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自离京城,再不见龙楼凤阁,心中不免悒怏。出崇文门时,见旧日奉敕建的宏勋祠被拆得只余断壁残垣,连木像也被人拿去做了柴薪,少不得又生伤感。当他权势如日中天之时,各地遍建生祠,塑像膜拜,其中便以这宏勋祠最是巍峨雄峻。那祠建筑得金椽碧瓦,朱檐红墙,祠中殿宇大小凡二十四间,正中的大殿占地三四亩,高约百余尺。大殿之上雕龙佛龛中,端坐着魏忠贤的生像,以檀木镌成,遍体涂金,头戴紫金冠,身袭绣花锦袍,足蹬乌靴,像上须眉毕具,与魏忠贤毫忽无二,而今尽归尘土。
昔日辞京赴边,有五城兵军司清道,出城有内官饯行,文武百官排班相送,各省督抚远接远送,又有三千忠勇武士随从,气势何等威武,排场何等壮阔,那时真觉无事不可为。如今虽无官吏相迎送,但也有一班部下亡命相从,行色也颇壮,还不算沉寂。刘应选、郑康升等慑于他的积威,一路上听命于他,倒显得此行不是去服役,而是赴任。
一日正在官道上行走,到了一处,道两旁尽是密林麦田,樵子农夫劳作其间,突然万箭齐发,射向众人,跟着樵子农夫跃至道上,与劲装武士厮杀起来。
内侍刘应选勒马逡巡,喊道:“喂,我们是朝廷官员,监押犯人去凤阳的,尔等莫要乱来。”农夫道:“我们只杀老贼魏忠贤,与即无干者立即离开。”众武士谁敢离开,皆奋力向前护住魏忠贤的坐骑。毕竟武士训练有素,过得不久,行刺者死伤大半,余下者见事不妙,只好逃走。
武士们抓了几个活口,问其为谁主使,只道十殿阎罗,自称勾魂使者、黑白无常云云。魏忠贤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便命一并杀却。刘应选、郑康升等自然遵照而行。
众人又复上路,行出不远,迎面驰来五辆车骑,车上堆包叠筐,似是进京贩货的商队。郑康升骑马在前,眼看着相距越来越近,那边车队却并无让路的意思,忙喊话道:“喂,闪开,……”话未到一半,那队车马突然发力狂奔,车上商贩都跳了下去,无人驾驶的马车一下子冲入马队,车上点着的炸药轰然炸响,顿即人仰马翻,沙飞石走。忠勇营武士惊得连连退走,护卫魏忠贤车骑的几名亲随也血溅当场。
八个执刀的商贩向魏忠贤的车骑冲到,八刀一齐刺入厢去。厢体顷刻间四分五裂,八刀也跟着一齐折断,八人向八个方向弹飞。只看见魏忠贤端坐着,竟是毫发无损,双眼中一股慑人的寒芒,凛凛不可仰视。
就在此时,又有八人围攻而上,就见魏忠贤拔剑一挥,闪出一道亮光,七人竟是一齐倒地,身首异处。还有一人手执月牙铲从后面攻至,也不见魏忠贤如何动手,那人竟为自己的月牙铲打中身亡。剩下十几个毫不畏惧,前面仆地,后面继至,均未挨近五步便即中招。众武士才想起保护公公,但那些刺客转瞬之间死了个干净。魏忠贤轻弹剑身,冷笑道:“几个小丑也来对付咱老魏,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魏忠贤本就武功奇高,再加上手中这柄取自内库的神兵利器,名曰“昆吾割玉剑”,当真如虎添翼,寻常的武夫自然奈他不何。刘应选、郑康升及一班部下免不得又奉承他几句,才收拾了上路。
过了两日行至保定城,寻一酒楼打尖。坐下不久,便有不少江湖人物陆续进店。吃饭间有露出门户的,诸如湘西凤凰城、黄山青阳门以及闽南蔡家,刘应选怕他们又要生乱,心中不免惴惴。魏忠贤直如不见,慢悠悠的饮酒吃菜。
这时青阳门中站起一名虬髯道士,向西首一人叫道:“诸城主,听说你近日得了一口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拿出来大伙儿开开眼界吧。”凤凰城城主诸仲卿满脸堆笑,说道:“有刀不假,不过这刀轻易不出鞘,出鞘必饮奸人之血。”
魏忠贤听到“奸人”二字,心中一凛,瞥了诸城主一眼。这时又有一精瘦老者道:“天下奸人何其之多,何愁宝刀无血可饮?诸城主先将刀给看了,暂不归鞘,待寻一个奸人杀了,岂不甚好?”
诸仲卿点点头道:“此话有理,诸某若不出示,倒叫江湖朋友笑我吝啬了。”说罢从行囊中将刀取出,附近好几桌人都凑拢围看,只见那刀以犀牛骨为鞘,青铜为柄,夔纹古朴,刀未出鞘,已是寒意逼人。
诸仲卿手握手柄轻轻抽出,嗖嗖声中,眼前如现出一泓秋水,一弯眉月,光芒刺人二目。见者啧啧赞道:“好刀!好刀!”
那虬髯道士拈着一柄朴刀过去。诸仲卿微微一笑,道:“涂道长不妨一试。”将刀身立起,刀口向上,握着置于桌上。涂一粟说声:“看好了!”举刀过顶,一挥而下,两刀刀口相碰,当啷一声,涂一粟手中只剩半截刀身,桌上那刀却连卷口也未起。众人连声赞叹。
涂一粟道:“天下削铁如泥的宝刀也非稀罕,这口刀好就好在‘诛奸辟邪’四字。”诸仲卿道:“不错,倘若刀是宝刀,却落于奸人手中,屠杀仁人义士,也非好刀。这譬如学武之人,他武功再高,若为奸人卖命,为虎作伥,也会为人所唾弃。反之,若是除奸扶弱,保国安民,即使他不会武功,咱们也敬仰他,是以论人之人品武品,人品当在武品之上。”涂一粟道:“妙哉宏论!眼前正有一个大奸人,宝刀不发,更待何时?”
他一句话说罢,眼光狠狠的盯向魏忠贤,店中一大半人都抄起了家伙,将魏忠贤众人围住。
刘应选等人体若筛糠,连话也说不出来。众武士手握兵刃,只看魏忠贤脸色行事,一场厮杀一触即发。魏忠贤冷眼睥睨,视若无物,仍自酌自饮。
诸仲卿喝道:“魏忠贤,你弄权误国,滥杀忠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我今请出诛奸宝刀,取你项上人头祭奠忠烈英魂。”说罢大步冲上,挥刀横削,一招“雪拥蓝关”使出。
魏忠贤脖子一仰,手中酒杯掷出,正中刀口,切为两半。诸仲卿忽而八卦刀法,忽而地趟刀法,舞成一团白影,逼得魏忠贤连退几步,余等皆觉刀风刺脸,忙站开了些。
魏忠贤叫一声:“好刀法!”突然拔剑封挡,刀剑相碰,火星四射。诸仲卿虎口一颤,暗惊道:“刀胜在沉猛,剑胜在轻灵,他剑之沉反在我刀之上,武功当真非同小可,这剑也是柄好剑。”
刀剑又是一碰,诸仲卿只觉手中一轻,刀尖已为剑削去,再碰一下,又掉了一截,旁边之人立为飞出的刀片贯脑而入,扑地而亡,死时连叫没叫一声。旁边之人又退开了几步,差不多已到门外。
诸仲卿额头手心都是汗水,心想:“技不如人,兵刃上大失便宜,今日一战凶多吉少。”又是几个回合过去,诸仲卿的诛奸宝刀刀刃上都是锯齿,俨然一把锯子。涂一粟叫道:“诸兄,我来助你!”手举一把铁蒲扇,攻进圈来。
青阳门虽隶属黄山剑派,在剑术上峻绝清奇,自成一家,他铁蒲扇边缘开口,挥舞起来如使剑一般。但以二敌一,仍是大处下风,不久黄山派的鹿九公挥动梅花拐,也杀入战团。
魏忠贤以一敌三,兵器上却占了老大便宜,一手负后,一手拿剑东点刺一下,西削一下,随便几招便将三人最为繁复凶险的攻势化解,再过几个回合,诸仲卿、涂一粟、鹿九公一起跳出圈外,互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转身便出了店去。众江湖豪客也跟着如鸟兽散,只一会儿去了个干净。
刘应选见赶跑了闹事者,长出了口气,方始心定,却老大不解,问魏忠贤道:“魏爷,他们何以自行散去?爷又为何放他们走?”魏忠贤道:“他们知难而退,来日必还来与咱算帐。想来咱以前做事也过了些,得罪了不少人,以致人人欲杀咱而后快。不过想杀死咱老魏的人还没有出世呢。”说到末一句,眼中闪过阴冷的神色。
这时忽有一少年公子走进店来,高声叫道:“谁是魏忠贤?”一名武士喝道:“魏公的名讳岂是你乱叫的?还不快滚!”魏忠贤想听他有何说辞,便道:“咱便是,小朋友有何贵干?”那少年公子大步走到桌前坐下,说道:“小生有个故事,不知九千岁愿否一听?”
若在平日,魏忠贤哪有闲心听人说故事,但此时情绪低落,心烦意乱,又见他年少无畏,言行奇特,便生了兴致,道:“说来无妨。”
那少年公子道:“本地有个豪绅,家中豢养了三百只恶獒,每日放出去咬人为乐,乡人恨他入骨,后来这个豪绅家道没落,再也无力供给膳食,群獒饿急,竟将主人撕咬充饥。曾经驱獒咬人,最终反遭獒咬,九千岁,你说这个土豪是不是又可恨又可怜?”
魏忠贤听到最后,方明白他的故事乃是影射自己,心中大怒,脸上却挂着笑容,道:“小朋友好大的胆子,不怕死么?”那少年公子昂然道:“怕死就不来了。”眉宇间透出一股正气,令人不可逼视。魏忠贤道:“你叫什么名字?谁指使你来的?”少年公子道:“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余姚黄宗羲是也,御史黄尊素便是家父。嘿,家父刚正不屈,为阉党所害,怕要流芳百世呢,而九千岁蒙蔽圣聪,残害忠良,图谋造反,少不得与董卓、王莽、秦桧一般遗臭万年。”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说罢长身而起,一声告辞,扬长而去。魏忠贤没有下令,众武士也没有拦阻。
魏忠贤连番遇刺,又被黄宗羲一番面斥,心中没情没绪,饭也不吃了,上轿起行。一路上脑子里回响着黄宗羲的那番话,如同投下一片阴影,挥之不去。
出了保定城,路上错过了宿头,暮蔼苍莽,四野无一人家,只好露宿野外。将四十辆大车围成一圈,中间搭了帐篷,与魏忠贤、刘应选、郑康升等人住宿,外面再由忠勇营武士围成一圈,十人轮流值守。
魏忠贤武功虽高,又有宝剑护身,但总怕有人行刺,黄宗羲的话也一遍遍在他心头回响,怎么也睡不着。时至中夜,忽然一阵夜风吹进帐内,灯烛明灭不定,又听远处哀哭之声隐隐传来,峰谷回鸣,哭声甚惨。魏忠贤一惊而起,问帐外道:“什么人半夜哭泣?”帐外守夜的内侍答道:“那些人锦袍玉带,仿佛做官的,口中只喊着索爷的命呢。”
魏忠贤一惊道:“有这等事?”来到空阔望远之处,见东南边风吹草伏,无数个人影似僵尸一般跳跃着走路,径朝这边而来。阴风惨惨,哀声凄凄。磷火闪烁中,见内中有廷杖死了的工部侍郎万燝、副都御史杨涟、左都御史高攀龙、给事中魏大中、佥都左光斗以及袁化中、周起元、顾大章、周顺昌、熊廷弼等人,都是满脸血污,又有无数判官、鬼曹、牛头马面、无常小鬼,都吊眉吐舌,喷烟吐雾。魏忠贤吓得急归帐内,心神甫定,又走出帐外,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抽出昆吾割玉剑,顿时光华四射,远近皆见。
那群鬼怪到近处围成一圈,口中只呼索命,众武士刀箭朝外,却不由得双膝发软,两股战战。忽听一人怪声怪气的道:“魏忠贤,你害得我们好惨,咱们到阴司去分剖明白,走啊,走啊……”叫声中似有催魂摄魄之力,闻者禁不住便要跟他走。
魏忠贤运足内力大声道:“咱老魏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阎王也奈咱不何。汝等究成何人?妆成这等模样,也吓不倒咱老魏。”
那阴阳怪气的人叫道:“魏忠贤阳寿已尽,牛头马面,押他到丰都地府。”跳出二怪,一执丧门棒,一执铁钮铐,向魏忠贤疾扑而上。两名武士正想挡架,眼睛一花,二怪已掠过身去,离魏忠贤不到三尺。魏忠贤急挥宝剑,由下至上斜削,犹如一道厉闪劈空而出,又生出万千条白虹,剑光闪处,鲜血飞溅,二怪一扑到地,再也不动。此时群鬼涌至,与武士斗了起来,互有死伤。
魏忠贤刚一缓手,忽听一声暴喝,左右又有两股劲风扑到,魏忠贤身形微晃退后三尺,两股劲风撞在一处,现出两个鬼怪,一个黑冠黑裳,执铁火签,一个白冠白裳,执铁牌,皆长吐舌头,眼中绿芒闪闪,仿佛地府的黑白无常。
二无常甫一现身,立即舞动铁签铁牌抢攻而上。魏忠贤剑尖向前一点,化作两道白光,犹如两条灵蛇疾射而出。铁签铁牌一触即折,二无常还未反应过来,尸首已然分家。
魏忠贤飞起一脚连踢,将二无常尸身踢起老高。忽然一团黑影如飞而至,走到近处,手里却提着二无常的尸身,与他们头颅放在一起,抬起头来,碧阴阴的眼光如电般射在魏忠贤脸上。
魏忠贤见他幞头乌纱,皂服角带,面若重枣,浓髯环颔,俨然庙里的泥塑判官,心中一凛,想起蜀中有个神秘的门派,门主“火判官”狄牟便是这般打扮,派中人行事隐秘,平日很少群聚露面,传说许多贪官污吏、土豪恶霸都死于此派门人之手,当下冷声问道:“你可是火判官狄牟?”
话刚说毕,就见来人嘴一张,眼前猛亮,一团大火自他嘴中喷出,直袭魏忠贤面门。魏忠贤飘身退远,仍觉脸上炽热灼痛,心下更无怀疑,喝道:“狄牟,咱与你无冤无仇,你带你的手下自行退去便罢,否则别怪咱剑不留情。”
那人正是狄牟,当下道:“我丰都鬼派专管阳间不平事,阴司漏网人,魏忠贤,你作恶多端,朝廷饶你不死,本官却饶你不过。”说罢双掌一合,突然生出两枚碧亮亮的火球,在掌间跳动不已,喝一声:“三昧真火,疾!”双手向前一推,火球一前一后飞向魏忠贤。
魏忠贤一看便知火中蕴有剧毒,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火球来得极快,闪避已是不及,他长手一伸,抓住两个人,也无暇分辨是谁,便向火球送去,几乎同时撒身退开几步。只听得轰的一声,火势陡旺,又陡然一熄,前一个人化成了灰烬,后一个人只为火星射中,立即滚地挣扎,痛苦异常。
狄牟一击不中,双手往腰间一摸,抽出一对判官笔,取魏忠贤百会、膻中二|茓。魏忠贤不闪不避,挥剑直削,狄牟知他剑锋锐利,不敢相碰,笔势顿挫,点魏忠贤清冷、清渊二|茓。笔劲精纯,认|茓奇准,确属点|茓高手。
魏忠贤又是一剑副开,退后一步,道:“你别逼咱。”狄牟猱身而上,缠斗不休。魏忠贤一发狠,剑法陡地快了起来,平地阴风四起,狄牟一惊之下,判官笔只剩手上一截,急忙跳出圈外,才知魏忠贤武功较之想象中更高更可怕,也只一念间,喝道:“双鬼拍门!”
半空中忽然飞来二物,狄牟跃身接住,纵身而前,挥舞着攻向魏忠贤。魏忠贤横剑一格,顿时火星四射,二人都震了开去。魏忠贤定睛一看,见狄牟拿的是两个骷髅头,齿牙一张一翕,甚为骇人,想为金刚砂磨制,坚硬非常,以此宝剑之利,也未能劈开。
狄牟这对兵器在手,仿佛使锤一般,又如戴了一双铁手套,既可挥拳,又可不避锋芒取人兵刃。魏忠贤接连几剑都被他震回,一次宝剑为齿牙钳住,差些脱手。他平生所经阵仗,除了与白袍老怪王森斗了三天三夜不分胜负,倒属这一仗最是艰难。又过数回合,魏忠贤猛然想到一计,宝剑陡快,剑光直耀狄牟双眼,黑夜之中,狄牟双眼为剑光所刺,渐觉眼花缭乱,不见魏忠贤身在何处,他这一惊魂飞天外,正想撒身,猛觉小腹一痛,身子不由得倒飞数丈落地,才见魏忠贤提剑大步向他走来,他翻身一个倒纵,叫道:“老贼时辰未到,大伙儿撒了吧!”声音刚落,场上腾起一阵呛人的黄烟,待得烟散,狄牟及其门人去得了无踪迹。魏忠贤也不敢再追,查视己方死伤甚多,只命严守营帐,好待天亮后上路。
次日一早上路,踽踽南行。这之后魏忠贤总是疑神疑鬼,总觉杨涟、左光斗等人前来索命,拔剑刺去,却发觉自己的部下身首异处,如之者再,那班忠心他的武士也不敢过于靠近他了。
其夜宿于驿舍,魏忠贤尚未着枕,忽听远处一声异响。这声音极低,也只有他才听得见。他刚想出去查看,便有部下进房禀报:“侍卫伍安国被妖人掳去。”魏忠一惊,详加查问,与他同房的道:“伍兄弟如厕,刚出房就被一黑影带走。”魏忠贤寻思,这人必是冲自己而来,其身法之快不在自己之下。想到又多了这么个对手,大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