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振臂高呼
“阿合马是谁?”兰芽呆呆地问真金
真金一言不发,衣袖一拂,扭头向楼下走去,靴底踏得楼板山响
兰芽忙跟在后头,走到楼梯拐角处,两旁不言声上 ... [,]
(来两名带刀的侍卫,跟在她身后
楼下人声鼎沸起反了一般喧闹,两名侍卫拱卫在侧,将兰芽与激愤的众人隔开
兰芽眼见真金挺拔的身躯分开众人,径往戏台上去了
“众乡亲暂莫吵嚷,且听我一言!”
真金立在高台之上,向着黑压压的人群响声亮明了身份:“我是这朝中中书令真金!”
这一声登时盖住了喧嚷,台下人群中有认得他的,都惊讶地喊起来:“当真是真金太子!”
两排金戈铁甲的武士不知何时从外头走进来,一个个走向台边,在众人眼前按剑肃立,站成两排
众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过了片刻,人群中一个响亮的男子声音高喊:“请太子殿下下旨,杀了奸臣阿和马以平民愤!”
喊声犹未落地,有数人高呼相应
众人都望着真金,等他说话但真金并未理睬这几人,而是向着台下一人微微一揖,开口说道:“老人家,烦请您上台来,我有事当众请教”
“有事冲我说话,不干我娘的事!”一名汉子大声道原来真金所邀,是一位老媪
真金并不动怒,面带微笑,温和地瞅着老媪
“儿子,太子殿下叫我,那是我的光彩,你退下”一名武士走过来相搀,将颤颤巍巍的老婆子搀到了台上,然后躬身退下
茶坊内一时鸦雀无声,人人都盯着真金和老媪珠帘秀慢慢从“雪”中坐起,也没几个人注意
“老人家!”真金又是一揖,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您,阿合马做了什么坏事啦?”
台下一阵骚动
这老媪一身青衣,满头银发,面上神情似喜似悲,手扶着拐杖大声道:
“殿下,这‘窦娥冤’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南城朱家的事,那朱家……惨啊就如剧里所说分毫不差,朱家守寡的婆媳,给人看上了那人强娶不成,便诬赖朱家媳妇杀人,告到衙门大老爷原本判了那无赖该死,可……可等不到秋后就放了,反将朱家媳妇拘了来,判她毒害公公,问了个斩立决那无赖,是……是……就是阿合马的干儿子!刑部大老爷不知是为讨他的好儿,还是惹不起他……阿合马,他干的坏事,何止这一桩,他害的人命,何止这一条!”
老媪手中的拐杖“笃笃”地敲击着台面:“这桩事满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殿下问我,借我老婆子的口,若能替屈死的朱家媳妇伸了怨解了恨,那便真是皇天开了眼我老婆子就是转过天来就给那贼子害死,也没什么话说!”
倾国时代 79第七十九章 青萍衣
( “老人家”真金点了点头,正色道:“我这就回宫,面奏薛禅汗……”他转身面向台下干脆利落大声说道:“若乡亲们所言不差三日之内,崇天门上,教尔等亲见逆贼人头!”
台下欢声雷动淹没了真金后头的话
真金步下戏台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向远远立在幕侧尚未卸妆的珠帘秀道:“查有实证,今日参演之人,不分职分俱有重赏;若查无实证这煽动民怨污蔑朝廷命官的大罪,自然也要依律处置!”
珠帘秀未及开口,身后走出一人:面如冠玉,眉清目朗,正是“窦娥冤”的作者关汉卿
“草民关汉卿,带同‘先声坊’上下人等一十三口,即日起闭门不出,静候发落!”
关汉卿朗声回应
便在这时,忽然“嗖嗖”连响,有破空之声鼓风而至,两块黑魆魆的物事,直奔真金面门而来
兰芽在远处瞧得清楚,骇极脱口:“小心!”
那物事来得太快,待侍卫们反应过来,已不及上前,当下只听人人大呼:“啊哟不好”,“殿下小心”——
再看真金,镇定如常,毫无惊讶之色,身子微微一弓,便要矮身避开但那东西将将飞到身前二尺左右,他脸色一变,猛地念及:此时身后正站着无数百姓——
事态紧急,他不暇多想,顺手从腰间抽出宝剑,看也不看往空便挥……
只听“当当”两响,火星四溅,两块足有鸭蛋大小的顽石碎成数块,跌落在地
“来人,保护太子!”
一片惊呼声中,一名少年侍卫飞身上台,大声喝道:“保护太子,休走了歹人!”
惊魂甫定的众侍卫一拥而上,将真金团团围在中央
兰芽紧按着胸口,一口气犹未喘匀,忽觉身子一轻,两足离地足有半尺——原来已被两名护卫左右架起,在人群中左弯右拐,向外而去
“喇叭花儿”轿子就在左近,那两名护卫轻车熟路走到轿前,不由分说便将兰芽向里头塞去兰芽叫道:“我不走!”
“我也不走,放开我!”又一个清脆的女声嚷了起来两名护卫同兰芽俱是一愣,扭头看时,只见钟夫人一般似样,也给两人架着,足不点地向轿子而来
“我不走,丞相还在里头!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账!”
钟夫人拼命撕扯,却好比蚍蜉撼大树,又怎扯得过两名虎背熊腰的蒙古武士!
“殿下有令,着属下送两位夫人回府!”
兰芽又是一愣,听出是特以鲁的声音
来时的四名轿夫已不知去向,四名武士抬起轿子,飞也似地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特以鲁在轿外一边快步行走,一边低声安抚二人道:“两位夫人,殿下和丞相有许多人保护,定然不会有差错倒是两位夫人,此地混乱,怎敢久留?须速速回府才是夫人放心,今日之事,我们早有防备……”
“早有防备还让我们来看剧,都是混账!”钟夫人慌到极处,口不择言
特以鲁是真金最看重的侍卫,心思灵敏,武艺超群,连忽必烈都常有嘉评,还从未受人如此当众呵斥他脸色一沉,闷声道:“夫人肯听安排,在下可保夫人无虞;若不听安排,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你……”钟夫人脸上涨红,便要发作兰芽此时已渐渐冷静,忙拦住道:“姑妈,有什么话,回府再说罢!若是回去,反倒添乱”
后头这句话说动了钟夫人,她向帘外横了一眼,终是坐稳了身子
兰芽不自觉地回头看去,隔着雪白的轿帘,隐隐只见两侧围墙内露出的飞檐斗拱,喧闹声已听不清楚
回到府中,钟夫人不教兰芽回房,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屋子因已是午膳时间,有下人开出饭来钟樱与兰芽茶饭无心,相对在桌旁坐了,谁也不动
良久,钟樱方叹口气道:“适才失态,叫你见笑了我只念着他的伤,一时情急——你别的,殿下有许多人保护,自家功夫也了得,必定无碍”
“丞相身上有伤?”兰芽问道“啊”她忽然醒悟:“那位跳上台去的少年武士,莫不就是丞相?”兰芽进府多日,并不曾见过安童
钟樱皱眉点首:“前些时日他奉驾往西山狩猎,不小心给一只熊伤了左肩”
兰芽见钟樱愁眉不展,待要安慰她几句,猛然眼前一亮,记了起来:阿合马这个名字,自己果然是听过的
当日真金带着自己去皇后宫中泡汤泉,模模糊糊似听他那乳母言道,“汤池是阿合马差人督办”,真金听了,说了一句:“又是阿合马?他还没死呢?”
兰芽暗忖:怪道真金早已看这人不顺眼,原来是个大奸臣,街谈巷议众口相传,都唱到了杂剧里头兰芽想起茶坊中百姓痛骂阿合马的情景,不由脱口问钟樱道:“那阿合马,是个什么官儿?”
“他是尚书省平章政事”钟樱答道
“此人……”兰芽不知安童与阿合马可有瓜葛,因此话已出口,却又咽回
“世人皆欲杀!”却听钟樱咬着牙引了一句唐诗
“安童跟太子,已向薛禅汗进谏了许多回,但总是没有结果听安童说,他能聚财,薛禅汗一时离不开他”
钟樱的话不多,但兰芽已听得明白,当即担忧——适才真金许诺三日之内要他的性命,不知忽必烈这一回是何态度……若依然如故,却该当如何是好?
当日特以鲁并未再来相府申时二刻,有家丁回报:作乱的贼子已拿赚太子同丞相安然无恙,已带人回宫去了大夫人派人来传了信儿,钟樱和兰芽放下了一半的心,却又的起忽必烈的反应钟由出了几拨丫头守在二门里,吩咐一见丞相或身边的人,立即回报,但忐忐忑忑等到掌灯,也毫无消息
次日清早,兰芽草草洗漱了,早饭未用,便带着茶花和冬雪匆匆到了钟夫人处
“姑妈,怎么样?丞相可回来了么?怎么说?”
她一见钟樱面色便知不妙,心头一跳,试探着问道:“薛禅汗发怒了么?”
钟樱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安童一夜未归,半点消息也没有大夫人那里正收拾,单等宫门一开,便入宫去求见皇后”
兰芽略一思索,问道:“茶坊怎样?”
“茶坊照旧演剧,听说不准再演‘窦娥冤’,却并未拿人”
说到这一节,钟樱也活泛了些:“茶坊既然无恙,便该是没什么大事,只是……安童从来晚归,必要差人告诉家里昨天整夜不回,却连个信儿也没有,难免叫人的”她忽然恨恨骂道:“关汉卿这个惹祸精……他不要命,便打算着叫别人也没命!”
倾国时代 81第八十一回 青萍衣
( 华庭姚述尧有一阙“行香子”词咏茉莉云:天赋仙子,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
姜夔则感喟称: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
茉莉开在盛夏清香无俦,最能解暑气报国寺以花名又因茉莉花瓣向晚才开因此晚霞初上时,游人最多
兰芽带人来时是在清早,寺内并无多少俗客,正合了她消散爱静的性子和心事
她遣开两个丫头,独自在花间瓦走,一株株遒劲的老枝慢慢看过去,却连花苞是单瓣双瓣也没分辨出来,一颗心飘飘摇椰不知飞向了哪里,更全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这一行人静悄悄地并未张扬,但寺内和尚见她们举止不俗,衣着考究,便遣人来问,可要在寺内用素斋
九歌冬雪不敢自专,隔着几树花枝呼道:“姑娘,可要在此间用午饭么?”
兰芽回头看见了知客僧,先时恍恍惚惚的神情忽地变作专注,稍做迟疑,拨开花枝走了过来,向那僧人施了一礼待直起身来,却又咬住了嘴唇,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九歌看她神情奇异,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只觉不妙
知客僧是见过世面的,有礼貌地合掌问道:“女施主若在此间用斋,小僧便去厨下吩咐,若是不用,寺内茉莉正盛,请三位女施主随意随喜”
兰芽挥了挥手,两个丫头满腹狐疑,退开了数步
“师父!剪断头发,果然便可剪去烦恼么?”
知客僧微微一怔,却并不十分惊讶,低头合掌道:“女施主差了‘除却烦恼须无我,各有前因莫羡人’——剪发留发,出家在家,都是一样的”
“那师父你,为何出家呢?”兰芽问得直白,已算失礼
那僧人却并不在意:“我辈僧人,出家为的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并不为除却一己烦恼”
“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兰芽喃喃念了几遍,说道:
“小女子听闻,东汉时,明帝夜梦金人飞行于殿庭,相貌庄严,遍体金辉,次日上朝便询问群臣是何征兆太史答说金人便是佛陀明帝遂遣使者一十八人西去天竺,访求佛道”
僧人讶异地看了兰芽一眼,愈发摸不透她的来历,只得点头称是
兰芽话锋一转:“从明帝到如今,少说已一千余年,然则直至今日,世上仍有无数如小女子这般受苦之人,敢问师父,这‘普度众生’四字,何由见得?”
那僧人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女施主所言极是然则佛光虽广大灿然,若要普照大千世界,终非须臾之间便可一蹴而就也正是为此,大愿地藏王菩萨才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辈僧人,也才稍有用武之地啊”
“这么说,我若是生在千年万年以后,地藏王菩萨也成了佛的时候,可该有多好!”兰芽轻轻道
知客僧见她不再纠缠,舒了一口气,顺手一指身侧一支开得正盛的茉莉花,向兰芽慢慢道:“女施主不必烦恼,请看,这花开得多么好!”说完,低头念了句佛号,转身去了
知客僧前脚离开,九歌后脚就赶了来,拉住兰芽急急道:“姑娘,你可别想不开,再生什么害人的念头,跟个和尚哪有许多话说,你可别……”
“适才和尚已说了,出家在家,都是一样,都离不得烦恼我不出家,你放心况且,要出家,也该寻尼姑庵才是啊”兰芽苦笑
九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走一步退两步回到冬雪身旁,仍留下兰芽一人身处花海兰芽扶着花枝痴痴地想:若是剃了头发,不知是什么样子……
正午时分,寺中游人渐渐多起来,兰芽神思恹恹地,欲待返回,忽听得前面一处凉亭中有人说话:
“为了他,你连命也不要了,还说没有瓜葛?”
“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与关汉卿清清白白,天地可鉴!他自有妻子,夫妻感情十分深厚,与我不过是志同道合,一处演剧罢了,别的,什么都没有”
原来亭中是一男一女,女子身段苗条,一身青衣,正是珠帘秀;对面的男子,却是卢挚
原来是他们!唉,这世间多少伤心纠缠,都打一个情字上来!兰芽摇了摇头,正想避开,却听卢挚提高了嗓音道:
“有妻子又怎样,我也有妻子,还不是……”
话没说完,已被珠帘秀哭着打断:“你自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还来招惹我做什么?你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就是了……”
“好了好了,你哭什么?”卢挚有些慌张:“我不是正想法子么!唉,她说了,要纳妾,一百个也不管,但……但你这身份……她咬住这一条不松口,又有母亲在上,我实在是,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啊”
珠帘秀忽然不哭了,她抬头定定瞧着卢挚道:“一生为优伶,三生不得脱!活不能进家门,死不能入祖坟!是不是这些话?何况我是先做娼妓,再做优伶?”
“不是,不是!”卢挚连忙摇手
“如何不是?这是我哥哥说的前日我回家,想看看娘,他不许我进门——处道,我这个身份,几辈子也翻不过来,咱们,好合好散罢!”
卢挚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似在赔不是,说好话
兰芽悄悄走开,回思当日季瑛祖母做寿,珠帘秀手捻梅花,带着一群艳妓大闹郑府的前事,只觉得恍惚季瑛清秀的相貌也在眼前浮起,似乎消瘦了许多,双眼朦朦胧胧地瞧着她
忽然,身后卢挚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语气已有些不耐烦:“我请你来这里,说的是那关汉卿,你休再扯上这些!我只一句话: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千方百计非要惹出祸端来,你再整天跟着他,只怕哪天小命儿都保不住”
珠帘秀冷冷道:“他自然是自己作死,哪比得你机灵敏捷,早早地认了蒙古主子,从临安到大都,一般地锦衣玉食做主子”
卢挚大怒,用力一挥胳膊,袖子直甩到了珠帘秀脸上:“不识好歹!”
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将珠帘秀一人扔在了亭子里
珠帘秀蹲□子,似乎在地上捡起了什么,放在眼前端详良久,手一松,一件极小的物事映着日光跌落在地她用帕子捂住嘴,跌跌撞撞去了
兰芽不由自主走到亭中,四下看了看,见一痢小的珍珠耳环躺在地上,竟与自己今日戴的那一副是一样的她心想:这是卢挚挥袖子时打落的,并未损坏,可她伤起心来,不要了
倾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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