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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军歌 > 第一章

第一章

刘八爷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搂表子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孙四说,要去拉屎。

田德胜拉完最后一筐煤,把电石灯灭了,拖筐往煤帮一竖,身子一缩,双手抱膝,猴儿似的蹲到筐里去了。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安全打盹法。他得趁着弟兄们用钢钎放落煤顶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会儿。眯觉之前,照例蛮横无理地摔了一句话在筐外:

“都听着噢,谁要向日本人告状,爷爷就砸断他狗日的腿!”

那口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儿个该你放顶!”

田德胜被俘前的排长刘子平提醒说。

刘子平是个高高瘦瘦的山东人。

田德胜压在胳膊上的冬瓜头抬了起来,两只­肉­龙眼一眨,不怀好意地笑了:

“哦,该我放顶?难为你刘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刘子平极委屈地叫:

“凭什么?老子凭什么代你放顶?!老子是你的排长!想当初……”

田德胜邪火上来了,“腾”的从竖着的拖筐里弹将出来,炮弹似的。

“排长?Diao毛!这里还有长?呸!通通都他妈的Diao毛!”

竟然从破裤裆里摸出了两根,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这种撸不直、带弯儿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么东西!”

“我?嘿嘿,我——”

田德胜咧着螃窟似的大嘴,展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黄板牙?无耻地道:

“我他妈的是Diao,单­操­你娘!”

刘子平闭了气,不敢作声了。他知道,再骂下去,田德胜这畜生就要动武了。他退到了煤帮的另一侧,将电石灯的灯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边的桂军排长项福广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老刘,别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刘子平不理田德胜,田德胜却还不罢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刘子平面前,抬腿踢了踢刘子平的ρi股:

“咦,爷爷刚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顶的差使你顶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来!起来!”

刘子平仰着长方脸,大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费力地咽着吐沫:

“我……我凭什么替你­干­?”

田德胜胳膊一撸,拳头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仿佛趴着一只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兴奋地搏动起来,似乎要从胳膊上跳将下来。

“凭什么?你说呢?”

又撩开小褂,将灯笼也似的拳头死命在厚实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响。

“凭什么!爷爷就他妈的凭这个,你狗日的不服气,就和爷爷比试一下!日他娘!还排长,团长也他妈的Diao毛!”

煤窝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出面应战。田德胜的这套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见惯不惊了,田德胜瞄上了谁,谁只好认倒霉。田德胜有力气,又邪得吓人,自然有资格称爷爷的。

今日,算刘子平倒霉。

刘子平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闭气了!起来!妈的,起来!”

灯笼也似的拳头在刘子平脑袋上方晃,刘子平ρi股上又吃了两脚。

孟新泽过来了,向刘子平使了个眼­色­:

“老刘,去吧!我们一起去!老田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都是自家弟兄!”

刘子平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田德胜却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么?我不累,就他妈的犯困,想眯一会儿!”

敢叫孟新泽歪子的,六号里只有田德胜一个。孟新泽的嘴确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奇`书`网`整.理提.供]据说是在徐州战场上被大炮震的,谁知道呢?!

孟新泽并不介意,又对田德胜道: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刘八过来时,我们喊你!”

田德胜笑了,大模大样地拍拍孟新泽的肩头:

“行!还是孟哥体贴人!”

说毕,将小褂一掖,将胸前那两块绝好的肌­肉­掩了,旁若无人地往自个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缩,又进去了。

得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儿庄会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枪毙。大撤退的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押到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国军军营里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Diao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

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领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Diao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人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人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怂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干­点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们该不是要对我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子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洞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黄迷蒙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人向他这里摸。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灯点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将柳条帽带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狼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的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他不走。

几个弟兄扑了上来。

他­操­起煤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全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是张麻子!

“放开麻子!”

“没你的事,走开!”

孟新泽再次重申。

“放开!”

他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下。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新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来!”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他“腾”的爬起来,­操­起铣!窜到张麻子面前,将压在张麻子身上的人拨开,狠狠对着被掐个半死的张麻子的脑袋砸了一铣。

张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竞这么容易。

田德胜把粘着鲜血、脑浆的铁铣在煤堆里搓了几下,又打了个嘹亮的哈欠:

“孟大哥,你们忙你们的,我他妈的真得眯一会儿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再一次蹲到拖筐里,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田德"奇"书"网-Q'i's'u'u'.'C'o'm"胜身边的电石灯灭了。

就在这工夫,田德胜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窝子外面钻了进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王绍恒排长。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绍恒排长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孙四可以作证。

这二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正常的生产事故。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每万吨支付三条­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事故发生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时四十五分。矿警孙四做了当班记录,并在十七日十二时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在井口工房里完整无缺地交给了阎王堂的日本人……

阎王堂的名是我们给起的。我们还编了顺口溜唱:“上井阎王堂,下井鬼门关,圣战瞎Diao扯,皇军快完蛋……”这类顺口溜编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就得吃苦头喽!

当时,千余号弟兄被分押在两处,阎王堂一处,四号井护矿河内还有一处。这四号井原是西严炭矿——早先叫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开拓的,后来,徐州沦陷,开矿的资本家炸了西严镇的主井颠了,日本人才接收过来,在护矿河外又筑了高墙把它和外面隔开了。

西严镇距我们阎王堂只有四里地,距四号井也不到五里,听说镇西的山里有咱游击队,弟兄们都梦想着搞一次暴动。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紧,还是有人在暗中活动,主事人是谁.至今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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