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素素道:“师傅,弟子还有一事要向你禀明。”章十二娘道:“你说。”步素素道:“我和大哥擅自作主,已将琦君指配给了杨大侠,只等择吉日给他俩操办喜事。”章十二娘摇头道:“杨慕非?不行,他岁数太大了。”庄琦君急道:“师傅,琦君不介意。”章十二娘叱道:“你小孩儿家懂甚么?”步素素道:“可琦君和杨大侠已有了夫妻之实。”章十二娘秀眉一扬,两眼瞪视着庄琦君,喝问道:“甚么时候?”庄琦君红着脸道:“就是在解语岛的那晚。”章十二娘舒了一口气,笑道:“傻妮子,你懂甚么叫作夫妻之实么?”庄琦君道:“我懂,我懂。夫妻之实便是男人和女人在一张床上睡觉。”章十二娘忍不住笑道:“胡扯!为师实话告诉你,和杨慕非有夫妻之实的,不是你,而是段谷雨。”庄琦君惊呼道:“段姐姐?师傅你怎么知道?”章十二娘哼道:“这事是为师一手策划的。为师会不知道?”庄琦君跺了跺足,嚷道:“师傅,我恨死你了。”转身夺门而出。步素素叫道:“琦君。”追出门去。
雷振天道:“章前辈,我瞧琦君是真心喜欢杨大哥的,况且我和素素也已当着天下英雄的面,给他俩定下了这门婚事。若现在突然解除婚约,只怕琦君脸上无光,同时也对不住杨大哥,更怕好事之徒就此事大肆渲染,让琦君蒙尘受垢。请章前辈三思!”章十二娘沉吟了半晌,道:“你把杨慕非叫来。”雷振天躬身道;“是。”匆匆出门而去。不一会儿,杨慕非来了。
章十二娘点头道:“杨大侠,请坐。”杨慕非躬身谢过,道:“前辈深夜召晚生前来,不知有何吩咐?”章十二娘道:“你今日以缺月疏桐掌掌谱,换了我章十二娘一条老命,我甚是感激。但琦君与你的婚事……”杨慕非听她话锋陡转,心下一惊,忙道:“章前辈,我对琦君妹子是真心的。琦君妹子过门后,我保证不会让她受到丁点委屈。”章十二娘道:“依你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但你若是想迎琦君过门,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杨慕非道:“前辈,请说!”章十二娘道:“我怀疑我们英雄盟盟主已遭不测,想请你去大理走一趟,查访他的下落。”杨慕非道:“这事我义不容辞,自当答应。”章十二娘道:“那你明日便起程罢。”
杨慕非迟疑道:“晚辈只是担心琦君妹子她……”章十二娘道:“这事你尽管放心。琦君并未与你行过夫妻之事,自然也不会有身孕。”杨慕非惊道:“前辈,你说甚么?”便在这时,忽听得身后庄琦君叫道:”杨大哥。”杨慕非转过身来,只见庄琦君两眼哭得红肿,眼角间还隐隐带有泪痕,急急问道:“妹子,你这是怎么了?”庄琦君纵身扑在他怀里,哭嚷道:“杨大哥,那晚是……段姐姐……你会不会不要我了?”杨慕非轻拍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傻丫头,杨大哥怎会不要你哪?你和谷雨不是约定好了么?你们一起陪伴我左右,永不离弃。”庄琦君哭得更响了,哽咽着道:“杨大哥,我会等你回来的。”
次日清晨,杨慕非辞别群雄,下山去大理探听英雄盟盟主的行踪。庄琦君跟着雷振天,依依不舍地送他到山前。杨慕非道:“雷兄弟、琦君妹子,你们就送到这里罢。”雷振天抱拳道:“杨大哥,你一路小心。”庄琦君看着杨慕非,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杨大哥,我有句悄悄话跟你说。”雷振天微微一笑,转身向山上走去。杨慕非道:“妹子,你想说甚么?”俯耳过去。庄琦君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杨大哥,我喜欢你。”说着,在他右颊上香了一下,转身飞奔而去。杨慕非一怔,心里甜滋滋的,抬眼见她的背影渐渐隐没于林木间,又不禁怅然若失。他悄立半刻,展开轻身功夫,疾奔下山。
到了山下小镇上,杨慕非在酒店里用过午饭,又赶了大半日,见天色已深,才找了间客栈歇下,第二日一早起来又行,辰牌时分便到了黄湾。青衣门众女见了杨慕非,都欣喜若狂,叽叽喳喳围着他,打听围攻天柱峰一事。用过午饭后,杨慕非乘着她们的花船,到了解语岛,将缺月疏桐掌的掌谱交到慕清风手里。慕清风大喜,邀请他们在岛上过夜。杨慕非怕再生事端,坚意辞让,乘着青衣门的花船,连夜赶回了黄湾。歇息了一夜,杨慕非辞别青衣门众女,催马投西而行,于路上不敢耽搁,不一日到了云南界首,但见凤凰镇已变成一堆废墟,而宋隆济也不知所踪,一打听,才知宋隆济已然遇害身亡。
杨慕非心伤不已,纵马续向南行,晚间时分到了鸭赤城外剑鸣山庄。他翻身下马,拿起门上铜环,哐当哐当敲了四五下,却无人出来应门。杨慕非高声叫道:“老总管,老总管。”叫了三四声,也无人答应。他心下一惊,将白马拴在大树上,越墙入内,只见院子里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他快步抢入大厅,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晃亮,见窗台上搁着一座烛台,便点亮了蜡烛,四下里一照,不禁悚然而惊,只见厅里桌椅东倒西歪,地上也已积了老厚的一层尘土,似乎久无人居。
杨慕非拿起烛台,径直向后堂走去,进了摆放蛇节夫人灵位的小屋。一推开门,见屋里却异常干净整洁,灵位前还摆着一束鲜花。他百思不得其解,转身出门,去察看其他房间,一应都满是尘灰。他回到蛇节夫人灵堂里,将烛台放在案上,悄然而立,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总管他们到哪里去了?若说这座宅院废弃已久,为何蛇节的灵堂却独独如此干净?难道是蛇节的鬼魂显灵么?”他思忖良久,不得其解,便吹灭蜡烛睡下。
第二日醒来,杨慕非到附近小酒店里用饭,向店伴打听剑鸣山庄的事。那店伴道:“庄里的人早在三个月前便搬走了。”杨慕非问道:“就没留人看管么?”那店伴道:“这三个月,我从没见人在庄里出入过。”杨慕非听了,默然不语,吃过饭后,催马又向西行,不一日到了大理城。他找到一家客栈歇下,便向那店小二打听附近的名胜古迹。他心想:“大理城人烟稠密,查访一个人有若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但英雄盟盟主既是一代奇人,说不定寄情于山水间,能在风景名胜处撞上他。”
那店小二道:“要说大理城的名胜古迹,第一当数天龙寺,然后便是姑苏园。”杨慕非奇道:“姑苏园?”那店小二笑道:“客官,这你都不知道么?姑苏园里的茶花名满天下,乃云南一绝。关于这姑苏园还有一个典故,客官你爱听不?”杨慕非道:“你说说看。”
那店小二道:“北宋末年,大理有一位宣仁皇帝,他与皇后语嫣夫人历经劫难,终于结为了夫妇。他俩如胶似漆,恩爱非常,可惜好景不长,突然天降横祸,语嫣夫人竟难产而死。宣仁皇帝茶饭不思,悲痛欲绝,再也无心打理朝政。有个叫华赫艮的大臣想了个法子,按语嫣夫人姑苏老家的布局,建造了这座园林,以慰解宣仁皇帝相思之苦。这一招果然见效,宣仁皇帝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重新打理朝政,并接受大臣们的建议,另立了婉清夫人为皇后,照顾世子。他每日处理完朝政后,都要到这姑苏园待上两三个时辰,悉心照料园里的茶花。他是将对语嫣夫人的相思之情,寄托在茶花身上,对茶花呵护备至。有时候,茶花被暴雨打折了,他也会为此痛哭一场。后来,世子长大了。宣仁皇帝便将国家交给世子,自己在天龙寺出家为僧。”①
杨慕非心道:“想不到这位段皇爷用情如此之深。”当下向店小二问明了路径,便信步踏访姑苏园。那姑苏园是好大的一座林子,园中怪石嶙峋,溪水淙淙,几座小巧玲珑的亭阁,点缀于青木绿水间,更喜茶花无数,在斜晖里摇曳生姿。这些茶花大半乃是珍品,种类又多,杨慕非一时间竟看痴了。他心想:“那店小二说这园里的茶花乃云南一绝,所言确是不假。”
【注】①:大理宪宗宣仁皇帝,姓段名誉,又名正誉,乃大理第十六任皇帝,在位三十九年,于南宋高宗绍兴十七年禅位为僧,是后大理国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第三十七回:且休斗(上)
赏玩了一会茶花,杨慕非走到湖边,忽见潋滟湖水中,竟掩有一座八角小阁,阁中立着一尊塑像,但可惜无船只可渡。此时天色已晚,园中游人渐稀。杨慕非沿湖走了几转,待其他游人远远而去,便折了根树条,远远抛入湖中,右足随即着力一撑,跃向湖中,左足尖在树条上一点,已借力扑进了湖心小阁。那是尊女子的白玉塑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眼波流转,浅笑盈盈,便是就要活过来一般。
杨慕非与她眼光一接,不禁自惭形秽,心想:“这定是那语嫣夫人了,想不到竟美丽如斯。”他此生行遍大江南北,见过无数美女,如阔阔真、南宫琳、萧谷雨、庄琦君等,但与这语嫣夫人一比,就失色不少。他正自怔怔发呆,忽瞥见塑像前的青石板上,隐约有两行刻字,笔法淋漓,似以极锋利的利器刻就。他拂去泥尘,见写的是:“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底下另有一行小字“萧靖于至元二十八年观段皇爷留字顿悟。”杨慕非心下一惊,道:“真金太子在至元十五年便堕崖身亡了,怎会于至元二十八年在这里留下刻字?难道他竟还没有死?”见萧靖刻字之上又有两行小字,只是由于年深日久,已模糊不清。杨慕非逐字摸去,原来是四句偈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下面署名为“大理段誉题。”
杨慕非只觉那些刻字的笔划竟与手指全然吻合,才知是用手指在青石板上写出来的,心下又是一惊:“早听闻段誉与萧峰、虚竹子齐名,却不曾料及,他指上功力竟达到了如此高的境界。”他转念想到:“段誉是在天龙寺出家为僧,而与爹爹齐名的白云宗尊主孔清觉,也是天龙寺的传人。天龙寺藏龙卧虎,那英雄盟盟主说不定就藏于寺中。今日天色已晚,明晨再去天龙寺打探。”他回到客栈,倒下就睡。
次日,杨慕非草草用了早饭,便取路投天龙寺而去。天龙寺在大理城外点苍山中岳峰之北,又名崇圣寺。段氏历代皇帝,多在天龙寺中避位为僧,因此天龙寺又是大理皇室的家庙。大理国破后,由于段氏世袭总管一职,天龙寺仍备受恩宠。离寺略有十余里,忽有三名黄衣喇嘛迎面走来,见到杨慕非,脸上都颇有惊疑之色。杨慕非认出这三人是藏卜班门下弟子,却装作不识,自顾自的向前缓步而行。又行了四五里,突然从道旁树丛中转出十五名红衣番僧。为首一个肥大的番僧喝道:“来人快快留步!天龙寺今日不接待外客。”这十五名番僧未曾见过杨慕非,是以不识,出言颇为粗鲁无礼。
杨慕非冷笑道:“大师是天龙寺的僧人么?”那肥胖番僧道:“不是。”杨慕非道:“那你凭甚么不准在下入寺?”那肥胖番僧傲然道:“家师奉旨总领天下释教,天龙寺自然也在其内。”杨慕非道:“尊师性情宽厚,门下弟子却这般横蛮,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今日看来,未必如是。”那肥胖番僧大怒,纵身扑上,出掌如风似电,往他胸口拍落。
杨慕非待他掌力推到胸前,身子倏地一幌,欺到他身后,右手在他背脊上轻轻一拍,那肥胖番僧登时身不由己的向前俯跌出去。其余十四僧又惊又怒,突然站成一长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后心。那肥胖番僧挺身跃起,扑到十四僧后面,运掌抵在了最后一名番僧背心“大椎|茓”上。杨慕非心下大奇,寻思道:“这些番僧在捣甚么鬼?”突见最前面的那名番僧已一掌拍到胸前,他大喝一声,右手反击迎上。砰的一声,那十五名番僧身子晃了一晃,杨慕非却登登退了两步。他吃了一惊,心想:“这些番僧合力起来竟这般厉害,倒不可小觑。”眼见那十五名番僧跨上一步,招式不变,又是一记须弥山掌拍到。杨慕非左足尖着力一点,身子腾空而起,跃到了众番僧头顶上空,右掌凌空拍下。
那十五名番僧变转阵势,一起运掌抵在中间那名番僧身上,阵中那名番僧举掌向天,拍出一掌。两股劲力相撞,杨慕非仍不占上风,连退了四五步,方才拿桩站定。他猛然警醒:“这十五个番僧的力气联而为一,我内力再强,终究不能硬拼取胜,看来只有用巧了。”身子倏地一幌,窜到第一名番僧后面,往他背心拍出一掌。那十五名番僧变换阵势,待要运掌拍出,杨慕非却如一溜烟般绕到了那肥胖番僧身后,不待众番僧回身,又已然避开。众番僧只见一条白影在阵中急速奔走,快逾闪电,被他带着转了几转,不禁头晕目眩,几个回合下来,阵势便显凌乱之象。杨慕非一声长笑,双掌齐出,抓住两名番僧后颈|茓道,往阵中掷去,众番僧登时跌撞在一起,仰面摔倒。杨慕非拱手笑道:“有僭了。”展开轻身功夫,向天龙寺疾奔而去。沿途虽有几拨红衣番僧阻拦,但他身形一幌,即从他们身边窜了过去。那些红衣番僧大惊,连连鸣哨示警。他左足着力一点,向前跃出,一纵便是数丈,顷刻间就奔到天龙寺外,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僧人,正在主院里扫地,似乎对身边之事充耳不闻。
杨慕非待要上前闻讯,忽听得大殿中传出藏卜班的声音。他纵身扑入大殿,只见东首蒲团上坐着两名老僧,一个面容枯瘦,一个身材魁梧;萨斯迦派主持藏卜班盘膝坐在西首蒲团上,身后站着两个手持铁轮的黄衣喇嘛。藏卜班见了杨慕非,合什为礼,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杨慕非回了一礼,道:“多谢国师挂念!晚辈一向安可。”那两个老僧面面相觑,脸上大有惊异之色,心想:“这人身法奇快,看来又是一个劲敌。”藏卜班合什说道:“见性大师,还请你大发慈悲,容肯老衲见了劫大师一面。”那枯瘦老僧见性道:“了劫正在闭关,不见外客。”藏卜班道:“半个月前,老衲来寺求见,大师你以此为藉口,将老衲拒之门外。如今半个月过去,了劫大师岂有闭关不出的道理?”
见性道:“闭关可长可短,短则半日,长则数年。”藏卜班道:“见性大师,如此说来,你是坚意不肯了?”见性合什道:“国师,你还是请回罢。”藏卜班长身而起,道:“大师既不首肯,老衲只好硬闯了。”那魁梧老僧眼中精光四射,大喝道:“你敢?”见性叱道:“见嗔师弟,不可无礼。”转过头对藏卜班说道:“国师,你精通佛法,缘何对武学这一节却看不透哪?”藏卜班道:“老衲生性痴顽,未能参透此节。见性大师,还请你慈悲为怀。”见性白眉低垂,道:“恕老僧无能无力。”
藏卜班冷笑道:“老衲听梁王说,天龙寺里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寺中的了劫大师武功更远在我之上。老衲不服,是以特来宝刹领教一二。见性大师却屡屡相拒,莫非是不把老衲放在眼里么?”见性道:“岂敢,岂敢,只因了劫确是不愿接见外客。”藏卜班道:“既是如此,那老衲便领教领教大师你的高招罢。”
见性合什道:“国师的金刚般若掌威震天下,老僧根苦愚钝,一阳指尚只练到第三品。这场比试用不着比了,老僧甘愿认输。”见嗔急道:“方丈师兄……”见性摆手道:“师弟,我意下已决,你不必多言。”见嗔黯然神伤,合什道:“谨遵方丈师兄法旨。”藏卜班突然仰天长笑道:“向来听说大理天龙寺的一阳指为天下诸指中第一,老衲神往已久,今日才知是徒具虚名,无裨实用。”见嗔怒不可遏,喝道:“胡说八道!”藏卜班冷笑道:“若老衲所言是假,天龙寺中为何无人敢下场与老衲比试?见嗔大师,老衲劝你还是听从你方丈师兄的话,忍气吞声,维护天龙寺百年清誉为紧。”见嗔冷冷地道:“国师,贫僧根钝,一阳指只修到了第四品,请你不吝赐教。”
见性喝道:“见嗔师弟,你敢违背我的法旨么?”见嗔急道:“方丈师兄,这番僧欺人太甚。我若再不出手,传到江湖上去,叫我们天龙寺以后如何抬头?”见嗔淡淡地道:“佛门一切皆空,这点虚名又算得了甚么?师弟,你修为不够,去牟尼堂面壁十二日罢。”见嗔合什道:“是!”起身进了后堂。藏卜班喝道:“见性大和尚,你若再是不肯,老衲便封了你这天龙寺,让你愧对段氏列代先祖。”见性叹道:“国师,你何苦定要如此相逼?”藏卜班冷笑道:“你还不叫了劫大师出来相见么?”见性道:“老僧已说得很清楚了。了劫不愿接见外客。”
藏卜班怒道:“好,那老衲自己进寺去找。”突觉右肩被人轻轻一拍,依他的武功修为,有人能无声无息的欺到他身边,而他却未曾发觉,实在是难以想象之事。他又惊又怒,转过身来,却见是杨慕非。藏卜班冷哼道:“杨大侠,你果真深藏不露啊。”杨慕非微笑道:“国师,武学切磋理应双方自愿,你何必强人所难?”藏卜班点了点头,道:“很好,雪雕大侠名震江湖已久,老衲便向你领教几招。”话音甫歇,右掌已迅猛之极的向他胸口推到。
杨慕非心想:“前次在梁王府,我为了欺瞒梁王,故意输给了他,今日倒要瞧瞧谁的掌力更厉害。”当下力沉右臂,也是一掌拍出。砰的一声,藏卜班暴退了七八步,杨慕非却站在原地不动。此时,那三名黄衣喇嘛正好回到寺中,见状大惊,齐道:“师兄,你没事罢?”藏卜班拭了拭嘴角的鲜血,喝问道:“杨慕非,你敢领教老衲的六合金刚伏魔阵么?”
杨慕非道:“有何不敢?”藏卜班喝道:“众位师弟,布阵!”五个黄衣喇嘛依令奔走,左手执轮,右掌抵在前一人后心,与藏卜班成合围之势,将杨慕非圈在垓心。杨慕非暗暗发愁:“这五个黄衣喇嘛的武功路数,与那些红衣番僧极为相近,但他们既是藏卜班的师弟,功力自然远胜于那些红衣番僧,而这阵势又更加严凑,几乎无隙可破。”藏卜班师兄弟凝目瞧着杨慕非,绕着他缓缓游走,并不上前抢攻,口中念咒道:“阿米阿米哄。”
杨慕非心想:“他们定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我且试他们一试。”双掌一分,使招“云卷云舒”,往一名黄衣喇嘛胸前轻飘飘捺去。那名黄衣喇嘛不闪不避,左右两侧的黄衣喇嘛却各操铁轮,一下子切到他手臂之上。杨慕非翻掌拍出,打在铁轮之上,但听嗡的一声,他手臂隐隐生痛,身子被那股大力一激,向后急退,两只铁轮却又从后袭到,虎虎生风。杨慕非右足飞起,连踢身后那两名黄衣喇嘛手中铁轮。那两名黄衣喇嘛不待招式用老,铁轮早已变为横削。眼见四面受敌,杨慕非危急中身形拔起,向半空中疾窜而上,但藏卜班师兄弟早将铁轮飞出,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杨慕非闯将不出,只得重新落回阵中。藏卜班师兄弟伸手接住铁轮,口中念道:“阿米阿米哄”,只是一味游走,将他牢牢困住。
杨慕非听到那念咒声,只觉心烦意乱,竟静不下心来凝思破阵之策。这六合金刚伏魔阵收得甚紧,杨慕非所擅长的逍遥游身掌,在阵中根本无法施展。眼见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从眼前晃过,耳听念咒声声声入耳,他心中愈来愈乱,突然瞧见南宫琳泪流满面地站在身前,泣声说道:“这个人简直禽兽不如。”挺剑便向他胸口直刺。他忍不住叫道:“琳儿,不是我。”南宫琳陡然消失,却又有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口中喝骂道:“杀了这禽兽不如的狗贼!”杨慕非怒不可遏,喝道:“你们为何还苦苦纠缠不休?”掌力所到之处,那些人纷纷倒地。满地尸骸中,忽见一个女子正背对着他轻声啜泣,看背影似乎是蛇节夫人。
杨慕非大喜道:“蛇节,是你么?”蛇节夫人转过头来,满眼尽是恨意,叱道:“杨郎,你为甚么还贪恋人世,不肯下来陪我?”她的面容渐渐模糊,突然变成了符铁玉,又倏地变成了段谷雨,只听她们三人齐声叱道:“你为甚么还不下来陪我?”身影渐去渐远,终于遥不可见。杨慕非急急地道:“你们别走!我这就下来陪你们。”举掌便往自己天灵盖拍落。
忽听得“呜哗”一声大吼,杨慕非耳中嗡嗡作响,神智倏地一清,只见藏卜班师兄弟仍绕着他缓缓游走。原来,见性大师见他入了魔,便以禅门狮吼功将他从魔障里解救了出来。杨慕非心中越发恚怒,忖道:“这些番僧心肠好毒,竟想置我于死地。”他凝神搜寻六合金刚伏魔阵的破绽,但这阵势甚是严凑,竟无隙可寻。他暗暗宽慰自己:“再高明的阵法,也有它的破绽。”左思右想,突然心生一计。
杨慕非心下计议已定,便从衣襟上撕下两小溜布条,塞住了耳朵,并紧闭两眼,以防心魔侵袭。藏卜班见了,暗暗冷笑道:“这小子找死!”长啸一声,带动阵势,六只铁轮一齐飞出,分攻杨慕非上下盘。杨慕非身子倏地急窜而起,六只铁轮从他脚下堪堪擦过。他伸手抓住一只铁轮,往藏卜班当头猛砸下来。藏卜班骇然变色,深深吸了一口气,挥掌拍了上去。杨慕非却不与他对掌,斜身窜跃,欺到一名黄衣喇嘛身后,舞动铁轮,砸在他后背上。那名黄衣喇嘛哇的喷出口鲜血,身子委顿在地。藏卜班师兄弟六人已折其一,金刚伏魔阵自然也不攻自破。
杨慕非掏出塞在耳朵里的衣襟,双手一拱,道:“国师,承让了。”原来,他方才将自己陷于死地,就是诱引藏卜班师兄弟主动出击,阵势一动,他便趁机窜出。但那一下几乎是死里逃生,杨慕非虽破了金刚伏魔阵,身上却也被铁轮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藏卜班铁青着脸道:“这场比试还没完哪。”五人站成一长列,各出右掌,抵住了前人后心。杨慕非见识过这阵势的厉害,不敢直撄其锋,但身周数尺之地,已被众喇嘛掌力封住,无可避让,只得运足劲力,大喝一声,双掌猛地向前推出。两股力道一撞,藏卜班师兄弟五人登时飞跌了出去,铁轮当当当落了一地。原来,就在杨慕非危急之中,一人运掌抵在他背心“灵台|茓”上,合两人之力,将藏卜班师兄弟五人震退。杨慕非转过身来,却见是那个扫地的高大僧人。
第三十七回:且休斗(下)
杨慕非躬身谢道:“多谢大师援手之恩。”那高大僧人微笑回礼,并不说话。藏卜班冷冷地道:“大和尚,你可是了劫?”那高大僧人合什道:“贫僧法号了空,了劫是贫僧师兄。”藏卜班点头道:“很好,你也接老衲几招试试。”纵身而上,使招“金刚伏魔”,一掌击向了空面门。他心知了空乃是平生罕遇的劲敌,是以这一掌凝聚了十二分功力,出掌如风,力道凌厉非凡。了空脸露微笑,待藏卜班掌力推到,右手挥出,硬接了这一招。砰的一声,藏卜班身子向后飞跌出去,连退了两三丈,方才站定,而了空身子却仅是微微一晃。藏卜班脸如土色,问道:“了劫大师与你相比,功力孰低孰高?”了空道:“贫僧功力远不及了劫师兄三分之一。”藏卜班心下折服,躬身合什道:“天龙寺果真藏龙卧虎,高手如云。老衲心服口服。”
了空微笑道:“本寺僧人练功习艺,仅为了弘法护国,不足为夸。”转身向见性一合什,道:“久闻藏卜班国师具大智慧,精通佛法。小僧想请国师在寺中开坛讲经说法,不知方丈首肯否?”见性道:“但不知国师意下如何?”藏卜班为人仁厚,并不以方才比武输掉为忤,躬身合什道:“大理天龙寺,老衲素所钦慕,若能在宝刹开坛讲经说法,备感荣宠,只是老衲今日还有俗事办理。”见性道:“本寺随时为国师大开佛法之门。”藏卜班躬身告辞,领着众师弟出门而去。
见性向杨慕非躬身合什,道:“多谢杨少侠方才仗义出手。”杨慕非连忙回礼,道:“方丈大师客气了。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方丈大师点拨迷津。”见性道:“少侠,请说!”杨慕非道:“贵寺高手云集,为何却执意不肯接受国师的挑战哪?”见性叹道:“敝寺仅了劫可以击败国师,但了劫却不能轻易出手,以免泄露了他的真实身份。”杨慕非惊道:“了劫大师的真实身份?”见性道:“此乃本寺的机密,老僧不便明言相告。请少侠不要见怪。”杨慕非道:“方丈大师既有难言之隐,不说便是。在下岂敢见怪?”见性微笑道:“天龙寺乃出家人清修之地,世俗人不便久留。了空,你送杨少侠出寺罢。”了空躬身应允。
两人并肩出寺,直到了山门之外。杨慕非拱手为礼,道:“不敢有劳大师远送。大师请回罢!”了空点了点头,却不转身回寺,忽道:“杨大侠,听说你偕同大理一位姓段的姑娘去了江南。不知那位段姑娘近来可好?”杨慕非吃了一惊,道:“大师你也认识谷雨?”了空道:“段姑娘往日常来敝寺游玩,是以认识。但不知因何缘故,她已数月不到敝寺来了。”杨慕非黯然道:“了空大师,谷雨于月前已不幸遇害了。”了空听了这话,全身微微一颤,但随即定下神来,合什说道:“万物皆空,无色无常。”说罢,飘然而去。杨慕非见他脸上大有悲伤之色,心中大是不解,寻思道:“这位大师莫非与谷雨有甚么关系?不然,听到谷雨的噩耗,他身为得道高僧,为何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悲痛?”
杨慕非心想:“段总管定不知谷雨已死,我理应去段府报个讯,以免段总管焦心,四下里找寻谷雨。”当下计议定当,便偱原路回到客栈。用过酒菜,他向店小二问明了总管府的路径,便取路投总管府而去。那总管府位于大理城城东,一连数进厅房,宅院四周绿水环绕,门口蹲着一对白玉石狮,气象甚是威严,门外人影绰绰,有数十名守卫之众。杨慕非上前拱手说道:“在下有要事求见总管大人,请各位代为通传一声。”一名操关东口音的将官喝道:“总管大人是谁都可以见的么?你是甚么来头?”杨慕非道:“在下姓杨,名慕非,是总管大人的……女婿。”那些守卫军士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关东将官忍着笑,问道:“你见总管大人为了何事?”杨慕非道:“贵府小姐不幸遇害,我特地赶来报讯。”那些守卫军士又忍不住哄然大笑。杨慕非愕然不解,心想:“这些人听到谷雨的噩耗,不悲反喜,是何道理?”
那关东将官喝道:“小子,你想来总管府骗吃骗喝,也不先摸清底细,便信口胡扯。左右,给我拿下这江湖骗子。”两名军士应令上前,伸手便往杨慕非肩头抓落。杨慕非倏地矮身,两膝向前撞出,正中那两名军士腰间“章门|茓”,那两名军士登时软跌在地。那关东将官大怒,喝道:“好小子,你是故意来找茬的。”抢步而上,呼的一拳捣到杨慕非胸前。杨慕非身子一幌,如电光般游到他背后,伸手往他后颈抓去。那关东将官急忙转身,但杨慕非出手奇快,早已抓住他后领,往空中抛出。那关东将官身子离地,吓得哇哇大叫,知道这一摔将下来,不死也要跌断手脚。杨慕非不待他身形落地,纵身将他接住,放在地上。
那关东将官惊魂未定,喘着气道:“多谢!不对,是你把我抛上去的,我为甚么要谢你?”杨慕非微笑道:“是呀,我们再来玩一次罢。”那关东将官一惊,急忙跃身后退,喝道:“大伙儿一起上。”众军士各拉兵刃,纷纷涌了上来。杨慕非长笑一声,在众军士间有如电掣风驰般奔走,身形所到之处,但听当当当连声脆响,兵刃掉了一地。
蓦地里,一个女子口音娇叱道:“住手!”众军士倏地纵身后跃,垂立道旁,低下头默然不语。杨慕非转过身来,只见四个轿夫抬着顶暖轿正站在身后两丈外,一个容颜清秀的绿衣丫鬟随轿而行。那轿中女子问道:“巴将军,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关东将官躬身答道:“回禀小姐,这小子冒充姑爷……”那绿衣丫鬟听了,朝着暖轿嘻嘻一笑。杨慕非心想:“那将官称轿中女子为小姐,难道她是谷雨的姊妹?”那轿中女子道:“巴将军,你说下去。”那关东将官道:“是!这小子求见总管大人,说是为小姐报丧。”那绿衣丫鬟叱道:“巴格,你不要命了么?这种话也敢说?”巴格大是惶恐,磕头说道:“巴格该死!这话是那小子说的,我只是如实转述。”那轿中女子低声对绿衣丫鬟说了句话。
那绿衣丫鬟叫道:“喂,你叫甚么名字?”杨慕非迟疑道:“姑娘是问在下么?”那绿衣丫鬟道:“除了你,还会是谁?”杨慕非道:“在下姓杨,名慕非。”那绿衣丫鬟回头说道:“小姐,他叫杨慕非。”那轿中女子“咦”了一声,道:“杨慕非?你可是雪雕大侠杨慕非?”杨慕非点了点头,道:“在下正是。”隔了半晌,那轿中女子道:“巴将军,你请杨大侠到客厅奉茶。巧儿,我们回府罢。”那绿衣丫鬟巧儿喝道:“起轿!”那四个轿夫抬着暖轿,进了总管府。巧儿随轿而行,突然回头抿嘴一笑。
巴格躬身行礼,道:“杨大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杨慕非连忙回礼,道:“在下方才也颇多得罪,还请各位大哥不要见怪。”巴格哈哈笑道:“杨大侠,巴格交定了你这个朋友。请!”杨慕非随他进府,边走边问道:“巴大哥,你们总管大人膝下有几位千金?”巴格道:“就这一位沅君小姐啊。”杨慕非吃了一惊,道:“就没有一位谷雨小姐么?”巴格摇头道:“没有。”杨慕非大惊,道:“对不起,我找错地方了。这就告辞!”巴格拉住他,道:“小姐让我带你去大厅奉茶,你若就这样走了,老哥我可担待不起。”杨慕非叹气道:“好罢。我去跟段小姐解释。”
杨慕非随着巴格,经过一条鹅卵小径,来到一间厅房之中。巴格躬身退了下去。巧儿献上茶点,道:“杨大侠请用茶,小姐便即出来相见。”杨慕非躬身谢过。巧儿抿嘴轻笑,转身入内。过不多时,只听得环佩丁东,巧儿扶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从内堂出来,只见这女子肤色白皙,一张鹅蛋脸,体态婀娜多姿,虽不及段谷雨姿容秀美,却颇多了几分温柔细腻。巧儿见了杨慕非,又是抿嘴一笑。杨慕非想起自己方才口口声声说是人家的夫婿,脸上不禁一阵发烧。段沅君娇靥如花,裣衽行了一礼,道:“杨大侠万福。”杨慕非连忙回礼,道:“杨慕非见过段小姐。”段沅君道:“杨大侠,请坐!”
杨慕非道:“段小姐,方才有些误会,我……”段沅君道:“杨大侠,你不必解释,小妹已全然明白了。你是为谷雨姐姐而来的罢?”杨慕非诧然道:“你认识谷雨?”段沅君道:“她是家父两年前所收的义女,向来住在西府,是以东府的下人并不认识。”杨慕非道:“谷雨月前已遭不测,我特地赶来报讯。”段沅君道:“有劳杨大侠。巧儿,斟茶!”杨慕非起身说道:“不用了,在下这就告辞。”段沅君道:“家严尚未回府,杨大侠且请宽坐,待见过家严后,再走也不迟。”杨慕非辞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便滞留。”段沅君微微一笑,道:“那小妹送杨大侠出府。”杨慕非道:“不敢劳动芳驾。”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粗声粗气地说道:“甚么?姑爷来了?哪来的姑爷?”段沅君大喜道:“家严回来了。”不一会儿,进来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汉子。段沅君上前请安,叫道:“爹。”那中年汉子正是大理总管段庆。段庆点了点头,凝目看着杨慕非,问道:“你就是雪雕大侠?”杨慕非跪倒磕头,道:“小婿杨慕非拜见岳父大人。”段庆转过头来,问道:“沅君,你甚么时候与他拜堂成亲了?”段沅君脸上一阵晕红,忸怩道:“爹,不是我,是谷雨姐姐。”段庆搔了搔头皮,呵呵笑道:“是这样啊。杨大侠,你起来罢。”杨慕非站起身来,道:“小婿与谷雨尚不及拜堂成亲,谷雨便已身遭不测。”
段庆喟然长叹道:“谷雨这孩子天性聪慧,好胜心又强,乃鬼神所忌。我早知她活不长久,却没料到这么快就去了。”说着,眼泪潸潸而下。杨慕非眼眶儿一红,咽声道:“岳父大人,请节哀顺变。”段庆叹道:“杨大侠,也难为你了。谷雨能与你相遇相知,那是她的造化,只可惜她命薄,无福消受。”转过头对巧儿说道:“你吩咐赵师傅烧几个好菜,我今晚要与杨大侠一醉方休。”
两人喝到初更时分,彼此都有了七分酒意。段庆醉醺醺地道:“杨大侠,你叫我一声岳父,我心里很是高兴,但谷雨还没过门就死了,未免对不住你。这样罢。我把小女沅君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杨慕非摆手说道:“我已与丐帮的庄姑娘订下了婚约。”段庆哈哈笑道:“男人三妻四妾,再寻常也不过。你瞧瞧我,东府一个夫人、两个小妾,西府一个夫人、一个小妾,多逍遥快活。”杨慕非道:“你是总管大人,我杨慕非一介江湖浪子,哪能跟你比?”段庆摇头道:“你做了我段庆的女婿,还是江湖浪子么?”杨慕非打着酒嗝道:“岳父大人,你的美意,小婿心领了。沅君妹子,我实在不敢要。”段庆怒道:“我的女儿还配不上你么?”抢将过来,一把抓住了杨慕非的衣领。杨慕非反手抱住了他的腰,往桌沿撞去,桌椅登即翻倒,酒浆菜汁,淋漓满地。
众女婢初时听他们信口胡扯,倒也不在意,见他们突然扭打起来,心下一慌,忙进后堂禀报段夫人。段夫人吃了一惊,携着段沅君赶到大厅,见两人兀自在地上厮打,急忙喝令军士将他们拉开,各自扶进房里睡下。段夫人喝问道:“老爷与杨大侠怎么打起来了?”一个女婢答道:“老爷要将小姐许配给杨大侠,杨大侠执意不肯。两人话不投机,就大打出手。”段夫人秀眉微蹙,道:“这个老糊涂真是胡来!沅君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怎能下嫁给一个江湖浪子哪?”转身见女儿眼中泪水盈盈,柔声安慰道:“沅君,你放心。我绝不容许你爹胡来。”段沅君咽声道:“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段夫人惊道:“沅君,你不会真的喜欢那个甚么杨大侠罢?”
段沅君道:“儿女婚事,自有父母做主。沅君哪敢有甚么想法!”段夫人抚着她的秀发,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沅君,你的终身大事,为娘已给你定好了。梁王今年几次派人上门提亲,都被你爹婉言相拒。你想,梁王有权有势,又一表人才,与你正好门当户对。可你爹那老糊涂偏不答应。为此事,我没少跟你爹闹。昨日,梁王又派人来提亲。我好说歹说,终于把你爹劝点头了。梁王也准备明日便来下聘礼。可你爹被几杯猫尿一灌,竟又想把你许给那杨慕非,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段沅君急道:“娘,我不想嫁给梁王。”段夫人道:“傻孩子,梁王明日便把聘礼送来了,你怎么可以不嫁哪?”段沅君哽咽着道:“娘,梁王为人阴险毒辣,我可不想和他过一辈子。”段夫人叱道:“胡说!我见过梁王几次,他待人亲和,始终谦恭有礼。你别相信外面的那些谣言。傻孩子,别想这么多了,快回房睡罢。”段沅君回到自己房里,扑倒在床上,泪珠儿不禁扑簌簌而下,顷刻间便湿了一大半枕巾。
次日,杨慕非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用饭,只觉太阳|茓微微有些胀痛,已不记得昨夜酒醉扭打之事。两三个时辰后,段庆夫妇才到大厅来饮上午茶。杨慕非上前请辞。段庆诧然道:“我们翁婿一见如故,你怎么刚来就要走?”杨慕非道:“小婿实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段庆待要劝留,忽听得府外锣鼓声喧天。段夫人道:“梁王府的人来下聘礼了。我们快出去迎接罢。”段庆点了点头,道:“杨大侠,你既坚意要走,我也不强留你了。巴格,你送杨大侠一程。”巴格躬身应命。段庆夫妇匆匆出府而去。巴格道:“杨大侠,前门人多,我们从后门走罢。”刚出了后门,忽听得巧儿在身后急急叫道:“杨大侠,且慢!”
杨慕非转过身来,只见巧儿气喘吁吁地奔来,身后跟着四个抬大木箱的军士。巧儿奔到两人身前,道:“老爷说姑爷远来不易,特地准备了几份薄礼。”杨慕非辞让道:“在下拜见岳父大人礼数尚不到,如何敢收岳父大人的礼物?”巧儿道:“这是老爷的一点心意。杨大侠,你一定要收下。”巴格哈哈笑道:“杨大侠,这是岳父给女婿的见面礼,你就不要辞让了。”杨慕非推辞不掉,只得收下。四个军士将大木箱搬上一辆马车。
杨慕非跳上马车,拱手说道:“巴大哥、巧儿姑娘,你们好自保重。”巴格挥了挥手,道:“你也一路珍重!到大理城时,记得来总管府看老哥。”巧儿眼见马车绝尘远去,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巴格好生奇怪,心想:“这小妮子莫非对杨大侠已暗生情愫了?”说道:“人早走远哪。巧儿姑娘,我们回去罢。”巧儿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向府里走去。
到了客栈,杨慕非在马车夫的协助下,将大木箱抬进房间,付了车钱,打发走马车夫,然后反锁上房门,又去无量山探听英雄盟盟主的行踪。打听了大半日,终是一无所获。他见天色已晚,便在山下小面馆里吃了两碗面,才乘坐马车赶回客栈。到客栈时,其他人都已安睡。店小二起身开门,问道:“客官,溜达了这么久,赏夜景么?”杨慕非点了点头,回到房里,正要解衣就寝,忽听得身后喀的一响,声音虽轻,但在深夜里听来,却也甚是骇人。
第三十八回:从此别
杨慕非转过身来,只见墙边那只大木箱正自微微晃动。他倏觉一股寒意潜上心头,低声喝问道:“甚么人?”举掌护胸,缓步走了过去。离木箱尚有两尺远,忽听得箱中传出“嘤”的女子声音。他吃了一惊,伸手掀开箱盖,只见一个美貌少女正蜷缩在木箱里,定睛看时,却是段沅君。杨慕非连忙将她扶出木箱,问道:“段小姐,你怎么会在木箱里?”段沅君尚未开口说话,泪水已似断线的珠子般滚了下来。杨慕非急道:“你别哭啊!有甚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我一定帮你想法子。”段沅君咽声道:“姐夫,我已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饿!”杨慕非听她叫自己作姐夫,心中不由得一暖,道:“好,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东西。”此时,客栈里的伙计都已睡下。杨慕非溜到厨房里,生起炉灶,给段沅君煮了碗面条。段沅君显是饿坏了,也不怕被烫着,端起面碗,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杨慕非待她吃完,问道:“段小姐,到底发生甚么事了?”段沅君道:“我娘逼我嫁给梁王,可我不乐意,便在巧儿的帮助下,躲进了木箱,借你之力,逃出总管府。”杨慕非道:“你爹娘会担心你的。”段沅君垂泪道:“可我一回去,他们便要逼我嫁给梁王。”杨慕非沉吟了半晌,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日再慢慢商议。你先歇息下罢!”说完,吹灭蜡烛,就横在长凳上睡下。淡淡的月光,从窗中照射进来,铺了满满一地银粉。段沅君不敢解衣,裹紧了薄被,侧身而卧。但她与一个相识不过两日的男子同室而眠,只觉说不出的害怕,一颗心怦怦乱跳,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沉沉入睡。
睡到中夜,杨慕非突然被一阵马蹄声惊醒,侧耳细听,似乎有数骑之众,正渐渐驰近,奔到客栈前时,蹄声斗然停息,紧接着有人大声擂门。杨慕非心下一凛,抬眼向段沅君瞧去,只见她也已坐起身来,月光之下,满脸尽是惊骇之色。只听得店小二问道:“谁呀?”一人粗声粗气地喝道:“少罗嗦!你这店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姓杨的客官?”店小二打开房门,道:“啊呀,我说是谁啦,原来是段将军。快屋里请!”那段将军喝道:“少跟爷套近乎。快回爷的话!”店小二道:“姓杨的倒是有好几个,不知段将军找的是哪位?”那段将军道:“杨慕非。”店小二用手一指,道:“有!就在西首第二间。”
那段将军一声唿哨,三十余名军士四下里散开,将那间客房团团围住。他走到房门外,在门上轻敲了几下。屋里一个男子口音问道:“谁呀?”那段将军道:“末将乃总管大人之弟段忠,奉堂兄军令,前来拜见杨大侠,并商议一件要事。”杨慕非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说罢。”段忠道:“事情紧急,不敢有丝毫耽搁。杨大侠,还请你开门赐见。”杨慕非道:“好,你等等。”
耳听房里传出衣衫抖动的窸窣声,过不多时,蜡烛被点着了。杨慕非打开房门,问道:“不知段将军有何要事商议?”段忠双手一拱,道:“家兄不见了大印,疑心是给杨大侠准备回礼时,不小心放进礼箱了,是以遣末将前来查看。”杨慕非冷笑道:“原来段总管怀疑我偷了他的大印。”段忠道:“杨大侠,你不要误会。这是家兄无心之失,怎能说是你偷了哪?”
杨慕非哼道:“清人自清,浊人自浊。你们进屋搜罢!”段忠拱了拱手,道:“杨大侠,末将也只是奉令行事。得罪了。”领着两个军士进了房间,一抬眼便瞧见了墙边的那只大木箱。他一使眼色,那两个军士冲上前去,揭开了箱盖,只见里面装着几件新衣服和一些珠宝首饰,此外便再无他物。杨慕非双手抱在胸前,冷笑道:“段将军,有没有大印啊?”段忠哈哈笑道:“没有!大概是家兄记错了。”凝目看着他的脸,又假装不经意地说道:“杨大侠,这木箱如此之大,只怕装得下一个人罢?家兄却拿它来装回礼,未免太不方便了。”杨慕非道:“这是段总管送给在下的。他是如何想的,我怎么知道?大概是讲排场罢。”
段忠扫视了屋子一周,见床上棉被隆起,似乎被里有人。他也不动声色,哈哈笑道:“杨大侠,原来你正在风流快活,末将倒是打扰了你清兴了。”杨慕非冷冷地道:“你说甚么?”段忠拍了拍他的肩,道:“杨大侠,你就别掩藏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兄弟我理解。不过,杨大侠你能看得上眼的女子,定不是甚么庸脂俗粉,可不可以介绍给兄弟认识认识哪?”杨慕非道:“哪来甚么女子?”段忠嘿嘿道:“你床上那不是……”杨慕非哼道:“好,我就让你死心。”一把掀开棉被,被下却是枕头和几件衣物。段忠讪讪地道:“杨大侠,你怎么把枕头放进被窝里哪?”杨慕非道:“段将军,你不在江湖上走动,自然不知道我们江湖中人的苦处。在下仇家甚多,怕自己在睡梦中就糊里糊涂丢了脑袋,于是布置了这个假象,以麻痹敌人,而我却是睡在床下。”段忠道:“原来如此。杨大侠心思缜密,末将万分钦佩。我们也不打搅你休息了,这就告辞。”
杨慕非道:“你们不搜查屋子么?就不怕我把大印藏起来了?”段忠哈哈笑道:“杨大侠说笑了。这大印对家兄来说有若至宝,但对杨大侠你而言,却一无是处。你藏它干甚么?后会有期。”杨慕非双手一拱,道:“不送。”关上了房门。耳听段忠低声嘱咐了掌柜的几句,便领着众军士上马而去,蹄声得得,渐行渐远。
杨慕非走到隔壁房门前,轻声叫道:“段小姐。”段沅君打开房门,问道:“他们走了么?”杨慕非点了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离开这里。”段沅君道:“我们上哪儿去呢?”杨慕非道:“先离开大理城再说。”说着,向昏睡在床上的两个大汉拱了拱手,道:“方才因情势危急,点了二位昏睡|茓,真是对不住得紧。”段沅君Сhā嘴说道:“他们是点苍派的。”杨慕非奇道:“你认识他们么?”段沅君道:“他们的金丝大刀上刻有名字,一个叫吴不良,一个叫何不归。”杨慕非道:“别管那么多了。我先送你出城罢。前门有你二叔安下的探子,我们从后门走。”话声甫歇,已将她拦腰抱起。
段沅君满脸通红,颤声道:“你……做甚么?”她自小在总管府里长大,甚是拘谨守礼,不似萧谷雨、庄琦君这些惯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般脱略形迹,见杨慕非竟上前搂抱自己,以为他忽起歹心,大是惊慌。杨慕非忙道:“段小姐,你别怕!在下没有歹意。”推开窗子,抱着她飞身而出。段沅君只听耳边风声呼呼,恍若腾云驾雾般,霎时之间,便出了房间,吓得搂紧了杨慕非的脖子,忽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连忙松手放开。杨慕非把她往白马鞍子上一放,喝道:“段小姐,抓紧了。”自己也飞身跃上马背,坐在她身后,一提缰,那白马如箭般射了出去。
段沅君平时出入总管府,乘坐的都是暖轿,这还是头一回骑马。那白马一撒开四蹄,她登即坐不稳,身子向左一偏,便要跌下马去。杨慕非大惊,伸手将她抱起,道:“小心!”段沅君身在马背,只觉坐下一摇一晃,耳边风声呼呼,心下害怕之极,侧身倒在杨慕非怀里,不敢睁开眼睛。那白马驰出十余里后,她渐觉心安,突然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气息,心下又是一阵害怕,但害怕之余,却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希望能一辈子就这样被他搂着。
出了大理城,又向前驰了半个多时辰,眼见离城池已远,杨慕非舒了一口气,任白马信步任之,缓缓而行。他柔声道:“段小姐,你自己坐稳。”说着,松开了手臂。段沅君抓着马鬃,却一下也不敢放松,生怕摔下马去。杨慕非见她脸上神色紧张,微微一笑,道:“段小姐,你在大理城外可有甚么亲戚?”段沅君摇头道:“没有。”杨慕非又问道:“那你谷雨姐姐哪?”段沅君道:“她拜我爹为义父以来,我只见过她一面,跟她不是很熟。不过,我曾听爹说,她的生父就在天龙寺里出家。”杨慕非惊呼道:“天龙寺?”段沅君奇道:“怎么了?”杨慕非道:“没甚么。”心下却思潮起伏:“了空大师听到谷雨的噩耗后,神情很是悲痛。难道他就是谷雨的生父?”
正思忖间,忽听得鸾铃声响,迎面驰来了七乘马,马上乘客俱作元兵装束,其中一人身材高瘦,满脸青气,正是无损道人的二弟子须弥子。八马交错而过时,须弥子不由多看了杨慕非几眼,似觉认识,却又一时间记不起来。杨慕非待他们驰出十余丈外,道:“这些人迟早会认出我来。我们改走小路。”当下,一提缰,纵马一路东行,尽拣荒僻之处驰去。奔了两三个时辰,道路越走越是崎岖,数十里内不见人烟。
又行了十七八里路,忽然瞥见树林里露出屋檐的一角来。杨慕非心下大喜,拨马进了林子,近了,却见是间破旧的小木屋。他将段沅君抱下马来,放在地上。段沅君脸上又是一红。杨慕非走到木屋前,拍门叫道:“有人么?”叫了四五声,也无人应门。他伸手在柴门上一推,那门支支格格开了,只见屋里锅碗瓢盆,床灶桌椅,一应俱全,梁上还挂着几只野兔。原来,这是间么些猎人盖的小屋,此时春暖雪融,么些猎人进深山狩猎去了,是以无人看管。杨慕非道:“我们就在这里弄点吃的罢。段小姐,你先把火生上。我去找些野味作下饭菜。”段沅君“嗯”了一声,神色甚是忸怩。
杨慕非走出七八里路,才摘了一小把野菜,心下正急,突然间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峭壁上,生了几大朵蘑菇。他心下大喜,飞身跃上峭壁,采了两朵,待要飘身下地,忽瞧见小木屋上空黑烟滚滚。他吃了一惊,左足在崖上着力一点,便如一头大鹫般扑下,右足再在地上一借力,向前跃出,一纵便是数丈,几个起落,便到了小木屋外。耳听木料噼噼啪啪爆响,小木屋已大半着火,屋里烟雾弥漫,梁柱倒坍之声不绝于耳。
杨慕非大叫道:“段小姐,你在哪里?”冲进门去,但屋里浓烟滚滚,熏人泪下,根本睁不开眼睛。他只得用手四下摸索,连找了几个地方,也没有找到段沅君。他心中又急又痛,泪水不禁扑簌簌而下,两手在地上乱摸,忽觉触手之处软绵绵的,似是段沅君的腰。他心下一喜,抱起段沅君,撞破墙壁,便如一枚炮弹般冲了出去,屋顶在他身后轰然坍塌。
段沅君咳嗽了两声,悠悠醒了过来,虚弱地叫道:“姐夫。”杨慕非厉声斥道:“你是怎么弄的,把屋子都给点燃了?”段沅君抽抽噎噎地道:“姐夫,对不起。我不会生火做饭。”杨慕非愠道:“你不会生火,干嘛不早说?”段沅君泣声道:“我只是想帮你的忙。我以为我可以,哪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杨慕非见她泪眼盈盈,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淌下,在灰扑扑的脸蛋上直冲出了两道梨沟,心中忽地一软,柔声道:“你也不用太自责了。其实,这都怪我,竟没想到你是千金小姐,不会做这些粗活。好了,快别哭了。”
段沅君点了点头,却仍是抽抽噎噎哭个不停。杨慕非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道:“这么一场大火,只怕梁上挂着的野兔也已烤熟,可以入口了。”段沅君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说不定早烧糊了。”杨慕非笑道:“我去瞧瞧。”他走进断垣颓壁里,见梁上挂着的那几只野兔果然被烤焦了,一股刺鼻的糊味,再四下里一瞧,墙角边搁着个大铁箱。
他拾起一根烧焦了的桌腿,撬开箱盖,不禁喜出望外,只见箱里装着几大块腌制的鹿肉。他伸手抓了两块,奔出门去,大叫道:“段小姐,我们有吃的了。”段沅君奇道:“这是甚么?”杨慕非道:“天上龙肉,地下鹿肉。这可是野味中的极品。你尝尝!”说着,递给了段沅君一块。段沅君接在手里,凝目看着那块鹿肉,不敢下口。杨慕非微微一笑,自己先咬了手中鹿肉一口。段沅君见他吃得津津有味,这才试探着咬了一小口,果觉细腻香滑,甚是美味。杨慕非笑道:“好吃么?”段沅君点了点头,道:“好吃。”两人早已饥肠辘辘,当下风卷残云,将两大块鹿肉吃得一干二净。杨慕非叹气道:“要是再有一坛百年佳酿就好了。”段沅君嫣然笑道:“既得陇,复望蜀,人苦不知足啊。”顿了一顿,道:“姐夫,你以后就叫我作沅君罢。我不爱听你叫我段小姐。”
杨慕非怔了一怔,道:“好啊。沅君,你身边有银两么?”段沅君摇头道:“我的珠宝首饰全在大木箱里,方才行走匆匆,没有带在身边。你要银两作甚么?”杨慕非道:“我们烧了人家的房子,又吃了人家辛辛苦苦腌制的鹿肉,总不能一走了之罢。好在我身上还有些碎银。”说着,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搁进了大铁箱。
两人共乘一骑,沿着林间小道续向前行。过不多时,耳听水声淙淙,转过两道山坳,便见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杨慕非道:“这里有溪水,我们洗把脸再走罢。”抱了段沅君下马。段沅君俯身溪上,见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蓬头垢面,身上衣衫又脏又皱,心想:“我怎么变成这付邋遢样子了?羞死人啦。”杨慕非洗完了脸,见她兀自对着溪面怔怔发呆,问道:“你怎么了?”段沅君满脸娇羞,嗫嚅着道:“我想在这里……洗洗身子。”
第三十八回:从此别(下)
杨慕非脸上亦是一红,道:“你洗罢。”转身向远处走去。段沅君叫道:“姐夫,你别走远了,就在那里坐下罢。我怕!”杨慕非只得背对着小溪坐下。耳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解衣声,段沅君突然一声惊叫。杨慕非吃了一惊,问道:“沅君,你怎么了?”段沅君急急地道:“你别转过头来!我没事。这水好冷!”
段沅君抹去身上的水珠,穿上衣衫,以十指权当木梳,将头发梳好,走到杨慕非身边,道:“姐夫,我们走罢。”两人上马续往前行。段沅君洗过身子后,尘垢尽去,一股股清新的幽香扑鼻而来。杨慕非只觉她软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鼻旁香泽微闻,不禁神魂飘荡。忽听得段沅君轻声轻语地说道:“姐夫,我们究竟去哪儿呢?”杨慕非定了定神,道:“我先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回大理城见你爹娘,劝他们取消了这场婚事。”段沅君幽幽叹道:“可我娘不会听你的。”杨慕非宽慰她道:“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的。”段沅君嫣然一笑,道:“是呀。世上哪还有雪雕大侠做不到的事啊?”杨慕非心想:“我做不到的事可多了。”
段沅君道:“姐夫,你跟谷雨姐姐是怎么认识的?”杨慕非便将如何与萧谷雨在梁王府不打不相识,如何自己陪萧谷雨千里赶赴江南,如何萧谷雨遇害身亡,择要说了,只是他与萧谷雨共浴爱河那节隐去不说。段沅君幽幽叹道:“我真羡慕谷雨姐姐。她能陪你一起闯荡江湖,而我却守在闺阁之中,连大理城也出不了。姐夫,你带我到江湖上去闯闯罢!”杨慕非笑道:“沅君,行走江湖又苦又累,你吃不消的。”段沅君轻咬薄唇,道:“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只要……”她本想说“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但她性情极是娇羞,这几个字终是说不出口。
两人是夜在荒郊野地里歇息了一晚。次日,纵马又行,穿过两片黑压压的林子,终于拐上了大道。又向前驰出数十里,杨慕非只觉沿途湖光山色甚是熟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抬头,但见远处山峦间,露出天龙寺十六级高塔的一角。他心下一惊,道:“糟了!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大理城了。”连忙拨转马头,往来路上奔去。驰出了十余里,忽听得蹄声如雷,数十骑快马迎面疾驰而来,拦在当道,其中一人厉声喝道:“大胆杨慕非,竟敢挟持总管大人的千金。”杨慕非勒住马缰,凝神待敌,只见来人正是梁王府的黄衫护卫,无损道人的徒儿逍遥二怪也在其列。
凌风生撮唇作啸,示意已找到段沅君,招呼同伴赶来,说道:“杨慕非,你今日Сhā翅难逃,还不束手就擒。”杨慕非心想:“待会人多了,更不易脱身。”低声说道:“沅君,坐稳了。”双腿使力一夹,那白马向前直冲而出。逍遥二怪喝道:“哪里走?”纵马迎上,伸手往段沅君肩头抓落。杨慕非吃了一惊,使招“云卷云舒”,双掌齐出,分别迎击上去。逍遥二怪不敢直撄其锋,左手回护胸前,右手从左臂下穿出,又去抓段沅君的手腕。
杨慕非明知逍遥二怪不会伤害段沅君,却也不敢让她犯险,大喝一声,又是两掌击出。便在这时,坐下白马一声悲嘶,向前猛地跪倒。杨慕非吃了一惊,抱起段沅君,顺势向前窜出,落在两丈之外,回头看时,只见爱马口吐白沫,已然毙命。一个青袍老者纵身扑到马前,从马颈下拔出一枚钢针,转过头来,正是川西唐门的唐月笙。原来,他发钢针毒死白马,便是要杨慕非不能倚仗马力冲出重围。
逍遥二怪一声唿哨,众护卫圈转马头,将杨慕非二人围在了垓心。杨慕非哼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未必能拦下我。”凌风生冷笑道:“杨慕非,你武功远胜于我哥几个,我们是拦不住你。但你若想带段小姐走,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杨慕非冷冷地道:“好,我就先料理了你们哥几个。”疾纵而上,呼的一掌,便向须弥子拍了过去。须弥子人在马上,闪避不及,便凝聚全身真气,还击出了一掌。凌风生喝道:“大伙儿并肩子上。”从马背上跃起,右手拍出一掌,按到了杨慕非左肋。杨慕非身子微侧,避开他的掌力,右掌仍向须弥子拍出。三人以快打快,交换了十来招,但听砰的一声,四掌相交,逍遥二怪各喷出一口鲜血。
两名梁王府中的护卫喝道:“竖子敢尔!”一挥霸王鞭,一执判官笔,分从左右向他面门袭到。杨慕非矮身窜出,伸指在霸王鞭上轻轻一弹。那使霸王鞭的护卫手腕剧震,不由自主的鞭端倒转,当的一声,撞飞了同伴手中判官笔。另一名使单刀的护卫赞道:“雪雕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身随刀进,直劈杨慕非左臂。杨慕非右腿横扫,已将他手中单刀踢落,左手一带一挥,他肥胖的身躯登即飞跌出去,撞趴下三名同伴。杨慕非纵身接住单刀,反手疾削而出,两名护卫哇哇痛叫,捧着断臂滚跌在地。那使霸王鞭的护卫喝道:“给我躺下罢。”一鞭砸向杨慕非脑门,势挟劲风,刚猛无伦。杨慕非暗运劲力,单刀倏地脱手飞出,贯鞭而过,直Сhā入那人咽喉。他所夺单刀并非削铁如泥的宝刀,本不可洞穿钢鞭,但他内力一运上了刀锋,无坚不摧。众护卫见他举手投足间,便伤了己方数名好手,不禁相顾骇然。
便在这时,忽听得嗤嗤破空之声,杨慕非心知是唐月笙在身后偷袭,当下反手一拂,将三枚钢针尽数揽入袖中,再以弹指神通手法还掷而出。这一下变起俄顷,唐月笙待见光芒耀目,三枚钢针已到面前,他急忙向左闪避,后颈上还是中了一枚。逍遥二怪骇然色变,互相看了一眼,突然转身向段沅君扑去。杨慕非右足一点,已纵到逍遥二怪身后,伸手便往他们背心按落。逍遥二怪未曾料及他来得如此之快,仓惶间各反击出一掌。杨慕非正自与逍遥二怪对掌,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势若奔雷。他前后受敌,分手不暇,只得硬受了这一掌。砰的一声,逍遥二怪被这股劲力一冲,飞身跌撞在大树上,当场便昏厥了过去。
杨慕非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转过身来,只见出手偷袭自己的正是柯以行。柯以行一声冷笑,又呼呼拍出两掌。杨慕非只得挥拳迎击,连接了他两掌,两掌接完,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俯身跌倒。柯以行冷笑道:“杨慕非,明年此时就是你的祭日。”右掌高举,便要制这个生平劲敌于死命。段沅君扑身上前,护住杨慕非,求恳道:“你不要杀他。”柯以行铁青着脸喝道:“你让开!”段沅君泣声道:“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罢。”柯以行冷冷地道:“你以为我不敢么?”伸手便往她胸口“天突|茓”抓去。
猛听得一声厉喝:“住手!”话声甫歇,西北面数十乘马如飞般驰来,当先一人正是段庆,段忠、巴格左右拥卫。驰到近处,段庆翻身下马,喝道:“你想干甚么?”柯以行道:“段总管,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奉令擒杀杨慕非。”段庆沉着脸道:“杨慕非你也不能杀。”柯以行冷冷地道:“段总管,你这话是甚么意思?”段庆道:“他是我段庆的女婿。你不能杀他!”柯以行道:“这人是王爷点名缉拿的乱党。段总管,你胆敢包庇他么?”段庆叹气道:“他再怎么说也算是我段家的半个人。柯先生,请你看在段某的薄面上,放他一马罢。我改日亲自去鸭赤城向梁王赔礼。”柯以行哈哈笑道:“段总管是我们王爷的丈人。你老的话,柯某怎敢不听?我们走罢。”喝令众护卫抱起逍遥二怪的身子,拨马便回。
段庆上前去扶女儿,柔声说道:“沅君,跟爹回去罢。”段沅君摇头道:“爹,我不回去。我不要嫁给梁王。”段庆喝道:“你胡说些甚么?梁王已把聘礼都送来了,你怎能说不嫁哪?”段沅君道:“爹,你把聘礼退还给梁王罢。我不能嫁给他。”段庆斥道:“你这丫头!聘礼怎能说退就退哪?快跟爹回去。”段沅君哭道:“爹,我不回去。我已是杨大侠的……人了。”段庆惊呼道:“沅君,你胡说些甚么?”段沅君道:“爹,你见过沅君骗你么?”段庆颤声道:“沅君,你怎么这么不自重啊?我……一掌打死你。”提起手来,便要往她脑门拍下。
段沅君泪流满面,哽咽着道:“爹,女儿不孝。你打死我罢,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段庆手掌离她天灵盖仅仅寸许,终是不忍拍下,长叹一声,道:“沅君,你叫爹怎么向梁王交代啊?算了,你先跟爹回府罢。”段沅君咬紧下唇,道:“我不回去。”段庆道:“你放心!爹不会逼你嫁给梁王了。”段沅君咽声道:“可娘哪?你能劝服她么?爹,你给女儿一条生路罢。”段庆沉默了半晌,点头说道:“好,爹放你走。巴格,你跟在小姐身边,保护小姐。”巴格躬身应命。
段庆吩咐道:“留下两匹马给小姐。我们走罢!”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往来路上奔去。段沅君叫道:“爹,女儿以后不在你身边。你要保重身子,不要喝那么多酒了。”段庆含泪点了点头,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叹气道:“沅君,走了,就永远不要回头。”猛加了一鞭,催动坐骑疾驰而去。巴格问道:“小姐,我们上哪去呢?”段沅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先找间客栈,让姐夫歇下养伤。”
巴格抱起杨慕非,横放鞍上,自己翻身上马,扶直了他坐在马上,一扬鞭,道:“小姐,我们走罢。”段沅君不想回大理城,也不敢往鸭赤城方向去,便拨马转上了一条小道,投北而行。巴格一提缰绳,纵马跟在她身后。奔了一程,见前面黑压压的一大片树林子,段沅君心下害怕,不敢催马进林。巴格道:“过了这片林子,便是点苍山了,天龙寺也距此不远。小姐,让我在前开道。”纵马抢过她身边,进了林子。走了一会,树林愈来愈是茂密,到后来已无道路,两人只好下马步行。
段沅君见林中黑沉沉地宛如黄昏,心下害怕之极,颤声道:“巴格,这林子里会不会有鬼啊?”巴格哈哈笑道:“小姐,你放心!来他一个,我杀他一个;来他一双,我便杀他一双。”突然之间,三丈开外一株大树后,传来“嘿嘿”两声冷笑:“你倒杀杀我看。”巴格吃了一惊,抬眼望去,见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紫衫书生。那紫衫书生年约三十余岁,面如冠玉,容貌俊朗,只是眼神颇为淫亵。巴格双手一拱,朗声道:“我们只是路经贵宝地,无意相扰。请尊驾不要误会。”那紫衫书生上前两步,嘿嘿笑道:“你走,我不拦你。”巴格大喜道:“多谢!”那紫衫书生话锋倏地一转,道:“这女娃儿可要留下。”巴格喝道:“大胆!这是总管大人的千金。”
那紫衫书生冷冷地道:“你可知我是谁?”巴格没好气地道:“不敢请教。”那紫衫书生道:“爷姓金,名生色,江湖上有个绰号叫作摧花辣手。”巴格闻言一凛,惊呼道:“摧花辣手金生色!”原来,这金生色是白云宗护法长老南淫鹿一鸣的师弟,据说已五十来岁,自谢沧客诛杀异己、重整白云宗教务后,他便一直潜逃在外,在全国各地作案四十余起。他行踪飘忽不定,作案手段又极其高明,是以官府屡次下令缉拿,也都未果而终。
巴格叫道:“小姐,你快走!”段沅君看了一眼他怀里的杨慕非,迟疑道:“可姐夫……”巴格急急地道:“这人是个大淫贼,武功极其厉害。你若落入他手中,清白不保。快回大理城请你爹来救我们!”段沅君“哦”了一声,转身便跑。金生色冷笑道:“哪里走?”左足一点,从巴格头顶跃过,伸手便往她右肩抓落。巴格大惊失色,放下杨慕非,呼的一掌,往金生色后心按去。金生色也不回头,右手仍是抓向段沅君,左掌倏地向后反击。砰的一声,两掌相交,巴格直飞出去,撞在大树身上,一根毛笔粗细的枝干贯胸而过。便在同时,金生色已抓住了段沅君肩头。段沅君一挣,嗤的一声响,右手衣袖已被金生色扯下半截。
金生色见到段沅君如白玉般的藕臂,心中有若火焚,伸右臂就去搂她纤腰。段沅君惊叫道:“你这坏蛋,快放手!”金生色拦腰将她抱起,淫笑道:“我怎么舍得哪?”便动手扯她衣衫。段沅君眼前一黑,几欲晕去。金生色正自意乱情迷,忽觉后心有若大椎重击,痛哼一声,便即软倒。原来,杨慕非此时已悠悠醒转,听见段沅君呼救,便拾起一颗石子,使力掷出,正中金生色后心“大椎|茓”。他虽受了重伤,但在情急之下,这一掷劲力仍是迅猛异常,又加上正中金生色后心要|茓,金生色登即当场殒命。杨慕非一招毙敌,但这一使劲,也带动了胸口内伤,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