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片嘈杂声中,忽有一人惨声长号,声音凄厉骇人,将那首领都吓得变了脸色只见按住季瑛那人伸右臂向天,慢慢蹲到地上,身子不住战栗原来一根手指竟已给活活掰断
季瑛身上青碧色的寝衣染了半襟鲜血,脸上也溅了几点,身上大红大绿,脸上玉白血红,火光下看去,艳丽诡异,直如修罗一般
他身旁原本站着两三人,此刻竟给这文弱书生骇得齐齐后退两步
院中所有人都愣住了,良久,季瑛身子一歪,软软倒在地上——给一人在脑后重击了一记,晕了过去
仲瑛与伯瑛眼见幼弟被伤,奋力抵抗,早有人拿了绳索过来,将兄弟俩背对背捆了
风浪暂息,那首领回过了神,饶有兴味地看着兰芽,看她怎样行事
孰知兰芽眼皮儿也未抬,声色不动
人群中九歌忽然喊了一声:“姑娘!”
兰芽仍然不语
首领看一眼九歌,略一思索,笑嘻嘻向兰芽道:“这是小娘子的贴身丫头?罢了,左右进去也须有个合意的人服侍,我就做个主,叫你带她一道进去罢!小娘子,私纵反贼,我这可是蹬血海般的干系……进府得了大人宠爱,可莫忘了我李立,啊”
院中寂静了片刻,忽然一个胖大老妈子哭喊起来:“姑娘,姑娘,姑娘打小儿吃惯了我做的菜,旁的敢是吃不惯,姑娘,也请将我一道儿带了去罢!”
得这一声提醒,其余众人也各各哭天抹泪叫起“姑娘”来
李立喷声大笑:“小娘子,你娘家是怎样地有钱,竟陪嫁了这许多人?”
原来南面习俗,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娘家除嫁妆外,照例要送几个陪嫁的丫头婆子小姐出了阁,就是人家的媳妇,夫家下人口中的“少奶奶”但陪嫁却仍用旧时称呼,哪怕小姐做了母亲祖母,陪嫁丫头仍是称她“姑娘”,称小姐的丈夫“姑爷”
李立适才已说了,通敌是要灭九族的大罪,又说了除兰芽九歌,都送去牢里
显而易见此刻一线生机,只在这位刚刚“圆房”的少奶奶身上!跟了她去,或许还有转机前头又有了九歌是例,所以这些人才拼老命要扮陪嫁
李立笑骂几句,叫随从拣叫唤得最凶的人抽了几鞭子,这才压住
兰芽面如止水,扶着九歌的肩头,回身望了一眼郑夫人老太太神色平静,向着她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赞赏之意
兰芽眼窝一热,忙收敛心神,转身问李立:“我有几样心爱的物事,不知能否带走?”
李立哈哈大笑:“路衙什么好东西没有?罢罢,许你略拿几样儿!你……”他随手指了一人,“跟进去看着!”
适才因匆忙出门查看,季瑛与兰芽均未点烛此刻西厢漆黑一片兰芽走到一名元兵跟前说道:“烦借火把一用”
那元兵不知怎地,竟听话得很,乖乖将手中火把递了给她
兰芽举火向屋中走去,一名元兵跟在后头
兰芽背对着他,先举袖捂住双眼,将两汪泪水逼了回去随即挺一挺身子,强自振作环视一圈,先走向桌案
将适才季瑛所绘兰花画卷珍重卷起,放入怀中;跟着毫不迟疑打开抽屉,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剪刀藏在袖里;再将那盆“龙岩素”捧起;想一想,又打开梳头匣子,将郑夫人给的那“金珠项圈”也放在怀内
再瞧一瞧屋中——鸳枕冷落,锦被萧条,只季瑛的长袍与自己的罗裙并排挂在素衣架上兰芽这才想起自己仍未着外衣当下走过去穿好略略闭眼,咬了咬牙,转身出门
李立已在招呼众人封门见兰芽捧着一盆花出来,诧异地吹了声哨子,下令:“走!”
出了大门,李立自上马先行押着兰芽的几名元兵甚是巴结,竟招手叫了一乘小轿,将兰芽塞进去,当街喝道,返回路衙
许是怕她自粳兰芽被缚了双手她挣扎着使肩头顶开轿帘,但见郑府诸人都跟在后头她竭力要从人群中辨出季瑛的轮廓,却累花了双眼也瞧不清楚
蓦地里北边天上一颗流星遥遥陨落,她抬头向天:冬季的银河远不似夏季明亮,唯见“纲禄”三星高照,却瞧不见牛郎,亦望不见织女
扭头再看人间:岘山如壁,汉水如带,夜色中相依相偎,白头相守,令人羡煞兰芽忽然想起一句诗来:一山如画对清江——
一念至此,她蓦地里打了一个冷战,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升至顶门心!
自己与季瑛订亲那年,母亲曾特地去关帝庙求签本来也并非怎样虔心,谁知偏求了个“王昭君和番”的下下签——
当时母亲多少有些犹豫,父亲是孔子门生,一向不信这些的,只一笑而罢
当时自己自然也是不信的,签文亦只扫了一眼,便扔进了纸篓可此刻,那四句诗竟清清楚楚地从脑中流过:
一山如画对清江,门里团圆事事双谁料半途分折去,空帏无语对银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