“东宫如何,兄自观之。”

丁尚书道:“且放心总不会比陈氏更坏的。”

这头玉姐回了东宫,却是面无忧­色­,她越想,越觉皇后算盘打错,九哥得以入继,固是九哥人品好,更是自上而下看陈氏不顺之故。如今陈氏正该韬光养晦、示人以弱,凡事休Сhā手,好不招人忌讳,叫人忘了不好还来不及,居然又跳将出来作死。玉姐真个不明白,若陈氏蠢笨至此,怎能有今日之势?

不几日,却渐耳闻得因宫才人有孕,官家那处服侍人缺了,便补了几个,宫人们私下传递消息,道是官家皆幸了。玉姐不由眯起了眼睛,一个宫才人,是例外。这几个宫人皆叫幸了,却不能当做例外了。只恐官家心中,又想多生几个亲儿罢?

玉姐想了想,亦做不知,凡有事,皇后想扛,便叫她扛了去罢。她管得越多,却是越将那几人后路斩绝。她借中秋之赐,使朵儿往洪家、青柳往申氏处皆递了话,不外是:“稍安毋躁,毋轻举妄动。”又捎信与洪谦,唯有四字“安刘必勃”。

两处皆安,想来再无纰漏了。

玉姐如今,并不担心宫才人的肚子,那还要几个月才能见真章儿。她挂心的,是秀英的肚子,秀英快生了。朵儿带来的消息,家中瞒着她宫里的消息,她还不晓得宫才人的事,只为叫她安心生产。

玉姐自己在宫中,又要备重阳节。重阳节,俗佩茱萸,登高饮酒。又食蟹。彼时宫才人胎已稳,慈宫于宫内设宴,她又有位份,也得预入。宫才人一入,众人不由便去看她肚皮,看得她不由又伸手捧腹。

玉姐这才细看那宫才人,因有孕,白净面皮上略生些斑,小腹已凸,行动间时时使手护着,个头儿不高,倒有一头厚发,使些金钗玉簪挽起。皇后养她养得白胖,腕上玉镯与腕子间几无空隙,硬塞恐也只塞得进一条绢帕了。再看她身上衣着,却不是才人能穿得的好衣裳皇后待她,确也是尽心。

皇太后笑道:“今日家宴,都坐罢。”淑妃偷眼看玉姐时,见玉姐面­色­竟一丝儿不变,不由诧异。宫才人之位仅在淑妃之下,众人面前各设单案,上些酒食,又有现蒸的螃蟹,独宫才人面前无此一­色­,因蟹­性­凉,不敢与她食。宫才人想也晓得些理,只管闷头吃面前一盘青梅。

淑妃笑道:“酸儿辣女,你这口儿倒好。”宫才人陪笑道:“借您吉言。”又拿眼睛去看玉姐。玉姐只作不知,举觞与慈宫上寿。慈宫含笑应了,又作击鼓传花之戏,花落谁手,便要谁说个笑话儿来。直笑闹到掌灯时分,宫才人先撑不得,皇后忙叫她退去,众人纷纷告辞。

玉姐因吃了酒,次日起身便有些儿迟,匆忙赶往慈宫处,却是慈宫昨日食蟹,小有不适,要静养,她便又辞了回来。返至东宫,却是洪谦使人送了喜信来秀英于临夜产下一男。洪谦与他取名珍哥,大名早想好了,便叫个洪成纪。

玉姐接信,喜不自胜,九哥来时,她犹面带笑意。九哥见她笑,不由跟着笑:“有甚好事,笑作这般模样?”玉姐笑道:“我又有个兄弟啦!”九哥微一思量,便知是秀英之事,也欢喜:“却是好事。洗儿、满月,都要备起来了。开了库,我与他选些物事才好。金哥生日也将到了,却是喜事连连。”

玉姐笑着便哭,九哥揽她肩道:“哭个甚?是好事哩。”玉姐哽咽道:“我自四岁上便知甚是绝户了。没金哥时愁两家,有金哥后愁一家,今日终不用再愁了。”九哥想,自识得她以来,她常欢笑,便以她过得轻省;她遇事又不慌乱,样样处置妥当,便以她坚强。不意她心中常苦,亦会哭泣,心下更是柔软,不由放轻了声儿,细细安抚,又说:“你不方便去,叫朵儿回去看看,回来说与你听,也是欢喜的。”玉姐一抹泪,腼腆道:“晓得了。”

朵儿因奉命往洪家去,携了玉姐、九哥所赐之物,家中也不以寻常奴婢看她,引她往后头来看珍哥。朵儿眼中,旧主人家自是样样都好,又说玉姐在宫中也是好。秀英犹不知内情,她自家生了儿子,不免为女儿­操­心,拉着朵儿问长问短,且问玉姐有无身孕事。

朵儿心道,如今烦恼且来不及,哪还有心做这个哩?又不会编话,还是小喜笑着解围:“她还是黄花闺女哩,如何……”秀英也是失笑。朵儿又要见一见李妈妈,将些个私房与她。又见小茶夫­妇­,说玉姐关切之意,留玉姐与小茶孩子两匹宫绸。

因要复命,不便久留,问好便出。到得门外,却见许多车轿往这边来,朵儿心中不由惊奇。且不急回,往一旁避了,拉了程实娘子问:“怎这几多人来?都是个谁?”程实娘子道:“都是与家里大官人识得的咦?我倒好有几个不认得哩,我去打听来。”

朵儿一等两等却等来个大消息除开霁南侯府、义安侯府等处,梁宿、苏正、丁玮等亦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存稿箱,下一章……如果出差回来得早,就现码,如果晚,就天窗。

85、势成

却说洪谦接着玉姐传信“安刘必勃”四字,恰是他心中所想。昔年因苏先生授课,父女两个好做同学,有些个话不好与苏先生说,便私下嘲讽。说这“安刘必勃”时,便说此辈虽安汉室,亦是乱臣贼子,直将天子血脉玩弄于股掌之间。为方便汉文登基,竟生生给惠帝一气扣了数顶绿帽子,真是……难得的“忠臣”!

想那惠帝共有六子,这些个重臣们竟说都不是惠帝的儿子,都是吕氏之子。彼时父女两个看了,几要将肚皮笑破:一个不是,两个不是,难不成六个都不是不成?吕太后女主称制,而天下清平,太史公称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稀,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失心疯的主儿,放着孙子不要,非要拿吕氏子来冒充。便是惠帝不能生,旁取了孩子来冒充,也用不着这么多。

照洪谦的话说便是:“这等私密之事,唯恐旁人知晓,做一次两次都嫌心惊。非得偷弄了六个来,是生怕做得少了,留下的痕迹少、旁人看不出么?所谓画蛇添足是也。”

然也说吕后之不智,舍本而求末,拼了命地壮大吕氏之势,生恐吕氏一弱便叫人欺负了去。洪谦便问玉姐当如何做,玉姐笑道:“其时齐王肥、吴王濞尚在,尤其吴王,多好的靶子?又赵隐王如意,高祖言之类己,汉高何等样人?年近三旬一事无成,浣足见郦生、溺儒生冠中,无赖耳,像他?也是个小无赖,又有戚氏那样的母亲,放他**去,必反。外有强敌,内中人便不得不一心,不数年,人心渐服,天下稳坐。惠帝江山既稳,又怎么会不尊崇舅家?何必要将鲁元之女与惠帝为后?、留、绛、曲逆等功臣之家无女耶?哪个不可为后?又几家又无子耶?竟寻不出一个好儿郎来配鲁元之女?”

洪谦深以为然,又说这周勃等人,固为汉室,亦有私心,无论因何,实显臣下之能。无知之人常以天下之可悉决于天子,却不知纵身为天子,也有许多不如意事。譬如汉高欲易储,众臣不乐,事便不遂。吕太后去后,众臣不愿吕氏得势,连惠帝都成了替人养儿子的乌龟。真个天下没他们做不出的事来了。[1]

如今接着玉姐传信,心下了然。以汉高、吕后之刚强,尚不能奈他们何,何况当今?本朝大臣虽不似汉初功臣有开国之大功,当今官家比汉高更是天渊之别。梁宿等不须再投胎,也能做一回周勃,官家便是再投一百回胎,也未必能变成得成汉高。而陈氏在这些个人眼里,为祸已类吕氏,是以洪谦于局势并不悲观。

自晓得宫才人有孕,洪谦便将眼一眯,管他是不是官家,敢将他女儿女婿想用便用、用完就扔,他是不肯­干­休的。这个不肯­干­休,也不休他去谋反逼宫,只消一派宴如,显得宠辱不惊,又约束家下,不做违法之事,不做串连之举,自然有人评定是非。周勃等议迎立代立,便是因其安份势孤。

洪谦又登郦玉堂之门,说其约束亲戚,一番作派下来,到珍哥降生之后,果有了回报。苏先生、郦玉堂来,并不稀奇,两侯府与洪谦有些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是寻常。梁宿、丁玮亲来,便有些不能说的意味了。

洪谦也不戳破,先谢诸人来贺他家弄璋之喜,邀诸人就坐,自家相陪,只管说些家长里短。因霁南侯府来人,朱珏乃朱沛嗣子,这身份与九哥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见了苏先生,忙上前问好――他虽荫入国子监,却投了石渠书院做了苏先生的学生。

及宴,朱珏侍立于朱震之侧而非朱雷之畔,梁宿便赞这孩子“眼里心里明白”,丁玮笑道:“这是自然,礼不可乱。”

谈笑间,几人已将立场表明,却是甚露骨的话儿也不曾说。苏先生酒酣处,拉着洪谦的手儿道:“我总看不透你,看你做事像要滑手,却每每守着良心,只盼你始终如一。你今也有儿子了,得空时,告诉程翁一声儿才好。”

洪谦肃容道:“金哥尚幼,待他再长些儿,必要他亲还江州去祭一祭祖、修一修坟――我既允叫他从母姓,纵心里一般疼爱,也不敢忘他是承旁人家嗣的。程家在那处还有一门亲戚,这些年承蒙照看,也不可抛到脑后。否则,何以立足?”

梁宿、丁玮做官做得成了­精­的人儿,看他这样儿也放心。洪谦已上了墙了,他的名声颇佳,虽是外戚,却也是清流,进便是周公、退便是王莽,虽权位不及姬、王二人,意思总是差不多的,他总须爱惜羽毛。这样一个人,又有几分义气,虽与二侯府有些个不太清白的关系,却也无伤大雅――他已姓了洪了。洪氏实比陈氏强了太多!若是先时齐、鲁二王在时,必择其一,诸臣也只能咬牙与陈氏周旋二十年。如今有九哥摆在这里,休说礼法,单说人情,诸臣也没有一个脑子里想着陈氏的。

无须盟誓,不必立契,几人对一对眼儿,便成了朋友。

不几日,宫中消息正证他们不曾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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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自宫才人有孕,宫中风向便略有些儿微妙,东宫依旧只管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儿,余事不问。崇庆殿却忙碌了起来,不但忙,又欢笑。慈寿殿倒平静,便是淑妃,也只选了三、四个相貌端正的宫人,悄悄补与官家,并不敢有过份之举。

玉姐虽耳闻了些儿风声,却只作不知,她早说“儿媳­妇­不问公公房里事”,皇后叫她臊了一鼻子灰,旁人谁个还去触她霉头来?玉姐虽安静,却也不是甚事不做,她收拾库房,甚样物事,只要自家有,便与孝愍太子妃王氏备一份,王氏居丧,又寡居,鲜艳饰物便不好佩带,玉姐另择相当之物替代。又王氏抚孝愍太子遗孤,是个姐儿,年不过数岁,玉姐亦善事之,事事不忘了她。

王氏三十余岁年纪,若她头生子活下来,这会子不定已做了祖母,眼下却只好守着个女儿度日。与孝愍太子一处时,虽有二王逼迫之感,终是东宫,想着“日后”二字,真个是“苦也甜”。不料她这一丝丝儿盼头也叫掐熄了,孝愍太子薨了。这十几年辛苦皆拜这些人所赐,面上和气,心里早成仇了。

孝愍薨后,她再如何灰心,也须抚养女儿,原本还有赵王一家,不想赵**烈,弄得只剩下一个儿子。那是王氏外甥,王氏也有心抚养这个外甥,界时官家唯此一孙,也算是个盼头。哪料外甥又叫流于京外,王氏难过得紧。

她是孝愍遗孀,孝愍去后,自然居丧,一应供奉便不如前。说不得克扣,实不如先时做太子妃。譬如原先做太子妃,要点个喜食的菜来,送到眼眉前儿都是热的,如今再点这个道菜时,揭开盖碗时,只好是个温的了。她却又不能为这些许小事与人争执,只好自盯着小厨房,与心腹宫人等自料理了。

虽守孝,却有个女儿,也不好真个出了家,依旧在宫里住了,却迁往一处偏宫。宫中是谁个主事,她心知肚明,想中宫如今满心满眼是照料那宫才人,如何还理会一个过了时的太子妃来?她吃了谁的亏儿,心里很是明白。年节之例,旁人有的,她也有,其余便是一根丝也多不出来。一个前太子妃,日子过得,便如宫中不得势的宫妃一般了。

玉姐初奉她用度之时,王氏心中未曾不有别扭之意。然毕竟是做过太子妃的人,肚里别扭,面上却从容使人道谢了。后见玉姐一直如此,王氏心中便有些儿意动。她心中,顶要紧是女儿。虽见着现在的东宫有些儿别扭,也只是别扭而已。左右一比较,她只有一个女儿,于东宫并不是那绊脚石,九哥登临,为了做戏好看,也要善待她们母女。换了陈氏接着得意,只怕现在吃温的,往后就要吃冷的了!

主意既定,王氏收着玉姐的重阳节礼后,便用心回了一份儿礼物。玉姐看时,比自己准备的,还要细致。便亲携了朵儿、青柳往道谢,便碧桃看家。到了王氏现居的会祥殿,见此处虽冷清,却是极­干­净,不由暗赞王氏,虽失势,却仍掌住了家。

两人见面,玉姐先拜见长**,王氏还了半礼,又叫来女儿三姐,叹道:“如今我只剩下她一个了。”玉姐看三姐六、七岁年纪,生得虽不顶美,却是行有度,笑道:“我一见三姐便喜欢上了。”又说三姐相貌,“是个有后福的”。王氏会意,也放下心来,问玉姐:“可还住得惯?”玉姐道:“渐也住得惯了。”又拿出重阳节安排来问王氏。

王氏便问她:“听说九哥现有几个师傅的?”玉姐笑道:“是,也备了些个物事,只恐不周。不瞒**子,中秋节的时候儿,还是翻了**子的旧例才应付过去的。先前不好来打搅,恐**子嫌我年轻话多。今天可逮着空儿了,**子可多指点我一二。”王氏道:“如何谈得上指点?我也是自己瞎琢磨来的。”话虽如此,也添了几分儿畅意,与玉姐说了些处置之事。

玉姐一一听了,再谢王氏。王氏道:“我也闷得久了,难得九娘来与我说个话儿,不免也唠叨了。休嫌我烦。”玉姐自不敢当。王氏朝玉姐道:“这些个都有成例,算是死的。这宫里,难的是活的。”玉姐因凝神,王氏命人将三姐领下,方与玉姐说些个宫中人事。

原来这宫里也与寻常人家一般,也有采买,诸般­阴­私事,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差使也有轻有重,有肥有瘦,各处主事人等各有依附之人,原也是依附着两宫的略多些儿。王氏一一点了,又说:“若论起来,崇庆殿比淑妃也只多个名头儿而已。”又将她原先相熟的几人名字说与玉姐,玉姐叹道:“****殊为不易。”

王氏道:“他们不过是看在孝愍太子面上罢了,如今……”洒两滴泪,又说,“这宫里头,不到穷图匕现之时,不过都是些个小事儿,然小事最是磨人,常能搅得人一个安生觉也睡不好,你休急躁,一样一样儿来。”

王氏所言之事,玉姐也有看出来的,也有不曾看出来的,大事儿不须王氏教,玉姐自有主意,王氏说的却好填了她不知道的消息的漏洞。当即谢了王氏,看天­色­不早,方告辞出来。

此后,东宫与会祥殿便往来不绝。太子妃惠贤孝悌、孝愍太子妃仁慈之名渐次传扬开来,二人虽非亲如姐妹,也是一双好妯娌。王氏寡居,寻常不好出门,玉姐便时常往会祥殿去,间或携三姐出游,三姐叫她“婶子”,时与玉姐游戏。玉姐也常拣合用首饰绸缎与三姐,又打扮她,这日三姐发乱,玉姐亲与她梳发,王氏见着了也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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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太子妃交好,两处相处温馨,却致宫中更紧张了些儿。慈宫等虽知,也无法挑理。玉姐在宫中渐生出许多威严来,诸人见她扛得住事,心中无不叹服。又她口齿伶俐,心思灵活。想王氏当年还叫中宫挤兑过,玉姐自入宫来,凡对她有恶意的,无不叫她打还回来,中宫脸皮且叫揭去一层,何况他人?

众人思及她那个做过御史的父亲,又想她那好迷路的老师,再想她揭中宫脸时的言辞――谁个敢去惹她?她倒也有一样好,人不犯她,她也不下手去整人,有小过错者,她也不曾抓着不放,闻人有难处,倒好开解。是以威严渐生,看着可靠。连着东宫诸人行走,也少挨许多绊子。

这日,玉姐在慈寿殿里出来,后头许多­妇­人都松一口气。皇后长出一口气,皱眉道:“往日纵是王氏为太子妃时,进这慈寿殿,也如要­干­仗一般,事事谨慎,礼数周到又言辞隐晦,我也不曾这般小心。换了这个泼皮,你就不晓得她甚个时候翻脸儿。”

皇太后道:“她时笑语盈盈,何曾有恶声恶言来?”皇后张口结舌,皇太后道:“我乏了,你只管照看那宫才人便是,与个小辈怄的什么气来?你既是皇后,便要有些个气度才好。”

皇后尚未告退,外头又来了两个宫女。皇后一看,识得是官家近来临幸的两个宫人,鼻子里一声冷哼,径辞了皇太后去了。这两个宫人是如何得幸的,皇后如何不知?显是淑妃看着宫才人有孕眼热,自家生不出来,便想出这等借腹生子的法子来了。皇后一挑眉,心道,纵有孕,也晚了,还是宫才人腹中胎儿早。

回了崇庆殿,一看宫才人的肚子,皇后又开心了起来。笑与心腹宫人道:“宫才人虽卑微,终有几分颜­色­。今日看着那两个,亏得官家能撑着下得口去!”

这宜男之相,不消说,便要略憨厚些儿,稍有不慎,倒叫人觉得不灵便,实不是好颜­色­。本朝后宫实不丰盈,官家这里更少,然也不乏容­色­秀丽之辈,似淑妃寻来的这些个,确实委屈官家了。

非但皇后一人有此意,便是东宫里,也有人这般想。玉姐出慈寿殿时,恰遇着这两个宫人,两人与她行礼,她不免问了旁人两句。听了这两人身份,玉姐犹可,朵儿反应未及,青柳实是讶异。回到东宫,碧桃迎了来,关切问:“可有甚事?”

青柳看玉姐无不愉之­色­,便说:“遇着两个官家临幸的宫人了。”碧桃道:“她们舍得出来了?生得如何?可是美人儿?”青柳听了“美人儿”三字,便忍不得,笑出来道:“美个甚?!官家吃亏吃大了!好便两个­肉­丸子,身高骨头大,鼻也圆、口也圆、脸也圆,连……屁、股都……”碧桃也忍不住笑了。

玉姐这才出声道:“休胡说!”两人极力敛了笑,朵儿此时方道:“娘娘,那样的,官家也幸?”她心里,后宫娘娘总是要生得好的,连宫女儿也要清秀可人,这两个,实在她预想之外。

玉姐道:“休说两个­肉­丸子了,便是黑如昆仑、丑似无盐,真个要用着了,闭着眼睛也幸了。”[2]朵儿口儿张得大大的,世有昆仑奴,­色­黑如炭,来自海中洲,贩卖以为奴。本朝尚肤­色­白,这­色­黑的,真个算得上丑了。朵儿实想不出,有谁个能下得去口。

玉姐道:“你休不信,还真个有。这话儿在这里说说便罢了,出去休再提。”三人皆敛容。玉姐想着昆仑,便又失笑,九哥回来时,她犹挂着笑影儿。九哥原是冷着一张脸儿,见她微笑,便问:“想甚事?却笑?”玉姐反问他:“想甚事?却愁?”

九哥道:“我先时竟不知这世上还有秋汛,原以春化冻、夏雨水,是以江河暴涨易生水患,不想秋日还有汛。”玉姐与他拧了帕子,亲为他擦脸:“现在却是知道了?下回再提及,你便知道了,这不就成了?谁个是生下来便万事皆明的?还不是一样一样学来的。”九哥笑道:“我不是为这个,多晓得些事,我也欢喜哩,却是为着疏浚河道事犯愁。”

玉姐道:“这个我却不明就理了,你愿说,我便听听。想要主意,可访大臣,可阅书籍。”九哥道:“如何疏浚也不是没有会治水的,眼下却是缺钱。”玉姐道:“国家也缺钱?”九哥道:“可不是……这些官员,俸禄皆丰,人口又多,又荫子孙为官,人人有限田,皆不入国家赋税。又要防着边患,又要防着灾民为乱,养许多兵,也要钱。朝廷快拿不出钱了。”

玉姐也替他犯愁,却不敢轻易开口,一则恐有­干­政之嫌,再则她实不大通这里头门道怕误事。便说今日见着两个宫人云云:“青柳还说生得似­肉­丸子。”

九哥失笑一下,又抿了嘴儿,肃容道:“我们如何得言官家之事?”玉姐道:“谁个要管来?我只觉若是这般相貌,官家方免了叫御史谏他。”九哥无奈道:“官家心里苦。”玉姐低声道:“也是男子汉心志不坚之固,我去会祥殿,看着****与三姐母女两个,委实可怜。”九哥心里一沉,道:“我知眼下咱们也艰难,生受你了,能看顾便多看顾她们些儿罢。”

玉姐道:“我说这话你休恼,官家早拿出这份必要生儿子的心来护着孝愍太子,也不致有今日了。宫才人落到崇庆殿娘娘手里,也不知是护她还是害她了。”九哥听玉姐说官家,倒不甚恼,他心中也是这般想,且官家实不是他亲生父亲,于他心里,比郦玉堂还要差着些儿。及听玉姐说宫才人,小一惊,问:“宫才人怎地了?”

玉姐道:“她要生个姐儿,许还能母女均安。若生个哥儿,那位娘娘可是个有**之美、乐得为人作嫁的人?”九哥皱眉,玉姐道:“但愿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这事,却又管不得。”九哥亦叹,两个却想不出法子来护持这宫才人了。

也没有时候儿叫他两个想这宫才人了,东宫也遇着事了。重阳后不几日,有报山崩。雨下得大了,河水涨了,山上落几块儿石头下来,并非罕见之事。这山的位置不大巧,离京有些儿近,便成了件大事儿。诸如山崩、地震、日蚀、月蚀,按说法儿,都是上天示警来。便有传言。道是应在东宫。

官家于朝上发问,钦天监抢先回道:“是上天示警,却不是应在东宫,乃是将有不利于国本者。”

作者有话要说:更得晚了,趴地……于是明天又木有存稿了,我睡前再码一点,能码多少码多少,余下的明天回来补全。明天应该依旧有更新,不过时间也会略晚,但是不会比今天迟。

[1]一家之言。

[2]表示这是真的。这个苦逼的皇帝就是东晋的简文帝,他老人家开始有儿子的,但是死的死、废的废,整个后宫大小老婆很多(有正当理由――要生儿子)十几年努力啊,一个娃也木生出来。后来找了个算命的,说,能生儿子的已经在你宫里了啊。简文帝喜欢个漂亮的妃子怀孕了,大家都以为是她了,结果生了个女儿。于是再找半仙来算。

半仙把皇帝家大小老婆还有小老婆预备役全看光了啊(好有眼福),特么最后在劳动改造工厂(织室,一般犯罪的女眷会发配去­干­活的地方,那当然里面不仅仅是犯人)捞了个外号“昆仑”长得又黑又壮的女壮士来,说:就她了,睡吧,你俩能生俩儿子呢。

妈蛋就算一枪命中,也要睡两次啊!这皇帝也许改口味了,跟女壮士生了两儿一女啊。我又相信爱情了。

女壮士就是后来的李太后。当然她俩儿子都不怎么样,当皇帝的那个好酒­色­,当王的那个就是司马道子,与儿子司马显,兄弟伯侄仨个,差点把东晋弄亡国了――其实跟亡国也差不远了。

86、变故

国本,东宫也。看着、说的是同一件事儿、同一个人,用的词儿不一般,听起来的意思总会有些许不同。

国本,听起来总要严重些儿。未出口的意思乃是认定了九哥,是将九哥与国运连作一处了。若单说东宫,便是只说九哥有这一身份,纵九哥现在叫山崩给埋了,也“不过是”再死一太子而已。东宫,册立即可。国本二字一出口,便不好轻言废立。

休要小看了这钦天监,此处虽是个冷衙门,内里也是朝廷命官主持。他们,也是读书人出身,也是心高气傲,凡读书人有人的念头,他们也都有。入了个冷衙门,不如旁人风光也便罢了,在这不甚风光的行当里还不能混个魁首来做做,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想当年钦天监虽不热闹,但凡有个甚事或卜个日子、或占个风水宝地也都要用着他们,人见钦天监也都客气。自打不知何处来了个杂毛老道真一,因依附宫中­妇­人而得势,镇日里舌灿莲花,专一拣好听的、人爱听的说,又好唬人,渐渐京中人有事,都要往道冠里去了,钦天监愈发地冷了,看真一也更不顺眼。

内有怨气,某一日忽听着道家的清静道长咬牙切齿道:“老子懒待低声下气哄个蠢婆娘!”便内心开朗,着啊!并非我等才学不如真一,不过是因着我等有骨气,不好攀附­妇­人裙带罢了。心中又有些个洋洋得意。

苍天有眼,真一完了,钦天监心中出了半口恶气,另半口还憋着,盖因真一并非叫他们拿真材实学证其伪而问罪,清静这个好运的道人反在其中推了一大把,得了极好名声。自是,钦天监里自上而下,都巴不得有一事来,需用着他们,他们好一展才学。

是以一旦出了山崩之事,钦天监上下都如饮了陈年佳酿一般,自脸红到了脖颈儿,身上便热,恨不得立时挽袖上阵。

钦天监咬字极准,用词恰到好处,令人一听便明。许多人目中便划过了然,只碍着官家在上头坐着,不好说得露骨,却也一个接一个上来,皆作忠臣之状,言语里忧心忡忡。个个顺着钦天监的话往下说,梁宿说东宫之重要,丁玮便论东宫须稳固,苏正又言“请陛下父子同心同德”。

官家天生不会吵架,书也读得不甚好,有些个意思,他心里明白、口上却不说不出合意的词儿来,好似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货、倒不出来。且他心里,委实有些个隐讳难言的小心思,自家也觉这等心思不好说出来,确是对九哥不起。直将脸都憋红了,也只说出一句:“我与太子,情同父子,有甚不好?”

九哥于他下手立着,听着“情同父子”四字,咬紧了后槽牙,朝官家一揖礼。官家擦一把汗,只道此事已结,岂料苏正出列道:“陛下慎言!”这先生当廷教训起天子来了,甚“东宫过继,便是官家儿子,何谓情同父子?同字做何解?”苏先生又给这学生上起课来。

官家面红耳赤,辩这些个,他更辩不过苏先生了。且天生胆小,苏先生又占着个礼字,他驳无可驳。只得张开两手,连连摆着,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朝臣中还有要上前的遇着这样一个好­性­儿官家,谏他又可得名、又不须担心日后挨整,就算官家想整他,也没甚­阴­毒手段,大好的机会,如何不谏?却叫梁宿使眼­色­压下去了。眼下还真个不到逼问官家的时候儿,大阵仗总要留到万不得已时用才有效。否则将官家胆子养大了,下回再一齐出言,官家扛住了,那便不好了。

官家朝苏先生认了错儿,又温言抚慰九哥:“是我一时情急,东宫极好、极好!”九哥从来面­色­不易变,纵经此事,心中难免酸涩,脸儿略白了些儿倒也还算沉稳,又深一揖礼。他平素并不多言,此刻倒省了话了。

官家转问钦天监:“如此,当如何?”钦天监便请官家祭一祭太庙、祭一祭天,朝天帝进上表章,写明尊崇亲近东宫之意。众臣一齐上道,齐斩斩道:“臣附议。”

官家无可奈何,道:“准。”

散了朝来,也不见宰相、也不见太子,只往寝宫里一坐,发起呆来。他又不曾真个蠢,诸臣之意,他虽不致明察秋毫,也能觉出一、二来。不由有些儿懊悔:不该过继这般早的!当时为防陈氏,早知是今日局面,他早该刚强起来,约束陈氏,免教大臣白生事来。

正想间,皇后到了,她是来与官家说话来,又说宫才人之事。皇后将宫才人养得油光水滑,官家也是放心,见着皇后,又将“约束陈氏”的念头抛到一旁,关心起宫才人来。皇后肚里泛酸,脸上带笑:“她可结实哩,小哥儿已能动了,镇日拳打脚踢,是个结实孩子。”官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皇后道:“我看官家像是有甚烦心事?”官家道:“还不是山崩!”寥寥数语,便将朝上事草草说了几句,皇后道:“东宫储贰,原该重视的,大臣们说的也不算错。我看东宫倒也厚道,想来也不会因今日之事记恨,也能善待官家亲子罢?”说得官家心中更烦闷。

皇后见好人便收,又说起宫才人的肚子来。

官家不开心,九哥也不曾开心到哪里去。见天儿也沉着一张脸,往见玉姐时,还硬将嘴角儿挂出一丝笑影儿来。哪料玉姐见他这样儿便觉不对,当下不动声­色­,看着他换了衣裳洗了脸,使个眼­色­,将宫人等都支了出去,自家上前来轻声慢语,问九哥遇着甚样烦心事。

九哥不欲玉姐随他一起心烦,只将头一摇。玉姐看他脸­色­是真个不好,便也不强问,叫安放了桌儿摆饭来吃。心里悄算着他的饭量,便知九哥遇上闹心的事儿了。东宫饭食颇简,九哥夫­妇­来自宫外,两家又都非豪奢,二人纵在东宫,每餐­肉­不过两味、羹不过两盏、蔬果亦止食当季,九哥午饭时连酒都不饮的。一张桌儿,统共五、六只盘子,一人面前一碗饭,每餐九哥吃了多少,全在玉姐眼里。

饭后九哥没兴致,玉姐便打发他去胡乱看些个闲书,却将九哥身旁宦官唤了来。九哥宦官皆是新配,玉姐为收伏他们,也颇费了些个心力不外恩威并施四字而已。今将九哥身边一个宦官头儿名儿唤做个胡向安,名儿是后来起的,因本名粗鄙不雅,分派到东宫前叫胡乱改了个名儿。

胡向安约摸着二十来岁,生得相貌端正,虽无须,倒也不显女气。既做了九哥贴身服待人,便知此后自己荣辱皆系于东宫了。听玉姐发问,便一长一短将朝上事说了,又说:“小人也无缘得入殿内听个真切,只是在外头,听着里面传出旨来,又有些个官人出来时说话,也叫小的听着了些儿。”

玉姐一笑,道:“我道是为甚?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也不用一惊一乍的了,安心做你该做的便是了。这天,总是塌不下来的。”

胡向安略安心。宫里人与朝臣的想法儿还不一样,朝臣想的是礼仪、是制衡、是国家,宫里头人想的更多的是官家、是慈宫、是大大小小的主人、是各式各样的人情。休说宫才人还未生产,便生出个皇子来,朝臣到了此时也只好叹一口气,而后该如何顶撞官家还是如何顶撞他。宫里人,一见宫才人这肚子,便要嘀咕,便觉要生出事来。

胡向安自五、六岁上叫卖入宫中去势做了宦官,于今近二十年,也算老实可靠,实是长了一副宫里人的心­性­。玉姐虽是女子,想法儿却与朝臣不谋而合,她看得分明官家不顶用,真个朝臣说甚便是甚。

你道为何?便是官家,要下旨,也须过了三省,臣下不答应,做官家的纵写了旨意,也能封驳回来。若是小事,官家写个条子,绕过门下省,底下有心思活的人,许就给办了。易储这等大事,却不是一个官家、一个小官儿,悄悄就能办得了的。除非这官家有底气又有一­干­心腹,能把握了几个要道,官家才能“乾纲独断”得起来。否则便只好自家生闷气了。

这些个事情,深宫、后宅里过活的人少有门儿清的,尤其是底下宫女宦官等,识字原就少,晓得这些个典章制度的就更少,官家身侧的首领宦官等或许明白些个,旁人却难免想错。胡向安这些时日便有些个不安。

现玉姐发了话,胡向安想她素日威仪,便也安心。

玉姐却不放心九哥,问了九哥现在何处,回说:“在书房,不叫奴婢们伺候。”玉姐便往书房寻九哥去,临行前又往菱花镜里照上一照,拢一拢头发。

书房里,九哥眼儿红红,面颊上湿了一片。玉姐推门进时,九哥听了声音,忙将脸一抹,咳嗽一声,嘶声道:“谁?”

玉姐一听便知这声音不对,九哥哭了?玉姐呆了,立住了脚,道:“还有谁?自然是我?你晌午吃得少,我与你拿些糕来吃。”九哥道:“不用,不饿。”玉姐接过碟子,摆手叫朵儿退了,自己却轻轻巧巧迈进了门槛儿来。

“你这是赶我来?你遇着难过的事儿,我却不在你眼前分担着,我又成什么人了?朝廷大事我不懂,我只管你心里舒坦不舒坦的事儿。你这样儿,便是心里难过了,我就必要陪你。你这是……害羞来?”说话间放重了步子往里头走,九哥却再也不曾出口阻拦。

他心里,委实难过。虽有众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里不快。这般不快,还能与谁个说来?他身份原就尴尬,皇子委屈了,好与母亲说,他连母亲都不能叫一声“娘”了。若与旁人说时,又须不损宠辱不惊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与玉姐说,又恐妻子担心,便忍着了。可怜一个太子,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玉姐强进了来,他心里实也是盼着的。玉姐走过来,见九哥坐张椅子上,便将碟子往桌上一放,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儿。

九哥哽咽:“我从未想过要做官家,也不想过继来。怎地弄做今日这般模样了?”玉姐知他说的是实,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臣为国,并非为着与官家作对。都是为了国家,你……受委屈了。”

九哥泪珠儿流得越发凶了。玉姐抚着他鬓边发,轻声道:“有难过的事儿,甭积在心里,还是说出来、哭出来的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说只缘未到动情处。你是好人,若不是对官家有孺慕之情,便不会失望痛哭,若不是对……亲生父母有思念之意,更不会难过。人说女人一辈子要投两回胎,生是一回,嫁是一回,我这两胎都是投得极好极好的。天怜我,叫我遇着个你,你是个有情有意,有心有爱的人。”

九哥将脸埋进玉姐怀里,玉姐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如抚婴儿。九哥哭声渐消,移时抬起头来,颊上犹红,待见玉姐双眼含笑,也释怀笑了出来。玉姐逗他道:“眼都肿了,好可怜的模样儿。”九哥居然皱一皱鼻子,做一个怪相出来,惹玉姐也笑。

又叫摆茶,九哥就着茶将一碟糕点吃尽。深出一口气,觉胸中块垒顿消。玉姐歪着脸儿,伸出食指来往脸上划两下,羞一羞他,他也不恼。反手将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吓了一跳,不由伸双手抱着他头颈,再看他眼中一片促狭,恨恨嗔他一眼。

两个四目相对,也不说话,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齐无声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谨,待诸臣愈敬,理政更用心,上下皆赞。那头官家终是为山崩事祭一回太庙,又应了诸般祭祀之事,诸事毕,人却有些儿闷闷不乐,连几个宫人也不想幸了。慈宫与皇后名正言顺来关怀,与官家呣子、夫妻之间渐好了些儿。宫中人看到眼里,不免又有些儿意动,东宫只作不知,转眼便到了冬天。

官家秋末便觉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极冷,将十月,已飘起了雪花儿来。待宫中又一才人有孕之事传出时,官家却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监国,这宫人有孕之事,便也减了欢喜,张宫人也未得晋封。

又逢着雪灾,连京兆都有冻死人的事儿报上来,又有大雪压塌了草房之事。九哥初习政事,不得不兢兢业业。

纵许多人心里,已认了九哥,不想叫换了,九哥依旧不敢懈怠。他实是沾了陈氏与官家的光,非他们,朝臣也不致这般齐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头也只是初学。他纵肯用功,先时只是个宗室之子,既无人教,也不须学这许多。他父亲郦玉堂更只是个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郦玉堂不懂这些个,在江州时方千叮万嘱叫九哥多听岳父的,多跟洪谦学着些儿实是学得有些儿迟了。

如今初来乍到,虽显公正英明,终是时日尚浅,这些个老狐狸,哪个是叫你一做戏便拜伏的?史书固可这般写,内心实不可考。你做戏哄他了,他这拜伏,必也是做戏。只好是前人洒土,迷一迷后人的眼睛罢了。

九哥监国,遇上的头等难事还不是政务,而是劝谏。非是劝谏,是有人想劝官家。

都是男子,将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个亲生儿子之意,便是苏先生,如今也颇知些个世情。众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终不是那等丧尽良心之辈,虽口上说,我为国。心里稍觉过意不去。眼下官家这般模样,众人也叹气,又想起他的好来。

官家真不是个好官家,­性­又软,又不聪敏,又不果决,最难得是运气还差到了家。然他实是个没有坏心的人,叫人恨不起来。这样个人,与你处几十年,临老想要个亲生儿子,大家也都可怜他。

千不该万不该,他太用力了,将自个儿弄病了,又弄大了两个宫人的肚子。便有御史要谏他为国保重,本章初时只上了一本,九哥等便觉出不好来。九哥先斥这御史:官家之病实因天寒,汝何得妄言?私下又又叫来钟慎,叫他约束手下。

便是钟慎也有些儿可怜官家,压着手下御史,不令他们写出弹章来,谏圣人休要耽于女­色­。已上表的便罢,未上表的,都收了这心罢。有那不服气的御史还要歪缠,钟慎便说:“那些个宫人,你对着她们能说出一句‘好颜­色­’来,我这御史大夫让与你来做!”

看这些个宫人的长相,真个……说不出他好­色­来!小御史便将笔头儿来转,道:国家官职,岂可私相授受?!请慎言!如此不尊重,我要弹你!

钟慎白挨一顿参,因有九哥谅解,又有梁宿等人护持,终还做他的御史大夫。那小御史因直言,得了些儿士林声望,一时不好动他。他便左一本、右一本,左右开弓,先说官家不知保养,又责众人不知劝谏,次后便将一把火烧到后宫,说皇后执掌宫闱,居然也不知道劝谏,真是失职。气得皇后崇庆殿里每日咒他三百回,不咒他死,却咒他有朝一日成个哑巴,好叫他甚话也说不出来!

许是得着其中趣味,这姓黄名灿的御史,从此一日一本,无日不参,上至慈宫、官家,下至文武君臣,没一个不挨他骂的。经冬至春复到夏,无数人挨过他的骂。因他这杆笔,连带他娘子也要受些个排挤,气得他娘子回家便骂他。他挨了老婆骂,也不与­妇­人争辩,更起劲儿往外头参人。凡他参的人,总没有一个叫定了罪的,实是天朝一朵大奇葩。

因官家病了,眼下又只得九哥一个儿子,九哥必得往侍疾,玉姐恐他冻着了,尽心为他备了各式冬衣。往他那袍子里塞着皮袄,膝盖等处格外加厚,唯恐他路上受冷。

慈宫也有些儿慌了,官家在,她的脸面大些,官家一去,九哥还有亲生父母在,虽已过继了,心里的亲近却是旁人管不了的。如此一来,陈氏便要失势,慈宫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深宫里过活了几十年,慈宫深明其中生存之道,甚得宠失宠、甚名位,都不过是倚着官家而已。休要看慈宫二、三十年来掌控着官家,她实是靠着官家,没有了官家,她也便如一叶浮萍,或可得份面子情,却不能似现在这般恣意了。

慈宫每思及唐时懿安郭皇后的下场,便觉不寒而栗。几乎要动起旁的心思来了。宫中于药物、凶器管制甚严,然身为慈宫,真个想偷运些儿物事进来,却也不难。譬如一包末药。

长者赐,不敢辞,叫你吃下又如何?慈宫的手几回伸到妆匣里,又恐一击不中,忧九哥早有防范而缩了回来。

终在官家病倒了一个月后,慈宫听着了一个好叫她将手收回来的好消息。

胡人犯边了!

这几年冬天都有些儿冷,今冬尤寒,凡这样的时候儿,哪里的人都不好过。指望着种田的还好些儿,只是冷,秋天粮食早入库了。指望着牲口过活的便要遭殃。因天太冷,地又靠北,严寒较南方更甚,胡人圈养的牛羊冻毙无数,非抢劫无以过冬。恰这南朝秋冬粮草入库,只须觑着粮草库去抢,倒好省事。

余事休问,且将边患平息。朝廷正议对策之时,边关倒传来个捷报,道是原侯长子,早先入了军中的那个,击退了数回胡人进犯,守着了关隘,又援救邻城,实是一员良将。

政事堂的脸好像京城上将要飘雪的天,连九哥,也不知是喜是忧了。

87、辣手

不拘哪个朝廷,遇着胡人犯边都要头疼上一回。自家地盘上,叫外人跑来抢一回,失了财产人口土地不说,面子上也过不去。纵容是万万不成的,否则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多久便要亡国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的。

打不打得赢姑且不论,“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要先挤出一注钱粮来,这是想省都省不下来的。打得赢了倒还罢了,总是脸上有光,不定还能有些个牛马奴隶俘获,输了的,不但这些找补皆无,反要叫胡人入关来掳掠一回,不定还要再叫朝廷赔上一笔“赏赐”下来。

虽是头疼,因经得多了,历朝历代就没个不受边患困扰的朝廷,应对起来也有些个经验。然而今年却与往常不同。

接着了胡人犯边的急警,政事堂真个着急上火了。国家大,诸事千头百绪,却也分个轻重急缓,数名宰相一同处事,也有人分担,并不在乎事情多一些,横竖他们办事办得习惯了。但若来的都是大事,再多的宰相也要难受。

眼下国家正遇有几件大事,头一等还是官家病重、太子监国,这才是真正的国本。少了一个软弱的官家来了一个有为的太子,本是一件好事,然这官家再软弱也是几十年皇帝做下来做得熟了的,这太子再可教,也是赶鸭子上架,现抓了来不到一年的。都说养在深宫之中的皇子不知民间疾苦,难做得好皇帝,却不知这长在民间的,他也不知朝廷内情,要做个官家,也要从头学起的。

诸臣一头忙着朝政,一头还要教这太子理政,从来教读书易、教做人难,教做官家,就更难了,这官家,真个不是教能孝得出来的。一头怕自家没说明白,另一头又怕说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动脑筋不去悟。自梁宿往下,整个儿朝廷都眼巴巴巴看着这个太子。

又有许多勋贵、大臣、宗室别有些个肚肠,起些儿小心思,后头躺倒的那个官家,又与大家弄了两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来,加上慈宫、中宫搅局,这些个人心,还是要安抚的。官家病倒,民间也有些不安,一来天气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来这官家虽然不强硬,却也不扰民,民间颇有些念着他的好的。一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更兼天寒又生灾民,国家实是乱不得。

这节骨眼儿上胡人又犯边,纵以田晃之好休养,也忍不得要破口大骂这群胡人:“不知礼义,诚畜牲辈!”梁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一来成千上万头,也要吃人!速命边将坚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们也坚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们没了吃的,才要寇边。前也是死、后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一搏,抢着了反而能活。”

说得众相皆默。另一宰相关宁道:“此犹在其次,若诚因无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宁不下来,须择良将往去御敌。”梁宿又头疼了起来,国家已十余年没有良将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数十年前那位因字写得不好觉着屈才了的能人投北,颇为患边关了些时日。也因此倒磨练出一批将才来,待这位人才在北边儿死了,将才渐成,胡人讨着着好,两下倒安生了。

说不得是不是“卸磨杀驴”,老一辈儿领兵之将都叫召回“颐养天年”了,年轻一辈儿的也没个经过大事儿的,朝廷也不甚重视。朝廷如今,实缺良将。忙将兵部尚书唤了来,问他那处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书也有些个傻眼:“若说征兵,不拘哪里抓也抓些个来了,将却不是顺手便能抓来的。”

这等话,说与不说一个样儿,将梁宿气得额上生出两个疮来急的。

九哥于上头听了,一时也Сhā不得嘴去,他理政日子尚浅,若说这回雪灾,他倒能说出个幺二三来,这等兵事,他还不曾习得哩。男儿总有热血,九哥少时习弓马,听着有外敌来范,也是义愤填赝,恨不能点起百万雄兵,一战而定北地。比及听宰相们及粮草军需,再想一想国库,他便哑了。暗叫一声惭愧,便静听这些人商议。

梁宿等议论半日,不过是“坚壁清野”四字而已,如今寒冬,清野都省了,只管闭门不出,与胡人­干­耗着。听起来是窝囊了些儿,却比冒然出击要稳妥国家眼下听不得坏消息了。

不几日,许是老天开了眼,来了个好消息进犯之敌叫打退了。政事堂里也不免欢呼起来,待听了立功的人姓陈名熙,靳敏便道:“这不是原侯之子么?”政事堂又哑了。梁宿不得不又请了丁玮等人来商议,丁玮道:“为今之计,是使人往北地核实,他这战报是虚是实!”

梁宿暗道惭愧,急令八百里加急,往北地寻问。不数日,捏着回报面­色­更苦,陈熙真个有勇有谋来!暂平了边患是好事儿,立功的是陈氏子,便有些个微妙了。

许多年来,朝臣依着礼法大义,与慈宫相抗,苏正等还叫逐出京。先时那位沈尚书还叫流放了,他儿子沈植叫寻了回来,也已两鬓风霜,录做个远地县令,实是梁宿体恤,叫他不必在京中苦熬,往外就官既有一笔丰厚俸禄,也好做出些个政绩来,好起身发家。

眼瞅着慈宫势哀,乾坤已定,陈氏外戚要萎了,却又来了个陈熙。原侯本就是开国之时因军功而侯,数代之后出个颇肖乃祖的子孙,也是人之常情,国家又正在用人之际。坏就坏在慈宫还在宫里杵着!

不用陈熙,照情势看,来看还有胡人寇边,界时若挑不出个人来担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朝廷的脸面也不要了。用他,真怕慈宫再借机生事,宫中事,才是真国本,到时候谁又担得起?

不得已,梁宿又急与亲近之人商议此事。“不用,恐边关患生。用,恐内廷不安。如何是好?”

苏先生却是个心底坦荡的人,总觉万事都要依着道理来的,将颗白花花脑袋往上一扬:“那又如何?他还敢造反么?我知诸公碍着慈宫,又恐他壮了慈宫之势。他若有为,自知轻重,若无能为,也成不了气候!只管用他!公等竟忘乐令之语乎?[1]慈宫,亦一­妇­人耳!”

洪谦亦与会,此时方徐徐道:“他手下兵卒补充须靠着朝廷、粮草马匹也要朝廷拨给。诸公若不放心,可使可信之人督粮,调兵为其护翼后路。待其功成,即调归京便是。”

梁宿苦笑道:“见笑了,这些年实叫慈宫弄得风声鹤唳了。眼下官家又在病中,慈宫乃官家之母,中宫又是太子之母,一旦宫车晏驾……”说到“宫车晏驾”便闭口不言。

洪谦心知,若这官家死了,慈宫固要担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尝不担心慈宫以辈份压人。苏半仙儿脑子一根筋儿,就不知道个“怕”字怎生写,梁宿却是与慈宫打过许多交道,难免叫她磨得头晕脑胀。至如洪谦自己,却是并不怕慈宫的。

当下遣义安侯董格往督粮,又调数路兵马,为其后援。洪谦于董格行前特往一见,嘱咐道:“国事为重,毋短其粮,请礼遇之,以免非议。”董格笑道:“我岂是因私废公之辈?该他的,我粒粮食不少,要多,却也没有,一旬发他一次粮,不须他催,他要屯,我也不与。”

政事堂里,诸人愁了半日,方将如何应对陈熙之事议定。北地里,陈熙的脸比政事堂还要难看。

陈熙乃原侯嫡出的长子,出生时慈宫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着长大的。世人重文,原侯也与他请名师教读书,彼时慈宫名声真个不坏,教他的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与苏先生有些儿像。陈熙读书也肯用功,却读得为人单纯热情。

因陈氏外戚之家,亲戚渐次荣养,原侯无事,便也好些个声­色­犬马,又有宠姬,生下一个庶子来。原侯夫人醋个半死,却也挑不出理儿来她已生了一子一女,长女是个姐儿,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个庶长子来,如今嫡长子已有了,原侯实是占着理儿。

这宠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的儿子也是聪慧达雅,颇疼爱这个庶子。偏原侯夫人生的长子有些儿呆蠢,数谏原侯身为外戚要收敛,做人要方正,休要耽于享受。陈熙同母弟少这个庶子半岁,又有些个顽劣,两相对比,更显这庶子的好来。两处不知掰过多少回腕子,总是夫人拿正室款儿压着妾,宠姬便施手段吹枕头风吹得原侯脑袋直点。

待两个小的长到十一、二岁上,一道骑马,两马交错,陈熙同母弟陈烈叫撞下马来跌断了腿。庶子陈煦倒是无恙而归。家中一通好闹,因宠姬哭诉再先,纵陈烈有伤,原侯见庶子立于一旁温良恭谨,那陈烈却真个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责罚陈煦,只叫他闭门思过了事。

原侯夫人还要再闹时,原侯道:“他们兄弟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惯坏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错在谁哩,你却又要赖谁个去?!你才是二哥、三哥母亲,教导事,在于父母,纵二哥有过,又与宛娘(宠姬)何­干­?!”

原侯夫人归便与长女大姐哭诉:“他还晓得我是这家主母哩!当年那贱人生了个孽种,我也忍了,便说要抱来养。那贱人怎生说?必要撺掇了你爹要自养,生怕我养死了她儿子哩!如今又说儿子教导之事在父母,倒要赖到我的头上来了!她个贱人养出来的贱种,小小年纪就知道残害手足,长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怜你兄弟,那么小个人儿,叫推下马来,全是命大才能活着回来!等那孽种长大,怕人大心大,要谋算这片家业,害我呣子几个­性­命哩!”

陈大姐却有主意,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已是定下的齐王妃,又随母亲习管家务,登时柳眉倒竖:“娘休哭,有我!”原侯夫人哭道:“大哥那个呆子,只道人人都是好的,二哥如今又是这般,我的儿,我也只有你了。”

说得陈大姐更是火起,回房里也不袖剪刀,只拿支做针线时使的锥子来,带着几个丫头去寻陈煦。彼时陈熙还在陈煦处说话,他听着这二弟与三弟一道出去,三弟跌伤了腿,身为长兄,自要询问的。陈煦见问,便先请罪,道是自己不合与三弟争赛,三弟要上前,自当让着他才是。陈熙反安慰他来。

陈大姐隔窗听了,气极反笑,笑盈盈进来,也与陈熙一处站了:“你两个说甚哩?”他兄弟两个原是对面站着,陈大姐与陈熙站一处,正看着陈煦,陈煦警惕,又请一回罪。陈熙道:“事已至此,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将人心想得如此坏?往后小心便是。”陈大姐冷哼一声,陈煦才放下心来这才像是陈大姐。

陈大姐似是叫弟弟说堵着了,一甩袖子:“随你怎生说,二哥却是禁足的,你与我看三哥去。”陈煦更放心,微笑道:“我送大哥大姐到门口儿。”陈大姐冷眼看他,他依旧微微笑。陈熙悄戳了陈大姐一指,陈煦看在眼里。陈大姐一抬手,似是要甩帕子,却是又准又狠,一锥子扎进陈煦左里,狠命一搅又往右一拉,竟是废了陈煦双眼!陈煦十一、二岁少年,力气不如陈大姐,竟叫她得了手。

这变故来得太快,陈熙吓得面无人­色­,陈煦的小厮儿连滚带爬出去叫嚷起来。陈大姐还有闲心,将锥子擦了一擦。

待陈大姐到了原侯面前,原侯恨不得抽她一记耳光,她却将手中锥子朝外一亮,亏得原侯收手快,否则便是一个透明窟窿。陈大姐犹觉不足,听那宠姬说:“大姐好狠的心,亲兄弟也下得去手害!却是谁教的来!”便笑道:“我们姐引入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

原侯咽得喘不过气儿来,原侯夫人又大哭:“怎般说?怎般说?一样的话儿,一样的事儿,你这做爹的要怎生说?”原侯只得忍气吞声。然陈烈的腿,却终是没能如昔,也怪他­性­急,未及好便要跑跳,终落下残疾,成了个瘸子。陈煦双目已盲,因看不着路,也“失足”落水死了。

陈大姐此行,好似与她母亲推开一扇大门,门外天宽地广,原侯心爱的宠姬某一日便叫她打死了。

陈熙目睹家变,痛心疾首,劝母亲,母亲不听,父亲又变本加厉只不敢再抬举婢妾庶出了,劝也不听。一抹泪,他便要离家出走。原侯夫人如今只指望他这一个宝贝,听着风声便截下他来,又寻原侯说话。原侯只得与他寻个荫职,他又自请往边关,几经周折,终是父母拧不过儿子,想边关无战乱,去便去了,安排妥当才放他去了。

陈熙自到边关,始知事间事并不简单,渐有了些人气儿。因是外戚出身,也没少遇着事儿,亏得他心地好,终是磨炼了出来。

此番立功,也是他自家真本事。男儿谁不想万里觅封侯?从来军功最重,有了战功,是件喜事儿。陈熙心里却苦,他晓得外戚不好,这些年不知写了多少信劝家里,哪知家中与慈宫终是把事情做坏。他只得埋头苦­干­,希翼有些个成就,既可赎家中之过,说话又好有些份量使家里人听。

待真个立了功,他一是怕叫调回京里荣养,再不能一展抱负,更是怕家中仗此之势,再生出甚事端来!届时,他真个惟有陪死而已了。思及此,他又修书一封,劝父亲原侯,外戚休要张狂,请劝谏慈宫,只管慈抚后辈,休要­干­政。

陈熙想得不错,他立功的消息传至京中,慈宫一系一片欢腾,又活跃了起来。慈宫恐是这宫里最关心官家之人,每亲自看顾官家,又眼看着写方抓以药,见着某味药材,还要询问一二,唯恐官家死了九哥上位。

官家的病因着这样,倒渐有些起­色­,虽不能理政,却也渐渐好了起来。

慈宫开心,便叫人讲陈熙血战之事,日日听也听不烦。连着玉姐往慈宫那处去,也听着了许多。却是原侯夫人来说:“大哥原是守城来,不想那胡人凶狠,大寒天里光着膀子也要往前冲的­性­子。直冲到城下,娘娘可知道,大哥守的城小,是个土城,城墙也不高,可凶险!”说着念了一声佛。

淑妃催问:“大哥如何战来?”

原侯夫人笑道:“大哥聪明哩,叫人拿水往土上浇,北地滴水成冰,滚水落墙上都要结冰!将城上罩了个大冰壳子,滑溜溜,想往上爬,先摔死他!”

慈寿殿里便是一片笑声。玉姐听着也微笑,原侯夫人说的,与九哥说的倒也差不离。这陈熙以此法守城,还将这法子传了出去,真是不小一件功劳,倒也是个能人了。只盼他真个是有智慧,不是有小聪明的才好。国家重文轻武,为防藩镇之祸,陈熙若是安份还好,不安份,他手下的兵,父母妻子皆在内地,是必不肯随他为乱的,到时候白得罪了人,谁也救不了他了。

听完原侯夫人讲述,玉姐便告辞。慈寿殿里却又嘀咕起来,皇太后意思,总要等宫才人等生产,是个皇子了,再好行动。淑妃不免有些儿急,皇后也想叫东宫过个不痛快的新年,好叫她晓得些利害:“新婚­妇­人便与长辈脸­色­看,如何能不教训一二?”

皇后却实拿玉姐没个办法,只得求助于慈宫。慈宫比她聪明得多,笑道:“这有何难?”便命唤来数个宦官,往东宫门外,远远缀着,或闲逛、或静立,伪称洒扫巡视,自白至黑,时不时冒个头儿。但东宫有人出来,便注目凝视,看得人心头发慌。问他,他便说是奉命洒扫,并不入东宫,东宫曾言,只管自家宫事,不预后宫事务,他们又不碍东宫的事儿,噎得胡向安说不出话儿来。

人便是如此,有个恶心的人在旁边儿,纵他不言不语,你心里也要难过。晓得这些个是两宫派来的,虽他们没甚不良举动,东宫许多人便连觉也睡不安生,三数日下来,好些个人眼底便青、脚下便晃。连九哥也皱眉:“比苍蝇还要烦人!”

青柳说与玉姐道:“真个碜人!他们甚都不做,又不肯退,也不归咱管。不知他们安的甚样心!”碧桃道:“总不是好心!”

玉姐冷眼看了五、六日,估算着这些人作息,这日忽道:“差不多了。”命两人也带人洒扫,却故将水泼于这些宦官常行走站立之处,今冬极冷,滴水成冰。再有人来时,便有不慎跌倒者。

东宫忽地打开大门,涌出一群有力宦官来,上前好心搀扶:“唉哟,怎地这般不小心来?”趁势将人再一推,这回轮班的是两个小宦官,一推,将两个于冰上推作一团,他再上来“搀扶”。

一手按着那倒地宦官的肩膀儿,穿着牛皮靴的脚却狠往人膝上跺去!直疼得倒地之人呼痛都叫不出来!又伸手揪起那人头发,好似揪着个大西瓜,硬往地上掼去!

两刻而后,慈宫那里便收着两个血人,玉姐亲将两人送来,一脸愧疚道:“这两人常年在东宫外头洒扫,今日天黑路滑的,跌伤着了。我想着我东宫虽不管后宫之事,可这是娘娘的人,长辈的使唤人,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以寻常奴婢视之,亲送了来。”

慈宫检视时,见这两个人腿便折、脸便花,委实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狠人呐!

陈熙其实是个好孩子。

[1]出自《世说新语》: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王兄长沙王执权于洛,遂构兵相图。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允朝望,加有昏亲,群小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尚书令乐广的女儿嫁给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成都王的哥哥长沙王正在京都洛阳掌管朝政,成都王于是起兵图谋取代他。长沙王平素亲近小人,疏远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惧。乐广在朝廷中既确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亲关系,一些小人就在长沙王跟前说他的坏话。长沙王为这事曾经查问过乐广,乐广神­色­很自然,从容地回答说:“我难道会用五个儿子去换一个女儿?”长沙王从此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怀疑和顾虑他。

做女人真可怜!

88、胎梦

红梅绮窗外,白雪红梅,一片琉璃世界。室内香烟袅袅,东宫炭火足,玉姐着着宫里人喜穿的朱红大袖衫儿,净了手来,摆出瑶琴,亲燃了香,却坐弹一曲《春江花夜月》。曲不应景,闲极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却说玉姐自入宫中,实不如在外时过得痛快。在这两处时,无人心怀恶意,自家不用说,哪怕婆家,也是和和气气的。何如宫中这般险恶?休言几次为难于她,便是慈宫与中宫待她笑脸相迎,从不挖坑儿叫她跳,她也亲近不起这两宫来。

想当初立嗣时,这两宫打的是甚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九哥便是陈氏富贵万年的绊脚石,不搬走不痛快。这宫里死的都是蠢人,因着一两句好话便叫人哄得失了立场,真个死都不晓得是怎生死的,还要拖累家人。

是以玉姐自打晓得要入宫,便朝着吴王府、申氏等处请教,又问讯于常入宫之僧道人等。洪谦又暗使人寻出宫之宫女,或买通宦官,探问些消息。玉姐听了这些新闻,便知两宫也非铜皮铁骨,肚里已想了好些个对策。及入宫,见两宫作派,便知自己所想不差。

朵儿犹担心她,道是两宫是长辈:“从来婆婆要搓磨儿媳­妇­儿,一磨一个准儿,这可如何是好?”她却说:“这是宫里,倒有一条好儿她还能与宫外恶人一般叫我立规矩?除此之外,两宫不足为惧,她们也须倚着男人,官家离心、陈氏无能,我便不怕她们。朝臣只怕还要担心我不够无礼。”朵儿惊奇道:“家里娘子常说,内宅不同外头,门道可多哩。”

玉姐将手当空一斩:“快刀斩乱麻罢了。我不好先动,只恐她们不动手哩。”慈宫果然更能沉得住气的,先跳出来的是中宫,叫她狠打了回来,也安生了一阵儿。眼下陈熙御敌有功,真是叫玉姐不大痛快了。心中烦闷时,有人送上门儿来叫她出气,她要“不识好歹”可就不是她了。

虽将慈宫挑衅抽了回去,她实领教了慈宫与中宫之不同,中宫做事,你看得出她坏,还能说出一二来。慈宫做事,无论看不看得出,除非蛮不讲理与她歪缠,便说不出甚话来。玉姐索­性­甚话也不说,直接动手。

虽诸事不断,玉姐依旧觉着无聊得紧。宫中事务在她手上并不觉难,宫务原本也并不如何难,本朝官家皆不甚好­色­,不兴那后宫佳丽三千人,人少,事便少。且宫中又有各司局等各司其职,真个要拿她拿主意的,反是人事。将慈宫小宦官一脸血沫子地送回去,阖宫上下,恐都要再安生几分了。

她在想的是陈熙。军国大事,她也不是全然无知,近来又有九哥前头有不顺心事,回来也与她说上一二,她便知陈熙或可涨两宫之势,果不其然,两宫又生起耗来。不过,也就这个样儿了,只是麻烦些儿,一丝趣味也无,玉姐自觉尚应付得来,闲极无聊,便弹起琴来。弹到一半儿,又歇下手来,叹道:“实是无聊得紧!”

既见她稳坐钓全台,朵儿素服其能,再不多言。青柳、碧桃这些时日也知玉姐手段,然她们比朵儿伶俐些儿,又奉申氏之命来,便要将想着的说与玉姐:“娘娘怎说无聊?那头恐还有手段未施展哩。她们累代经营,娘娘只初临,东宫里已叫娘娘制住了,外头恐还有不安份的。”

玉姐冷笑道:“秋后的蚂蚱,且看罢。她想伸爪子,我就敢剁了它!”语气里杀气腾腾,将两人吓了一跳。玉姐缓声道:“养尊处优数十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陈熙于慈宫,恐是催命符哩。她要真个蛰伏了,玉姐心里也不愿下狠手。她一动,玉姐便心无愧疚了,到时候用甚样手段,便不好说了。说她虚伪也好,说她有城府也罢,她行事向来如此。

慈宫养尊处优数十载,唯在官家立太子一事上失了手,其余诸事皆顺,又因事情紧急,是以叫玉姐打回,心下不无懊恼之意。却也不得不恨声道:“这洪氏倒是有主意!”淑妃不敢言语,皇后因手里握个宫才人,­妇­科之御医言怀相极好,似是男胎,她便底气足,因说:“她打了我的脸,是我没用,我也认了,如何敢这般对娘娘?真是不孝!”

慈宫冷道:“你去这般说到她脸上去?”中宫闭口,她是想撺掇着慈宫去对付东宫,自己却不想动手来。慈宫对她颇失望,她未尝不因先时慈宫捧齐王一庶子而无视鲁王这个庶子心有怨恼。

慈宫道:“等罢。看大哥何时回来。唉”中宫教唆不成,只得回去看宫才人。

淑妃待她去后,便问于慈宫。慈宫道:“她终不与咱们一条心!有了个宫才人,她的心便又大了,人又蠢,看吧,她坐不住。有她前头惹事儿,旁人也好少说咱们两句儿。宫才人叫她养成个猪模样儿,生产时且有苦头儿吃!怕她打着去母留子的心思哩!真个道我看不出来?”

淑妃道:“官家只与宫才人名位,那一个……”慈宫道:“这才安全。等官家好了,宫才人生了,那一个不是才人也不行了。”

淑妃合什念一声佛,又说:“只盼大哥旗开得胜,万里功成。”慈宫叹道:“一个家,要单靠女人支撑,总是不成的,还是得男子。我真是后悔,当时大臣说荣养,我便真个听了,不曾叫你兄弟侄儿暗地里上进些儿。否则何以至此?”

淑妃道:“我忧心的,却是东宫,官家自然是想自个儿子继位,不拘哪个宫人有子,都可叫官家强硬起来。赵隐王那个贼,因只剩了他一个,官家回护他时何其用力!或可与大臣相抗,界时又有大哥在外声援,大臣里再有支援的,倒还有几分胜算。只恐太子妃有了儿子,大臣们便要懒省事儿了。”

慈宫垂眼道:“你休说,叫中宫说去,她是正经婆婆么,管儿媳­妇­要个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淑妃轻声应了。不几日,往看宫才人时,顺口便说及东宫事。皇后情知淑妃恐没甚好心,却也不得不关心,好歹手头有个宫才人,她倒有几分耐心,硬生生直等到过年时,方才发难。她恨玉姐入骨,本就不是那般好忍的。待年宴时,许多命­妇­看她与看玉姐的眼神儿冷热天差地远,她就耐不住了。

自九哥过继,郦玉堂与申氏品级皆升,在外头也是许多人捧着,然进宫的次数儿比原先在外里还要少。郦玉堂连个宗正少卿也做不得了,镇日赋闲在家,又或往石渠书院里去,寻那些个风流才子吃酒赏花,叫苏先生大扫帚拿着亲赶了出来,不得已,又以往吴王府去,与吴王爷儿两个吃酒。吴王好个声­色­犬马,郦玉堂以其庸俗,郦玉堂好个风流气度,吴王说他矫揉造作。郦玉堂不服,道:“我是慧眼识英哩,洪亲家便是我觉着气度好,硬定了亲事的,现在看,如何?倒是爹,只晓得花钱,叫娘辛苦,与你养儿养孙……”

郦玉堂其实是个单纯之人,因觉申氏是个好的,便于家事上也上些儿心。虽天资不好,往深里看不出来,明面儿上的事却是晓得的了。譬如他只管与女人厮混,反要申氏与他养这许多儿女姬妾,吴王妃也是如此。这话儿憋在心里头有大半年了,好容易借着酒意发了出来,与他母亲打抱个不平。

吴王老羞成怒,唤人将他采来要打,众人晓得他是东宫生父,哪个敢真动手来?只管撵着郦玉堂满府里乱蹿。吴王平日好弓马,虽老犹健,亲上前来采他,郦玉堂不敢躲了,叫吴王一顿好打,闭门养了一月­棒­疮。申氏也在家中照料他。

亲生父子、呣子相见,也只有在如年宴这般众人都到的时候儿了。申氏入内,就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与玉姐,端看她们要如何行事。东宫须避嫌疑,若不知礼数总与申氏等相见,又待之愈礼,恐怕苏先生便要头一个跳将出来谏上一谏了,却正合了宫中之意正愁没个借口敲打东宫哩。

孝愍太子妃虽有孝在身,却也是本家媳­妇­,自然在侧,玉姐让她上座。孝愍太子妃必不肯,玉姐道:“长幼有序。”说完便看一眼淑妃,看得淑妃恼意将起,她又收回眼去,自往下手坐了。王氏以袖掩口,微微一笑。她不好着艳衣裳,只着太子妃之礼服,也是深青颜­色­,也算合适。

玉姐且安坐,待众人上来行礼。自越王太妃起,她便只受半礼,且说:“我年纪,纵有规矩,也是法理不外人情,头回与诸位宗室长辈一道过年,不敢轻狂。”又还礼。王氏亦随她起身,肚里已明玉姐之意了。她是太子妃,按礼,亲王太妃、王妃等亦不须全礼,盖因天家骨­肉­之情。此时说这般话出来,便大有深意申氏也是宗室长辈,总是不须当众受了丈夫生母之礼。

她话儿一出口,便有人忍不住笑将出来,又敛了声儿。慈宫与中宫阻拦不得,只得咽下这口气。二人纵横宫中数十载,所遇之人无不俯首贴耳。慈宫年轻时还有宠姬之患,稍警觉些。皇后入宫便是皇后,谁也夺不去的位置,纵是淑妃稍无礼,也是有限。原是她们一出口,旁人便低头,话儿也不敢回一句,由着搓磨,只敢暗哭。

纵是先孝愍太子妃王氏,与两宫不和得天下皆知,两宫面前也要老实,想顶嘴也要换个说法儿。赐个宫人,她挡着,赐良家女,尚须太子出面。哪像这一个,竟是街上泼皮,全无一丝礼仪体统,恨不能赤膊上阵挠人的脸,哪个大家闺秀是这般模样儿的?哪个新­妇­不要受婆婆些调-教的?眼下更好,当着她们的面,与前头婆婆眉来眼去,道她们是死人么?!

真个没教养!

皇后一个没忍住,原本慈宫就想拿她当个枪来使,后头与她撑腰,前头叫她得罪人的。虽自诉忍耐受气,她也就忍慈宫一个而已,对旁人时,却是半点委屈也忍不得。

真个“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殆”了。见玉姐与申氏回话时,声儿里都带着蜜糖,眼神儿里都揉着温水,行动间娉娉袅袅,真个香暖柔软,全不似看她时那目含讥讽的模样儿。皇后心中更添一把柴。

待诸人坐定,皇后便假意说申氏:“好福气,行动有媳­妇­儿侍奉,我却命苦。”申氏连说不敢,道:“不过将心比心,以情换情罢了。”皇后将眼往玉姐身上看去,玉姐并不起身,秀英下头看着着急,恐她闺女吃了亏去,险些儿要起身说话,却韩氏一把拉着了。

王氏心道,这般丧气话,本不该于此时说的,你不是命苦,是人蠢罢?!笑接口道:“昔日鲁王妃在日,与娘娘真是母慈媳孝,我想Сhā跟针儿也Сhā不进去。如此倒是婶婶[1]好福气才是,得娘娘青眼。娘娘这般,我可是不依的。”

她儿子丈夫都没了,要她说与两宫无关,她怕夫、子半夜寻她说话,问她良心何在哩。且她还有一个姐儿,玉姐又待她们母女好,不向着玉姐,却又向着谁来。只要玉姐能护着三姐,便叫她豁出去与两宫拼刀子,她也不皱一下眉头。

待见了玉姐作派,她方悟:我先前这一、二十年都白活了!对这等人,便要这等手段!她们又能耐我何?我先时对她们,实是太客气了!肚里懊悔,又有个女儿要护持,说起话儿来,直如快刀,刀刀割着两宫心腑。

皇后再没想到孝愍太子妃居然敢这般明火执仗就站在玉姐一头,怒急攻心,道:“你不顶用,我要与她说个悄悄话儿,好早早抱个孙子哩。”王氏叫她说得满面通红一,玉姐笑道:“不须悄悄话儿,您怎生说,我怎生听便是。您叫生,便生,不叫生,便不生罢了。”

说便往宫才人腹上看,看得宫才人惊惶看皇后。一室命­妇­又都看着皇后,皇后发作不得,实憋得难受,笑对淑妃道:“听听她这张嘴儿,倒是会卖个乖儿。我如何管得这些事?”

王氏见皇后笑得勉强,心下大快,便也笑,笑得诚意十足:“您管不得,还有谁能管?难道要将事推与慈宫?”

皇后目瞪口呆,去看慈宫,慈宫也有些个失神,孝愍太子妃,何时变得如此口舌上不饶人了?她们却不知,这世上媳­妇­儿,哪有真个笨嘴拙舌的?不过是碍着礼法情面不好说出口罢了。受了屈的媳­妇­儿,谁个不曾背地里骂上两句?孝愍太子妃先有顾忌,如今没了,又认她们做仇人,如何不将往里积怨泼将出来?

慈宫道:“你们倒说个没完了,仔细菜都冷了。”次后连饭,也吃得安静极了。

皇后虽叫妯娌两个打了脸,却也与玉姐找了个不小的麻烦,命­妇­们回去一说,也都惦记起太子妃的肚子来。有人猜陈氏要如先前一般,以无子为由,以陈氏女充东宫,淑妃便是榜样。有人猜陈氏心大,恐要对九哥不利。

两宫又添请平安脉之人,每诊完,便道:“并无身孕。”日子掐得极准,总在玉姐小日子前两、三日来,他们不说完,

正旦时,官家居然能下地了,宦官扶持着,受了朝贺,二月里,宫才人发动了起来。官家亲临,九哥、玉姐安坐东宫,静听消息。传来消息却是宫才人胎儿过大,大小只能保一个,是人都晓得当保哪一个了。宫才人死前却挣命生出一个女婴来,官家当时便一脸灰败,孩子也不看,只叫皇后好生照看。

皇后气急败坏,擂着桌儿问:“这是怎生弄的?”她那心腹道:“原弄了个男婴来,喂了些药,令他睡了,不想宫外查得严,凡宽逾半尺,长过九寸、深及三寸的器物,皆要打开查验。道是防宫才人生产,有人为不法事。”

东宫里,朵儿却问玉姐:“娘娘如何知道的?”玉姐道:“你哪晓得这等手段,却是千百年前便有人做过的哩。[2]只要崇庆殿想要个儿子,就须得弄个儿子来,休管宫才人生不生得出!”

经此一事,官家又将另一宫人升做才人,果如慈宫所料。而宫内宫外,便有许多人开始议论起东宫的子嗣来了。官家没心思问,梁宿便遮遮掩掩,问起九哥来:“不近女­色­是好事,然如今官家渐安,殿下轻省了些,当为国嗣计。”

九哥却不着急,反安慰玉姐道:“先是守孝,后有诸事缠身,我并不急。”玉姐冷笑道:“本就不该急,礼,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为其血气丰盈易子嗣之故耳。如今我今年及笄,你还未冠,原在家时,两处爹娘可曾说过要这般急着成婚的?宫里住了一辈子了,­妇­人上的事情清楚得很,现在却又来催!我呸!看宫才人,叫喂得安个尾巴就是猪了,这不死了?我们不准备万全,如何敢发动?她能叫姆姆将出月子就将安,一日等不得哩。如今狗急跳墙,甚事做不出来?”

九哥道:“两宫心思,我如何不知?休理她们。有甚事要我去做,只管言语。”他终是外头申氏教大,家宅之事故不­精­通,却也不是那等无礼之辈。玉姐心道,少不得,真个要“努力”一二了。

玉姐道:“那些个御医,每月必来,真个讨厌。”九哥道:“这个好办。”不几日,便传出这两御医私卖药材之事,九哥便不要他们入东宫。他做得也是明目张胆,只管与官家直说,又说官家也只用两个御医请平安脉,东宫便不要这许多了。减了这两个,独留一个下来。

玉姐却在宫里苦思,如何得避得开算计去。她走能跳时,自是千般好,甚也不怕。若真有个甚事,人却比水晶还要娇贵,尤其要平安的不是她一个,思前想后,除开离了禁宫,实不能保万全。又有|­乳­母等,非忠心又有智慧者不敢要,否则便生下来,玉姐也要害怕。

不怕贼偷,却怕贼惦记。自家不怕,却不能叫孩子遇险,大抵做母亲的心,便都是如此罢了。事关子女,怎样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将旁人想得更坏。[3]

幸而边关告急,九哥有着借口说没心情,这借口说得好极,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儿。秀英在家里却急得不行,她也是数载方有个儿子,真怕玉姐步她后尘,若先有个庶长子,岂不又是一齐王?将这心意说与洪谦,洪谦道:“且看太子罢,眼下他倒是一片好心,我们做得多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观里烧香,又百般许愿。却遇着许多百姓也来许愿,祈边关大捷,又有为陈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听了,心里更慌。这百姓前阵儿还骂陈家,这回又为他家祈福,盖因若败,少不得又要与胡人许多“赏赐”,又要加赋税而已。

至春三月里,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觉。虽学过些皮毛医术,然医不自医,又不敢令御医等先知晓。她布置未完,原是想装个病来,直病到生产的,此时猛来这个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一想,挨到平安脉前,估算着日子,总该有近一月了,想那清静当能把得出来。便伪称夜里做了个梦,想去庙里上香。若他不能,外头更有能者,使朵儿回娘家探望林老安人时,捎了消息去。又与九哥如此这般一说,九哥纵平日面不改­色­,这回也生叫人看出个“呆”字来。

玉姐推他一下:“我还不定是不是呢,这才要小心。”九哥一口应承了下来,转朝官家请旨,道是梦着了孝愍太子等,欲亲往大相国寺进香。又,欲请孝愍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一道陪着。顺顺当当将人带走。

到了大相国寺,非止有和尚,连道人也有。几人捻香毕,恰遇着秀英也在,王氏携三姐看绿树桃花,让她们母女好说话。清静手指儿略抖,慢慢摸着脉,又问玉姐诸事,皆由朵儿代答。

清静道:“是。”不悟摸脉,亦是。又叫几个暗中请下的大夫来摸脉,亦是。秀英喜不自胜,又以恐不是,期期艾艾问于清静。不悟道:“说是,必是。”洪谦心道,若不是,必是叫两宫弄没的,这话却不好当面说,只好暗中送消息与玉姐。

清静捋一捋须道:“娘娘做了梦了?正好,天雨花,娘娘以裙承之,是吉征也。”

这回连洪谦也惊着了,暗道这道士好心思。申氏道:“若不是个哥儿,追究起来又如何?可不能叫孩子担惊受怕还要吃瓜落儿。”清静目视不悟,不悟笑道:“谁个说吉征必要生儿子的?天雨花,生个闺女又如何?照我说,梦月入怀更好些儿,月为太­阴­,生个闺女也好有个说头儿。下一回便梦吞日好了~只可惜孙伯符也是梦月而生的,却是个男子。便这回雨花,下回吞月,再下回……想也不用再下回了。”

九哥:“……”

玉姐:“……”

不两日,内外便传出谶语来,道是太子妃梦天有五­色­祥云雨花,以裙承之,因而有孕。

作者有话要说:[1]有些地方,管弟妹叫婶婶,管大嫂叫姆姆。这里这样称呼,是显亲近的意思。

[2]做这件事情的是大名鼎鼎的赵飞燕,她因为跳舞,吃了传说中的肌息丸,生不了孩子,于是就假装怀孕,要从宫外弄一个男婴回来,结果……捂得太紧,孩子死了。她只好说流产了=囗=!

[3]后宫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马奇葩的事情都能发生。比如,魏忠贤找人给怀孕的皇后按摩,把张皇后的儿子流掉了。能跟客氏一起,把怀孕的宫妃关起来活活渴死,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

89、表妹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这世间但凡大圣大贤、真命天子降世,必有不同凡人之处,这等不凡,非特指出生之时,多半自降临母腹,便有了征兆。譬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被生下来的契,又譬如“见大人迹而履践之”后叫姜嫄生下来的后稷,再或者其母“梦与神遇”生下来的刘邦,至于薄姬梦龙盘衣裾而生汉文,王美人梦吞日而生汉武。诸如此类,总教人觉着这些个明君,个个都不是他爹的亲儿子。

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开创了“父传子,家天下”。

这些个人,生的时候非有红光冲天、众人皆来救火而室内人不觉,不能说是有大人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还要“出生时二龙戏珠于馆外”。汉光武生无异征,便觉自己不足,必要信个谶纬之学,纬与经相对,实不是个有甚光彩的学问。

谁叫民间爱信这个呢?纵然是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起事前也需有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大鱼,平白叫人往肚子里了塞张帛书。又要委屈了吴广装一回狐狸。

休要盘根问底,总之太子妃之梦,实是安了许多人的心。又叫许多人息了心思,便连那现居在延庆殿的官家,心头也不由着慌,暗想:难道真个是天命所归?然他还真个有些儿不死心,好歹做了这些年官家,虽叫后宫管着、叫大臣谏着,竟显不出甚气度来,却也有丝儿刚­性­。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虽因一场病,不敢如先时般临幸宫人了,却还存一丝希望,盼着能有个儿子生出来。

官家有心事,于太子妃怀孕之事并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来胆小,又遣使赐了东宫许多物件。九哥与玉姐接了,好生将这“天使”送走。两个对着摆了正殿满地的珍奇物件儿,都是失笑。官家与的这些个皆是内库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药材、也有祈福吉物,至如绸缎珠宝亦是不少。

玉姐道:“这般周全。”九哥心说,必不是官家自己选的。两人命将御赐之物悉收归入库,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你纵用不服这些个,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我听他们说,还要常听些个雅乐,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不听­淫­声……”

他这般笑,真个傻到家,偏生自家还不觉,玉姐也不觉,与他笑做一处:“你背书哩,背得这般周全。也就是宫里,才这般讲究,出去你看看,哪家这般周到的?不也养出好孩子来了?依着我,少作些事儿,安安静静的才好。”

九哥此时,是她怎生说便怎样是好,还要说:“大姐说的是。”又说:“这孩子生来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诌吉兆的时候他也在当场,此时却好似宫外愚夫愚­妇­般信了个实在,真个当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赐,必有祯祥。恨不得得闲儿便围着玉姐打转儿。

玉姐也不于此时提醒他,只说:“你且慢乐,后头妹子百日,你笑得太过了,仔细有小人道你兴灾乐祸哩。”

九哥依旧是笑:“我出了门儿,自然不这样。”又问玉姐,百日当送甚样礼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准备。玉姐道:“这哪用你­操­心来?百日不过那几样物事,我都备下了,皆是金银份量十足的,谁个也挑不出理儿来。”九哥道:“两宫娘娘怕也没心情挑理了罢?”

玉姐头回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先时九哥埋怨陈氏,只说她们“祸国”,今日这番话,却是带上了些儿“私怨”了。不由肚里暗笑。这样儿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烟火之气。玉姐虽师从苏先生,骨子里流的还是洪谦的血。平日遇着个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这么个人物,真个能憋屈死。

设或有一日,两宫忽而安份了,却只拿她、她儿子练手,九哥因着礼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这个人真个死上一回不可!眼下这样儿,便挺好。果然这人呐,有了自己的骨血,便与先前不一样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发不解,何以官家先时对孝愍太子之薨如此无动于衷?世上多有怪人,玉姐自以还能看明白一、二分,遇着了这位官家,实是看他不透了。

九哥还在一旁说话,玉姐从未察觉他还有这般嘴碎的时候,却也笑着听。自大相国寺里归来,九哥便平添几分傻气,玉姐也由着他闹,并不阻拦。拦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开心一点儿,将这份子快活记一辈子才好。该她忍的,她都忍,该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九哥又忧心起妻儿的平安来:“只恐两宫不肯甘休,往后你出行,多带着人,叫朵儿与青柳、碧桃都跟着。哪怕火烧了房子,她们也不许离了你。”玉姐笑道:“我省得,我命大,你休担心。”

九哥摇头,大相国寺里,申氏见缝儿Сhā针将他唤了过去,话里话外,不过是宫中凶险。虽说九哥已过继,只好叫她一声婶子,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关怀之意并非改了一声称呼能斩断的。玉姐怀的,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头一个亲生的孙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时候儿短,她又不好说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愍太子原也有儿子的,长到四、五岁上还去了,谁晓得是天灾还是人祸?”

九哥素服申氏,更兼两宫确不甚和气,如何能放下心来?自大相国寺归来,那梦天雨花的吉兆传了出来,又唤了御医来诊脉,确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一时傻笑,一时皱眉,两眉间险没皱出川字纹来。直到玉姐答应了,出行必定小心,他犹不放心。

玉姐道:“我只消做出阵势便好,带的人多了,恐人多手杂,反要出乱子哩,”又叹,“外头只看里头如何富贵,哪知里头艰辛呢。我娘怀金哥的时候儿,我已觉家中兵荒马乱,她却还能出去串门儿。现在想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如今我这样儿,连串个门子都要担心。要还在家多好?婶子手下,必是事事稳妥,咱也不须­操­这些个闲心。”

说得九哥非止有些个同仇敌忾,对玉姐也有些愧疚,更怀念起申氏来了,道:“是啊”语颇惆怅。

玉姐听了,心中暗喜,自来她便认申氏一个婆婆,两宫却是九哥还未过继前便与她有隙的,九哥一过继,立时便是仇人,不叫九哥念着申氏的好、与两宫疏远,她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与九哥日日相对,外又有申氏,但见九哥便耳提面命,一头关心九哥,一头说:“今既非呣子,心却是与先时一般无二,不得日日相见,幸尔早与殿下择佳­妇­,望夫妻同心。”

申氏养他十五年,血脉相连,玉姐是他自家钟情,得之便如天赐,一母一妻,遥相呼应,自始至终,将九哥牢牢把住。

九哥之忧心,实是多余,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愍太子妃王氏从旁提醒,两宫便想Сhā手也难。但有入口之食,皆须侍儿先尝,到得慈寿殿,但有赐食,她只须­干­呕两下,却是一丝儿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说腰疼,一觉不对,便害肚疼。

如是几次,皇太后的脸­色­便极不好。皇后自宫才人生了个女儿,气便有些儿不顺,因说:“你这胎怀得可是艰难,宫才人那会儿,也不似你这般。”

玉姐应声道:“要不她怎么死了呢?”此言一出,殿下殿下侍奉人等都觉惊讶,旋即又想,这也是常理。这太子妃自未入宫前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入宫之后更是个敢下辣手的,些许言语口角,在她身上,实不算甚大事。

皇后气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还关切问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劳娘娘过问,听说头胎都要艰难些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都有数儿呢。”皇太后道:“头三月儿,正是要紧时候儿,你既不适,且歇一歇儿,待胎坐稳了,再来。万事都不如你肚子孩儿要紧,宁可旁的缓一缓。我这里呀,连着崇庆殿,你都不须来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离后,皇后道:“娘娘怎这般体贴于她?”皇太后冷道:“我不体贴她,也如你一般说她反叫她说回来?还不嫌丢人呐?”她近来真个渐觉­精­力不济,眼下要紧的是盯着新晋之才人的肚子,万事等生个皇子来再筹划,且没那心力与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几番下来,何曾自她手里讨过好处去?也便是皇后这个蠢物,才三番两次往人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陈熙有功,忽而大悟:女人的事,其实还是男人的事。现官家已不甚向着东宫了,若九哥有事,区区一太子妃,又有何能为?先时孝愍太子妃,也是宫中撑着不倒的人,此时又在何处?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无奈,也只得告退。孝愍太子在时,姑侄尚能一心,孝愍太子一去,两处便各有盘算,早便是貌合神离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择二、三宫人,往去侍奉官家。

慈寿殿里,淑妃却担心,问皇太后:“我恐才人这胎还是个女儿。”原本信心满满,必要生个儿子的,自宫才人生女殒身,淑妃便如当头叫浇了一盆冷水,方记起除开生儿子,还能生女儿来。

皇太后道:“总是与官家留丝儿盼头,他才好坚持,否则他一心向着东宫,还有你我什么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总不好叫太子久旷。”皇太后道:“你道我没想过么?已与东宫做成死局,再安Сhā人进去,立不立得住还是未知,官家那处,却要如何安抚?”

淑妃道:“官家有一同母妹,下嫁与光禄大夫赵唯丰,育有一女……”

慈宫眼睛一亮,口角含笑,道:“我有好些时候儿未曾见着这些小辈儿了。自她母亲去世,她也不进宫里来了。”

不想这一召见,却又见出一段公案来,这又是后话了。

却说玉姐出得慈寿殿,青柳、碧桃两个左右护持,朵儿与她撑伞,一行回了东宫。因她有孕,东宫格外谨慎起来,不肯叫她受寒,虽将入四月,已是夏天,东宫里食水皆是热的。

小宫女打了一回扇儿,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儿。朵儿又拧巾子与她擦汗,青柳笑道:“这般热,想是揣这个哥儿,阳气足哩。”玉姐听了也欢喜,嗔道:“偏你生了张好巧的嘴儿。”朵儿与她擦完脸,又擦脖颈,温水过后,玉姐始觉头脸清爽,又取茶来饮。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这宫里上下愈发客气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宫才人的事儿不开心。连慈宫都和颜悦­色­起来了呢。”

玉姐放下茶盏道:“你晓得个甚?慈宫比中宫狠哩!”

碧桃惊讶,因问何故。玉姐道:“崇庆殿里使坏,使在明面儿上,慈寿殿里使坏,能叫你有苦说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儿道:“慈寿殿做事,倒还留几分哩。”

玉姐冷笑道:“单说她使人在门外头不间歇儿地看着,也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你们几个为甚还要告说到我跟前来?心里慌了!想有个人儿,见天盯着你,就是不则声,也不动手……”

青柳打了个寒噤:“真个做梦也要叫吓醒。”

玉姐见朵儿犹懵懂,暗道憨人有憨福,口上却道:“也就是我这个乡下丫头,胆壮心粗,换个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你看她揪心不揪心?吓也吓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销玉殒了,你还说不出个甚来。”

朵儿道:“既这般,我倒宁可叫皇后打一顿,也不想跟慈宫照个面儿了。”

碧桃道:“从来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比那明火执仗的还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们明儿,还须得往慈寿殿里去,我还要早早地去,否则,便要叫人说慈宫好心,我却应得太快,太不识好歹了。你们或去取浆洗衣裳、或去取果蔬时,都说将出去。慈宫仁爱,免我请安,我却不可不识理数儿,必要去的。”

自她怀孕,一应衣裳都是东宫内洗换,日用饮食茶果,也要经层层验看,到东宫厨下自做了端上来。倒是宫女等衣物还是浣衣局等处浆洗。

朵儿道:“这般日日辛苦,娘娘身子要紧。”

玉姐笑拧了她脸上一把道:“谁个告说于你,道我要日日过去的?”声势做足了,坐实了自己不是轻狂人,叫人挑不出个理儿,她便能告个病,不再往慈寿殿里去。心情好时,病便好,再往慈寿殿去,心情不好时,就再病,不再去。总是慈宫先时口碑太差,些许小事,只消留与旁人一丝儿替东宫辩解的由头,余者自不用她­操­心。且她眼内,慈宫也不是那么难对付的,慈宫虽名声已坏,做事却偏还好扯张床来掩了,捏着慈宫这道命门,应付起来便不吃力。

玉姐次日果又往慈寿殿里去,皇太后又说:“有了身子的人,还要跑来。”玉姐笑得甜蜜:“我想娘娘了,一日不见,便想得慌。”皇太后也笑道:“你这怀的是个甚?将你这张嘴儿弄得比先时还要甜。”两个人谈笑晏晏,将个旁听的皇后恶心得不轻。

正说笑间,忽有个宦官一路飞奔而来,到便扑到皇太后脚下:“娘娘,才人要生了!”

听了这话,玉姐便扶额掩口,朵儿惊呼:“娘娘!”皇太后亦瞩目,玉姐强笑道:“我一听这生产,便觉着血腥,有些儿撑它不住。便不给娘娘添麻烦了,娘娘虽看才人去,官家骨血要紧。”言毕便摇摇晃晃,好像连椅儿也坐不住。

皇太后无奈,只得叫她走了。

玉姐回东宫,直到傍晚,方有消息传来,这一位生的亦是个皇女。碧桃听了,忍不住合什念一声:“阿弥陀佛。”将青柳逗笑了。碧桃听这笑声,脸儿一红,追打青柳。

官家闻说又得一女,却是颓丧已极。便是皇太后,也只好叹一句:“时也,命也!”心虽不平,却不好再撺掇官家临幸宫人,一幸二幸弄坏身子,九哥便真个要上位了。

且皇太后心里,现最不喜的是玉姐,转思可否拉拢九哥。趁官家沮丧,便说:“终也是件喜事,宫里多久不曾婴儿啼声了?如今连得两女,也是添些生气,好事将至也。”

官家浑浑噩噩,一拱手:“后头事,悉托娘娘,儿往前去了。”

皇太后道:“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又想起下嫁的公主们来了。有些个孩子可怜,早早没了,却还有子女,也该叫官家一声舅舅。外头常说,亲戚是走动来,一不走动,便生疏了,甥舅亲,本该多亲近。”

官家便将此事,悉托于皇太后。

皇太后回去不久,便于洗儿时道:“人老了便想热闹,想着小辈儿们,如今子孙凋零,又想见外孙了。”淑妃知其意,忙接话,与皇太后搬梯儿,三言两语,便将事定下,将几位出嫁之长公主翻将出来。

官家兄弟几没个剩儿,姐妹居然也是如此,盖因本朝公主腼腆,有不如意事,便易生恼,郁结于心。倒是大长公主还有两位,却也常年告病,并不出来走动了。皇太后与淑妃将这些长公主家中子女翻检一番,宣了外孙女儿们入宫。

岂料这些个长公主之女,长者皆已出嫁,或有与夫婿赴任者,是以未能全到。皇太后与淑妃原也不是为了阖家团聚,只看着官家胞妹淑寿长公主的女儿。使人去接时,却又生纰漏,原来这驸马家中竟然使人假冒公主之女!

却说宫使至赵家,家中一片慌乱,竟拿个使女妆扮了送来。正要上轿儿前,忽有个老妈妈闯来,哭道:“那个是假的,那不是姐儿!”虽则赵家人千般解释,道这婆子疯了,宫使却不敢怠慢,将这老妈妈扶起:“我是慈寿殿中使,尔有何冤屈只管说来,自有慈宫为尔做主!”

老妈妈一行哭,一行说:“长公主活着时,驸马便好宠那个小星儿,活将长公主气死。长公主去年,这宅子里越发没个王法了,关起门来,管个小婆子叫‘娘子’,与小­妇­养的一家和乐,却将长公主留下的姐儿抛到一旁。前几日那小­妇­养的将姐儿推落水里,捞将上来,也不与延医问药,现正在床上挣命哩。求天使救我家姐儿!”

慈寿殿宫使一听这话,暗道一声“巧了”!将这老妈妈扶起道:“老人家请起,有慈宫在,必不使姐儿受屈!”复将脸儿一板,对赵唯丰道:“驸马,引咱家见姐儿去罢?”他又不是“外男”连个借口都无有。赵唯丰满头是汗,急塞与他个大大的红包。

宫使将这红包儿接了,却转头吩咐小宦官儿:“去,往宫里宣御医去!”赵唯丰亲要来拦他的马,小宦官一拨马头,绝尘而去!

这头老妈妈地上爬起,不管赵唯丰拦与不拦,扯着宫使袖儿道:“姐儿在这头哩,我引您过去。”宫使顾不得嫌弃这婆子粗鄙,急步与她往后宅里去。

穿墙绕院儿,却到一处偏僻院落里,夏季树木繁茂之时,偏显出一分破败来。里面止一个小丫头子伺候着,想来这姐儿也只得一老­妇­并一小使女使唤了。进得屋内,素如雪洞,并无甚摆设,连床上被褥,也是旧的。

床上躺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苍白,嘴­唇­儿上­干­得起了皮,一头细发凌乱洒了半床。生得细眉细眼,­精­巧玲珑,宫使道,看这病弱样子,我这阉了的都要心疼,这家中父亲怎地却不理会?

赵唯丰紧跟了来,又想解释,宫使椅子上坐定,扳起脚儿来晃着:“驸马休问了,早早想好如何请罪罢。”不一时,御医到,把了脉,又开药。老妈妈一旁抹泪儿道:“好姐儿,你可要好好儿的,皇太后来救你了哩。”

90、胡说

淑寿长公主,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这么个身份,纵在天家,也该是极亲近的。不似那等与官家异母的,若是再有些个宿怨,便真个要讨不着好儿了。淑寿长公主与那些个人不同,因生母并不如何显赫,自幼便­性­情温顺,及官家登基,生母在时尚可,不几年生母亡故,慈寿殿心里对她实没甚大情谊,并不如何关照。

想当初官家初登基时,心里毕竟待生母亲近些,致使慈寿殿心中于那一系都有些儿不喜,此后淑寿长公主薨逝,宫中不甚关心,也在情理之中。官家一介男子,自家儿女尚且顾不过来,又哪里有心思记得亡妹遗孤?

今日合该叫遇上事儿了,谁想这淑寿长公主又叫慈宫姑侄两个自故纸堆儿里翻拣出来了呢?却闹出一段叫人瞠目结舌的奇闻来听过­妇­人叫夫家虐待的,没听过公主也叫丈夫逼得不想活了的。

官家连得两女,原在心灰意冷间,却叫慈宫一怒一激,又生起护犊的­性­儿来了,立时便应了慈宫所言,非特遣了御医,连禁军也要派了去。调军不是小事儿,叫当值的宰相田晃给知道了,跑来问官家。

官家抖抖嗦嗦,将事儿说了,田晃也是大惊:“何以至此?”又说,“若属实,当问驸马之罪。”官家拍案而起:“是该问罪!他们眼中可还有我?!抓抓,都抓了来问罪!”田晃听他这话不对,也只道他是气极,忙下去分派,且谏言:“臣请且派禁军围其宅,姐儿既病重,恐不好挪动,须就地诊治。又,真个要定罪,也须审过了,方名正言顺。”

官家恨恨道:“卿且办去。”

外头又嚷将起来,却是不知怎地叫御医得了风声,已参至御前了。官家将这快手快脚的御史的折子拿来一看,掷与田晃:“已有御史参他了,正好拿他下狱!”田晃暗道,你怎地这般急­性­了?早几十年有这般胆气,也不致是今天这结局了!

当时安排下来,禁军围了赵宅,直将内里的人急得如热锅儿上的蚂蚁。赵唯丰并其宠妾两个急急惶惶,这妾却有个主意,将她与赵唯丰生的两儿一女带到赵唯丰面前跪了。哭诉道:“官人,官人纵不顾及我,也要看孩儿面上呐!官人再犹豫下去,这满门上下,便无活口了。”说着,儿女齐上,膝行上前,抱着赵唯丰一齐大哭。

赵唯丰道:“门已围了,信儿也送不出去,叫我怎生是好?”宠妾道:“您只管一样儿也休应了,只管将阿青认作女儿,那里头瞧病那个,您一个也不识。那老婆子,一个下仆,主人家血脉,怎能叫她说了算?反要问她个诽谤的罪过儿!如此,才能保一家平安。横竖出了这个门儿,谁又认得谁来?”

赵唯丰有了主心骨儿,这才定了神儿,扶她道:“你且起来,我晓得如何说。”只打好了腹稿儿,待到了御前好一鸣惊人。不想官家却是见都懒待见他。复遣人来,将这家中人皆拘了,不拘主仆,腾出几间房儿来往内一塞算完,期间家中金珠宝贝也不知失落了多少,不外肥了禁军的腰包。

赵唯丰道:“你们如何敢这般待我?”禁军也只作没听着,将人往房儿里一掼,外头将门扣了,凭他如何拍门,一声儿也不应。

小院儿里头,老妈妈却来了­精­神了,眼见来了救星,絮絮叨叨,便说许多赵唯丰不法事。慈寿殿宫使道:“你且歇歇,看看姐儿,有甚话,往宫里回娘娘时再说回话时可不敢这般粗野了。”又教她礼仪。

老妈妈方讪讪住口,一拢头发道:“老身也是宫里出来的哩,原是长公主陪嫁。落到这虎狼窝儿里,不泼辣些儿,早叫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因赵大姐儿尚不得起身,老妈妈先随了宫使去覆命,宫使见她醒过神儿来,礼仪间虽有些生疏,行动倒不失礼,才放下心来。慈宫原就是想收拢了这赵大姐儿为己用的,自是尽心,满面怒容,直说要为长公主母女讨个公道。官家也叫激起了火来,必要将人严办了。

皇太后道:“也要姐儿好了才成,那家人,且下狱审着,旧仆也关了待发卖,都是些个坏了良心的,见这样的事儿,竟不知告发!宫里拨些人手去伺候姐儿便好。”

那一头,赵唯丰下了狱,竟于狱中上表自辩,言他女儿真个是要送进宫的那个,病的这个委实不是。那喊冤的老婆子,却是个疯子。

赵唯丰这一折子上来,也引了些儿犹疑,实是众人想不出,一个父亲何致待骨­肉­如此之狠?又不记他与淑寿长公主相处究竟如何,只得将这奏折上报。官家见了,也分清谁个对谁个,先问这老妈妈。老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长公主在时,他就待长公主不好,专一疼爱那个阿箫,与那贱人生了两儿一女,活将公主气死哩。他只认那贱人生的是亲生,何曾关怀过姐儿?”

官家不能分辨,下旨令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会审来。

外头审着,内里玉姐却纳罕:慈宫在眼下当口,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个人?从未见慈宫如何关怀过淑寿长公主一脉,为何此时动起这般心思来了?本朝当然有公主,能叫慈宫惦记的,也当数淑妃所出的三娘,这个淑寿,休说见了,玉姐几不曾听闻,还是入宫之前,申氏将一本册子拿了来,叫她背了,却是郦玉堂自宗正寺里抄出来的近支宗室、宗女名字。

一时猜度不透,青柳道:“凭他谁,只消慈宫不把眼睛放咱们这处,便是阿弥陀佛了。”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正笑时,九哥回来了,却是一脸不喜之­色­。他本就缺些儿笑影,玉姐倒分辨得出来,他这是真个不喜了,丢个眼­色­下去,众女皆敛了笑。玉姐道:“是有烦心事了?”九哥绷一张脸,道:“嗯。”

玉姐亲捧茶与他:“将你气成这样,想是不小?”

九哥道:“你没听说过?”

玉姐奇道:“听说个甚来?”

九哥皱眉道:“淑寿长公主的驸马,光禄大夫赵唯丰,气死长公主、虐待长公主所出之女,又宠姬妾事。”

玉姐道:“这个我却不清楚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

九哥将事一说,末了怒道:“他为逃脱罪责,居然不认亲女,反说那冒送过来的才是亲生。”玉姐道:“这人人都见了的,如何只凭他一张口说便成?”话未完,便觉九哥身上怒气似要破体而出,只听九哥切齿道:“却不是姐儿人人都见了,是那婢子,原是他宠姬心腹侍女,却是好些人认得的!”

玉姐尚不知此节,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奇道:“哎呀呀,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父亲!”九哥道:“他道人是好哄的?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堂会审,哪个不是问案的老手?朱震一人未曾提审,先封他家账房,又翻出那婢子身契来,比着手印儿,便叫她现了原形。”

玉姐听到此节,忍不得笑出声来:“单凭个手印儿就认了?物有相似。”九哥摇头道:“旁的不好说,这两个人手印儿却是不一样的。都是右手拇指,一个有斗,一个没斗。”

玉姐叹道:“那是他失计较了。”

九哥恨声道:“只恨他计谋败露,居然还大言不惭!”

玉姐道:“可是作怪,他连桩坏事都做不周全,还有个甚好自傲的?”

九哥道:“三堂会审,证据拿了来,先审那婢子,婢子胆怯,悉招了,那主意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还是他那宠姬想的,他还不如个­妇­人!便是这般禽兽,竟说若非尚主,他满腹才华必能施展开来!竟是长公主误了他!”

但凡晓得些儿典章制度的人都明白,光禄大夫听着好听,看着光鲜,品级也高,却是并无实权,实打实的虚职散官儿。光禄大夫之职,始于汉武,设立之初便为的是顾问咨询,此后一直也不曾握个实权。赵唯丰原是驸马,官家即位,因生母所请,加他一个光禄大夫,也只为了看着好看罢了。他便以不得掌事,意常怏怏。

玉姐听了,笑得直打跌:“本朝是要抑外戚来,可我也曾听说,太祖万安公主的驸马乃是太宗朝的枢使。一个眼高手低的玩艺儿,也敢挑剔长公主!瞎了他的狗眼!”

九哥扶着她道:“你仔细些儿,不要大笑……我本不该说这些个腌臜事与你听的,你怀着身子,不可听这些个……”玉姐道:“他难道能一辈子不晓得?听听也没个坏处,总不好养得不知人间险恶。”

九哥说了一通,心里好过了些儿,叹道:“就是这么个东西,我恨不得他去死,却也无可奈何?”玉姐因问:“怎么说?”肚里却早明白,依律“气死”实不是个说得过去的死法儿,不能实证他害死了长公主,便是身上没个人命,弄不死他。至如虐待女儿,便是将这女儿打死了,顶多有人说他一句“不慈”,长辈无故殴杀子孙的罪名,绝不致死,何况这姐儿还活着。至如宠妾,既不能证妻是叫害死的,那便不是宠妾灭妻,哪怕人人心里明白,也入不得他的罪。何况这妾实不曾叫扶正过。

此事若未曾闹开,罗织旁罪来整治一个驸马,倒并不难,一做成大案,反而不好痛快下手了。

果然,九哥也是这般说。玉姐道:“不是我说,长公主也是,为母则强,哪儿就这么平白撂开手去,她走了倒松快了,孩子岂不可怜?”九哥道:“总是做父亲的不好!”碧桃正与玉姐换热茶,听了便笑:“九哥与娘娘真个是,男的说父亲不好,女的说母亲不对,莫不是怪反了?”

说得玉姐也笑了起来:“凡事当自省。”九哥点头道:“正是。”碧桃见他两个似有体己话儿要说,放下茶来便走,又丢眼­色­,叫了立着的宦官宫女一齐退了下去。

九哥见她们这般行动,面上烫将起来。玉姐咬着袖子,低头闷笑,又悄拿眼来觑他。九哥道:“笑甚?笑甚哩?我看自家娘子哩。”玉姐道:“你看我,我如何不笑来?我怕往后,你不肯看我哩。”九哥道:“胡说!”玉姐道:“那可不定哩。休说无人催你纳妾哩。我只好趁这会儿多笑两声儿,往后,我怕我便笑不出来了。”

九哥急道:“哪个说来?哪个说来?我一字也未尝应来!我穷来,养不起这些个人!”玉姐便要哭,道:“养得起你便要养了?”九哥哭丧一张脸儿道:“我只有养你们呣子的钱,旁人谁也养不起。”说得玉姐破涕为笑:“你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你学坏了!”

九哥急得赌咒:“都是真心话,我若说假话时,叫我立时去死!”吓得玉姐忙捂了他的嘴:“我的哥哥,你怎将这话也说出来了?再说,我便真恼了。”九哥握她手道:“我不是那样人。”语颇委屈。

玉姐听他赌誓便后悔,见他满眼委屈样儿,心下更软,温言道:“是我的不是了,昨儿做了个梦,梦着四下大雾,我找不见你了。雾散了,你却与个美人儿一道走了,我叫你,你也不理。”九哥斩钉截铁道:“你是叫魇着了!”又悄悄附玉姐耳侧,“我头回见你,心便欢喜,你那时还作个男装,将我吓个半死,还道自己是个断袖儿。后来晓得是你,你不知我有多欢喜。”

玉姐再忍不住,笑将出来:“驸马一身富贵悉自公主,尚敢如此,我心身皆系于你,唯恐见弃。你……早说当时事,好叫我安心便罢。再不敢胡乱赌誓了,再胡说时,叫我应了誓罢。”九哥连说不敢,小夫妻两个越发浓情蜜意了起来。

东宫里和睦,外头却热闹得紧。慈宫、官家拍桌打凳儿,却也不能将这赵唯丰真个如何了。三司会审出来,三主官御案前一立,只官家问:“只能如此?”有眼睛的都看着了,淑寿长公主多半是叫气死的,赵唯丰不过削职为民,流放而已。

钟慎道:“依律,不过如此。不依律事,臣不可言,陛下亦不可问。”

官家道:“难道便如此结案?!”

朱震道:“案尚不可结,臣初审时,见赵唯丰家姬妾衣帛,此乃违制。[1]当杖责。”既是官家要出气,他便与官家个出气筒。赵唯丰事情做得不地道,法治不了他,朱震也要叫他难受难受。

官家道:“便宜他们了!着实打!”

朱震虽应命,心里也瞧他不起,暗道,你也就这时候儿有本事。下去一套乱杖,不好打死,却将那宠姬萧氏打做半残。又奏请官家,点了淑寿公主昔年嫁妆,皆封存留与独女赵大姐。二十余年下来,公主嫁妆也花费不少,清点之人却不管不顾,比照原单追回。期间也不知卷了多少赵家财物走。

待赵唯丰要回来收拾时,家里已不剩甚物件了。他原是勋贵子弟,却自负才华,本要读书考试的,不意却叫尚了主,心中不忿,便不留心这些个细务。那萧氏却是明白的,回来一看,哭都哭不出声儿来。

官家听了这消息,方觉得快意起来。赵大姐早叫皇太后接到慈寿殿里住下,日日汤药伺候,只盼她速好,时时温言抚慰,以安其心。宫中自皇后往下,悉来安抚,玉姐也来看她几回。这赵大姐初见玉姐,却有些儿躲闪,玉姐一丝不悦也不显慈寿殿里住的人,不是这样儿,她还不敢信哩依旧和颜悦­色­。

慈宫待这赵大姐儿,却又有些儿不满,她使淑妃试探,问她可忆家中父亲,赵大姐却只会哭泣。反是那老妈妈,一声声“贱人”“小­妇­”骂萧氏,却忘了淑妃也是个妾,听得淑妃浑身不自在。好容易支开这老妈妈,再问赵大姐时,她却是个老鼠胆子,一丝报复的心也生不出来。生不出这心来,如何能坚强肯上进?慈宫真个有些儿失望。

这日却也是巧了,九哥身为太子,总不能不问候慈宫。往慈寿殿里去时,赵大姐正侍立在侧,两人今算是表兄妹,慈宫便叫见礼,那赵大姐一见九哥,便觉他稳重可靠,不由心如鹿撞。慈宫看在眼里,又生主意。她能看着,何况玉姐?玉姐看慈宫与赵大姐儿两个这般,心中恼极:我道怎生消停了,原来在这处等着我哩?!

头回见,慈宫不好多言,只说叫九哥常来。又说:“姐儿来这宫里,我这里都是老婆子,她也没个说话的人儿,得闲时,叫她与你们做个伴儿去,也好与太子妃解闷儿。”玉姐道:“姐儿是娘娘宝贝,怎好拿来解闷儿?若是娘娘不嫌弃,我便常来看姐儿罢,她身子才好,不可奔波。”

慈宫一笑。

回了东宫,九哥犹说:“原该是捧着长大的个姐儿,如今看着却是娇娇怯怯的样儿,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却不可怜!”玉姐道:“你怜她,我便请她请了来,你护她一世,如何?”九哥听这话不对,再不敢应,只说:“又说笑。”玉姐道:“那你说,她现养在慈宫,慈宫会将她送哪处去?”

事涉慈宫,九哥不由严肃起来。玉姐趁势道:“慈宫可是她恩人哩。你是觉慈宫做不出,还是她受人恩惠却不报?”九哥恍然大悟:“是以慈宫叫她常往咱这处来,你却婉言谢绝?镇日应付这些个事,生受你了。”玉姐放下心来,捧腹道:“我也练出了些儿来了。”九哥因叹玉姐辛苦,便不常往慈寿殿去,又替玉姐告病。玉姐算着也差不离了,依他所言,自在东宫休养。

慈宫却检视赵大姐所学,见她唯女红能拿得出手,余者琴棋书画皆不甚通,便有些儿惋惜。又思,赵大姐儿倒生得一张好脸庞,又身段儿也窈窕,有这两宗儿,旁的有不足倒也罢了。又使人教她礼仪等,命人时于她耳畔说些个太子的好话,赵大姐少女情怀,原便看九哥可靠,又信慈宫不以这慈寿殿中人有坏心,渐将三分心思养成七分。

不想九哥却寻着官家,十分关切这表妹,且说:“她终是赵家女儿,虽赵唯丰受责,血脉却是斩不断,若赵家要讨她回去,咱也只好看着,却叫她如何过活?”官家一听,果然如此,忙道:“他还敢再虐待不成?”九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恐他狗急跳墙哩。”

官家因问何解,九哥微一笑:“您是姐儿亲舅舅,与她做个大媒,择一青年才俊配了,想赵家也不好说甚不是?”官家称善。九哥又道:“赵唯丰身旁有小人教唆,恐夜长梦多,不如即时择聘。世间如赵唯丰辈终是少的。”三言两语,撺掇着官家草草将外甥女儿许了人。

择的却也是个侯门子弟,因非嫡长,不得袭爵,有这样一个绵软妻子,又有一大注嫁妆,倒也情愿。这人还是九哥托了洪谦选的,岳父的眼光,他倒也放心。且将难处说与洪谦,洪谦如何不应?

赵唯丰还不甘心,洪谦却使人说与他道:“老实应了,倒好全家流放一处,不应,天南海北拆散了,东三千里、西三千里,永不得聚首。”赵唯丰方不敢言语了。

玉姐讶道:“这就嫁了?”九哥奇道:“既知要生事,如何不早定?难不成要留下来成了祸患,伤了情份?我也怜她年幼丧母,如今发嫁了她,心里还将她作个表妹,日后也能回护一二。她真个与慈宫合流了,我连这个也做不到了,岂不可惜?”

玉姐笑道:“你怎生说,便怎生好,”又戏言,“慈宫便如这赵唯丰,都晓得她不好,却又不能真个将她如何。”九哥大有知己之感,频频点头。玉姐暗笑,故而她时常盼着慈宫真个做出个甚大事来才好!九哥伸个懒腰道:“后头总不­干­咱们的事了。只可恨赵唯丰居然安然脱身。”玉姐顺着他话头儿说几句,心情也是极好。

洪谦偏要将事做绝,待赵大姐匆忙发嫁了,又寻赵唯丰:“一路走好。”将赵唯丰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洪谦一旦皮笑­肉­不笑起来,这惹人生气的本事,他敢认第二,没人敢认做第一。依旧嬉笑道:“莫非你还觉怀才不遇?我有几问,你若能答得出时,才算你有才,否则,嘿嘿。”

赵唯丰受不得激,道:“你便问。”洪谦问:“先帝是明君否?”赵唯丰道:“自是明君。”洪谦问:“为君者,国家社稷与子女,孰轻孰重?”赵唯丰道:“自是国家社稷!”洪谦道:“是哩,我便奇怪了,既如此,先帝如何舍得叫个社稷才做了驸马不得一展抱负?想来,那便是个只配伺候夫人裙带的草包罢?”又准赵唯丰几篇文章批了个狗屁不通,他本人做学问上算不得顶好,然在国子监,又识得苏正等人,请人挑个毛病儿却是极容易的,这些个人出口,必能切中肯綮,真个不服都不行。

赵唯丰如遭雷击,哆嗦着半日说不出话儿来。好容易想说句“你胡说”,洪谦早打马走了。据说这赵唯丰此后便常说“胡说”,人也不知他“胡说”的是个甚。

91、伤逝

洪谦整治完赵唯丰,回来朝九哥复命,并不说他单拣赵唯丰痛处死命踩,踩得赵唯丰疼傻了,只说这赵唯丰真是个脓包,没甚才­干­不说,连一丝儿骨气也无,经不得风浪,不堪大用。总是此后保管他回不来,赵大姐在京中只管安心过活,只消她不生事,便不会有人来寻她的事。

九哥心里哪管这赵唯丰是个甚样人物?只消赵大姐儿休要在眼前转,他便心满意足。

赵唯丰之事,乃至淑寿长公主之死,都算件值得说道的事儿,称不上多大,却是热闹,致后世常有提及。然赵大姐一孤女,唯有在与官家、九哥**时,方提及一二,以显此二人之仁德。

只官家犹愤愤,以赵唯丰之大罪,居然只有这个下场,官家颇觉不满。

非特官家不满,宫中也颇有些义愤。碧桃、青柳两个既是玉姐向申氏讨来,玉姐平素待她们也不薄,如朵儿那般简直与玉姐要合为一人她们自认学不来,除此而外两个也以心腹自居。且玉姐较申氏又年轻,是以她两个在玉姐面前也能放得开,碧桃道:“怎能就这样算了?可也太便宜他们了,非止长公主去得不明不白,连个姐儿,若非宫里去得及时,怕也要保不住呢。就这样,除开那个婢子,那头的人竟全须全尾存了下来,真个……真个……不晓得外头那些个大官人们是怎生想的了。”

玉姐也不与她计较,碧桃与青柳倒有这条好处,口上利索,却晓得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这两个是她自申氏处要来的,与旁个奴仆相比,难免稍有些儿不同。同碧桃抱怨,玉姐便笑道:“谁个说能全须全尾的?宫里头二十杖便能打死人,你觉着外头的棍儿不如宫里的粗,还是外头的差役没有宫里宦官力大是怎地?”

碧桃张开了嘴儿,半晌方道:“我的佛祖!”玉姐道:“他们自做孽,­干­佛祖底事?”碧桃听她语意淡淡,方觉自己有些儿浮躁了,讪讪不语。玉姐捻起朵新采的栀子花,轻嗅一下,心中却想,这赵唯丰能做驸马,也不是个平头百姓的出身,官家又一向软弱,一时发起怒来,人也不拿他当回事儿。三堂会审,总要顾及些儿勋贵情面,断不会判得过重。且如今这风气也有些好笑,皇家偏好在这些个事情上头博个好名声,生恐人说“骄横”了。自家犯贱,还有甚好说的?

“再者,”玉姐扯下片儿花瓣往地上一抛,“朝廷近来多事,北地胡人总是退不­干­净,庙堂上恨不得余事不生,否则休说判刑了,口舌官司还不定打不打得完哩。赵唯丰也好不了就是,叫那等衙中小吏、军中老­奸­自家中走过,还能剩下多少东西?赵唯丰两儿一女皆庶出,休道将庶出入了族谱是他一家事,入了族谱,便是主母的儿子了,总要叫亲家晓得何时多了这个外甥不是?旁人家里,陪着小心、看着面子,许就认了。眼下宫中必不肯认这账的,官家要是反口不应,你猜这三个,如今是个甚身份?金尊玉贵过了十数年,一朝翻做奴婢,怄也怄死了。赵唯丰这一生,妻没了、妾没了、心爱的儿女做奴婢,不疼的那个反后半生有靠。”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三司这般判法,不知与赵唯丰有多大冤仇。

朵儿道:“没听着官家有这旨意下。”玉姐哂笑一声:“赵家敢留他们么?”

玉姐猜得不差,这勋贵人家子弟,若说能做个四、五品闲散官的倒也不少,再往上有出息,便是凤毛麟角,再往下一辈儿想出头儿,除开读书(极少)、从军(更少),便要看机缘、看会否做人。这最后一条儿,多半要着落在“贵人”身上,赵家如何肯愿为了赵唯丰的婢生子,将一家子儿孙的前程都断送了?

是以赵唯丰尚未缓过气儿来,家中已遥将他二子一女除名,押解官差催逼又紧,萧氏­棒­疮未愈天气又炎热。这萧氏虽是贱役出身,却生得美貌,也算是奇货可居,打小儿没受过甚样苦楚。自与赵唯丰看对了眼儿,赵唯丰宠她异常,生活更是­精­细。一路搓磨下来,不及到了流放之地,她便病死路上了。人不收她,天收她。

赵唯丰与儿女抱头痛哭,天气炎热,尸体不入土便将腐坏,官差因死的这个是他婢妾,又不齿他为人,只肯与他三日就地烧埋,又不许他携骨灰随行,恐摊晦气。做法事、厚葬一类是做不得了,萧氏于半途做了个孤魂野鬼,心痛得赵唯丰大病一场。抱着儿女一套大哭,骂那苍天不公。他儿子女儿却好胆­色­,一套哭,一套大骂慈宫“何预人家事?”听得官差忍不得,顺手抄起水火棍儿来,胡乱打了数下。

洪谦将这些个分说与官家听,官家这才改了颜­色­,痛快笑道:“恶有恶报!”洪谦听了真撇嘴儿:这官家,外头看着壮,内里一包脓,说他善纳谏,不如说他没主意,谁说都听罢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最难得是他知道善的期期艾艾不敢大胆去扬,知道恶的又缩手缩脚不肯去除。

若非官家近来说着对三堂会审之不满,怕叫小人听了,趁机参这三司,洪谦也懒待管这许多。

官家自前番九哥事后,见洪谦便有些儿讪讪,此时听了洪谦分说,一时忘情,抓着洪谦手儿道:“非卿,朕几不明也。”洪谦也与他虚与委蛇,哄个把呆皇帝,倒也不算甚难事。只消说:“官家一心向善,万事总往好处想,是不留心这些­阴­□罢了。臣等食君之禄,便要多想些儿。”将这官家安抚好了,他才能少生些事端。

官家开心,便留洪谦宫中说话,与他一诉苦闷之情。这官家生是个男儿身,却养成一副丝萝­性­子,必要有个刚强的人在身边,他才能觉着舒坦了。说到最后,便是一口一个“亲家”,直到晚膳时分,也不叫与洪谦另设席面了,叫洪谦与他对饮。

官家除开今日痛快一笑,近二年过得委实不痛快,酒入肠愁化作两行浊泪,与洪谦絮絮说些为难事儿。洪谦听他说得颠三倒四,自淑寿长公主一朝撒手人寰,女儿便叫人欺负,说到想孝愍太子、想赵隐王,又思千里之外的亲孙赵王一类。不料官家最后拉着他的手儿道:“人说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你家女儿是好的。我去后,我这儿女,你记着叫太子妃多照应。”

洪谦忽然大悟,又觉无奈,这官家是觉着没力气再生个儿子出来,不想翻腾了,又恐九哥记仇,便想叫玉姐吹个枕头风。谁个说这官家傻来?他肚里可明白哩。因说:“此陛下家事。臣如何做得了这个主来?太子忠厚人,陛下有所嘱咐,无不应。官家自去说,反显父子亲昵。”

官家醉眼朦胧道:“不一样,不一样,我原看好他的,后来是我做岔了。”洪谦道:“万事自有制度,若有差错,满朝皆忠臣,如何不谏?”官家道:“若都依了制度,淑寿母女便不会这般下场了。”又耍起酒疯来,洪谦不得不道:“若太子有不恤手足处,臣必上本谏之。”

官家听了,扯一抹傻笑,却滑到桌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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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自宫内出来,他因乘马,一路急行,须臾至家。秀英接了他,皱眉道:“你这一身酒气,何处吃闷酒来?”洪谦道:“休提了,官家今日发酒疯了。他在我左耳朵边儿说话,右耳边儿是他膳食配乐,聒噪得我头都疼了。”

秀英忙吩咐打水取新衣裳,洪谦道:“我连头一道洗了罢。”又问林老安人如何。秀英原在摆弄他衣裳,闻言便停手道:“怕不太好哩,毕竟年纪大了,往年常听太公说,七十三、八十四,今年阿婆正是八十四了。是不是预备一下儿,也好冲一冲?”

洪谦解了外袍,头也不回道:“年前不就备下寿材老衣了?将寿材取来油一油罢。”

秀英追他入了内室,看他解衣沐浴,也卷起袖子来,与他擦背,口内道:“我娘家祖坟都在江州哩,万一事有不谐,要怎生是好?金哥又小,我娘又是万事不沾手的。这家里,活人住得,死人却住不得。办事儿,外头自有玉姐与金哥置办的宅子。可扶灵归乡又该怎生个归法儿?”

洪谦道:“寄放大相国寺罢,那处方丈与咱家相熟,也不在此一事了,他们必细心照看。”秀英道:“我也这般想哩,可……总觉不好,寄放大相国寺,天这般热,哪存得住?必要烧化。这如何忍心?再者,到金哥长大,又是多年过去了,不能入土为安,终是不好。且咱们出来这好二年了,太公坟上也不知如何了。此事我实没了办法,才寻你讨个主意。”

洪谦将头埋水里,移时方出,道:“我想想。”肚里却估量着,自己是否该回江州一趟?回去并不难,难的是甚时候回去,是他独个儿走,还是携家去。眼下他只盼林老安人能撑过今年――玉姐今有孕,不宜听着噩耗。且若形势不稳,也不能只留玉姐一人在京里,还是在宫中,外头没个照应的。

更可恨是,这消息恐是瞒不住玉姐的,宫里还有皇太后与皇后等,也是消息灵通之辈,她们若听着了消息,如何能不说与玉姐听?遇上这等事,洪谦也不由头疼起来。依着他,林老安人停灵大相国寺几年也不算太坏的安排,佛门清净地,也不算不敬逝者。秀英一席话却只有一件戳到他心里:有二年未与程老太公祭扫了。

换个大家大族的,自家儿孙在外回不去,自有同宗同族相代,或是子孙繁茂者,于外打发一、二儿孙返京祭扫。偏生程、洪两家都是人丁稀少,洪家单丁,程家女户,还只有两个老­妇­人与金哥一童子。哪里再能变出个人来?!祭扫之事,自家子孙不到,又算个甚事?

怕什么来什么,六月里,林老安人病笃。洪谦犹存一线希望,往宫中向官家请借御医诊治。官家正巴结着他这亲家,言无不应。御医一头汗跑来,医家讲究个望闻问切,不及切脉,先问,一听这病人高寿,险些儿甩袖子便走。看洪谦面上,方耐心道:“司业,尊亲寿龄几何?”她八十四、八十四了啊!你想叫她千年万载啊?

看林老安人病笃面上,御医才没说出甚难听的话来,洪谦面­色­已十分难看。秀英慌乱中不忘包了茶钱与御医,素姐已揽着金哥开始哭了。到了夜里,林老安人越发糊涂了,一时叫金哥、一时又叫玉姐,次后将珍哥也唤了无数声,将秀英急个不的。合家上下这一夜点灯熬油,也唯有珍哥年幼,得睡了个囫囵觉儿。

次日早间,林老安人忽地醒了,秀英心里咯噔一声,唯恐她是回光返照。林老安人极清醒,将素姐唤了来:“我生养你一回,实是对不起你,不曾教你好好过活,如今我将去了,只好将你托付与孙女儿、孙女婿了,往后有事,你不许拿主意,全交与他两个做主!一应钱粮,你休过手,叫他们去办!不听我时,我死也闭不了眼睛。”

将素姐吓得直点头。林老安人又看秀英,秀英道:“阿婆,我省得,娘有我哩。”林老安人道:“说的就是你!”目视洪谦道,“孙女婿,你是我家大恩人,全仗你了,先时有对不住的地方儿,你都忘了罢!这死丫头生来便要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家里没个顶用的男人哩。现有了你,你管着她,她要不听话,只管管教。”洪谦连说不敢,又说:“一家人,有商有量,休必说客气话来?”

林老安人道:“可怜玉姐我是见不着了,地藏面前,为她求个哥儿罢。”又叫金哥:“家中老太公是秀才,你舅公是举人,你爹是进士,你纵不能做个状元探花,也要好生读书,书里有前程。”且将私房分作三份,一份与金哥、一份与珍哥,另一份当与玉姐,却交秀英与玉姐往寺庙、道观里布施。

吩咐完,含笑而逝:“地下见了那老鬼,我也能有得说道哩。”

林老安人故去,顶好不能停尸在洪家,只得白日将人移往原预备与金哥的宅子里,洪谦与秀英又­操­持起丧事来。来往的人都觉稀奇,互相打听着,不消多时,都知是他家人。程氏与京中实无甚人晓得,只知是北乡侯岳家办丧事来。洪谦发贴,也只发与苏先生家、郦玉堂家、两侯府四处,盖其余人家皆与程家不熟,都是洪谦的门路。

他虽不发贴,晓得的人却多,都看他面上过来。明明是家人一件悲事,倒好弄做众人眼中一场热闹,许多围观之人指指点点,评说这丧事是否风光,来的吊客都有谁,比之上月死的那位夫人似还热闹些儿云云。金哥年幼,听在耳内十分恼怒,欲待理论时,叫洪谦一把按住:“这便受不得,你以后要怎生过活?京中闲言碎语多了去了,全听了他们,你气也气死了。笑骂由人,你只管做你自己便好。”

虽是这般教导儿子,洪谦心里也有些躁意,已递了表章与官家请安,丁忧是不须的,却要与玉姐通个气儿。这却难住了洪谦。

亏得官家现在极善解人意,许洪谦修书递入。书信递入已有半个时辰了,此时未见回音,洪谦忧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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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内里玉姐正喜九哥与她一心,又叫慈宫计谋落空,转眼便接讣闻,一时竟没回过神儿来,将那笺纸握得皱了犹不自知。朵儿上来小心抚她肩膀儿,将她一惊,又低头细看那纸上字,确是洪谦笔迹。登时眼泪便流了下来,抱着朵儿哭道:“老安人去了!”

朵儿是她家旧仆,晓得老安人这曾外祖母,听着极远,实则极亲,见玉姐哭得伤心,她也慌了:“姐儿休要这般,倒好叫老安人不安了。”说着也与玉姐一道哭将起来。又心动碧桃、青柳,来问朵儿:“你哭个甚?出了甚事?”朵儿抽噎着将事说了。

碧桃忙叫小宫女打水去,青柳劝玉姐道:“娘娘,有身子的人且少哭,这会儿哭坏了眼睛,一辈子的事儿。”须臾,碧桃拧了帕子来与玉姐擦脸:“老安人高寿,也是喜丧。娘娘难过时,想想肚里哥儿,千万为哥儿保重。”

九哥得了消息,亦回来看玉姐,挥去众人,与她一张榻上坐了,揽入怀中安抚道:“你这样儿,倒要我怎生与岳父说,叫他放心哩?你有身子,这等噩耗但能瞒,必会瞒的,何以说得如此快?不过是怕你从旁人口中听来,不忍白费他一片心,又要装作无事,平白憋在心里。他一头外头张罗,还要忧心与你,彼此这般心意,你更该宽心才是。”好容易将玉姐劝住,九哥又许以日后优加追谥。

玉姐嗔道:“又作怪,有追谥曾祖父母的,不曾听说追谥外曾祖父母的。我哭出来,心里倒痛快些儿了。”

九哥道:“岳父的意思,要请假,请扶灵返乡。”玉姐不由愕然:“眼下?他?这……家里便没人了呀!”

九哥听着“没人”二字,不由心疼,道:“一道儿走,还要开坟合葬哩,岳父已不是程家人了,须得有金哥在。”玉姐落寞道:“惜我不得亲往。”九哥笑道:“我使人随着去。”玉姐大方道:“谢谢你啦。”九哥道:“谢个其?”

玉姐忽而想到:“那我娘与珍哥哩?珍哥太小……”九哥道:“岳母将珍哥托与霁南侯夫人照看。这两家,还真个结了缘了。”玉姐失笑道:“我爹便是这般,好讲个义气来。一时觉着投了缘儿,便要掏心掏肺对人好,否则,也不至叫太公拐了做孙女婿去。”说得九哥也笑了:“这般脾气却是好,真­性­情最难得。”

玉姐打了个哈欠,九哥忙叫她歇了,玉姐腼腆道:“哭累了……”强撑着吩咐朵儿取了百金私房递往宫往权充奠仪,且说,又无个一般大的姐妹,也无人好比,便就这些了。

朵儿去不多时,红着眼睛回来,却与九哥玉姐带回一个消息来:“老安人白事上,见着不悟大师了。”却是不悟与清静两个也来凑热闹,各带了**来做水陆道场。这些个僧道皆是正经出家人,念经也是念的真经,与一般野僧野道又不同,不是口里胡柴休说旁人不知、他自己也不晓得在嚼些个甚的骗子。

不悟、清静两个却与洪谦商议,因问洪谦丧事毕要如何安排。洪谦机灵,见着他两个,又想他们也有所图,登时百窍皆通、福至心灵,道:“余者无忧,唯虑太子妃心下郁郁,或可请二位与太子妃请经,以安其心。”

两人皆称善。

恰朵儿出来,洪谦便叫她带了消息回东宫里去。太子妃曾外祖母死了,因此频繁与宫外有些往来倒并不出挑,玉姐说与九哥,九哥也赞同。于是这头洪谦请假携妻子扶灵返乡,那头九哥与官家说,请僧道来为玉姐讲经。官家允了,慈宫却只肯叫清静入来,于这不悟实有些看不大上。

慈宫素不信佛,且玉姐往大相国寺里走一遭,回来便有吉梦成孕之说,慈宫虽不明就里,也疑上和尚了。以和尚惯会“胡说八道”,不学无术为由,不肯应不悟入宫。不须不悟自辩,他那师兄不空却不情愿了,他这大相国寺住持也是有敕命的,竟上书与官家,称不悟绝非不学无术之徒,竟是非要辩个明白不可了。

不空有此自信,乃是因他知晓不悟底细,不悟出家前,俗家姓谢,名虞,字令字安,是本朝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

知悉此事,非止慈宫哑然,苏正自石渠书院一路摸了回来竟不迷路,满朝文官出身的都抻长了脖儿,自大相国寺一路围观至东宫门前,就为看这前辈。连官家,都只好喝一回闷酒,唱一回曲不成调的:“羽翼成,难动矣。”将将哭唱完,那头不悟入宫讲经,洪谦出京,边关却来凶信。

却是胡人绕过陈熙之防线,划了个半圈儿,连掠三城,将士死伤二万余,烽烟又起!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赵唯丰的判罚问题。有些回复可能说得不太清楚,又补充了一下哈。确实有点轻了,但是……宋代某些公主过得揍是这么惨。虽然本文是架空背景,不过大概有宋代的影子,这一点许多亲都指出来的,就不一一论述了。

南宋倒是有一个杀掉的,就是冒充柔福帝姬的案子。最后冒充者被杀掉,可怜她的驸马,明明是皇帝给安排,最后连驸马的官也一起罢了,真是翻脸不认人啊!驸马真心冤枉啊!

欺君要灭族神马的,这里有个量刑的问题。举个栗子,《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里,有偷了高庙前玉环,文帝要灭他族,张释之劝住了。这就是有名的“假令愚民取长陵一g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

而且,即使灭九族,最初的刑罚里,只有夷三族,木有灭九族的说法,九族是后来才有的。灭九族也不是把所有有关系的都杀掉,而是有**的,出嫁女儿不杀,一般女眷都不杀只是流放或发卖为奴等,男丁里,远枝分家的、上了年纪的、十六以下的,不杀,流放充军。如果是年纪太大的,流放都不用流的。(严肃脸……

一般遇上这种事,也就是削成个白板。

说一件清代努尔哈赤的女儿穆库什身上发生的事情。

祟德二年女儿因嫁给尼堪(褚英的第三子)没有生育,就将女仆所生之女冒为己生。事情暴露后,穆库什因此被革除和硕公主称号,图尔格也被免职。是年穆库什与图尔格离异,由其同母兄弟巴布泰、巴布海养赡。

乾隆遇上个冒充他孙子的人,也就把人流放新疆了事。

至妾神马的,她既没有扶正,证据就不足,只好拣有证据的去罚。以示公正。

不过法官真要整人,私下的办法真有有很多就是了。

92、爱好

苏先生再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早与他打打闹闹许多年了,半道儿上截了不悟,大太阳下看着不悟泛光的脑袋,竟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不悟了然一笑,邀他往大相国寺去吃茶。苏先生迷迷瞪瞪,跟着不悟一道去了大相国寺,直到禅房内坐下,小沙弥上了茶来,他才想起来问一声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悟微微一笑:“不过是出个家而已。”不悟只是个寻常和尚时,苏正尚不觉如何,待知他是谢虞,便愤然道:“君负一身才华而投身空门,对得起天下么?”不悟笑便转苦,他就知道,苏正是个书呆子,这等书呆子也确叫人敬佩。看苏正气得胡须一抖一抖,不悟还真个怕将他气坏了,开口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管,何在我一人?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檀越不是也退而教书去了?”

苏先生却是经不得他这般说,脸儿也红了,声儿也大了:“我尚是奉朝请哩。眼下官家无事、东宫无事,我的长处又不在此!与其空耗,不如退而育才!”又数说谢虞十分不学好,官做不几年便嫌无趣,一忽闪便没了影儿。

不悟也是好脾气,由他说,说完了,便问他:“你想叫我做甚哩?”苏先生哑然,谢虞科考上是他前辈不假,却因成名时年幼,如今细较起来,比苏先生还要小上几岁。然则于七十许人而言,区区几岁差别也不大了。苏先生自家还半隐退了,这会儿难道还要撵谢虞出山不成?

苏先生闷闷不乐,不却知道他心中总有一股呆气,为人正直,今日这般说,却并非坏心。另起个话头儿道:“君子不器,既做得官,便做理僧。且如今我为僧却比为官便宜哩。”苏先生道:“有甚好来?你也是个僧官儿。”不悟大笑:“可不是个僧官儿,僧官儿能入东宫,你能入否?”

苏先生毕竟江州住了十余年,日日叫洪氏父女两个刷脑子,心头一动,惊道:“难道你”不悟笑点头:“天下事,难道便不关出家人事了?”苏先生面­色­严肃了起来:“纵有抱负,也要走正道儿,这……近乎于佞幸。”不悟肃容道:“我原为护法而来,眼下不过因缘际会耳。”

说到这些个事上头,苏先生心眼儿便不够使,不悟拿言语将他绕来绕去,将他怒火绕熄,已忘了他来是要问谢虞为何不为国效力的了。临别道:“太子妃胸襟宽广,并不难相处。书院里,你既先前来了,往后也要来,多讲几回课。”又嘀咕先时平白放过不悟,早知道该叫他多往书院来。

不悟也知他­性­耿直,也不撺掇他回朝。不悟眼里,苏先生是杆好枪,“可欺之以方”,却又惜他秉­性­才华,不肯利用。暗道与他个地方儿教书,却是极好的安排了。不悟自己,却定时往东宫里去讲经。

玉姐自听说他是谢虞,便叫九哥将读书时不甚明了之处记下,她好觑着空儿请教一二。玉姐自幼有明师教着,进境颇快,相较之下,九哥先生实是寻常,他年未及冠,虽成婚,亦须读书,官家与他三位先生皆是大才,玉姐却不肯放过不悟这个现成的劳力。

不悟看着玉姐月白衫子藕­色­裙子,知她因在宫中不便穿孝,这般衣装权表心情。玉姐前见不悟数回,初时道他是个叫苏呆子撵得要跳墙的高僧,到京见他诸事通透方觉他是“真人不露相”,到现在已无法评断了。反是不悟先与她道个恼,又说:“北乡侯临行前曾往大相国寺里去,颇挂怀娘娘。”

玉姐一愣,旋笑道:“我晓得,世间事,可总是知易行难的。”不悟掀掀眼皮,看一看玉姐,道:“哀而毋伤。”玉姐道:“我省得。”

不悟因问:“可觉无趣?”玉姐笑而颔首,语气真诚许多:“到底是方丈。”自入宫来,就提不起劲儿,九哥道她辛苦,秀英、申氏道她长进,两宫以她藏­奸­,她自家委实无趣得紧。听不悟这般说,心里便觉他亲切,听他说话,便更觉有趣。

不悟善言,语及苏先生,玉姐便问苏先生如何。不悟一面回答,一面观玉姐神­色­,见她颇有向往状,心道,这也是个安不下心来的,一闲,她便发慌。玉姐却又忆及与苏先生的往事来,说苏先生:“督课甚严,我还好些儿,家父吃他许多训诫。”不悟道:“严师方能出高徒。”玉姐称是,便又拿出几处九哥读书时不甚明了的地方来问不悟。不悟也一一解答,末了道:“亦可观书,只休伤神。”

玉姐道:“正因不是我思来,故而请教。”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玉姐将不悟亲书之解语收好,却问不悟外面新闻。不悟道:“最大莫过于兵事。”果见玉姐眼睛亮了起来,便将所知缓缓说出。留与不悟的时间并不很多,话说完了,他也告辞了。

九哥偏在这时候进来,两下见礼毕,九哥颇礼遇不悟。玉姐将不悟批完的纸笺拿手里晃晃:“方丈有好东西留下哩。”九哥真诚道:“方丈便是一宝。”复请不悟坐下,胡向安亲接了小宦官手中的茶盘,与三人换上热茶。又忆些江州风土、一路入京风闻,不多时,日已正中,玉姐苦留不悟用斋饭。吩咐朵儿亲往东宫厨下看着:“使口新锅,与方丈做饭菜。”

东宫用饭极简,纵玉姐有身,也止添一、二喜食之物,加些补气养元之食,余者与平常无异。九哥依旧是寻常饮食,不悟看在眼里,竟与自江州赴京里一路所用之餐饭仿佛。不悟桌上斋菜颇丰,却也不豪奢,原是一路走了一、两月的,沿途稍用心,也知他口味,不悟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佛经是经,六经也是经,休管讲的是甚经,外间只晓得这不悟是来讲经的。不空大为快意,因佛门这一、二年来处境渐好,先时之苛政渐消,香火也比前些年旺了许多。不悟讲的是哪个经,他便也不管这许多了。朝臣以谢虞出身,便不以寻常出家人看他,以其是同类出身,当不致为乱,于不悟入东宫之事,却也并无非议。

清静于东宫却又另有一番用处,他于医道颇­精­,时不时入东宫,与玉姐摸一回脉,又以看一回玉姐饮食,以保无虞。

他原是个心思极灵的人,否则便不能够在真一如日中天之时,瞅准了机会,硬生生寻着了苏先生这条门路。此后更循着苏先生这条线,与不悟等结成一体。不悟身份揭穿,清静自知有不如之处,却抛开嫉妒之心,别寻他途。

当初九哥言一句“汉家自有制度”,他便品出这一位的好来。人皆“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九哥固不知如何,于大事上却能明白不走极端。依附于这样一个人,纵有不周之处,他也不会对道门下辣手赶尽杀绝。

这清静与不悟能做好友,也是­性­情相仿:既无一教独大之野心,又有弘扬教义之期盼。且又有些儿自傲,不肯与那等投机取巧、歪曲教义如真一者相提并论。如是而言,这二人实称得上“得道”了。

是以两个一见有机会,便不遗余力要扶持九哥。巧了两人与九哥夫­妇­皆有渊源,不悟原在江州,玉姐家累年往慈渡寺上香、做法事不提,他与清静两个皆与苏正有些交情,与东宫中之谊实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一日清静来,与玉姐搭一把脉,又写下替换的安胎方儿,九哥再次致谢,清静连说“不敢”。玉姐从旁撺掇道:“你道谢,如何只口上利索来?”命取上等的龙涎香来与清静,却又笑看九哥。

九哥也投桃报李,议事时,将道篆司交与清静,又与不悟敕封。官家既已将许多事务交付与他,这却也是应有之义。有这两个在,东宫若想生事,也不用仓促去买条鱼来往腹内塞帛书了,若有个谁想泼东宫脏水,自有他们设法分辩。人心­奸­狡的是真­奸­狡,实诚的也是真实诚,凡信佛道的民夫民­妇­,无论待旁事如何,怪乱力神之事信起来却是极虔诚的。有这两个在,实是为东宫省了许多事。

玉姐于旁乐观其成

却说这不悟与清静两个,私下也常会晤。或往寺里,或往冠内,烹瓯茶儿,摆桌素果,抑或树下布一枰棋,往来说些个事。

不悟尚有所忧:“太子妃似不喜安静生活,颇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终是士人出身,先时一动念出家便罢,近又入宫廷,不说佛经说六经,读书人的脾气又回来了些儿。

清静是得了玉姐实在好处的,说话也向着她些儿,因说:“许是当初,咱们真该说她是梦日入怀哩。”不悟道:“却不大好,宫中事,她处得极好,手段却有些锋利了。我读她上疏,不似个宫眷,倒似个御史。要是个男儿,许真个能做到高官。”

清静将手中拂尘一摆,道:“北乡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没甚不好。”

不悟道:“终有些儿违和。”清静居然说一声:“无量寿佛,”待不悟看来时,微笑道,“菩萨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一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语来了。

不悟聪敏,听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一闻佛门有难,也慷慨赴京。入了京来,又为此奔波。及近宫廷,又心忧天下起来。竟是一步步,又入名利场,不由再宣一声佛号:“还是修行不够啊!”

清静满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着,终免不了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众?”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晓内里,出家人也有争斗,往冠冕堂皇了说,是要弘法,那也是争信众。往直白了说,就是争布施、争名声。真真争名夺利。

不悟长叹一声:“终不能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清静大笑:“白赚了几十年清静日子,又来说这个!苏先生几起几落,不也教书去了?我却要这红尘里打滚儿的,总免不了与这些人、事打交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开。”

清静因说:“如今东宫又要有孩子了,咱总要拿个章程出来。日后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来,虽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这还要选?礼法为先。”清静摇头:“我只认现今这个,熟人好说话儿。”

不悟默然,见清静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静道:“难道还能比慈宫更坏?强如天后,也须归政亲儿。当世­妇­人,哪个能强过天后?­妇­人出差,还不是因丈夫无能?东宫又不是无能之辈!”不悟眉头渐松:“也是此理。”

清静舒一口气,这不悟虽有些个读书人的脾气在,却不是苏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与不悟较劲。清静心里,眼下这般最好,细水长流的富贵,长长久久的传教。

僧道亲近之意,玉姐渐明,心下也是暗喜,有这二人,也是一助力。这两个是奔东宫来不假,她与这二人之联系却比九哥要深。想来两处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着益的事,她更能得着。便如她怀的这一胎,两人一唱一和,做出个弄兆来,口耳相传,连九哥这知道底细的人都要信了。最占便宜的,还是她们呣子。

九哥却又得着另一桩好处,不悟一日忽向他道:“不觉已到京两年有余,明年京中又要热闹了,届时士子云集。”九哥听得真切,答道:“国家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静倒好常与玉姐说些外间风物,市井人情,又有京中许多人事。玉姐笑问:“真人知道的何其多也?”清静笑道:“都是他们说来。有老人自觉要归天的,临终……”话问完,玉姐已笑将起来,信道的,临终多半好上个表来,有甚遗憾、有甚悔恨、有甚亏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于天帝哩。

纵不是将死之人,也会有许多烦恼,清静又有好医术,又会做人。三言两语,套一套消息,也是举手之劳。

玉姐因畅快,布施亦大方,清静也得不少好处。

九哥除开儿子在娘子肚里一天大似一天之外,却没甚好消息了。

前头打仗,后头也遭殃。国乏良将,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开一个陈熙,能攻能守,余者老将只好守个城,有些个连城也守不住。敲打磨炼出来的后起之秀,且不能独领一军,眼见着青苗发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却快要叫饿死了,此情此景,九哥一张脸冷硬似铁。

官家遇这等难事,也常问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拟几个法子备选,他看一看,选一个。如今连这等事,都推与九哥去做。九哥与他心意不同,做法却是一般治大国如烹小鲜,九哥尚不熟练,实不敢轻动,唯恐祸国而殃民。

宰相等也颇有些为难,无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耳国库里银钱不多了。

梁宿朝九哥解说道:“国家原常备一笔钱,以作不时之需,只不曾想这回用得这般多。死伤将士要抚恤,破城百姓要安抚,三城须重建。又,兴兵需粮草。夏秋又是水灾多发时,又要备下这一注笔来。尚缺数十万贯。”

九哥讶道:“几十万贯都拿不出来了?”说完自家也觉失言,你道为何?自唐里宰相杨炎建言行那两税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多少钱,便朝百姓收多少钱,入多少,花多少,难有多少余钱。此法沿袭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国家岁入已算不得少,花费也颇多,旁的休说,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儿,旁人家一个也不少,一年林林总总宗室加起来便要花掉数十万贯。又有诸官员之俸禄、养兵之花费、兴修水利、修驿路等,统加起来,民间赋税虽说不太重,却也不甚轻。国家的钱总是征自百姓,百姓出不起这赋税钱,国家也难存下钱来。

梁宿见他沉默,知他是想起来了,也沉声道:“挤也要挤出一注钱来,否则,战事若有不利,只会更耗钱粮。”语中未尽之意,乃是天朝若输了,只好再出一笔“赏赐”与胡人。以胡人的胃口,这笔“赏赐”断不会少。

九哥又召诸尚书、九卿等一处商议,东挪西凑,将预备与自家儿子降生办庆典的钱抠了出来填了进去。户部尚书容韶连说:“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会因没了这二十万贯便不来了。边关捷报,比那炮仗声听起来更和时宜。”

梁宿倒抽一口凉气,心道:童言无忌。心下倒也赞赏九哥如此为国为民,抬眼看诸臣,也都颇满意。

他却不知,叫他赞了好一回的九哥,人前硬气、极有风度,往东宫门内一走,便一脸为难。

玉姐估摸着他回来的时候儿,早叫备下饭来,等他一道用饭。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站、不耐饥渴,一日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时也是零嘴儿不断,等他的时候儿且要往嘴里塞两只­肉­饼,是以等得并不饿。

九哥心事重重来了,饭也吃得不香。玉姐因问何事,九哥强笑道:“前朝军事。”玉姐虽好奇,却也不多问,只哄他多吃些儿:“这是新炖的­鸡­汤,撇去浮油了,一点儿也不腻。”九哥心里越发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饭,两个一处说话时,九哥往玉姐面前,单膝一跪:“大姐,有件事儿对不住了。”玉姐脸一沉:“甚事?”九哥见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户部里原存了一注钱,预备着皇孙降生好做个大庆典,我……因战事吃紧没了钱粮,叫先挪了这一注钱来使。虽说是挪,儿子生时,却没钱还来的……”

玉姐噗哧一声笑将出来,越笑越大声儿,将九哥吓着了,也不跪了,爬起来道:“你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舍得爬起来了?吓我一跳,还道有甚事对不起我们娘儿俩来?我方才便想,你要是给我外头弄个美人儿,好叫你跪一辈子!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你既做正经事,心虚个甚来?”

又伸手与他揉膝盖,问他:“疼不疼?”九哥摇头道:“一点也不疼。就是委屈儿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紧。事有轻重缓急。他有福时,热闹少不了,没福时,你与他做了大场面,恐也尴尬。叫百姓说,国家无钱御钱,却有钱挥霍,好听么?”

九哥憨笑不语。

玉姐却将脸一沉,佯怒道:“你与我请罪,是以我为肤浅­妇­人,只知眼前富贵繁华,不晓道理么?”九哥伸手将她鼓起的双颊一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义,特来领训来的。”说到此处,两个都绷不住,笑作一团儿。

笑声渐歇,玉姐便奇道:“国家怎会这般缺钱?自小到大,我总觉这钱也不算难赚。”

九哥道:“税法如此。”玉姐来了兴致道:“税法我也懂得,我却不信,汉武北击匈奴之时,他那库里也是这般模样儿?必有结余。那是怎生攒下来的钱?虽说量出以制入,也时有因灾减赋,江州的租税,却是有十几年没变过了,难道每年支出都是一个样儿?”

九哥道:“确是不一样的,不过某一年加了,往后纵用得少了,也难减下,总有人能为这一注钱寻个去处。此事我还须细想,轻易不可加赋,加便难减。”

玉姐道:“你慢慢儿想,总不外开源与节流两样。”心里却盘算开了,这国家赚钱,与一家一户赚钱,不过是一个大、一个小而已。

93、不同

前线战了大半年,各有死伤,心里各叫着苦,却又都不肯先停下来。好似两个殴斗的顽童,各扯着头发、揪着衣裳,胳膊腿儿已渐无力了,口里还要说:“你服不服?”手上依旧不停,眼睛还要瞪得老大,心里实盼着对方先住手讨饶。

两处都有些个本事,天朝不消说,地大物博,家大业大,又有城池依托。胡人几乎人人都习骑­射­,生不数岁便骑羊­射­鼠,最不缺­精­兵悍卒,且是为一口救命粮来,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一处,也是一场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损失下去。天朝这里,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儿子的热闹钱来。胡人那头更是艰难,原便是因着日子过不得了,才复又生起抢劫的念头儿来,否则照那虏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几年,再一举南下。偏又遇着天朝奋力抵抗,不肯叫他们轻易占了便宜去。那虏主原是筹谋着蓄力一击,实不愿此时便将兵将空耗,算来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虏主便生退兵之意。

天朝这里早想两下罢兵了,政事堂里宰相们自开仗起便算起账来,由着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只会叫抢去更多财帛。再打下去,却也不成,根子还在钱粮上。眼下正是罢兵的大好时候儿,再拖,军费上头花销便不划算了。然却不想贸然议和,事便如此,谁先认输了,便要输得更多,天朝先提出来了,胡人不免要在这盟约上头多做文章。政事堂里梁宿的意思,顶好是叫边将反击一二,有一胜仗,以胜议和,才能少出钱粮。

此外又有一等热血儿郎,叫嚣个甚“汉唐故事”,崇霍卫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只好苦笑,九哥却笑都笑不出来,恨咬牙,暗骂这些热血儿郎简直是一群斗鹅!回来与玉姐抱怨,将玉姐逗得笑个不住。

玉姐如今行动已颇有些不便,东宫上下更小心在意,连在宫外头的申氏,都挂心于她。她却偏好做些个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儿来,譬如无事好往慈寿殿里问个安。惊得孝愍太子妃王氏听了,丢下手里与女儿三姐儿做了一半儿一件短袄,也往慈寿殿里去。哪知到了慈寿殿,玉姐与慈宫言笑晏晏,好似亲祖孙两个,王氏也暗暗称奇。

王氏却不知,慈宫肚里憋着的气都要叫压没了。她许了玉姐不往慈寿殿里请安,玉姐却隔三岔五往她这里来。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睁着她,只差不曾说到她脸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个因孕不来呢,纵她不抱怨,总会有人说玉姐是“恃宠而骄”,玉姐却连个说嘴的机会都不与人。由不得慈宫憋屈。

玉姐如今却并不怎忌惮慈宫了,盖因慈宫待她,竟是一丝错儿也不挑了。下赐诸物,皆经造册,无论药材、衣物、饮食尽皆­精­美之类,并无夹带之物。逢她上前,一丝儿恶婆婆样子也无,也不故令她久站、也不故与她冲克之物来食。

朵儿还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宫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没个新招儿了。”心里想的却是,慈宫怯了,哪怕心里还有图谋,也没了底气。真个有斗志的人,不是这般模样儿。她待宫才人时,只贺一回,余者甚物事也不与,是不肯沾手的。这慈宫,也是无用之人了,她忌讳太多,便放不开手脚,如此只好缠死她自个儿了。

九哥却担心不已,说她:“不好叫人挑了礼数去。我真个轻狂了,却不是为你惹麻烦?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几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这才放下心来。

玉姐见他眉间郁郁之气颇浓,问他:“还为银钱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将要说“你怀着身子,不要多思”,见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将这话儿咽下,暗道:她听这个便有­精­神,想是在宫内闷坏了,我便与她多说些儿又有何妨?

便将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胜促和,又如何算着此时最省钱说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赋了,否则国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只怕将这些胡人养坏了,道是只消打一打,朝廷便会与他们钱,无论胜负,他们总是不吃亏。胜了,有得抢、有得拿,败了,也有赏赐。”

九哥道:“谁个要理会他们怎生想?”

玉姐歪头道:“你们真个是读书读出来的正人君子,换了我,宁叫鱼死网破,也不叫他们占了便宜去。我在宫里这一、二年,算是闹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譬如眼下这般,宁可将赏赐化作军费,哪怕多花些儿,也要叫他一个子儿也捞不着!”

九哥忙道:“你休动气。”

玉姐气笑了,道:“我才不是动气哩。你想,你街上遇着个捣子,他要抢你钱,你就与他撕打了起来。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将下去,你便要延医问药、卧床休养,需费两贯钱,这袋儿里好有五贯钱,不若与他一贯,自花一贯买帖膏药。那捣子拿了一贯钱,也买贴膏药治伤、又拿余钱买了酒食吃饱,你依旧费了两贯钱,捣子却吃得一嘴油光,你说他下回还抢你不抢、打你不打?不如将他一套打,宁可自花两贯药钱,也叫他一文不得,疼上半月儿无钱看病,下回看他还敢不敢了!”

九哥听了,只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满眼新奇,叹道:“你这话儿一说,好似岳父大人在我面前训诫。”

玉姐说这一大套话来,不免口­干­舌燥,取了茶来饮,听他这一叹,“噗”一声连裙子都喷湿了。朵儿忙上来与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儿,伸着脖子,自朵儿肩上看九哥:“真个像来?”

九哥笑而颔首,却听玉姐道:“我怎觉我和气多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够了,玉姐也收拾停当了,上前推他肩膀儿:“你笑个甚哩?”九哥起身,肃容道:“这也是一个办法了。”玉姐道:“难道不是?一样花钱,总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难道还要强颜欢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脑子有病来?”

九哥脸儿上有些儿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么?他便是有病了。却又强道:“也是开国至今近百年,诸弊渐生,又有些儿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谁个遇事不是息事宁人?盖因有家有业,有所顾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来,行事总想稳重。

玉姐道:“只管打!为甚是你顾忌人,不是人顾忌你来?!四夷宾服,才是天朝气象。横竖要打赢这一仗的,不如多下些本钱,揍得他骨头都疼了,也好叫他多老实几天。”她却是洪谦这狠人亲女,耳濡目染,下手­干­脆利落。

九哥听玉姐此言,意有所动,却劝她:“你真个休要动气来。”一道说,一道比划着将手往下压。玉姐往他腿上一坐,九哥忙将她搂了,抚背道:“我初习政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过继之身,官家前几月还未放弃要生亲子,也知他为难。伸手摸摸他的脸儿道:“你又瘦了些儿。”九哥道:“人过夏天,总要瘦些儿的。”玉姐道:“你既已将儿子的热闹钱舍出去,咱便索­性­更大方些儿。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饮食上也没那许多穷讲究,我将这一年脂粉钱、置办首饰钱统舍出来,咱饮食上头原也节俭出许多,统充作军费罢。你也好叫我扬一扬识大体的名声儿,如何?”

九哥收紧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过叫胡虏打了脸。我说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庆典朝贺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时候,我自己身子都觉得沉,哪还用那些个没用的?你当心疼我,娘家老安人将去,我好容易有个借口不想添置鲜艳衣裳首饰,可好?”

一番话儿,软弱兼施,又许了钱帛,将九哥游说过来道:“我一大男人,又用着甚新物事了?原在宫外,还常穿往年旧衣哩,更不须置备新的了,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来了。”玉姐一拍掌道:“可不是?咱饮食上原就不铺张,也不吃甚新奇物儿,一年好省下几万贯来。再有衣裳等,总是一片心。回来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撺掇着,自上了表,请俭省了用度以资军需,九哥随后上表,请自请减膳(实是早自行减了)、减用度。他两个这般做派,叫朝中颇为欣喜。九哥此时再提痛击胡人而不与“赏赐”事,反对之声便没有那般强,有反对之人,也说:“只恐胡人不肯收手。”

梁宿多年宰相做下来,又有个那样官家,早练就一身拾遗补阙的好本身,略一寻思道:“却也不甚难,开榷场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多仰回易[1]。眼下所虑者,是前头要打一大胜仗,方好说话。”

靳敏有些儿着急,眼下打仗要看陈熙,陈熙胜了,慈宫长脸,他这个反了慈宫的人,处境未免尴尬。陈熙败了,于他也无甚益处。待要说甚,九哥却道:“说与董格,一应粮草军械,先尽陈熙,叫陈熙尽力一战!务必功成!不过多几十万贯,省也省下来了。成是于国有利,不成不过省一年衣食。索­性­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梁宿还要劝他,九哥却一摆手:“不铺张浪费,我也不觉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小几月,故有此一说。

东宫这一俭省,非止为小夫妻两个挣了许多好名声,也令前线士气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东宫省来,心里更生出报效之意。上有陈熙之才,下有士卒齐心,将士用命,又是经战阵练出来。厉兵秣马,一意­操­练整顿,虽于八月间遇着胡人“秋高马肥”,对阵起来也不曾大败。

陈熙因用计,又洞悉胡人之谋,以迂回,溃胡兵之左翼,又俘一小王。政事堂大喜,命陈熙就地整顿,严防死守,一面将这小王押解入京。几经周折,叫这小王修书与虏主,谈这议和事。

虏主原存着“以胜促讹(这个字木有打错)”的心思,不想却败了,要再战时,也是不划算三个字。眼见冬天又至,较去年好得也有限,强出兵恐损实力。从来这胡虏里皆非铁板一块,总是许多部落总拢做一处,谁个强便听谁的,若虏主折损过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不得已,两下和谈。

作者有话要说:[1]回易,军队参与的贸易。

好吧,我知道略少,因为码的时候状态略差。下班回来再现码一点,争取双更补足~

94、规劝

不悟自与太子妃讲经,心中便常有些违和之感。他进东宫也不是日日都来,每隔个三、五日,或是他或是清静方有一个入东宫来讲一回经,待轮回到他时,早已听了一耳朵东宫的好话。初听时他也觉欣慰,总算不曾识错人,然他又不是苏先生那等书呆子,细品之下,忽觉出有些儿异样来。

这不似太子会做的事情。

那一等会看人的,不需日夜相处,只消与你打一个照面儿、说几句话儿,是龙是凤心里便有个数儿了。不悟正因太聪明了,万事看得透了,觉着这事间事甚没意思,是以出家。与九哥见几回面儿,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这般软弱,行事也果断,然初秉政,却不致如此大胆。他还曾想,他倒是认得个下手狠的,可惜那人携家带口回江州去了,一时半会儿书信往来也不及,究竟是谁个做了东宫幕僚呢?

想了数日,及东宫来人请他去讲经,方想起来那个狠人的亲生闺女,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儿,日日吃一个锅里的饭,夜夜盖同一张床上眠么?

这一回入宫,不悟就带一丝儿恼意:真个是胡闹!

玉姐正在开心间,她似是寻着了甚新奇物事,现偏爱翻个舆图,又好读些个旧史。这日正握着一本《汉书》来看,凡女人看书,总与男人不大相似,男人觉着无关紧要的,她们偏好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看,还要问些个千奇百怪的问题。玉姐看吕太后本纪,便思:若是惠帝是个明主,结果将是如何?

她还不至拿这个去问九哥,如今来了不悟,却好问上一问。不意不悟先与她讲了一回**,真个说的是佛经。玉姐也耐心听了,不悟却觉她心不在焉,不由叹一口气道:“檀越心不静,可是有心事?”

玉姐道:“我正自在,有甚心事?”

不悟道:“东宫声名正好,朝野交口称赞。如今官家不做他想,慈宫亦高座安养,虽有外忧,却不致成患。若论起来,如今天下,竟是这些年来光景最好之时。贤伉俪实是有福之人。”

玉姐听了便喜,笑道:“借方丈吉言。”

不悟话锋儿一转:“檀越可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玉姐暗中留意,面上仍笑道:“方丈与道长厮混得久了,说话都带着道家味儿。”不悟道:“三教原本是一家么。”

两个不咸不淡打着机锋,寒暄数句,玉姐正有话要问不悟,又知不悟不会无缘无故说甚福祸,便先开口:“方丈觉得,甚是福?甚是祸来?”

不悟皱眉,问玉姐:“殿下截了为皇孙庆贺的钱,可是殿下自己的主意?”

玉姐一点头:“然。”

不悟又问:“次后东宫减膳,却是檀越的主意了?”

玉姐笑点头:“然。”

不悟肃容道:“如此,老衲便明白了。想来政事堂不致冒进,只欲与胡人迎头痛击便罢。次后怂恿出击的,却是檀越了?”

玉姐想笑,又愣住了,叹道:“世间还有甚事瞒不住你么?”

不悟道:“世间事,不过如此。”

玉姐道:“想来方丈是看透世间事觉着没趣味,方才出家另寻些事做的?”竟生出一种知己之感,她便是觉这宫中无趣来。

不悟道:“原以看透了,今番回来,方觉世上更有奇人在了。檀越做这事,却有失计较!”

玉姐听他说得慎重,便问:“此话怎讲?”

不悟道:“檀越晓得本朝兵将驻防、何处有多少人么?晓得屯粮能支多久么?知道哪处兵强、哪处兵弱,哪个将愚、哪个官贤么?又知道边境地理么?一概不知!对否?”

玉姐默然。

不悟冷道:“甚都不知,却要下口预事,若是北地只有迎敌之能,却无追击之力,致使功败垂成,当如何?叫个只有本事吃一碗饭的,去吃上两碗,撑死了算哪个的?!”

玉姐咬牙道:“我虽不知这些,却知此时此刻,是万不能退让的。且……政事堂相公们,那个不是老成持国?吃八分儿就放下碗来的?”

不悟道:“他们若与太子说了实话呢?檀越出言之前,可曾想过?这是将成败寄于莫须有?东宫心志坚定不假,适合修养生息。如今国家已有积弊,欲有中兴主,当待来者,檀越慎之。”

玉姐顺竿儿爬,当即道:“先生教我!我如何不知国家积弊?要不积弊,能叫东宫嘴里省吃食去打仗来?先生想修养生息,过往一、二十年,也未有大仗,难道不算修养生息了?怎地就弄做眼前局面了?实是已不得不变了罢?”

不悟道:“­妇­人何得­干­政?”

玉姐叹道:“我只为明理。我自家也读书,知读书人的心,不瞒方丈,自小因家无男嗣,无生最厌做女户人家。个中辛苦,我受够了!一家子,我是将来做主母的,不是做母猪的!只晓得吃吃睡睡,看看丫头绣花扫地,管管厨下吃个甚饭?不拘哪个管家婆子都做得的事情,那是主母么?一旦有事,或只知哭泣、或手忙脚乱,岂不害了自家?”

不悟忽觉骑虎难下,这差使是他乐颠颠自家答应的,如今玉姐又与他出了个难题。论起来,这世上再没一个人比太子妃与太子更亲近了,军国大事她且能吹枕头风,还成了,还有了收获,日后说话,在太子心中份量更重。

【与其叫她甚都不懂,乱吹歪风,不如叫她晓得些事理,休乱出主意――讲便讲。】不悟既如是想,不免与玉姐先说朝廷官制。玉姐道:“苏先生讲过哩。”不悟不耐烦道:“他个呆子懂个甚!”玉姐便闭口不言,听不悟说这官职窍门儿来了。

非止有文重于武、实职重于散官之别,更有升、降、平调的暗喻在内。有时节将你升一级调个位置,不定是看重,盖因官场上还有个说法儿叫“明升暗降”。不悟与玉姐一一说了,哪处是实职,哪处是虚职。

口上讲着,心里却想,苏正不甚顶用,清静又倾向于她,待北乡侯返京,我倒要与北乡侯好生说道说道。乃是存着眼下先稳住了玉姐,回来朝她爹告状的主意。却又忍不住叫清静劝一劝玉姐:“正在双身之时,休要生事。”

清静却又是另一种劝法,非但说了请玉姐保重身体,更说:“如今娘娘无论做甚,都有人叫好儿,娘娘可知为何?既因娘娘总占着一个理字,更因陈氏先前做得不得人心!何以不得人心?心太大,管得太多。请娘娘自家斟酌,休步其后尘,令朝臣提防。”

玉姐笑道:“道长与方丈都有心了,我领二位的情。­妇­人总要依着父、夫子,我理会得。”

心中却想,这从来会投胎不如会嫁人,会嫁人不如会生子,会生子不如会教子。头两桩老天保佑,已算占得先机了,后两桩却实是费心神的活计,尤其眼下已做了太子妃,将来无数难事等着。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入了宫,便是­妇­人,也与朝政有了牵,如何能不知、不预前朝事?便不为争先,也要为自保。自己必是要生个儿子做天子的,这儿子的教养,万不可疏忽了,纵长大了有师傅,幼时开蒙也要仔细,总不能如外间那般胡乱放养着。

又想,再数月便要生产,届时父母也要回来了,这|­乳­母里总要有自己心腹之人才好,少不得要麻烦娘家人了。又盼着洪谦夫­妇­归来,又想不知程老太公坟上如何--

95、亲戚

不悟想他回来,他闺女也想他回来,便是九哥,也颇思念洪谦,想他早些儿回来。此时洪谦却不得不滞留江州,两年未归,又平步青云,留于江州的许多事情便不能如前年赴京前安排那般行事了,他须另行筹划,处置善后。

“太子他老丈人要回来了!”

先是,江州知府得到了消息,而后齐同知与洪谦算是“姻亲”便也知道了,又有郦玉堂的几个亲家,诸如梅县县令等,纵江州知府不告知他们,齐同知也要与这些个姻亲说上一说。又,洪、程两家在江州皆有旧宅,又有仆人看守,洪谦等人回来是要将林老安人与程老太公迁坟合葬的,少不得还要有林家亲眷来吊唁,须得于自家设个灵堂,总要回到自己家里。再使程实先飞奔来主持打扫,街坊等便都晓得了。

又有林老安人娘家亲戚,程家是事主,他们也须得出面,旧俗,姑母的丧事,须得娘家侄儿到场,否则便不圆满。程家在江州,也就只剩这一门亲戚了。

想当年九哥与玉姐定亲时,因郦玉堂乃是江州知府,城里人人皆知。九哥入京,过继做了太子,这消息也是明旨传布天下,江州人尤其“与有荣焉”。连带江州城的人格外爱听东宫的消息,有些个风吹草动,便有闲人爱拿来做个谈资。洪谦等回乡之时虽在夏秋,田中正忙,城里人倒不似乡下,一农忙起来除开吃饭、睡觉连抱婆娘的力气都没了,却有闲心传些个消息。

洪谦一家子船到江州之日,来迎之人委实不少,皆着些个素衣,若非是回来办丧事儿,只恐有人还要放炮仗、着锦绣彩衣来。齐同知等姻亲自是要到的,洪谦在江州之时,是先朝他见礼的时候居多,更往前些儿,洪谦一白身赘婿,连见也轻易见不着这同知。如今洪谦打京里绕一圈回来,非特是进士及第的传胪,还成了东宫岳父、封了侯爵,天地颠倒。齐同知也只好叹一句,同人不同命。又因洪谦是进士,齐同知心里,待这洪谦反亲近不少。

江州新知府亦是进士出身,姓张名嘉莹,能得江州这一肥缺,为人便算不得太迂腐。待洪谦既不谄媚,更不故作清高挑剔这个“外戚”,只将洪谦作个归乡进士,大家皆是同道中人,说不尽的亲切和蔼。先请洪谦“节哀”,又说叫洪谦先忙家中事,但有需帮忙的地方儿,只管使人与他说去。

这却也是旧例了,读书人里头许多并非权贵出身,纵家中小有家业,较之权贵数代姻亲罗织下来的关系,也是寒碜得紧,是以读书人另有一套亲近的办法。凡科考出来的,见面便生亲近之感,只消你是进士出身,途经各处,休说驿站验讫公文免费与吃住,当地官员听说了,也要赶来相邀,接风、宴饮、送别。休问先前见未见过,只消现在见着了,便是同道中人,有甚不方便的要本地官员搭一把手儿,彼此都是责无旁贷。至如日后官场上有些个龃龉,那也是日后的事了。

张知府如此待洪谦,真个并非特意巴结,他不这般做,反显得故与“外戚”生份,有沽名钓誉之嫌了。

林秀才等颇不自安,虽则旧年曾为程、洪两家帮过些忙,也跑过些腿儿,如今林老安人已逝,素姐与林家还有些个亲近之意,到得秀英这一辈儿,已不如老一辈了。且,林秀才心里小有些个尴尬,他与程家帮忙也不是白忙来,程老太公在时尚好,程老太公去后,每逢程家有事相央,必备了厚礼。亲戚间行事,林家开头推让几回,次后程家依旧如故,便以“再推让恐其不安”每每收了。若程、洪两家还如往常,抑或洪谦只是寻常举子,也便含混过去了,今他衣锦还乡,不说权势滔天,伸只手儿,也好将江州城的天遮去一半儿。林秀才思及往事,不免心中胆怯,极外陪许多笑脸与这“表侄女婿”。

齐同知以姻亲之便,与郦四姐的公公一齐道:“时候不早了,先请入城安置罢,我待也好前往吊唁。”

当下齐同知等人与张知府皆回,林秀才家却是一路跟着后头到了那厚德巷里。

厚德巷街坊等也是一早晓得这家人家要回来,厚德巷里这一带,自九哥做了太子,便叫有些个好事的人叫做个“凤凰窝儿”,悔得卖了房儿走的两家人家肠子都青,旁的不论,捱到如今再卖房儿,也好多卖些银钱。

巷子的青石板地早叫扫得­干­­干­净净,各家街坊皆穿戴好素衣,又各尽力备下奠礼,又有里正等人,早早招呼各家:“与理上说,凡街坊家里头有事儿,咱皆须搭一把手儿,各家劳力都预备下了,人家领不领情,端看造化罢咧。”众街坊哄然叫好。

这头洪谦到了家,先送素姐往程宅里去,又留金哥与秀英陪她,自往洪宅这里看程实等收拾完屋子,将洪宅前院亦空中,亦作个待客之所。又叫扎起灵棚来,将诸般事务布置一番。里正已领了众街坊来,又说明来意:“贵人未必便用得着我们这些粗人,好歹是此处风俗,也是一片心意。”

洪谦团团一抱拳:“不过离家二年,何以分甚贵与不贵来?诸街坊有义,洪某谢过,连日之事,有劳诸位了。事毕,我请大家吃酒来。”众街坊看他也不托大,都欢喜,里正便招呼着自司其职。洪谦又谢一回,道:“我须往那头看一看,她们女人家恐有不便之处。”

里正道:“那一处也该扎灵棚点灯,叫这几个人一道。再叫各家出几个伶俐媳­妇­儿,往里着陪夫人待客去。”

那头素姐哭一回,已叫林秀才娘子劝着往佛堂里歇着了,女人们正围着秀英,名是道恼,实也有巴结之意。这个说:“看秀娘便是有福之人。”那个说:“在家多住两日。”林秀才娘子抽身回来,撇一撇嘴儿,便问秀英:“秀娘一路可累?他们棚儿还未扎好,且歇一歇罢,后半晌便要办事儿哩,先用些个午饭,都是家乡菜。”

秀英在江州时,虽也当家作主,往外时总是奉承旁人居多,纵在京中,女儿做了太子妃,京中也有一­干­贵­妇­人须与周旋,又时时恐露出怯来。今一回来,叫众人围簇着,内心不禁生出许多感慨来。听林秀才娘子如是说,便道:“婶子说的是。往后这几日,还请大家多帮衬来。”众皆说不敢。

林秀才娘子又亲服侍她与素姐吃个饭儿,心里也叹,这素姐人又懦弱、又不会做事,只因生了个秀娘,秀娘又生个玉姐儿,致有今日,真个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了。这世间比她用心过活的人多了去了,好事怎地叫她遇上了?

秀英吃过饭,便唤了金哥来见林家人,又叫金哥与林秀才娘子见礼。林秀才娘子连说:“使不得。”秀英道:“他小孩子家,与长辈行个礼又能怎地?”故虽不致叩拜,却也长揖。林秀才娘子又问起玉姐:“娘娘怎样哩?”一提玉姐,秀英便眉开眼笑:“怀上了,再几月便要生哩,只盼她一索得男。”

林秀才娘子见她情状,便知这话说对了,顺着又夸玉姐有福气,秀英听了,不禁更喜。忽地以手加额,道:“我竟忘了这事了。小喜儿,娘娘赐下的东西哩?”

原来玉姐闻说秀英要归乡,也备了许多礼物叫散与故旧亲朋。且嘱:“归乡休要张狂,从来外戚不易,中规中矩且要背个不好听的名儿,人听说是外戚,便要侧目相看。日后金哥、珍哥想要有出息,好名声须从现在打理起。爹娘纵为着子孙着想,也须以礼待人。”纵有孕,也收拾许多物什,叫带回江州来。

小喜儿带四、五个有力­妇­人,抬几抬物什进来,又拿着单子一份一份儿念着。林家自林娘子往下,皆有所赐,虽算不得过于丰厚,却因宫中所赐之物,格外不同。江州地产绢绸等,玉姐便赐与锦锻等,正经的蜀锦贡物,一人两匹,花­色­各不同,又有金玉镯子、簪子等物,林秀才娘子额外得一支拐杖。喜得这林秀才娘子与媳女等跪领,又有小喜拿出一支匣子,内里是玉姐单与旧友林月姐儿一套头面,道:“娘娘说,与月姐乃是故时友,想月姐也到出嫁年纪,来与月姐添妆。”

月姐叩谢,林秀才娘子与月姐之母一同道谢。

后半晌诸街坊到,闻说玉姐与林家诸人赏赐,都朝林家庆贺,又赞玉姐“不忘故人”。秀英笑道:“故人自是忘不得的。”又说太子妃亦记着街坊。却是分与各家些宫缎,又单与里正家三姐亦是幼年玩伴之人所赐与月姐等,招来许多羡慕。又有谢昔年里正相帮之谊,洪谦秀英又有京城土仪分散与诸人,整个厚德巷里,皆赞洪家厚道。

次日一早,一应白事所需尽皆齐备,吊客亦到,洪谦少不得携着金哥接待官客,秀英自会堂客。二人于今权未必重,位却是甚高,不须与诸人施礼,只因丧家,凡来吊孝者,孝子贤孙须与吊客回礼,初时将好些个人弄得手忙脚乱。洪谦与秀英倒好牢记“安逊”二字,行礼如故。便是张知府也要拿捏着多夸上两句这家人做派,实是无可挑剔。

又因有金哥在侧充作顺孙,林秀才将洪谦与金哥夸赞作十二分来:“姑丈生前实不曾看错人,侯果信人。哥儿亦好。”

待这头礼毕,外头却要将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合葬,程家已无宗族,少不得林家跟前跟后,那头张知府又看他分外顺眼格外照顾,其事颇顺。因玉姐之故,推恩亡人,程老太公叫追谥了个县令,这回合葬,正可改葬,将那坟头儿堆得高高,以应品级。

待合葬事毕,洪谦又不能走,林老安人的孝到他这里,忙完这一出,早过了。便换了件月白衣裳,先往拜会张知府,与他些土仪。张知府暗道:这洪谦虽年轻,这国子监司业实也做得。又见洪谦土仪,忙不迭道:“君侯客气。”

这张知府见洪谦夫­妇­此归,一应的做派是读书人模样儿,并不以外戚自居。心里打一个转儿,终决心与洪谦交好,纵洪谦回来是办丧事儿,不好过于欢乐。他却有个计较,因请洪谦这传胪进士,往那府学里去讲几回课,这却比狎妓饮宴又更添风雅,真个君子之交。

洪谦再次便往见齐同知,代转了郦亲家交与齐同知之物,又有齐同知女儿女婿托捎的物件儿。齐同知因称谢,道是凡他在江州一日,洪、程两家留在江州的产业,便保无虞。洪谦笑道:“这个我却不是不担心的,我所虑者,恐留在此处皆是仆役,惧其生事耳。”齐同知一挑拇指,赞道:“听君一席话,我今日算是真个服了,怪道你做了传胪,纵不因儿女闲事,也做御史、扬名天下,简在帝心。我却只好老大年纪,只做个同知。”洪谦又谦逊几句,齐同知因打了包票:“放在我身上。”

里头齐同知娘子见了秀英,也是道谢,又多有拜托:“太子出继,已算不得我那女婿的亲兄弟了。我却要因着旧缘,腆着脸儿赖夫人件事儿,夫人厚道,我那女儿在京中,还请多照看了。”秀英亦笑应了:“纵不是亲戚,也是江州乡亲。”同知娘子早经收拾了两匣子金珠宝贝等,只等秀英离京好相送。

又有郦四姐等处,东宫册封时,四姐、五姐皆入京到贺,却又因御史等谏,不得不随夫出京,此时见了申氏托秀英所携之物,且喜且哭,又都谢过秀英。

至如郦家七嫂、八嫂娘家,更对洪谦夫­妇­千恩万谢,因洪家借屋与他两家女儿在京成亲之故。此外洪谦便往拜会些个旧年中举的同年,又有些个熟人,只作与往昔一般无二,江州城里人都说他好。

又有盛凯处,因感念其恩,亦有厚赠,且说:“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再往京里时,只管来寻我,清静房儿也有两间,总好过与住客栈不安静,又或与人挤庙里。”

盛凯见他,颇不自安。因原倾心玉姐,如今玉姐却为东宫妃,连着当初不乐意的潘氏,暗中嘀咕两声,颇有后悔之意。仿佛这玉姐一嫁九哥,倒将原该着她家的好运带走了一般。亏得她虽心下刻薄,却知道个轻重,口内不敢乱说。

那张知府却日日叫人将邸报送与洪谦看,洪谦也承他情,直到看着朝廷与胡人开战,始有些儿焦急恐九哥主持不好之故。洪谦晓得九哥为人,孩子虽算不得顶聪明,叫他做个秦皇汉武,那是难为他了,若做个守成之君,倒也使得。只是担心他年幼,又是过继人,朝臣不服管。

那张知府却另有打算,唤来第三、第四两个儿子,领着他们往洪宅里去。先与洪谦见了礼,又叫两个儿子报了名儿,一个叫张守礼,一个叫张守智。张知府这两个儿子皆是正室夫人所出,生得也是端正,都在读书。

洪谦见他这般作派,心中略有所觉,只管笑招待,且看张知府是何道理。他先赞洪谦之才,与洪谦寒暄几句,方表明心意:“这两个犬子也在进学年纪,他们母亲有些儿溺爱,我想着慈母多败儿,不若远远打发了,好叫他们也知道些儿世情,也好磨练磨练。江州地偏,不若京中人才辈出,是以腆颜请君侯携他们一程。”

洪谦笑道:“府君是想令郎入书院呢?还是太学?抑或国子监?”张知府道:“想叫他们自家考个功名来。书院是极好的,太学也只叫他们考,国子监恐不收他们这般人哩。”洪谦笑道:“我知道了,国子监多权贵之子,恐学不着甚东西,倒将心­性­磨没了,书院或太学,只凭他们本事罢了。官场之上,出身顶要紧,君家若无个世职,不若自己考来。真个与考官不投脾气,再说旁的也不迟。”

张知府也是这个主意,想有个出息,没个进士出身,真个难如上青天,乃道:“全凭君侯做主。以我这芝麻小官儿的儿子,入了国子监,难道倒好与人提鞋去?君侯想得周到。”洪谦道:“如此,我便携他们先往石渠书院里,如何?”张知府道:“得听苏先生讲课,是他们福份。”

又叫两个儿子上来与洪谦磕头,说了许多话儿,方告知而去。

这头张知府有所托,旁人亦有所托。晚间吃罢饭,洪谦教金哥读书,授课毕,秀英却来看他。

洪谦见她似有话儿要说,因问:“老夫老妻,吞吞吐吐却为个甚来?”

秀英道:“林家那婶儿求到我头上哩,请为她家孙儿谋个出路。”洪谦皱眉道:“她家有举人进士?”秀英面上一红:“没有。”洪谦道:“这又要如何出路?若有功名在时,倒好看顾一二,以一白身,想做官?我的儿子且要叫人指指点点,他家儿子,却不值我这般了。”

秀英道:“并不是要做官儿,他们想,我还不敢应哩。没的给玉姐招闲话,这个我懂。婶子是想,求咱将她孙儿带往京里,谋个太学生,将来也好有个前程。”洪谦一皱眉,又问:“她的孙儿能装一筐了,十分出挑的也无几个,她想托付哪个来?”

秀英道:“她那心里,自是哪个都好,我却说来,京中人多事杂,纵有人回护,孩子自己不机灵,也要生事。有那等好的一、二人,只消拿得出手儿,我才好与你说。”洪谦道:“她家那能拿得出手的孙子,不过辰哥一个。”秀英苦笑道:“做父母尚且有偏心的,何况祖父母?她却想托付个皓哥。”

这林皓实不如其堂弟林辰书读得好,然却讨老人家喜欢。林秀才原使娘子撞木钟,存着能托几个是几个的主意。及秀英朝林秀才娘子说了难处:“婶子也须叫我在官人面前好做脸。”林秀才娘子便说了皓哥。

林秀才娘子回来因说林秀才:“如今秀娘也有个难处,做主的到底不是她,我想着,做长辈的都想孩子个个好,既辰哥自家读书能读得出来,何苦白费个人情?皓哥书读得不如辰哥,不如叫他去见见世面,如此两个孩子都能挣出来。”将林秀才气得眉头深锁,几要骂将出来:“你懂个甚?!这人情是好托的哩?!无知!不将那有望的多推一把,却与那无能的机会?”

林秀才娘子道:“你不也喜皓哥的?”林秀才道:“皓哥可爱,辰哥却可教哩。你想有霞帔穿,还着落在辰哥身上哩。那头大官人在江州多少年,家里事他岂不知?辰哥有出息,许看亲戚面上,他帮也帮了,你弄个扶不上墙儿的硬叫他扶,他是你家甚么人,好与你出这把子牛力?”

林秀才娘子道:“先时你也帮过他家……”

林秀才喝道:“住口!休说往前咱帮他家事,他哪回不与咱家厚礼来?我还怕他记着咱每帮忙必要拿人好处的事,心里不痛快哩。便说眼下,你将皓哥托与他,这样大哥,你觉着要送他甚样重礼?他可看得上?”说得林秀才娘子不言声了,心中终偏向这皓哥,暗道,顶多我将私房出来,多备贵重之物罢。

次日便新往洪宅来,朝洪谦说:“是­妇­人无知,胡言来。是她心疼皓哥心疼得糊涂了。”洪谦道:“原本无可不可,两个便都带去又如何?入不得国子监,也可入太学,只有一条儿,国子监旬月便要考试,我能将入带入了,带能代他考试来?到时候一月一考,叫黜落了,我便无所谓,他还要脸不要?”说得林秀才老脸通红,连辰哥之事都不敢说了。

洪谦因挂心朝中事,又不耐烦再有人请托,便要急行回去,却叫秀英说:“挂心东宫娘娘。”便有许多人来送行,前番洪谦往京里去,便携了许多货物发卖,如今不携货物,只带土仪,也好装了六、七条船,又有诸人相赠之物。此外齐同知等亦有携至京与亲家之物,张知府两个儿子随行,也收拾出一条船儿来,带诸般物事。张知府中进士时的考官,正在京中,张知府亦备了与他之礼。

又有商人因着程家商铺掌柜,走了门路,想依船入京。洪谦一一核实了,只携那积年老字号的商家同行。

又使程实往林宅递了帖儿,问林秀才可有甚话说。林秀才晓得这是与他家机会,只得舍了一张老脸携了辰哥来见。洪谦见了辰哥,先考学问,见他虽不差,却也并不优异,中平而已。这世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剩下的也看教导也看机缘。洪谦掂量再三,将这辰哥收下。

那头林秀才娘子却悄悄与秀英厚赠,将金珠宝贝拿出两帕子来,以皓哥相托。秀英如何肯收?她在京中也算见识着富贵了,又这金银虽好,终不及女儿嘱咐、儿子前程,故不肯收:“再收亲戚钱,我成甚么人了?”将林秀才娘子臊得满脸通红。秀英故意道:“婶子托了我,我自没话说,那头老叔晓得不?休要少了一个孙儿,他却问我要人来。”

一句话儿,说到林秀才娘子羞处,只得作罢。

当是时,议和之事将定未定,一头要开五处榷场,一头只应开一处,一头要“赏赐”,另一头一文也不想与,玉姐称之为“与上街买个菜儿没个两样,一般讨价还价”。将取笑完两头,却收着讯息:太子他老丈人要回来了!

96、正旦

两个孩童殴斗,若有一个的爹娘长辈在侧,又不禁着他,这一个便要底气十足。九哥现今,便盼着有个长辈在旁与他掠阵。亲爹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指望一下岳父大人。

朝中重臣不少,不乏老成谋国之辈,这些个人立朝数十年,熟谙国政,九哥却分外想念他那位也不曾做过甚安邦定国的大事的岳父来。这便是世人所谓之亲疏,心里亲近着他,纵旁人再能­干­,你也想见着他。

洪谦,实称不上“不能­干­”,恰相反,闻说他要回来了,京中许多人不免心中一颤。他身上透着一股子狠劲儿,确不曾杀人盈城,却叫人胆寒。

九哥闻说洪谦已自江州启程,忙不迭将这好消息说与玉姐来听,夫妻两个共凑一乐。玉姐近来也在想不悟、清静之言,政事上开口,她确是有些儿托大了。然外事无所依托,又产期一日近似一日,也分外想念父母。且挂念珍哥,小小年纪便叫托付与人,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洪谦夫­妇­去时要赶路,走得快,归时携着许多物事,又有张三郎、张四郎并林辰随行,归程却比来时慢了不少。秀英心下着急,小喜来劝她,秀英道:“这些个道理,我不比你懂?事到临头不由人,搁着十年前的脾气,我才不是如今这个样儿哩。”小喜一低头,便不再劝,她是知道,秀英是为玉姐的事情着急。

洪谦也不甚开怀,他回江州算得上衣锦还乡,合葬之事却也触动愁肠无论程家、洪家,人丁都是太少!程家这个是真个无法了,金哥日后又要如何办呢?程家坟地还住着几代祖宗,难道要都迁到京郊?不迁,金哥又小,无论祭扫,都不便宜。

船行至半,两岸田地一片金黄,秀英已命翻出行李内带的夹衣来。洪谦便下令:“着紧行船,我多与赏钱。”秀英听了,寻他来问:“我知你急,我也急,却也不必如此。”洪谦道:“你哪里知道?将到秋收时节哩,还有大半月路程,咱们再不快着些儿,越往京,他们秋收已完,正好走水路,往京中运粮。介时你要与漕粮船争路不成?”

天朝地大物博,离京远的数千里,近的止数十里,皆有粮要输入京师。每年若秋收后远近皆输粮便要致航道堵塞,便以远近往京中输粮,近道的秋收毕,便着紧输入。远道的却要来年春天再输入京,盖因远道的秋收完、钱粮入库,再装船北上,许就遇着水路堵塞,一拖二拖冬季天寒运河结冰,运输便不易。

凡有经验的船家,但走运河,都要想着法子避一开这春初河面解冻、秋末结冰之前,万舟齐发的时候儿。一是易堵塞,二也是运河船多易碰撞,更因这押着漕运粮船的都是些个粗人,有个磕碰易吃亏。到得码头上,这些个人一来,又要吃喝,还有些个要嫖耍,总是生事的祖宗,连着沿岸的菜价都要叫他们吃得涨上几十文。

洪谦前番入京,是抢在更远处粮船入京前,走在漕粮船前头。那时急送苏先生入京,走得并不慢。今番又叫漕粮船在后头撵着,却因携物颇多,比先时慢了,是以催促。

秀英听洪谦这般说,立时醒悟:“是这个道理。”当下开箱取钱,多与船家些船钱,又叫添­肉­菜与船家吃,好多些个力气,一路扬帆,赶在粮船集结之前抵京。远远瞅着京师的水门,洪谦整一整衣襟,唤来张氏兄弟道:“你们两个初入京,想你们父亲也有所嘱托。京中人多口杂,清静地难寻,你们兄弟年轻又携这许多物事,且往我那里居住。”

张氏兄弟齐道:“来时父亲嘱咐,万事听君侯吩咐。”洪谦便命他两个跟随。

林辰却是随着洪谦的船入京,所携之物也不多,止随身衣物与书籍等。他来之前,母亲与婶母大闹一场。起因是林皓之母口里酸酸,说到林辰母亲面上。但凡女人,为女则弱,为母则强。林辰母亲做人儿媳­妇­,婆婆偏心,她也只在自家房儿里嘀咕两声,孝字当头,不忍也得忍了。然事涉爱子,又是前程大事,婆婆硬要将自家有出息孩子拉下,换了二房林皓那个甚都不如林辰、唯一张嘴儿会哄人的,偏心至此,弄得合家上下都听着风声了,林辰之母再也忍不得!

妯娌两个大吵一架,亏得林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纵是后宅­妇­人,泼辣起来也闹得并不太厉害,叫林秀才娘子压住了。林秀才娘子心中有愧也有不快,两房各打五十大板,都叫她一通臭骂,皆老实了。林秀才与了林辰二百贯一张钱钞,并几十两散碎银子,叫他在京中花销。林秀才娘子与他二十两银子,又嘱他:“好生挣将出来,休要忘了家中兄弟。得闲处,好生与亲戚家说说皓哥好话,叫他也入京去谋个前程。”

林辰母亲却又有主意,把些儿私房与儿子,又说:“好生读书,甚都是假的,你便是用心讨好,又能强过皓哥讨人欢心来?可见你长处不在这上头!万事听君侯的,那处亲戚实在人。这家里这许多女孩儿,宫里贵人在家里,唯咱家月姐得她青眼,你道为个甚?月姐儿从不刻意占小便宜,待她实诚。人家心里明白着哩,休做下那等眼皮子浅的事休来!那家人家可交,你却也要拿出诚心来,人家又不傻来!”

林辰一一应了,他母亲方氏抹一回泪,道:“到那处,要与夫人做脸,休学那一等浪荡子,家里人看着你哩。”又将林家与程、洪两家往事说了一回,道:“实与他家没甚个大恩德,否则人家何以只要你一个?那皓哥读书虽不如你,也是个口甜的,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何以阿婆求到头上,人家也只肯带一个来?先时情份不值当人家出死力的。你心里头可要明白。”

林辰领了母命,又往去领父祖之训,林秀才所言,不过是:“好生读书,光耀门楣,余事休要­操­心。”他父亲也是个累年不第的秀才,见了他,将脸儿一板说:“京中繁华,你休叫迷了眼,我修书一封与君侯,请他管束着你些儿,你若胡闹时,叫他打折你的腿筋!”林辰也应了。

家中旧事,林辰悉知,是以一路默默,只观书而已,并不张狂,连他的书童,也是个闷葫芦。洪谦看了,反而高看他一眼,问他读的何书,又看他写文篇。平日与张氏兄弟说话,也带着他一道。

如今到得京中,林辰便执晚辈礼,鞍前马后,伏侍长辈。

洪谦入京,自有人接,朱震打发了朱珏领了人来,郦玉堂处亦有人,一齐往北乡侯府里去。朱珏又往秀英轿儿前问安,道:“珍哥那里祖母与曾祖母照看仔细,又长了几斤,镇日吃了睡、睡了吃,醒时爱笑,老人家都喜不迭。”说得秀英念一声佛:“生受老人家了。”

朱珏勒马,却与金哥一并走,逗他说话。

到得北乡侯府,洪谦使人拿了他与秀英的帖儿,叫与郦府之人一道往郦了家去,道是安顿之后前来拜访,又说江州姻亲托书之事,届时一并交付。又寥寥写了张条子夹进帖儿里,道是尚有物事托捎了来,因其物颇多,不好一并送到,隔几日交付。

却叫了朱珏来,细问其事,又将张氏兄弟、林辰唤来,彼此见礼。朱珏道:“府上初归,必有事忙,今见一路平安,晚辈也该回去报个信儿了。”洪谦也不多留他,却也使人拿了帖儿,与他一道去,亦致登门拜访之意。

秀英道:“终于到家了,且将咱带来的物事一一安放了,腾出西边头个跨院儿与三郎、四郎居住,他两个捎来的物事,也搬过去,由他处置。他两个带的人,也一处安置了。辰哥便住他后头那院子里罢,辰哥只带了一个书童儿,比三郎、四郎人少,恐不够用,先拨两个洒扫的婆子去,不许派了年轻媳­妇­丫头。”

见她分派妥当,留守的袁妈妈才上来请她沐浴更衣。秀英笑道:“出去这好二月,只想着妈妈的手艺了。”袁妈妈陪笑道:“是夫人心疼老奴,叫在京里就近看着小茶儿哩。”小茶儿头回生育,是以袁妈妈有此一说。秀英道:“都是当娘的人哩。”

袁妈妈便说些个京中杂闻,传出来的东宫好名声儿:“娘娘在娘家时,便是事事聪明通透的,万事明白着哩。”说得秀英眉开眼笑,又说:“这几日妈妈备下茶果,我们回来了,登门的人怕不少。不出几日,我也要往外处去,还要接珍哥回来哩。”袁妈妈一一应了。

秀英梳洗毕,将江州携来之物一一整理入库。奉与自家的,都收好。齐同知等托捎的,单放一处。侯府之库分两处,一处在前头与外账房相连,放几千贯钱、数百两金银、外间常用之物,以备不时之需。一处在后头,与秀英正房不远,乃是一处院落,两层楼房,又附数间屋舍,且有地窖,放置珍玩、摆设、绸缎等等。秀英见这些家业,思初入京时携的胡椒,一时失笑。

外间洪谦换了衣服,张家兄弟并林辰皆匆忙洗漱毕,张家兄弟又有些儿忙乱,将物事往房儿里一堆,叫两个带来的家人守着,齐往外书房来见洪谦。洪谦见他们都识礼,道:“京中不比外头,最不缺权贵,尔等只管读书,外头事,慢慢便晓得了。这几日且温书,将书拣起,过几日,我自有安排。”

三人齐声称是,洪谦便叫他们一处用饭。吃饭时,因有酒,张守礼兄弟两个抢来与洪谦斟酒,又顺手与林辰满了一杯,两个一齐朝洪谦敬酒,张守智又拉林辰一下儿。

洪谦观他们行动,暗道,这自幼处境于人之成长确也重要。如林辰,父祖虽是秀才,却未免有些个呆。张氏兄弟父亲是知府,想来酒宴见过不少,人又机灵,酒桌儿上便叫人欢喜。人的命,自生来便叫定了一半儿。

用过饭,洪谦不置可否,叫他们且歇息,又说张氏兄弟:“你们父亲在京中或有故人旧友,也可拜访一二。京中路途不熟,明日寻了程实,叫他派个人来与你们领路。”兄弟两个应了。洪谦又说林辰:“你是老安人晚辈,我看你如子侄一般,也休拘束了。”

那林辰回房,观这独居院落及得得上江州他父亲这一房人居住之地,固宽敞,却也有些儿惴惴。他行李极少,一应铺盖等皆是洪府与他新置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手脚麻利与他收拾了,笑道:“哥儿万福,夫人吩咐,在这里如在家里一般的,哥儿但有甚要吃的、用的,只管叫我老婆子禀了去。”

林辰因来时母亲格外叮嘱,叫书童儿取了两陌钱来谢那婆子。婆子推辞一回,也收下了,便笑得真诚,格外道:“君侯、夫人人都极好,后院佛堂那位老夫人与哥儿还是旧亲,后宅哥儿不好擅入,却也好略表表心意,那位老夫人心是极善的。”

林辰若有所悟,却也不敢造次,只说:“谢过妈妈了。”

那张家兄弟回到住处,张四郎便问张三郎:“三哥,如何?”张三郎道:“你忘了爹嘱咐了?多看少说,君侯名声极好,想不会做甚不好事,又平步青云,既是自家有本事有气运,也是会做人,你我兄弟只管学着便罢了。”张四郎道:“我又没说个甚!咱明日便去递帖儿见父亲的老师?”张三郎道:“往那处去前,先禀君侯一声儿,现住人家里哩。”

张四郎道:“柱子旧年来过京里,咱是不是朝君侯说一声儿?”张三郎道:“自是要说的,只说,爹使他来,也好跑个腿儿。后头院里那个,也不是寻常打秋风的亲戚,咱也客气些儿。”张四郎道:“哥,你说过了哩。”张三郎道:“我再说一回,你记牢了。纵是打秋风的,也不是打咱的秋风,侯府与他白眼,咱也休这般。”

张四郎道:“哥,这府上不是寻常势利外戚,怎会?”张三郎恨恨敲他兄弟一个暴栗子:“我不过白嘱咐你一回,你当我嘴痒,成不?”

张四郎才不说话了。

次日,张氏兄弟向洪谦禀明,洪谦也不拦他们,看他们兄弟除开书童儿,亦携了几个仆役,正好挑担儿送礼,便随他们去,只说:“晌午若有人留饭,使人回来说一声儿,若没有时,早些回来用饭。”

他自家却使人往各相熟人处投帖,约了拜会时间。又去销假,又往面圣。

官家与九哥皆喜他回来,官家更显老相,然也欢喜,听洪谦说一路看着,沿岸田地有丰收景象,不由道:“正好,打了一仗,正缺钱粮哩。”洪谦已听闻此事,笑道:“陛下洪福。”官家叹一口气,却不接这话头儿,转问路上风物,又赞玉姐:“极明事理。”洪谦笑道:“应该的。”

次后见九哥,将所携之物进贡,九哥命拿往后头给玉姐,自己却与洪谦大吐苦水:“缺钱哩。”洪谦笑道:“凡国家兴旺近百年,总有冗官、有兼并,遇着战事,缺钱也是常有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殿下,事急,人不可急。”九哥道:“我晓得。”洪谦道:“国事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不难,人难。”九哥又点头:“正是正是。”洪谦也不曾出甚主意,九哥却觉心中畅快不少。

因在东宫,规矩与宫中便有些儿不同,东宫算得这禁宫内国中之国,九哥忍不住叫玉姐来见一见洪谦。

洪谦见状,微翘了­唇­角儿,因两宫掌管宫禁一事,秀英也不欲为玉姐生事,总是非节庆之时也不入宫。九哥叫他父女相见,想是与玉姐两个夫妻相得,否则便不致想到这个。

玉姐确也过得不错,因有孕,吃得也好,人也圆润了。自怀孕以来,洪谦这还是头回见着她,虽则秀英怀孕了数回,那是妻子。这回看着玉姐腹儿高高,洪谦一时也傻了,恍惚间忆起秀英怀着玉姐时的景况。

玉姐不好意思起来:“爹又怎地?一路日头晒着,昏了哩?”

洪谦听她这话,便晓得他这闺女还是原来的肚肠。道:“昏了也认得你哩。”玉姐迎上来,把着他手臂抱住了:“那是。也不看是谁个的爹哩。”九哥目露羡慕之­色­,他虽有两个父亲,却没一个与他这般模样儿的。洪谦一手一个儿,将女儿女婿拖进殿里。

玉姐与洪谦说家常事,问金哥如何,问秀英如何,又问素姐如何。又哭一回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叫青柳劝住了。洪谦眼睛往殿里一扫,看这殿里宫女儿,见九哥目光颇正,便也满意。玉姐却又说:“想叫娘打外头寻几个|­乳­母来哩。”九哥听了,心中一动,道:“是哩,我听说了,这宫里宫女也并不是全由宫中采来,有些个也是外头荐的。还是自家寻来的人旋。”

洪谦道:“容我想来。”九哥自Сhā了话,便又忍不住,复问洪谦与胡人议和事等,且说:“陈熙有功,而胡人恐非诚心议和,迟早卷土重来,真个叫人惆怅。”洪谦笑道:“这有何难?兵是朝廷的、粮草是朝廷的,命是他自己的,反不了。”九哥道:“都这般说。”洪谦道:“只是你心里忧着?只要打仗,便有人死,也便有人能历练出来。天下之大,何愁英才?看着便是了。”却并不自荐。昔年北地之行,叫他老实不少。

玉姐有心与洪谦说朝政事,又有九哥在,想一想,只得另寻他途,横竖……她快生了,生这孩子,后便有洗儿、满月、百日、周岁,见面机会总是有的。洪谦走时,玉姐再三叮嘱:“千万记着寻个放心的|­乳­母来。”洪谦挥一挥手儿:“我比你上心!”

洪谦回家时,日尚未过午,秀英已等不迭,自往霁南侯府去接珍哥。南所携方物毕,与太夫人华氏说些个路上见闻。太夫人又与她说京中事:“如今慈宫安静许多,她是个有城府的人,虽比不得东宫聪明,却盘踞宫中数十载,东宫将要生了,|­乳­母的人选,却要当心。”

秀英道:“我也这般想来。”

太夫人道:“休愁,你有可意的人,也可荐了去,这宫人难道全是一总采择入宫的不成?也有走门路的,只是少。|­乳­母,也可如此办理。”秀英一拍掌道:“那却有人了,玉姐身边原有自幼伺候的一个人,最是伶俐,因配了人有了孩儿,故在宫外。如今孩儿也生了,也养到将周岁了,她母亲现在我家里管厨下事,她男人原是我家旧仆。金哥现读书,官人说,男儿不好总叫女人伺候着,他那|­乳­母现也没事­干­,我看她可怜,留下来与我说话,却是个可靠人,­奶­金哥这么大。”

太夫人道:“那便也够了。”

不一时,洪谦也来了,拜见了太夫人,太夫人眼中含泪道:“黑了,瘦了。”洪谦尴尬道:“凡回来,总要这般说。”太夫人看着他别扭样儿,破涕为笑。又要留饭。

洪谦道:“打外头带了几个人回来,不好将他们闪在家里。”太夫人便问是何人,洪谦道:“是江州知府家正头娘子生的两个儿子,并老安人娘家那头一个孩子。”太夫人道:“养得熟便养,养不熟趁早撒手儿。”洪谦笑应了。

那珍哥将到周岁,还不会说话,见了爹娘竟有些儿眼生,只管咿咿呀呀,往太夫人身上扑。洪谦伸手儿要拎他襁褓上横捆的带子将他提起,手上早挨了太夫人一下儿:“胡闹!”招呼着秀英抱了孩子,嘱咐一路小心。

到了家里,张家兄弟并林辰皆在,洪谦问几句张家兄弟事。张嘉莹昔年考官如今却是鸿胪寺卿,眼下却算是个热灶儿,兄弟两个极有眼­色­,看出那家里只是客气,早早辞了出来。洪谦领着三个并金哥一处吃饭,秀英却将今日之事想了又想。

待洪谦饭毕,秀英便等不迭与洪谦商议。洪谦听了,笑道:“却是想到一处去了。小茶儿好伶俐心思,与玉姐又相得,我还说朵儿太闷,恐在那里头不得用,亏得玉姐机灵,朝她婆婆要了两个人带进去。胡氏­奶­大金哥,虽不多言,却是个谨慎人儿,正好!”

当下秀英便寻袁妈妈说话,袁妈妈听了,心有不舍,却是主人家吩咐,又想主人家待她们母女亦好,玉姐所出,也该当小茶儿尽力。秀英借登门拜访之时,与申氏商议,申氏正忧此事,自是赞同。

小茶儿与胡氏原是人家奴仆,主人抬举,也只有去的道理。胡氏本是无家­妇­人,有个去处已是万幸。小茶儿原与玉姐处得好,虽不舍儿子,却想,早与这主人家捆作一处了,也当尽力。

于是,待前头和谈,讨价还价开三处榷场,天朝硬扛不与“赏赐”只册封虏主了事。盟约之日,正是小茶儿与胡氏走了手续,入宫之时,彼时天已入冬,冬至日官家也亲往与祭了。

小茶儿与胡氏一入东宫,便有个样子,玉姐原好走动,还好立个靶子拉两回弓,小茶儿一来,眼睛一竖,玉姐看看自家肚皮,也只得讪讪放下手来。小茶儿口上不停:“万事等哥儿顺利生下来再做哩,走走不碍的,不动不摇的,养得太肥壮,生时呣子受苦。这般事却做不得,休叫家里担心哩……”

玉姐也只得由她说去。胡氏却是一声不吭,闷着头,寻­干­净旧衣物,烧了热水来煮而又煮,又曝晒,与孩子做尿布,且说:“旧衣比新衣好使。”

她两个忙上忙下,玉姐看了不觉心中欢快。有了小茶儿,玉姐也好有个说话的人,小茶儿道:“委屈了哥儿哩,好好儿的,该大大贺上一贺。”玉姐便笑:“我才不愁这个哩,他有福。你算算他的生日。”

小茶儿曲指一算:“好过年了?”玉姐道:“他爹算没算过,我不知道,多半没算过。我却算过的,早了是腊月,迟了是正月,巧了是正旦。过年还能缺了热闹了?”

今年是官家临朝三十年,自入冬起,各地便有无数祥瑞,几乎一天一个,还不缺新花样儿。正旦日更有大彩头,“万邦来贺”,赶不上正旦也不要紧,正月里总能生得下来的,正旦三日,满城灯火不禁,官家与民同乐,又有无数鞭炮,自日头未落起便放,真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小茶儿悄声道:“所以姐儿才这般大方来?”她越大方,太子便越愧疚,越要记着这份儿好。

玉姐笑而不答。

这世间的人,有个聪明的娘,真个自未生起便要享这母亲的福。玉姐算得极准,正旦这日,外头鼓乐齐鸣,玉姐正于崇庆殿里见皇后。因劳累半日,却又发动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玉姐直叫着回东宫。诸命­妇­里生产过的极多,有吴王妃牵个头儿,道是:“将发动,还早,早早回东宫,那里万事备是早备下的。”

一拥儿回了东宫,秀英与申氏等顺理成章入了产房。朵儿与碧桃等手下不停,将玉姐头上凤冠取下,又除了外头大礼服来。此时消息已传至外间,朝上九哥险跌了个跟头。洪谦颊上直跳。连大臣们都紧张起来,匆忙行完礼,也不做旁的了,齐在崇政殿内守候。

自午后而至日落,外头红了半边天,众人还道是走水,往外看时,一宦官匆忙来报:“太子妃产下一子。”

东宫里,秀英与申氏脱力险些儿坐到地上,叫青柳等扶起。小茶儿抱着婴儿与玉姐看:“是个哥儿哩。”外头一老一小两个守门的宦官听了,也开怀,却有心闲话:“外头了半边天,真个好看,这是吉兆罢?”

老宦官听了,暗骂一声傻货,今天正旦,太阳落山了,外头灯火不禁,那是火光映的!口里却道:“是哩,咱东宫的福气。娘娘怀着时便有吉兆的。”

97、暗流

“景宗广仁神文睿武孝皇帝讳章,世宗长子,母曰文明宣烈皇后洪氏。元和卅年正旦,生于东宫睿成殿。初,后梦天雨花,以裾承之,有娠,及产,红光漫天。”《景宗本纪》

凡是皇帝,只要不是亡国之君,总要叫人夸得天花乱坠,不单是死了之后儿孙与他做脸,便是活着的时候,也要吹嘘一回。便说这当今官家,宫妃所出,文武皆有显德,初时默默无闻,待到登基之后,他出生之时也有了祥瑞了。做个生日,各地亦有祥瑞上报。今年登基三十载,各地神迹直如不要钱一般往外冒。甚个灵芝仙草,白雉白鹿,石生祥纹、树长瑞枝,地涌甘泉……

管你是真是假,是天生还是人为,横竖官家的好日子,须得要此一­色­。

如今全便宜新生的这位大哥了,无论那些个祥瑞是真是假,如今他来了,便要分一杯羹去,日后写起来,也是他生便有征。

也是合该他命好,未出生便有一僧一道为他弄出个吉梦来。生又生在个好日子里,不管这满天的红光是不是因着三日灯火不禁燃起的灯烛火把,总是他出生之时外头一片红红火火。哪个不长眼的敢故意唱一唱反调儿呢?

日子委实太巧,满天红光也是君臣看在眼睛里的,连那最初造了假吉兆的清静,都不由得要问:“当初……太子妃是说做了个梦,要出来解梦的罢?”竟迷糊起来,险认得那吉梦真个是玉姐做的。

更不要说九哥了,玉姐当时与他说的,便是要借着做了个梦的由头往外间去。九哥初时道是“伪作有梦,实觉有身”。眼下见这情境,无论读了多少书,念了多少回“子不语怪乱力神”,心里也不由扑扑直跳:莫不是她真个梦着了,却不好意思与我说?

端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

可见这孩子生得时机委实是好。由是观之,算得上是老天厚爱了。

新生儿因是东宫长子,俗称便是“大哥”,是朝野上下眼睁睁盼了来的。名儿是早经起好了的,官家如今泄了气,不知为何不大敢信九哥,却好巴巴想与洪谦拉关系,早早叫翰林们想了许多字,他来选,又叫这洪亲家跟着参详。最终大哥名便是单一个“章”字,唤作郦章。

原本官家登基三十载,便有许多庆典,如今也是便宜了大哥了。连同着大赦天下,即除十恶外悉赦,又赐民羊酒,免受灾之地并北地租税等,也一并添了大哥的大名儿。这却是梁宿等因在宫中,躬逢其会,就地向官家请旨来。

有此一喜,晚间饮宴便格外畅快。各蕃使消息灵通的,算算日子,入京时便携了要贺皇孙降生的礼物,消息不灵通的,入京之后便也知晓,也匆忙凑齐。晚宴时,便有许多人向官家、太子道喜。洪谦周遭也有许多人与他喝酒说话,郦玉堂身在殿内,心下固喜,面实尴尬。

申氏处境却比郦玉堂要好些,玉姐虽是头胎生得艰难些儿,胜在底子好,生完孩子还看了儿子一眼,见秀英抱了,旁边是申氏,又有小茶儿与胡氏等看顾着,屋外是吴王妃等人,想来没个差错,她一歪头便睡了。朵儿等上来打清水与她擦身,申氏看一眼孙子,嘱咐朵儿一句:“这一月里不能下地,休坐浴,也休洗头,只拿湿手巾擦擦。出了月子便好了。”

秀英看不够这外孙,及申氏说话,方恋恋不舍,交申氏手上抱上一抱。申氏也不客气,抱来好好哄了好几句儿,看这孩子生时哭得极宏亮,眼下却睡着了,眼里不由流下泪来。秀英悄声道:“且忍一忍,往后日子还长哩。”那头胡氏却叫人去备下清水,煮得滚滚,放一旁凉了:“等哥儿醒了好喂一口。”

终于,申氏不舍道:“交|­乳­母带着罢,两宫还在听消息哩。我能混进来,已是万幸,再在这里久了,恐有人说话。”秀英道:“叫她们看着罢,我与你一道出去,晃一晃人的眼罢。”

出来时,众相好的命­妇­一拥而上,申氏擦一擦眼睛,悄悄儿趁势退往一旁,吴王妃媳女众多,掩着她往一处说话。那头秀英已经说了:“是个哥儿哩!”诸命­妇­一齐欢喜起来。吴王妃悄对申氏道:“这是好事,哭个甚哩?!”申氏大嫂世子妃,悄将自己一块­干­净帕子换了申氏手里湿帕。

众人攘动一番,又齐往与两宫贺喜。慈宫早在诸命­妇­当到与她朝贺之时少了许多人,便使人探问过了,亦遣心腹宫人往来探听,却并不靠近,连同淑妃,她都嘱咐:“太子犹可,太子妃一颗心十七八个窍,休看她如今生产没力气,你离得近了,不定着了她的道儿,远着些。”宫里过活了几十年的老人儿,自有其不凡之处,终悟了哪个好惹、哪个不好惹了。

中宫因气恼,也不亲去,却在慈寿殿里逗弄宫才人所出之女,宫中唤做十一娘的小皇女,看十一娘与十二娘姐妹两个并头躺着,口内咿呀。待消息传来,东宫有子,中宫不由恨恨,女儿还不逗了,整一整衣裳,忍着气叫人去道一声喜。派去的人还到东宫,往东宫去的一群人又回来了。

慈宫倒稳得住,先与秀英互致欣喜,及中宫面上略显不愉之­色­,慈宫反出言斥责:“你欢喜得笑也不会了?”却与秀英和气说话。

秀英今日心绪极佳,百姓人家里,女儿生产里,娘家母亲也多有不在眼前的,今日既得亲看着女儿平安生产,又与她生了个白胖外孙,秀英心中欢喜之情较之她当初生了金哥、珍哥也不遑多让。外头百姓家里,也盼着出嫁女一索得男,好在婆家站稳脚跟,何况宫中?

是以秀英如今看谁都是个大好人,中宫面上不快,她也不去计较,慈宫和颜悦­色­,她更有礼以对。与洪家交好的人家都欢喜,却也有那一等离得远的,又或眼明心亮的,譬如苏夫人,看慈宫如此作派,暗道:她莫不是又有甚打算了?

慈宫的主意也渐定了,舍了个若即若离的皇后,与太子妃好生相处。外有原侯父子,内里她与淑妃现也与东宫没个好冲突的事儿了。虽有宿怨,只消东宫还有别个仇人,她又护着东宫,亲如一人是做不到了,东宫不落井下石却是能做得到的。与东宫交恶之人也是现成的,便是皇后。于是便有今日这一幕了。慈宫不怕皇后与东宫不好,却怕她与东宫好了,自己无处卖好。

慈寿殿里事,玉姐一概不知,她睡了一个时辰便醒,彼时宴尚未散,宫墙内外庆典正热闹着。今年天朝赢了一仗,又有皇孙降生,正该好好热闹热闹,一扫前两年的晦气。大哥生下来,官家便使人朝宫外宣扬消息,外面一片沸腾。

玉姐醒来时,胡氏正抱着大哥,一勺一勺儿地喂他些清水喝。小茶儿一旁看了,见玉姐醒来,忙上来扶她起身道:“哥儿好着哩,夫人们去往慈寿殿了。里外都为大哥降生庆贺哩,官家也有赏赐。咱大哥真个好命,赶这时节降生,满天下一齐庆贺,往后每他生日,都是这般。”

玉姐笑道:“就你嘴儿巧。”朵儿已唤了宫人打了水来,玉姐擦了脸、漱了口,胡氏已抱了大哥来:“喂过水了,过一时便能吃口­奶­。头口­奶­水,还是娘娘亲自喂来的好。”凡宝贵人家,女眷没有亲自喂养孩子的,然胡氏与小茶儿想,这头一口的事儿,还是让玉姐为先的好。

玉姐喜道:“也是。”

胡氏小声问道:“娘娘­奶­水足不足?”小茶儿道:“足与不足,总有咱们,难道叫娘娘亲自­奶­孩子?且下­奶­的吃食委实难下口,娘娘少受这罪为好。”原来这下­奶­之物,不论鱼汤、猪蹄、­鸡­汤,抑或他物,风俗全是白煮来,盐也几乎不放,又有药膳添些药物,更是难食。

玉姐头回生孩子,又年轻,­奶­水确不甚足,幸有个胡氏是有经验的­妇­人,与玉姐揉上一揉,虽疼,略进些无滋无味的汤水,倒好喂了大哥一回。看着大哥吃得香,玉姐心里便如由内而外泛出一股温泉水来,浸得全身都暖了。

玉姐越看大哥越欢喜,竟动了亲自喂养的念头,胡氏忙劝道:“娘娘刚生产完,将养身子要紧,便是在外头,­妇­人坐月子,也没有自己带孩子的,总要婆母、娘家妈照看。”玉姐道:“我不过一时心动而已,也没这个做法儿的,他便要交与你们了。”

小茶儿道:“过几日娘娘涨­奶­时,难道还要白白浪费了不成?自然要喂了哥儿,却不必总惦记来。您如今生完孩子,好生将养是正理。顶好三年抱俩,多生几个与哥儿做伴儿才好哩。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玉姐笑道:“这说的是正理儿。”

小茶儿又道:“今天看着郡公夫人了,悄悄儿地来,悄悄儿地抱着哥儿,还流泪来,出去时也是悄悄儿的。那是太子亲生母亲,娘娘当时晕过去了,不曾见着……”玉姐道:“我省得。”小茶儿便闭口不言。胡氏原是个少话的,话叫小茶儿都说了,她也乐得自在。此时想一想,又说:“太子回来怕要看哥儿,且放在这里罢,天冷,怕见风,待看过了,我们再一总抱哥儿去安歇。”玉姐亦允。

玉姐原已睡了一个时辰,又与小茶儿等说一回话,叫朵儿来:“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凡东宫执事人等,各赏一月份例钱。”朵儿应一声,与碧桃去发钱,外头还未领钱,先往殿外叩谢,一时欢声雷动。

待前后忙后,九哥也便回来,头一件事便是看妻儿。先看玉姐,见她头上裹着帕子,灯下看着气­色­还好,便与她道辛苦:“生受大姐了。”玉姐啐道:“我给自己生儿子,要你道辛苦来。”九哥也不恼,傻笑着要看儿子。

胡氏小心抱与他,九哥想接又不敢,硬着胳膊搂了来,话都说不顺溜了:“这般小……又软……”小茶儿道:“初生孩子骨头软。您别僵着,他不舒坦,胳膊略弯些儿才好。”九哥与她是熟人,急满头汗问她:“怎生弯来?”他自觉胳膊划了个弯儿,旁人眼里他是一丝儿也未曾动。

九哥直挺着胳膊,将大哥弄得哭了出来,九哥也几乎要哭出来了。玉姐道:“你那出息,将他拿来给我。”手忙脚乱一通哄,大哥重又睡着了,面上犹带泪痕,将九哥看得心疼,口里道:“儿子是用抱的,哪是用拿的?”

正月里有此喜事,朝中上下都颇欣喜,连城墙根儿下头住着的与人帮佣好赚一家衣食之资、并无甚余财的人家里,父母也多取了几文钱来与儿子去往街上多买几块粘牙糖来吃。真个算是普天同庆。

与此同时,四夷馆里却有几人正在密谋。内里一人正是前番来过,叫人翻了白眼想揍的一个英俊青年。此人正是那因写了一手烂字,叫黜落,便投了胡人之人的儿子,此人往胡地里去,虏主以贵女妻之,生下子女来。先是以胡俗取名,后又归了汉姓,这青年便叫个阎廷文,也通些经史,更习得骑­射­,此番又随使节而来。

两家既议和,通使便是应有之义了。阎廷文随胡人之小王前来,也是身膺重责。两家开榷场互市,胡人以牛羊皮毛等换取天朝之盐、茶。双方又各有禁,胡人不肯卖战马,天朝不肯卖的更多。天朝禁向胡人卖铁器,可卖丝、麻、绸、帛,书籍也不肯卖与,尤其兵书、医书等,又禁各­色­种子、粮食、硫磺、硝石、火药、药材等。

因天朝极想要胡人的战马,胡人也需用铁,纵不是兵器,也需几口铁锅烧饭。两下盟约时议定,每年胡人与天朝战马五百匹,换铁锅、锅铲若­干­,常见药材若­干­。然总不敷用。

双方禁的物件儿五花八门,总是胡人需得多,天朝需的少。胡人因要换更多粮食、盐茶铁,手中只有战马强天朝许多。是以此番是来试探,是想将这互市做得更大些,每年以千匹战马,换等值粮、铁、药。阎廷文心里明白,天朝多半是会允的,因胡人与天朝互市换的战马,皆是骟过了的,并不能配种。天朝纵得了这些个好马,也无法产下良驹,还是得与胡人交易。

阎廷文胡语极顺,道:“这些个南蛮子最好面子,休说如今有了喜事,便是没有,王带着几百匹驽马来,道是朝贺,他们也要喜滋滋受了。何况要以良驹换他们铁器药材?”小王说是“小”,是说他这个王小,并非年纪小,这小王也好有三十余岁,正在年青力壮时,一脸络腮胡须,生得高大健壮,一摸胡须,大笑道:“他们就好要个脸,能叫陈熙离了北地最好。”

阎廷文道:“南朝人最不信武将,他打了胜仗,早要叫调回的。”小王道:“可汗也是这般说,咱只管做一场戏,好生好气哄了他们,他一走,咱便好动手。”阎廷文心道,哪有这般容易事?今冬依旧冷,牛羊冻毙只比去年少些罢了,也要休养生息一阵才好,最快也要到秋天马肥。

两人又商议一回,却是阎廷文执笔,再写一道庆贺的表章,将天朝吹捧,其次再谈互市之事。

梁宿等也不傻,虽听了吹捧,也不好不“仁义”,却又说:“可与其药,却只好与­干­药、成药,不与种子。甚个时候他们与种马了,咱那与他药材种子。”心里却暗道,岂不闻南橘北枳?人挪死、树挪活,马到中原好配种,这些个种子到北地,多半是发不了芽的。

两下虚情假意,讨价还价。都道自家占了便宜,内里究竟如何,便只有天知晓了。总是到皇孙满月之时,两下也议定了,每年胡人以马千匹,换取铁器若­干­、药材若­干­。其议已定,阎廷文还指点那小王备了一份满月礼献与东宫。

郦章满月礼极盛大,慈宫乐呵呵,竟亲往东宫来,中宫也不得不到。两个都去看章哥,章哥天生会做人,无论谁个看他,都是一别笑模样儿。慈宫原存了些笼络之心,此时倒真个有两分欢喜了。看他左扭右扭,总不肯老实,又口里吐出些泡泡来,乐个不住,当时便赐下一套儿份量极足的项圈、手镯等物。

小茶儿与胡氏捏着两把汗,直到她两个看完,匆匆抱了章哥往内室里躲去,生恐有甚不周之处。玉姐却失望,与青柳说:“两宫都在,可怜阿家不得与章哥多处。”章哥吃饱了,却又睡了去,也管不得未曾见着亲祖母,也管不得嗣祖母强颜欢笑。

于天下,皇孙满月,是太子真正成|人,于章哥,是他满月,于玉姐,却是刑满,终可下地了。

东宫这些时日收着各­色­礼物收着手都软了,胡向安来报:“库里已是满了。”玉姐因出了月子好下地了,心里正美,猛听他回报,不由惊道:“怎地会这样?”胡向安道:“正赶上各处为官家道贺,来的人又多,听了咱这里喜事,怎能不表示表示?咱要上进官家、两宫的礼物,颁赐下去的节赏,年前早备好发下了,如今也没个花销。”

玉姐沉吟半晌,道:“我去看看。”青柳后头追着道:“斗篷,斗篷!”

玉姐如今衣裳皆是新制,产后略有些发福,旧有的衣裳穿着都觉紧。幸尔有孝愍太子妃王氏提点,预先缝制了几身儿肥衬些的,这才免了没合身衣裳穿的尴尬。到了东宫库房里一看,果然堆得满满。

玉姐是宫外寻常民间出身,这等人家出来的姑娘,最好将家中积蓄理个一清二楚。来便命各物归各处,这一月来闲坐将养,将礼单一一看了,心中早有数儿。先令取了二十匹彩­色­宫缎、二十匹彩­色­绢绸、二十匹蜀锦,叫送与孝愍太子妃处:“今年她们娘儿俩便要出孝了,预备着好裁新衣穿。”又取一匣宝石、一斗珍珠皆与王氏之女三姐:“姑娘家总要打扮起来。”

一时兴起,又叫寻了些次一等的,与东宫上下皆换上了新衣,又赏出与小茶儿的儿子一套金项圈、手镯、脚镯,并四匹彩绸裁衣裳。胡氏外间并无亲眷,玉姐便赏她一套头面。

青柳于旁道:“这也用不了多少。”玉姐道:“这时节年也过了,节还未到,大哥满月,只有人送我的,没有我送人的。我头一回知道,与人东西也要寻个名目的。”小茶儿笑道:“下月君侯生日哩。”

玉姐笑道:“正是!”又收拾出与洪谦贺寿之礼。洪谦尚年轻,又用不得拐杖,玉姐将那文房四宝装了一车,又寻绸缎、名家字画、古董珍玩,复找了金银,叫秤了,使将作处去融了铸一金一银二寿星。一通忙乱,还是朵儿劝她:“大哥要醒了哩。”

却说这小茶儿因得了赏,玉姐使她亲出宫带与她儿子,喜滋滋回去,将自家积蓄一并带出,一半交袁妈妈看管,一半与了程智。她往宫里做|­乳­母,家中却与她儿子又买了一个|­乳­母,也养得肥壮,又有袁妈妈看顾亲外孙,虽不舍,也不甚担忧。又有李妈妈托她问朵儿可好,她亦将朵儿托带出来与李妈妈的物事交付。

回来却带回个好消息:“夫人又有身孕了哩!”玉姐正看章哥张着乌溜溜一双眼睛,满屋里乱看,口里又吐起泡泡来,活似只小螃蟹。听了消息,不由开心道:“真个是好,我原有许多好东西,都不曾动过,正想谁个家里有用好与了她。”又收拾了孕­妇­合用之物,却叫朵儿跑这一趟。

这世间事,总是好事、坏事轮番着来的,东宫前番诸事皆顺,好事过后,却又轮着遇着不痛快了。头一件便是陈熙归来,他打了胜仗,又迫胡人立了盟约。更因上书,恐和谈之时,别有部落捣乱,请暂休撤兵。真相防住了欲趁休兵时松懈拣便宜的部族,又立一小功。

今番他回来,谈不上封侯拜相,也要做个将军。政事堂拟其为环卫官,做个左武卫将军,人不入枢府,然一旦有事,他便可披挂上阵,也不是闲置。今观胡人并无安份之意,多半还有一战,他在京中,日日在御前,一旦有事,便是他的机会。九哥不明陈熙其人,不免忧虑。

又有崇庆殿皇后,却向慈宫进言:“东宫已得嫡子,其本已固,当采择淑女,以奉太子。总不能叫东宫太过寒酸了。”

98、陈熙

这皇后自做了皇后之日起,便觉活得不痛快,再不痛快她也是个皇后,一举一动总有人抻长了脖子去看。皇后往慈寿殿里走了一遭,人还没回到崇庆殿里,她在慈寿殿内说了甚、做了甚,便已叫许多人知晓了。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九哥玉姐自入主东宫,眼前便有许多难处,肯明着帮的少,看两宫眼­色­的多。及两人如今站稳了脚,尤其是有了儿子,那明里暗里送好儿的人便不计其数。玉姐原是命青柳等收集消息,原先青柳须得与旁人攀谈,方好套出几句话儿来,如今不须青柳开口,自有人往她面前凑上一凑,将些个有的没有的,自以为要紧的话儿说来与她听。

又有一等觉着与青柳沾不上的,却又另寻了法子去见东宫旁人,太子夫­妇­不是寻常人说见便能见的,太子妃身边的心腹却好寻个机会见上一见。碧桃处便听着崇庆殿一个跟随侍女传来的消息崇庆殿进言于慈宫,道是要采择淑女,以充实东西。

碧桃听了消息一丝儿也不敢怠慢,把出一只小银锞子要与这侍女,侍女十分推辞:“跑跑腿儿的功夫,哪当得这个?只消大姐记着我便好。”碧桃因问其姓名,侍女自陈姓杜,名唤杏娘。碧桃安抚其几句,匆忙回来禀于玉姐。

玉姐正在东宫里发愁,章哥算落地后,能吃能睡,一日长大一分,越看越喜人。满月之后,玉姐便能下地,头一件事便是要沐浴。正月末二月初,乍暖还寒,泡在大浴桶里,玉姐笑道:“许久不曾痛痛快快洗上一回澡了……”

朵儿亲自伺候着,与她擦背,听玉姐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不知何故,忙绕到玉姐身前来。只见玉姐手儿伸在水下头,满脸不敢置信,忽地站了起来,这下连朵儿也瞧着了。玉姐声儿都抖了:“你……也看着了?”朵儿嘴角一抽一抽,不知说个甚的好。

玉姐伸手往肚皮上摸,张大了嘴,几乎要尖叫出来!她肚皮都皱了!朵儿口拙,连声道:“姐儿休急!姐儿休急!先洗完了再出来,热汤里泡泡,仔细着凉。”玉姐一颗心七上八下,但凡女人,便没有个不爱美的,便没有个不在意容貌身段儿的。玉姐因怀孕生子,从头到脚略丰润了一圈儿,然丰润得匀称,自以不过是因怀孕进补又少动,方如此丰腴,生完孩子,不再这般进补,又多走动,自然还如往昔轻盈。

谁个想到肚皮居然塌了!饶是玉姐这般镇定人,这回也着了慌了。

朵儿咽口唾沫,将玉姐按到水里,唤两个小宫女来看着,自去寻小茶儿。她两个在洪家时便是一同伺候着玉姐的,小茶儿素来有主意,朵儿自来也愿意听她说个幺二三。朵儿虽木了些儿,这些年到底有些个长进,思来想去,这东宫上下唯有小茶儿与胡妈妈两个是已婚生子的­妇­人,玉姐这般模样,能问的便也只有这两个了。两人里,朵儿显与小茶儿更熟些,又同在玉姐跟前伺候多年。

却说朵儿匆忙去寻小茶儿,此时章哥已睡了,朵儿叫一声:“小茶姐。”小茶儿将章哥留与胡氏,自出来应一声,见是朵儿,亦悄声道:“你不是伺候娘娘沐浴来的?怎地跑过来了?”朵儿附在小茶儿耳边道:“我是伺候娘娘来的,方才……”如此这般一说。

小茶儿“噗”一声儿笑将出来,袖儿里取出方帕子往朵儿手里一递:“快擦擦吧,你这一头一脸的汗!看你这小脸儿煞白,将我吓好大一跳,还道有甚个事哩。不碍的,休怕,我与娘娘说去,不多久便能回来了。”朵儿将帕子往脸上一抹,东宫的宫女惯例是不好涂脂抹粉的,只因冬春­干­燥,脸上涂了些面脂,连着汗一道擦了,又催小茶儿速去。

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到的时候,玉姐正泡在浴桶里,一脸沉肃,也不知在想个甚。朵儿将手一摆,两个正往大桶里续热水的宫女儿便放下小桶,将卷起的袖儿放下,一施礼,悄悄儿退了出去。小茶儿却上前来,拿着丝瓜瓤儿,轻轻与玉姐刷背,口上却笑道:“吓着姐儿了?”

她两个来时玉姐便知,因知小茶儿为人,听小茶儿这般说,玉姐竟放下心来小茶儿素来知道轻松,能打趣儿,便是事情并不太糟。玉姐想明此节,脸上也有了丝儿笑影儿:“朵儿唤你来,便是叫你取笑我来?”

小茶儿道:“是来是来,取笑姐儿难得有不晓得的事儿哩。”因攀着大浴桶的沿儿,趴到玉姐耳边,悄悄咬着耳朵:“我看看姐儿,这已是养得好得啦。我生家里那个孽障的时候,生完也吓一跳来,我娘说,女人生完孩子都是这样儿,慢慢儿就回来啦。您想,生个孩子,肚皮撑那么大,哪能一时半刻便收回的?家里厨下和面时,扯上一扯,它要往回缩,也需片刻哩。姐儿年轻,好得快。”

玉姐道:“果真?能如先前一般?”

小茶儿因拉着玉姐的手儿,往自家肚皮上一放:“您倒摸摸来,可还皱着?慢的年把,快的一年半载,也就养回来了。您是没经过,夫人又不得常伴身边,是以不知。下回便知道啦。”玉姐长出一口气,心里松快不少,低头看水底下层层叠叠,也不觉烦恼了,笑道:“可不是,不经过,总是不知道。”

小茶儿笑道:“我唤朵儿来与娘娘擦背。”朵儿不用她说,一脸通红走了过来,小茶儿朝她挤挤眼儿,却退往一旁与玉姐说话儿,渐及说及秀英:“这一胎要还是个哥儿便圆满啦。”

自此,玉姐能下地,心心念念是她那肚皮。因胡氏劝她:“虽出了月子,这二、三月里顶好不要累着。”也不便骑马,也不好搭­射­,日日打一回五禽戏,练一回八段锦。

从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身子也是这般。何况她那肚皮是历经十月撑起,岂能一朝便缩了回去?小茶儿又叫厨下与她炖些个猪皮吃,每每|­乳­母吃那下­奶­之物,也与她多炖两个猪蹄来啃,小半月儿,照小茶儿看来,腹上皮肤已缩了不少,玉姐眼里,还是与那日看的没甚分别。不免有些儿着急上火。

小茶儿劝她:“哪能一口儿吃个胖子呢?”玉姐道:“你偏在我耳边提那个字来!”小茶儿道:“姐儿不爱听,我便不说,”又逗章哥,“哥儿可要记得娘娘为你吃了多少苦来。”说得玉姐心气渐平,叹道:“我怎不知万事急不得?都说我心急,你们也不想想……太子这都独个儿住了几个月了?还能叫他再空着?”

小茶儿动一动嘴,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宫里毕竟不同民宅。玉姐切齿道:“搁外头,我能与他翻脸,到了宫里,只好一手打一手拉了。”小茶儿忙道:“便在外头,轻易也不好翻脸来。”玉姐冷笑道:“在外头,男人管不住自己,弄出婢生子来,叫他自家养去!”小茶儿便不言声了。

玉姐道:“嫁进他家门儿里,我便知道有这一天了。能拖一时是一时罢了,旁人家的婢生子能不认,他家里就得个个都认了,还有宗正在呢。外头宗室家里好叫婢妾喝酸汤,宫里却不能有这等汤药。弄个与章哥争家产的,如何是好?外头家业分便分了,推财相让也是美谈。这宫里头,他是嫡长,怎生推让?怎好分产?想做让皇帝,也须遇着唐玄宗。不幸遇着李世民,死且要利刃加身。”

小茶儿低声道:“九哥不是糊涂人儿。”玉姐道:“怎样是糊涂,怎样是不糊涂?如今嫡长子也有了!便是他不愿意,我怕有小人也要撺掇着他行乐了。”说得小茶儿也跟着愁了起来。

外头消息来时,玉姐正为此事发愁,一听这消息,如何还能忍得?登时挂了脸儿,亏得小茶儿从旁拉了拉她衣角,玉姐脑筋转得极快,转了个话头儿道:“崇庆殿这又是要生个甚事来?也不知要弄个甚样的人过来。”小茶儿顺势道:“崇庆殿?不是听说与咱这里不合么?”

两人轻轻将话头儿转到崇庆殿此举必有坏心上来,连着朵儿、碧桃、青柳等,并东宫宦官、宫女,一听崇庆殿生事,登时同仇敌忾,皆以不当应了崇庆殿所议。待九哥回来时,玉姐皱着眉将此事说了,道:“不知她们是安的甚个心,是不是要与你和解了?也不知崇庆殿想与你甚样个人儿哩。”

九哥一听两宫,眉头皱得比玉姐更深,道:“理她做甚?凭谁说,我也不要。你也休要接了。”

玉姐道:“也是,章哥还小,小孩儿不经事。”九哥奇道:“怎又说到章哥了?好好一家人,要个外人来算个甚事?”玉姐心中快活,将眼儿把九哥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将九哥看得背上一寒,却听玉姐道:“你可要记着谁个与你才是一家人。”

九哥初时并未听懂,看着玉姐的眼神儿,忽而福至心灵,张口便道:“用不着记,一直就在心里。”玉姐将他右手执起,一口咬在拇指根儿下,九哥疼了一哆嗦,却听玉姐悠悠道:“那日庙里戴了你家簪子,我就只认了你一个人了。我是容不得旁人的,你喜欢,也容不得,不喜欢,更容不得。”

九哥道:“小生冤枉,原就忠心不二,崇庆殿害我!”

玉姐心道,你现在说的也是真的,我就怕你以后要变心,横竖你现在有这个心,往后有我看着,你休想生出二心来!

这头东宫小两口儿欢欢喜喜,那头慈宫却说皇后:“事是你说的,你便办去,丑话说在前头,休再弄些个先时那般不懂礼数的,叫人乱棍打将出来。你颜面尽失。”

皇后自己也不想提这个,她又不是真个蠢透,这分明是要得罪太子妃、太子还未必领情的一件事。然她是皇后,又不能不说,说了,得罪人,人道她藏­奸­,不说,又算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职”哪个太子没几个嫔御呢?

皇后里外不是人,左思右想,不如万事“依礼”而行。她又留了个心眼儿,先禀过慈宫,只消慈宫点过头,纵然东宫要怨,也是先怨上慈寿殿!她这主意打得好,不想慈寿殿只有比她聪明的,没有比她笨的,轻轻抬脚将这皮球又踢了回来!皇太后道:“你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后宫事原该你管。”

皇后肺都要叫气炸了。她自头顶红到了脖颈儿气的,心道,有好事时你怎地不这般说?这得罪人的事儿偏要我来做!却也反驳不得,只得应下了。

皇后去后,淑妃眼见她走得远了,方凑上前来问皇太后:“娘娘,这样成么?”皇太后道:“有甚不行的?”淑妃道:“这……也是娘娘应了的,若崇庆殿将事办妥了,转回头来咱却又拦着了,必遭记恨。若有一两个叫太子看上了的,咱再拦了,连东宫也……”

皇太后道:“谁个说我要拦着了?由着她,她不闹出些个事儿,如何显得出你我来?”淑妃犹有疑虑,皇太后道:“她那头不是有你的人么?紧看着些儿便是。”淑妃心道,那哪里是我的人?分明是你的人,我只传个话儿,撺掇着皇后往东宫里塞人的,可不就是她?口里却应了,又说:“崇庆殿恐已有了外心了,否则何以要问娘娘?想是要娘娘与她分谤来。”

皇太后道:“她能翻脸最好!我正盼着哩。”

淑妃便不再言声,转去使人悄悄儿递话与皇后身边一个皇太后安Сhā的名唤长福的宦官,使他撺掇着皇后与东宫为难。

却说这长福领命,游说皇后道:“一不做二不休,这得罪人的事已经起了个头儿,娘娘不如便将事做绝。总是娘娘占着一个礼字,便万事依礼而行。东宫只要还要个名声,便不能将娘娘如何。”

又将皇后的心说得活络了起来,暗道,正是,东宫时时将个“礼”字放在嘴边儿,如今我正要拿这个“礼”字打她一回嘴来!若太子有新宠,正好与他做个好人。至如太子妃,总不好顶个“善妒”的帽子的。

既这般想,皇后便下令,选好女入侍东宫。此令一下,宫中的宫女们先吓得一个哆嗦,旧年里太子妃唤了宫正来将皇后送入东宫的宫女一套打,宫正手下的宦官,少有怜香惜玉之心,虽定下了要打的数目,终是打死了大半。宫女们心里,太子的床是第一等爬不得的,叫官家幸了,还能有个女儿生,还能做个才人。敢觊觎太子的,须防着太子妃辣手。

自觉稍有颜­色­的便要装个病、告个假,弄得皇后险些道是春季疫病发了。

九哥便趁这机会,上表与官家,道是谢皇后关心,他实不是那等好­色­之人,既是储君,当爱惜百姓,不好叫好人家儿女做妾,遑论官员女儿。至如奴婢等,他很“自爱”,不与“贱人”勾搭做一处。

一本既上,玉姐开怀,慈宫预备了无数说词,一句也不曾用上,好似蓄力满满,却扑了个空,几乎要闪着了老腰。淑妃又问皇太后:“眼下如何是好?”皇太后道:“千算万算,竟没算着东宫这般硬气。女人的事儿,他Сhā的甚嘴来?”淑妃顺着说道:“女人间的事儿,最怕有个男人撑腰哩。”

皇太后将手儿一摆道:“罢了,是太子妃命好。”慈寿殿里却又传出话来,叫皇后:“好生抚养十一娘。”言下之意,叫皇后老实些儿,休再生事。

皇后用心办事,却得了这个下场,恨得大骂:“我说话,她也答应得好好的,如今怎地全将罪卖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又说九哥,“好心当做驴肝肺,他有本事,一辈子只守那一个人过,我才佩服了他!又要放水又要放火,我等他食言而肥!”

她自初时便实不欲与九哥为敌,无奈先时将事做得过了,颇有些儿残害天家子嗣之嫌,引得九哥厌恶,无论她做甚,九哥都当她不怀好意。但凡两人相交,若都有心,自然是你好我好,若只一个热情,另一个一丝善意也无,日子久了,另一个心也凉了,崇庆殿与东宫遂成仇敌。

话入九哥耳内,九哥也只一笑置之,并不与她计较。他要计较的,却是陈熙回京了。

因本朝重文轻武,与四夷开战,也是守多攻少,是以自开国以来与夷狄开战,也是赢少输多。陈熙这一仗打得虽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胜仗,自政事堂以下,谁个也都不好意思昧了他的功劳。且胡人狼子野心,不定甚时候还有一战,届时又要用着武将,不好先寒了诸人之心。

是以陈熙归来,乃是凯旋,也要遣大臣郊迎,去迎的打头儿是他亲舅,原侯夫人的弟弟环城侯。甥舅二人相见,环城侯见外甥长得一表人材,骑高头大马,着御赐的锦袍,兵强马壮,心下好不欢喜。

依次见礼毕,诸人各翻身上马。陈熙须先陛见,次后往枢府等处,先将身上之职解了,再领环卫官的将军衔儿。一路上又有许多人来看这大军凯旋,诸人颇有眼­色­,都让开了,留这甥舅两个一处并马说话。

环城侯道:“你这便要陛见,长话短说,如今你家那里不太平。两宫素与东宫不甚和睦,这个我便不多言了。眼下东宫是众望所归,你好生劝劝两宫收敛些儿。尤其是慈宫,是你父亲的亲姑母,连得太紧。”

陈熙一头朝街旁围观之人点头,一头道:“谢舅父提点。”环城侯道:“我是为着你娘。”陈熙面有惭­色­,道:“离家数年,是我不孝。”环城侯道:“你兄弟也多说着些儿,你娘将他宠坏了。还有你妹子,都不省心!”

陈熙晓得他这舅舅平素胆小,然胆小的也有一条好处,他不好生事,都是劝人和睦,陈氏如今正该与人为善,当下谢过环城侯。

不一时禁宫便在眼前,陈熙下马,对了门籍,由内官引着,往见官家。陈熙因是原侯嫡长之子,往年在京时常得见官家,今日一见,不由大吃一惊官家老了许多!官家却道他辛苦,又赞其英雄了得。陈熙却思往年见官家时,官家待他颇为亲切,他也曾唤过官家“姑父”。今见其两鬓斑白,对答间便见哽咽:“臣为国为民,马革裹尸,亦份内事。只请官家保重……”

官家也哽咽,又说陈熙也“瘦了”,叫他在京中好生将养。又许他去见慈宫、淑妃。

陈熙正巴不得这一声儿,谢了恩,跟着宦官往慈寿殿里去,到了慈寿殿门前,还与了这宦官一张二十贯的钞钱。宦官大吃一惊,旋接了,心道,往年这个陈呆子可不是这般模样儿,如今居然也懂得与人好处了。

陈熙入得慈寿殿来,先叩头,皇太后喜道:“上前来我看看。”细看一回,也说“瘦了”。陈熙道:“还是那般重来,­肉­结实了,显瘦。并不曾辛苦。”皇太后道:“胡说,打仗要不辛苦,还有旁的更辛苦的么?”

陈熙道:“臣打仗从不觉心里累,倒是听了京中事,心中惴惴。”皇太后知他有话要说,也与他个面子,道:“有甚事累着你了?”陈熙道:“臣虽在远地,也看邸报来,也听传言来,晓得些个京中事。太子并三王之薨,是天大的祸事……”

淑妃听到此节,忍不住落泪,陈熙只得与他道一回恼,皇太后道:“你接着说来!”陈熙道:“外间都怪罪在咱家头上,娘娘不可不慎!”淑妃抢先道:“还不是赵王那个……”陈熙喝道:“却又怪着谁来?!我听说赵王是要与孝愍太子报仇来!”

皇太后气道:“你这是听了外人言,也来污蔑自家人!”

陈熙退后两步,跪地叩首,厚地毯上都磕出了响儿来,抬起头来,一脸正经道:“娘娘也知道外人都是这般说?祸事正在眼前了!敢问娘娘,如今朝野上下,谁个还在为陈家说话?可有这样人?没了。纵真个是冤枉的又如何?流言才不会管!说得人多了,便人人都道是咱的错了!”

皇太后手便抖,淑妃顾不得哭,上来与她揉胸口儿。陈熙道:“祸在眼前了,若无赵王之事,还好周旋一二,总不致倾覆。如今官家绝后只得过继,天下皆归罪于陈氏,娘难道不知?娘娘纵生我的气,也且放下,待过了这一关,听凭娘娘处置。”

慈宫再想不到昔日那呆呆傻傻只知道说“子曰诗云”的侄孙子,今日竟这般有主意了。呆了片刻,却听淑妃道:“你这孩子,你又有主意了?”陈熙道:“娘娘总是东宫长辈,休再生事。我只盼胡人好闹一闹,与我个赎罪的机会。如此方可保陈氏满门。”

皇太后道:“生事的可不是我。”

陈熙道:“皇后也姓个陈!多少年了,崇庆殿总随着慈寿殿,现在要拆开来,谁个肯信?不信娘娘且看,崇庆殿但有不妥,御史上书,必言‘陈氏’。还请娘娘约束崇庆殿。”

皇太后早有与东宫和解之心,是以推出个皇后好做个筏子,今听陈熙如此说,登时也明了,道:“我知道了。她没那个本事闹到外头去,却好叫她内里与东宫不和,我也好做个好人。”淑妃续道:“也是壮士解腕之意了。”

陈熙无奈道:“还请娘娘牢记,三王之薨,早叫人记在陈家头上了。天大祸事,需得韬光养晦,令人忘了尚且不及,万不可再生事了。”

皇太后道:“我记下了,不动东宫便是。”陈熙道:“如此便好,我回与爹娘说去,叫家里也收敛些儿。”皇太后垂泪道:“怎生致此?”陈熙不好说:谁个叫你贪心来?

皇太后道:“你兄弟家有个姐儿,只比东宫大哥大上半岁,也是正头娘子生的,我倒想要叫他两个做个娃娃亲。东宫若识趣儿,正好借此和解,两处再无间隙,也显我诚意,如何?”

99、亲人

陈熙听着皇太后说:“你兄弟家有个姐儿,只比东宫大哥大半岁,我要叫他两个做个娃娃亲。东宫若识趣儿,正好借此和解,两处再无间隙,也显我诚意,如何?”一口险没提上来,比之他将打了个胜仗便叫调回京里还要憋闷。

纵知道这般问有些个大逆不道,陈熙心里忍不住却想:她是怎生一路做到皇太后到今天的?陈熙跪且跪不稳,摇摇晃晃两下,压了压心里的火儿,抬起脸儿,恳切道:“娘娘,此话休再提起,侄女儿满月尚且未过,如何看得出来将来贤良不贤良?”

皇太后听他这话,便是不赞同之意,不禁问:“难道不成?”陈熙真个哭了出来,双目流泪,不住叩首道:“请娘娘三思,上一回这般一意想将娘家女孩儿往天家嫁的,我只想着一个人高后吕雉。”

话音未落,皇太后一掌拍在扶手上,气道:“你以吕氏喻我?”淑妃亦从旁劝道:“你这孩子,怎生说话的哩?快与娘娘赔罪。”

陈熙流泪道:“现在不说就晚了!”因苦劝皇太后,“如此未免有逼迫之嫌,东宫心里不痛快,多少手段使不得?!咱既退让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好说歹说,方将皇太后劝住了。

陈熙将眼泪一抹,再抬头时,看皇太后脸上皱纹儿也深了,眼中­精­彩也没了,又是一阵心痛,再叩首道:“请娘娘暂为忍耐。我看东宫也不是想生事的人,东宫本是过继来,原就要比寻常人要小心些儿,轻易也不会为难娘娘。彼此相敬如宾,已是求之不得了。人便是如此,离得远了,反倒好相处,离得过近,难免有磕碰。”

皇太后长叹一声:“罢了……都依你罢。总是我三哥早早去了,”又看淑妃道,“你的大哥也去了,人总争不过命。”淑妃晓得她说的这个三哥,乃是皇太后亲生的儿子,不幸早夭,未能册为太子进而登基。

陈熙松下一口气来,道:“娘娘还是官家的母亲,是东宫祖母。”皇太后颇觉索然:“也就是听着好听罢了。”没了亲儿,自身没指望了,便又盼着娘家好,一想如今原侯家也就指着陈熙了,想陈熙外头挣下若大功劳来,想来看得深远,兴许他说的也是不差。这便是生做女人的不便之处了,遇上大事,难与男子抗衡,甚而至于她想的是对的,也要犹豫。

陈熙劝过了皇太后,又劝淑妃:“姑母还有三娘,遇事多想想她。”又勾得淑妃哭一场:“我苦命的儿啊!”又说起陈大姐来,也是惋惜。陈熙又陪着哭了一回。不多时,有宦官来提醒:官人是时候儿回府了。

淑妃道:“且慢,先打了水来与大哥洗一洗脸。”与陈熙洗了脸,略敷一下眼睛,又理一理衣裳,才放他走。

女人哭完,心头一松,陈熙陪哭一场,心头越发沉重起来。因着陈大姐,他又想起家里那一弟二妹来!原侯本有三子,因家里混乱弄死了一个,如今只剩了这两个,陈熙兄弟陈烈因少时跌伤了脚,身有残疾,并不能做官,又非长子,身上只有个七品荫职。平日里也不读书,也不习武,只与一­干­婢女厮混。

女孩儿里头,陈大姐是个杀伐果断的,却又随齐王叫赵王一锅端了。陈二姐空有陈大姐的脾气,却无陈大姐的手段,如今出了门子,却与丈夫三天两头吵闹。陈三姐原是好的,不幸家里人糊涂,又将她订与了燕王家七哥,热热闹闹放了定,悔都悔不得!

陈熙出了慈寿殿,却不好先回家,先往枢府交了信印符节等物,将北地兵事交割完毕,再往兵部里去,领他新职之告身。兵部尚书亲在衙里等着他,眼看签了告身,又笑对他道:“一路辛苦,上命与你一月假,好生休养,亦可走亲访友。一月后来报个到,环卫官事并不多,却不可离京,一旦有事,便要披挂上阵。”又勉励再三。

陈熙立好听着,倒叫兵部华尚书心里惊讶:这般懂事,倒不像是原侯的儿子了。原来这陈熙一母同胞的兄弟陈烈,因身上有残疾,还是个没法遮掩的残疾,一行走便要露馅儿。每一出门便觉人眼睛都看他那条残腿,叽叽喁喁都是在嘲笑于他。原只是孩童淘气,及长便渐渐弄做­性­情暴戾,因腿不好,出门便常骑马,以高坐马上人便看不出他跛脚,除非那马也是个跛脚马。

陈氏因一门二后,又有些儿权势,他每疑心有人嘲笑他残疾,便扬手中马鞭儿打人。京城地界,甚都不缺,自然也不缺权贵,好几回与朝廷大臣、勋贵家争执,也有怜他残疾不与计较的,也有畏慈宫之势不敢计较的,也有因原侯道歉及时不及计较的,总是将他这臭名扬得风闻十里。也催生出好几个御史不畏□的美名来。

至于狎妓弄婢,家宅不宁之事,更是不可胜数。亏得原侯夫人手狠,非止治原侯的姬妾厉害,整治陈烈的姬妾也不手软,方没叫闹出大事来。

有这样一个兄弟比着,无怪华尚书看着陈熙便觉惊讶了。

陈熙郑重谢过华尚书指点,怀揣了告身与一应印符,这才往家里来。他自有品级,于北地时又领兵,故而也有一、二十亲兵随来,便一总带往家里去,这却并不违制。

到家时,家里早将中门大开,陈烈不情不愿,扶着个小厮儿立在门首等着他。陈熙门前下马,亲兵们两溜儿随在身后,端的是威风凛凛。也有些个人围观,看的人指指点点,都说:“陈家这是要翻身么?”陈烈却站得不耐,将两只脚来回来换着,看着陈熙,磨磨蹭蹭端着走过去,只求显得脚不那么跛。

陈熙早抢上一步,把着他的手臂,亲亲热热两兄弟往内走:“几年不见,想煞我也。”陈烈咧嘴儿一笑:“我也想大哥来。”陈熙看他一副流子相儿,又想他跛脚,便忍住不在门首说他,只吩咐府内管事:“这些是我亲兵,与他们一处院子安置了。”陈烈将眼儿一斜,看那十余老兵,道:“大哥带的好人,赶明儿借人使使,好往城外打猎去。”

陈熙道:“我有一月假,要去时,一并去。”陈烈一撇嘴儿,不言声了。陈熙心更沉了。

到得正堂,先拜父亲,陈熙还在家时,便常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儿劝谏原侯,是以原侯虽知嫡长子之重,实与他亲近不起来。反是近年来离得远了,父子间见得少了,陈熙又常常写些个情深意切的信函来,又挣出了功劳,原侯面上有光彩,看这儿子便亲切不少。

陈熙上来纳头便拜口称:“不孝儿拜见父亲大人。”原侯见他也长成一副顶天立地模样,心下欢喜道:“回来倒好。”亲将他扶起,仔细看来,更觉欢喜,问他些个近年来经历,又问以宫中奏对事。陈熙想,事情不是这片刻便能说完的,幸而自己往后便在京中了,倒可从容计较。便只拣那好的说,将原侯哄得开怀。

陈烈初时觉着无趣,渐听着陈熙说话,又惊奇:大哥甚个时候这般不讨人厌了?因惊奇,他便留神听,也不作怪了。

原侯与陈熙说一回话,叫陈熙往见原侯夫人,原侯夫人见了他,不免又一套哭。又有陈熙的妻子,连回娘家的陈二姐、未出阁的陈三姐,并成原侯两个庶女,一齐哭了一回。再唤他一子、一女来见父亲,两人皆七、八岁年纪,都不甚记得陈熙了,一齐上来拜见,想是有人教过。

又开宴,只拣好听的话来说。宴罢,他妻子周氏忙将他迎入了房儿里,却叫儿女再见父亲。陈熙看他儿子大郎八岁了,带着一个|­乳­母、两个使女,竟没个小厮儿伴着。女儿大姐儿将七岁,却是吃口茶都要叫递到­唇­边。不由一阵头疼,道:“忙了一日,都歇了去罢。”又说周氏,他捎一些北地土仪回来,叫她整治了,分派送人。

周氏打发他吃了醒酒汤,要他睡下歇个晌儿,他又往看亲兵一回,见住得齐整,嘱咐着不许乱跑,不许往后惊扰女眷,自己却寻陈三姐去。陈三姐道:“亏得大哥回来了,再不来,三哥恐要生事。”陈熙道:“这二年亏得你与我写信,我好知晓些个事。”又说与燕王家亲事委屈三姐。

三姐沉默片刻,道:“终是我年轻,不懂事,没能一硬到底。都是命。事都过去了,后悔也于事无补,不如放眼将来。三哥脾气越发不好了,弄得他那院子里乱七八糟,爹也管不住他,娘也纵着他,十分不好。大哥必要管一管他才好,惹出事来,是一家子的麻烦。大嫂倒想教好侄儿侄女,却有些惯纵了。二姐与姐夫都是硬脾气,姐夫初时还忍她,现也不忍了。四姐、五姐,婚事还未有着落哩……”

陈熙一归来,便听着这许多事,家里人竟无一个叫人放心的,家宴上吃的那些个酒,都化作愁绪,跌跌撞撞回房里躺着歇了。睡着前失口骂了一句:“胡人马匪都比你们省心!”

陈熙埋怨家人时,京城里另有一个人与他颇有同感,彼此秀英骂的却是:“两宫官家都比他们省心!”

原来这洪谦与秀英往江州安葬林老安人,与林老安人娘家又有些个牵扯,将林家一个孙儿林辰携至京里来。安排进了太学里读个书,那张家兄弟张三郎在太学、张四郎却入了石渠书院,三个都读书,虽不拔尖儿,也不愚笨,总能过得下去。长此以往,过二年考个秀才也不在话下,却是颇为省心的。

秀英因林辰与林老安人有亲,也算是她半个娘家人儿,素日里冷眼看着,他倒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便也与他置新衣,也与他银钱花。他衣裳受了,银钱却一文不动,都攒将起来,反拿出钱来与洪家置予的仆役吃茶。秀英见他人情也渐通了,自是欢喜。

这世上有叫人欢喜的亲戚,便有叫人着恼的亲戚。初时林秀才想着抬举林辰,林秀才娘子却偏疼个林皓。洪谦眼里,若林皓是个勋贵子弟,因会做人,有个荫职,混个五、六品散官,运气好时混到四、五品也未可知。他又不是,真本事并无多少,吃喝玩乐倒会着些儿,又会哄人,固不至太差,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京里最不缺的,便是这等人。是以只拿林秀才说事,单带了林辰一个。

林辰到了京里,修书回去,道是已安顿下云云。因江州地处要冲,往来客商也多,寻个常往京城与江州两地来往贩运货物的商家捎书信也是方便。往来书信不绝,却是林秀才娘子也识几个字,常夹个条子,催促林辰,叫他与林皓说些个好话,也谋个前程。

林辰初在江州时便不好说话,不会与人交际,到得京中,虽学了些儿眉眼高低,却知这内里门道。若与洪谦一个姓儿时,林皓这等腆起脸儿来也能求个出路,如今亲缘既远,人又不特别出挑。林辰真个张不开这个嘴。

无奈家书一封一封催来,林秀才娘子又说林辰父亲:“人都说辰哥如今长进了,到京里了。纵不求亲戚,他自家难道就不提携一下兄弟来?”林辰父亲叫母亲说动了,也写信问林辰:“叫皓哥寻你去,可否?”

林辰几乎要愁白了头发,只得写封信回去道:“儿且寄居君侯府上,皓哥来,我与他一道搬出来赁房儿住罢。”住至江州,林秀才娘子却说:“叫他兄弟两个一处住也好。”

林辰原是个书呆子,实是拿这些个家人没个办法。他固知与洪家并不甚亲近,连他也是勉强依附而居,洪家并不欠林家多少。且洪谦若肯,早将林皓一并携了来,哪里用眼下这般磨?只因祖母素喜皓哥,方致有此一劫。洪家与林皓没甚­干­系,他与林皓却是堂兄弟,不可不管。

思来想去,太学里旬考他便考得不好,洪谦看了榜,唤他来问。他吱唔不肯说,巧了江州他母亲央人捎带了东西来,内里有一包月姐的针线,做的是孩童衣衫,却是与章哥的。秀英因思月姐与玉姐幼时交好,此物虽不好就送入宫中穿戴,却也是一片心意,又唤林辰来说话,看他愁眉不展,便问为何。

林辰道:“京中藏龙卧虎,这回没考过他们。”秀英道:“并不碍的,下回用功便是。”见他没­精­打彩,还吩咐了晚间与他炖好汤来吃。

林辰不说,江州事却是瞒不住的,却是林秀才娘子打发了林皓往京里来寻他!

若只寻亲,也还罢了,无论喜与不喜,留他住几日,不欢喜了便寻个由头打发了走,看着顺眼了,留着做个帮闲,也好有个跑腿儿的。哪料这林皓却带了两三个女娘一道来,到了北乡侯府门首上一敲门儿,道是夫人江州亲戚,堂兄弟正在这家里住,今番祖母使他寻亲来了。

秀英听门首上来报,林皓自入了来,却叫两个女娘等在外头,便知不是个事。她晓得林皓并不曾娶妻,因祖母疼爱,总想与他寻个样样出­色­的娘子。不想林皓一无功名、二无家财,他瞧上人的,人便瞧不上他,人瞧上他的,他又瞧不上人。不曾娶妻,哪来的女娘跟随?纵京中勋贵子弟,若是游个学,也没这般做派的!

将人唤至面前一问,那林皓虽仆仆风尘,依旧进退有据,看着倒似个好人。那两个女娘一个头上也戴几样首饰,身上也穿绫罗,另一个却一身布衣,见是一主一仆。一说话,秀英便听出端倪来了。那穿绫罗的,会说官话,却带丝口音,既非江州,更不是京师。那布衣的说的方言秀英固听得懂,却不晓得是个甚地方的!

秀英看那自称银姐的穿绫罗的女娘约摸二十岁年纪,已梳起了头,作­妇­人妆扮,脸便黑了,问林皓:“这个是谁来?去年家去,我不曾见着。”林皓原想将这­妇­人留在外头,赁房儿与她居住,却好私会,不想入京便晃花了眼,一时寻不着安置之处,只得权带到门首来。待与秀英禀明了,哄好了秀英,才好安置这­妇­人。

秀英原以为他也是来求入个太学或是好书院读书来,不想他:“无家无室,却带着女娘投亲,简直胡闹!”登时动了真怒。

那­妇­人却往前一跪,道:“夫人容禀。”自陈是道遇林皓,两情相悦“情愿与他为妻为妾,奴也有两帕子私房,并不要花费他甚物事。”秀英更不敢轻易答应了:“哪家好女儿无事带着贵重细软,道上遇个汉子便随了他?!你是人逃妻还是逃妾?休瞒我,说与君侯,一纸书信,便能查你底细。”

那­妇­人吃她逼问不过,只得啼泣道:“奴命苦,原也是好人家儿女,因家中逢灾,不幸卖与个商人为妾。买奴时说得好,道是外头做夫妻来,不想他家中原有大­妇­,委实厉害,闻得有妾在时,带着人打上门来。奴吃她惊扰不过,故而逃来……”

秀英一字也不肯信:“她厉害,你还能卷了细软私逃,你才是真个厉害!”叫人去请洪谦,要将这­妇­人送官。

不想林皓急了,他原是不肯上京的,他心里,在江州,他家是书香门第,人也敬他。又有,因着亲戚洪家发达了,在江州他也有头有脸,人皆让他三分,他于此处如鱼得水,实不想挪动。江州至京城,路远长程,京城人又多,且有个林辰在,洪谦明着喜欢那读书好的,他何必去讨这个没趣儿。不想祖母爱他深切,必要他去谋个前程。

不得已,整装出发,携了两个小厮儿。路上却遇着个女娘,生得貌美,又有一分私房,他升起英雄之心、爱护之意,与她买个使女服侍。更听这女娘说:“相府的丫头还七品的官儿哩,纵不想读书,往侯府里转一圈儿再回转,与你那江州府君的公子好生处一处,得他们书信回来时,也好与府君牵个头儿。”林皓听得有理,携她一路往京城而来。

做女人的,一盼夫婿好、二盼子女争气、三也盼娘家长脸,秀英亲戚少,林家也算一门“近亲”,娘家晚辈如此不长脸,真个老羞成怒了。一路喊打喊杀,林皓往她跟前一跪,死活求饶。

毕竟是“家丑”,秀英又不能真个将他送官,问个拐带­妇­女的罪名。只得将他两个权在前头收拾一个跨院出来安置了,命人看好了,不许叫他出门儿,家下人等,一个字也不许与他答话。

一面使人往太学里叫了林辰回来,又叫人寻洪谦,叫他一得闲便回来,有事相商。

洪谦与林辰前后脚儿回来了,秀英一道捶桌儿,一道如此这般一说:“也不知是哪辈子结下的冤孽来,竟生出这样一段故事。拐带逃妾不说,逃妾还卷了细软。”

洪谦道:“且将人扣下,我写封书信往江州问上一问,请江州来人接了他回去罢!这样人,我实不敢留了。”又叫林辰亦修书:“问一问家里究竟是打发他来做甚的!”林辰脸都羞红了,低应了一声,疾回去写信。

秀英脸都气黄了,对洪谦道:“两宫、官家都比这些人好应付!”

洪谦道:“这回不好应付了,你的亲戚便是我的亲戚,便是玉姐的亲戚。拐带逃妾……瞒下来,日后应景便是罪过。不瞒,大义灭亲,却让人看着凉薄!”

100、梦麟

话说这人生在世,难免有那么几门糟心的亲戚。陈熙­性­子好些,遭遇便惨,将原侯府大门儿一关,一家子的乱神。洪谦狠些,又有各种­阴­差阳错,面儿上便只遇着林家这群鸟人,际遇倒比陈熙略强着些儿。

却都不是甚好事

陈熙家里头父母只能“谏”着,想管弟妹,又是一个个不好管的。自陈烈始,这三弟犹记着当初他不肯追究陈煦过错,陈熙说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陈二姐出嫁女儿要靠娘家,陈熙板起脸儿来喝斥几句,她倒是肯进,奈何十余年养成了一副脾气,纵是自己想改,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不出三日,又故态复萌,再跑回娘家来。陈三姐倒是个好的,却叫家里长辈给耽误了,陈熙都不敢与她说个重话。

陈熙又有一双不甚亲近的儿女,以原侯家法,只是养得略娇气些儿已是谢天谢地了。他这一立功回来,族里长辈是说他“出息了”,原侯家好歹是勋贵人家,故旧亦不少,昔年慈宫势大时依附陈氏的一些个人,先前有反水的、有观望的、有潜伏的,此时反水的大半不好意思出头,那等观望的、潜伏的却都出来了,十分亲近。今日你置酒,明日他设宴,都要与他接风。

陈熙说要“韬光养晦”,也不能将大门一闭,谁个都不理,叫人家热脸来贴着冷门板。那便不是韬光养晦,是“人鬼不共”了。与这些人相处,远了不行,近了更不行。陈熙自外归京,见的人都说“瘦了”,岂料归京半月,才是真个“瘦了”,也赴宴吃喝,家里也与他进补,人还是瘦了下来。

那头洪谦比他好些,将林皓与那银姐看管起来并不费他甚事,写信回去江州也不算个大事儿,最可恨者乃是因林皓之事,秀英心中有气,弄得心绪极是不佳,又害起喜来。亏得秀英牢记着前些年流过的那个孩子,忍着不去生这闲气,又禁了下人之口,不许叫出去胡言乱语。

洪谦所虑者更有一条,今年乃是大比之年,林皓之事虽不大,嚷出来却也难听。玉姐才生了儿子不多久,娘家这九曲十八拐的亲戚便做出这等事体来,真个打脸。虽说亲戚已远,谁个叫程、洪两家人丁单薄再无近亲、林家便是最近的了呢?

若洪家铁了心要做那勋贵人家,这等“香艳绯闻”也无伤大雅,偏偏洪谦为长远计,还想要个好名声,不免就要束手束脚,特特于信写明,要个主事之人过来,免得将事情闹大,彼此面上都不好看。。

且洪谦原看着林辰学得不坏,因在太学,倒不必拘泥于籍贯回原籍去考试。本朝太学生若学得好时,过了考核,亦可授官,洪谦原想叫他试一试手儿,授了官儿去不去是两说,总好有个退路不是?如今若林皓做下的丑事叫人知道了,林辰是他族兄弟,也要受些个牵累。

眼下事虽未发,林辰却已为林皓发愁,因林皓事,弄得魂不守舍,考试也考不好,叫洪谦唤来训了一回。洪谦越发厌恶起这林皓来了,却也只有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等江州林家来人,好叫人带他滚回老家去!想一想,又提笔写一封信往江州,请张嘉莹并齐同知等诸姻亲,好生看管林家,但有不法事,休要看他面子,该怎生治便怎生治。

办完这些个,洪谦又去安抚秀英。秀英彼时已顺过气来,径对洪谦道:“我并不曾很生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混帐王八羔子要丢人,咱也禁不得。非是我凉薄,我怕惯着他,有事为他兜着了,日后他便要惹下大祸来,到时候咱却救他不得。岂不是那郑伯克段于鄢?”

洪谦怔忡一下,忽而笑开,日子久了,险些忘了秀英也是打小读书的,只因家里家外事务繁剧,每当她是内宅­妇­人、专与家长里短打交代了。一笑而过,道:“我有数儿,你只管安心养胎,岳母那里,先与她说一声儿罢。甚事都瞒着她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她从别个人口里听来,又要胡乱­操­心,不定要如何说,你先说与她,不论他如何,总在你眼下看着。”

秀英应了一声,忽地道:“快要到秀才试了罢?那头珏哥读书也有些个年头儿了,他今年考是不考?”

这又是洪谦一桩要做的事儿,虽与这朱家摘清了­干­系,却又有着与“朱沛”的一分交情。朱沛“死了”,洪谦与他算是旧友,无论如何也要关切一二。先时事情已经做下,如今也须得顺着往下做。

洪谦道:“我去问问。”心内想的却是,朱清已是举人,今年怕不也要再试一试?叫他中了进士,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这却不与秀英说了,自家肚里有个数儿便好。抽身往外处去,对秀英道:“我往书院里走遭儿,寻了珏哥打听打听。”

秀英应了声儿,问明他晚饭回来吃,便打发人伏侍他往城外去了。

这洪谦带了二、三家仆,各乘马,路打马往石渠书院里去。还未看着书院大门儿,已见那路上来来往往,行人较往日多了一倍不止。这些个行人皆着长衫,也有步行的、也有乘马的、也有乘驴骡的,间或有车轿通过,有独个儿的、也有独伴儿的,还有带着书童儿的。想是赴京举子,慕苏先生之名而来

洪谦到了书院,先问苏先生现在在何处,闻说正叫许多举子围着,便也不去见他,径唤人寻珏哥来。珏哥近来总在书院里读书,他以祖荫也可入国子监、太学,朱震却他原是在霁南侯府,虽读书,却不是走的科考的路子,是以学得不牢靠,特将他丢与苏先生严加管教。是以珏哥并不敢旷课,总在书院读书。

不时,珏哥来见洪谦,口称:“世叔。”洪谦丢眼­色­过去,珏哥会意,陪他往僻静处闲走。洪谦先问他功课,珏哥也一一答了,洪谦又随口问他些词句释义等,珏哥皆答得出来。洪谦道:“你学得倒也有几分火候了,今年考试,可有章程了?”

珏哥道:“但凭祖父吩咐了。”洪谦语气便有些儿生硬:“你祖父是如何说的?”珏哥面上微红,声儿也低了道:“老人家叫我今年下场一试。”洪谦心下纳罕,这珏哥虽是年轻后生,因生在侯府,并不怯场,今日何以这般扭捏?因目视了之。

珏哥见躲不过,方带些儿羞涩说了:“他老人家说,叫我下场好歹有个功名,才好……娶妻。”

洪谦算,珏哥也年近二十了,苏家五姐年纪也不小了。如今朱震府上人口又少,珏哥肩负开枝散叶之责,确该成婚了。口中勉励两句,却又说他:“只管将心思放到考试上,旁的甚都休要想!”语颇严厉,珏哥听得脊背后汗,不敢再想娶妻的事,连声应了,自去读书。

洪谦听闻此事,便又添一桩心事。因见苏先生周遭叫围了个水泄不通,便也不过去,只叫珏哥与苏先生说一声,又留了封拜帖与苏先生,做足了礼数方回城去。回来便与秀英如此这般一说:“且休张声,考得上时再说,设若有个万一,看那家里是何打算,咱再应对。”

秀英虽口上应下了,暗中却实打实备了足足两份子礼,一份名正言顺地与苏五姐儿添箱、与苏家道贺,另一份儿却要着实花些个心思好送与朱家,顶好是面儿上不显、内里实在的物什。却又说洪谦:“举人们都要来京里考试,江州同乡也颇有几个人,你今日出去一整天儿,他们又递了几份拜帖儿来,我都叫收下了,叫程实说你去书院了。”

洪谦正脱外袍,闻言停了手,扭脸儿问道:“那个盛凯可有帖儿来?”秀英道:“我未曾看哩,都在你书房桌子上那个小红匣儿里收着了。”洪谦道:“先摆桌儿吃饭,饭后再看。”秀英答应一声,又问洪谦:“可要请盛小秀才到咱家里住来?不请恐不好,请了,皓哥又在。”她叫得顺口了,依旧称盛凯做小秀才。

洪谦道:“你请了,他也不肯来的,不信咱便试试。”秀英狐疑看着洪谦,洪谦便以少年傲气相搪塞。秀英道:“纵他不来,你也备一份儿盘费与他,好叫他在京中衣食无忧,安心攻书。”秀英在京中久了,也知晓些个事情,诸如资助举子,待这人高中后也是自家助力一类。虽不好明说,却是人人心里明白的。

说及此,便越发说开了:“想来同乡也不少,但能寻着了、听着了的,都与他们一份儿资助。横竖花不了几个钱,我听说旁人都是这般做的。咱才从江州老家到京里来,不好不管乡亲。”洪谦一点头:“也好,只要将林皓看紧了。”秀英连忙应了,又请问这银姐要如何处置:“她也不是咱家的人,皓哥还好说是长辈管教晚辈,她一个逃妾……”

洪谦道:“真个送官,连皓哥也要一同送了!”秀英道:“纵江州来人,也不好将银姐送官,只好悄没声儿地带回去,又或者送她回原主人家里罢了。”洪谦道:“看他家长辈是个甚章程罢!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是要做甚!”

秀英见他动怒,劝道:“如今江上船又多,家里事务也多,路又远,没个一、二月,且到不了。你先休急。”洪谦道:“只恐夜长梦多。”秀英道:“我叫小乐旁可不做,专一看管。”洪谦晓得小乐是自江州带来的,打从江州时便也是个伶俐人,倒也算放心。

除此而外,再无可议之事。洪谦又说:“明日许要出去与他们举人吃酒来,晌午便不回了。”秀英应了一声,道:“哪家酒楼挂账?我好叫程实去与他家会钱。”洪谦笑道:“带些个银钱就是了,也花不了几个。不定哪家。”秀英道:“也好。”

次日,洪谦果齐邀了往他家送帖儿的几个举子,一总往醉仙楼里吃酒去。江州今年共来二十余举人,有老有少,也有些个是去年与洪谦一道来赶考却落第的,也有是这二年新中举的。诸人有老有少、有贫有富,一眼看去却都衣饰整洁。

洪谦因不见盛凯,故而相问。内里一个中年举人道:“他一头扎进间破庙里,埋头苦读,不肯出来哩。”洪谦一笑,与众人举杯,道:“家中无多­妇­孺,园林未治,无以待客,只好权在此处相请,有疏忽处,还望勿怪。”众人齐说不敢。内里有熟的,便说他回乡时热闹。洪谦也谦逊几句。

将有了些酒,那一等自来熟的便欲朝洪谦打听些个京中新闻,又问科考事。洪谦道:“今番主考却是梁相。”众举人里心思活的,便知这卷子要如何答了不可过于堆砌,顶好写得朴实些儿。有些个呆的,却还要再问一句这梁相阅卷,又会是个甚样章程。洪谦便说:“梁相喜质,至于其他便不是你能问的了。

说话间,间壁却有女乐响起,却是些个他地之举子也来这醉仙楼里饮酒吃饭,唤了唱的来助兴。

其时文人扬名大致有两途:一便似苏先生这般,致力做学问,又行事端事,是以名声布于四海,皆称其为君子,洪谦也勉强算作这一类;二便是风流才子,写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天下传唱,这传唱便须借着歌声之口。唱的不止是伎乐,更有青楼女子。名妓也须借着名家的才华,时有好听新曲,才能不叫后人比下去,才子也须得借着这些人的口,将他大作传出去,才好扬名。算是风借火势、火借风势,尤其这京中,人口又多,无论是名妓或是才子,都爱往这处扬个名儿、赶个生活。京中尤其热闹。

洪谦自入京便不喜这个,家中也不养女乐,今番往醉仙楼宴请诸举子,一是不欲他们往家中裹乱,二也是家里并无助兴女乐。闻这女乐声起,便叫人将先时订的一班唱的唤了来,却与诸人道:“我做文章尚能看,诗词上头却不好,诸位但有佳作,不妨令她们唱了来。”

诸举子也有了些个满,这男子尤其是有了酒的时候儿,在女子尤其是美貌妙龄女子面前,便爱炫耀。初时还相互推辞谦让,后便放纵起来,你也写、我也写,又请洪谦品评。洪谦笑道:“我却不甚懂这个,你们写了,叫她们看着,拣看关顺眼的唱来,她们唱了谁的,便是谁的好她们是唱惯好曲的,自知哪个好。”

这一般女乐里,却有一双姐妹花,乃是双生子,一般模样儿,名儿便一个唤做大雅,一个唤做小雅,却是京中有名的花魁行首。原这京中风月行里也不好做,非弄得风雅了,便没个人肯排场。顶好的有三家,便依着《诗经》与女娘取名儿,乃是风、雅、颂。大雅、小雅自幼叫这一家鸨子买了来,­精­心养着,又教习诸般技艺,更因是双生子,引得许多人趋之若鹜。若非洪谦在京中已有些个身份,又是宴请的举子,寻常人却难将这二人一齐唤来。

当下两人一齐开口,只唱内里一个王举人的词,王举人颇得意,自家也摇头晃脑儿跟着哼唱。

正欢乐时,却有人来叩着门板,洪谦丢个眼­色­,程智出去看。不一刻回来,附程谦耳边道:“是有位大官人,闻得咱这Chu女娘唱的好听,晓得是这大小雅,便想与官人商议,叫这两人也去唱一曲。小的不敢胡乱答应,却将他帖儿拿了来。”

洪谦取他帖子看,见上书名字却是褚梦麟,略一寻思,便知这一位也是个丁忧回来的。前几日略听了一耳朵,褚梦麟丁忧前已是九卿之位,今年却及未有四十,算得上是年轻有为。洪谦便格外在意,又留神打听了一下,此人父亲早亡,止有寡母在世,家境并不宽裕。

他却真个争气,心思又灵,无论置产或是读书,皆通透。二十岁上中秀才,次年便中举人,却志存高远,宛拒了家乡一士绅结亲之语,一朝入京,又中状元。因生得委实英俊,叫当时主考,现今宰相之一的李长泽选中,官家一看之下也喜欢他,便点做状元。榜下捉婿,李长泽眼睛看得准,养的家丁强壮手脚快,捉这褚梦麟来将一个女儿五姐许与他。

这褚梦麟样样皆好,又允文允武,时有惊人之语,以天朝必与胡人有一战,打得胡人怕了,方能致太平。又以士农工商,皆是百姓,不可轻忽商人等等。放他到地方,五年而大治,人民富足,士绅也齐夸他好。既有能为,又有声望,褚梦麟初时升迁颇快。

他原本该是个宰相坯子,若官家也是个英主,倒好与他君臣相得,创不世之伟业。不料诸葛亮遇着刘阿斗,官家这烂泥糊不上墙。又因褚梦麟年轻气盛,参了原侯一本,叫慈宫记恨上了,时不时且要压一压他,只将他往各地方胡乱放去。

照说他有个宰相岳父照看着,又是少年才子,且有才­干­、不畏□,且会笼络人心,当有许多人为他说话。谁料便是他岳父李长泽,也看他不甚顺眼。盖因他有一个毛病:疾在好­色­。

李五姐也是个美人儿,他却犹不知足,婚不经年,李五姐有孕,他竟不管是男是女,又收用了两个婢子,不多时,婢亦有孕,这便叫京中正派人瞧不上眼儿。亏得李五姐贤良淑德,容了,家中才没闹将起来。李长泽听说这女婿不识好歹,唤来斥责于他,他却红着眼睛说这婢子怀的也是他骨血,又不肯留子去母,又说男人丈夫,不能护一女子,便枉为人,李长泽心中便极是不快。'

李五姐尚未生产,褚梦麟因会写一手好词,又得青楼之青眼,与行院内有名的行首花名儿唤做宝宝的弄做一处。以这宝宝是他的人,便不能流落在外,又接了家来。将李五姐气得早产,幸而生的是一个哥儿,李长泽才缓了脸­色­。尚未及数说他,他却因儿子满月后李长泽夫人要接女儿回家,送妻子回娘家,撞着李长泽家里服侍的一个美人儿,勾勾搭搭,将人勾得夜奔而来。

为掩丑闻,对外便说这女子是李五姐的侍女,美人又入褚梦麟怀中。他还好生个事儿,按律,为官的不许在任上所辖地内娶当地人为妻,是为防其循私有不法事。他却在任上纳妾,周游地方,娶当地富商女为妾,这妾又携了大注嫁妆,他又许其经营。这妾既有了产业,又有了他许诺,腰杆儿便挺,很是弄了些儿麻烦事,不甚服主母管束。

此外又有好些个美姬、红颜,身旁热热闹闹。既有这许多妻妾,便生出许多儿女来,行动便是一大群儿。许是老天格外厚爱,他子女非但多,且个个生得都不坏,内里还有极聪明的。然那一等好人家却不肯与他结亲,以其家风不好之故。

因他这好­色­的毛病儿,不知道挨了御史多少弹章。他又实是个能做事的,纵挨着弹了,也多是些私德上事,又不误国政,也只得随他。李长泽总不能眼看着女儿、外孙跟着他吃苦,心里恨着又后悔错将女儿嫁与这个禽兽,却又不能将他整死了,有个要整死他,好拦的也略抬手拦上一拦心里实是不喜。

李长泽只眼看着外孙出息,再不管他那昔日欢喜不尽的东床快婿。更因这女婿“有才无行”,也觉晦气,连在政事堂里也不多说话儿了,最常说的便是“臣附议”。转回来下死力气教导自家子孙,休学褚梦麟那恶心样儿。

一二女子,洪谦无可不可,又想以褚梦麟之好­色­且喜耍个脾气,无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争执。便道:“只消两位姐儿乐意,我自无妨只我这里有客,他须补与我两个唱的好助兴。”

那头褚梦麟听了也欢喜,真个拿了两个唱的来换,又亲来致谢。洪谦与他一揖礼,道:“举手之功,何须挂怀?”褚梦麟见他高朋满座,他自家也有朋在,道一声谢,揽着大小雅,扬长而去。

洪谦“嘿嘿”两声,却招呼诸举人饮酒,又与那两个换来的女娘道个扰,命接着唱。心道,这褚梦麟私德不修,却似肚里有货的,这等人,用好了,也能顶大用。此时他却不知,他与褚梦麟的缘份,且还在后头。

101、心思

却说洪谦于外头与同乡交好,这却也是当时人常做的事情,休问你在家乡与人有甚个恩怨,只要不是不共戴天之仇,到了外乡,便要抱做一团儿。洪谦初来京中时,因自有打算,且彼时江州籍士人在京中并不显眼,也做不来宴请这许多人。如今洪谦既有名又有钱且有势,便须与同乡相交一二了。

当今做官,有些个关系便不好不管。譬如这同年、师生、同乡、姻亲,各种关系,如蛛丝般结成网,将人一个个笼住,一旦有事,便有四面八方的关系来支援。平日不用功,急来抱佛脚是不成的,纵旁人碍着一丝半缕的情份伸个手儿,也未必会为你出死力。

又这为官的,籍贯颇为要紧。梁宿广有提携后辈之美名,连洪谦也受过他恩惠。然于朝中,他又更乐帮衬同乡,梁宿是北方人,时朝廷里为官的竟是北方的居多。南方富庶,多有人有余力供子弟读书,南人也尽力想考试做官。江州恰地处偏南,洪谦不免叫人称一声“南蛮子”,待朝廷无他事,只恐这南北之争,也要于政事之下若隐若现了。

是以洪谦虽不喜女乐,却也叫了卖唱的来陪伴,只为宾主尽欢。虽则中途有个褚梦麟搅局,要换了唱的,倒也算不得扫兴。一来褚梦麟陪着笑儿,二也因这于读书人也算是件雅事,三则是褚梦麟这等脂粉阵里的英雄,身侧的女子如何能差了?洪谦等人也不吃亏儿。

一时宾主尽欢,洪谦便打发褚梦麟的两个歌女回去,又使程智递话儿过去,道是请褚官人将大小雅送还家中。褚梦麟应了,又谢洪谦,这才两下告辞而去。

洪谦回至家中,秀英却还在等着他,闻他身上脂粉香气,心里便开始犯起酸来。又不好与他闹,她自晓得这等权贵人家,难有只一心一意守着妻子过活的,便是梁宿那等端正之人,年轻时也好有个妾,留下个庶子。也便是苏先生那样人,老老实实与苏夫人白头到老。

一面吩咐了小喜叫人打水来与洪谦沐浴更衣,一面试探问洪谦今日做了个甚,心中却想:怪道我说往惯熟了的酒楼里挂个账,他非要带银钱去,想是行院里不好挂账哩!又暗骂这些举子,洪谦平日倒老实,因他们一来,便要与女娘厮混!却又留意着洪谦衣裳,亲接了来,将那茄袋儿、袖儿、腰带等捏一捏,没觉着有甚个荷包、头发、编的同心结、香喷喷的丝帕,心里才舒坦了。

洪谦因她问:“见着甚人,有甚趣事。”顺口儿便将褚梦麟给卖了:“遇着个有趣的人。”如此这般将褚梦麟的诸般事迹说与秀英,秀英听了便掩耳朵道:“听了都脏我的耳朵,只消模样儿好,管她甚样人都往房儿里划拉!他白披了张人皮哩!要是他娘子头胎生个姐儿,婢子生了儿子,却不是日后的祸根?”

洪谦道:“他又不是我儿子,更不是我女婿,我管他这个做甚?只消他旁的事能做好,这人便值得相交一二。”秀英啐道:“那个可不好管,待他犯了风流罪过时,你帮他是不帮?旁的不说,咱家还有个皓哥,你骂他做甚模样儿?他只拐了一个,可比这姓褚的老实多了。”

洪谦将脸一板道:“他若有褚梦麟的本事,自家将这事平了,随他拐了谁!”秀英便又算起林家人到京的日子来。洪谦道:“等罢,将林皓密密看严了,休叫他惹事。我倒盼那女娘,自家捱不住,跑将出去才好。”秀英心头一动,又压了下来。洪谦见着了,问道:“你想说个甚?”秀英道:“我还是与儿子积德罢。逼着轻­妇­人远走,总不是件好事。”洪谦冷笑道:“那也不是个好人。”秀英手上不停,将他外衫除了,道:“厨下有醒酒汤,你喝上一碗,且睡罢。”

夫­妇­两个连日更无他事,只管等着考试、放榜。

先是秀才试出了,朱珏果中了秀才,虽不是案首,也做个廪生。朱震见状,便向苏先生家透个信儿,年内看了吉日,与朱珏、苏五姐儿办喜事儿。苏先生见孙女婿中了秀才,这朱珏也是书院里读书,日日在眼皮子底下,虽有些个勋贵子弟的世故,本心倒好,更兼苏五姐也一年大似一年,便应了。

两下欢喜,对着历书,苏先生顺手将清静撸了来算吉日,定了秋七月里成婚。

这头玉姐听了消息,也自欢喜。她心里实猜着她父亲洪谦恐真个便是朱沛,否则何以归宗之后连宗祠也懒待立?叫逼问得紧了,方勉强立了洪氏的牌位,又止至她祖父辈,更往上便无了。且洪谦管这朱家人管得也多,朱家人竟不恼,也由着他。更可疑者是金哥婚事,想朱珏既已是朱沛之嗣子,何以董氏嫁妆又叫义安侯府收回?正该着叫朱珏掌了才是。

又有玉姐总忘不得头回叫慈宫召入宫来,两侯府太夫人不顾年迈,火烧火燎来掠阵。且洪谦回江州数月,居然放心将珍哥寄放霁南侯府。论来苏先生与家里才是真个熟,义安侯府才是洪家亲家,这两家哪个不比霁南侯府亲近?

各种蛛丝马迹,玉姐心头便雪亮。亦知此番朱珏娶亲,她更要与他们做脸。当下翻出一整套金丝髹髻来,预备与苏五姐添妆。如今东宫私库丰盈,她出手更是大方,只恨两家不是眼下便办喜事,她寻出来的好物且送不出去。

待看那绸缎时,忽地心头一动,忍不住默笑了起来。转头吩咐朵儿:“我看这青绸极好,取一匹,与我做两身紧袖儿的男装罢,依着在家里的样子做来。这几日打着五禽戏,总觉宽袍大袖儿的不方便。”朵儿应道:“如今春天,再一、两月入夏,这绸子就有些厚实了,不如取那青­色­的绢罗,也做两身儿薄的。”玉姐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笑着,嘴角儿勾得便更深了些。

九哥回来时,玉姐正在打拳,九哥从旁看了一回,也是一时兴起。这本朝重文,宫里更不重武,九哥于宫外时还算文武双修,到了宫里,又是习政务,又是理会杂事,竟不能痛快打一路拳。看得入迷时,也将袖儿一扎,上头来扎个马,道:“你那力气不够,须得是这样儿的。”

玉姐便撺掇着他习一回拳:“往后每日都练一趟拳脚枪­棒­,也好打熬筋骨,身子骨儿好了,才能好生理政,不致三天两头‘偶染风寒’耽误了大事。”九哥连声称是。玉姐道:“往后我便陪你一道。”九哥称善。

玉姐也是另有盘算:凡男人好个武时,白日里累得像条死狗,夜里哪还有力气想抱女人?!君不闻那话本里各路英雄,但是武痴,武艺越好,与女人纠葛便越少。叫他打拳,累上一累,力气耗尽,倒头便睡,纵有人勾搭,他也没那分力气了。

玉姐自以得计,自家也尽力打拳习艺。碧桃从旁劝道:“恐练得四脚粗壮,反而不雅相哩。”玉姐摇头道:“我又不习那横练功夫,也不要练那铜头铁臂,不碍的。说来有那等跳个舞儿的,倒好身段,只可惜只说那样易伤身。”

这碧桃是申氏调-教出来的人,放心交与玉姐使,自是心­性­不坏,又心向着申氏等人。申氏家法,倒是不许儿子于男女事上胡来,碧桃耳濡目染,虽觉玉姐看九哥略有些儿紧,也觉是人之常情。

更因九哥乃过继来,官家亲子虽余了四个,生的却不止四人,序齿的也有十来个。也有比九哥大的,也有比九哥小的,此时为着过继来,再重与亡者序齿,也是不妥。又先时两宫还有个小心思,不拿九哥当自家人看,官家不在意此节,故而还含糊着叫他九哥。一时叫惯了,也改不得口,九哥还依旧做他的九哥。

碧桃心里,还拿宫外家法来看九哥。暗想:九哥与九娘和睦,下人也好伺候。若换一个人,便如官家这般,后宫已算人少的了,皇后与淑妃还有些不睦,官家四子争斗,还死个­干­净,实是自己找不自在。官家儿子死了不打紧,他们身边伺候的人,不知殉了多少,连下人也难做。倒不如依着娘子(申氏)家法,和和睦睦的,下人也免遭池鱼之殃。

却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申氏养懒了碧桃,使她不喜人生事,倒为玉姐添一助手。玉姐找申氏要人,也正是取中这一条儿。

这头九哥果如玉姐教唆那般,每日起来打一通拳,往前头理政。事毕归来,再与玉姐练一回枪­棒­,累出一身汗来,便胃口大开。甚个先时因朝中有事没胃口的话再也不提起来,累得狠了,沐浴完倒头便睡,他又年轻,一夜无梦黑甜乡,起来便­精­神饱满,直道玉姐主意好。

玉姐暗暗摸一回肚皮,又缩回了一丝儿。毕竟是年轻,好得也快,估摸着不用到章哥周岁,倒能先前七、八分模样儿了。

如是过了一月,殿试名次也排出来了,京中又满城出动,有女儿的人家往榜下抢女婿去,没女儿的人家往榜下看热闹去,热热闹闹,端的是太平气象。九哥因参政,见此也是欢喜,还与玉姐说:“今科状元生得仪表堂堂,文章亦好。”玉姐也凑趣儿说了两句,又抱章哥,逗他说话:“大哥说是不是啊?”

章哥哪会说话?睁着一双桃花眼儿,左看看爹、右看看娘,又打个小喷嚏,把九哥爱得不行。

便是这九哥夸过的状元,却又闹得满朝上下哭笑不得。他是梁宿取中的,文章极好、字亦好,看着面相也好。官家连他名次都点了,谢恩并习礼仪时,方察觉说话很是磨人。

他也不是结巴,也不是口音有误,更不是声儿难听,却好个口头禅儿,张口便是:“臣啊,文欢啊,拜见啊,啊,吾皇啊啊啊~……”一句话儿倒好啊个几十声儿,听得君臣面面相觑。官家哭笑不得,道:“卿无休紧张。”

文欢道:“臣不紧张啊。啊,臣见官家啊,如啊沐春风啊。”

梁宿此时想后悔都晚了!官家恨不得将这文欢一张嘴儿堵住了才好!谁个忍得了有个人成天介啊来啊去?要贬他吧,他又实有才华。文状元一张口儿,憋得一殿君臣“取中贤才”的喜气儿全没了。

102、坑爹

却说今年乃大比之年,官家宰相一齐看走了眼,点了一个“啊”来“啊”去的状元。举凡打马游街、率登鳌首、琼林玉宴,皆须得这个状元来打个头儿,凡需应答,进士里也须得仅让他做个头儿来回话。

原本喜气盈盈的一件盛世,因有了这么一位文状元,弄得满朝上下啼笑皆非。偏偏这文状元自家还不觉得,御前奏对,殿上君臣灌了两耳朵的啊啊之声,好容易他奏对完了,官家与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官家治国理事上头颇软,便是他自家的事情也难以刚强得起来,总不是个英主,然却有一条好处:待人极和气,常能忍人所不能忍。是以他软虽软,朝廷上下良材虽多,却也没个人说他不好,也都尽职尽责,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便是这样一个官家,也有忍不下的时候儿,耳听得这状元嗯一声儿啊一声儿的,官家上头御座儿上坐着,便有些儿左摇右晃。

及奏对完毕,官家许还要说几句贴心的话儿,譬如的状元彭海,便叫官家问及家中父母等。今年官家恨不得文欢成了个哑巴,这等关切之语自然是无有了,只强笑道:“卿等皆社稷才,勉之。”便命这新科进士都退下了。

照着先时学的礼仪,此时新科进士当异口同声相答,那词儿也是预先教好了的。不想这文欢说话总比旁人多说几个“啊”字,人都说完了,他还有半句儿不曾说出口儿来。礼部官员为治他这毛病儿,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此时那礼部尚书丁玮手掌里捏着两把汗,好容易听这状元公与旁人说得一般长短,这才放下心来。

因有了这么一出儿,官家与宰相等人不甚欢喜,政事堂以下却颇有些个人预备着拿这个当个笑料儿回家去说。洪谦原为林家之事略有些儿焦躁,一见这文状元这般样儿,也不由开怀,暗道:他因这一项缺彩,不定仕途上要受多大搓磨,相较之下,我只有区区一门出了五服的亲戚[1],已算不得太麻烦了。

但凡人不开心的时候,见着一个比自家还惨的,心里总能好过那么一星半点儿。洪谦因着这文欢,心情竟出奇地好了起来。散朝归家,见着秀英,便说起这文欢来,秀英也为着林皓之事颇不顺意,听洪谦这般说了个文欢,却也笑将起来:“这却是怎生说来?真个老天与你些什么,便要拿走些什么,世上最难得是十全十美哩。”

洪谦也颇以为然,却又嘱秀英:“文欢毕竟是状元,国家重士人,你出去却不可轻易取笑于他。”秀英面上笑容犹在,嗔道:“却又说来,但凡我出去,何曾与你惹过麻烦来?且我加今这般模样儿,轻易也出不去,懒待动哩,每日只在这院子里走走。”

洪谦道:“这后花园子虽经修整,花木毕竟新植,看着倒不如江州家里顺眼,索­性­叫它再长长。再移些儿梅花花,到得冬天,你好生产完了,年前下帖子邀些个人来赏梅赏雪吃酒来。总不好旁人请你去她家赏花,咱家空有这么大园子却不请人。”

秀英深以为然,又问洪谦可有玉姐消息。洪谦笑道:“休说她嫁到那里头去,便是外头,岂有你这般一日三打听已出了门子的闺女的?”秀英道:“我还想章哥哩,头个外孙。”洪谦道:“她那里,一切都好,真有个不好,也是旁人不好。”秀英听了失笑道:“那是,咱这闺女,总不肯吃亏的。”

夫­妇­二人正说笑间,却又有一件坏了心情的事儿到来:林家人再两三日便要来了,遣了个家仆先往北乡侯府里送信来。不必拆信,洪谦的脸便挂了下来,秀英也不说笑了,只拿眼睛睃着他。

洪谦将信展开,见内里是洪老秀才的笔迹,内书,林皓上京,实不是他所授意,乃是“老妻昏聩”偏爱这个孙子,故命其上京来,现林老秀才已携了林皓的父亲一道赴京,押这不肖子孙回去整治。又谢洪谦照看林辰之义,又再三许诺,来便“采他归家”。

洪谦看了,将信递与秀英,秀英看完,也舒一口气来:“玉姐婆家又是那般模样,如今也只剩得这一门正经亲戚好走了,能不断时,顶好不要断了。”

洪谦虽不言语,心实然之,过一时方叫这林家仆人来,问他:“你家阿翁春秋已高,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安好?要住在何处?”

却说这林老秀才接着洪谦书信,登时将老妻并林皓之父唤了来一通好骂。林皓之父虽无功名,却实是林老秀才顶得意一个儿子,交际应酬都使得,又会写又会算,家内营生皆赖他周旋,方使一家衣食无忧。故而林秀才娘子也高看他这一房一眼。

林秀才娘子听丈夫说这林皓:“拐带逃妾,现叫京里侯府扣下了,叫咱领人去哩!都是你做的好事!皓哥原就有些不定­性­儿,你偏教唆他出去学坏!没的连累了辰哥!”因在儿子跟前,又说两孙之优劣,嘴硬道:“便又如何?侯府既将事掩下这一时,便能掩下一辈子哩……这不过是与我们说一说事,好叫咱知道承他家情哩,写封信去,央他将事圆了,不就成了?”

林皓父亲做人子女的,听父母抖嘴,初时并不敢Сhā言,及听着母亲说得不好,将要出言阻拦,林老秀才已一掌掴将过去,将个老妻打了个趔趄。林皓父亲忙上前扶着母亲,又撩衣跪下,叩首道:“都是儿不好,弄出那样一个畜牲来!爹要打要罚,都罚儿罢!”

林秀才娘子这才哭将起来:“我嫁人你赵家几十年,你今天倒打我!”声颇凄厉,“我难道说错了?皓哥便是看上一、二­妇­人,携了同行又如何?不是还有侯府么?能央及他提携辰哥,如何不能央及他护佑皓哥?都是老一辈的脸,手心手背都是­肉­,为谁个舍不是舍?且又不是甚大事!”

林皓父亲忙爬起来劝她,因儿子劝,林秀才娘子越发仗势,直到林老秀才怒喝道:“将门打开,叉她往街上嚷叫,好叫满城都晓得她疼的好孙子,学会拐带逃妾了,到时候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看谁保得好她那贼配军的好孙儿!”

林秀才娘子即时收声儿,将帕子往眼下一抹,又擤起鼻涕来,却不敢再说了。林皓父亲只得又朝林老秀才跪下,再四央求。又有林秀才娘子于旁巴巴望着,此这孙儿实不能不管。林老秀才只得亲自动身,往京里处置。盖因洪谦信中言明,若林家管不得此事,他只好将人往京兆衙内一送了事。林老秀才又挂心辰哥,信中言辰哥因皓哥事亦心神不安云云。

林秀才娘子口上说的是写封信叫侯府帮忙,见林秀才严肃起来,心下却也着慌,又想为皓哥谋前程,忙打点着各­色­礼物好叫丈夫携了去京中。前番说道,林家人口众多,此人使得多了,彼人便得的少了。诸子媳见她平日偏疼便罢,如今却要为林皓花费这许多,心皆不平,林辰之母尤甚。

林秀才娘子与林秀才争吵之时,声音颇大,家内多有听闻者。林辰母亲不敢说婆母,却一口啐到林皓母亲面上:“好大的脸面!养的好儿子,偏走下流道儿不学个好。你那房是阿家亲生哩,我这里是外头桥下拣来的,合该为你们当牛做马。”蚰娌间叫骂,真个百无禁忌。

林秀才娘子听了,也知不好,只装聋作哑,那收抬好的礼物却一件不曾减下。

林老秀才父子平生头回人京,又值热闹时候儿,若非有林皓之事,正该看花了眼四处长见识。此时却甚心想都没了,一意往侯府里圆事情来了。到得侯府门首,见那兽头辅首五架三间的大门,门旁之健仆,忽地生出畏惧来。

及见,却见洪谦一身绸衫,腰悬美玉,头戴着软翅纱巾儿,手里拿把折扇儿柬作一条。未语先笑,冲林老秀才一揖,林老秀才仓皇还礼,未及开口,洪谦便先寒暄:“老亲一路辛苦。”林老秀才连说“不敢”,林皓父亲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在江州时与洪谦也算熟来,彼时洪谦须倚林家些儿,此时宾王易位,亏得他拉得下脸儿来,再来说着好话,又将林皓大骂。

洪谦笑道:“你要教子,休在旁人家里教,早教,也不用今日这般。”又问他住处,请他父子住下,笑道:“亏得我这家里人口少些儿,又不曾有未出阁的女孩儿、新娶来的儿媳­妇­,倒有几间空屋子,否则,不但要有贤祖孙住,还须另寻个地方儿与­淫­奔贱-人住,我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了!”

说得林老秀才父子面红耳赤。及见林皓,洪谦笑吟吟走开了去,留下林秀才父子将林皓一顿痛打。林皓只管抱着个头,说:“我与银姐,两情相悦。她那主人家,黄土埋半截儿哩,且是个商户,哪得蓄妾?!”

他父亲一道打一道说:“你还说你还说!你闯多大祸你知道不知道?”直打不动了,方细问林皓缘由,林皓道:“实是路上遇着的,我还道她逃难,便好心捎她一程。”他父亲比他更聪明百倍,哼道:“一道捎到亲戚家里来了?看着老安人面上,收留你一个已是天大情份,还要为你养粉头?”

林皓道:“她并不用人养,她出来时带得好一份家私……”林皓父亲恨得又要打他:“还是卷款私逃?原本丢个婢子便丢了,主人家未必肯追究来,如今丢了好些细软,为这细软,也要追究了!我平日怎生教你来?你这蠢物!”

林老秀才冷眼旁观着,道:“休理会他,将他带走,将那贱人往官里一送。谁晓得一独身­妇­人携这许多家私,真个是逃妾,还是江洋大盗,抑或是设局的骗子拐了人钱财?你这蠢物,她说甚,你便信个甚?”又说世上有那一等骗子,专好设局骗人钱财,许是失主追得紧,故尔巴上这林皓。

林皓犹不肯信,却机灵,不敢硬犟。不幸此时洪谦却急匆匆来:“真个是巧了!”他­性­儿原便不好,此时飞起一脚,将林皓踢得滑出两丈远:“你拐来那贱人,竟使丫头摸出去变卖贼赃,叫原主人家亲戚拿住了!现帖子送到我门上,你自说去!”

一语毕,连林皓父亲都与洪谦跪下了,直央洪谦帮忙。

洪谦切齿道:“你只晓得那是个商人,可晓得这商人也分三、六、九等?这一个是褚梦麟爱妾的父亲新买的侍女!卷了他家细软出逃,那帕子物事里,有一双明珠,乃是褚梦麟千方百计弄来,与了那个妾,妾又转与她母亲的!”

103、打脸

却说这江州林老秀才父子才到京城,堪堪将林皓打了一顿,问出他与那银姐如何相遇、如何一路而来。林皓父亲还未及说出叫他收拾了包袱回家,将那女子送归原籍,林老秀才还未及问林辰如何。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林皓与银姐叫关在洪府里数月都不曾出过纰漏,偏生弄到林皓父祖到来,其事将了之时,这银姐居然打发了伺候的小丫头往外变卖珠宝,还叫苦主的亲戚给遇着了。

两人听完,登时失了主意,林皓父亲只得转求洪谦。可怜林皓的父亲,生是读书人家儿子,一辈子也没跪过几个人,今日为这儿子,头上都磕青了。

洪谦沉着一张脸儿,半晌没应声儿。这世间人求人的时候儿,总想着“他能办成”,却从不想想旁人为甚要帮你?只为你求了他?林家的头,在洪谦这里,真个是不值甚钱的。

这七转八绕一个“妻子的外祖母的娘家侄儿的孙子”,换了你,你说值当不值当为了他犯一件“诱拐­妇­女”的案子上下打点与一个“宰相女婿、归为九卿”的人周旋的?

想来林皓父亲也是明白这道理的,却不能不管他这亲生儿子罢了。林老秀才子孙众多,并非林皓不可,便比儿子看得分明。当下并不苦求洪谦,且看林皓父亲这般模样,未免有“逼迫”之嫌了。故尔林老秀才老当益壮,一脚踢翻他儿子,将脸转向洪谦时,已是满脸诚恳,道:“我们父子虽读过两天书,在这京城却与个瞎子无异。原想将那作死的小畜牲带回家去好生教训,不想还有这等内情,眼下当如何应对,还要请君侯指点。”

洪谦的面皮方松了一松,抬起手儿来,请林老秀才坐下。林皓父亲不敢造次,只立于林老秀才身后,林皓悄没声儿往角落里一跪,并不敢出声儿。

却听洪谦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者,无非他做的并不在礼更不合法。若说容易,”洪谦冷笑一下儿,“他若是个举子有个功名,此事也还罢了,想来不会惹甚物议。又或者他又个旁的甚本事,也好别说。谁个叫他无有呢?要说难,却是难在两桩,其一,那个贱人是卷了主人家细软私逃,这是头一条儿说不明白的地方儿!其二,不过碍着一个褚梦麟。”

林老秀才一张老脸皱作一团,忙问:“这却要如何了账?”

洪谦皮笑­肉­不笑道:“我倒是想帮他来,如何帮得?不瞒老亲说,太子妃大功以上亲在八议,可他又不是。御史现盯着,我一Сhā手当不罚的也罚了他为一个好名声儿。”说得林家父子满面通红。

林谦又道:“眼下却也不太难,我看过他那路引,内里并无那贱人所离之地,可见并非他过去诱拐,只是遇途相遇,一时失察,又怜其孤身上路,携带而已。”话说至此,林氏父子已明其意,林老秀才道:“计他离家日程,当是如此。想那路引上既有江州签发的日子,也有入京的日子,一算便明,”又恨声道,“一个女子,卷了这些物事私逃,想也不是甚好­妇­人,咱也不要贪她钱财,只将人送还,再备厚礼,押着这小畜牲去赔罪便是,并不敢多劳动君侯。”

洪谦还不及说话,那林皓已乍着胆子说了一句:“确是我怜她独个儿,却携了她来,然她也是无辜,确是好人家儿女,送回去,怕就没命了,岂不是造孽?”林皓父亲听他前半句儿说得倒在理,后半句儿却是没个脑子,也效仿着林老秀才,飞起一脚踹倒了他:“呸!还不是你造的孽来?!她要逃便逃,何以要卷着细软?那是她的?她父母都卖了她,便是她的命了,你必是看她颜­色­好才带上她的!”

洪谦再不想听他家事,厌恶道:“既是老亲定了主意,还是好先管教管教罢,休再放出来惹事了。那家人我先打发了,约的是明日再见。我只问这小东西,可花用了那贱人银钱不曾?”

林老秀才舍了一张老脸,得了这样一个结局,也只有暗叫一声晦气,把林皓怎生看是怎生不顺眼,恨声道:“你都听着了?”林皓道:“我实不曾用她甚钱,那使女还是我出钱买与她的哩。”他将这银姐钱财看作嫁妆,手头又有祖母与的许多银钱还未花用完,自不会无事讨要。

洪谦道:“那便好,还了细软,倒是罪减一等了。”又说林老秀才父子,好生叫林皓老实听话,赔一回罪,将这女娘送还:“不拘是拐了人逃妾的,还是叫婢妾逃了的,都不是甚好事,将这祸头子送还,此事便算抹平了。褚梦麟的人情,我便担了罢只是府上尊亲,我却再不敢招惹了!还请何处来,何处还!”

林老秀才心内咯噔一声,却想的是林辰,不知在不在这“何处来,何处还”之列了。眼下却不是追问的好时候儿,连声道:“有劳。”又说明日一定叫林皓磕头赔罪。却又命林皓父子现先与洪谦磕个头儿,洪谦躲开了道:“这却不敢受了。我还有事,便不打搅。”言毕一拱手来,将这客房留与这祖孙三人。

且不说林老秀才与儿子两个如何教训林皓,又如何数说林皓女­色­害人、银姐这般不好。

却说这洪谦出了客居院落,一张脸便冷得能掉下冰渣儿来,一径走往前厅里,早有两个叫捆得如麻花一般的家丁跪在厅内,又有一婆子,虽不叫捆着,也叫押跪在地。这却是秀英原使着看守银姐之人,原本林皓与银姐两个是放与一处院内,为的是方便看管,只消看住一处院子便可。

北乡侯府新建,花园内草木尚未繁茂,家中人丁稀少,仆­妇­得较之京中根基深厚人家,自然也是少的。如此安排,也是为省人手。派的人少也算不得少了,单婆子便有两个,一人一个盯着银姐主仆两个。家丁却有四人,连着看门儿、盯着林皓主仆,也够使了。

不合这林老秀才父子来了,原将林皓与银姐放于一处便是权宜之计,现在自然是将他祖孙三个放一处,银姐还住原来地方儿,这看守之人自然也要减了,便是调了两个家丁往这林老秀才等处伏侍传话等。

这头银姐一见情郎不见了,又闻说林家来人,却动了心思,使伏待的使女迎儿拿一副金镯子与盯着迎儿的婆子,又拿两只小银锞子与看守家丁,使迎儿口上甜些儿,哄着放她出去,好当两件首饰,又许诺回来与这三人银钱。

这银姐想的是,原先看守人多,行动不便,如今又来了林家长辈,府中多事,又调了人走,看管必会松懈些儿。不如卖些物什,手头有了钱,或是自使逃走,又或是买些好物来孝敬长辈,哄好了长辈也好带她回去,总是手头要些钱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洪谦秀英门禁家法也算严的,却吃亏在“根基浅薄”四个字上头。原在江州时,家业不甚大,家中仆役之忠心自不待言,那也是数年相处来的。时至今日,到京不过三载,侯府新建也不过两年,又买许多仆­妇­,秀英又生子坐月子,现又怀上了,­精­力也实不甚济,旁边又几个能帮衬的内宅­妇­人。出这等事,却也不算太令人惊讶。其实北乡侯府门规之森严,已颇令京中人赞叹了。

这一个婆子、两个家丁,跪于厅上,肠子都悔青了,原想着叫看束着银姐,他们只放一迎儿,只是末节,又迎儿许以重金,不赚也是白不赚,不想却惹下这般祸事来。既见了洪谦,都叩首不迭,口里讨饶。洪谦面­色­一丝儿不变,依旧冷得紧,只管将家下人等一齐招了来,也不看跪的这三个,只管说道:“人齐了,便开始罢。”

程实上头一步,大声道:“君侯待大家并不薄,每月钱米、四季衣裳,病了也把药钱与、成亲还有赏钱赠,又许每人皆赏与老衣、寿木钱。这出手便在这京中,也是厚的了,又不朝打夕骂、又不叫你冻着饿着,外出人看着也光鲜,轻易小官儿见了你这奴才,还要客气说话,为的是甚?难道为的是你?不过是看主人家面上罢了!这样好人家,却又要到哪里去寻来?你去寻了,人又能看得上你?偏生还有一等吃里扒外的猪狗,竟将主人家的话抛到脑后!又与主人家招灾惹祸,良心莫不叫狗给吃了?!”

下头程实说得口沫横飞,上头洪谦坐着面沉如水,总算程实说完了。洪谦道:“只要实心跟着我,便不会吃亏,只有一条听话,不背主!”言罢一摆手,程实便出来招呼着几个家丁:“将个三个采了去,各打二十棍儿,唤了人牙子发卖了去!”

经此一事,洪谦与秀英更是留意家中仆­妇­,管束愈严。

到得次日,却是散朝后,洪谦因昨日已递了帖儿与褚梦麟,却将林氏祖孙几个带上,往褚府里去。那银姐也叫一条绳儿捆了,李妈妈亲自押着,往车儿里一塞,一道过来。

李妈妈已有些儿年纪了,听过见过的事也算不得少,固知这大户人家逃妾也是常有的,卷着细软逃了的也有,也有叫追回的,也有追不回便与个年纪相仿的孤身男子做了夫妻,也好生过活的。虽不赞这等样女子,却也不甚咒骂。今番却不同,这银姐连累了洪家,李妈妈心里分外不快,朝袁妈妈抱怨道:“叫个甚不好,偏要叫个银。一个姐儿,不守­妇­道,野得四处浪。若说有个志气不想做妾,那便逃,何以还要卷人家钱财?可见是个贪心不足的东西!她去祸害谁个不好哩,偏到咱家里来,倒要坏家里名声。”

故尔一路上一个好脸­色­也不丢与银姐,银姐这几日一直转着心思,原想着哄好了这林皓,又讨好着林家长辈,看她所携细软面上,也要收留着她。不想却要叫送往褚梦麟这里来。银姐心道,只消不是径送往那家里去,这褚姑爷,倒是个好说话儿的。

原来,这银姐在原主人家常听人说这褚梦麟之事,乃是个好卖弄仗义、表白风流的人物。真个送到他跟前,只消痛陈自己之悲惨往事,道是青春年少叫卖与个老人为妾,多半会得他怜惜。却交与细软,哭诉一回空身逃出便要饿死,多半也能得谅解。只消钱财未失,想他也不会追究。那富商之家,她却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的。当死死赖着林皓才好。

到得褚梦麟府上,褚梦麟因洪谦亲至,也不敢拿大,竟是携着长子亲迎。褚梦麟眼角儿也瞧着洪谦带着老中青三个人,后头两个面皮上还有青印子,想是叫打的。肚里一笑,他闻说送出去的东西叫人偷了,也只微有恼意而已。又事连着洪谦,便将这明珠放下,倒好想与洪谦结交,卖他一个人情。想来区区一侍婢,他并不曾放入眼内。

洪谦与褚梦麟寒暄毕,褚梦麟又叫长子与洪谦行礼,且邀其入内。褚梦麟之长子名褚晋,生得一表人材,温文尔雅,洪谦看了,心道,不意这褚梦麟居然能这般老实儿子。闻说褚晋是太学生,又夸他几句。

入得堂内,奉茶毕,洪谦也不客气,径指林皓道:“昨日之事,因他而起,连他,并那贱人也一并捆了来,他们投我府上时,便觉这­妇­人口音不对,我虽担个长辈名儿,却不好处置旁人家事,故写信请他父、祖前来,两位昨日才抵京便听说这贱人与府上有些牵连,我便将这两人入京里一应箱笼也一并捆了来,今日便来拜会。若有是府上丢失之物,尽管追回。那贱人尚在车内,见与不见,全在阁下。”

那林老秀才父子又上来见褚梦麟,褚梦麟见这林老秀才­干­瘦一把,须发花白,又听说他是个秀才,也不敢很托大,请他坐了,却听林老秀才自责道:“叫家中­妇­道人家宠坏了,不识个好歹,半道儿上遇着的女娘也敢携了来,真个叫灌了米汤了!”

褚梦麟亦非糊涂人,昨日他那爱妾的人将迎人捉了来,又禀了他,意在挑唆他往北乡侯府说理。他先往北乡侯处送一帖子,却又审这迎儿、又查林皓,知是江州人士,路上买的迎儿。又查林皓之路引,算一算,确不是诱拐来。褚梦麟便以林皓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心里竟颇有些儿宽容之意。

及银姐叫领了上来,除了绳儿,兜头便拜。抬起脸儿时,真真是梨花一枝带春雨,看得褚梦麟也有些儿心疼。他平生阅女颇多,这银姐姿­色­在他眼里算不得顶尖儿,却也有几分颜­色­,这便动了丝儿怜意,又听银姐说原是良民,叫商人买做奴婢,又被大­妇­打骂,且主人翁好­色­,常要动手动脚,委实忍不得:“买是做奴婢,奴想着为了父母衣食,上灶、洒扫、做针线,苦便苦,做便做。哪想……要坏奴贞洁?这才逃了来。又怕连累父母,不敢回家。只不合因畏独身女子,身无长物沦落不堪,顺手儿也不知拿的是甚物事。今悉还了,还请勿连累无辜。”

说得褚梦麟以她是个好女子,还赞了几句。林皓心中原就舍不得她,又见褚梦麟神情桧,此时便顾不得父、祖之教训,扑上来道:“我与银姐,两情相悦。乞请成全,甚个细软也不要,我与她出钱赎身,将她还与父母,却好娶她过门儿。”

褚梦麟笑道:“这有何难?我便做主将她送与你又如何?那双珠子原也是我寻来,都与她做个嫁妆,也是桩美谈,”又笑谓洪谦,“你我便一同做个媒人,圆了此事,如何?想两头也不至不听你我之美言。”

林老秀才父子焦急万分,林皓无事自是最好,若代价是收个­淫­奔且会卷了细软私逃的­妇­人做妻,两个宁愿林皓叫打死算了。都眼巴巴看着洪谦,盼他不应。洪谦实不曾想过这银姐那富商主人家背后还连着这样一个人家,更想不到褚梦麟会是这般做派。虽则如此处置也算圆满,却终究是觉着恶心。

洪谦道:“这女子曾为奴婢,恐做妻也难,她的身契还在原主手里。休问写的是雇是买,你我皆知当今这‘雇’字不过说着好听,碍着朝廷法令,实也是‘买’。[1]从来良贱不婚,这一条儿便不好弄。再者,你我做媒,又不曾问过双方父母。你我外姓之人,如何能定?”林秀才父子都松一口气。

褚梦麟听他这话乃有不应之意,便问:“一桩美事,只是做媒,侯何左顾右盼?”

洪谦摇头道:“奔逃之事,有前因后果,我便不问。这盗窃之事,却是道德沦丧,我实不敢与这等­妇­人做媒的。”

褚梦麟一怔,面露为难之­色­,却拿眼睛看林秀才父子,林老秀才装聋作哑,林皓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将洪谦之语又说一回:“这畜牲也有个错儿,又糊涂,将他采去打一顿、问个流放我都认了,要这失德­妇­人做儿媳,恐祖宗蒙羞哩。她来,却将我家钱财卷走,又当如何?自来七出里,做了妻的偷了钱财都要休弃,哪有明知是个窃贼还要娶来做妻的?还请明鉴。”

褚梦麟心中不快,却又无可辩驳,先时已有了不追究之意,又不好真个追究。只得怏怏收了这人并细软,命褚晋送客。褚晋原是木着一张脸儿,听他父亲为个“四娘”的上不得台面的亲戚周旋,又鄙薄林皓为人,及闻洪谦说话,方想:人都说北乡侯仁义有节,且又知礼方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神­色­间颇有亲近之意。

洪谦亦知因此事欠了褚梦麟一个人情,又与褚梦麟生了些嫌隙,却也只好认了谁叫他一时不查,不曾想着银姐一个逃妾,后头连着这么一个人呢?临别时,却执褚晋之手,殷殷嘱咐:“男儿丈夫,自立自强。”

说得褚晋心头一酸,鼻头也跟着酸了,低低应了一声儿。

此事至此,也算了结,哪料因捉迎儿时响动有些儿大,叫个御史晓得了,又参上一本。这御史便是黄灿。

本上时,李长泽因女婿孝敬个妾的父亲明珠,面­色­十分不好。洪谦因叫个七弯八拐的亲戚连上了更是不好,九哥因洪谦无辜也不快活。连褚梦麟都叫参了个纵容妾之父亲“买良为贱”,也挨一记。竟是人人脸上都叫扇了一巴掌。

104、御史

官场上过活,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御史,得罪了官家,许还能搏个极言直谏的好名,得罪了上峰,还可改换门庭,得罪了御史,只好他骂你听。他便是叫你整死了,也是青史留名,你却只好背着千载骂名。想叫个御史不再骂了,办法也不是没有,却要迂回曲折,难保旁人不会说些什么,你这名声儿,就更坏了,他更要扬名。

御史品阶并不如何高,只消不是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党争,寻常人也不好与御史计较。且人生在世,总是要个名声的,读书人尤甚,哪怕做了个官儿,也想要个好名儿要张脸,真个能拉下面子来与参过自己的御史计较的人,旁人看他便会侧目,以后的路便要不好走。

是以为黄灿虽然爱参人,也常危言耸听,下手整治他的人却极少。这也是托赖他参人从来胡说,因他说得严重,查来却并非如此,故而被参之人常遭同情,并不曾受太大牵累之福。人既无事,便不与他计较,他也从从容容活到如今。更有一等人想,横竖他参人总不见效,留在御史台,白占个名额,总好过黜了他弄个铁面御史来找大家麻烦,也好少个寻事的人。

每逢黄灿参人,朝廷上下都当个笑话儿来看,然参到自家头上了,这滋味却着实不大好受。洪谦因着林皓之事原就心里烦闷,叫黄灿这么一参,更觉堵得慌,林老秀才本是过两日见了林辰便要回去,行李还未收拾妥当,这头林谦叫人给参了!凡叫御史参了的人,纵是梁宿,也须先出来请罪,被参的罪名重时,且不能视事。更可恨是这黄灿,语中竟有一股“因洪谦仗着是太子岳父是以如此胡为包庇”的意思来。

洪谦忍着气,出列请罪来。他却“不是一个人”,隔后两步还有一个难兄难弟,一道儿跪着朝官家请罪。

褚梦麟被参的罪名更重些儿,又有李长泽等人一旁看着,比洪谦难过得多了。洪谦是东宫岳父,平素名声又好,更因着有一个“亲亲得相首匿”,且区区一逃妾,真个算不得甚大事。倒是黄灿有个闹笑话的名声在外,反有些个人同情起洪谦来。

褚梦麟就不同了,论起来妾的父亲绝不是“亲戚”,与褚梦麟­干­系并不大,虽则谁个都晓得他帷薄不修,法理上却是真个与他无关的。他罪名重就重在这一双明珠上了!

这双明珠说价值千金,也是个稀罕物儿,朝廷俸禄虽丰,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余钱虽能买得此物,却又如此大方转手将一双明珠与了个妾的父亲,足证他银囊颇丰,那这钱的来路便要不明。至如说是他经营来的,谁个都晓得他原本家境贫寒,这经营二字,便值得玩味了,不但众人都晓得他原本家贫,更晓得他巴了个宰相岳父,还纳了个有钱的富商小妾。这等经营,说出来比贪渎还要叫人不齿。

且黄灿又参他那富商“岳父”是“买良为贱”,国家“禁买贩生口”,这般行事,已是违法。虽则是银姐父母卖的她,也是犯法,却又因着他们是银姐父母,故尔无法深究,罪名便要着落在这富商头上。

落在这富商头上,是“因其女侍奉褚梦麟之故”,更兼黄灿又拿出做御史的看家本领翻旧账,不须翻到褚家祖宗十八代,只消说褚梦麟一个便好。他纳个妾,因有官身,虽已有嫡子,倒也不违法,然褚梦麟是出了名儿的对女人好,不拘良贱,都是他心头­肉­。黄灿以此说话,挤兑褚梦麟成了一个­色­令智昏、纵容姬妾之徒,哪怕你是贪渎来的钱财,岂有未孝敬正经岳父,反与了这妾的父亲的道理呢?单这一条儿,纵不入罪,也叫人鄙薄,便叫褚梦麟十分难堪。

连着李长泽堂堂一宰相,也叫众人看得面红耳赤,险些儿犯了痰疾。女婿不着个调儿,好­色­无厌,已是叫他面上无光,平日里谁也不好当面提及,都与他留些情面。如今却是当朝叫御史揭了出来,显得他这正妻的父亲、正经岳父、当朝宰相,还不如一个婢妾之父在褚梦麟心里重要。你说丢人不丢人?!他不喜欢褚梦麟是有情可原,褚梦麟这样打他的脸,真个说不过去了。且由此及彼,他又心疼起女儿李五姐来,不知道她在褚家过的是甚样日子哩!

李长泽更不肯为褚梦麟说话了,恨不得这货立时死了,他女儿外孙还能过几日舒心日子。又或者这姓褚的叫罢了官儿,他好摆布这混蛋!

靳敏正在处处与人为善的时候儿,见李长泽身子摇了一摇,忙伸手扶他一扶。两个都是宰相,站得又靠前,不但上头坐得高的官家看着了,下头官员也见着了。褚梦麟于诸人心中又添一“罪名”当堂气坏老岳父。

有李长泽引得众人忍不住抻脖儿去看,九哥心头一松,他也觉有几双眼睛往身上看。他在江州也有几年,也晓得几个洪家亲戚,听了这林家事,只觉可笑林家算是洪家哪门子亲戚?!这话却不能他自己问出来有偏帮之嫌。兀自生着闷气。

官家还不及说个甚,却又有人一出列,九哥一看便喜。你道这人是谁?却是大理寺卿朱震。无论洪谦与朱家有甚纠葛,这朱氏如今是帮着洪氏的。却见朱震手捧牙笏,出列奏道:“官家,臣有话要说。”

官家问道:“卿有何言,何以打断御史?”

朱震道:“臣不过是因知律法,听人满口胡柴,便忍不得而已。这等不知本朝律例之人,还是个御史,更是骇人听闻!无知之人而可为御史,国家威严荡然无存矣!”

官家道:“你这是要参哪个御史,又要说的甚事?”

朱震道:“便是这黄灿!臣只想问黄某,那林皓是北乡侯甚样亲戚?”

官家目视黄灿,这黄灿只得道:“是北乡侯夫人娘家亲戚。”朱震又问洪谦:“可是?”洪谦出列奏与官家道:“是臣妻外祖母娘家侄儿的孙子……”

尚未奏毕,满殿便哄堂大笑了起来,止都止不住,这等七弯八拐的亲戚也拿来说嘴,也唯有某一权臣倾覆,又或是有一­奸­贼要陷害人之时,才好拿来用以“罗织罪名”。官家也哭笑不得,道:“是黄灿不明就里,然御史可风闻言事,不可因而降罪。”

朱震将袖儿一甩,声响满殿,归列。洪谦将头儿低下,两只手袖子里捏了又捏、搓了又搓。褚梦麟更觉难熬竟无人帮他说话。这却怪不得旁人,他也有几个朋友,可谁个能出来说他将贵重珠宝随手与了小妾、小妾与送回娘家,正经岳父且不得孝敬是对的?又或说他不曾贪墨,只是做了官便发家致富这与说他贪墨也没两样儿了。说他妻妾能赚钱?或有那一等没出息的男子会羡慕,却是不能在朝堂上说出来的。

弄得褚梦麟也暗骂这“岳父”不晓事,年纪一把还要贪个年轻美人儿,逼得人逃了。又不将好物看紧,随便叫人便偷了带走,真是不曾将他放在心上,是以不好生看管由他府中流出之物。

上头官家又问朱震:“卿是大理寺卿,依律,此案当如何判?”朱震道:“此非臣现在可过问,双方皆非京兆之人又事发于京兆,当由京兆先判。且是此女身份来历均未有实证,是买是雇,均须看契,所携财物究竟因何而来,也须问了失主。一应证据不全,臣不敢妄断。又,黄灿一本参四案,一参北乡侯包庇,二参褚梦麟纵容、贪渎、帷薄不修,三言民间买贩生口,四言林皓诱拐逃妾,牵涉甚多,非一时可解,不可不慎。”

官家无奈,只得命京兆立案去审,政事堂一看李长泽并无阻之意,也厌这褚梦麟太会生事,极快便过了这道旨意,中书、门下等无人封驳,京兆痛快接手。发了签儿去提那褚梦麟“岳父”并银姐父母,且要身契等物证。又提问林皓。

洪谦此时却不能逐林皓出府,盖因林老秀才父子亦在之故。林老秀才父子两个初时慌了手脚,此时却定了定神儿,林皓父亲道:“最坏不过小畜牲领了罪,那也是该当。听了君侯的,许还有条儿活路。”林老秀才心实许之。两个打定主意,洪谦叫怎生做、便怎生做,且言语间要为洪谦开脱。

因上头催得紧,内外都看着,京兆办事便也快,不数日,差役日夜兼程提了银姐父母并原主人家等人到来。这便开堂。

那银姐的父母一见了女儿,上来抱头便哭:“苦命的儿啊!如何叫人拐了去?!”张口便咬上了林皓,为的是替女儿开脱,也为着早将富商得罪个死,须抓紧了这救命的稻草。好叫林皓不得不娶这银姐,更为林皓身后似还有个靠山,好叫富商不好报复。

这话林老秀才却不爱听,自家孙儿,关起门来如何数说是他的事,公堂之上叫人说了,他却忍不得。他因有功名在身,且是林皓祖父,过堂时便也到,却有个优待:无论行礼还是旁听,都高于林皓父子两个。又因年高,京兆也要和气与他说话,听他诉说林皓何时离乡、洪谦何时与他书信、他何时抵京,又将林皓路引呈上,且说:“便是他有心诱拐,也没那个时辰去做下这等事来,还请明查。”

京兆一比对着路引,便知他说的是实情。世情便是如此,一男一女犯了这­阴­私之事,总要怪这女的多,责这男的少。且林老秀才说的是:“因看她孤身上路可怜,故尔携其同行,又买婢以侍,若这也是无礼相待,则如何才是不无礼?见着孤身­妇­人便扭送报官?我们乡下人贫苦,却不是哪家­妇­人都能使奴唤婢有人随行的,路上遇个一二为难的,且要搭把手来,既是世情也是积德哩。”

这便是连银姐父母也无从反驳,须知凡立契,买卖两家都须签字画押,迎儿身契上买家确是签了林皓的名儿。顶天只能说是林皓半途见她美­色­,欲行­奸­骗之事,否则何以北乡侯府将林皓与银姐一道拘在府中数月?难道不是因知其事不好,是以遮掩,欲行不法之事?

林皓父亲一头狠盯着儿子,口里却说:“我一个未成亲的儿子,孤身上路寻亲戚,到了亲戚家,亲戚长辈见着猛地多出个­妇­人来,又无户籍,且不说是何处人,原主人家是谁,君侯能不疑心?能不忧心是何处骗子迷惑男子,欲行不法之事?只因不是同族又不是近亲,不好擅自处置了,是以北乡侯写信与我,叫我入京来看儿子,这也有错?”

京兆心道,也是这个道理,将这­妇­人先送了官,届时问案,也要提林皓过堂。洪谦总不好亲戚使儿子来投奔,转眼便因行事刻板将亲戚儿子反送到公堂上去了。便将此节此按下,又问那商人:“你可是买良为贱?”

褚梦麟那“岳父”因将女儿将与个大官人做妾,地方上也算是有些个势力,连官儿也能见着几个,此时过堂问话也不先问他,又叫人抢先了说话,且看林老秀才因年高且有功名,特许站着回话,他还跪着,心中实是不快。

听问银姐事,便说:“契书在此,实是雇的她,不想这贱人手脚不­干­净,卷了宝物私逃!我本是做些买卖,纵手头有珠宝,难道不许我贩卖?”一语将明珠之事开脱了去,只作代褚梦麟贩卖珠宝。

他有此番言语,自是背后有人指点,非止是自身聪明。这时节固有讼师,有些个手眼通天的还能与官府通气、叫小民受气,有些德行的也能维持良善。然自古以来,朝廷断案最恨便是讼师。一经察觉,先打个五十板子再说话。是以小地方讼师还能明着支招儿,如京兆问这等牵连权贵大案,讼师连头儿也不敢露,只敢背后做个摇羽扇儿的。

珠宝之事,死无对证,京兆不好就判了,却先验之书契,上头果写的是“雇”字。京兆见这上头雇值颇高,便知端底,原来为着朝廷有明令禁买卖人口,许多人便另生主意,契书上不写买,只写雇,却将雇值写得极高。但看文契,真个雇的,价钱便少,名为雇实为买的,价钱便高为避刑罚而已。然这书契却是真的,实无个破绽。

两家竟是同将事情推往银姐身上去,且说的也有大半是实。任凭银姐父母如何哀哭,京兆也不能违法行事,只将那醒木一拍,道:“大胆!将女儿卖与人的是你们,你女儿手脚不­干­净是实,林皓路遇你女儿亦是实,如何是他诱拐了你女儿?”

当下判来,银姐父母实无“卖女”之事,不罚。既无人卖,自然无人买,富商便也不罚。银姐却是偷窃主人家巨额珠宝,以盗论,当追赃后杖责流放。林皓路遇­妇­女,不该轻易带走,这却又有一个“急公好义”的说法在内,并不好深责,也只问个行事不谨,将他打上十棍儿发回原籍,叫他父、祖管教。

不想银姐当场反咬这富商“□”,因羞于见人,方私逃而出,这却又无法验看了。她一身素衣,头上只别支木钗,不施粉黛,却也楚楚可人,看的人也有几个心软的。

倚着那富商的­性­子,因恨这银姐连累他上堂出丑,往日有此等事,他自有一­干­或讼师或管事等代为过堂,如今只好自己出来与这婢子争辩,如此丢脸,当要狠治这“贱人”的,却因褚梦麟有信叫他休要生事,也只得回嘴说:“一个女贼,路上遇个青年男子便随他而行,这等无耻­妇­人,说个旁的有证的事儿倒也罢了,却拿贞洁说事,岂不可笑?!有行­妇­人会偷窃而逃?”

连京兆也觉他说得有理,且京兆知晓,这等高价“雇”来的婢女,多半是主人家收用了的货,若有个婢女脱出时还是处子,反是主人家“高洁”了。这等高价“雇”一个少女,为的是甚,买的卖的看的都是心知肚明,此时再装作不知内情,又装节烈,真个是­婊­-子要立牌坊,拿旁人当瞎子聋子傻子了!

以上皆是世情、不入律法,却不妨碍着判官断案时斟酌参考。

银姐父母不敢强辩,却死咬着将银姐雇与富商,女儿又不见,岂知不是甚搓磨?京兆虽是读书人,不大瞧得上富商卖女求荣,更不喜褚梦麟私德不修,却更恼了银姐父母卖完女儿还要撒泼。原本还要叫林皓这头酌情补偿银姐一二,毕竟林皓一青年男子,将个年轻­妇­人携行数百里,那头银姐又一口兜揽是路遇着林皓,虽是个­淫­奔女贼,待林皓确是有情有义,林皓须有个担当。

现却不提这话了,依旧照着原判,只不叫富商追讨原银,也是因京兆厌这富商一把年纪脑满肠肥却贪图美­色­且有仗势欺人之嫌,要他恶心恶心,有个教训。他原还想将林皓革了功名的,没想林皓太不顶事,连个秀才也不是,只好发回原籍,又行文与江州知府,使严加管教,休令出了江州。

这林皓连日来叫父祖打得怕了,又过堂,连洪谦也叫参了,他也晓得怕了,虽银姐一口兜揽了事情,他内心感动不已,眼下却也只管泪眼看着银姐。他竟是缩了。银姐看他这样,心内绝望,竟不再自辩,只叹:“是奴命苦。”自去领罚。

反叫京兆感叹不已了。连褚梦麟听了,也不顾那爱妾成日咒骂银姐,却出钱与这银姐赎了罪过,将她身契归还与她,又使人将她送往林皓处。这一回休说林皓父祖,便是洪谦,也想掐死这褚梦麟了!

却说玉姐在后宫之中,于前朝消息本是颇为灵通,九哥但有事,回来总会与她说。然事涉洪谦,又是糟心的事,九哥便“报喜不报忧”,是以纵慈寿殿都晓得了,只是闭口不言,与她留个脸面,她还叫人蒙在鼓里。还是碧桃往外与人闲话时,听着别殿里宫人说起时才急回来报与玉姐。

玉姐自入宫中便不曾失了稳重,此时听了这消息,也不由心生怒意:“林皓不用安尾巴就是头猪!­色­令智昏!他道是读个书生路遇狐仙的话本,白快活还有好处赚么?”又骂褚梦麟多事,“自家还陈谷子烂芝麻的丑事一箩筐,又伸手与人添麻烦来。他倒好赚个仗义名声儿,却将烫手山芋丢往别人怀里!”

众人皆不敢劝,玉姐自发了一回脾气,却又冷静下来,问碧桃:“这是甚时候的事?”碧桃回说是足有半月,案子都判完了。玉姐一阵晕眩,心道:他也不与我说了么?想来九哥也是好意,玉姐虽念他的情,却不喜与己有关之事不在掌握之中。便动起打探朝廷风向的念头来,却知­妇­人­干­政是大忌,虽则中宫、慈宫问政不比后宫­干­政那般令大臣厌恶,若皇帝年幼,大臣还要请太后问政,她一太子妃,这般做却不大好。须得谨慎行事,眼下只好从宦官下手,也只能从宦官处着手,以关心九哥为名,多问问“外头有甚事叫太子担心”。

待九哥来时,玉姐却先向九哥请罪致歉:“都是我不好,娘家人生事,恐有小人说到你头上,于你名声有损。”

九哥大惊,把臂揽她起身,道:“这却又是说的甚话?我不与你说,是因此事原就可笑,彼时岳父说那林皓是‘妻子外祖母的娘家侄儿的孙子’时,朝上笑倒一片都笑黄灿多管闲事哩。”

玉姐流泪道:“总不是件好事儿。爹既已是外戚,从来外戚有几个有好名声的?这等小事,认也便认了。只不合眼下你还在东宫,我真个怕妨着了你。”

九哥心内感动,道:“这世上总是明理的人多。”

玉姐道:“你又不说与我,我心里原没个底儿,乍一听时,魂儿都要飞了,还道是事关重大,你说不出口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九哥本不会哄人的,叫这妻子磨得也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温言道:“再不会了,但有事,必与你说的。”玉姐方收了泪,与他一道看章哥。

章哥百日已过,照玉姐说法儿,九哥既已请旨将章哥庆典花费充作军费,这百日便也一并俭省为好,好人做到底,做事做全套。何况北地战事一触即发,也是个要钱的勾当。九哥更感动,愈发觉着妻子深明大义,又觉了亏欠了她们呣子,心里更是疼爱这娇妻爱子。他又要与玉姐做脸,也为她卖个好人,将这百日不多的花费亦请旨捐助出时,也说是玉姐之意。东宫名声又好一声,世人多赞玉姐乃士人之女,果然明理,极有国母之气度。

洪谦被参,无人跟风弹劾,也是托赖这女儿行事叫人赞的福气。世人赞玉姐,却不知她这也是程、洪两家家法:要便不做,做便做绝。

洪谦因女儿做了太子妃,仕途多艰,却也因女儿这太子妃做得极合上下胃口,又免了一场口舌官司。

原来这林老秀才因京兆有判,强令林皓还籍看管,须得尽早携了一子一孙还乡,林辰处境便尴尬起来。洪谦却不计前嫌,并不逐林辰出太学。林老秀才也觉无颜见洪谦,却又出钱叫林辰出府赁房而住。洪谦却拦了下来,依旧叫他住在府中。

洪谦想的却是,林辰总算老实且不生事,又沾着些亲,他若出去了,张三郎、张四郎两个无亲无故的又如何好收留在府里?这是要三个齐逐的意思了。且林辰一出,便是与这一门亲戚断绝的意思“未免凉薄”。洪谦若想堵了人的口,便须做出姿态来,先彰显仁义,往后有个故事,讨伐他的人便少,为他说话的便要多。

林老秀才与林皓父亲羞惭感动不已,只说押了林皓归家,再四说不敢再添麻烦。父子两个心里都明白,经此一事,洪谦心里已是不喜了,再添麻烦,不定洪谦要如何应对。且此事经御史宣扬,又有京兆之判,世人都知是林家行事不周,拖累了洪谦,洪谦却是够仁义,林家若再生事,便无人会说洪谦绝情。

洪谦果然说:“我是看先时与老亲有些交情才提携辰哥,是看老安人面上,方不曾将皓哥送官、先致信老亲。事是我做下的,有甚结果,我自然要担着。反是老亲,须得好生清理门户才是。老亲与我出了五服,纵造反,也连累不上我,老亲自有亲戚九族,休要连累了自家人才好。”

林老秀才口上应了,暗想回去必要教训老妻,却又口里发苦,如今情势,顶好是析产分家,趁自己还在,将家事撕掳了,好叫不互相牵连。然而一家子人,最善经营者乃是林皓之父,仗其经营,方不致窘迫。分家固是分出了林皓这祸害,却也是分出了林皓父亲这钱袋儿。

林老秀才心痛半日,还是想断尾求生,诸子分家。主意堪堪打定,要动身回家,褚梦麟将个祸根送了来,林老秀才险些没叫气死!洪谦却眉毛也不动上一动,命林家仆役雇乘轿儿将银姐送与她父母栖身客栈里,肚里暗道一声晦气,原本事已了解,大家你不提我不提,只当没有这回事。褚梦麟又来这一出,却将他架上火来烤!收了恶心,不收又是不给褚某人面子。

洪谦不得不修书一封与褚梦麟,道是:“彼既赎出,便是良民,未嫁之女父母尚存,岂有胡乱送人之礼?当归还其父母,有何安排,看其父母行事。”

这褚梦麟收了书信,却说洪谦:“刻板无情。”不拿女人当人来看,银姐父母能卖她一次便能卖第二回,何如叫林皓娶了,总是两情相悦。不顾正在尴尬间,却于下朝时拦着洪谦要说话。洪谦道:“林皓父祖不喜,我如何能越俎代疱?岂不是笑话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洪谦说话故意不压着声音,叫旁人听了去。有知道褚梦麟癖好的,竟编排出褚梦麟看上银姐之语。又将李长泽气了一回,索­性­告病,使人唤了女儿、外孙来“待疾”。这是孝道,呣子两个立时便回。家中无了正妻,有钱那个小妾也觉受了委屈叫打了脸更不肯安生,褚梦麟再顾不上银姐,回家来理事。林秀才祖孙趁机跑了。

褚梦麟却再没心思管这等闲事了,非但李长泽一直病着,扣了他妻儿不放。那头却又有御史参他家中“区区一妾便指使人当街强掳女子”、“不经官府私囚他人”等等。

这参奏之人却不是黄灿,乃是御史里头钟慎的得意门生,有名的铁面御史。此人正姓个铁,与黄灿恰恰相反,他凡参人,总能捏着人痛处,凡补参者,重者服伏,轻者逃了刑罚也要坏了名声。

铁御史也不说这银钱事,也不说这帷薄事,只说治安事。迎儿又不是褚家奴婢,纵犯法,自有官府制裁,褚府抓人囚禁逼问,便是犯法,是私设公堂,藐视朝廷法纪。更可恨是,此事还不是褚梦麟做的,只是他府中一妾,如此目无法纪,真是“骇人听闻”。褚梦麟已不是帷薄不修,乃是纵奴行凶了。褚梦麟还未哄回妻儿,又因妾生事,妾所出的两子一女又于他面前哭诉,真个一个头两个大。

铁御史因太子妃贤德,便不扯这洪谦将银姐关在家中勉强也算是个私囚他人,反无意中为洪谦开脱,说褚梦麟之妾“确凿有证而不扭送报官”,意在说洪谦无法证实银姐身份又是亲戚所携女眷,无奈收留。又因那“亲亲得相首匿”,林氏亲缘虽远,却是亲戚,褚梦麟的妾家却不能算亲戚。是以绕过洪谦。

满朝懂行的都赞这铁御史:同是参人,怪道黄灿参不出结果来,铁某人却一参一个准儿。人比得得死,货比货得扔呐!

官家无奈,只得又发审此案。褚梦麟焦头烂额,一个有份量的岳父又“病了”,此时方知行事孟浪,过于纵着宠妾了。京兆一看褚字便烦,当下便判褚梦麟这妾“不法”,连着行凶的仆役也一并判了,横竖她有钱,褚梦麟也是钱多了没处使去赎个犯­妇­,叫他们出一回血来丰盈府库也没甚不妥。至于褚梦麟,因官职颇高,京兆不好判他,却退还官家另择人判来。乃官降三级,罚俸一年,又夺那妾出两子的功名官职因查知此二人乃那妾抚养之故。

褚梦麟交了钱,亲往李家去迎妻子,李长泽只管不放人,叫人传出话来:“想来你诸事缠身,还须搬了钱去赎那犯法­妇­人,我家姐儿向来贤惠,便不去与你添麻烦了,你该为谁个­操­心还为谁个­操­心去。”拿要传与我外孙的家财去为个闹事的妾赎罪,打了正室的脸又要接人回家,好大的脸面!

褚梦麟忿而归家,却又遇着他嫁出去的一个女儿自婆家跑了回来。

105、果报

“该!”秀英原就看这褚梦麟极不顺眼,这男子若是爱拈花惹草,在女人眼里便不是个好人,听着他倒了霉,心里真是快意。李妈妈笑扶着她坐下,陪笑道:“也是报应了。”

秀英问道:“这些可是真的?”

李妈妈道:“我往大相国寺为哥儿姐儿烧香,听着那头几位娘子悄声儿说的哩。我不敢上前问人家娘子,转与伏待她们的大姐说了几句儿,这才听着的。底下人嘴里说的,有时候比上头知道的还多哩。”

秀英皱眉道:“闹到这般田地,那李相公也不管?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闺女外孙折在里头哩。我听官人说,褚梦麟为人讨厌,他那儿子褚晋却是个好的,李相公倒舍得?再怎么着,褚晋也是姓个褚,褚梦麟不好,褚晋又如何能好?”

李妈妈摇头道:“这我便不晓得了。左右不过如此,总是要叫父亲兄弟拖累了。姓褚的家里一团乱麻,妾生的倒罢了,婢子生的也都要上了族谱儿,那算是正经兄弟了,如何撕得开?女人这一辈子,不求嫁个王侯尊荣,能得个知疼着热与正头娘子做脸的便是好的了。说来咱家姐儿真个有福气,太子原就是个好的,现也一意护着家。”

秀英道:“可不是!”说一回褚梦麟的倒霉事好解一解恨,却又将话锋儿一转,问起自家事来,“可都叫他们老实些儿了?咱家也不幸挨着了那御史的参,京里人的眼睛现都盯着褚梦麟不假,咱家一有不慎,保不齐就又要盯着咱了。”

李妈妈笑道:“您只管放心来,叫官人收拾一阵,现都老实多了。张家两位小郎并辰哥都用心读书,也不敢胡乱逛。”秀英听着林辰名字,没来由一阵烦躁,道:“辰哥也是个投错了胎的,摊上这些个亲戚,甩又甩不脱,管又不服管,还有那样一个糊涂祖母。”李妈妈知她不喜欢林家了,跟着说几句辰哥可惜,借着骂林家两句与她解气。

主仆两个说一回,秀英便说:“又将到晌午了,妈妈去看厨下饭食做得怎样了,热热的装了去送与金哥。”金哥年方九岁,暂附学于梁宿之家学,洪谦之意,待到他十一、二岁上,再送往石渠书院里读书去。眼下年纪幼小,洪谦还想看着他两年,好生关怀。

李妈妈应了声儿往厨下去看袁妈妈。袁妈妈手艺在江州自是好的,到了京城便略有不足,然因她是家中老人,主人家信任她,她便依旧领着灶上差使,掌管一应事务。金哥饭食现却是她亲手造办,仔细做一个八宝­肉­、一个碟蜜火腿、将香菇炖了子­鸡­、一道蒸鸭,配一碗莼菜银鱼羹,佐一碗香米饭。叫李妈妈一一看了,却取­干­净食盒装好,又取金哥随侍书童之饭食,另以食盒装了,方命人送出去与金哥吃。

送饭的不敢怠慢,又稳又快,一路自侯府奔至梁氏家学里。家学规矩颇严,到得早了,只好候着,晚了,也不能进去打搅。饭送到时,时候刚好,金哥只携了一个十岁的书童唤做个观棋的伺候,见饭到了,观棋先取了金哥的食盒,寻张­干­净桌儿摆上。莼菜在江州时并不难得,京城里却是难得之肴,金哥吃得痛快。观棋伏侍金哥吃完,才取自己那一份,一荤一素一汤一饭,也是­干­净整洁,荤是炖­肉­,素是豆芽,汤是青菜,饭也是白米饭。

食讫,将食盒一收,交付来人携回。不多时,金哥又要去上课,这观棋便在檐下与一­干­书童闲话。却听内里一个梁氏亲眷家十三、四岁书童说起褚梦麟之事。梁氏显宦,姻亲众多,内里有一个却与李长泽的岳家有些关系的,语及褚梦麟自然是全无好话。

这年长书童笑道:“咱做书童儿的,也算是哥儿小郎们心腹了,但有事,须劝着些儿,免得误了哥儿也误了自己。真个有甚错事,非止眼下叫打上一顿了账,祸事还在后头哩。便说这褚官人,他那一个爱妾出的女儿因他百般疼爱,强与寻了个高门嫁入……”

但凡爱惜子女的,哪个肯叫儿女吃苦?哪个好人家肯与这褚家结亲?褚晋能娶个好妻,是因正室所出,又有宰相外祖父,褚晋自己也争气、人品亦好,那已致了仕的天章阁大学士方肯将孙女儿嫁与褚晋。旁的庶出却没这个好命了,无不是褚梦麟诸般谋划方结了好亲事。

这个庶女排行第一,是褚梦麟头个女儿,自然爱若珍宝。李五姐照个庶女的样子与她说亲,非止这褚大姐与其母觉着委屈,褚梦麟也以女婿门第太低。亲为褚大姐择了郢侯嫡出的幼子温驰,又厚与嫁妆。李五姐叫打了脸,脸儿也气黄了,索­性­甩手儿不管了。但有庶子庶女婚事,悉推了,只说:“他们的生母既已养了他们十几年,情谊深厚,这婚事又不叫她们做主,岂不伤心?”

想那正经人家,谁个肯叫儿女出来被旁人家的婢妾相看?又有几个肯拿旁人家婢妾做上宾?没有了李五姐,这些个妾出门儿也没个人肯搭理,纵有搭理的,也是想巴结这褚梦麟的,褚梦麟又如何看得上?且,谁家结亲不挑嫡庶?褚梦麟择婿还要个高门嫡子,难不成旁人家便不挑剔他家庶出了?少不得要求到李五姐头上,李五姐却又抢先病了。

恰遇着褚母过世,亲便也不再议了,都回去守孝。

因褚大姐守孝,她丈夫便收用了个婢子,现已生下了孩子,却不叫她抱养也不去母留子,还叫这孩子管那婢子叫声“娘”,又叫婢子之母“外祖母”。

郢侯家也不是甚无礼人家,却因褚大姐叫褚梦麟诸多娇惯带着丝娇气儿又颇自傲,娶她只为着幼子不能承嗣,又分不得太多家产,以褚梦麟虽无行却有才且有财,可提携看顾温驰,方才娶了他庶女。不想这褚大姐自家庶女出身,在娘家时为她那做妾的娘撒娇争宠,恨不得褚梦麟眼里只有她那婢妾的娘,哪怕嫡妻都是粪土,只有她兄弟才是褚梦麟儿子,嫡兄却是个无用废人。

到了婆家,却将侍妾恨到了十二万分。千方百计将温驰身旁丫头或发卖或拿捏,令婆母不喜了起来。又觉嫂子们刻板无趣,每共处时总要占个先儿。也是她命好,生得也好,新婚时丈夫也让着她些儿,叫她生了长子愈发觉着站稳了脚。

没有婆母不想儿子成亲后收心、成家便能立业的,却也没有婆母喜欢这样掐尖好强的儿媳­妇­儿的。更因褚大姐是个庶出,却不以庶出为耻,反于褚梦麟归京时,携夫、子回娘家时,拜完李五姐,却叫儿子管她生母叫个“外祖母”,又撺掇温驰管个妾叫“岳母”。温驰不乐,她便丢脸­色­与温驰看。郢侯夫人听了气急败坏,是以对着温驰所为,温母也是睁一眼儿闭一眼儿。

褚大姐气恼,以为丈夫眼里没她,又打她的脸,婆家合伙欺负她,赌气跑回娘家,只要拿捏着这温驰亲来接她回去,将那婢子打发了,又不令这庶子上了族谱才好。褚梦麟还要说她:“从容应对,过于刚烈恐丈夫不喜。慢慢儿哄着便是。”褚大姐却说:“他个幼子有个甚的家业?将来还不是我嫁妆?他却弄上十个八个小­妇­养的,他能养得活?还不是我的嫁妆?爹与我嫁妆是疼我,难道是要疼他的小­妇­与孽种?”褚梦麟一想也是,因褚晋太学读书未回,便使褚大姐的同母弟褚凉去温家理论。

岂料这温驰家中幼子,父亲不好说,母亲却是真个心疼他,气­性­也是不小。闻说老婆跑了,也不去追,听了褚凉质问,却是不紧不慢回一句儿:“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令姐能命我的嫡长子管个婢子叫外祖母,我一个庶子,又如何叫不得?难道他还能比大哥金贵?你能入褚氏族谱,我的庶子自然也能入我温家族谱。李相爱女能容的事,令姐也须得能忍。想来岳父大人与我,是同样的心。”

褚凉也是个婢生子,听了这话气得要揪打温驰,他是心疼自家亲姐的,袖子里早藏了根戒尺,抽出来便打。温驰也不是个好­性­儿,岂能坐以待毙?又在他自家里,唤了人来将温驰一行捆了送还褚梦麟,又将原话儿说与褚梦麟听。自家却与一­干­朋友饮宴,且笑言:“有个不讲究的岳父就是好!”

众书童儿听了,一哄而笑,又都捂了嘴儿,内里也有听得懂的,也有半懂不懂的,这便赖那年长书童解说。一来二去,也都学了些儿礼义。观棋回来说与金哥听,叫洪谦知道了,也赞梁氏家风:“旁人家里家仆绕舌只说家长里短,他家书童说家长里短也要讲到道理上。”

秀英道:“怪道他家能出个相公哩,也是人之常情。如此我便更放心金哥了。明日是新科进士离京,江州乡亲你须得再送上一送。”洪谦道:“我省得,酒楼已订好了,还是醉仙楼,想来褚某人如今是没那个心情与我争歌姬了。”说得秀英一指戳他额上:“又不说好话来,早去早回。”

这一回果然没有褚梦麟搅局,洪谦语带歉意,举杯道:“近来我也是官司缠身,不好连累诸位,如今事毕,诸位又要离去,还请满饮此杯,他日再会,再纵酒高歌,多多亲近。”众皆举觞。

洪谦又特意嘱咐盛凯,这盛凯因年轻,殿试过后硬叫提进了进士最后一名里,洪谦因其是同乡,也抽个空儿为他说了几句好话儿,并不将他放在京中,却走了那吏部尚书的路子,将他往外放先做个辅官,也是积累些资历,回来才好说话。其中关切之意,不言自明。

这一回散去,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得了官儿的见着这落了榜的,先时还叹自己堪堪只好做一小官,此时便开怀了起来。那落了榜的,也有羞于见人不来的,也有欲趁此机会与这些个中了的套个交情的。无论中与不中,只消有心,总要拿个笑脸儿冲着洪谦。

洪谦也只为留个好名声、好人缘儿,既是宾主尽欢,自是心中大慰。因携着林辰并张家兄弟一并赴宴,又说:“你们但有家书,可托付捎带。”三人都将书信递于本次考中名次最高者,请他代转。

众人见洪谦待林辰虽不热切却也携他出来,不由换个眼神儿,以为林家在洪谦面前尚有些份量,许要护佑林家的。不意回江州之后,便听闻林老秀才主持分家,将诸子分将出去,这才改了心情:原来这洪谦并不是一味相护。又道这林老秀才­奸­许,这一分家,除开林皓父亲一房,旁人自可各凭本事巴结讨好了。

一­干­人等回到江州,那几个中了的自是衣锦还乡,内里盛凯更叫人追捧。老人常说“莫欺少年穷”,何况盛凯也算不得穷。提亲的踏破门槛儿来,盛母潘氏皆不曾应,却问盛凯:“我怎地听说京里有榜下捉婿的?”盛凯苦笑道:“未禀父母,如何敢擅自应下?”

他这说的并不是实话,自家人晓得自家事儿,昔时盛凯心仪玉姐,彼时洪谦已有功名,潘氏尚不肯接话儿,只将眼睛往申氏女儿身上看,还要带些儿傲气。盛凯心里,玉姐自是好的,观其眼下行事,也是个明理的,而申氏诸女虽也不差,却没这般大好贤良名声,可见是不如的。则潘氏厚此而薄彼,可见潘氏纵是真心想要个“更好的”儿媳,这甚样是好、甚样是不好,她也是个弄不明白的。说得难听些儿,便是趋炎附势、好趁个势灶,生一双势利眼。

盛凯心中,佳­妇­当重德,潘氏却是要先看是否权贵,盛凯不好指责亲娘,只得闷在心里。自此便思,若有个厉害岳家,妻子硬气,遇上潘氏这心里向着富贵又要假作不喜、且要那富贵朝她低头的脾­性­,从此家无宁日。想那京中权贵的女儿,哪个是好娶的?褚梦麟娶了李五姐,是他十八代祖坟一齐冒了青烟儿,李五姐有四个姐姐,哪个丈夫敢胡来?最厉害一个,生生将个爬床的丫头全家弄疯了。

盛凯便思,若娶妻,还是个门当户对差不多的人家罢了,如此媳­妇­便不会强硬,­性­情柔顺些儿,也免得潘氏一把年纪反叫儿媳制住了。既存此心,他如何敢在京中接话?

潘氏听了,心实惋惜,口里确还要说:“权贵人家好以势凌人,娶来未必家宅和睦。”盛凯听了,暗松一口气。

那头林家接了林辰书信,道是一切安好,正用功读书。林老秀才也放下心来,唯林秀才娘子心里不痛快,却因林皓这回真个是闯了祸,眼睁睁看着林皓随父母搬出去居住。若说林家人心内没一丝儿沾光的心,自家人都不肯信,看林辰得为太学生,前程就在眼前,且入住侯府,几房的心都如热炭团儿一般。待林皓害得洪谦也叫参了,这心才息了,又叫江州知府管得严,又有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却都不敢生事了。

洪谦亦有书寄往知府张嘉莹处,张嘉莹接了书信,自知如何办理。办好事,便又回信洪谦,两下一来一往,也结成朋友。

洪谦了结琐事,真个舒了一口长气,两袖清风又往来巡国子监、太学,复往石渠书院里见学子。那苏先生虽还是奉朝请,却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见洪谦来,难得没因他遭劾而板起脸来说他,反安慰道:“你并不曾做错甚么,如今你亲戚又少,林家虽是远亲,轻易也丢不得。有些事儿,早些发出来总比他们惹下天大的祸事再牵累到你来得好。”

这般和蔼,倒将洪谦吓得后跳一步,苏先生老羞成怒:“你跳个甚!跳个甚!这般不稳重,也就比褚梦麟那个牲口好一点儿!”洪谦忍不住大笑道:“我总还是个人。”苏正道:“你总要好好做人才好!褚梦麟又叫弹了,你知道不知道?”

洪谦道:“纵妾行凶?不是已判了?难道还有旁的?”苏正冷笑道:“嫡庶不分,乱了伦常。”洪谦想了一想道:“御史还弹他?他家乱政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怎地现在又有人提起来了?”苏正道:“往年他闹,只是风流罪过,今年却越发不像话了。”

洪谦一想便明,这褚梦麟有些个本事,有些个事上还要用着他,他好个­色­,只消大节不亏,朝廷便也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他养得起、睡得起,不是强抢民女,睡几个女人全由他,也不是犯法。这一回却是挑战礼法,御史再不能容他。

又一而再、再而三扫了李长泽的脸面,李长泽往年不好动手,也是为着女儿,也是为着脸面。现在褚梦麟那头先出事,当朝扫了李长泽的脸,李长泽做官的年载比褚梦麟的岁数都长,门生故旧满天下,如何不为李相公出气?

又是铁御史出马,这混淆嫡庶的罪名,比前番纵妾行凶还要狠。官员当“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为百姓守礼守法之表率,褚梦麟此举,实是德行不配为官。

洪谦笑道:“也是他活该了。”心内实惊苏正消息之灵通,转忆起苏正原掌御史台,御史台的消息灵些,也是就有之义。只不知前番自己被参,是黄灿下手太快,还是苏正离京太远。

苏正道:“那就是个牲口!”洪谦笑而又笑,却又问于苏正:“我也听着郢侯家事了,只消郢侯孙儿顺嘴儿管那婢子叫一声外祖母,褚梦麟登时要丢官儿。然李相女儿与孙外还是褚家人,又当如何了结?”苏正道:“此事自有公论。”洪谦一点头,不再过问此事,转问起朱珏来,又说朱珏与苏五姐婚事。

朱珏是苏正孙女婿,苏正岂有不尽心教导之理?又说洪谦:“休要甚样好人都往太学、国子监里丢。”洪谦道:“他是勋贵出身,也该交些个朋友才是。”否则两边儿都讨不着好。

苏正道:“做人哪能面面俱到?两头都想要,便两头都得不着好。不若勤恳踏实,一条道儿往下走。他在勋贵里算个甚?”洪谦见苏正是真心为朱珏打算,心道珏哥实不是个呆木老实之人,心思也是灵活的,若苏半仙儿真个打的是这个主意,却要提点珏哥一二,叫他不该耍聪明时休要乱动才是。

又陪苏正说些闲话,却抽身寻朱珏,如此这般嘱咐一番。

洪谦回到京里次日,朝会上铁御史果然参了褚梦麟,官家无奈道:“审罢。”褚梦麟是个官儿,又涉吏部,他家中事京中已是街知巷闻,各有证据。判来当是免官、发还原籍,褚晋的太学生是自家考的,留京,褚梦麟诸妾之子以不敬嫡母反以婢妾与嫡母同,革功名。

李长泽以病为由,要留女儿于京。褚梦麟倒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也有为他说话的,却拗不过朝廷公议。

那头温驰更绝,亲来接这褚大姐儿,且说将那庶子要去子留母,只问岳父大人:“我该做的便做了,您女儿叫我儿子以婢妾为外祖母,小婿家中父母心实不喜,不知又要给个何等样说法?”他自以受气,又年轻气盛,竟是逼着褚梦麟,褚梦麟家中如何处置,他便依样画葫芦。

褚梦麟恨令女儿和离,褚大姐儿也硬气,真个要和离,温驰便要褚大姐所出之子。褚大姐不与他,他又将褚氏父女一状告与京兆,京兆自将孩儿判与温驰。褚梦麟待不服时,李长泽却病好了,扬言要李五姐与褚梦麟和离,且将褚晋勾来李家过活。

褚梦麟登时傻眼,李五姐一生温良恭俭让,他实舍不得。左右为难之下,只得允了温驰将他外孙抱走。李长泽将褚晋唤至跟前嘱咐道:“好生照看你这外甥,他有甚为难的时候,只管将他抱来养活两日。”褚晋面上似悲似喜,哽咽应了。

事情至此,也算完结,不想这褚梦麟家大业大,离京非止携带许多行李,尚有不少人口。时间又仓促,便转将一些个下人或赠或卖,也是为了结个善缘儿,也是为了减些省事儿。

洪谦与他先头虽有些儿不快,这褚梦麟却看得准,东宫数年内便要登基,太子夫­妇­情深意笃,太子妃又有长子傍身,洪谦是未来国丈,又得太子看重。好生襄着他,待太子登基,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且褚梦麟极擅庶务,又尝安抚流民、蛮夷,总有朝廷诸臣办不了的事要用着他。是以临行前,竟送了一班女乐与洪谦。

洪谦尚未如何,秀英听了,险些叫人去掐死这褚梦麟。

106、男装

褚梦麟拖家带口儿地走了,自己走得并不快意,留下的也尽是些个麻烦。秀英一个­妇­人,­妇­道人家看重的无非三样:父、夫、子。眼下儿子年幼、女儿出嫁、娘家只有个不顶用的老娘,三者皆系于洪谦一身,秀英最忧心的无过于洪谦富贵之后不与她一心。

秀英于江州时,也颇有些儿自傲,到得京城,一忧年纪渐老、再忧子嗣不丰,一颗心七上八心,最怕哪里冒出个妖­精­来搅得家宅不宁。二、三年来,洪谦倒是不近女­色­,君子得很。“褚梦麟这个杂种将自家弄败落了又要来祸害旁人家!”秀英说这话时,端的是咬牙切齿。

李妈妈一旁陪侍着,如何不知秀英的心事?开解道:“官人又不曾说要留。”秀英道:“他不说,我更不能轻易打发这些个人了。”李妈妈道:“娘子掌家,如何打发不了?女乐行里原就不讲究,那个乱窠子里出来的一班女乐,更是乱上加乱,哪个好人家能收留?不怕将家搅乱?哥儿也一年大似一年了,不消三、四年,十二、三岁的小郎,最难管教。”

秀英一听事涉金哥,比之洪谦可能三心二意还要难忍,当即道:“送走送走!一个也不留她们!我也不作践她们,妈妈去寻处清静庵堂,与那里头庵主钱百贯,送她们去修行,想出家便出家。那褚梦麟若得回京时,她们愿回旧主人家,也由她们。”

李妈妈道:“娘子是善心人。”秀英道:“也没多好哩,总是人不犯我,我也不去害人。夏天到了,江州来的好团扇屏风,我分作几份,妈妈带人往各处送一送罢。也不是罢好物儿,胜在新鲜野趣。”李妈妈笑应了,道:“娘子只管放心,保管该送的一个儿也不落下。”秀英听了便笑,她送团扇屏风是假,借李妈妈之口说这女乐事是真。

待李妈妈亲领着人往各家将江州绣品,往见了各家女主人,又将物什奉上,便轮着各家问候秀英。李妈妈便说:“怀相极好的,只是天又热,不敢出来,家中又有事。”便有人因问何事,李妈妈便将说与秀英之语再说一回。实是这褚梦麟名气太大,众女一听是他家内出来的女乐,便不好觉着是秀英妒忌了。

更有人如霁南侯太夫人一想褚梦麟做下的脏事,便疑心这班女乐内有无他收用过的,又,褚梦麟的儿子里也颇有几个长成了的,若与乃父一般德行,这女乐恐也不能幸免。一旦不幸有身,这女乐又入了北乡侯府,生下来的孩子算是谁的?洪谦固可不认,然他是清流出身,沾上这等事,听着也不好听!

太夫人思及此,忙说:“我这里还有新鲜果子,酸甜,最合孕­妇­的口儿,你且回,我使人送到府上去。”果遣心腹人往北乡侯府里去,先赞秀英想的周到,又将她所忧之事一并说了。言下之意,便是催促送走也要尽早。

洪谦原是有些个与褚梦麟做个君子之交的意思,因褚梦麟往日行事固不合常理,却每每令人意想不到,有奇效,好以他做个奇兵,不定甚个时候儿有用。他在江州时便能与三教九流混做一处,开赌坊设局的都认他做大哥,于细节上实不甚计较。只因读书入了仕,又有这一家子要照看,才要做个好人样儿。

经近来之事,洪谦方发觉,褚梦麟往日做下的事情无人管并非旁人不计较了,乃是彼时报复有些个­鸡­肋。日积月累,已是忍无可忍,到了眼下却是要开始算总账了。看铁御史之弹章,一本还比一本狠。日后还不定有甚事!洪谦当机立断,将这女乐送走,便依秀英之议,寻个清静庵堂,要有个严厉师傅,管束这一­干­女乐。

秀英了了自己一桩心事,却又以己推人,担心起玉姐来:“官人这样,已有人送女乐来,九哥做了太子,这……上赶着的人还能少了?!”此事却是可与洪谦商议的。洪谦听了道:“休要瞎担心,太子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你只管安心养胎。”

秀英道:“我怎能安得下心来?百姓人家,哪家嫁出个女儿平日不得见面儿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胖了瘦了,是渴了饿了,心里惦记哩。她平日里是个有成算的,毕竟还年轻,夫妻口角时,在外头,还有亲戚做转圜,那里头的人,不落井下石就算慈悲了。”

洪谦道:“你也不想些好事!想着女儿女婿口角!真个担心,江州不是有绣屏来?送一架进去,顺捎儿就传了叮嘱了。”

秀英拍掌道:“我怎没想到这个哩?”忙去打点。

玉姐这些个事情上头,还真个不消父母担心,收了绣屏,便唤这押送之人进来。押送的乃是李妈妈,玉姐自幼是她带大,情份非比寻常,见了面儿,玉姐眼圈儿一红,李妈妈眼泪掉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终见着娘娘了。”朵儿忙上来将她扶起,玉姐道:“搀妈妈去那交椅上坐了。”

先问家中可好,李妈妈道:“好,好着哩。大哥读书也好,官人都夸哩,家里也没有淘气的人了。二哥开始学认字了,娘子怀相也好。”玉姐因知褚梦麟与林皓事,便问家中可受了牵累。李妈妈便忍不住,一五一十说将出来,末了神神秘上前,附耳道:“娘子恐姐儿在宫里也遇着一般的事情,官人便叫老身往这里来,与姐儿说一声儿,凡做事,休先挂了脸儿……”

李妈妈口中热气喷到玉姐耳朵上,原就痒,及听了这话儿,玉姐便忍不住直笑,又揉耳朵道:“我都醒得。”听了嘱咐,笑吟吟发了赏钱。又说小茶儿:“你有甚要捎带的,都交与妈妈捎回去。”还叫朵儿与李妈妈多说说话儿。自引碧桃、青柳去看章哥。

时值四月末,章哥已长得颇大,养得白胖可爱,于榻上仰卧着,偏又不肯安生,手脚齐挥,口里也不知咿呀个甚,每说一句儿,最后一个字均咬得颇重,倒似训话一般。玉姐瞧他这模样儿,便想起苏先生上课来,也是这般立着,遇有警句时将声调儿放重了,手儿还要空比划几下。

偏章哥如今只是个团子,又似只翻过身儿来的乌龟仰面朝天,这样子便要怎滑稽有怎滑稽。玉姐一面将他抱起,一面道:“这般不老实,对着房梁儿都能说上半天,亏得是在屋里,放到外面,岂不要骂天?”

章哥也不知听没听懂,见着亲娘,也不装样儿,咧开嘴儿笑将起来,两只手儿张开要够玉姐。玉姐大笑,又叫李妈妈来看章哥。李妈妈扎煞着手不敢来抱,玉姐也不在意,亲抱着与她看。李妈妈越看越喜,道:“鼻子嘴巴像姐儿,眼睛眉毛像太子哩。娘子还念叨哩,说是不晓得长开了是个甚模样。”玉姐道:“那你回去说与娘听来。”

说话间章哥又不耐烦起来,挣扎着往榻上够去。玉姐道:“叫他爹宠坏了,他们两个见天儿一处玩,闹腾得很。”李妈妈听了,笑道:“这样才好哩!孩儿总要与父母长久相处,彼此心里才会亲近。”胡妈妈平日不大吭声儿,此时也附和道:“是哩是哩,花得心血多,自然记得深些儿。”玉姐颇以为然,太阳下站得久了,肤­色­便要深些儿,凡事做了便是有迹可循。

李妈妈说了章哥,又看玉姐,道:“我看姐儿身段,已有些儿未嫁时影子,将养得这般好,果然是年轻底子好。”玉姐道:“仍旧胖哩。”李妈妈急将手儿一摆道:“姐儿休要急,寻常­妇­人,也好要将养一年半载哩,眼下休要为了袅娜样子弄坏了身子。”小茶儿笑道:“您老便放心,也回说与娘子放心,娘娘有分寸哩,”又说玉姐,“哥儿才四个月儿,您腰身不过比原先肥了两寸,还抱怨哩。”

几人说话间,九哥却从前朝归来。玉姐亲抱了章哥于殿门前来迎他,九哥看了章哥伸手来接,将他抱得高了些儿,章哥开心不已,咯咯直笑。九哥看他这般笑颜,将朝上烦心事抛却,与他头碰头儿,笑作一处。又亲抱了往座儿上坐了,抬眼却见着了李妈妈。

李妈妈忙上来磕头,九哥原是知道她的,也问她好。李妈妈道:“好好,都好哩。”玉姐道:“妈妈来送江州的绣屏,也算是自家土产了。”李妈妈接口道:“江州送来的,娘子说,咱家也摆不了这许多,摆多了也没意思,有好物什儿,当分赠亲友,使老奴一一送上门儿去的哩。”

九哥耳朵一跳,故作不经意状问道:“都送与谁个了?”李妈妈一一细数:“苏先生府上、义安侯亲家那里、郡公那里……”九哥听说他父母处亦有,不由挂心,待李妈妈说完,又问:“都见着主人家了?”李妈妈道:“见着了哩,天儿热,略瘦了些儿,苦夏,倒都­精­神。”

玉姐问道:“阿家可好?”李妈妈道:“好,正要张罗与家里七姐说亲哩。”玉姐道:“可相中哪家小郎?”李妈妈笑将头儿摇一摇:“这却并不知了,想是还没个定论?”玉姐一点头道:“这却是该仔细着些儿。看这绣屏,我倒想起原先小时候儿玩过的绣球来,我偏喜欢江州的绣艺。妈妈回去,叫她们做几个来,或一月或两月,把来与我,要大红的。章哥也渐大了,好与他玩。”李妈妈道:“回去便叫她们做来,一应针线布料都用顶顶­干­净的。”

玉姐便叫将赐与北乡侯府之物抬来,又与李妈妈满装四匣糕点鲜果携回。

等李妈妈去后,玉姐却说九哥:“你安心,七姐是阿家亲女,必会仔细的。李妈妈虽是个忠心的老妈妈,却也不是实心不透气儿的,回去必报与我娘,也不用等一、二月,外头必有由头将消息传了来。”

九哥道:“一墙之隔,相见难如登天。”玉姐道:“暂忍耐片刻,如今御史正在兴头儿上哩。”以苏正之耿直,官家亲近了生母冷落了嫡母还要叫他谏上一谏。如今九哥已算不得申氏儿子了,再亲近,御史更要说话了。

九哥叹道:“你我虽不便,御史却也是公忠体国,没了他们,只怕咱做错了事也没个人说一声儿,有错而不能改,必致大祸!以人为鉴,可知得失,御史不可轻,不可欺,还要供着他们哩。啰嗦便啰嗦罢。”

玉姐听了一指章哥,笑道:“这个话儿现听明白了,你再说与他听罢。”九哥拿眼儿去看章哥,章哥似有所觉,也拿一双乌溜溜桃花眼儿去看他爹,小嘴儿微张成个圆,把九哥看得也微张了口,也睁圆了眼。玉姐一旁看得以帕掩面,笑得一抽一抽:“我去看看午膳好了不曾。”

说是看,也不须她亲自下厨,只看做好的菜­色­,也是清淡爽口。东宫说自在也是真个自在,眼下无人敢管,想做甚便做甚;说可怜也是真个可怜,无人去管,玉姐产后坐月子都是胡妈妈与小茶儿指点。这亲自检验饮食之事,自然也无人挑剔。

章哥与九哥玩了一阵儿,悃倦睡去,小茶儿忙接了他。

九哥却与玉姐一道用饭,虽是食不语,眼前摆放的皆是他喜食之物,却也是无言之爱,九哥也用得畅快。食讫,漱了口,撤了残肴,两人各捧一盏茶,玉姐才慢慢引他说话:“褚梦麟走时送我爹一班女乐,将我娘吓了大跳,怕金哥长大看着学坏了哩。”

九哥道:“金哥才多大?”玉姐嗔道:“不小了,能听得懂人说话了,你想到哪里去了?非得做下甚事来才叫不好?听得多了,不以为耻,日后长大了要扳回来可就难了。”九哥道:“又是这个褚梦麟!”玉姐问道:“他怎地了?”九哥道:“他好日子也该到头儿了。褚晋尚在太学读书,其妻自然留京陪侍。褚晋外祖母又病了,要留女儿侍疾。褚梦麟是个内宅不清的,带着这帮子不安份的婢妾庶子一路回家,他能安生了?”

玉姐讶道:“平日里你不大说这些个,我还道你于家长里短不在意哩。”九哥面上一红,尴尬道:“我不说而已。”想有郦玉堂那样一个爹,做儿子想心里舒坦了,不是比他更傻,便要肚里明白,九哥有幸有申氏那样一位明理的母亲,内宅里头倒真个是不糊涂。玉姐道:“往后我说,总成了罢?”九哥咳嗽一声,不接这个话,却说:“有件事儿,要劳烦大姐。”

玉姐道:“甚事?”九哥道:“还是七姐的事儿。”玉姐道:“旁的办不了,传些消息,若外头有用得着你我的地方儿我来说与你,却是须尽力的。我与六姐、七姐处得最久,最是投缘儿,岂会眼睁睁看她不快活?要我说,你也是多心,阿家何等样人?”

九哥尴尬道:“原在家时,我是不担心这些个的,这一离开,反而多想了。”玉姐道:“谁说不是呢?我原在家时,看金哥淘气还要打他来,如今心里只剩下疼了。”九哥道:“金哥何须担心?我总不叫他吃了亏儿。有我们这些人在,他岂能不好?”说得玉姐也笑了:“看看看看,一般的心。放心罢,七姐那里必弄得美满。”

两人说一回话,九哥不便在后头久留,又往外面去了。玉姐正好歇一会儿晌,起身时,朵儿来报:“娘娘,衣裳做好了哩。”却是取了四套男装来,皆照着玉姐身量做来,略放宽了几分,腰上放宽三寸,扎上腰带,倒也不显肥衬。

玉姐换上了往镜前一照,忽地一笑,暗想,我换上这一身儿,不知道那呆子见了,

107、西南

却说九哥托了玉姐关怀七姐婚事,玉姐辗转使李妈妈往来传递消息,其间波折不提也罢,总是要经着北乡侯府再转一转手儿,方好与申氏联系上。秀英听了李妈妈回来所说,笑道:“他们也是白­操­心,七姐的婚事能差了么?”

虽说本朝驸马仕途上会有些个妨碍、宗女婚事常用来换取聘礼,七姐之事又与旁人不同。七姐虽是宗女,却与九哥一母所出,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谁个娶了她是只有占着“亲近新君”的好处,而无有“驸马当慎用”的害处。

这些个益处是摆在眼前的,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到。休说各家勋贵眼热,便是有些个书香门第,也一改偏见,七姐端的是炙手可热。

非止七姐,但是先头自大姐而至六姐,在夫家也更是扬眉吐气。亏得申氏教养得好,才不致掐尖好强、闹得家宅不宁。因九哥之事,连着苏平都叫人羡慕得再三感叹,道是天下好事都叫他给占着了,祖父是当世大儒、声闻天下,原本娶了一个宗室女只是寻常而已,转眼间小舅子过继做太子去了!六姐又不曾过继,依旧是个宗女,他又不是驸马,有甚长处,九哥能看着,自与他机会发挥。

九哥过继,苏先生是极乐意的,内里却并非因着要自家孙儿跟着占个便宜。及九哥入主东宫,六姐身份眼着水涨船高,连苏平也有些个人追捧,苏正反而不喜。将苏平唤来训诫:“事已至此,你便如那北乡侯一般,纵有千般本领使将出来,人也不勉会想:因是太子岳父,才有这般机会。这便更须自家上进,好使自家本事掩了这份子裙带关系。”

督课更严。幸尔苏平家教颇好,心地纯良,六姐亦自收敛,方使家内平安无事。

秀英将这消息传入宫中,玉姐听了,道:“七姐总是不愁嫁的,娘家哥哥又多,想姑爷家里也不敢怠慢的。”收了李妈妈做幌子送进来的大红绣球,小茶儿拿着绣球去逗章哥,章哥挥着手儿,指那绣球,重重“啊啊”几声,一颗大头还要略略后仰,端得气势十足。

秀英又问李妈妈外间事,李妈妈回以诸事皆顺,玉姐又问外间菜价、米价。李妈妈心中奇怪,却也一一回了:“这时节京里米比江州贵哩,吃惯的南方菜倒是有,也是贵。娘娘还在宫外时,便是这个价。”玉姐问道:“可比前二年略涨了些儿?”李妈妈道:“一升只多了两文钱,咱家里并不吃力。”

玉姐又与她闲话一阵,才放她出去,命朵儿去送。小茶儿伸头看她两个走远,却说:“娘娘怎地问起米价菜价来了?想是闷着了?那衣裳也送了来了,真个闲了,便动一动?”玉姐将团扇一摇,道:“怪热的,待天凉了再动罢。这衣裳来得也是不巧,白看着眼馋了。”今夏天热,四面高墙,连丝风儿也无,衣角也吹不起来,看着也不好看哩!

小茶儿掩嘴一笑道:“那便看罢哩,横竖都做了来,不能穿,看看也是好的。”玉姐也是一笑,心里却想,一升米多了两文钱,一斗便多了二十文,一石米就要多上两百文钱。太平年月,江州一斗文要九十余文,京城贵些,百一、二十文,单以京城论,便是米价涨了近两成。

要打仗了!玉姐眉心微蹙,凡米价上扬,总不是件好事。她常读史书,但有盛世,米价皆贱,否则便是米价腾贵。反之亦然。米价总不会无缘无故上扬,国家有常平仓,为的就是平抑米价。贵时放米平抑,丰收时恐谷贱伤农,又开仓收买粮食。相较而言,米价便宜些儿比贵些更能容忍。京城米价,更是平抑的重中之重。能叫京城米价涨了两成,想来事情不小。

米价上扬,无非是因米少了,要么是有大灾、存粮告罄,这便是要有饥荒,此是内乱前兆。要么便是有大战事,为调动军需而屯粮。无论哪一样,都不是个好事。怨不得九哥这两日看似心事重重。

北地胡人之事玉姐是晓得的,便猜是为着这个,心头不由沉重起来对胡用兵,便不好不用陈熙。陈熙得势,玉姐生怕慈宫又要借势生事。

东宫一系对陈氏外戚防范得紧,纵知陈熙一回京便劝住了慈宫,慈宫近来也安份许多见着东宫也有了些儿笑模样儿,只是天热年高,不大爱动,也不爱说话儿,只于慈寿殿里静养却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宫中之事,但有争斗,便是你死我活,一个疏忽,便要累及家人。更何况玉姐如今又有了个儿子,更是一丝儿也不敢叫他受着亏,便不免小人起来,深恐陈氏这是内里蔵­奸­,好叫她放松警惕,而后突袭。

却又不能与慈宫真个不打招呼,她儿子生了、月子也坐了,天再热,也须往慈寿殿请安去。五日一去,慈宫也不曾挑剔,更叫玉姐狐疑她这又是为甚?面上却与先时一般恭敬。也拦不得慈宫想见曾孙,天曾不大热时,也抱往慈寿殿里去,小茶儿与胡妈妈两个寸步不离,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却也不见慈宫施展个甚手段。

为此玉姐请教于孝愍太子妃王氏,王氏道:“我也解不透来。总是小心为上,却也不好做得过于显眼,叫抓着把柄拿来说嘴,道是你与慈宫离心。”玉姐暗暗记下,道:“总是大哥还小,|­乳­母看好了便可,再过一、二年,才是真个愁人哩。”王氏低头不语,心道,再过一、二年,许你就能做得主了。

旁话休提,这日却又到了玉姐去请安的时候了。因天热,玉姐并不曾带着章哥,到得慈寿殿,皇后却还没有到。玉姐有些讶然,她也觉着慈宫面前,中宫不如淑妃,然中宫却是不敢放肆的,怎地这回中宫并不曾来?问了方知,天热,宫才人留下的女儿夜里睡不着,闹了一宿,中宫叫吵得脑仁儿疼一夜未睡,一早便头晕,宣了御医去。却是告假了。

玉姐看慈宫面上略显忧­色­,也作忧心状,劝慈宫:“只因天热而已,御医也是好手儿,崇庆殿也不缺冰,休养几日便好。”又与慈宫说些个家常。

慈宫的消息比玉姐实是灵通,譬如洪谦被参,玉姐事后才知,她却是前头参了,未下朝便晓得了。是以申氏要为七姐定亲之事,她也是晓得的。不免又动起心思来,想叫原侯的侄儿与七姐做亲她总是不安心,唯恐身后九哥待她娘家不好,想要个保证。

今日听着玉姐和声相劝,慈宫便问及此事。玉姐笑道:“我却并不知内情的,娘娘晓得,我与殿下已不算那头人儿了,不好多问,怕惹御史。自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头婶子与儿女结的亲从来都不差的,想来七姐也是如此。我们只管等事定了,赐些礼物表表心意便是。”

慈宫道:“这倒也是,”又叹道,“宫里许久不闻嫁娶之事了,我倒想凑这个热闹哩。七姐我也见过,模样儿好、­性­情亦好,是个能持家理事的主母料子。她又与九哥同母,先前几个姐儿没遇着便罢了,如今合该是她的了,我看为她请封为县主亦无不可。”

玉姐奉承道:“娘娘慈爱后辈,只是……此事娘娘还须与官家说,我们晚辈只好看着、赞着罢咧。”心里却想,七姐父亲是郡公,封做县主已是顶天,慈宫行事,不大对。须得尽早回去说与九哥。当下又与慈宫闲话,说着京中天气,又说江州绣艺,她弄了个绣球儿来,十分好看一类。说得慈宫也开心,玉姐又说:“娘娘喜欢,我后半晌便传话出去,叫她们做了来。”允得极是爽快。

出了慈寿殿,却一路奔回东宫,唤了朵儿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命她闲事休问,只管回去要两粒绣球、并将慈宫过问七姐婚事一事传达。自己却等九哥回来,匆忙将事说与,九哥道:“说来慈宫是我祖母,我却实不敢信她。”玉姐道:“我怕有事回来便使朵儿传话出去了,朵儿心眼儿实在,领差便必要办好。不出晌饭,阿家便知。”

九哥沉声道:“我还想与七姐好生看几个人哩,叫这一闹,只怕家内恐生变故,要急切将七姐定下,七姐婚事便要仓促了。”玉姐道:“快些儿也好,免得过问的人多了起来,你也做媒、我也做媒,顺了哥情失嫂情,允这个得罪了那个。”九哥道:“也是。”

因有此事,玉姐只得将那几件男装放下,且不琢磨着何时穿它之事,一意盯着外头。外头申氏果然急切将七姐婚事定下,却是央的梁宿做保,说的是于蓟的孙子于素宁。于蓟与梁宿皆清流文士,这亲事结得郦玉堂满意至极。

慈宫听了不由扼腕,说陈熙道:“我说快些儿,你偏要犹豫。”

陈熙道:“娘娘,咱不是说……不过问这些个了么?只消安守本份不招惹是非,圣心自知,哪会无事生非来寻麻烦?咱……”

慈宫打断道:“那都是虚的!人心最是靠不住,帝王之心尤甚!只有血脉相融了,我才能安心呐!先帝还宠爱个张婕妤哩,一样簪子打两根儿,一根儿自别了,另一根儿Сhā上了张婕即的头。张婕妤就是没那个儿女缘儿,年老­色­衰了,便也寻常了。官家生母,先帝活着时做了多少年才人?官家都要忘了她这个人儿了,如今却是谥做个太后,娘家也是贵戚了。眼下说得再好听,我一闭眼,他们便翻脸,我死也死了,又能奈他们何?若结了姻亲便又不一样了,譬如李长泽,难道他不恨褚梦麟,因女儿嫁了褚梦麟、又生了褚晋,再怎生恨,都要留褚梦麟一条活路儿。”

两个正争执时,一小宦官急趋了来,禀道:“娘娘,娘娘,那铁御史将原侯父子参了!”

却说这陈烈镇日无事,只好声­色­犬马,听歌看舞腻味了,便动念要出游。恰好这陈熙携了一、二十军士归京,安排在原侯府前跨院内住下。陈烈自打头回见,便打着这些个军士的主意。经过战阵的军士与寻常士卒看着便不一样,陈烈见猎心喜,左磨右磨要找陈熙讨这些军士,领出去也好炫耀一回。

陈熙初时不肯,后与陈烈出行两回,见陈烈虽有纨绔习气也不多生事,不免放松警惕。又因他将平日勾得陈烈出去玩闹,惹事生非淘气的仆役统统逐了,陈烈身边无人陪伴,便将自家军士也分派了十人暂补与陈烈听使,陪他出门。这些个军士都是他带出来的,忠心有的、本事也有的,总能看得住陈烈。但有陈烈惹祸时,这些人总能将他制止、带回府里来。

陈熙想得极好,军士随着陈烈出去几回,陈烈也不再生出旁事来,陈熙渐渐放心。这几日天热,陈烈家中住得不耐烦,想城外人又少,又山青水秀,不妨带着军士,前呼后拥去打个猎。纵猎不着甚物事,散散心也是好的。军士内有个猎户出身的,劝陈烈:“天愈热,野兽等愈不会动,这会儿出去,恐猎不着个甚物事哩。”

陈烈焦躁起来,抬手便抽他一鞭儿:“你哪恁多废话来?”

其时俗语有云“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实不若秦汉之时,人重武功。投军的除开要立一番功业的(极少),更多是些因犯罪刺配军州的,又有战事吃紧抓来的壮丁,为防这些人逃逸,还要脸上刺字。端的是叫人轻视。官长也多半拿这些兵士低看一眼,有些个本事或­性­情可爱的,还好些,余者好似奴婢部曲一般使,只不似奴婢部曲般归长官所有罢了。

陈熙平素待军士极好,是以将士用命,他方能有这胜仗来打。不拘哪一行,但有些本事的,总有些儿傲气,尤其这军中,没个血­性­,如何打得了仗?这军士叫陈烈一抽,心头火起,若非有人后头拉着,险些儿将这瘸子另一条腿也打瘸了。这头拉他的人正与他对眼儿,示意忍耐,那头陈烈已举步往外走了。

众人无耐只得跟着他出去了,也是合该有事,天热心躁,陈烈城郊纵马,好容易看只着投胎十八世都得罪了阎王的兔子,一路追了过去。初时是草窠里追,渐失了方向,竟至踏伤了庄稼!想那石渠书院正在京郊,苏半仙做老师,最恨学生午睡,学生不敢于书院内瞌睡,三三两两,也顾不得炎热,却往外头走动,好熬过这悃瘾。

青年学生最是单纯爱生事,见有一行人纵马伤禾,登时义愤填膺。有拦马的,有叫嚷的,更有一等人开口指责陈烈。军士们见这些个书生,心里先有些儿畏惧,那陈烈却是正在兴头上叫人打断了,恼意上来,将陈熙连番嘱咐抛到脑后,提着鞭儿将书生又抽了数下。

前头说过,此时书生也并不总是手无缚­鸡­之力,陈烈又身有残疾,文不成武不京,小书生们拼着身上挨几鞭,一拥而上,将其拿下。书生嘴毒,见他跛足,便指其残腿说:“行事不端,致有报应。阁下是想着身有四肢,纵作恶,还有手脚好应验来?不知四肢之后,又是甚了?”言毕,使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一处地方儿也不落下,陈烈羞愤欲死,破口大骂,又自言是原侯之子,要叫书生们好看。

读书人都有个毛病儿,好个好名声儿,不怕得罪的人官不够大、手段不够狠,只怕这些人礼贤下士又人品高洁。遇着前者,他们好大义凛然,遭了报应也夷然不惧,遇着后者,他们只好打躬作揖,更有甚者还要投入门下做学生、做门客。

一听是原侯儿子,小书生们更乐了,瞌睡虫早跑了,揪着陈烈要往京里去告发。陈烈大急,叫军士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快来将他们拿下!”小书生们更不怕了,又来劝说军士:“尔等虽是武夫,也当知礼义。”

军士们左右为难,他们固怕书生,也不想叫长官的兄弟出事,哪怕这兄弟是个畜牲,也不好叫旁人伤了。欲待上前时,书生里一个年长的却笑嘻嘻,袖儿里拿出支短笛来,一声声吹得凄厉,又放声大叫:“快来人呐,有牲畜伤着庄稼了!”当下小书生一齐大喊,有说:“哎哟,一年收成没了!”有说:“好大一头野猪!”

近来天热,各村各户为着何时放水浇地到自家地头上眼睛都瞪红了,放水时也有人看着。人于田埂儿上胡乱搭个窝棚儿睡了,哪怕正午时分,也不离了田头怕有人偷水。听了叫人,登时惊起,见那头围着好大一群人,拎起面防贼的铜锣便敲将起来,四里八乡统统扛锄执锹赶了过来。

军士们不再犹豫,上来护着陈烈,陈烈一见有人护着了,也长了些本事,又要叫嚣。从来民不与官争,农夫们面面相觑,小书生们却笑了,团团一揖道:“诸乡亲皆是证人。”

苏先生到上课发觉少了人,心正不快,及小书生拿人来禀了原委,又转为欣慰,且怒陈烈行不端。他原掌御史台,现掌御史台的钟慎还是他后辈,参个陈烈是再顺手不过。连曹­操­都要“割发代首”,何况一原侯之子?

铁御史参人从不落空,陈烈罪证确凿,他带的军士是陈熙的部下,原侯二子皆有过错,自也逃不了。

慈宫听了,说一声:“这是要逼死我么?”要寻官家说情,陈熙忙拦着了:“娘娘且慢,罚也不会太重,原是三哥做错了事情!再求情,恐于娘娘清名有损。且纵官家应了,大臣恐也不答应,还是要封驳,届时空成全了旁人名声而已。我这便回去上表请罪!必要将三哥严加管教才行!”

慈宫恨得捶桌,陈熙苦苦相劝,慈宫无力道:“这是要憋死哩!便依你。”

陈熙急回家,又劝住了原侯,父子两个一齐上折请罪。官家先不忍了起来,以慈宫娘家独重原侯一脉,如今原侯父子三人皆被参,他也觉不自在。虽小书生们群情激愤,恨不能将陈烈发配三千里,政事堂却自有考量,只将陈烈身上荫职等削去变做白身,军士各打二十棍,陈熙、原侯各罚俸半年了事。

苏先生听了,叹道:“我只怕这些学生心内不平,或有灰心者。”不悟此时正与苏先生一道品茶,举杯却不饮,嗅一嗅茶香,笑道:“正好与我做徒弟,反正也听过我讲经,也算是我学生。”苏先生横他一眼,不悟只管微笑,笑得苏先生没了脾气,重重叹一口气:“我便是不喜欢朝廷这一条儿。”

这叫苏先生不喜欢的朝廷正遇着了一件难事儿西南夷反。政事堂接了急报,诸宰相齐齐头疼了起来。为着备战胡人,京中米价已经上扬,若西南夷再生事,剿须兵马钱粮、抚须金帛赏赐,户部、太府的钱袋子须得再瘪上一瘪。

究西南夷反因,竟是因朝廷要备战胡人,不得不筹粮饷,西南官员又趁机加赋税,且贩卖西南夷子女往内地为奴婢,激得西南夷反。西南夷之地,与内地风俗不同,朝廷不过羁縻而已,封其酋为土司,却又派遣些官员去“教化”又驻兵。此地官员虽不如旁处说话算数儿,却也能生些事端。遇个一心想“教化”四方的,也颇得土人爱敬,致有立庙祭祀者。遇个酷烈贪渎的,便要弄得民不聊生。

靳敏看这急报便道:“西南烟瘴之地,原便因水土不好,不得不行羁縻事,如今还当以抚为主。”田晃道:“便是可剿,诸位也当想想北边儿。两头开战,兵、将、银粮固可勉力支持,这一、二年国家便再不可有水旱之灾……”这些个人都晓得,这么大国家,哪年能没个灾呢?不是这处,便是那处。

一时皆默。

梁宿道:“西南只有抚了。却要派哪个去?朝廷又能为这一抚,拿出多少东西来?”靳敏道:“不外金帛赐其酋。难的是派哪个去?上一回去抚的却是褚梦麟,他抚慰游说是极有效的,可才将他发回原籍不几月便要召回,难道是要宣示天下,朝廷无人么?”

田晃道:“我记着前些年还有个陈曼,原在西南之地为官,兴建学校,又教改易风俗,夷人婴儿因其故活命者不可胜数,西南夷里极推崇他,似乎休致了?算来年纪也不很大。”

梁宿道:“他早过世了,西南夷给他供奉的香火都够拱他升天列位成神仙了!”

田晃闭嘴。

梁宿叹道:“明日朝会公议罢。此事须得一击必中,容不得失误了再换人去。否则恐为胡人侦知,又要趁隙生事。”

108、离京

却说朝廷正自备战北胡,不想西南又生事端。朝廷应付一处已是吃力,眼看两处都来,却再没有拍案而起的底气了。梁宿上本,奏请圣裁。心中却明白,这圣上多半是裁不了的,明日还是要公议。

这官家做了三十年皇帝了,虽说软些儿、面些儿、不是圣君、称不上英主,却也三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该晓得的事儿也都晓得。国家承平日久,时至今日,放眼望去也是太平气象,内里却有些个发虚。头一项便是这府库不甚丰盈。且不说兵马,但说这钱粮,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皇帝不差饿兵”没粮没饷就要叫人去送命,这是唯恐士兵不哗变么?

是以政事堂处心积虑,北地这二年产粮一粒不曾押解入京,悉屯于原处,又暗令南方押解之米粮,凡经运河者,皆分一成北上,是以京中米价上涨。又有草料、军械等,皆暗中屯积。又着枢密院、兵部等处,暗核将士,何处兵强马壮、何将擅于领兵,都密密有了安排,有些人将领调换防地,皆不令经京师。

西南夷却在此时反了!

自己是再没生出儿子了来,官家是个极惜命的人,这二年也不敢亲近宫人,唯恐再亏损了身子。如此,九哥便是他眼下唯一的儿子了,又做了太子,官家便也尽力将些个事情解说与九哥:“西南夷比胡人还难对付哩。胡地一马平川,西夷却崇山峻岭,又有密林深涧,间或有瘴气,原是流放之地。兴兵北上,备上钱粮军械帐篷、金创药一类即可,派兵南下,还要备上各种防疫药物,备也不定能救得回来。”

九哥听官家这话说得与梁宿等人并无大差,便问官家:“如此,只好抚了?”

官家道:“兵者,凶器也。能不动,最好便休要去动它。”

九哥道:“然西南夷既反,单只抚慰,恐其有轻视朝廷之意。便如胡人,给要议和,也须有一场胜仗。”

官家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九哥叫他给噎着了,半晌也说不出话儿来。官家缓了声气道:“若无胡人事,练练手儿并不妨事,你连日也听政来,却想一想,西南又是那样一个样子,弱旅可能镇平?­精­兵强将已定了要北上,一朝南下,北方一旦有事,却又要从哪里变出人来?”

九哥皱眉道:“儿闻说,北地健儿多壮士,民风又彪悍,长城内外与胡人相差也不甚大,是以能御外敌,待反击之时,也可纵马驰骋。南边儿难道不能效仿此例?”官家以手撑额道:“招来时容易,散去时却难了!”九哥道:“为何要散?”官家道:“你这话去问户部尚书,看他何处还能挤出这一注钱来,他有钱时,我也不拦着你就地招兵。国家这许多兵马,有用的少、没用的多,都是这般招了来的。”

九哥瞠目结舌,深觉这平日软绵绵的官家,确实也不大容易。官家好容易有个人肯听他诉苦,抓着九哥的手儿,一摸一摸地道:“你还年轻,哪里晓得这治国的难处?孟子曰,治大国出烹小鲜。真个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打不得。天下有得是钱,是我没钱,是你没钱,是国家没钱!天下太平,物埠民丰,人口比之太祖之时多了近千万,单这些人的税,一年便有许多,为何还缺钱?”

九哥低声道:“是花钱的地方儿多了罢?儿愿节俭。”

官家嘲笑道:“你那几个钱算个甚哩?你省得再多,也止是你一个人儿的,你有一万贯,算多了罢?旁人有一贯,算少了罢?若是一万个人,人人有一万贯呢?与你仿佛了!何况你只有一个人,旁人未必只有万人,许是两万、三万、五万、十万。”

九哥试探道:“官家似是有感而发?”

官家眼睛已有些浑浊,此时抬眼看着九哥道:“皇帝不好做哩!人口多了,官儿自然也多了,这些个官员,他们又有亲族,自家不须纳税,又有限田事。更有子孙受荫职,一代传一代,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又要买田置业,这些个皆不在税里,国家就这么大,田地只有这么些儿,官儿占得多了,民田自然少,税也就少了。那是人家的私产,如何能强令收回?又,每年科举,多少新科进士?也成了不纳税的……”

官家想是受气受得久了,不吐不快,说了便停不住,九哥听得冒汗。他虽长在民间,因申氏会持家,实不曾受得一丝儿亏欠,虽知晓些个民间疾苦,真正深处却不是他十余岁少年能经能见的。虽业已听政,内里许多事儿,便是梁宿,也不好立时就说与他譬如这荫官与限田。

官家却又说:“你休不信,我登基时也想大­干­一场来,结果哩?无处下手!”说着松开九哥,自将两手一摊,“必有隐田的,可我查不了,要查也得用着官员去查,哦,叫他们自己查自己,你说可笑不可笑?不查隐田了,看这荫职,冗官极多,每个都要发俸禄,每季赏衣料、车马钱、茶酒钱……”

九哥擦擦汗,问官家:“何不裁之?”

官家斜着眼睛看他,嘲笑道:“谁个肯?不说旁人,你去问问吴王,叫他除了世子,旁的儿子皆无荫职更无爵位,看他肯是不肯!”

九哥不说话儿了。

官家难得扬眉吐气,道:“国事多艰呐!我也只有拖着,留待后来者了。你心志坚定,太子妃亦贤,不会与你歪缠,你便专心政务,西南夷之事,交与你了。明日廷议,你来主持。”

九哥瞪大了眼儿(=囗=),他原单膝着地,蹲于官家膝下,此时抬头,圆滚滚的眼睛正与官家望了个对眼儿。官家这说了半日,想来这最后一句才是心声罢?官家正殷切看着他,九哥也只得咽着唾沫点着头,官家欣慰道:“这才是我的好太子!”

九哥:……

九哥与官家处听了一肚皮典故,拖着脚步去见梁宿等大臣,好在明日廷议前心里先有个数儿。

因有大事,宰相们齐聚政事堂里来,连因褚梦麟之事稍有些羞于见人的李长泽都在。九哥不好拿官家所言冗官之事贸然相问,便只问眼下西南夷之事:“与胡人一战是在所难免,西南便不可再生事,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梁宿舒一口气:“臣等也是这般想的。”他真个怕九哥少年人,年轻气盛忍不得,听说区区西南夷有反情,便要打要杀。

九哥也察颜观­色­,见这一室的宰相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下来,心道:看来他们也不想与西南夷一战。想来这西南夷打起来是真个棘手。口内却问:“如此,当如何应对?”

梁宿道:“从来对这叛乱之事,非抚即剿,又或剿抚并用。如今剿是不成了,只好去抚。”

九哥道:“如何抚来?”

梁宿苦笑道:“使一能吏,亲往西南,代宣旨意,安抚豪酋。”九哥追问道:“以相公之意,当遣何人?”

梁宿答道:“臣等正在商议此事,一时仓促无以定计,故奏请圣裁。”九哥道:“官家之意,明日早朝廷议。”梁宿暗道,猜着了。

九哥却又问:“难道如今朝中真个无人了?却叫政事堂一时也想不出个安抚人选来?”

话音未落,田晃便不由看了李长泽一眼,九哥颇觉怪异,问道:“朝廷养士多年,真到用时,竟一个可用的也无?”

这话说得略重了,梁宿等齐齐起身,拱手请罪。九哥道:“还请诸位如实告我。”

李长泽长叹一声:“若只安抚西南夷,倒有一个人合适。”

九哥道:“是谁?既有这个人,如何又不报上来?”

李长泽苦笑道:“褚梦麟。”

九哥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疑虑,试探问道:“他?”心下不由生疑:难道这李长泽真个对褚梦麟这个东床快婿青眼有佳,叫褚梦麟当朝扇了个没脸,亲闺女在褚家比姬妾只多个正妻名头,这样都还要为褚梦麟说话,见着机会便要荐这褚梦麟,好叫他翻身?饶是九哥并非那等好播弄是非这空,也不由想,这褚梦麟是李长泽的女婿,还是李长泽的独子?

九哥心里生疑,拿眼睛看一看梁宿,又看一看靳敏、田晃,三人皆无奈闭目点头。

李长泽看这几人这般模样,解释道:“褚梦麟安抚夷狄上是有些本事的,十五年前诸越不服,便是他去劝服的。”原来这褚梦麟做人不甚讲究,管你是否夷狄,他都能与你兄弟相称。往说诸越之时,与越人首领席地而坐,痛饮酒,也不嫌其地卑湿,也不嫌其人粗鄙。又有朝廷安抚免赋之政令,不消多时,便将诸越弄得服服帖帖。他为政地方之时,治下三教九流的人物也都服他这豪爽做派。

九哥道:“他?”

李长泽摇头道:“眼下却是用不得的,其人德行有亏,才命其归还原籍,朝廷又急匆匆召他回来,有失朝廷威严。且,易使之以‘非我,不能平此事’而生骄纵之心,轻慢朝廷。朝廷并非无人,不过先前有事时用他顺手罢了。”

九哥心道,难道李长泽这不是要护着褚梦麟?这样倒好了。九哥终是个正经得有些儿古板的人,否则便不会因错将玉姐看做个男子而忧愁得瘦了十斤,始终是看这褚梦麟不过眼,能不用此人,最好。

既然李长泽如此说了,九哥也只当他说的是真心话,拿眼睛一扫几位宰相,沉声问道:“如此,朝廷可还有旁人可用?”

梁宿道:“须得有些个声望,又善处事之人,西南之地交通不便,是以地方官吏得为非作歹而朝廷不闻,安抚之人须因地制宜、便宜行事。”田晃道:“且不能太老,西南辛苦,又有烟瘴,非体魄强健者,恐其染病误了正事。”李长泽也说:“其人不可有轻慢之心。”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凑齐了一个安抚使的模样儿,说着说着,梁宿忽地眉头一动,抬眼看九哥时,九哥也似若有所悟,四目相对,梁宿不由捋须。却听九哥道:“我本年轻,于朝政不甚娴熟,官家命我主持明日廷议,还望诸公明日畅所欲言。”

众皆应命,九哥又告辞而去。靳敏眼见九哥背景不见,又故留下来好与梁宿说话,却问梁宿:“方才观公颜­色­,似已有人选了?”梁宿虽不甚喜靳敏之为人,却也服他这份机灵,故意道:“是有一个人,我却有些儿犹豫。”靳敏因问是谁。梁宿道:“北乡侯。”

靳敏听了大惊:“他?”

梁宿瞟一眼靳敏,道:“如何?”

靳敏皱眉道:“他位侯爵,名声亦好,又是东宫岳父,与西南夷说话,人也更信他,也算合适。只是他从未主政地方,不曾临民,骤然当此重任,可乎?”

梁宿道:“你我为相之前,难道曾做过宰相?”靳敏听他这口气,似是认定了洪谦一般,便不与他强辩,转而问道:“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梁宿道:“我想,北乡侯也未必不愿,然他这一去,家中便只有老弱­妇­孺了。只恐其家眷不安,又恐宫内担忧不允。”

靳敏一想,也是,洪谦的夫人现有孕,长子不到十岁,幼子也不知学会走路了不曾,外孙不足周岁,一个老岳母从来腼腆不肯见人。他这一出京,又往那凶险之地去,纵他乐意,恐怕东宫里太子妃会拦。

梁宿道:“我还是见见他再说罢。”靳敏含糊答应一声,告辞而去。

梁宿却知,九哥心里最可意的人选,当数这个北乡侯。一则是洪谦本人行事,虽不曾做个亲民官,梁宿观他自入京以来之行止,知其会做人、会来事;二则是洪谦女儿嫁与东宫为妻。

九哥过继时甚是年轻,才方一十五岁,交游也不广阔,官家又在,是以他虽时常听政,身边实无几个死党也不识个甚能人异士。如今满朝上下,可谓皆是老臣,收伏这些个人劳心费力不说,那还是“人家的”。如今九哥儿子也有了,年纪也渐长,也是时候儿要栽培些个“自己人”。

吴王系终有着过继一节,礼法上有关碍,朝野的眼睛都看着,不好便令如何如何顶用。九哥又不曾登基,好开科取士,名正言顺提携后进。眼前可用者,最顺手的,当数北乡侯。

非止北乡侯,只恐苏正在他心里也算是个自己人,又有石渠书院里的学生等,皆是有渊源的。梁宿之本意,若非申氏仓促行事,他还想为自家孙子求娶郦七姐哩。幸尔于蓟是他亲家,于素宁是他外孙,这亲事也不算坏了。

这些个却只能埋在心里,说也要与个信得过的人说,靳敏却不是他十分敢信的人了。

却说这九哥与官家、宰相议完西南夷事,便回东宫。玉姐因近日事多,约束东宫上下,皆不许生事。满宫上下,近来听得最多的都是章哥咿咿呀呀。九哥一回来,宫里便都听着了,也不敢做出十分忙乱样子,只悄悄儿将预备下的热水抬来,好伺候着太子更衣。如今天热,外头一行走便是一身汗,回来擦一把温水,换一件­干­净衣衫,也好叫太子心情好些儿。

玉姐依旧抱着章哥等着九哥回来,九哥平日回来,见着妻儿也是将外头烦恼放下,今日玉姐却觉他奇怪。待他换了衣衫,坐下喝了半盏冰镇酸梅汤,方问他:“你今日笑得怪异,可是有事?是与我有关的?”非是玉姐多心,九哥这笑脸儿,似好倒那在外头喝酒赊了账,回来寻娘子讨要钱钞会账的丈夫!

别做了甚对不起我的事了罢?玉姐两只眼睛里都写着狐疑。

九哥搓一搓手儿,两臂一伸,将章哥抱将过来,章哥在他怀里将脑袋转来转去,九哥见他顶一颗大头,又觉手里孩儿极是柔软,不由心惊胆战,生怕他那小细脖子撑不住脑袋。将手托着他脑后,章哥似寻着甚新奇物事,将一颗大头悉压在父亲掌心,却将脑袋在九哥掌心里滚来滚去。九哥绷出一身汗来。

玉姐含笑看这一对父子,九哥收了手,将章哥抱紧护于前怀,小心翼翼与玉姐说及西南夷反事。玉姐道:“去年还说要备胡人,怎地今年西南夷先闹将起来了?若胡人趁机生事,朝廷却不烦恼?”

九哥道:“是哩,是以南主抚,北主战。”玉姐道:“休问是战是和,都是要钱的勾当,这又要俭省了?你何必这般小心与我说话来?咱如今比在江州时奢侈许多,我常怕带坏了大哥哩。”

九哥期期艾艾道:“并、并不是这个。”玉姐不由警觉:“那是个甚?”九哥道:“我与政事堂说及安抚人选,相公们说须年富力强、机变敏达又素有德行之人,我看岳父合适。”

玉姐原先极忧他要纳个小,现听着是要叫她亲爹往与叛夷打交道,一时间竟不知是放心好还是担心好了。九哥抓着儿子小手儿,伸到玉姐眼前一晃:“你怎地了?”

玉姐回过神儿来,强笑道:“你看着果然是?政事堂没有旁个人好用了?”九哥道:“还有个褚梦麟。此事……只能成,不能败,拖延日久,又或安抚不下,只好去剿,则北地胡人那头便不好办了。若大国家,竟是顾得了头顾不了尾。”

玉姐心道,此事恐难有回转余地,与其凄苦哀宛也拦不住,不如深明大义些儿。复强笑道:“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原是臣子本份。只是,爹这一去,那家里便连个看门儿的也无了,实话说与你,我真个有些儿放心不下。倒想见父母一面。”

九哥感念玉姐深明大义,又见她一张脸儿雪白,目露担忧,便说:“我向官家请旨,岳父行前,咱也去省一回亲。”玉姐喃喃道:“宣他们来宫里便是。”九哥道:“要的,娘家搬了家,你还未曾回去过一次哩,咱连章哥一道带上。”

次日廷议,官家做起甩手掌柜来,却叫九哥来主持。议及西南夷事,也有热血之辈言当扫平叛夷,纵要安抚,也当先剿后抚。枢府却持异议,言国家此时不宜擅动兵事。洪谦看这文官主战、武臣主和,不由觉着啼笑皆非。

梁宿将双方喝退,却不说北地胡人之事,只言行将入秋,调兵遣将集结而南下,便要遇着秋收,恐误了农时,是以当以抚为主。这理由寻得好,九哥颇为赞叹:却是明摆着的借口,怎地我不曾想到呢?便问梁宿:“则何人可为安抚使?”

梁宿便又装模作样儿,将先时议的条件一一罗列,九哥亦假意道:“如此,便将合适的人一一报来,请官家圣裁。”却将眼睛看着洪谦。梁宿便知自己猜着了九哥心思。这却也不难猜,形势逼人,纵九哥不是有意,也终将走到这一步来。

梁宿昨晚星夜见了洪谦,如此这般一说,洪谦稍一犹豫便即应允,想也是猜着九哥心思了上好岳父,如何不用?

此时梁宿起个头儿,靳敏又搬梯儿,九哥亦暗允,官家见此情景,也无不允之意。官家心里,洪谦还是个能人儿,若说他能平定此事,官家是信的。事已至此,哪怕洪谦不是九哥岳父、无有进取心思,轻易也推辞不得这“为君分忧”的差使。

官家当即加其为西南道安抚使,命往安抚西南夷。下朝后,亦允九哥玉姐“省亲”之请。

因西南夷之事急迫,事急从权,此番省亲便不大肆张扬。饶是如此,也是禁军开路,夹道护持。东宫出行,仪仗颇多,北乡侯府内也行动起来,连房梁都爬上去扫了尘。

北乡侯府内,秀英心绪着实不甚好。家中悉­妇­孺,丈夫便要往那凶险地方儿去,以一孕­妇­之心,如何能安?却是申氏、义安侯府的亲家并苏五姐等一齐来劝,方安抚得她不曾哭闹而已。见了玉姐归来,秀英拉着女儿之手,又抱外孙看了一回,泪珠儿才扑簌簌落将下来:“你爹要出行,我不敢朝他哭,怕晦气哩。可我这心里,如何能安?”

玉姐也哭道:“爹往那处去,我也不放心,可……却实是辞不得的。我有一语,只说与娘来听,爹如今还只是东宫岳父,人虽将他看做外戚,实与陈氏、王氏尚有不同。眼下趁着还能动一动,多立些儿功劳,日后想做事,也未必如眼下这般容易了。爹这是为我,也是为金哥、珍哥他们日后哩。”

秀英连声道:“他这­操­心的命!他这­操­心的命!”却又向玉姐讨要御医、药材,好与洪谦带去。玉姐道:“这些却是忘不了的。是梁相公当朝荐的爹,想来梁相公也不敢掉以轻心的。廷议前九哥也与我透过话儿,他总要将爹原模原样儿还给我。娘且安心养胎,休叫爹于千里之外惦念娘­性­急。”

秀英道:“放心,你爹前脚儿离京,我后脚儿将大门闭了好过活。”

玉姐道:“但有事,且吩咐辰哥。张家三郎、四郎,实比辰哥机灵,却不是亲戚,娘独个儿在家,倒不好轻易吩咐他们,却要避嫌。”秀英道:“他们还读书,总要在太学里住,并不麻烦。”

玉姐才放下心来。

前头九哥与洪谦说话,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九哥心中颇有些愧疚之意,洪谦却一片坦荡,不愧是父女,玉姐所言,正是洪谦所想。趁着还是太子妃的父亲,好生立些个功劳,待成了皇后的父亲,政事上头再想伸展手脚不免比现今要难些儿了。

洪谦愈坦荡,九哥愈敬他,又亲切与林辰、张守礼、张守智说几句话儿,将这三个感激得结巴了起来。临行前,九哥却留两宦官于府内,以示恩宠看顾之意。

洪谦却又上表,请示朝廷安抚之策,且将上表将数日所思之条陈奏上,讨得了朝廷底线。又请以副使、随员等,内里也有一心为国的,也有不得志旁人不愿担这苦差推到他头上的,也凑成一队人马。这才领着拨与他的军士,携着御医、药材、金帛等上路。

109、安抚

话说因朝廷备战胡人之时,西南夷生乱,为大局计,朝廷决议安抚为上,择的一个合适的人便是洪谦。洪谦这一去,非止家中秀英等人牵肠挂肚,玉姐于东宫也是心神不宁。九哥亦颇担心,还要安慰玉姐:“禁军里领头儿的是林逸,勋贵子弟里出挑的人物。御医也是少有的南方人,倒好对症下药。且西南夷不同胡人,安抚是极有效的。”

玉姐深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来回抱怨反叫人心烦,且九哥眼下烦心事也是不少。政事上头,玉姐只忧心西南这一桩,九哥要管的却如山如海,单是记着人名儿官职便是一项大功课政事堂宰相、六部尚书、九卿等他是极熟了,至如说到某地县令,便不甚熟了,天下郡县成百上千,长官皆是亲民官,纵不如数家珍,也当听着耳熟,九哥近日苦记人名地名记得额上冒出数颗红豆来。玉姐督促厨下与他炖好汤水祛火解躁。

官家身子越来越不好,虽还能临朝听政,却渐渐将政事放手交与九哥,许是真个绝望,想再生不出亲生儿子了,官家待九哥也越来越和气,也会传授九哥些儿经验。只可惜每每总是细说各种弊端,末了却说不出甚个解决之道,总是说九哥:“便都交与你了。”一回生、二回熟,官家越说越熟练,九哥越听越麻木。

此情此景,九哥最需安抚,玉姐纵是心头再躁,也不好冲丈夫使­性­儿。幸尔慈宫近来却和气许多,玉姐顺坡儿下驴,与慈宫居然也其乐融融起来。天渐入秋,一早天气不炎热时,也将章哥抱去与慈宫看。小茶儿还有些个担心,劝玉姐:“慈宫这莫不是有古怪来?”

玉姐想一想道:“她总是这宫中大长辈,她有个甚不对的地方儿,我且要忍着。先时敢与她唱反调儿,是我借着她办了错事儿的由头,也是初来乍地要杀猴儆­鸡­,却不是我与她唱反调便是做得对了。如今她没个过错,我如何得冷着脸儿。她一曾祖母,要看曾孙儿,如何拦得?总是你与胡妈妈两个多辛苦。”

小茶儿道:“章哥一天大似一天,正好动时候儿,前儿抓着绣球还要往口里塞哩。”玉姐沉下脸来,郑重道:“看紧他。”小茶儿道:“放心,眼珠子一错也不会错的。”玉姐叹道:“说来这宫里也算我家了,自己家里还要这般小心,真个叫人焦躁。”小茶儿道:“熬过这一段日子便好了。常言说得好,苦尽甘来。只消太子心疼娘娘和大哥,有甚事熬不过去?”

玉姐思及九哥,也笑:“你说的是。”她心里实是感念申氏,若无申氏之家教,九哥许也是个敬重嫡妻的好人,在宫外,未必会有甚花花肚肠,若做了太子,却又不好说了。外头男子有个婢妾的也不算少,宫内男子没个妾的才叫稀罕。九哥之护家却是发自内心,再想九哥八个哥哥,皆不曾有甚乱事,显是申氏教导出来的。

玉姐担心这一年有余,终是看得明白了,甚个勾引、甚个酒后失德、甚个好颜­色­,若男人不愿,旁的女人是做不成事的。既是九哥不愿,旁人再怂恿也是无用的。前头申氏教得极好,后头玉姐也不能做得差了,是以极是宽容,对九哥格外关怀。有父母之命,九哥又珍爱她、又没个花花心思,这个样儿再笼不住丈夫,那便是自家不用心了。

这却也有她初入宫里立威之故,崇庆殿送来之宫人,活命者寥寥无几,侥幸活下来也落了残疾。是以宫中皆畏。

小茶儿见玉姐展颜,便也不提烦心事,只将章哥趣事拿来与玉姐解闷儿。玉姐说着说着,忽地问小茶儿:“你说,他们现在该走到何处了?”

洪谦虽是安抚使,虽西南之乱未平,却是当作紧急军务来办的,是以日夜兼程。玉姐与小茶儿说话之时,距洪谦离京不过半月,已走出数百里地。一行走的是官道,队伍也逶迤数里,安抚使仪仗、禁军、颁赐之物等等等等,又有随员。

洪谦亦乘马,并不坐车,更不乘轿,却与队伍一道走。他们顶风冒雨、他也顶风冒雨,他们烈日下行进,他也烈日下行进,却叫御医坐车。这般做派,既非人人称赞,却也不叫人讨厌,更激励军士、随员们并不叫苦,一路行得便快。

随员内也有太学学业好检选出来做官的,也有原便是官吏调拨过来听用的。内里不免也有几人投机走关系的,想东宫岳父出行,当不致遇险,从来富贵险中求,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全,又好混个资历。这朱雷便将一个十八岁的孙儿名唤朱璋的夹塞进去。除此之外,也有热血之人,一心想往那处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出行时,朱璋除开随队行止,但有机会,也往洪谦面前凑上一凑,执子侄礼以奉。洪谦看他也不算呆笨,便时常指点一二。那朱璋与洪谦处了数日,渐不拘束,也将这队里许多人、事说与洪谦来听。洪谦此行­干­系重大,也恨时间仓促,不得悉知随行之人底细,听朱璋起了个头儿,便引着他往下说。

朱璋说起林逸时便使鼻孔儿出气:“不过生得好些儿、做事灵便些儿,人又抬举他说他有出版,他便好将脸儿一板,看谁都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儿。”却极推崇安昌侯的一个庶子,却是太学生里选□的,名唤越凌的:“那是个真有本事的人,他家大娘子好生厉害,打小儿没将他当做正经儿子养,只因安昌侯那时候儿子少,太夫人看着,才养活了下来。却镇日当着他的面儿叫他姨娘立规矩,能当着面儿打骂哩。他那哥又将他作奴仆来看,少不了挤兑安昌侯的世子,京中最不缺的纨绔一个。越凌却是自家考入的太学,亏得太夫人去世得晚,他又显出聪明来,安昌侯这才多看顾他一些儿。却是自家挣扎出头儿的。连我们都看安昌侯夫人不过,他却一个不字不提。”

洪谦笑道:“否则我何以带他来?”洪谦是知道这个越凌的,出身卑微,却肚里有数,太学考试,从来都是拔尖儿的。洪谦为国子监司业,国子监还管着太学,有学得好的,自然留心。此番带这凌越出来,便是要近着看他人品如何,是否藏­奸­,才好决定是否提携。

洪谦一路行来,见他也不叫苦,也不挑剔,倒是有些儿模样。又看那林逸,虽不惯旅途奔波,时常皱眉,却也能忍得下来,也一点头。越凌是吃惯苦的,忍下并不妨事,林逸是顺风顺水的,也能忍,可见是个明白人。明白便好,洪谦不怕随行人里有中年人犯浑,这些人总有个牵绊,倒好制。只怕这年轻人不服管教,他固然制得住,却要费功夫,眼下却没那份闲情逸致调-教他们。

随行御医原是南方人,虽非西南土着,原籍也颇近夷人所居之地,离京前便匆匆调配了些个成药,又携许多药材,只为着这一队人马休要染病。

如是忽忽两月,方赶至地方。彼时地方上已颇见乱相,幸尔并非所有官员都是酷吏草包,也有自行据城而守的,也有收拢民人、安抚人心的,也有封锁道路不令动乱扩散的。洪谦先往最近城池,见了当地守官,他随行携的还有一样东西旨意。乃是经政事堂并中书门下签字画押盖了印的,将当地凡坚守官员褒奖一番,再问情形。

那知州道:“西南夷之乱,难在难剿灭,若要抚,只消当地土司头人那里打通了关节,余事都好说。”洪谦听了,问道:“可是土司养盗以自肥?”知州道:“也不全是,土司们待奴隶之酷烈,刑部用刑的好手看了都要胆战哩!盘剥得也不轻。只是他们有些人做得实是过了,初时土司也与他们合流来。此地夷少男少女,生得,咳,别有一番风味,便有贩卖以为奴的。他们便挑唆着这一部抢了另一部的,却与他们合伙贩卖,有时也派军士混迹其中,又私抬了赋税,朝廷命加一成,他们便能加上三成,弄得民怨沸腾。朝廷赋税原不高,便是翻一番儿,也不算多,然夷人又要缴租税与土司,这便多了。又不合一日抢错了人,将个土司的小儿子抢了,将这上上下下都得罪了。”

洪谦道:“这些个我都知道了。你可还能与土司对得上话儿?传话过去,便说我来了,朝廷已知内中情况。命本侯安抚。若非无法事,既往不咎。那土司的小儿子现如何了?本地有多少土司?多少好的,多少不好的?”

知州一一细禀。洪谦心中便有数儿道:“终须我亲自见他们一见。”先往各城见当地官员,几城官员所说与先时知州所言一印证,洪谦将西南夷之事知晓个大概。路途也几番遇着零散夷人,洪谦并不追剿,却命通译喊话,使之周知土司:“半月后,城外设宴。”

洪谦并不在城内设宴,却往城往二十里,搭起棚儿来,设酒馔约见诸土司。土司里也有有见识的,也有没见识的,总是有见识的先来,没见识的尚在观望。洪谦只消将身份一亮,便有土司心头活络。他是太子岳父,官家又年高,有这重身份在,他口里说来的话儿便能叫人信。

土司却也­精­乖,头一回见,有先痛哭流涕,忆及那位陈神仙之教化的。旁边便有接着词儿说迫不得已的。洪谦听他们说:“求诉无门。”便微笑道:“你们也是朝廷册封之官员,如何不上折?”土司便说:“走投无路。”

洪谦道:“尔等行事不过欲诉诸朝廷而已,今我在,此路已通,你们开路的手段,也可收了。”土司面面相觑,无一个敢先答话。洪谦道:“我离京时,曾上书朝廷,与你们上书之权,你们但有事,可自奏明朝廷,如何?算来此乱,还是上下不通畅之故,尔等亦可遗子弟好学者入番学读书,学成后,还归来。既知朝廷事,又知本地事,可上下通达。”

洪谦见土司似有所动,趁机游说,命各回去,劝那不曾来的一同来见,还是在城外。洪谦纨绔出身,在程家做赘婿时一应外头生意都要他出头,最会说话的一个人,说话时双眼满是诚恳之­色­,一字一句不急迫也不故作拖延拿腔拿调,入耳便不由自主想信他。亏得众土司也不算太傻,才没叫他一说便应,只说回去商议。

下一回便又多了几个,如是数次,洪谦见人来得差不多,方将旨意颁下,却是将这闹事夷人命土司“收押看管”,土司治下有乱,各罚俸一年。天晓得这土司原也拿不了朝廷几个钱,今罚了,也没罚多少。却又另有金帛赏赐。土司亦不欲将事闹大,数月来,动乱虽剧,那邻近官员里有能为肯守土的也是不少,他们也觉吃力。

诸土司看着金帛,将这罚俸之事便抛诸脑后。却又有些犹豫,有说:“止有一子,不好离家入京。”洪谦笑道:“又不是要质子,便真个有反心,一个儿子又能制住你了?这般行事,未免小气,不是朝廷的做派。好叫他读个书,想上书时,也好写个奏折不是?也有不止一个儿子的,好生读书,若好时,还留朝廷做官哩,朝廷与俸禄。日后不定是甚样前程,不定比诸位官儿都做得大哩!”

朝廷也有番人为官,这倒不是洪谦浑说,只是人并不很多罢了。洪谦又许以光明前程,他自家便是江州一百姓,离京城也有千余里,与西南夷离京城也差不很多,也是照样儿考了进士做官儿。

土司里一个头儿便出来问:“朝廷果不追究了?”洪谦笑道:“不是已追究过了么?凡事不过一个信字耳。我与尔等盟誓,可乎?”夷人颇信誓约,原以朝廷官员不屑与盟,不意洪谦居然主动提及,洪谦又生得像个好人样儿,当下约定,择吉日杀白马以盟誓。土司们回去却又商议数日,不听命,难道还要打下去?罢手便罢手。

土司商议时,洪谦也不曾闲着,却令太学生等四下游走,或与本地年轻人一处探讨文章,或与土司随从里懂官话的交谈。说的不外是京城之繁华,读书人之受尊重,又说外面天宽地广,好男儿志在四言。内里越凌言辞极是肯切,竟说动了数个土司子侄。

这日盟誓毕,洪谦依旧温和如初,土司们方缓了气儿道:“不是我们不讲道理,也是叫逼勒太深,他们又太狡猾。”洪谦道:“他们不过多读几本书而已,那些个手段书内皆有的。你们读书,便能知晓了。你们若愿意,便是就近,我也可立学校,你们使子弟来读书。”

土司们将信将疑,也应往这近处来读书,至如送子弟入京,却还不大肯信。洪谦也不恼道:“百姓人家,儿子要出远门儿父母还要惦记,何况诸位家大业大?也是当谨慎些。我总还要于此处耽搁些时日,你们可仔细商议,不急。”暗中却与内中一心思灵活之土司勾连,赠以金帛,说以甘辞。

次后土司再来拜见时,内里有数个便请洪谦归京时携其子侄,并谢罪表章。这些土司也是无法,洪谦釜底抽薪,年轻人好热闹,自家子侄动心要往京里去,长辈拦不住,唯恐其擅自逃往京中,只得允了。从来父母与子女争执,退让的多半是父母。

洪谦来时便有平夷之策献上,非止安抚一事,更有善后事。善后之事,其一便是将夷乱时出了的空缺填上。那些个惹了事的,已死的算是逃过一劫,未死的也叫罢官流放,总算朝廷心善,将这些个人调离西南,流往西北,免得没了官职叫夷人记仇治死了。

洪谦所携之太学生等,便有填补空缺之意。洪谦召集诸人时,便有消息灵通的猜着了,心下不免忐忑,大半是不乐留下的。越凌却默不吭声站将出来:“学生愿留下。”

越凌心里明白,安昌侯府业已有些个没落了,想叫安昌侯为他奔波谋前程却是妄想纵安昌侯愿意,也未必办得成。科考也是一条路子,他却没把握一考便中,生母受了这十数年的苦,他实不忍生母再多受折磨。不若自家拼出一条路来,也好为生母求一丝地位,在此地,请将生母接来照看,想来府里是没人拦的。

洪谦不由深看他一眼:“你吃得苦?”越凌道:“学生不怕苦。只怕做不出一番事来。”洪谦道:“急功近利,乃是大忌。”越凌有些儿着急,表白道:“学生宁愿在这里一辈子,将这里当作家来经营。”洪谦道:“你便记着这话。”表奏他为一县令。县内不过万户,将将够设县。

有越凌做榜样,也有不想回家的,便也留下。又有想自己年近四旬,回京也补不着好差使,不若留下,好出些个政绩,也留下。终于凑够五个县令,缺的一个知州却不是洪谦能做主的,还须朝廷另派人来。洪谦表章八百里加急递往京中,京中大大舒了一口气,九哥极是开心,说与玉姐道:“原以能有个谢罪表章便抹回面子了,岳父离京时说要携土司之子入京时我还不信能办成,不想岳父便是岳父,真个成了!”洪谦还说,将这些个青年夷人教导好了,送回去也好心向朝廷,不数十年,收拢了人心,改土司为州县官,渐可改土归流。这却是九哥肚里有数了。

玉姐终于放下心来,道:“待回来,好过年了哩,去又不曾携许多冬衣,我还送冬衣去。那夷人想也不惯寒冬,也与他们备下,却要你或是官家赐下才好。”九哥道:“你想得周到。”

玉姐因有此喜事,虽洪谦尚在路上,她也是喜气洋洋,又使小茶儿出去说与秀英听。自往慈寿殿里来陪慈宫说话,慈宫见她笑脸儿,便问:“有甚喜事?”玉姐因说父亲将归,慈宫也说:“一家人团聚便是最大的福气了。”玉姐心有戚戚焉:“谁说不是呢?”

说话这两个却不知道,外头朝上接着洪谦的好消息,却也接着北地的坏消息:秋高马肥,胡人犯边。

才说“一家人团聚便是最大的福气了”的皇太后,要眼睁睁看着最顶用一个侄孙子拿命去搏,将脸儿也挂了起来。

110、说话

话说这国家大了,事情便多,好容易西南夷暂安了,却又传来胡人有异动的消息。政事堂接着边关急警,真个“不知心恨谁”。这议和才多久,胡人便来挑衅?虽说心知肚明是早晚要有一大战,才能有一、二十年安宁,却不想胡人这般急切!

好兵都是练出来的,将亦如是,至若生而知之者,百年难得一见。又朝廷素来重文轻武,纵有天份者,也未必肯入行伍间,将才更少。政事堂诸公与枢府的心里,陈熙用便用了,倒也不怕他生出反心来。然而这等“不得不用”,着实令诸公心中不爽。

诸公之不喜,绝不会比慈宫更多,慈宫冷静下来,倒与先时判若两人,一见如今娘家模样,不由惊出一身汗来。除开这陈熙,余者非但不争气,还要泄气,原侯好­色­倒也罢了,横竖他年纪也大了,也当要些脸面,他夫人也还管得住。陈烈这­性­情却是惹祸的祖宗!陈熙来见慈宫,慈宫便叮嘱:“三郎那个样子,指望你爹娘管束是不行的,能管得好,早管住了。你能管束多少便管束多少罢!”

慈宫所言,陈熙如何不知?他返京所率士卒皆是老兵,真正“百战之余”,放到边塞,是将校抢着要的。到了京里,被他兄弟拿做仆役一般对待,又因他兄弟不好,连累着受了罚。这些老兵,他北上后还要接着用,陈烈给他添了个**烦!陈熙不得不放□段,好生安抚这些老兵,代弟道歉。

好容易安抚好了,心中却又忧愁:我不在时,他还不定要怎样哩。以前便罢了,眼下父母年高,越发管束不得他,大臣也越发不肯给慈宫脸面。陈烈再生事,只怕没有眼下这般好收场。

是以陈熙回家便喝令将陈烈吊将起来,自拿了马鞭儿抽了二十鞭。陈熙一道打,一道问:“你知不知道错了?”陈烈初时还要倔犟,牙关紧咬,争奈陈熙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他那点子倔犟不能撼动陈熙分毫,下手一鞭更比一鞭重。陈烈熬不十下,便哭爹喊娘:“哥,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依旧打,打够二十鞭,陈熙才问:“你错在哪里?”陈烈又答不上来。陈熙恨得还要再打,原侯夫人却到了,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扶着丫头,一路擦眼泪是一路奔走过来。看了陈烈两只手儿叫捆住了吊于梁上,这吊得极巧,那绳儿拉着他两条手臂往上,整个人都叫拉了起来,只足尖儿着地,既不叫踩实了、又不叫悬空了。

原侯夫人往上一扑一护,坠得陈烈两条胳膊疼痛难当,却不敢抱怨,只原侯夫人一头哭陈烈可怜,一头数说陈熙:“你出去一回,出息了,脾­性­也大了哩。原先多慈善一个人儿,如今连亲兄弟也吊起来打。你不知道他腿上有伤么?你悄没声儿地跑出去了,倒痛快,我只指望着三哥承欢膝下哩。你回来却又打他!”

陈熙将马鞭儿一丢,忙朝原侯夫人解释:“娘容禀,我将北上,生死不知,留他在家若再惹祸,再要累及爹,只怕无人能保得他了!”见原侯夫人张口儿要说话,忙截口道,“若是有人能保得了他,这回他还会受罚么?他如今是白身了,再惹祸,却没个荫职好赎罪!”

原侯夫人听他说“生死不知”叫他吓着了:“你便不能不去?这家也是你的,爵也是你的,你现又做大官,何苦挣那个要命的光彩?”陈熙好气又好笑,道:“枢府令下,我哪里敢抗命?军令如山。且我若不出去,谁个与家里增光彩?三姐儿还未出门子哩,三哥又……我挣些功劳,他也能好些儿。”

陈烈叫打怕了,只敢腹诽:我也是爹娘儿子,才不用你维护!却不敢明白说。

原侯夫人道:“你先将三哥放下来,他那腿受不住。”

陈熙道:“放便放,”却厉声朝陈烈道,“我真想临走前将你两条腿再都打断,好叫你不能现出门惹祸!”吓得陈烈一哆嗦。陈熙却说与母亲道:“我知娘擅管家,便好生看着他养伤罢!养到我回来,不许他出门一步。否则再闯了祸,我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打折他双腿。”

原侯夫人一个哆嗦,陈熙不忍看她,却恶狠狠瞪向陈烈,经过战阵厮杀的人,认真起来眼神儿里都透着血腥,将陈烈吓个半死,纨绔脾气也叫压熄了。

陈熙又与原侯长谈,直到原侯应了从此韬光养晦,不令御史找着弹劾的理由,这才整装出发。

陈熙日夜兼程,奔赴边塞,半道上便听说这回犯边并非虏主授意。陈熙本也奇怪,说是“秋高马肥”,日子却也到九月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未必常见,然塞外九月末便能飘雪,这二年尤其冷,若劫掠之后不及回撤,岂不要交待在半道上?虏主虽不讨人喜欢,却也不是个傻子,当不会如此布置。

及至边塞,又细问经过,再审战俘,晓得真个不是虏主授意。那战俘道:“开了榷场又怎地?你们忒不厚道!”原来从来开榷场,只消是正经做买卖,从来都是胡人亏得多、赚得少。因胡地物产少,而天朝物产丰饶,这般情形,后世叫个“贸易逆差”。

天朝也有不舒坦的时候,却是胡人强盛时,好遣使团,携马而至以获取金帛。一次至有数千匹,却不定都是好马,渐以劣充好。天朝人固行礼义,却比这些胡人­精­明百倍,你与我劣马,我便与你次布,大家都不厚道起来。

闲话休说,却说这开榷场,天朝虽有诸多限制,可易之物也是许多。胡人拿得出手的便是战马(要骟)、牛羊,连年雪灾,还要挤出些牛羊来互市,许多胡人日子也是辛苦。劣绅好说个“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真个有些个部落眼见日子不好过,便生想劫掠之心,并不禀与虏主,却自行其事。

陈熙舒大大一口气,不是虏主主使,便是说近日无大战,他还有时间备战。当即写了表章,禀明朝廷,却又点起兵,逐这擅掠之部,获其牛羊子女。牛羊是扣下了,青壮亦留下充做奴婢,将老弱还与虏主,且发书质问。

虏主元气未复,本不欲此时交战,他因互市暗中购了许多铁器,又屯些许­干­粮,只盼榷场多开几年,他好囤积。今有人擅动,平白折损了青壮牛羊,也只得暂忍下,却与阎廷文等谋划:连年冬季皆多雪,恐来年还是如此,那便要叫天困死了,还须南下。日子便定在明年秋。

无论虏主打的是甚主意,至少这一回朝廷是能舒一口气了,陈熙表章送至,枢府当朝代奏后,九哥分明听得这上下的出气声儿。

【出息呢?】九哥心中满是无奈。

上头官家却开怀起来,命政事堂斟酌颁赏。政事堂应了下来,这一日朝上却不大事,官家即命散朝。自打要放手将政事交与九哥,官家难得雷厉风行起来,说是放手,便是真个放手,除开每每拉着九哥的手儿诉苦,余者便不提国事,只将僧道唤入宫中来讲经。

人愈老,便愈好忆当年。官家这“当年”,却没甚好忆的,小时候儿受冷落,做了官家受压抑,再往后便是死儿子。因这一忆,他又想起他的儿孙来了,做梦总梦着元后王氏、孝愍太子并三王,夜不成眠,又极想念发往远州居住的孙子赵王。

不知为甚他却更乐与清静这道士说话,不悟这和尚,自晓得他是谢虞之后,大相国寺香火更盛,然官家却甚少相召了。

九哥瞟见清静已到了,与官家说一会儿话,听他言胡人之残暴难制,尔后说一句:“这等难事,往后都要交给你了,勉之!”便知今日这教导便到此为止了,躬身退下。

回入东宫内,径往玉姐寝殿里行去。

此时已交十月,昨日立冬,因家里章哥一幼儿,各处早早便收拾起来。已到燃炭时节,自十月起,内外便开始发放薪炭,各依品阶,发放数目不等。东宫薪炭自是足用的,殿内置数个大火盆,手炉脚炉也取出。炭是上顶好的薪炭,而非石碳,且要制作各种形状,先帝时以炭作祥鸟瑞兽状,后今上登基,要个节俭,这一条便按下。

玉姐寝殿里烘得极暖,章哥正在玉姐坐榻上爬,他尽力想要站起来,却不想手软脚软,扶着那三面矮栏,出脚步子也不大,一双手儿紧抓着栏边儿,走不两步,脚下一软,或跌坐,或俯趴。自爬几下儿,又摇摇晃晃爬将起来,再扶着栏边儿走。玉姐看他实在可爱,且看且笑,小茶儿要抱起章哥,她又拦着不叫抱,只看儿子跌跤为趣。

却又于他眼前拍拍手儿、张开双臂,逗他:“往娘这里来。”小茶儿与胡妈妈两个看得颇不忍心。

正玩笑间,九哥来了,小茶儿忙“救”起章哥。玉姐已站到地下了。因天冷,她便不抱章哥往门首迎九哥,然九哥每至,总能见着娇妻儿子。玉姐发觉九哥与昨日颇有些儿不同,似松快不少,心里便也欢喜,不由笑出来,不及发问,九哥却抢上几步将她抱起,玉姐一惊,顺势双手揽他脖颈儿,心便乱跳。

两个头靠头儿,九哥抱着媳­妇­儿原地打了数个旋儿。玉姐一惊之下忽尔回神,她原是胆大爱闹的,此时不由咯咯笑出声儿来:“你开心,便多转几圈儿。”九哥果依言又转几圈儿。两个一时竟忘了周遭还有个人,直到听个声音唤了一声“凉”

九哥脚下一绊,慌将玉姐放于地上,回头看时,章哥正于小茶儿怀里伸出两条胳膊来。他生得肥壮,胳膊又短,冬日衣厚,越发显得两条小胳膊短三分,两颊颇有些­奶­膘,小嘴儿无论何时都似是嘟着。室内极暖,想来他不是说“凉”。他有玉姐这样一位母亲,镇日逗弄为乐,每教他叫“娘”,他口里却无一字似此言。今日见母亲被父亲抱着打旋儿两个都不理他,一时情急,居然开了金口。

玉姐大喜,奔来道:“再叫一声儿。”她才下地,头还晕哩,脚下踉踉跄跄,朵儿眼明手快扶她过来。九哥亦喜,因头亦晕,故作镇定扶一扶额角,又咳嗽一声,待不晕了,方大步上前。口上不说,眼睛直勾勾看着儿子,只盼他也叫一声“爹”出来。

章哥见他娘落地了,爹娘两个都来看他了,居然也沉静起来,与他爹对峙。玉姐看他父子比耐­性­,不由笑得前仰后合。又得意对九哥道:“你教他,他才会哩。我不好教,教了,他又管我叫爹,又管我叫娘,可如何是好?”

九哥犹豫不两下,张口便对儿子道:“叫爹……爹……爹……”九哥此生恐怕于郦玉堂面前也不曾这般一口气唤出这许多声爹来。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哪料章哥居然打了个哈欠!小拳头抵着小嘴儿,打完哈欠又打个喷嚏。

难得九哥脸黑了。他平素面相严肃,却不好生气,章哥此举,将他憋个半死。玉姐捂嘴儿一笑,上来接到章哥:“咱是走路失跤,跌得累了罢?先休睡,吃过了再睡,”又指九哥,“看那是谁个来了?你认得的。”她私下亦曾教过章哥,九哥亦常逗弄章哥,想来这章哥会叫娘,便能叫个爹。

岂知章哥非但不与他爹面子,连他娘面子也不与,竟两只手儿揪着玉姐衣襟,想是饿了,要寻吃的。玉姐两颊飞红:“我道你为甚这般乖巧!”九哥再忍不得,捂着嘴儿笑将起来。笑毕,却上来轻轻将儿子抱起,对玉姐道:“再两日,岳父便到京了。”

章哥在他怀里挣扎,两只手儿去够玉姐,九哥不松手,章哥小嘴儿一瘪,委委屈屈,又唤了一声:“凉。”玉姐去看他时,九哥又将他举至面前,与他一对眼儿。章哥一双桃花眼泛着湿气,极不准唤了一声:“得”

九哥愈开怀,将他抱怀内好一通揉,颇不类平日严肃模样,却将章哥弄哭了。章哥又饿又委屈,如何不哭?东宫里登时兵慌马乱,还是玉姐抢过儿子来好生哄了,又教九哥如何抱他,九哥道:“他是饿的……”极难得他也会推卸责任。

111、烦恼

西南夷乱已平,北地虚惊一场,宫廷内外、朝廷上下,心内都颇喜欢。最欢喜的却还是两个人,头一个是玉姐,她爹自那西南潮湿烟瘴之地回来了,非但不曾折损,反有功劳立。第二个是慈宫,她大好一个侄孙,如狼似虎的胡人手里挣出命来更立新功,也是开怀。

这慈宫平生也嚣张过,却也会忍,也糊涂过,却也有脑筋清楚的时候儿。自陈熙劝她之后,她更是平顺不少,因见玉姐也与她客客气气,也不针锋相对了,也不绵里藏针了,更着紧的是她也没个骨­肉­相连必要扶上御座的人,将斗气的心收了,反觉日子舒畅了些儿。还要说淑妃:“你也休与她争执了,争且争不过,何如不争?你还有三娘,三娘总要看她脸面行事的。”将淑妃一点不服气的心也太压了下去。

这淑妃一儿一女,儿子已死了,只剩个女儿,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本朝公主过得原就不比前朝,若再不得圣心上意,更是要受搓磨了。久在高位,淑妃深明此中关节,玉姐真个想弄三娘,且不消自家动手,一个眼­色­,自有人去办来讨好她。淑妃心头一紧,道:“只恐先前结怨太深。”

慈宫深叹一口气,取一笺表往桌儿上一丢,道:“你看看罢。”

淑妃狐疑接过来看,却是皇后写与慈宫的。后宫里头用得着这些个奏疏笺表的地方原就少,非大事也无须这般郑重。打开一看,皇后写着,因连年有兵事,且官家御极数十年,不如做一善事,将宫中大龄宫人释放出宫。

淑妃疑惑道:“崇庆殿这是要做甚?改邪归正了?要个贤良名声了?娘娘前番不是还担心她要生事么?”慈宫道:“她正在生事哩。”淑妃凝眉沉思,道:“她这是要将好事做尽?好叫太子妃将来无恩可加于下?”

慈宫叹道:“这还算好的哩。咱们娘儿私下说,官家如今这副有力无力的样子,还有多少日子好活?”淑妃一惊,竟失了声音。慈宫睨她一眼道:“是啊,自家丈夫,你是要惊。官家又是求神问道,又是放手政事,想是自家­精­力不济之故。我观他气­色­,也不似是个好人模样儿到底是亏着了。又时常病痛宣御医。不定何时便要宾天。”

淑妃只觉嗓子眼儿发­干­,厮声道:“那崇庆殿是要做甚?”

慈宫道:“她这是疯魔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拨了一个便要再添一个,走了老的来了­嫩­的。且这­嫩­的来了,总有三五年时间习礼仪、学妆扮,三、五年后,东宫那个都过了二十了,算不得新鲜啦。”

淑妃焦急道:“大哥临走前来说过,她也姓个陈,咱这头襄着东宫,她那头拆台,她一个人作死,还想连累大家么?”慈宫一笑,咬牙道:“既是我说的她不肯听,便由她去。真个是老天有眼,我不兴事,便有台阶儿与我下。”

次日玉姐来请安,慈宫便留下玉姐与淑妃两个,却将这皇后放宫人的主意说与玉姐,却又不说皇后的后手儿。淑妃眼睁睁看着玉姐一脸顿悟,又波澜不惊,起身而拜,与慈宫道:“娘娘今番如此待我,我必不忘。”暗道,慈宫人老经的事多,看人确是更胜一筹的。当下也顺着说道:“崇庆殿毕竟是您长辈,太子妃行事间,这个小心……”

玉姐笑道:“承您提点,我自有数儿。”淑妃看她那笑脸儿,不由脊梁骨里往外冒着寒气儿,讪讪点头,僵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有个甚,过来说一声儿,我是不顶用了,娘娘辈份更高哩。”玉姐笑道:“承您照顾。”淑妃竟觉着胆寒,不敢再问了。

慈宫笑得极慈祥,连连点头。人便是这样,都是认输,宁愿输与个英雄也不要输与个狗熊。譬如后宫争宠,宁愿输与皇后,不输与宫女。又譬如两军对阵,宁叫名将砍死,也不肯中流矢而亡。前者好歹有个说法儿,后者简直死不瞑目!

太子妃愈胜券在握,慈宫愈觉欣慰,便也识趣不问玉姐有何策,只说:“这却是皇后职责所在,我驳不得,官家多半也是要赞许的。你若真个心里有数儿,早做准备。”玉姐一礼,道:“娘娘说的是。”

玉姐情知九哥不是那般人,却也不由心头打起了小算盘。她与慈宫想到一处了,皇后先遣宫人出宫,次后必是要再选人入内的,这些事都是皇后主持。过个三、五年儿,人也养成了,鲜灵水­嫩­又晓得宫中忌讳了,后头的事便不用多言了。玉姐回东宫路上,愈笑愈甜。

这朵儿也是伴着玉姐往慈寿殿里请安的,心中原是忿忿,此时也觉心头发毛。轻声道:“娘娘?”玉姐甜笑看她:“我好得很。”朵儿原觉皇后坏,现更觉皇后要不好。

自慈宫至玉姐,却不知皇后真个有些儿疯魔了,因有孝愍太子横亘在前,若与孝愍太子立嗣,则其子便是正宗。只消九哥在,孝愍太子百八十年里是休想有嗣子的,百八十年后,也无须有嗣子了。孝愍太子无嗣子,齐、鲁二王便不好立嗣子。杀千刀的赵王反留下一个儿子来。皇后娘家比原侯家更不受待见,陈奇一房至今还未见复职。慈寿殿自开头起便不是一心。皇后已无指望,人一旦没了个指望,便不知她能做出甚样事情来了。

皇后想法便是: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了。既是太子妃总好拿礼法说事儿,又好要个好名声儿,皇后便要在这上头叫她吃个哑巴亏儿!皇后此局做得也算是高明,淑妃尚且看她不透,不想慈宫老辣,玉姐更多智,皆猜着了。皇后尚在崇庆殿里看宫才人留下的女儿十一娘,越看越开心。

话说这玉姐回到东宫,身上犹带寒气,除去外头大毛衣裳,更换一双便鞋,将头上沉坠金钗除下两枝来,这才抱着手炉子去看章哥。因与胡人开榷场互市,这二年皮毛一类皮多,玉姐这新置冬衣内却有两件狐皮吊里的,端的是贵重,没个几十张,做不出一件衣裳来。玉姐固不看重这衣裳,也不欲糟蹋了它,入室便脱下,免得离得炉子近了,溅出火星儿来燎了衣裳。

章哥已醒了,正与胡妈妈一人拽着绳子一头儿角力,小茶儿站他身后张双手护止,防他不慎后仰跤着头。

玉姐跟前的一个宦官头儿李长福一旁也笑看着,章哥却不甚喜欢叫他抱。虽章哥尚说不出句子来,玉姐也知道是为了甚宦官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越往上的宦官,换衣愈勤,有些个还弄些香料来遮掩。玉姐长于宫外,于宦官有些许好奇,用人时,却不大好用宦官,更放心自宫外带来的心腹人。只因晓得在宫中宦官也有大用,待他们也加以笼络。

见玉姐来了,众人皆起身见礼,章哥也叫胡妈妈抱着,两只手儿朝玉姐伸来。玉姐笑将他抱起,问小茶儿与胡妈妈:“他可曾淘气?”小茶儿道:“小儿郎,不怕淘气,只怕不淘气。大哥今日一早比比划划,发号施令许久,我们只看出他要吃­奶­、要走步儿。”

玉姐听得大笑,亲了章哥脸上一记,章哥开心,也往她往上亲了一口,将口手涂了半张脸。玉姐颊上一片湿润,将章哥抖了数抖,抖得他笑得极欢,便将他放于榻上。碧桃对着玉姐一指命颊,作着口型儿,叫她去补妆。

待玉姐理妆出来,胡向安带着的一个徒弟急奔了来禀报:“娘娘,北乡侯回来了!”

洪谦回来且不能归家,须得先来覆旨,且将所携夷人土司子弟安置于四夷馆内。又要与政事堂回复南下诸事,虽有奏折先已送达,面复之事却也不能省。他是日夜兼程而来,只消队中无人重病,便要加紧赶路:秀英这一胎将要生了。

到得京中,验看符节信件,向宫中请见,携林逸、朱璋等并土司子弟等候召见。官家近来极闲,听着有事,便也见上一见。回来一见洪谦等,自是“清减”,又看土司子弟等衣着与中原极不同,又特问了几句。这些个年轻人却是会说些儿官话的,只是咬字极不准,官家费老大劲儿与头两个答了几句,后头的便不敢一一与他们问好了,只笼统说:“尔等既慕风化,有心向学,善莫大焉。”允其就学。

洪谦见官家眼下青黑,面­色­黑中带青,说话有气无力,挥挥手儿也是懒洋洋,心便不由提了起来官家这面相看着便透着股死气哩。官家却已有些恹恹,他法事做了无数,却总要梦着故去妻儿,今见旁人生机勃勃,越发索然无味,命洪谦等人退下。

洪谦又领诸人往政事堂复命。政事堂前接洪谦安抚之策,内里有安抚土司,诱其子弟赴京读书,学成之后归去,是添一亲朝廷之土司,而减一作乱之蛮夷。这便合了“教化”、“开化”之意,政事堂称其善。今见其果然诱了许多人来,宰相们也是笑容满面。这些个宰相里头,北人居多,南人只有靳敏一个,听着那偏了三千里的“官话”心头大感亲切,絮絮说了不少话儿。其余宰相乐得不与这些人伤神,也笑吟吟看着。

土司子弟离家数千里,沿途见闻已觉天宽地广,及入京,更有望洋兴叹之感。原在家里,觉寨外城池也算热闹,入京方知何谓繁华。不由更生敬畏之意。

因有土司子弟在,许多话儿便不好多说,诸相又以洪谦离家日久,不好多做耽搁,命他往左近交还印信符节,携土司子弟交往四夷馆,便可归家。到了四夷馆,各安置下,颇有些儿依依不舍。

洪谦道:“好生读书,都在京中,但有不便,可说与师生,若有人阻挠,也可来寻我。”土司子弟一路来也知洪谦身份,不好一直陪伴,只得与他辞别。这些个土司子弟,头一课不是读书,而是习官话礼仪这却是后话了。

却说洪谦一路心中便担心着秀英,秀英孕期算来早该生产,却不知为何未有消息传于他耳中。北乡侯府离禁宫并不甚遥远,倾刻便至。未到门首,那程实早于街口道旁迎迓。洪谦跳下马来,手里拎着马鞭问他:“你如何得知的消息?”

程实道:“官人一到京郊驿站,两侯府便有人得了消息报了来,是以娘子打发小的来迎官人。”

洪谦道:“娘子如何?”

程实道:“挂心官人,却也能吃能睡。东宫里娘娘还打发出两个小公公出来,但有事,宫里也能晓得。却不知为何,到了日子哥儿不肯下来。两侯府并亲家处都雇了稳婆送来,皆是积年老手,勾来咱家住下了。”

洪谦道:“回去说话。”

匆匆间进了家门儿,金哥、林辰并张家兄弟皆上学去了,洪谦径往后头来看秀英。素姐正与秀英一处说话里,许是养了几个孩子秀英心底软和了,又许是素姐近来总不生事两鬓已白却只管念佛委实可怜,抑或是洪谦远行秀英心中没着没落想有个人说话儿,母女两个近来相处倒好。看素姐满眼担忧,秀英心中倒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以前往母亲未免苛刻了。

素姐正说:“这许是你心绪不佳之故,待姑爷回来了,你这也就好了,”说着,将手儿平放于秀英腹上,念叨道,“休再难为你娘哩,出来罢。”

洪谦回来时,便见着这副情景,素姐颇有些儿局促,说一声:“你们说话儿。”便自去房儿里与菩萨上香。

洪谦回来了,且甚事没做,阖家上下心便安了下来。秀英见着他,泪珠儿不由落了下来,一手扶腰一手抚腹,道:“没良心的贼,你可回来了,这孽障不照你面儿不肯下来哩。”洪谦道:“他是心疼亲娘哩,怕你仓促生产,没人照应,方不肯来。这是数落我哩。”两人一递一递说话儿,秀英心渐安,洪谦却想,后半晌该见见大夫、稳婆。

所谓“道法自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乃是常态,孩子不下来,绝非好事。果不其然,­妇­科圣手与稳婆们众口一词:“须得催产。”­妇­科圣手更说:“更拖下去,恐呣子皆不得安。君侯休信那月份多的便能生出圣贤来,那些个皆无实据。”

顺产且要耗神费力,何况催产?洪谦素果断,此时心中也不免焦灼起来,书房内踱了数个圈儿,终拿定了主意:“便催产罢。”他心里,儿子也有两个了,秀英安危顶要紧,再叫她怀下去,恐秀英身子要受不住。这孩子顺利产下更好,有个三长两短,也只当与自己夫­妇­无缘,抑或是去与他先头的哥团聚去了。

催产前先辨胎位,胎儿已入盆,胎位正与不正,隔肚皮甚也看不着,稳婆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摸着、耳听着,也只有七分把握。洪谦听了便说:“便是一分把握也没有,也当催产了。头一样是保住大人。”

那儿科大夫道:“如此,先用些药,不行时,再施针。”他难得遇着保大人的男子,却曾遇着许多保孩子的人家,无论产房内生产的、产房外等候的,都想保孩子。还遇有一家­妇­人,生产时外头婆婆要保孩子、丈夫一言不发,末了大小均安,她自家不晓得,数年后始知真相,婆媳不合直至婆婆去世。

洪谦亲与秀英说了:“这小子不急,我却急了,怕他憋闷坏了……问过大夫,顶好催产。”秀英脸有些儿肿,此时满面煞白,似个发面馒头一般,道:“你拿主意罢,我……听你的……若我有个不好,你须看顾好金哥、珍哥两个,要叫他两个卧冰求鲁、芦花顺母,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不放过那贱人!”

洪谦哭笑不得:“娘子,我不是那样人!”

大夫自秀英到产期而不发动时,便暗中预备下了催产事宜,此事端的是万事俱备,只等能做主的人发个话儿。催产时,洪谦于旁看着,待秀英发动,他便叫两个五大三粗的稳婆“请”将出去,只能于房门外踱步。秀英这一胎生得比头胎生玉姐时还要艰难,直到子夜时分,方产下一男,颇肥壮,脸儿虽皱着,份量一丝儿也不轻,哭声亦颇宏亮。

洪谦大喜,命人请素姐来伴秀英,自封了五十两一个大红封儿与大夫,又稳婆一人各二十两,且命厨下置酒炖­肉­,款待诸人。天亮时分,又遣人往各处交好人家送信,自家冷水擦一把脸儿,换身衣裳便去朝上站班了。

这日早朝,周围的人都觉着北乡侯心绪大好,他人尚未入京时本章先上,朝上早议了他的功劳、定下与他的赏赐。洪谦已因女儿入主东宫封为北乡侯,且此番功劳称不上太大,故不升爵位,他又做国子监司业,官位亦是不低,政事堂便议定,赐他帛五百匹,金五百两,录其一子。

然朝上并不宣读,众人便不由想,难不成他已知道了?洪谦实不知道这内情,他开心,实是为着老婆与他添了个儿子。梁宿看他这样子,暗道毕竟还年轻,又头回立这等大功劳。却又存了提点他“宠辱不惊”的心思。

一散朝,便往洪谦处行来,洪谦面上犹带笑意,看着梁宿往他面前行来,忙一揖礼:“梁相公。”梁宿道:“一道儿走罢。”想着当行至个人少偏僻处,才好将话说出,否则大庭广众之下,未免有些儿扫了洪谦的脸面他与洪谦两个又不须做戏,叫人记上一笔。

洪谦笑道:“容我追上太子请他递个话儿与太子妃,内子昨夜产下一子,恐太子妃担心。”梁宿顿悟:“你今日早朝咧开了嘴儿,便是为着这个?”洪谦道:“正是。”却不好说催产一类的话儿,毕竟有些儿不好。梁宿便将劝诫都收了,道:“你速去,我这里无碍要紧事,不过是问你越凌之事。”

这却是洪谦归来前写信与梁宿,请代为周旋与梁宿生母一轴诰命,好接往西南去随子赴任。政事堂也须议之再三方能定下,却不急在此一时了。洪谦一拱手儿:“这几日我必亲与相公分说。”

却追上九哥,如此这般一说。因玉姐时常算一算日子,九哥也晓得秀英晚产之事,今听又多了个小舅子,也是欢喜:“岳父真个是双喜临门。”洪谦笑道:“借殿下吉言。”九哥心内原有亲近之意,话便多些儿,将政事堂先时所议之赏格说出。洪谦一低头,拱手道:“臣子尚幼。”

九哥以他话中有推辞之意,便道这岳父真个高风亮节,也是洪谦先时功夫做到,九哥道他是个好人,是以有此一想。不意洪谦抬起头儿来道:“臣愁且来不及哩,且想不着这风骨一事。殿下知道的,金哥姓个程,是程家人,却又是我长子。珍哥虽是次子,却是姓洪的头个儿子……臣须得趁他们都还小,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否则日后便是祸根。”

九哥一怔,才想起来,他这岳父做过赘婿,硬将归宗后生的儿子与了程家。程家户主现还是素姐,依旧是个女户。那素姐年纪也大了,不知能否看着金哥成年,届时金哥是分出去立户还是留于家中?分出,年幼,不分出,北乡侯府内便有些混乱了。待金哥锦绣乡里长到十六岁成丁,晓得这家不是他的,不知又当如何了。

九哥略一寻思,便有了些儿循私的意思:【此事眼下却不好叫大姐知晓,免教她忧虑太多,总我还是太子,也还看顾得金哥。能与金哥争个侯爵也好,争不得,但他入仕,更好看顾哩。】心内打定主意,却不与洪谦先说,是恐日后事情不谐,免生芥蒂,只说:“大姐多个兄弟总是好事,她听了必是欢喜的。原在家时,娘……婶子也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大姐是好女,金哥弟兄几个与她一母同胞,想也不会差了。”

洪谦额角一跳,深觉这女婿油滑,也确是安慰自己,却又说着玉姐如今过得极好,果然不着嫁时衣。恨恨想,女婿油滑了,玉姐未知察觉不曾?却要设法提醒一二的。

112、吃醋

九哥心里已拿了要护着小舅子的主意,甭管这小舅子是不是与他娘子一个姓儿。且金哥他是在江州时常见的,金哥话不多,却于定亲后亲近娘子时一个极好的帮手,九哥心里多少存着心分儿香火情。他心里既要帮着金哥,便不觉洪谦这担心算是担心。

既是岳父担心,九哥便欲将儿子会说话的好消息说出来,好叫岳父开心一下。洪谦也不过是愁这一下子,他原不是个爱钻牛角尖儿的人,有了事儿便想法儿将事儿结了,整天价愁眉哭脸儿,那便是素姐了。是以洪谦只与九哥面前提这么一提,尚在太子跟前,哪怕是自己女婿,也不好走神儿走到自己儿子身上。

这一看太子不打紧,却见九哥面皮一抖一抖,想笑又不敢笑,嘴角儿一抽一抽,两只拳手握紧,贴着大腿外侧来里擦上几擦。洪谦真个怕自己再不问他想说个甚,他便要憋得浑身抽搐了。当即挤出一个笑影儿来,温和问道:“”

九哥­干­咳两声,自以声音平缓,洪谦听来却是兴奋异常,只听他道:“章哥会叫爹啦!”

洪谦亦颇开心,东宫儿子长大了,国本渐稳,自是好事。心内却颇遗憾,宫内规矩繁多,不好将外孙儿抱来逗上一逗,教他叫声外祖父来听。

九哥这二年来乖觉不少,见岳父面露思念之­色­,忙又添上一句:“他还是先会叫的娘哩。”难得女婿有这份子心,洪谦笑道:“小孩儿都是这般样子的,初学说话时你急得满头冒汗,他也蹦不出一个字儿来。待他学会了,便要处处显摆,一日能唤你三百声儿,听得耳朵起茧。殿下此时开怀,以后休要觉着烦才是。”

九哥笑道:“我听一辈子也不会觉着烦哩。”洪谦却不知九哥心情,原本便不想离开本家,入了宫里先是两宫冷淡,官家初是亲近却又攒着劲儿想自生个儿子、也与他疏远了。现在几处虽都好了些儿,九哥心内,这偌大皇宫,心意相通的家人,唯他妻儿而已。官家等人,礼法情面耳。

翁婿两个寒暄几句,洪谦惦记着刚出生的儿子,九哥惦记着回去好多听章哥唤他几声爹,都散了。

洪谦归家,已有许多亲近之人、奉承之人或亲至、或遣心腹人至,都来道喜。郦玉堂家里申氏携着长媳也来道贺,申氏自打亲生的儿子九哥叫宫里人坑了去,合家增光添彩,唯她心内实开怀不起来,却又须为全家做打算,今既返京,少不得带着长媳出来走动走动。见了面儿先互致问候,申氏长媳比秀英小不几岁儿,依旧执晚辈礼,秀英坐于床上,忙叫小喜儿搀她起来,又命:“抱宝哥来与亲家看。”

北乡侯府内确如洪谦所言,到了金哥这一辈儿上,次序便有些个混乱,玉姐排行头个,唤做大姐自无疑问。按礼法倒是好办,奈何若是程家如今还有个能支撑的人倒也罢了,如今程家便只有素姐与金哥两个,法理不外人情,且金哥又是洪谦夫­妇­亲生,头生儿子心里自是不同的,如何肯忍心叫他在父母家还要如同客人一般?

是以洪家儿子的称呼,且不叫个次序,只唤他们名儿。民间也有这等说话,小孩儿名字叫越多人叫唤,越能活得健壮长久。仆役唤便唤了,又仆役里如李妈妈等人,在这家内的时候儿比金哥年纪还要长,这般称呼也不算不得无礼。

这宝哥便随着哥哥们的风俗,家下都直唤其名。

那申氏看着这新生的哥儿,眼睛便粘着拿不下来。她儿媳­妇­儿,家下唤做大娘的便朝秀英分说:“我们阿家想孙子哩,夫人海涵。”秀英叹道:“我也想哩,一般的心。这孩儿若在跟前了,还要觉着他烦。若是想看抬腿便能看着,也不至这般想。总是因轻易看不着,才这般牵肠挂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哪个都是心头­肉­,只是这见不着的,总要多想一些儿。在我跟前的,想着他但有个不顺意,我都能护着,这不在跟前的,他跤跌了,休说手儿够不着扶他一下儿,就是眼睛,也看不着他跤跌了。这心里,如何能不惦记?时常想,他是冷了还是饿了,想不想我了。”

说得申氏不由掉下泪儿来,拉着秀英的手儿道:“九哥有玉姐照看着,我不想他哩,玉姐有九哥,也不会叫她吃亏儿的,亲家也放心。”秀英道:“我晓得哩,九哥若不好,我也不会将玉姐许与他,他那会儿又不是太子,由不得人不嫁!只是这父母的心,离得远了,纵知道他好好的,又岂能不想?”

秀英说这许多,却是为着开解大娘,大哥总不是申氏亲生,申氏好容易熬至今日,公婆丈夫敬重,子女儿媳敬服,若因着九哥远离分外惦记,叫留在家里的儿子媳­妇­心生芥蒂,昔日功夫便全白费了。且九哥是要不回来了,申氏还须这些儿子供养终老。

那大娘却实不曾想着这许多,初嫁时还有些个惶恐,及过门儿,见这婆母为人极好,十余年相处下来,早不将申氏看做外人。回家后还要说大哥:“得空儿与九哥多说说话儿,回来学与阿家听,她想哩。纵与太子不好多说,打听一下子东宫大哥,回来说说。”

大哥道:“我晓得娘想着九哥那一家子,我也想他,他打小儿便心眼儿实诚,宫里头污糟事儿又多,咱在京中这些年,听得还少了?就怕他犯了犟,死不低头儿。”大娘道:“还有九娘哩,她在这家里时日虽短,我却看她不是个面团­性­儿。”大哥道:“那也不能单指望个女人,咱家没兴作叫女人顶在头里的。”

大娘心里一甜,声儿也放缓了:“咱们成亲,爹娘打发咱在京里守宅子的时候,娘还唤我去嘱咐,说你心眼儿实诚,又好犯犟,怕你死不低头,叫我多担待哩。你如今也好拿这个话来说九哥了。你既能将人事处好,何不信自己兄弟也能将事做好?”

大哥道:“我是信他,也不能不惦记他。”大娘道:“可见人心是一样的了。咱自谨慎,休惹事儿,便是与东宫帮忙了。”

话说九哥脚下轻快回了东宫,却见玉姐正撩着章哥说话,原要说洪家好消息的,见着妻儿两个脸对脸儿,都是白净可爱,不由上来先与妻儿戏笑一阵,不想逗了半日,章哥打个哈欠,一个字儿也不与这两个无聊夫妻。

小茶儿笑着上来道:“大哥该吃­奶­了,许是饿了没力气说话。”九哥这才将食指自章哥下巴上移开来,笑着与拇指对着搓了一搓,婴儿皮肤极­嫩­,章哥小下巴有两层,­肉­乎乎,触感极佳。玉姐看了,也不拦他,由着他回味。待他将手放下,又作个威严状,才问他:“看你这步子轻快的,想是有好事儿?”

九哥道:“说了你休要跳将起来。”玉姐道:“你说,我不跳。不是,我才没那般不稳重哩。”九哥道:“咱儿子又多了个舅舅。”

玉姐不曾跳起来,却是开心得手有些麻了,追问一句:“那我娘呢?”九哥道:“岳父大人看着极­精­神。”玉姐才放下心来,情知未必能出宫去看,便也习惯了这隔墙挂心。反与九哥说起皇后之事:“崇庆殿娘娘请示慈宫,年前年后的,欲放些个宫人。”

九哥道:“这是好事,难为她能想到。”玉姐笑道:“她执掌后宫这许多年,还能真个甚事不懂?我只不知,这要放出多少宫人,是每殿都要放,还是怎地?倘放的人多了,人不够,这新来的又要如何分派?”九哥心生警觉:“她又要生事不成?”玉姐道:“慈寿殿近来倒是安静不少,想是在静养,崇庆殿却是真个看不透了,我越发觉着,两宫是不是已离心了?”

九哥细细一想,展眉道:“若是赵隐王不癫狂,你想齐王、鲁王可能共存?”玉姐道:“原来根子在这里。怪道慈宫先透了风声儿与我哩,我还想她是不是故弄玄虚。”九哥道:“是与不是,她们都不是一条心了。想两宫原也是同族,怎地闹到如今这片田地来?”玉姐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们眼前那一份利太大,否则何以先时你我受那些挤兑来?”

九哥经她一提,却忆及官家先时意在生个亲生儿子的事,心里也是百味杂陈说要过继的是你,想要生儿子的也是你。又觉着惭愧,事情业已过去,且自做了父亲,九哥也略能明白官家之心,官家身体近来又日渐不好,九哥又不好意思责怪于他了。

玉姐悄拿眼看他脸­色­,便知他虽是个好人,却不是没有脾气的,慈宫还略好些儿,他对中宫的成见却是颇深。玉姐难得见九哥对谁有大不满,崇庆殿却必是数得上号儿的。玉姐虽不明白所谓“矛盾理论”,却也晓得,有些个时候,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两个人便会更亲密。何况崇庆殿对东宫也是真个不甚好。

果然九哥道:“她们如何,咱自心中有数便是,章哥愈发要看紧些儿,哪怕是慈宫那里,也休要丢开了手交付。”玉姐嗔道:“这还用说?我也极少抱他往外处去,纵去了也绝不许离了|­乳­母的手。他还小,只吃­奶­,到吃饭时,不许他一丝儿外头的吃食。”

九哥心里升起无限愧疚,他生父是个万事不­操­心的人,幼年时见母亲劳碌,心里便立誓:我以后定不似爹这般,必不叫妻子­操­心。不想世事无常,偏叫他过继做了太子,宫里人又不真心,小夫妻两个一点闲心没少­操­。尤以玉姐身处宫中,所直面者无不险恶。

九哥伸手抚上玉姐面颊:“你受苦啦。熬过这些日子,往后便后好了。至如两宫,她们对你笑,你便也对她们笑,她们板脸儿,你也板脸儿,休吃了亏儿去。”玉姐道:“有你这句话在,甚事我也不觉得苦了。自入宫至今,你见着我吃亏了不曾?”

九哥道:“小心总是没有坏处的。这新宫人,不知道要用来做甚?”他想的恐是刺探、为不法事。玉姐除开想到这个,还想着刚入宫时中宫与的妙龄宫女了。便斜眼儿看九哥,眼波流转,戏道:“明刀明枪我却是不怕的,凭她甚样好人儿,我只不要。怕只怕她想新瓶装旧酒哩,只不知你想不想喝?”

九哥一怔,看她脸上似笑非笑的小模样儿,心里头一阵发痒,不由凑过头去,在她耳边道:“还记着那个?我早忘了,你醋了?”

九哥正在长个儿的年纪,这二年身量越发高了。玉姐成婚时与他个头儿差不多大,如今却只好微仰起脖儿来看他,却又扭起脸来,拿半边儿侧脸对他,凤眼儿一挑、嘴角儿往上一勾:“是便怎地?现还能提起来,想你还没忘哩,当我的面儿扯谎,你好能耐。”九哥清清嗓子,正­色­道:“醋虽开胃,多了便要倒牙,娘子还是少喝为佳。”

玉姐眼睛眯将起来,一转身儿,揪起九哥领子,九哥不紧不慢地道:“我便不与娘子上醋了。”玉姐一个绷不住,手也软了,人也笑瘫了,九哥从容将她揽入怀中,叹道:“常闻忠臣难做,总是屡谏不听,娘子熟读经史,可有以教我?”玉姐仰着脸儿看他,见他眼中一片笑意,便将鼻子一皱道:“你听便是了。”

九哥之本意,乃是叫玉姐听他一片心,这门亲事,原是他做梦都想的,却不知妻子心里是否也这般看他。不想玉姐这般答,方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太子,问这话儿,倒有些似奏对了,不由有些讪讪。玉姐却也正­色­道:“我说了,你不听?”

九哥尚迷惘,玉姐眼神儿愈发犀利了,九哥叫她刺得一个激零,连声:“听的听的听的,”又说,“又不是臣,你是我妻……”

玉姐拖长了调子:“嗯?”他一声儿。

九哥道:“妻者,齐也。更要听的。”

玉姐这回真个笑将起来,又口里空啐了他一下儿。九哥看她笑脸,只觉春日已至,趁势上前偷亲了一记。玉姐也不恼,只似笑非笑看他,眼睛里似要滴出水儿来。两人腻腻歪歪,九哥口里便发­干­,伸手往桌儿上够半盏残茶吃了润喉。玉姐低着头儿,径往桌儿上取了茶窠子里的茶壶,与他倒茶:“多咱没吃过茶哩,好吃人的残茶。”

九哥也不接话,又将杯中茶吃尽,却将又板了脸儿,将手里茶盏缓缓放于桌上。玉姐见他忽地僵硬了身体,又面容整肃,却听他磕磕绊绊,也不看自己,只说:“你、你、你也不要闲、闲坐,闷、闷了看看书……前头还有事我先去了我晚间再回来!”

玉姐一怔,眼睁睁看着他匆忙起身,逃命也似飞奔而出。玉姐呆呆坐着,忽地双颊泛红,将手绢儿一拧,复又理起来挡于面前,低低笑了起来。这呆子这般逃命法,是怕白昼宣-­淫­罢?耳朵都红了,还道她看不见?

却说九哥逃往书房里去,确是面红耳赤,挥去宦官宫女,自抽屉里摸出本书来。这却不是甚正经书,乃是本话本,边儿已略有些儿起毛了,想是平时翻阅颇勤。这话本乃是茶楼酒肆又或是瓦子里说书人说书的稿子,此时说书所说的故事皆不甚长,短短一篇,多是说些个市井百态,自也少不了私情姻缘。

九哥毕竟年轻,于宫外时虽上进,却也会悄悄儿偷看两本,入宫便都捎了来。那等“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他看了自是嗤之以鼻,然却于那­妇­人好醋一条起了些小心思,总想试上玉姐一试。先时玉姐打发宫人走,用的是大义名份,九哥吃不准她心思。

原不曾想今日话赶话,能叫玉姐说“醋了便怎地”,真是意外之喜。越想便越心神激荡,终忍不住,逃将出来。将话本儿里那吃醋­妇­人看了又看,暗道,哪有我娘子醋得好看?!

心内有事,一后半晌便魂不守舍,亏得如今西南、北地皆无事,并无甚大事要他去议,这才叫他有功夫发一后半晌的呆。冬日昼短,眼看天­色­渐暗,他便匆匆往寻妻儿去。

且先故作正经逗一回章哥,逗得章哥暴躁起来,两条小腿儿极有力往榻上蹬了两蹬,小胳膊空中乱舞,他才没良心地笑将起来。用晚膳时便叫小茶儿将章哥抱下去喂­奶­,哄他睡了。自己却亲执壶,要与玉姐斟酒,两个一递一递吃将起来。玉姐吃不两杯,颊便泛红,九哥看她时,只见这灯烛下的妻子比平日更美三分,不由心猿意马了起来。伸手去握了玉姐的手,道:“慢些儿吃,吃急了易醉。”

玉姐将手里盅儿递他口边:“那你代我一个。”九哥就着她心里吃尽一杯,却叼着酒盅儿往外一丢,渐靠将上来……

(XXOO,自行脑补)

自此,小夫妻两个愈发亲厚,说不尽柔情蜜意。这日玉姐因宝哥满月等皆不往娘家观礼,意颇惆怅。九哥知其意,特特多来陪她。恰逢着玉姐收看新衣,见着内里一件男装,是玉姐尺寸,不由心动:“甚时候,咱们再出去跑跑马?”

玉姐伸手扯扯他面颊道:“你原好作正经样儿,甚时候学的会讨好人了?”九哥道:“不是学来。”玉姐松开手儿,与他揉上一揉,故拿眼睛狐疑看他,看得九哥不自在,道:“你那样儿好看。”玉姐啐一声:“登徒子。”九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来,见你何需爬墙?我们一道出行,自也不用瞒着旁人。你要不喜欢,便不去了。”

玉姐在这宫里也是闷得慌,听他说要不去了,忙道:“去的,去的。”却见他笑得怪异,佯怒道:“你好正经人儿!怎地越来越不老实了?”

九哥也不知为甚于她面前越发要如此,只觉心头畅快。满心满眼,都是:她醋了!真好看!

113、试儿

九哥果然是个说到说到的人,官家如今不大管事,九哥肩上担子沉了不少,却依旧抽出空儿来携了玉姐往外出游猎一回。因本朝风俗,宫中亦不重武,宫中惯例,太子妃每季衣裳里便无有这游猎的装束。玉姐正好翻出做的男装来,冬季里的是灰鼠里子青绸面儿的箭袖,配小羊皮靴子,将头上金丝髻儿摘下,“易钗而弁”。

两个出了宫,都觉心情舒畅,九哥镇日里叫国事烦心,又要听官家诉苦,亏得他自幼有郦玉堂这个爹搓磨,心­性­沉静,方没有不耐烦。玉姐却是打小儿野惯了的,在江州时,洪谦、苏正等皆喜偕她出游,令知市井百态。一入京中,在娘家倒也能出门会友,及进宫,却只有这四方天地,唯一一次出去,还是送洪谦南下。

两个都有些儿玩脱了,九哥骑术较玉姐为高,策马跑开,待发现时早超了玉姐一箭地,忙拨转马头来寻她。玉姐声儿里带着喘,道:“你跑得恁般快,可欢哩?”九哥朝她一伸手儿,丢个眼­色­过去,玉姐将眼睛去看周围随从,一咬牙,将手儿与他,九哥肩头,臂上发力,将玉姐整个儿扯往自己身前马鞍上。

随从等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儿里,又咽下去了,年轻的固然偷笑,年长的却暗中埋怨:这太子好不晓事,倘若你一时失手,跌伤了太子妃,你没个事,我们回去却要跟着挨骂了。越发警惕,生恐这夫­妇­二人又要生出甚个幺蛾子来。

好在九哥不是那等好疯的,玉姐虽胆大,毕竟是女子,更矜正室身份,亦不做撺掇冒险之事。

这小夫妻二人外头玩得畅快,同乘而归。到得东宫,玉姐道:“风尘仆仆,且换身衣裳再去弄旁的事儿。”九哥深以为然。正携手往后欲换衣裳时,李长福匆匆迎将上来:“殿下、娘娘,梁相公与靳相公等了有一盏茶了。”

玉姐心道,怎地只出去这一会儿,便叫宰相逮个正着了?又想恐有急事,否则九哥出行,又非私自出宫,宰相必是知道的。忙推九哥道:“恐是急事,你”九哥拂拂前摆,道:“我先去见他们。”玉姐叫住他,与他正了正头上冠儿,道:“休急,虽是急事,恐也不甚大,否则早找将出去了。”

九哥一点头,急往前寻两位宰相去了,玉姐却慢条厮理问李长福:“大哥淘气了不曾?”李长福陪笑道:“大哥极好的,程娘子早间还教他查数儿来。”玉姐道:“她是个用心的人。”李长福晓得小茶儿是玉姐娘家旧仆,自不会说些挑拨离间之语,顺着玉姐的话头儿,赞了她几句。玉姐这才问:“两位相公这般急促,可说了是甚事不曾?”

李长福道:“奴婢哪敢问宰相?不过……看两位面有急­色­,行止却又不甚急躁,当是于相公们不是甚大事,却又关着咱们这里。”玉姐从不觉小瞧了这些宦官宫人,禁宫里能存活下来,必有过人之处,却不想李长福如此细致入微,轻轻“哦?”一声。

李长福亦不敢卖关子,续道:“倒是两位相公闻说娘娘与殿下尚未归来时,面­色­有些儿不大好看。”说完便将又低眉顺眼儿,垂着手儿跟着玉姐身后,玉姐扭脸儿看他时,他却又悄抬眼儿打量玉姐。玉姐一笑:“你倒机警。”李长福年纪比玉姐长上十余岁,听玉姐这般说他,却一丝儿恼意也无,只陪笑道:“娘娘这奖了。”玉姐不免多看他一眼。

李长福心头一喜,满宫里有眼睛的都看得见,这个娘娘不同寻常,与太子伉俪情深,只可惜原是宫外成婚,平日习惯与宫内不同不惯用宦官,却好信宫外带来的几个宫人。两宫都治她不了,李长福也不生那背主之心,只好挖空心思于玉姐面前卖弄能为,好叫这女主人知道他有用处。今日有玉姐这一语夸赞,李长福也颇觉满意。

果然不出数月,玉姐渐将一些事务交与他管,使他与外交往、管束宫人宦官等。

却说九哥因听说梁宿、靳敏似有急事来寻,衣裳也不及换,便往寻他两个。二人皆是宰相,养气功夫到家,来时面露急­色­,真个叫引入殿内喝茶,却也坐得四平八稳,还要品一品这东宫茶水,茶是好茶,水是每日宫中使水车往郊外山里运来的上好泉水。两个品茶也品得怡然自得。

虽都是老者,依旧耳不聋、眼不花,闻得脚步声,都放下茶盏儿,将面皮一抖,眼中复现焦急之情。都起身,抬头见九哥进来,一看之下,又对着九哥身上衣裳皱一下眉。他们是晓得九哥出行的,拦是不好拦,九哥并不耽于此道,然两文臣,见储君外头游猎如此欢乐,心内实不甚欢喜。

九哥却先致歉,道是回来得迟,叫两位久等。梁宿亦回一句:“还望殿下日后少田猎。”九哥颔首,道:“受教了。”因问梁宿为何而来。

梁宿道:“今日政事堂翻看本章,靳敏见着一份上书,事涉北乡侯,故我二人急来见太子。”

九哥道:“这却奇了,北乡侯自西南归来,因又得了幼子,镇日并无甚交际,他又不好生事,有甚值得上本的?”

靳敏躬身道:“却是为着他西南立功事。”

经靳敏解说,九哥方明白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原来朝廷赏功,洪谦除得了金帛外,还与荫录一子。这赏格是早经拟好了的,上下皆无异议,不意拟旨时却又遇着件尴尬事儿金哥究竟在不在荫封子弟之内?为着金哥身份,暗地里便吵将起来。

因洪谦原是赘婿,这金哥随了母姓,然究原先之契书,金哥并不是在他做赘婿时生的。然金哥又确是他长子,且是入了程氏宗谱的。便有人以金哥是出继,有人以金哥并非出继乃是依赘婿之惯例。两下里吵得不可开交。

若是出继,则洪谦之功荫与金哥无关,若非出继,却又有另一种说法。一方说:“已非同姓,如何得荫?”另一方说:“难道程炎非洪谦亲子?程炎并非出继为赵质之后。”

九哥忽明此中关窍,洪谦外戚贵重,人品高洁,荫与不荫,皆不算大事。事在“出继”二字,九哥自家也是出继来的。

梁宿见他似是明白了,心中更是紧张,官家与九哥两个,他更喜欢九哥,然若九哥将亲生父母置于官家之上,他便是要死谏的。眼见官家一日不如一日,行将就木,未知九哥将来是个甚样章程,梁宿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却要借此事试一试九哥心意。

九哥沉吟半晌,将拳头捏起抵着嘴儿,许久方道:“虽是骨­肉­之亲,血浓于水,终是两姓旁人。荫子可,袭爵不可。”

梁宿大大放心,躬身道:“如此,臣等明白。”

九哥道:“新年将近,官家龙体欠安,休要为些许小事争吵,惹他老人家生烦。”

梁宿道:“这是自然。主忧臣辱。”

九哥虽心绪不甚好,然两宰相来,便不能这般轻易放他们走,索­性­与他们说些个官职变动之事。

靳敏道:“官不可久在其位,以防其结党,亦是保全之意。”九哥道:“明年却经调哪几个?”梁宿答曰:“臣请以丁玮为相,其人敏达­干­练,有捷才,为政尚在臣之上,惜乎时运不济,倒有十年在丁忧里过了。”

九哥知道丁玮是何人,道:“我知丁玮其人。只是……此事须禀官家。”

梁宿道:“这是自然,我等议来,怎能不问官家与殿下?臣子们须有个章程,方好请官家定夺。”

九哥点头道:“这也是。”靳敏便说:“礼部尚书便由朱震接任。”九哥道:“则大理寺卿何人可堪任?”

靳敏微一笑,道:“东南路转运使温孝全可也。”

九哥道:“温孝全在东南路七年,未见有失,也是时候回来了。我仿佛记着他还是个状元?”靳敏一躬身:“正是。”九哥心里越发明亮,这温孝全是哪个,他全记起来了。

温孝全幼有神童之名,虽不如谢虞,也是一时人杰,中状元时年纪也不算大,因志存高远,便不曾早早娶妻。一朝独占鳌首,榜下捉婿自也叫个大官儿捉了去!彼时梁宿还不是宰相,却是礼部尚书,品定名次时他与官家、宰相一同看着的,下手自比旁人快三分,将长女许与温孝全。

温孝全却不是褚梦麟那般奇异之辈,其人固有大志,便不肯叫小节误了。上孝父母亲长,中敬妻子,下抚子侄,端的是个正人君子。又为官颇有节­操­,又少苛政。

看梁宿两鬓斑斑,九哥便知这温孝全恐与梁宿儿子一样,是梁宿寄予厚望,盼他能封麻拜相的。温孝全现在不惑之年,曾出镇地方,又知转运等事,归京为九卿,不数年可为尚书加殿阁大学士,五十余岁为相也不算老。

九哥嘴角儿一抽,道:“如此,甚好。”

梁、靳二人满意而归,九哥唯有苦笑而已。笑着笑着,忽地笑容一凝,这个靳敏,先前不是依附慈寿殿的么?怎地这回却陪着梁宿一道来了?他却不知,靳敏的儿子因才华不如乃父,勉强只做了个同进士,升迁上略有些儿艰难,时至今日也不过是一知府,是梁宿见靳敏之子人虽略迂,倒也正直,出力将他所辖之地调换,由一中等州郡,换至富庶之地。且说他是个好御史的苗子。

靳敏也有几个妾,儿子却只有这老妻生养的一根独苗。靳敏本人才学也是有的,不合因欲为相,攀了裙带,倒叫亲生儿子引以为羞,父子间并不亲近。靳敏每欲传授为官之道,他那儿子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丝也不放在心上。出了家门儿为官,便将这些个抛于脑后。若非他是宰相儿子,早不知叫黜落何方了。

靳敏亦年高,也思后路,榜下捉婿捉的几个女婿有才固有才,却不如温孝全了,宰相也做不得,尚书也差几分。女婿终是外人,还是要指望着这个儿子,是以不得不将姿态放低,以期儿子有人照应。

九哥这里心里委实有些儿恼了,他不知靳敏儿子之事,却觉叫人拿着岳父家事敲打与他真个可气。洪谦是他素敬的,玉姐是他素爱的,更兼有个章哥占了他满心满眼,暗暗下了决心,决不叫章哥过得如他幼年时那般。何况程氏乃是女户人家,原就该怜悯一二,何故要叫人拿来舌头底下过一遍?连他自家也不曾发觉,这底子里还是因着亲生父母被影­射­,令他生了不快。

梁、靳二人却是不晓得九哥心里有了个小疙瘩,梁宿觉九哥守礼,是个好的,便放心。靳敏觉这太子好说话,且梁宿又照看他儿子,他也满意。

次日朝会,洪谦荫子一事果叫提了出来。上有九哥暗中发了话儿,中有梁宿不欲此事闹大,那丁玮乖觉,又是礼部尚书,果叫他引经据典,将九哥意思证了出来。洪谦心中生起一股暗火,以他心机,如何看不出这内里门道?却恼诸人于他儿子皆幼之时便将兄弟分作不同。

然事已至此,只好自己先开导开导金哥,免教他自外人口中听了些不好的话,心生芥蒂。

展眼新年将至,宫内新年较之宫外更为繁琐也更为郑重。玉姐已经过几遭儿,渐也上手,不似初时那般如临大敌了。然今年有一事却与往年格外不同,章哥生日太巧,今年要过周岁了。许多地方都有周岁“试儿”之风俗,宫中这风俗与外头也是大同小异。只因是正旦时节,看的人便格外的多。

郦玉堂自这亲孙子出生便不曾见过,先是婴儿太小,怕见风见光不好抱出来。次后略能抱将出来,也没个道理径抱与他。是以申氏还能看两眼,他去一眼也不曾看过。今番试儿恰逢正旦,他也在几个儿子护持之下于东宫内看了章哥一眼。

宫里试儿,用的都是吉祥物件儿,玉姐命人将内中胭脂等物都撤了去,无论章哥抓着了甚,都有一套好说辞。章哥平日里小茶儿如何不教他?玉姐更有主意,将那印章一面染上朱红朱砂墨的翻往上来,章哥素喜此­色­,伸手便着。周遭一阵放心。官家道:“应有之义。”

其次便伸手够着一杆称来,因此物他平素不曾见过,好奇。那梁宿道:“此可衡量天下。”

再次才是抓着小茶儿千教万教拿一本书来,苏正捋须道:“文以载道。”

众人后头,郦玉堂的长子郦乾生忽觉手上一沉,手里搀着的郦玉堂自看着章哥起便双脚发软,浑身颤抖,郦乾生还道父亲这是激动。此时郦玉堂竟是双膝一软,险些着地,郦乾生忙手上手力将他扶起,唯恐他失态,落人口实,叫九哥也跟着为难。

郦玉堂左手是郦乾生,右手是他最喜爱的第六子,六哥亦察觉,正欲低声相劲,忽听着郦玉堂一声低语,便与他大哥兄弟两个一齐僵住了,只听郦玉堂道:“生得如此之好,面容整丽,如珠似宝,夫人这儿媳­妇­儿定得好!”

真想与他一齐跪下了!

114、帝崩

赶在正旦日过生日,章哥周岁便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了,试儿之结果也叫围观的人满意。然胡妈妈心中颇不自安,她亦是章哥|­乳­母,小茶儿预先教章哥之事她也是明了的,若说小茶儿所做所无里没有玉姐授意,胡妈妈是不信的。只因诸事皆大不过章哥试儿时抓个好彩头,她这才没有作声。

待贺客去了,章哥也叫官家等一­干­君臣人等看得累了,打个哈欠,小茶儿抱他去喂­奶­、哄他睡觉。玉姐将两宫、内外命­妇­送走,留下来看一回章哥,再往慈寿殿里去。胡妈妈觑着空儿上前来,玉姐见她欲言又止,问她:“妈妈有甚话要说?”

胡妈妈平素不喜言语,难得她有话要说,玉姐也觉好奇。胡妈妈期期艾艾,问玉姐:“娘娘,大哥试儿时抓取的,是咱教的,会不会不准的?”

玉姐笑道:“这又有甚?孔子还说‘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哩,除开那顶聪明的与顶笨的,剩下的都要靠教。你教他是甚个样子,他便是甚个样子。那顶聪明的,不用教,教了他也未必肯听。那顶笨的,教不出来,教了他也学不会。章哥的日子还长着哩,好生教便是了。”

胡妈妈知她素来胆大,做事也算得有章法,听她咬文嚼字说了这许多,似也觉着有理,方才不言语了。那头小茶儿哄完章哥,回来说:“大哥已睡着了,娘娘理理冠子,早些往慈寿殿去罢。家里夫人与郡公夫人这会儿都在哩,正好多见一见。”

当下留小茶儿与胡妈妈看着章哥,玉姐自携朵儿、碧桃并几个宫女儿往慈寿殿去。慈寿殿里一室和暖、香风熏人,皇太后年纪大了,老人身上常会有些个气味,是以慈寿殿熏香的味儿比旁处总要浓上两分,她近来也好念个佛,又有檀香味缭绕。今日正旦,内外命­妇­除开朝皇后,顶要紧的是要往慈寿殿与东宫两处去。

东宫太子妃是将来国母,又有章哥周岁,必是要去凑一回热闹的。慈寿殿更不消说,比崇庆殿与东宫更贵重,是以内外命­妇­齐聚之所并非崇庆殿,而是慈寿殿。这许多老老少少的­妇­人聚做一处,皆按品大妆,无论老幼,头上皆擦头油、面上俱搽胭脂,又有口脂、面脂,衣裳上熏的香料味道,连携的绢帕都使香细细熏了。

皇太后人老火力便弱,室内犹暖。十数个大炭盆儿并无数手炉、脚炉的热气将这一室各种香料烘得混作一种难言的味道。玉姐一脚踏进来面上便僵住了,不拘多少年,她都闻不惯这味儿。却还要往慈宫面前去行礼,还要揉一揉脸儿:“还是娘娘这里暖和又热闹,我一路行来,脸都吹硬了。”

慈宫笑道:“那你便常来我这里。”招手儿唤她过去坐着。看的人心里称奇,暗道慈宫怎地忽然对太子妃和气起来了?也有一等心思灵活的,思及方才见着东宫大哥,便猜慈宫这是见动不了东宫,转而笼络了。再看皇后时,也是笑,只是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秀英才出月子不多时,犹显富态,见慈宫如此,也有些个欣慰。无论慈宫是甚样人,玉姐能与人为善便休要与人交恶才是上策。

因慈宫想要众人和睦,众人更也只做和睦样儿,一时说说章哥,一时又说说今年大雪。原来这年冬天雪极多,年前腊月二十七、八便是一场雪,直下到除夕,如今处处屋瓦上还堆着厚厚一层雪,宫里宫外有扫开的雪有许多投入运河。

淑妃因说下了这雪,衬着殿前几株红梅越发好看了。皇后便说:“使人扎起雪人、雪狮等来,看着也是一景儿。”众人皆说这雪好,都凑着趣儿,玉姐却将最后一句“瑞雪兆丰年”留与慈宫去说。果然慈宫一番感叹,道是新年是个丰年,便有人称颂。

玉姐心道,但愿是个丰年罢,否则一日不战,米价一日落不下来,赶上丰年还好平一平这米价,赶上荒年,想平都平不下来。

前面大庆殿亦是热闹非凡,君臣上寿酒,贺官家,又贺太子,言语间皆要带着东宫有了嫡长子,今日又见着了,实乃国之喜事。官家心中百味杂陈,顷刻便醉,退往后更衣命九哥管待群臣。

诸臣你看我、我看你。殿内静悄悄待官家退下,便又热闹起来。九哥躬身送官家,回来站直了一转身儿,眼睛往殿里一扫,无论贤愚皆在其下,一时有些失神。胡向安悄上前半步,轻唤一声:“殿下。”方将他叫醒。

九哥忙敛神,不敢在上首多站,径往下来相劝。诸相颇满意他这般谨慎有理,宗室勋贵亦觉他虽为人刻板,倒不是个冷硬­性­子,也笑开,真个是一堂和气。先走一步的官家,已叫众人忘到脑后了。孝愍太子妃王氏的父亲亦是孝愍太子的舅父,位在原侯下、洪谦上,与原侯搭两句话儿,便转了头与洪谦说长道短,借着三分酒意,只作醉了,拉着洪谦的手儿称兄道弟了起来。

他家原亦有爵,位却不高,传至他父亲时已只有个荫职在身了,官家昔时并不得意,他的姐姐便做了正妃。谁又能料到一默默无闻之皇子最后竟做到官家了呢?王家也因此“中兴”,封做个兴平侯。次后女儿也做了太子妃,这却是元后生前强撑着一力撺掇的婚事。

如今孝愍太子无后,女儿、外孙女儿且要在旁人手下讨生活,兴平侯也与北乡侯热络了起来。

九哥依次应酬毕,却又使人去寻官家,官家心口闷,回来说已自睡去了。九哥便命各各散去,并不趁机收买人心。如苏正等端方之人便更高看他一眼,这些人却不知,九哥固是不欲为,亦是不屑为之。

洪谦见女婿长进,心下也是欣慰,有这样个谨慎女婿,至少不会自己作死,玉姐也安全许多。更兼见着生得极好的外孙儿,洪谦眼里,自然是要长得像他闺女才能这般可爱的。如此便将先时朝议金哥归宿之事的不开心暂抛了去,抬眼却见对面儿郦玉堂冲他拱手,也与他遥遥拱手为礼。

郦玉堂见着宝贝孙子开怀不已,他是太子生父,虽有各种忌讳,鲜少露面儿,却也不少巴结他的人。一递一递敬他酒儿,他心情好,来者不拒,不多时也醉了。正好官家退而更衣不回,九哥与诸人饮酒,父子俩碰个盅儿,郦玉堂心里填得满满的,连说数声“好”。九哥要早散,他也不觉遗憾。

大哥、六哥两个搀着他上车,各各心内腹诽:见着好看的便走不动道儿了!

那头洪谦回家,秀英亦至。洪谦因说:“我们因官家有了酒,便都散了,你却有何事早来?”秀英道:“你们散了,我们如何能再撑得?前头来回两宫,道是官家醉了,慈宫便使皇后去看官家,我们便也散了。”

洪谦道:“新年了,我正有事与你商议哩。”秀英诧异道:“何事?”洪谦道:“金哥终姓个程,却又是你我儿子,我寻思着,两家都要加一条儿家规。”秀英道:“甚样家规?”洪谦道:“洪、程二姓不得通婚。”

秀英一怔,仗着胆子问:“那朱家呢?”她这也是试探之意。

洪谦沉声道:“那个不能急。”脸已­阴­了。秀英不敢说下去,却又转回来道:“既这样,便将两处族谱重新修将起来,人口也少,也不费甚事。开篇第一页便写明来龙去脉。”洪谦称善。洪谦却会安慰自己,道:“如此续了谱儿,两处也都明白了,不过是不同姓不同宗的兄弟了。一个姓儿的不同宗,也就那般了。他们总还是亲兄弟。”

两人又去看过素姐,禀明此事。素姐道:“我从来不晓这些事儿,你们看着合适,便这么办罢。”素姐眼里,她昔年做下错事,总是没脸见这些晚辈,一应事体俱由他们做主。且洪谦为人亦好,又与金哥拼了个官儿来,较之先前江州程家已是好上太多,她原本便是没甚大志向的人,小富即安。

洪谦夫­妇­见她无话,便退将出来,又将三个儿子拢至跟前,越看越欢喜。

那头郦玉堂回家,抓着申氏的手儿,絮絮叨叨说着他那孙子。申氏平日想这章哥想得暗处抹泪,却又须得在人前欢笑。有个人与她一道说说章哥,她心内原是欢喜的,初时听郦玉堂夸赞,极是开怀,也顺着他说。郦玉堂酒多了,有些个人来疯,越说越啰嗦,申氏渐听出味儿,脸儿也变了,指戳他额上:“你终改不了这脾­性­!”弄得九哥在家里便不大快活。

这两处皆算是好的,总是夫妻和睦,又各心安。宫内官家却在焦躁!见着皇后,便想着她对孝愍的不好来。头闷在被子里也不理她,与了皇后一个没趣儿。皇后走开了去,官家又觉偌大宫殿,空空落落,心又生凄凉之感。闭上眼,九哥与诸臣饮宴的样子渐又与孝愍重成一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又想章哥生得白­嫩­肥壮,眉眼如画,他已记不起自己孙子模样了。

一夜也不曾睡好,次日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这官家因正旦这日大宴,一整个正月里都不甚好,勉强支撑而已。有些个典仪只露个脸儿,有些却需扶持方能全礼。朝廷上下都看在眼里,暗道官家恐要大行了。皆于心里思量如何备此大变!

政事堂诸人大为着急,又有户部尚书急得将要上吊,不顾着新没过,各衙尚未理事,非军国大事不议的成例,巴巴儿寻上了梁宿:“相公,听说昨日宫内又召御医了?”梁宿将脸儿一板道:“此非尔等可问!”户部尚书急道:“非是下官多事,为备战胡人,库内银钱实不多了,硬挤也硬不出办一场大事的银钱来了。”

梁宿自是明白“大事”是甚事,无非是官家的丧葬银子罢了。户部尚书道:“原有备着慈宫用的。倒可挪用,只是须三、五年内补上。又有,东宫还有一件大事,竟是无处不要花钱。”

梁宿道:“噤声!”心里暗想了一回,叫御医好生看管着,未必便不能将官家拖上几年,只待这一仗打完,腾出了手儿来,北方军费花费少了,国库自然要充盈些儿。梁宿最满意东宫的,便是不好奢侈,太子如是、太子妃亦如是。每年,凡缴来之租税,大半充入国库,亦有小半用以丰盈内库。遇上个好花费的,将内库花个­精­光,政事堂难道能眼看着皇帝一家挨饿?少不得再拨些儿。先时淑妃与皇后便好赛着花钱,各自儿子册封、纳妃、建府……无不使尽浑身解数要抠出钱来使。

官家眼下却不好早早死去!梁宿此时万想不到,一个月后,他竟没了这个念头。

原来官家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又睡不好,­性­情难得暴躁起来。只说御医不管用,御医满腹的委屈,开了药叫官家吃了静养,他偏半夜不睡好似想去做贼,这病如何能好?!

官家便思起神佛来。他不大亲近不悟,却好信清静。更清静是个修丹鼎的,官家心里,好找清静求两颗丹药,消灾祛病、延年益寿。偏清静虽是个道士,亦有些功利之心,却不曾叫富贵迷了眼睛。古往今来,凡服食丹药的皇帝,除开那个黄帝,就没个长寿的,凡为皇帝炼丹的道门中人,就没个不叫新君砍了头的!

清静是个聪明人,他傻了才会答应了官家!纵是为命为禄,他也是亲近东宫的,官家万载千年地活着,于他有甚好处?

忙不迭跪地请辞,且劝官家:“丹砂铅汞,从无应数,贫道自家是丹鼎派的,却也不敢轻易服食哩。若真个有那样仙丹,早自家吃了白日飞升去了。官家为天下主,休信此事!”

官家睡得不好,­性­情便暴躁,所求不应,更恼怒。这清静又摆出一副忠臣样子来告诉他:休要白日做梦,你活不长了。

官家一怒而逐清静出宫。

彼时玉姐正在东宫里听不悟讲禅,自玉姐生产后,僧道便不好入频入东宫。后官家重清静而远不悟,玉姐既感不悟之义,亦是有几分向佛之心,出了月子,便每旬请不悟来讲个经。她又往大相国寺内添香油钱,也是为章哥祈福之意。

两个一处时,并不总说经,也说些个世情,玉姐因问不悟米价事。不悟道:“檀越猜着了。”玉姐叹道:“常年如此,只怕不好。百姓固好习惯,咱却不好当百姓是好­性­儿,不好拿人不动当人懦弱偏要去撩,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不悟合什念一声佛。

玉姐便又问他北方战事。不悟正说道:“若胡人,喜秋高马肥时,一者彼马力强健,二也是我秋收完府库充盈。我出击顶好在春末夏初……”还未说完,李长福一路跑将过来,玉姐面前还大喘着气儿:“娘娘,大事不好,官家将清静真人逐出宫去了。”

玉姐与不悟皆惊,两人眼内,清静实是个玲珑心肝,官家那等心智平庸之辈,十个也哄了来,今日如何叫逐了?难不成是有人暗里捣鬼?玉姐问李长福:“你慢慢儿说,却是为甚?”

李长福一长一短说了:“都传说是官家叫清静真人炼仙丹,清静真人不愿,是以叫逐了。”

玉姐舒了一口气,与不悟相视一笑,不悟合什道:“阿弥陀佛,清静有儒臣之风。”玉姐于心内补上一句:此后当声名大噪!

有这等事,不悟也不好在东宫久坐,当下告辞而去,往道观内看清静去了。玉姐临别赠言道:“有此事,恐大师近来也难入宫了。往劝道长,稍安毋躁。”玉姐低头看桌上的棋子儿,心道:官家的日子恐快到了,时日不久之人,恐心中已有所觉,是以极是怕死。

清静遭逐之始末传至政事堂耳中不过片刻之事,政事堂便在禁宫内,大庆殿前,只隔一道门楼。清静正是自这门楼出走,人来人往,何人不知?梁宿原是将清静看做个识时务的方士,今日便要高看他一眼,暗道:此人此番作为,可入史列传了。

转去求见官家且劝谏,不意官家竟说:“我自登极,不曾穷奢极欲、不曾残害臣民,至今三十余年,今竟无人欲我活命么?”

梁宿听得这话不对,忙免冠叩首,直言:“臣不敢!”一时连靳敏、田晃、李长泽并新入政事堂的丁玮都惊动了,齐来相劝。哪知官家难得意志坚决,言语间必要个丹药,且疑无人向着他。

梁宿无奈,顾不得往日恩怨,只得求见皇太后,请她老人家来劝一劝官家。慈宫心里也不晓得是盼着官家好,还是盼着他不好,终是“尽人事、听天命”,往来劝官家。哪料官家却说:“往日事事听娘娘的,今日我已落得如此田地,请恕再不能听了。”

将慈宫臊了个面红耳赤,一甩袖儿:“这些个人说的都一个样儿,难道还能个个都害了你不成?!你再这般,我也管不了你了!”

官家心中对孝愍等人极是愧疚,经年夜不能寐,他本就不是心志坚定之心,此时便如修行者所说“中了心魔”了,谁个劝也不肯听。政事堂与慈宫苦劝他不听,政事堂封驳了几回他要召天下有为僧道的旨意,连他的条子也不肯接。

皇后趁早进言,请官家召回赵隐王所遗之子,官家欣然应允,言与政事堂:“吾知将不起,欲见赵王。”

事已至此,政事堂再不好拦,不得不使人召赵王赴京。

孝愍太子妃王氏听了,不由大惊:“何人如此歹毒,这是要害死我妹子与外甥么?!”王氏专一抚养幼女,旁观者清,晓得赵王身份尴尬,顶好少往京中来,纵要召他,顶好也是由九哥来召,否则便是将赵王架到火上来烤!

听了消息便往东宫里来,寻玉姐欲转圜一二,玉姐因道:“不瞒嫂嫂,此事起自官家。官家前者要清静真人与他炼丹,清静不敢,官家便有些个倔犟了。嫂嫂想,这古往今来的帝王,有几个是吃了仙丹成了仙的?唯有一个人而已,想那黄帝积了何等功德才有此果?政事堂拦了数次了,如今官家不炼丹药了,却要见赵王,却又如何拦得他?”

王氏心道,这官家就是个没用的!儿子护不住,朝臣镇不住,后宫管不了!根子却在他这人脑筋不清楚。她青年守寡,怨气不小,只口上不敢明说出来罢了。顺着玉姐道:“我怕有人借此生事哩。”

玉姐低声道:“依嫂嫂看,官家这般……是病还是真叫魇着了?”王氏忍不得道:“怕是已老糊涂了。”老糊涂三个字用得极妙,且这宫中讳“死”,也会用个“老”字来替。玉姐叹道:“那便更要宣赵王来了。”王氏道:“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儿,也不该是这个人。”

玉姐又安抚王氏一回,言明并不曾疑过赵王。王氏也不好再表白,只得忧虑而去。

二月里,宣赵王入京的使者上路,却并不曾着紧赶路,又说赵王年幼,经不得奔波回程极慢,一日行不过三十里。至五月间,离京方有三百里地。

东宫里九哥便略有些无奈,揽着玉姐道:“天下没有白拣的便宜,虽说过继非我所盼,却也入为太子,江山有份,这是得了天大的福报。便要应付眼前这些烦心之事。”玉姐道:“你说的是赵王?”

九哥道:“是哩,我心里实敬着赵隐王,倒像条汉子。手足相残固不可取,却也好过看着陈氏乱政。为着赵隐王,我也想这孩子平安长大。如今官家将他这一弄来,恐小人心内做他想,撺掇利用了他。”玉姐道:“你既心疼他,将他召回,却比外头散养着强。俗话儿说得好,天高皇帝远,搁外头,你知道就没个小人了?”

九哥笑道:“大姐又开解我了。”

玉姐道:“这却不是开解,我要开解你,另有一事。”九哥因问何事,玉姐故作无奈道:“怀章哥时,和尚道士与出的主意,叫说有胎梦吉兆,你还记得?”九哥道:“吞日吞月?又怎地?”玉姐道:“我却不曾梦着日月,只梦鹤衔莲花来。”

九哥登时傻了,足呆立了半盏茶,忽地大叫一声,将玉姐打横儿抱起:“真的?真的?”玉姐皱眉道:“我也不十分确切哩,梦我是梦着了,旁的却不好说了。”心内道,若是我有了,便是我儿女宝贵,若不是我有了身子,便是赵王清闲富贵好叫他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九哥即时宣了御医来,却又诊出滑脉来,众人齐来贺东宫。官家听了,心里愈发想念亲孙赵王。赵王入京日,官家前夜一夜不曾合眼,次日眼睛都肿了,见着了赵王连座儿也坐不住了,径往下去抱着孙儿。

赵王妃也不是个蠢笨女人,晓得两宫恨极自己儿子,轻不欲儿子回京,无奈官家之意坚决,只得随子而来。却教儿子亲近官家,休与旁人往来。是以赵王虽害怕,却也紧贴着官家。

官家老怀大慰,携赵王同食同宿,朝廷上下颇有非议之声。两宫更是气恼!赵隐王灭了齐、鲁二王满门,如今赵王竟成了香馍馍!当下慈宫授意,言赵王乃是藩王,不得久居宫中,请发往宫外居住。群臣为国本计,亦响应。官家气不得,一时晕眩,自台阶上失足落下,当时便昏死过去。

醒来便不能起床理事,赵王更叫移往先前赵王府内居住,派禁军看守。官家卧床旬月,九哥衣不解带来侍疾,终无力回天。官家临终,上自慈宫,下至九哥、玉姐、章哥皆候于床前。九哥怜官家凄凉,授意宣赵王入宫。官家睁开眼睛目视九哥,颇有感激之­色­。慈宫却使一眼­色­下去,那宫使磨蹭拖延,足有一个时辰,方将赵王领来。

玉姐心中暗自警惕,真个怕这官家临终又想起将江山传与亲孙,介时东宫便要尴尬了。她有法儿对付:慈宫第一个便要不答应,中宫亦然。她只消将“乱命”的说法儿散布出去,自有人跳将出来发作。朝臣原是拦着赵王即位的,难道不怕他登基后清算?玉姐心内胜算极大。

一拖二拖,官家竟等着了赵王入宫,赵王跪于床前,官家便拉着他的手儿闭上了眼睛。

115、艰难

这世上人多如恒河沙数。

有些个人,一辈子埋头苦­干­、敦亲睦邻、孝上抚下,到死也不过于自家族谱上填个名字、墓碑上刻个名讳、户部籍册上留个名儿,这样的人是再多不过了。运气略差些儿的,族也不是大族、家也不是富户,许连族谱都也无,待户部一、二十年换一回籍册,便连个名儿也留不下。

有一等运气好些的,或读书、或有钱、或有个好爹,或考或捐或荫,能一官,则有机会于种种卷宗内记下名儿。想要青史留名,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好些个人更是拿命去拼得史书上留下几行字。

然有一等人,不消他做了甚,史书上必有他的名儿,这便是皇帝。非但自做了皇帝起,便要跟着许多人记录个甚《起居注》,死后嗣皇帝更要单为他编个《实录》。甚而至于,只消他一做了皇帝,便有无数人开始往前追溯,寻他出生时之“吉兆”。

起初史记倒都算有个良心,譬如齐之太史氏,宁可身死族灭,仍要秉笔直书。然而越往后便越难说自打一代明君唐太宗将史官逼得无路可退,这史便不大好信了,无怪后世有许多人好做个考据,更无怪这后世有这许多争论了。

官家为人绵软、受制于­妇­人、儿孙都保不住、在位时并无功绩,等等等等,无不显示这是位平庸之主。遇上个内忧外患,他便能做阿斗也未可知。

便是这样一个人,因他做了官家,史上便有他的名儿。更因他在位时间长,想叫人忘了都有些难。

官家去了,丧事是不能马虎的,尤其九哥还是过继来的。凡人都想要个好名声,不一意求名的,也不想要个坏名声。但凡九哥还没有自暴自弃,便不能亏了礼数儿。尤其是对官家。这位“父亲”的丧仪必不能俭省了,谁个要省,九哥还要与他争执哩。无论边关是否告急,枢府是否筹划着反攻,国家丰欠与否,这丧事都得大­操­大办起来,要办得比亲生儿子办得还要盛大。

政事堂想也明白此理,与九哥说起时,只说先帝驾崩,有许多热闹事便可或省或免,倒可省出一笔开销来。或说,纵有些许准备不及的,也可先将与慈宫的物件取来用,譬如一些个急用的布匹等。

九哥是新做的太子,自幼并非生长宫中,于朝廷政事也无法耳濡目染,有许多事情纵先前想过,此时发号施令办将起来,也略有些个为难。

譬如选何人做山陵使。但凡能选做山陵使为先帝营建山陵的,无不需有德望之辈,首相是最好。然如今朝廷多事,再将此事派与梁宿,叫他既筹银钱又办工程,还要盯着全国上下,却是有些难为人。通常做山陵使的,接了此职,旁的事便要放上一放,纵不将先前领的差使拿了,先前在做的事也要耽搁了。梁宿又算得上“冢宰”,镇日里忙不完的事。

是发梁宿便荐了洪谦去做这山陵使,他是晓得郦玉堂是个不成事的人,身份又有些尴尬,是以不提郦玉堂。以洪谦之资历本是不够的,但因他是九哥岳父,便又有“以示重视”之意了。副使用的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父亲兴安侯,这个既是先帝表弟,又是他亲家,也是亲近之人。另一副使用的却是于蓟,这是梁宿儿女亲家,又是饱学宿儒,以其为副而以洪谦为正,盖因九哥登基,洪谦之爵便要进上一进,位便在于蓟之上了。更因梁宿有一层心思:如今好与洪谦做脸,好叫这外戚日后自己收敛。

定这三人实是煞费了苦心,即时使征发徭役,又出钱和雇,凑足了人工,即时营造。

那一头官家的丧事也开始办将起来。

治丧头一件事,并非装敛入棺,而是将讣闻告于天下,宫内钟声响起,召群臣、内外命­妇­与丧哭灵。人还未齐时,宫里已命取各人应服之丧服取来穿戴。九哥做孝子,服最重,玉姐随他,章哥因是承嗣之孙,服比赵王还重。孝愍太子妃与赵王太妃亦成服,这两个穿上孝衣,看九哥、玉姐一哭,便也跟着哭,哀泣间还要紧紧拽着各自儿女两宫也来了。

凡听着噩耗的,无不飞奔而至,各依次序领了丧服穿孝。

此时梁宿便上前请节哀,言诸官家宾天、人心不稳,请太子正位,以安天下。九哥再三推让,言“父亲”尸骨未寒,不敢如此就位。梁宿便率群众再三相劝,三辞三劝,九哥方点头允了,于灵前即位。

当是时,便以太子妃为皇后、皇后为皇太后、皇太后为太皇太后,这家里如今人口极简单,顶要紧是这三个女人,除此而外,皆不足为言。纵是章哥,以其年纪,又国家缺钱,要封做太子必在个庆典,也且缓两年,待其长成。至如先帝淑妃等后宫,先帝诸女等,皆待后来再做安排。

此令颁下,太皇太后先捧着手绢儿捂了脸,嚎一声:“我苦命的儿啊!”皇太后跟着便道:“先帝,带我走了罢~省叫人欺啊~”这便要去撞棺。玉姐审时度势,去劝太皇太后,朵儿亦步亦趋跟着她,唯恐她有闪失。因上回玉姐怀孕,朵儿亦跟着学了些宜忌,晓得这头三个月坐胎不稳,极易生事。也不管这死的是个官家,朵儿心里不由埋怨:死人­阴­气忒重,伤着娘娘便不好了,回去当于佛前好生上炷香,顶好朝大和尚讨串开光的念珠来与娘娘带上好避个邪。

孝愍太子妃将女儿三姐交与她妹子赵王太妃,自往前去劝皇太后。

这一日众人只管哀哭,秀英品级颇高与申氏皆在入宫哭灵之列,两个都忧心看着玉姐的肚子。玉姐并未显怀,此时最是脆弱。两人都深怕这灵堂之上有甚磕碰,致其不好。眼看皇太后有疯癫之状,不由都提起一颗心来。

亏得有孝愍太子妃与淑妃之女广平公主将其架住,一递一递说话,说的是:“谁个敢欺娘娘来?”、“娘娘总安心,您不欺人便是好的。”头一句是广平公主说的,后一句却是王氏说的。

晓得内里故事的人,原还有些怜皇太后寡­妇­失业,没个儿子,嗣子夫­妇­又与她不亲,恐要受苦;一见真苦主孝愍太子妃出来,不免便想,也是业报了。皇太后是真个怕有人欺她,官家再不好,也是她丈夫,是她头上天,如今真是天塌了。说话便不过心,说完叫王氏一讽,才心惊起来。却又不管不顾起来,只一力哭:“你男人死时,难道不哭失其庇护?”

纷纷扰扰间,太皇太后将手绢儿一移,一双老眼里看着玉姐眼睛眯将起来,便喝皇太后:“晓得先帝宾天,你还要生事?!你这些年好强得也够了!”将皇太后喝得住了声儿,一抽一抽打着嗝儿。

一殿女人趁这一静,都扯起嗓子哭嚎起来。

无论官家此人活着时给东宫寻了多少的麻烦,终是因他青眼,致九哥为帝、玉姐为后,人死为大,玉姐也不好生出甚不恭敬的心意。然甚说哀恸,却是顶多有些哀。玉姐哭灵,只是有些个感伤,又似是应卯。比之昔日程太公、林老安人之丧,心情也是不如的。

故尔上自九哥、下至朵儿,外头有秀英、申氏等挂心,恐她哭坏了身子,她因心不伤,倒也支持得住。却又与九哥于灵前齐齐“哭昏”一回,以示孝顺。非是他两个好做戏,实是身份使然,你要不哭昏“数次”,便显不出你的诚意来。

章哥虽幼,却因是嗣孙,也叫小茶儿与胡妈妈紧紧护着,唯恐叫人冲撞了,那小脖颈儿上还挂着大相国寺里不空方丈使人贡进来的一串佛珠,道是佛前开了光的。

终于宫里主人哭昏过去四、五个,这场好戏才落幕。

官家丧事直做足百日方止,初时是一日三哭,军民人等齐举哀,次后渐减,数日后民间乃止,止禁婚娶嬉游等事。京城二十七日除服,越往远处依次递减。百官、宗室、勋贵各依品阶、远近亦有不同,不能一一细数。

百日后,因陵寝未就,官家之灵移出大庆殿,于宫位旁殿安放待陵寝造就、入土为安。

政事堂“始议”这先帝身后之事。头一桩是先帝谥号,众人纵因先帝情柔和,君臣一场,不好说他坏话,也无法将面皮摘下来放进袖子里说他好话。忍着将恶谥除了,最后议出个“安”字来,好和不争曰安。也算合其本­性­的,至如“生而少断”也没甚不合。庙号却无了,并非每个皇帝都有庙号来,无便无罢,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些实则是政事堂与百日内已议得停当的,只差报与九哥点头而已。

九哥看了,犹豫道:“安字是否不足彰先帝之德?”梁宿回曰:“可酌增。”却不肯将这安字除了。九哥便也不争了,这先帝一生所为,他也不能将其粉饰为一明君。九哥打小便不会扯谎,撒谎这等事,他且做不出来。

其次便是要备着九哥登基大典,新君登基,与止一庆典这般简单,要周知诸藩,藩使来又要安排他们食宿。且新君登基,照例还要颁赐诸臣,军民人等亦各有赏,这便又是一笔巨款,除此而外,新君之仪仗、冠服皆须新制,总离不开一个钱字。因新君登基,又要减免些受灾地方的赋税,进项又要少。

此外,立后亦非下一道诏书便可,亦要大典。并皇后舆服等,亦须全新。又又皇太后与太皇太后,虽不须大典,亦要命­妇­朝拜,且,既是皇太后做了太皇太后一应服制便与先时不同,亦须改制,皇后做了皇太后亦然。又,原皇后,现在的皇太后须自中宫崇庆殿内迁出,往与太皇太后做伴,这却又要翻修新宫殿与她居住,又是一笔开销。

左算右算,紧紧巴巴,九哥道:“便将我的俭省出来罢!”

梁宿立陈不可:“向者东宫俭省,是示天下决心。如今大典乃朝廷威仪,万不可省的。”见九哥要说话,梁宿道:“立后之典,亦不可省。”

九哥无奈,道:“如果,又有战事,又要备荒年,冗官又多。国库便要­干­了。不裁大典,便裁我供奉,减半罢!吃饭罢了,甚样不是吃?总要手头有些个余钱好应急。”梁宿低头不语,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靳敏于旁又请示,北乡侯原是太子岳父,是以封作北乡侯,如今做了国丈,该封为开国县侯。九哥这倒答应得痛快,许为永嘉县侯。余者百官各转一级等恩旨,皆待登基大典后颁来与民同乐。

九哥道:“原侯、兴安侯等原是贵戚,理应优恤。”梁宿等亦无不可,却不肯随意晋其爵位,单叫多荫一子。这又比晋爵实惠,爵位再晋,只在嗣子身上,许录一子,便是“雨露均沾”。陈烈亦因此又官袍加身,只原侯牢记着长子临行前嘱咐,更因如今当家的是九哥,命人死死看着陈烈不令他出来闯祸而已。

其后又议许多政事,九哥因三年之期,并不多言,只管看。实则心下也有些个不安,苏先生亦言,主政者应常存畏惧之心。如今方知是为的甚,这便如养个孩儿,若你想叫他长材,便是怎样教都嫌不够,怎样都怕他不成。若没抱个希望,只管散养,死活不论、好坏不论,自是不用担心的。

说这许多,九哥才犹豫问道:“宗室内如何处置?”政事堂一­干­人­精­儿便知他问的是郦玉堂。田晃道:“自是依例而进。”九哥狠狠心,径问郦玉堂事:“为天子可不尊亲乎?”

梁宿恐他犯犟,要从源头上压一压他,应声道:“官家亲人只在这宫内。”九哥瞪起眼儿来,却又词穷。说来郦玉堂将儿子过继与官家,已得了个郡公,如今还要再晋,九哥也有些底气不足。盖因生在民间,民间过继之事,也是一次过完便完,过继之后,若本生之父衣食无忧,嗣子又拿嗣父产业补贴本生之父,也不在理。

梁宿等却欣慰:新君是个知礼之人。

九哥不说话,靳敏便又搬了个梯儿与他下,转说起秋日已至,新粮将押解至京,截两分送往边关。官家丧在五月,百日一过,时已八月末,好些个地方稻麦已熟。九哥也含混着道:“这些便依例罢。”

梁宿又请:“百日已过,还请官家与娘娘移宫。”原本九哥夫妻居于东宫,如今两人升做帝后,东宫自是不能再住的。

如今宫内前殿大庆殿是大典之所,官家常朝只在其后紫宸殿听政,两殿前后左右各有数座小殿,功用不一,或藏书画、或见群臣、或讲经读史,不一而足。紫宸殿后便是后宫了,官家平素起居之处乃是隆佑殿,隆佑殿后便是崇庆殿,余者宫殿罗列其中,最后便是御园。

朝廷将慈寿殿旁之慈明殿趁这几日收拾出来,作皇太后居所,腾出崇庆殿来好与皇后居住。

九哥听了自无不可。

却说九哥与政事堂胡乱议些事,未能与生父争个高位,有些个不快,却也压下了。又议了移宫之事,便命诸臣各各理事,他自己却往东宫去,与玉姐说这一日烦闷。

与大臣不能说的欲崇亲生父母,与妻子却是能说的。玉姐听了,笑道:“事缓则圆,你猛然提将出来,他们害怕哩。怕你恣意。官家一旦恣意了,便是朝廷、国家、百姓的祸事了。有这般贤臣,我当贺你。你的心,人岂不知?你只须行端坐正,愿崇本生,谁个也不能不近人情不是?待官家丧毕,你好再提方好。”

九哥称是,言不由衷曰:“国家多事,我总想将这些个私事一并办完,好心无旁鹜。”

玉姐道:“是哩是哩,听政日子也不长,正该专心,又怕专心于此,忘了旁的要紧事,便要将那些事先办了。”

九哥道:“就是这样。”

玉姐嘴角儿微一翘,九哥登基大典虽未即时就行,却已是官家了,自有些个记他言行的人在。记了他,便是记了她,何乐而不为?又说九哥:“清静实是个有为的道士,又有­操­守,不媚上,不以丹药惑君。却见逐,是为忠臣,当召回哩。”请将他官复原职。原来先帝将清静逐出宫,亦将他身上掌道箓司事夺了。

九哥应允,玉姐又说不悟亦是一时人望,且为人品德高洁,当褒奖。九哥亦许与其锦斓袈裟等物。

两个正说话间,孝愍太子妃又携着赵王太妃来见玉姐,见九哥在,更是喜出望外却是赵王太妃与乃姐商议,想携子远行。九哥道:“既来了,如何又要走?”

赵王太妃跪禀道:“我知官家、娘娘心善,能看护我孩儿,实是怕旁人记仇。”

九哥黯然道:“先帝尸骨未寒哩。”

玉姐道:“恐走远了,我们也鞭长莫及了,有个急事,也看顾不着。且路远长程的,你跑这一回两回三回的,也不便宜,在路上哪有在家安稳?”九哥便说:“容我想想,或可与侄儿挪一挪地方儿。”赵王太妃称谢,却又面有犹豫之­色­。九哥道:“我与侄儿增护卫,可也?”便点了兴安侯的一个在禁军中的儿子领人往护赵王。赵王太妃这才放下心来。

自此,赵王欲远行之事,却是一拖再拖,终不成行。

待二人去后,九哥又与玉姐说这移宫之事。玉姐道:“也不须我动手,我只看顾好章哥便是。反是你,如今倒与我住得远了。”九哥讪笑一声:“守孝哩……”叫玉姐啐了一口。

他两个筹划着搬家之事,政事堂亦有此想,却是叫玉姐略晚些搬,待皇太后搬入慈明殿,好将崇庆殿再修葺一回,再叫玉姐搬。隆佑殿亦须整修一二,便一并做了,正好儿此时登基大典、立后大典皆备,礼成便入新居。

几人想得倒好,慈明殿业已修葺完毕。不想皇太后一再不提移宫之事,却好似不晓得此事一般,只管居住。如孝愍太子妃、先帝淑妃,现在的太妃来劝,她便顾左右而言他,说着先帝往昔朝崇庆殿来时的光景,总是忆当年,截人话头儿,不叫人说话。

大臣们无奈,亦轮流相劝,不待开口儿,她便哭:“寡­妇­人家。”将与王氏等说的话儿再说一回。纵淑太妃早早搬离了原先寝殿,依附太皇太后而居,皇太后也只当没看着,并不想学她。连太皇太后放话,她也装聋作哑。

满朝上下都说她不晓事,说她拿捏新君,却也奈何她不得。众人都猜她打的是甚主意,又想如何收场,却不知她只是想叫新君夫­妇­与她服个软儿,她好求个安心。

九哥玉姐若识趣,便当来求她一求,服个软儿,她再搬了,是她占着上风。她虽是长辈,自这小夫妻两个入京以来,实也不曾受着他们多少礼,也不曾受这儿媳­妇­伺候。皆因还有个太皇太后之故,也是要趁着未曾与太皇太后比邻而居,她要摆出个款儿来。

否则叫她搬便搬,声势上便压不着人,只好叫人压。她儿子也没了,丈夫也死了,娘家又无能人,打头上不能占上风,往后日子便要难熬。

不想她真个是出门儿没看黄历,这时辰选得极不好。这头才闹不几日,边关烽火燃起胡人犯边了!

谁个都不曾想着胡人会于此时动手,原来两下议和,先帝驾崩、新君登基,既是友邦便要通个文书。胡人已应了遣使来,吊唁使节极有礼吊唁完回了,贺新君的据说还在路上,谁个想着他们会发难?

更难堪是诸藩使已到了大半,九哥大典尚未举行,便遇着胡人打脸。

国事家事一齐不好,九哥与政事堂等固然面­色­铁青,也显得皇太后不识大体。皇太后骑虎难下,又不好灰溜溜便搬了,只得硬扛,就盼着有人递个梯子好下台。

116、应对

甚叫“正室”?甚叫“正房”?说的就是嫡妻。堂堂主母,正房正室自己住不得,自家不住便罢了,还叫旁人给占了。自家没个正屋好住,那还叫个甚的主母?!哪个当家人要住个偏院儿里?谁家有这等规矩,主母与她个正房住,倒好叫原该安养的寡­妇­住了正房里去?你占了正房,便叫正经主母往哪里住去?

【我丈夫听朝在前头正殿,难道要我住偏殿里,你反去占了后头正殿?】玉姐眼睛里都要滴出血来了!移宫之事,朝臣们说皇太后,不过说她“失礼”而已。到了玉姐这里,却是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儿打她的脸,是说皇太后觉着她不配住这崇庆殿。

皇太后总归做了许多年皇后,又有慈宫与淑妃之事,她便是再蠢,也当明白,先帝故去,这里不是皇太后该住的地方!尤其新君已经有皇后了!这争的不是一座屋,是脸面!是礼法规矩。是要告诉所有人,谁个才是当家人!

从来国人便重这个,是以有“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之句,故而项羽入咸阳,要焚秦宫室。并非全为虚荣,实是立场。譬如这过年与长辈叩头讨压岁钱,长辈难道便要缺你这一个头?不磕便不给钱?难道这是花钱买你磕头?他看的是你眼里没有他。

皇太后有着新屋不去住,弄得玉姐也没了住的地方儿。耳听得皇太后一劝二劝的,只装聋作哑推作不懂。眼看着慈明殿修葺一新她就是不肯搬出崇庆殿,玉姐便是原先想看着她自己把名声弄坏,使其日后再作幺也无人肯理,如今也忍不得了。

忍不得却也不能去闹,朵儿见玉姐凭窗站着,又手扶着窗沿儿,将那木头窗框子都要捏下渣儿来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泪珠儿顺着脸颊往下滑,眼睛依旧不肯闭,不由吓了一跳。走上前来扶着玉姐道:“娘娘,怀着身子的时候休要痛哭,哭坏了身子难将养。”

玉姐流了两行泪,心里畅快了些儿,朵儿一劝,她哽咽道:“我并没有事的,让我哭一会儿,哭出来心里倒好受些儿。哭完了才好做事哩。”朵儿往一旁宫女那里使眼­色­,宫女忙去打热水来好与玉姐洗脸了。

九哥自前头一脸汗回来时,玉姐已洗过了脸,将将往脸上略敷了层薄粉。九哥见了玉姐便有些儿愧疚,自皇太后不肯移宫以来,九哥便觉对不起玉姐。此时一看玉姐便是哭过,忙问朵儿:“这是怎地了?”

朵儿将眼睛往里间里打好的一个包袱上看去,九哥便明其意,凑上来与玉姐深深一揖:“叫大姐受委屈了。”

玉姐破涕为笑,道:“我并不碍的。不知为甚,有了身子便多愁善感了起来,平日里也不算个甚的大事,如今却好似忍不得似的。一会儿便好了,你前头事多,休要为我分了神了。”

九哥因玉姐明理,越发不好意思了起来,沉声道:“原是你受了委屈的,我并不曾说错。当家的正妻不居于正室,凭哪家也没个道理。”

玉姐道:“我的好哥哥,这话休要出去说,不说,是你受了委屈、是你孝顺,说了,便成了你的没理了。哪怕你说的全是对的,也是这般。我晓得你的难处,夫妻本是一体,我如何能叫你再为我生出事来?你晓得我受的气,心疼我,我便知足了。”

九哥道:“咱占着理哩,你休哭泣,凡事总要正一正规矩的。”玉姐扯他袖儿道:“你又来!这里头的难处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否则,国家这般缺钱,何至于还要大­操­大办先帝丧事?还不是为着怕人说来?”九哥一脸懊丧闭上了嘴,心里对皇太后愈发不满。

玉姐道:“皇太后终不是亲娘,便不能求她如亲娘般处处为咱着想。她正因你不是亲儿子,心有芥蒂,咱要多体谅。若与她磕头能了结此事,我宁愿磕头了。只是……她是婆婆,你又是嗣子,我去了,倒像是赶她走一般了,此事如何做得?忍了罢。先时宫外婆婆待我好,如今只当老天要我补回来。人的福气是有限的,总不能事事如意。”

玉姐不好说是,九哥还觉着亏欠了亲生父母,郦玉堂也就罢了,九哥最记在心里的还是申氏。若是想崇这本生父母,使他们过得好些儿,就更不好有逼勒之嫌了。

如今之事,实则是两头都有些个防备之意。九哥原就因皇太后先时对孝愍太子、赵隐王不慈而对皇太后不甚喜欢,如今更有移宫之事。九哥原对先帝也算有些个孺慕之情,初时也相处不坏,次后官家想生亲生儿子的心一起,将九哥架上墙头又撤了梯儿,九哥便难熬了起来。若说心中没个芥蒂,玉姐都不信。

于玉姐,官家实在其次,这皇太后打头起便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眼下又弄这一出。与申氏这个好婆婆比,皇太后显是个恶婆婆,她总是亲近不起来的。然玉姐是出嫁,顶哪样的婆婆不是顶?与九哥骨­肉­分离,实是不同。九哥有些个急躁了,政事堂之担忧亦不无道理。眼下便要崇亲,日后若要与郦玉堂夫­妇­尊号,他也未必办不出来。

玉姐心里明白这样并不占理,待要提醒,一想皇太后办的尽是与她添堵的事儿,便又闭上了嘴。崇庆殿她还不曾要回来哩!她又与申氏极是相得,只消礼仪之内,她也想尽力推崇申氏。眼下顶好朝九哥上些眼药,将崇庆殿拿了来再说其余。便是自己不住,也不能交与旁人。

是以她这一番话儿,用意并不在消了九哥之气,只不叫九哥将事闹大,于名声有损而已。有这般一个婆婆,再叫她与丈夫处得好了,玉姐就是自寻死路了。她自幼便不是个吃亏的脾气,想叫她吃亏的,都叫她弄死了。

果然九哥听了面露坚忍之­色­,却并不释然,玉姐又说:“我往哪里住并不要紧,便说我要养胎不好挪动罢。也好留在这里照看章哥,孩子还小,离不得亲娘。我能往偏殿里住,章哥是你长子,又是嫡出,他不可居偏殿!否则说起来便要不好听,若现在有人说他不当住此处,他日后也难自处。他如今住这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拿我身子说事罢。”说着目中便又含泪。

这一哭不打紧,将九哥心中气又激将起来:“章哥是我儿子,自是太子,甚因年幼、甚因无钱办大典?他生便是要承我的业的!自来立嗣以嫡不以长、以长不以贤,先帝便是在这上头不果决,才有后头的祸患。我的登基大典也未办哩,难道我便不是官家了?”

九哥越说越上了劲儿:“既是大臣总拿礼来说我,我立嫡长子为太子,谁个能说不对?便即时下旨,我看谁个有脸封驳!你更不可居偏殿,便请他们以礼说皇太后。”

玉姐意思,并非想叫九哥硬赶了皇太后走,玉姐道:“她便不走,你又能如何?如今不过是争个上风罢了。你我原是过继来,无论两宫还是朝臣,内心能与先帝亲子一样?此时不站住脚,日后便要艰难了。若是旁个时候,服软便服软日久见人心。如今内外有事,你不强硬起来压住了人,上下心便都要不安!与胡人这一仗要如何打?前线都不晓得要听哪个的了,心里没个底气,能赢?依着我,叫他们晓得你才是官家,肚里有主意,不是随意揉捏的便好。做主的人怎能将事推开了去?”

九哥道:“咱又不能直劝她。”玉姐一笑:“那便告诉他们,崇庆殿皇太后爱住到甚时便住到甚时,我带着孩子随你住,如何?休说立不立太子的话,太子,国之储贰,大臣们不答应,你也不好强硬的。初登基,不好事事强出头,反显得你急切了,又要叫人小瞧了去。且,你若立了他,放他独个儿住这里,你放心?”

皇太后不走,她便带着丈夫、抱着孩子往隆佑殿里一住!朝廷大臣该先急了!

九哥道:“大妙!何须说与他们,即时便与我搬了去。隆佑殿亦在后宫,并非前朝,你如何不能住去?”

玉姐眨了眨眼睛,她就知道!

却说九哥听了玉姐的话儿,深以为然,他是宫外长大的,与宫里人想的便不一样,是不觉与妻儿住一处有甚不妥的。自宫外成亲起,他夫妻两个便是一个屋里睡,至东宫亦然,九哥便没个自己的正经就寝处。

小夫妻两个于宫内连个商议的人也没有,二人定议,便这般办了。这头玉姐收拾行装,那头九哥却又留了个心眼儿,微露了要先册封太子的念头。自有那洪谦的同年、状元彭海上表曰:“如今胡人犯边、内廷攘乱,人心忐忑,请立东宫,以正国本、以安人心。”

彭海是状元,仕途上前途无量,且有一状元名头儿,世人都极推崇,他说的话,自不同寻常官吏。表上时,自有一­干­读书人随后附议。又有诸官员,没一个挑剔得出理儿来。章哥乃正经八百元配嫡出的长子,他不做太子,谁来做?便连政事堂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勋贵等亦知其理,更有一等心思灵便之人,看这“内廷攘乱”四字,便想到皇太后身上,也觉这立皇太子,也是与皇后个交待。皇后乃士人之女,无故叫皇太后如此慢待,读书人心里自有偏向。

当下议当,先颁旨,待登基大典之后,再备太子册封之典。旨下得极快,功夫全费在了造这旨上了,原来这立后立太子,用的不是寻常织锦底子,乃是书于简上。制简花了些儿功夫,却也是集了数十工匠,日夜攒造,梁宿亲自督办,三日便成。召苏正书其文,九哥写一大大“敕”字。以梁宿为正使,朱震为副使,持节往东宫里册封。

到了东宫,玉姐自是在的,也不叫他两个见礼,只说:“休要旁生枝节。”自于一旁观礼。

章哥将有两周岁了,也能摇摇摆摆走路,玉姐也教导他作揖叩头。竟不用|­乳­母抱持,自摇摇摇摆摆叩了头,怀抱着沉重敕书,小茶儿与胡氏心头直颤,一路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跌跤。梁宿朱震齐与他施礼,他极矮,二人拜下还比他高,他微仰着头儿,­奶­声­奶­气叫他两个起来,语虽稚­嫩­,却不畏惧,梁宿也要叹他天生气度了。

哪里有个甚天生气度?不过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娘,小孩儿好模仿而已。又有个好板脸的爹,也学上了几分。此后便是诸臣拜见太子。玉姐因不放心,倒跟了来,接了他手里敕手,转叫李长福与他收好。

行到东宫正殿宝座前,玉姐将他抱至座上,轻抚他的胖脸,便往座后帘内坐定轻说一声:“娘在哩。”章哥眼看她影影绰绰坐下了,便坐正身子。众人一颗心才放下来,即时参拜。玉姐只管看着章哥,章哥初见这些人,居然不怯场,听人山呼毕,便说:“平身。”离得近的听得着这童言童语,离得远的便听不着,自有宦官传言下去。

因不是大典,故而并不繁琐,礼毕,各自散去。玉姐便携九哥往紫宸见九哥,一家四口儿去往慈寿殿。又见诸长辈等。

次日,玉姐便携着儿子、跟着丈夫,搬入了隆佑殿里住。

待政事堂得到消息,玉姐早住进隆佑殿东尽间[1]内了,九哥自住了西尽间,却将章哥安置于侧殿里。住到隆佑殿里,于玉姐章哥却又意义不凡了。自来便没个皇后能住进隆佑殿内的,更不消说后宫妃嫔,政事堂大概要着急了。不着急更好,那便一家团聚,好叫夫妻、父子亲近。

政事堂听了消息,又不能擅入后宫,只得请见。

九哥大大方方出来见宰相们,宰相们欲待说话儿,又不知说甚是好,方悔来得急了。梁宿便使一眼­色­,诸人只管军务之事来说。九哥诚恳道:“此事赖上下一心而已,我自尽力,公等亦须尽力,前线将士更须用命。要银粮,我便自己饿着,也要俭省出来。余者全赖诸位了。”

梁宿道:“臣得敢不效命?!”因早便准备这一战,御敌之策也是有的,并不匆促,此时不过重说一遍而已。顶要紧还是调度,九哥听了,便知政事堂这是想说移宫事,却不知为何词穷,拿这车轱辘话儿来搪塞。军事大事要紧,且九哥真具觉着与妻儿一道住也没个甚的不好,便不提这个,专心说起兵事来。宰相们只得与他一一奏来。

待说完,天­色­已晚,诸相不得留宿禁中,便辞出。九哥却才道:“移宫之事,诸公不须多虑,只管用心国政。皇太后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本是嗣子,怎好驱逐母亲出正殿?幸而皇后也有处安置,夫妻原就该住在一处,与我一同居住,并无不妥,便如此罢。”

宰相们面面相觑,只得应了。若不应,难道能强迁皇太后?

出得紫宸殿,梁宿道:“官家今日似是格外有威严。”

田晃道:“真是奇也怪哉!官家不似这等咄咄逼人之人,如何今日忽然发难?”

靳敏摇头晃脑,道:“泥人还有三分土脾气哩,官家欲崇本生而不能,腹原有些怨气,皇太后又据崇庆殿而不移宫,劝又不听,年轻人如何不能怄一怄气?”

梁宿道:“那也当遵礼。”

靳敏道:“是皇太后先无礼。我知你欲说官家本生之事,然法礼总不外人情,他又不曾,”压低了声音道,“要追谥。年轻人,越管越不好管,激起他脾气来便不好了。”

梁宿道:“若真个如君所说,我等当力争!”

靳敏便不言声,丁玮道:“总归移宫事已了,我等能睡个好觉了!反是皇太后,要睡不安生了。”口气颇有些兴灾乐祸。

梁宿也不去说他,不用为移宫之事伤神,那便不伤罢。虽不圆满,也不是说不过去。只好叫人说,是嗣皇帝体恤嗣母,伤的是皇太后的名声罢了,反正皇太后的名声早就不好了。

李长泽此时才道:“终是国家脸面,还是要劝上一劝的。能圆满最好。新君登临便有此事,纵是皇太后伤心过度,思念先帝,后人议论也要说宰相大臣无能。官家与皇太后两个,不过是都想占个先罢了。寻人搬个梯儿,说太皇太后罢,请她老人家装个病,皇太后为人媳自是要侍疾的,慈明殿离慈寿殿极近,搬了过去正方便朝夕侍疾。官家为人孙,也是要探望的。太皇太后一看孙儿,便好了。官家再与两宫上寿,各开宴,也是与皇太后面子了。”

几人皆非迂腐之辈,到得眼下也都看出初时皇太后与新君夫­妇­一个下马威,眼下却是新君反击,再不能由着他两处闹将下去,否则便要叫天下臣民看笑话了。李长泽这主意极好,丁玮道:“两头劝罢。”

太皇太后那处,广平公主将话捎到,她便明白了。皇太后那里,竟无人劝她。东宫的说客却是申氏、秀英与苏正的夫人。

这日,九哥紫宸殿朝后,与政事堂诸人往崇政殿里说些机密事宜,又有洪谦来回复先帝之陵寝进度。三夫人便相携来见玉姐。

这三人,玉姐毕不敢托大,待行礼毕,便请这三人入座。苏夫人坐得端正,申氏与秀英两个先拿眼睛看玉姐肚子,眼中关切之意不言自明。秀英终忍不住先问道:“娘娘身子可好?”玉姐笑道:“好哩。有了他,我倒不怕冷了。”

申氏听了,也忍不住道:“那也要当心些儿,虽不怕冷,也不能穿得太少了。”又说屋里烧了炭盆儿易­干­,易不透气,要摆几盆水,早晚开窗透透气。

三个又说几句家常,玉姐便问苏夫人:“听说五姐生了,如今可好?”苏五姐嫁与朱珏,头胎生的却是个女儿。苏夫人侧身答道:“大小平安,将出月子了。”玉姐道:“正好儿,我这里还有东西要与她哩。”

因朱珏乃是过继来,与九哥身份略有些个相似,苏夫人便由此说开去,直说到如今移宫之事。

说到这个,玉姐便将帕子一捂嘴儿,眼泪说下便下,偏又泪光里极诚恳道:“我自晓得,过继来的,与亲生儿子是不同的。一口吃的,亲生儿子分半口与父母,也算孝顺,过继来的,敢留半口试试!非是我不肯去求,去了,搬了,外头便要说,是我逼勒的。”

苏夫人道:“娘娘放心,是非自有公论。”

秀英家里将皇太后骂个狗血淋头,此时也劝:“忍一时风平浪静。”申氏道:“听说如今外头事多,你们是小辈,该当低头的。”

玉姐道:“小辈低头是应该的。只是……他们是嗣呣子哩。从来官家住隆佑殿,皇后住崇庆殿,官家住了隆佑殿,亲生母亲往崇庆殿里住,也罢了,嗣母住那头,官家又不是小孩子,说出去,如何能听?她不要个脸,咱九哥还要哩!”

说得苏夫人也不好接话,过继呣子,确当避讳。朝臣多看着这礼义,玉姐拿这家长里短来说,还真个如此。便也忘了玉姐说皇太后“不要个脸”。

玉姐这才说:“太皇太后有疾,我们自当去的。”

三夫人却才告辞。

次后果依李长泽之计,太皇太后病,皇太后不得不侍疾,也算是得了个梯子,太皇太后好了,她也就长居慈明殿了。至此,移宫之事也算有个了结。满朝上下,便将眼睛投往北地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1]尽间是房子最边上的那一间。

117、非议

新君登基头一仗,九哥是极看重的。胜了,他也面上有光彩,且能叫胡人老实数年,与他些时间喘息,收拾先帝时留下的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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