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过地说:“我不会回学校了,妈,我不会让您受苦,我一定会很孝顺您的。”
妈妈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以为你孝顺我我就开心吗?我辛辛苦苦拉扯你们长大就是为了得到你们的孝顺吗?我是想让你们都有出息,让你们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你说,你不读书能有什么将来,你又拿什么来孝顺我,如果你不回学校你就会把你妈活活地气死。”
我沉默不语,我虽然不说话,但是我能读懂妈妈对我的良苦用心。
妈妈又问我:“你说,你回不回学校?”
我不支声。
妈妈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说啊,你到底回不回学校?
我突然觉得心口闷得厉害,一口气憋在那里,好像在学校的种种经历又都在我眼前再现,老师的不屑和同学们的怪异眼光都像刀子一样剜我的心,即使我想回去,我也无法接受那样一种无情的氛围。我鼓足勇气对妈妈说:“妈,我不回去,你不要强迫我,我已经长大了,让我走我自己的路吧。”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妈妈,她听了我的话顿时陷入了绝望。她无助地注视着我,几乎在用一种恳求的口吻对我说:“海海,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咬了咬牙,用一种永不改变的口气回答道:“对,我已经决定了。”
妈妈开始陷入了沉默,弟弟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满脸的惊恐,我受不了这种氛围,低下了头。
过了很久,妈妈突然抡起了胳膊,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嘴巴,她带着哭音对我吼道:“你去不去?”
我咬着嘴唇,固执地回答:“不去。”
妈妈又打了我一个嘴巴,继续问我:“你去不去?”
我还是坚持着说:“不去。”
妈妈逐渐失去了理智,她的巴掌无情地落在我的脸上,一下又一下,我的面部逐渐失去了知觉。我感觉不到疼痛,但心如刀绞。妈妈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儿子真的长大了,再也听不进她的教诲,即使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在儿子那里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也许这个时候妈妈感到她真得是那样的无能。最后,妈妈彻底绝望地对我喊道:“你滚,给我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我看着伤心欲绝的妈妈,心里难过得要死,我都这么大了,可是我给妈妈带来过什么快乐呢,从小我就让妈妈操心,越大越让她生气。妈妈打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即使谁都不相信也不会对妈妈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因为只有妈妈才会全心地对我好,爱我爱得没有任何保留。
孤儿寡母(十一)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的存在只能让妈妈更加地生气,我站起身,打开房门,转身走了出去,那个时候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能去哪儿呢,偌大的世界却没有我容身之地。外面冰天雪地,我最后躲到一堆柴草里,蜷缩成一团。那一刻,我真的体会到了无家可归的感觉。
过了好久,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流下来,为了爱我的妈妈,为了我曾经的理想,为了以前好多美好的日子,也为了什么都不确定的未来。就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听到了妈妈对我的呼唤声,那是一种我从小就熟悉的无奈声,夹杂着哭音,妈妈在呼唤我回家。她在叫:“海海,你在哪儿啊,不要和妈妈生气了,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快点和妈妈回家吧。”我没有和妈妈生气,一点都没有,我是这样的不懂事,我有什么资格和妈妈生气呢,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我那劳累的妈妈呢?弟弟也在呼唤我:“大哥,你快回来吧,妈妈都要受不了了,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妈妈和弟弟走在大街上,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她们一家一家地问村民是否看到了我的影子,到最后,弟弟失声大哭起来。我躲在柴草里,心在剧烈地翻腾着,当妈妈她们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猛地冲了出去,抱住妈妈和弟弟,一下瘫在地上,我多么想对妈妈喊一声:“是儿子不孝顺啊!”妈妈看到了我,原本暗淡的眼神立刻充满了光亮,她死死地楼住我,生怕我再次跑掉。她不停地对我说:“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快和妈妈一起回家。”我用力地点着头,妈妈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是那样的冰凉。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到矿山里去找工作,那是一个矿场遍地开花、老板多于员工的年代,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推车的体力劳动活儿。当时看的时候,觉得非常容易,就是把一车矿石从这里送到那里,试车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重,和老板讲好,一个月600元。可是,当我真正上岗,才干了半天,衣服就被汗水打湿了。我推着矿车奔跑在山梁上,冬日的冷风钻进衣服里,像毒蛇一样吞噬着我的肌肤。在流水线上,你一分钟停留的时间都没有,再苦再累也必须坚持。我呼出的空气迅速凝成白雾,身体上像贴着凉冰。等我晚上回到家里,整个人已经垮掉了,再吃不下一点东西,只想不停地呕吐,我一向自诩强壮,可在这种体力劳动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那种劳累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我无意翻起了一本自己曾经写下的日记。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枕头前面,上面布满了我那幼稚的笔迹,记载了我曾经的心理历程。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好像重新找回了昔日的梦想,再次见到以前意气风发的自我。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可是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看着看着,我不觉泪流满面,好像所有的理想都已经离我远去了,我的一生可能就会这样平庸下去。那个晚上,我梦到我所有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只剩下我孤独一人,所有的朋友都超越了自我,只有我一个人自甘堕落。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巾,早上醒来,是深入骨髓的痛苦。
我犹豫再三,决定告诉妈妈,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要回到学校,我要继续读书。
孤儿寡母(十二)
好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本日记正是妈妈有意放在我身边的。妈妈对我的性格了解得非常透彻,她知道,只和我说空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想用我的日记,用我日记里记载的我曾经的梦想唤醒我那麻醉的心。妈妈成功了,在经历了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历练后,我更加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我重新走回学校,不过我没有回原来的学校,在妈妈的努力下我转学到了敬老院所在地的中学,我原来的学校对我没有一点挽留,我就像一个社会渣滓,在老师眼里没有任何的价值。我就住在敬老院,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当我再次回到我久违的学校,周围的同学和前面的老师对我来说显得非常陌生,可是这一切我都顾不得了,前些日子我失去了好多东西,我要把所有失去的都给补回来,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直到进入一所新的学校我才明白自己原来有多么声名狼藉。这所中学离我家足足有十五公里,可是那里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我性如烈火,爱和别人打架。
我的成绩也并不突出。妈妈下午总是站在敬老院的门口,当杜老师下班经过这里的时候,妈妈总会想尽办法告诉她我曾经辉煌的过去。开始的时候,杜老师看着妈妈那喋喋不休的样子竟然以为她有神经病,任凭妈妈怎么解释杜老师始终不肯相信我的学习曾那样辉煌过。好像都过去了很长时间,杜老师对妈妈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对我,她开始理解她面前这位疲惫的母亲的感受了,同时,她也被妈妈那执着的劲头儿打动,她答应妈妈一定会重视我,直到那时妈妈的脸上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初二期末考试前的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在教室看书,天气突然变得阴沉起来,继而狂风大作,合腰的大树被吹得落叶满地,豆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当时教室里就我一个人,我的心情随着天气一起变得很糟。我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暴风骤雨,突然很想家。家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是我原来出生的简易棚,还是后来爸爸盖起的青砖瓦房?我不知道,只是小时候的岁月再次回归我的大脑。每天都面对着生活的巨大压力,只有在想起以前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曾快乐过。我来到自己座位上,拿出笔,任自己的思路信马由缰,纵横驰骋,随手写下了自己思家的感受。
就在我写到兴头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抬头一看,竟然是妈妈!她披了一件雨衣,雨水早把她的整个身体都打湿了,她正努力地向教室里张望,看到我后一脸兴奋。
我赶紧跑过去,打开门,雨水顺着妈妈的眉毛流了下来,她都顾不得擦一擦,而是先把给我带来的雨衣从衣服里抽出来,上面没有一滴雨水,还保留着妈妈的体温。
我说:“妈妈,你来接我干什么,像这种阵雨,一会儿就过去了。”
妈妈一边帮我穿雨衣,一边对我说:“现在都到吃饭的时候了,必须按时吃饭,要不然对身体可不好。”
我站在那里,任凭妈妈给我穿雨衣,看着妈妈帮我把所有的扣子都系上,我好像突然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刚会走路,妈妈在我眼里是那样的高大,简直就是我最强有力的靠山,现在,我比妈妈整整高出了一头,可是在妈妈面前,我还是那样的弱小,无论什么时候,妈妈博大的胸怀都是我疲惫后得以停泊的港湾。
当我们走出教室,风停了,雨也小了。妈妈和我开玩笑地说:“我就是苦命,你就是甜命,你看,你一出来老天爷都不下雨了。”我挽着妈妈的手说:“妈,如果我是甜命,那么我还会让你受苦吗?”妈妈看着我,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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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十三)
初三一开学,紧张的氛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我现在所在的中学四面环山,平日里大家都生活在一种异常闭塞的环境中,这里的报纸都很少更新,电视也只能收到有限的几个频道。因此,这里的同学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更加强烈,大家都拼命地学习,互相竞争,正好那一年教育体制改革,中专、中师、重点高中所录取的学生分配指标到各个学校。我们所在的中学总共分到两个中专、两个中师和一个省重点高中的指标,也就是说这个学校学生成绩再好也只有五个同学能实现走出家乡的目标,这样一来,原本对外的竞争成为了对内竞争,学习好的同学之间总是互相提防,生怕别人在某一学科超过自己。进了前五名并不绝对保险,出了前五名则让人心惊胆战。
在现在读大学如此轻松的时候,相信好多人已经记不得曾经考学的艰辛,也许只有七十年代以前在农村出生的孩子才会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我记录的那种感觉。
转眼间,又到了冬天。教室里只有一只小火炉,即使炭火烧得再旺,它散发的热量终归有限。外面的冷风总能见缝Сhā针地钻进来,它在屋子里转悠一圈,空气立刻变得冰凉刺骨。我坐在最后一位,身上裹着厚厚的军大衣,除了去厕所,平时总是纹丝不动,就像木雕泥塑一样。我必须抓紧每一分钟学习,课本不知被我翻了好多遍,练习册和习题集也让我做了不计其数。我的成绩开始稳步回升,在几次模拟考试中都进入了前三名。我就像一匹黑马一样窜了出来,让昔日那些并没留意我的老师和同学都大跌眼镜,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起我来。
只有杜老师对我的重视是一贯的。她经常鼓励我,也许是妈妈期盼的目光打动了她吧,可能她并不相信我有那么大的潜力,但还是非常愿意看到我上进的样子。
一天中午,我去办公室,杜老师递给我一本《全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试题集》。她对我说:“林海,我看你挺聪明的,有时间看看这本书,对你提高成绩会有好处的。”我翻开看看,里面的试题要比我们平常所做的深奥许多。
也许是因为杜老师对我的关心,我开始对物理产生了超强的兴趣,那本竞赛试题集被我翻了不知多少遍,上面圈圈点点做了数不尽的记号,许多原来不明白的问题最终都被我彻底搞清楚了,做完这种习题再回头做模拟题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我已稳固了年级第一的位置。
第二学期开始不久,我们去参加物理竞赛。一个月后,初赛成绩出来,全镇只有我一人取得了复赛资格,杜老师高兴得不得了,她很风趣地对我说:“林海,好样的,单单这个成绩就足以让你在咱们学校青史留名了。”
我也笑了,调皮地说:“是吗?没准我还能在复赛中取得更好的名次呢。”
“希望如此啊。”杜老师也笑了,“不过,”她想了一下,很真诚地说:“那可是很难啊。”
杜老师竟然对我很没信心,我的斗志立刻被激发出来,嘴上没说什么,心头可是憋足了劲儿。
回到敬老院,我开始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物理竞赛上。
孤儿寡母(十四)
随着我成绩的好转,妈妈的气色也逐渐好转起来。三月中旬,我去唐山参加物理竞赛的复赛,碰巧杜老师在同一天去县城接受培训,便由妈妈陪我去参加考试。考前那天下午,我和妈妈走了十多里山路,到镇上去坐车。一路颠簸,天都黑了才到唐山。
第二天,我走上考场。我的注意力第一次如此集中,三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当我走出考场,感觉非常轻松。我出门正看见妈妈,那是一个让我既滑稽又心碎的镜头:烈日下面,妈妈面朝南方,双手合十,正在不停地顶礼膜拜,不用问肯定是在为我而祈祷。她周围的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妈妈,有的人甚至忍俊不禁,咯咯发笑。
我赶紧跑过去,拉起妈妈,笑着问:“妈,您看您,在干什么呢啊?”
妈妈突然醒悟过来,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没什么,没什么,考得怎么样?”
我真是哭笑不得,说:“有您老人家的祈祷,儿子还能考不好吗?”
妈妈有些难为情地说:“海海,妈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我生怕妈妈误会,故意大声说:“没有,妈,我因为有您这样的妈妈而自豪呢。”我的声音很大,而且我本来就希望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我昂着头看了他们一眼,拉起妈妈的胳膊,大跨步地走了,也许有人以为我们娘俩精神有问题,我才不管呢,他们又不是我,当然感受不到妈妈对我真挚的爱。
我一向是个唯物论者,但我还是固执地相信是妈妈的祈祷给我带来了福音。
两个月后,在中考报志愿的前期,我的物理竞赛成绩下来了。那一天,我正在上自习,杜老师神采飞扬地从外面走进来,什么都没和我说,而是直接大声向全班宣布道:“林海同学在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荣获河北赛区一等奖。”全班同学马上沸腾了,这样的成绩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而我却把它变成了现实。
当时我都懵了,过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我结结巴巴地问老师道:“您,您确信,这是真的吗?”
杜老师说:“当然确定,证书很快就要发下来了。”
我立刻想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也没有和老师请假,而是直接冲出教室,飞快地向敬老院跑去。路面崎岖不平,我连窜带跳,跨越了重重障碍,一口气跑到宿舍,在门口便大喊道:“妈,妈,你在哪儿?”妈妈闻声赶紧跑了出来,看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以为我又在外面闯祸了,她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但还是故做镇定地问:“海海,出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和妈说。”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后,妈妈顿时兴奋起来,她竟然像个孩子似的手脚无措。我冲上去,和妈妈紧紧地抱在一起,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留下了激动的眼泪。
临近中考,每一分钟的时间都弥足珍贵,很快就到报志愿的时候了。
我第一次面临着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在九十年代中期,农村孩子最喜欢报的就是中专和中师,因为那样做可以一步到位:可以转户口,可以有工作,可以吃上商品粮变成城里人。在每一个农村孩子面前,户口都是一道让他们无法跨越的屏障,而“跳农门”就是他们最现实的选择。
志愿表发到我们手里,我盯着那页纸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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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十五)
毋庸讳言,我一直都想考大学,那是多年来支撑我持续努力的动力之源。虽然我对城市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可是我一直都幻想着在那里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想考迁安一中,那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以前在它门口经过的时候我就曾有一种跑进去的冲动。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忍的,我纵有千万种理想可还是要立足于这个贫困的家境。想一想日渐衰老的妈妈,再想一想少不更事的弟弟,我不能不顾及家人的生活,而只追逐自己的梦想啊。思前想后,我最终在志愿表上填写了“中师”两字,如果自己不能实现读大学的愿望,就让我的学生去实现它吧。
当我把志愿表交上去,杜老师看了看,结果也在意料中。她示意我坐下,然后对我说:“林海,你是我带过的最有灵气的学生了,你知道吗?你应该考大学。”
老师的话正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又何尝不想呢?我伤心地抬起头,看了看老师,没有说话。
杜老师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意味深长地说:“林海,你虽然是个孩子,可你做事一向很有主见。贫穷只是一时的,可读书则是一辈子的大事啊。如果你将来缺钱,老师可以帮你。”
我站起身,对老师说:“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我不能让我妈再辛苦下去了,我已经长大了,我必须尽早挣钱,我要养活妈妈,还要供弟弟读书。”
杜老师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脸惋惜。我心里特别难受,起身和老师告辞,飞快地走出办公室,刚到外面,眼泪便涌了出来,我跑到操场的角落里,失声痛哭。我告诉自己不要难过,因为考什么学校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妈妈没有给我任何压力,如果说是命运不公,那么我不会迁怒任何人,妈妈已经为我辛苦了大半辈子,我有什么理由让她继续辛苦下去呢?
傍晚回到宿舍,妈妈刚好为我炖了一锅排骨,酷热的晚风吹进屋子,妈妈的额头沁满了汗珠。浓浓的肉香弥漫在整个房间,而我却没有任何胃口。我和妈妈说了句话,然后把书包放在桌上,拿出模拟试卷,开始做题。
妈妈说:“先别看书了,去洗个澡吧,回来正好吃饭。”
我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进了浴室。那是一种暖水袋,中午在太阳的暴晒下水温很高,冲在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疼,我机械地搓着身体,内心是说不出的苦涩。
当我回到宿舍,妈妈已经把排骨炖好,还炒了一盘苦瓜。我十分卖力地吃着,可还是剩了很多。等我放下筷子,妈妈立刻给我递来一杯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吃剩的排骨收拾起来。
我着急地对妈妈说:“妈,您看,这些东西今天不吃光明天就要坏的。”
妈妈笑着说:“敬老院对门那家人新买了一台冰箱,他家也没什么东西,我们正好可以把排骨放在里面,明天中午再热给你吃。”妈妈顿了顿又说:“对了,海海,你拿着边上的猪肉,我刚买的,咱们一块儿送过去。”
我答应一声,拎起东西,和妈妈一起走了出去。
我们刚一出大门,正好碰上杜老师骑车过来。她住在邻村,每天都从这里经过。
妈妈赶紧和老师打招呼:“杜老师,您来家里坐一会儿吧。”
杜老师从车上下来,立马闻到了喷香的排骨味儿,笑着说:“我说林海上初三不但没瘦反而还胖了呢,原来生活这么好啊,怎么,排骨给谁送去啊?”
妈妈连忙对着杜老师解释,我站在旁边,生怕老师提及报志愿的事。
孤儿寡母(十六)
谁知你怕什么就来什么,没说几句,杜老师就把话扯到这事儿上了,她对妈妈说:“大姐,你们家林海是我这么多年带过的最有出息的孩子,咱们可要多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啊,不能因为家里一时困难就把孩子一生都给耽误了啊。”
妈妈说:“不会,老师您放心,只要林海争气,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他读书。”
老师点点头,说:“大姐,我知道你的难处,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孩子,非常不容易,可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这样的天分,您听我的,只要林海上高中,我敢给您打保票,他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但您要让他去读中师,那这孩子就糟蹋了。”
我在旁边急得发毛,紧着给老师使眼色,可老师正和妈妈说得兴起,根本就没看我。
妈妈有点糊涂,她疑惑不解地问:“林海怎么了,他不能读高中吗?”
杜老师说:“现在林海想考什么学校都没问题,关键他报的是中师啊,他没和您商量吗?”
妈妈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一下呆在那里。我赶紧过来解释道:“妈,考中师也一样,还能早毕业,早工作呢,到时您就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遭罪了。”
妈妈没理我,却急切地问老师:“林海的志愿已经填完了吗?”
杜老师点点头。
妈妈又问:“不能再改了吗?”
杜老师为难地说:“很难再改了,因为明天早上我就要上报教育局了。”
绝望的表情迅速涌上妈妈的脸颊,她手一松,装满排骨的罐子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摔得粉碎,里面的汤全洒了出来,溅到杜老师的裤脚上。妈妈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连忙蹲下身,不停地为杜老师擦着裤子。杜老师赶紧把妈妈拉起来,妈妈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她转过脸,极为难过地对我说:“海海,难道妈妈在你眼里就真的这么没本事吗?妈妈说过,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读书啊。”
我无声地站在那里,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感情困扰着我,想哭又不敢哭。杜老师看着我们,不知所措。
妈妈沉默良久,突然对老师说:“杜老师,林海的志愿表在您手里吗?”
杜老师说:“在,在我这儿,我现在就给您找。”说完,杜老师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找出我的志愿表,把它交给妈妈。妈妈接过来,把那页纸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着,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我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突然,妈妈像发疯似的把上面的照片撕了下来,然后把志愿表揉成一团,继而撕得粉碎,一甩手,碎片在空气中纷纷散落。杜老师惊呆了,睁大眼睛看着妈妈。我一跺脚,伤心地喊道:“妈,您这是在干什么啊。”
妈妈看着杜老师,很平静地说:“老师,您别紧张,我在县里认识个人,明天一早我就带着林海去找他,请他帮忙,让林海重新报一次志愿。”
杜老师忙说:“大姐,您也别急,明天我带林海去县城,直接在教育局重新填一份就可以了。”
妈妈点点头,然后看着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口吻说:“海海,遇到重要的事儿要想着和妈妈商量一下,妈再没本事也会供你读书,只要你上得起,妈就供得起!”
就这样,在我人生的这个重要关头,是妈妈让我做出了终生不悔的选择。妈妈宁愿自己背上那个沉重的枷锁,也要让儿子在更为广阔的天空里翱翔。
第二天,我和杜老师一起去教育局,改志愿的事一帆风顺。等中考成绩下来,八百分的满分我考了七百五十一,在全县排名第五,顺利地考上了迁安一中。
孤儿寡母(十七)
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弟弟也来到了我们身边,他还是那个老样子,胖墩墩的,见谁都笑嘻嘻,整天也没个愁事儿。我最习惯的动作就是把他拉到身边,比比身高,还是比我矮着整整一头,我便叹气道:“这孩子,怎么也不长个儿呢?”妈妈在旁边笑着说:“他在长,你也在长啊。”
那时,我简直就是弟弟心中的偶像,弟弟在学校逢人便说:“我大哥是林海,知道吗?哼,文武双全,厉害着呢。”即使我和老师打架在他眼里也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弟弟和我的性格截然不同,我性格粗犷,他却心细如丝。
我们在妈妈身边,受不到一点委屈,再也不用担心因为多吃个包子而遭人冷眼。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妈妈有地方上班后,经常给我们零用钱,给我要多一些,给弟弟的则很少,也就是三五角钱。弟弟从不瞎花,他有一个储蓄罐——泥做的发财猪,弟弟对它简直是爱不释手,把所有的钱都放到里面,没事儿就抱着发财猪摇晃,听着里面的钱币碰撞发出“哗哗”的响声,眯着眼睛,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我在他旁边时就会揪着他的耳朵骂道:“小财迷,将来肯定没出息。”有时真把他揪疼了,他便使劲挣脱,抱着他的储蓄罐跑到一边去,还是笑嘻嘻,从来不生气。
弟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心疼妈妈。当爸爸还在唐山上班时,家里所有的农活都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农忙时节,妈妈经常带着我和弟弟下地干活。每次只干一会儿我就会觉得腰酸腿疼,不断向妈妈要求休息一会儿,可弟弟虽然人不大,手脚却异常麻利,简直就像个小磙子,你稍不留意他就跑到前面去。每次割完麦子,我都盼着能够立刻回家,而弟弟则总是一声不响地蹲在地里捡麦穗,一会儿就捡来一篮子。在家里,无论吃什么,他都要让妈妈先尝一口,妈妈便会闭上眼睛,咬下小小的一块儿,细细品味,然后脸上是无尽的满足,这时弟弟便开心得不得了。我在弟弟面前,总是一副兄长的派头,弟弟也非常地听话,可现在想来,这个小孩子身上有着多少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啊。
很快,那个假期就要过去了,我们开始为开学做准备,这一次,我要住校,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要带的东西很多。开学前一天,妈妈专门到市场给我买了许多新衣服,她不想让我在别人面前有一点自卑。晚上的时候,我一件一件地试穿,弟弟站在旁边,看得兴高采烈,妈妈突然意识到她完全忽视了弟弟,竟然什么都没给弟弟买来,于是,妈妈充满歉意地对弟弟说:“江江,等哥哥走了,妈妈再专门给你买衣服啊。”弟弟憨憨地笑了,说:“给我买什么,我还没考上一中呢,等我考上了一中再给我买也不迟啊。”妈妈心疼地把弟弟搂到怀里,怜爱地说:“江江,有志气,将来和你哥哥一样上重点高中。”弟弟使劲地点了点头。
孤儿寡母(十八)
晚上,我很早就睡了,趴在被窝里,弟弟却毫无睡意,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储蓄罐发呆,过了一会儿,用力地摇啊摇,传来硬币的撞击声,我不耐烦地说:“小财迷,该睡觉了,就你那点破钱还整天摇来晃去,你还盼着它给你生小钱呢啊。”弟弟看了我一眼,顺从地爬上床,乖乖地睡觉了。
第二天,弟弟吃过早饭便跑了出去,我和妈妈在宿舍收拾东西,当我们确认没有任何遗忘之后,一看表,已经上午十点钟了,开往县城的班车马上就要出发了。我们赶紧走到门口候车,妈妈奇怪地问:“江江跑哪去了,他昨天不是还说要来送你吗?”我说:“小孩子,说过就忘了,不定往哪疯去了。”
我们正说着,班车开了过来,我们上了车,车缓慢地启动,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弟弟的声音,他在大声地叫着:“大哥,大哥,等等我!”我一回头,弟弟正在后面飞速地奔跑着,我忙对司机说:“师傅,停一下,我等一个人。”弟弟满头大汗地赶了上来,还呼呼地喘着粗气,妈妈责怪他道:“你这个孩子,明知道你大哥今天开学怎么还出去玩?”弟弟一只手扶住车门,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他从里面拿出来几张崭新的大团结,塞到我手里说:“大哥,你在外面要用钱,这是我给你的。”我吃惊地问:“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弟弟自豪地说:“都是我攒的,我把发财猪给砸了,没想到里面有三十多元了,整钱给你,零钱我还要继续攒着。”弟弟边说边用手擦着额头的汗珠,还是憨憨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
我觉得非常难过,又非常感动,我知道弟弟对我的依赖,但我没想到弟弟这么小竟是如此地有心,在我眼里,他始终是个幼稚的孩子,是个只知道攒钱的小财迷,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有多么地心细,手足之情在他身上体现得是这么地真切。车上的人都对弟弟投去赞赏的眼光,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幸运,虽然在生活中我经历了许多不幸,可是我同样体会到了这浓浓的亲情,有妈妈对我的疼爱,还有弟弟对我的关心。
我走下车,把钱塞进弟弟的口袋,然后用力地把他搂进怀里,他的头在我的胸前摇晃,他不停地说:“大哥,你在那里要多想我。”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帮他梳理了一下头发。我走上车,车又一次启动了,弟弟猛地冲了上来,乘我不备再次把钱塞入我的手里,汽车越开越快,弟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我向他用力地挥手,他却在擦拭着眼睛。不知何时,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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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十九)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公车驶出了安静的乡村,奔入了喧嚣的城市。这里和农村界限分明,连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
迁安一中处在县城中心,开学那天,接送学生的车辆堵塞了整个街道。
我们在汽车站下车,拎着东西走了半个小时。时值正午,阳光毒热,我们身上很快被汗打湿了,妈妈停住脚步,气喘吁吁地说:“海海,渴了吧?”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妈妈,她的衣服已经贴在身上,脸和脖子上新冒出的汗珠顺着已经干涸的汗迹继续滴淌,平日蓬松的头发在汗水和灰尘的作用下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相比之下,只有嘴唇是干裂的。“怎么忘了带点水呢?真是的。”她一边小声埋怨着自己,一边四处张望。
突然,妈妈兴奋地提起地上的东西:“海海,跟妈来。”我紧紧地跟在妈妈后面,我们在一家商场门前停了下来,那儿有许多太阳伞,下面坐着很多人,男男女女打扮得都非常花哨,他们大多拿着同样花哨的水杯,悠闲而又惬意。
“海海,这里有水卖,你去喝一杯。”
“妈,那水肯定很贵的。”
妈妈有些犹豫,但还是拉着我走过去。
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正没精打采地倚着卖水的机器,妈妈对她说:“给我一杯水。”
服务员问:“要什么水?”
她这一问,妈妈有点蒙了。在她印象中,水就是水,难道水还有很多种吗?服务员看着妈妈一脸不解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同时提高了音量道:“你要什么水啊?”
我发觉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赶紧指着水机上的一个龙头说:“就要那个。”
服务员给我们接了杯水,然后说:“三块。”
妈妈虽然有所准备,但这价格还是大大超出她的意料:“什么?一杯水就要三块?”
是啊,在我们那儿最好的汽水也只要五毛钱啊。
服务员好像早就知道妈妈会有这种反应,便以一种少见多怪的口气嘲笑道:“知道吗?这是可口可乐,正宗的美国货。”
妈妈赶紧从衣服里面抽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五块钱,递给服务员,服务员接过后皱了皱眉头,很有效率地找零钱,然后径直把头扭到另一边不再看我们。
我喝了一口,辣辣的,气儿直冲向鼻腔,味道很怪,更像一种药水。妈妈在旁边问我:“怎么样?这美国汽水好喝吗?”我把杯子递给妈妈,妈妈小心地抿了一口,刚到嘴里,她的脸上便表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让我相信如果不是那么昂贵,妈妈肯定会一下把它全吐出来。妈妈皱着眉头,努力把嘴里的水咽下去,对我说:“简直和泔水的味道差不多,这么难喝的东西还用去美国进口?”我笑了笑,慢慢地喝着,很怪:这东西刚入口的时候难喝,可细细品味,那冰凉的感觉,那怪异的味道,那辣辣的刺激,倒还真让我觉得有点新奇。我让妈妈慢慢多喝一点,妈妈却坚决不喝,她说:“你都喝了吧,我喝不了,太甜,一点也不解渴儿。”
孤儿寡母(二十)
在一中门口的大红榜上找到了我的名字,我被分到了五班,宿舍为217寝室。早来的同学都和家长出去吃饭了,只有一个很瘦弱的小男孩坐在床边,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红薯干。他看到我们后显得很热情,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权,我是建昌营中学的,你呢?”我说:“我是崇家峪中学的,我叫林海,很高兴认识你。” 李权带着我们跑前跑后,领行李和各种生活日用品,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褂儿,但还是跑得满头大汗,他卖力地帮我们背行李,妈妈看了心疼得不得了。
把所有的东西领来后,妈妈开始精心地布置我的床铺。把被褥铺好后,妈妈从包裹里抽出一条崭新的毛巾被,上面绣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猫,这是妈妈专门到镇上惟一的商场里买来的,花了二十多块钱;妈妈把毛巾被仔细地铺在我的床上,满意地对我说:“海海,热的时候晚上盖着它就行了。” 我点了点头,李权在旁边看着,满是羡慕的表情。
就在这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涌进一大群人,当中一位个子很高,至少也有一米八五,皮肤黝黑,显得非常强壮,额头对着阳光闪闪发亮。其中一个小伙子紧着张罗,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拉进屋子,偌大的宿舍一下子紧张起来。李权赶紧迎上去,热情地打着招呼,那些人只是礼节性地回应着,依旧忙着自己的事情。
那个大个子晃着头找自己的床铺,一看是二号床上铺,立刻不高兴了,对着旁边的中年人吼道:“老头子,我这么胖怎么睡上铺,这不是成心整人吗?”
中年人走过来,说:“那有什么呢,上铺整洁、安静,适合看书休息,我看不错。”
大个子瞪着眼睛道:“不行,整天爬上爬下的,还不把我累死啊,我要睡下铺。”
旁边一位中年妇女凑过来说:“我看也是,老惠怎么办的事,咱们学军这么高,爬床确实不方便。”
正在收拾东西的小伙子停下手说:“孙局,我看我给他们学校的领导打个电话吧。”
中年人摆了摆手,说:“不要到哪里都搞特殊,我看学军在外面就是要多锻炼,什么都要学着适应,上铺怎么了,别人不也一样睡吗?胖,正好可以减肥。”
大个子气得在宿舍乱转,但能看得出他在中年人面前还是有所收敛,不敢放肆。
我看了一下,李权睡上铺,这三个人只有我是下铺,那个大个子爬上爬下确实也不是很方便,而且正如中年人所说,上铺整洁安静,适合看书休息,也不错,我便对大个子说:“这位同学,你睡我这铺,我去睡上铺吧。”大个子听了非常高兴,那个中年女人也连忙转过身来,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
我的好意无形中给妈妈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妈妈不得不把刚为我精心布置好的铺盖从下铺移到上铺。妈妈显然是第一次爬这种上下铺,因不得要领而略显笨拙。我担心妈妈可能踩空于是提出自己上去收拾,妈妈却异乎寻常地坚持着;好像铺好这张床是件很关键很复杂的事,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胜任也不能做好。
再次收拾完以后,妈妈又过去给大个子家长帮忙,中年女人嘴上客气着,但很明显不想让妈妈碰他儿子的东西,妈妈没有感觉到,仍然热情地帮忙,那中年女人慌忙地护着,局面有点滑稽。我把妈妈拉到一边,说:“妈,您也累了,休息一会吧。”妈妈很认真地说:“我不累,他们东西多,我帮他们收拾一下也是应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鼻子酸酸的。
孤儿寡母(二十一)
吃过饭,就是公车回程的时间了。我要送妈妈回,妈妈非要给我刷完饭盆才走。刷盆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凉水,妈妈对着水龙头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天,然后用衣袖夸张地抹嘴,流露出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也许是马上就要和妈妈分开了吧,我看着妈妈每一个表情都非常难过。
妈妈要回家了,我和她一起到公车站。远远地看见公车驶来,妈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手忙脚乱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塞到我手里,庆幸地说:“还好没把这钱忘了。这是生活费,在外面别委屈了自己。”我拿着钱,潮潮的,因为贴身放着已经压平了,还带有妈妈的体温,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一幕一幕妈妈平日带着我和弟弟节衣缩食的情景。我有些难过,从中拿出一百块钱给妈妈道:“妈,我一个月二百就够了。”妈妈又把钱使劲儿地推给我道:“拿着!穷家富路,你在外面花钱的地方多,你看买一杯水都要三块钱,再说,咱家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都拿着吧,你要照顾好自己。”
车到站后停下来,妈妈吃力地爬上去。车很快就启动了,大概靠窗没有座位了,我看着妈妈吃力地把头探出来,大声喊道:“晚上睡觉别着凉——”我使劲儿地点着头。
公车越行越远,我看着它的背影,感觉特别难过。车已经远得看不见了,可在我脑海里,妈妈那慈爱的眼神依旧在注视着我。我站在路边,靠在一堵围墙上,使劲地眨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等心情平静之后,才缓缓地向学校走去。
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地像只背井离乡的小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如果整天忙着学习生活还算充实,稍一清闲便会无比强烈地想家,想起妈妈,想起弟弟,更是想那充满亲情的家庭氛围。于是,每逢周末,我就会坐在教室的椅子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广袤的天空,面对着家的方向,陷入沉思。
快期末考试了,学习的节奏一下紧张起来,我的神经也开始绷紧,每一秒钟的时间都显得非常宝贵。晚上我开始失眠,脑子里布满了白天做过的习题,老师课堂上讲过的内容会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重新流过。我不停地翻身,这个时候孙学军就会在床上发出咳嗽以示抗议。
后来,晚自习后我便不再直接回寝室,而是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反正有路灯,我手里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我拼命地记着里面的内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被命题者选中的考点。寒冬腊月的天气,滴水成冰,我裹着厚厚的大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夜深人静的时候,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北风吹来,树上的枯枝随风舞动,发出“呜呜”的哀鸣,是那样的凄凉。走累了,我就会在某个路灯边坐下,一直看到眼睛酸痛、大脑僵化才往回走。此时,宿舍的大门早就被锁上了,我要乘老师不备,从高高的围墙上爬过去,然后蹑手蹑脚地摸回寝室,往床上一倒,酣然入梦。
那是怎么一段艰苦的时光啊,就是让我现在想想自己都会觉得无比感动。那是一种信念在支撑着我,我必须要努力,我必须要争气。即使有再大的困难,只要我想想妈妈那殷切的目光和弟弟那充满崇拜的眼神,我就会凭空而生一股强大的力量。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我的亲人始终与我同在。
孤儿寡母(二十二)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在购物中心的楼下看书,积雪漫过了我的鞋子,双脚早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头发上、眉毛间挂满了雪花,大自然把我打扮得像传说中的圣诞老人。我的两只手机械地在书页上翻动,直到凌晨两点钟,一辆值勤的警车在我前面停下。他们以为我是无业游民要强行将我收容,当我和他们解释清楚后,那位负责人感动得嘘唏不已,由衷地称赞道:“不愧是咱们迁安的最高学府,一中的学生就是勤奋,农村的孩子更是能吃苦。”不过,他转而又说:“小伙子,你也要注意身体,长此以往,身子会吃不消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个理儿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说完,把我塞进警车,强行将我送回学校。
事隔多年,当我再次想起那段充满汗水和激|情的岁月,我会为自己把握住了时间而自豪。我始终认为年轻的时候吃点苦并不是什么坏事,它可以使我们意志变得更坚强,使我们的体魄变得更健壮。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的汗水也没有白流。当我走进考场,面对试题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我极为轻松地答完了全部的试题。当我坐上回家的班车时,我对考试结果充满了信心。想想一会儿就要见到妈妈和弟弟,那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惬意与幸福。
那个春节,我们一扫往日悲伤的情绪。妈妈买了很多肉,让我们放开肚量大吃了一个假期。而且我们买了好多鞭炮,除夕之夜,我和弟弟尽情地燃放,自己家的放完后我们就爬到房顶,看着天空中五颜六色的烟花,虽然手脚冻得冰凉,还是兴奋得不得了,一直看到妈妈叫我们下去吃饺子。在饭桌旁,我们呣子三人围坐一团。吃着吃着,妈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但我们知道,那是高兴的眼泪。妈妈对我们说:“海海考上了一中,江江这次也是班上第一名,我们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老天爷也不会总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
没几天,我的成绩单被寄回家。虽然我觉得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取得好成绩,但是在撕开那薄薄的信封时我的手还是在轻微地颤抖。拉出成绩单一看,我居然考了个年级第一名。弟弟立刻在旁边欢呼起来,妈妈听后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真正体会到了通过自己努力带给亲人的那份快乐。
二十多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再次踏上返校的路程。到寝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正好李权在里面。他还是老样子,一上来就帮我拿东西。
我们说说笑笑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请问,里面有人吗?”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对它竟然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它从我记忆的深处悄然传来,但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人究竟是谁。
李权应了一声:“有人,请进。”
门“吱”的一声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姑娘,她穿了一条褐色的皮衣,围了一条紫色的围巾,身材颀高,还带有楼外冷风的寒意。她看了我们一眼,问:“请问孙学军在吗?”
我和李权对视一下,说:“他不在,你在这等等吧。”
虽然喜欢孙学军的女生数不胜数,可是有勇气找上门来的毕竟还不多。这个女孩子大大方方地坐在孙学军的床上,翘起腿,悠闲地等着。过了一会儿,楼里的气温驱走她的寒意,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头发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对她说:“屋子里面热,你把外套脱了吧,可以放在我的衣架上。”
她站起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朝她微微一笑。突然,她正视我的表情凝固了,我也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我绝对曾在哪里见过。
孤儿寡母(二十三)
我的大脑飞速地搜索,难道是她?是那个长期以来一直在我记忆深处徘徊的影子?我仔细地观察着她,没错,就是她,虽然有几年没见,可是她眉宇间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是时光所无法改变的。她也在看着我,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她就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惠冬云。
冬云兴奋地拉住我的手,不停地询问我这些年的情况。我详细地和她介绍着,当说到我又是辍学又是转学的经历时,她的眉头紧皱,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她凝视着我说:“林海,真没想到你经历了那么坎坷,当初你成绩那么好,我觉得你肯定会一帆风顺呢。”
我笑了笑,一脸的苦涩,问她道:“你现在在哪儿上学?”
她眨着眼睛,调皮地说:“看,连我这个校友都不认识了?我也在一中啊。”
我有点懵,难道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半年竟然从未谋面?我傻傻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得意地笑了,说:“你这个人就是傻实在,骗你什么你都不知道,我上初三时,唐山一中面向全市提前录取一批学生,我考中了。不过,在那儿呆了半年,觉得太累,真不是人过的生活,就回咱们一中了。我过了春节刚回来,以后咱们不就又是校友了吗?”
我一听,特别高兴,激动之余我使劲儿抓住了她的手,连声说:“太好了,这样我可就有伴儿了。”
冬云笑着站在那儿,轻轻抽回被我紧握着的手,脸颊绯红。哦,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儿时那漫山遍野乱跑的野孩子了。可是,那段时光是怎样地让人难忘啊。岁月总是无情地改变着我们。此时的冬云,出落得高贵典雅,风姿绰约,她的服饰,她的气质,无不彰显着她的独到品位,卓尔不群。反观一下我自己,依旧完整地保留着那份乡土气息,普通话都讲不好,还是满嘴的乡村俚语。如果说冬云是湖边徜徉漫步的白天鹅,那么我依旧还是对影自怜的丑小鸭。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孙学军推门走了进来。他还是一脸的清高,看到了冬云还以为是我的朋友,没有吱声,顾自地收拾着东西。他刚打过篮球,周身散发着运动气息,迸发出无限的活力。
我对冬云说:“这就是孙学军,你们聊吧。”
冬云看了孙学军一眼,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惠冬云,奉我爸差遣来邀请你与我们共进晚餐。”
孙学军被冬云诙谐的语气逗乐了,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似乎冬云身上的某种气质正好对了他的口味,他伸出手道:“你是惠岩叔叔的女儿?很高兴认识你。”
冬云与他握了握手,说:“你先收拾东西,我等你一起走。”孙学军听话地加快了速度。
我一看时间,快五点钟了,忙叫旁边看书的李权去吃饭。冬云一把拦住我道:“林海,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一愣,说:“不了,我和李权一块儿去食堂,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少不了要打扰你呢。”
冬云一听就生气了,皱着眉头对我说:“好,林海,你现在会对我说客气话了,你天就要和我走,不去吃饭你也要认一认我们家门啊。”
孙学军已然收拾完毕,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更显得英气逼人。他看了我们一眼,对冬云说:“你原来就认识林海吗?”
冬云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们在初中就是同学。”孙学军羡慕地看了看我。
孤儿寡母(二十四)
那是我第一次去冬云家,又见到了久违的惠岩叔叔。他把我拉在身边,不停地问着我和妈妈的情况。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孩子,你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那是我生平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餐,冬云妈妈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冬云和惠岩叔叔不停地劝我多吃,我也确实饿了,于是放开肚量,伸长胳膊,风卷残云般地大吃起来。最后,我面前的骨头堆成了小山,孙学军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冬云微笑地瞧着我,给我端来一大碗汤,我连声说吃不下了。没想到她把眉毛一立,很厉害地对我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快喝光,一点儿也不能剩。”我向惠岩叔叔投去求助的眼神,结果他朝我点了点头,居然示意我服从命令。我只好端起碗,充满豪气地一饮而尽,接下来就觉得再也咽不下一点东西。看着我酒足饭饱的傻样,冬云向我投来顽皮的目光。
晚上临出门的时候,惠岩叔叔拉住我和孙学军,要给我们压岁钱。我们挣扎着不要,却不想惠岩叔叔力大无穷,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把我们摁住,很轻松地把钱塞进我们的口袋,然后笑着说:“好了,把你们都喂饱了,快回你们的小窝儿睡觉去吧。”
走在路上,冷风吹得我鼻子冰凉,我裹紧大衣,加快了脚步。孙学军突然和我话多起来,他不停地问着我和冬云在一起的岁月。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讲到以前在农村的那些故事,我好像忘记了寒冷,兴高采烈地和他说个没完。他听得很认真,到宿舍楼下时,他真诚地对我说:“林海,你知道吗?我爸和惠岩叔叔也是战友,那他一定也认识你爸,应该说咱们都是世交啊。不过,你们的童年真是丰富多彩,不像我,一直在鸽笼般的楼房里长大,以后我们做好朋友吧。”我高兴地看着他,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冬云被分到我们班,很快我们三个人便打成一片。孙学军毫不掩饰他对冬云的感情,每天晚自习后他都守候在冬云身边,等她做完作业,送她回家,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是那样的谐调,成了迁安一中最为亮丽的风景。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的某一天。那个晚上,我自习归来,回到寝室,洗漱完毕,正准备睡觉,这时,孙学军一推门,整个人摇晃着冲了进来,浑身酒气。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他斜着眼睛看我,突然卡住我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她说她不喜欢我?”他一边喊一边在手上加力,我被他弄得几乎要窒息。我使劲儿掰开他的手,想把他拽到床上,没想到他像疯子一样抓起桌子上的书四处乱抛,一本厚厚的字典被他甩到空中,“啪”的一声把日光灯砸得粉碎,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中。平日,孙学军总是彬彬有礼,但是耍起酒风来也是威力无比。我们把门紧紧地关上,任凭他在宿舍里胡闹,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他发泄掉身上所有的力气,才倒在床上,鼾声四起。但他在偶尔翻身时还在重复那句“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显然,他在感情上受挫了。
孤儿寡母(二十五)
第二天他也没有去上课。散晚自习后,我想早点回寝室看看孙学军的状况,却不想冬云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讷讷地对我说:“林海,咱们一起到外面走走吧。”
我点点头,我看得出来,冬云这一天也是心事重重。我随着她来到教室后面的篮球场,这是孙学军最喜欢的地方了。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走着,在很长的时间里彼此不说一句话。那是初秋时节,晚风带着丝丝凉意,旁边的树枝随风飘舞,落叶纷飞,偌大的篮球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显得空旷落寞。
冬云停在一座篮球架子旁,背靠着围栏,眼睛盯着我,幽幽地问:“孙学军怎么了?”
我说:“他昨天晚上喝酒了,醉得厉害,今天没有精神,一直在宿舍躺着,可能休息一下就好了。”
过了好长一会儿,冬云突然问我道:“你还记得咱们初中同桌时的事情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记得,人总是越大了越容易想起过去,那个时候你总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偷葡萄,一起挖老鼠洞,一起去爬山,一起去钓鱼……”我说着说着,充满了对那段美好时光的回忆。
冬云又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间啊。我和你在一起,总是那么轻松,你就像一个大哥哥那样照顾我,还会像好朋友那样哄我开心。我回到城里后,给你写过几次信,都是石沉大海。谁知道你又是辍学又是转学,还以为再也联系不到你了呢。真没想到能在一中再次遇到你。”
冬云说着,睁大眼睛,紧盯着我,道:“你说,咱们几个在一起玩得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孙学军要告诉我他喜欢我?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好朋友,为什么他非要更进一步呢?”
说着说着,冬云的眼睛湿润了。
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只好劝她说不要再难过。
她啜泣了一会儿,仰脸看着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是昨天孙学军真的很过分。如果友谊要以自我牺牲为代价,那么就真得没有必要再维持下去了。”
她轻轻地擦掉自己的眼泪,在瞬间又恢复常态,变得很坚强,她对我说:“林海,咱们回去吧。”
当我们走到校门口时,意外地发现孙学军正焦虑地站在那里。他同样没想到我会和冬云在一起,显得有点慌乱,见到冬云更是神情紧张。他语无伦次地说:“冬云,我,我来送你回家。”
冬云看他一眼,说:“你看看你,一天没吃饭了吧,快回去好好休息。有林海送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孙学军还要坚持,可是冬云偷偷地拉了拉一下我的衣角,不容分说,推车走了过去。走出很远之后,我蓦然回头,孙学军还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在路灯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还在深情地凝视着冬云。
我一直认为孙学军应该明白我和冬云之间只是那种很单纯很单纯的友谊,可他还是明显地和我疏远了关系。他日渐颓废,他的成绩本来就不好,到最后对学习基本上没有了任何兴趣。他开始和那些喜欢他的女生在一起,偶尔还会夜不归宿,再也不是那个曾经无比痴情的孙学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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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二十六)
后来,学校要组织一个电脑培训班。在当时,电脑还是一个高科技的代名词,特别是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孩子对电脑充满好奇。那是一个收费班,600元的报名费。当时我手里正好有600块钱,是惠岩叔叔春节给我的压岁钱。而李权就穷酸多了,他和父母长期冷战,亲情日渐淡漠,家里每个月只给他300元生活费,要报名就只能从牙缝里抠了。他是那样渴望接触电脑,一咬牙,花十块钱买个小火锅,决定每天用它煮方便面,过上三个月艰苦生活,把这笔钱给节省出来。
那是一个意志无比坚定的人,他认准的事情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每天他都很早起来煮面,一天三顿,顿顿吃面,早晚各一包,中午吃两包,一天下来只要两元钱。时间久了,李权明显消瘦下去,脸色发黄,锁骨突出,身体更加单薄,我都担心走在街上迎面而来的和风都能把他吹跑。
一个周末,他破例买来一斤冻带鱼,叫上我要在宿舍炖鱼吃。我听了非常高兴,中午从食堂打来两份米饭,然后躲在寝室拾掇鱼。我在家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李权更是没有下厨房的经验。两个傻小子蹲在地上一通忙活,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把鱼炖好,累得我们一点吃的心情都没有了。
正在这时,孙学军从外面打球回来,他一进寝室便被满屋子的鱼腥给熏得够戗。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们一眼,把衣服甩在床头,转身向楼下走去。我们也没在意,但没想到不出五分钟楼下政教处的老师就赶了上来,直奔我们寝室。我和李权飞快地把东西藏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师瞪了我们一眼,说道:“别说有同学举报你们,就是没有举报闻着腥味也能找到你们寝室,赶快把锅给我拿出来。”我和李权对视一眼,无奈中只好把锅上交了。几天之后,我们因为违章用电被学校通报批评。李权因为买锅还被罚款一百元,不但没有省下钱,反而倒赔了很多,前些日子的方便面也白吃了。
李权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晚上他质问孙学军道:“是不是你跑到政教处告密去了?”
孙学军在床上翻了个身,没理他。
李权怒气冲冲地说:“你说啊,到底是不是你?”
孙学军从床上坐起来,傲慢地说:“就是我,怎么了?告诉你,这是集体宿舍,不是你们家食堂。”
李权气得直咬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安慰他快点睡觉,同时向孙学军投去鄙视的眼光。
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楼道里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正琢磨是怎么回事,就听“砰”的一声,宿舍门被人踹开。有人在门口大声喊道:“赶快跑,预报说三点半有地震。”我激灵一下睡意全无,其他的同学也都睁开了眼睛。我们看看表,马上就三点半了,于是飞快地套上衣服,拼命地往楼下跑去。楼道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冲了出去。
站在楼下,看着我们的宿舍,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它轰然倒塌。结果,过了十多分钟,一点动静没有。大家下来得非常匆忙,身上都没几件衣服,此时正是十二月的天气,又在凌晨,寒气逼人,同学们都抱成一团,但还是抖个不停。大家不停地抱怨:“怎么还不开始震呢?”我突然想到自己的钱没有拿出来,有800多块呢,都锁在了柜子里,如果楼真的塌了,我该到哪儿去找这笔钱呢?想到这儿,我叫一声“我的钱”,然后转身向楼里奔去。身后有人惊呼道:“你他妈不要命了?”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只想把柜子里的钱拿出来,800多块,接近妈妈三个月的工资啊,我绝对不能让它平白无辜地埋在废墟之下。
孤儿寡母(二十七)
我冲到宿舍里面,柜子上了锁,正可谓忙中出错,我竟然忘记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只好抓住锁,用尽全力往外一拽,活生生把锁给拽了下来。我找到钱,把它装进口袋,心里刚一踏实,立刻又想到地震后楼倒人亡的恐怖景象,求生的本能推动着我再次狂奔起来。当我跑到楼外,觉得已经安全时,开始大口地喘着粗气,背靠在树上,整个身子瘫软下来。
后来,事实证明这次预报纯属子虚乌有,但它惊动了整个迁安县城。经历了76年大地震,所有的唐山人都成了惊弓之鸟。我们在外面苦苦等了五个多小时才被通知可以进楼了,但那些胆子小的还是不敢进去,直到下午,大部分人的情绪才平静下来。不过,好多人在这次慌乱中丢了东西。当我们回到寝室,发现所有的柜子都被打开了,大家慌乱地找着自己的东西。孙学军大声喊道:“我的钱,我丢了2000多元钱。”我们围了上来,孙学军显得非常气愤,情绪也很激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突然,孙学军看着我说:“林海,你上来的时候柜子还好着吗?”
我一愣,随即如实回答道:“都好着呢,我的柜子是我自己打开的。”孙学军死死地盯着我,似乎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我看出来他是怀疑我拿走了他的钱,也是啊,我确实是这几个人中惟一回过寝室的,但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动过任何别人的东西。我扭过头,不再看他,也没有和他解释,像这种事情只能是越描越黑,再说,我心本无愧,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经过了种种摩擦之后,我和孙学军的关系降至冰点。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开始和杨涛改善关系。杨涛所有的缺点他再也不提,反而他再次打水总是很开心地和杨涛一起分享,两个人居然打得火热。
十二月二十三日,那个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圣诞节前两天。下午五点钟左右,我从食堂吃饭回来,到宿舍拿点东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孙学军和杨涛在里面说着什么,我并没太在意,但孙学军一句“肯定是林海拿的”被我听了个清清楚楚,我立刻联想到他丢钱的事。我推门进去,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说,什么肯定是我拿的?”
孙学军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顿时哑口无言。杨涛看了我一眼,眉毛一扬,充满挑衅地说:“听到了?听到了更好,我们说学军那钱就是你拿的。”
我用鄙视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放屁。”
杨涛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凶狠地对我说:“你才放屁呢,你找死啊。”
我真想冲上去狠狠扇他几个大耳光,但转念一想,和这种大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不值得动肝火,便没有理他。我拿了要拿的东西,转身想出去。
杨涛又在背后说:“朋友妻不可欺,你撬哥们的女朋友还算个人吗?”我知道他说的是冬云,这种事我更不想和他去解释,继续往门外走。就听孙学军叫我:“林海,你站住。”
我停身,回头看着他。
孙学军歪歪扭扭地靠在被子上,一脸痞相地问我:“你是不是报了电脑培训班?”
我没吱声,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向他汇报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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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二十八)
孙学军又继续说:“就你妈能给你多少钱我还不知道?上个月你妈来看你说多给你钱你都没要,你怎么会有600块钱报培训班呢?你如果能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了我就不再怀疑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怀疑不怀疑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本来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如果你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会有600块钱应该很简单。你还记得春节去冬云家吧,惠岩叔叔给咱们的压岁钱是多少?不正好是600块吗?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说完,我就想走。
孙学军一阵冷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惠岩叔叔给我的是300块,怎么到你那里就是600了?难道因为你是他女婿就多给你了?”
我真的糊涂了,不知道是孙学军在撒谎,还是惠岩叔叔真的多给了我钱,我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孙学军又说:“你没什么话可说了吧,做人就是要真诚一些,拿了人家的钱就要有勇气承认。”
我说:“我根本没动你的钱,信不信由你。”
孙学军又说:“钱的事儿就放在一边,那你说你对冬云动没动感情?”
我说:“这个问题你根本没有资格问我,我也没有必要回答你。”
孙学军不屑地说:“心虚了吧?哼,我听我爸说过,你爸活着的时候就是著了名的情圣,居然能把惠岩叔叔的女朋友撬走,你们家有撬人家女朋友的传统吧?”
我一听他开始攻击我的父母,火气立刻顶上脑门,但我还是强制自己平静下来,因为我知道他现在就是想让我生气,如果我此时发火反而正中他下怀。我努力让自己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推门要走。
孙学军紧走几步,大声说:“林海,你站住,我还没说完呢。”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真不知他还能说出什么更恶毒更能刺激我的语言。
他说:“我就不明白,你妈妈那个样子,又老又丑,还没有气质,穷酸得要死,惠岩叔叔究竟看上了她什么,最让我奇怪的是你妈妈居然还放弃了惠岩叔叔而选择了你爸爸,她是白痴啊……”
我实在无法容忍他继续侮辱我深爱着的妈妈,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彻底把我激怒了。如果说在一分钟前我还有足够的理智的话,那么现在我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我吼叫着冲了上去,劈头盖脸地朝他猛打。孙学军毫不示弱地展开回击,我们两个在宿舍滚成一团。这时杨涛也卷了进来,他名义上劝架,却把我整个人按住。孙学军重重的拳头无情地砸在我的头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了伤,只是感觉鲜血涌动,沾满了衣服,流淌到地上。我像一只受困的雄狮,竭尽全力地挣扎。突然,我的头一晃,顶开了李权的褥子,在里面横着那把他自己做饭时买的菜刀,许久不用上面已经是锈迹斑斑。我像看到了救兵一样,身体里爆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我挣脱他们的控制,不顾一切地抓过那把刀,甩手向杨涛砍去。杨涛一闪身,砍在他的胳膊上,没有受伤。但他看我真的玩命了,赶紧放开我一溜烟地跑掉了。孙学军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他也想跑。可那时我已经杀红了眼睛,又怎么会放过他?我在他后面紧紧追赶,他跑到楼道转弯处,那里有着一层厚厚的冰,他踩到上面,一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我赶上来,举起刀,用尽全力捅了进去。就听他“啊”的一声惨叫,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直射到我的脸上,和我的血迹混在一起。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孤儿寡母(二十九)
我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孙学军被同学们火速送往医院抢救。没有人再敢理我,我一身血迹地站在楼道里发呆,直到闻讯赶来的刑警给我带上冰凉的手铐,把我带到刑侦大队的讯问室里。
讯问室里灯光昏暗,我的情绪低落至低谷。我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毁了,什么理想和抱负都像泡沫一样破灭了,十年苦读的心血伴随着我一时的冲动而付诸东流,我沦落成了一个杀人犯。或许我会被枪毙,或许我会在铁窗中度过余生,我甚至连呼吸一口外面新鲜空气的机会都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亲人,今后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消磨时光。
侦查人员黑着脸问我问题,我全部如实供述了。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只是当他们问到我家庭情况时我想到了妈妈,一种极度绝望的感觉无比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极力想回避,可是妈妈那瘦弱矮小的身影、辛苦劳累的表情、温和慈爱的眼神却始终在我的眼前晃动,弟弟的声音也一直在我耳边徘徊,我独自一人有足够的坚强承担所有的不幸,可是我该如何去面对深爱着我的亲人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泪如泉涌,直至最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侦查人员在我断断续续的供述中逐渐了解了我特殊的家境,他们投来了同情的眼光,可我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孙学军并没有死,经过及时的抢救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我那一刀也捅得异常凶狠,幸亏他当时用胳膊护了一下,缓解了一下刀的力度。即使是这样,刀锋也只是在离肾一指的距离处停了下来。医院诊断为“右前臂刀砍伤,右桡侧腕长短伸肌断裂、右指肌断裂、右尺骨掀起骨折、桡神经深支损伤”,经法医鉴定为重伤下限,伤残程度属十级。现在想起来我还为这件事后悔不已,同学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杀个你死我活呢?我最不该年轻气胜不计后果,他最不该辱我父母伤我自尊。这种事情一经发生对谁都是一个天大的悲剧。
在公安机关初查终结后向检察机关申请批捕的关键时刻,惠岩叔叔出面把这件事情压了下去。
一个晚上,惠岩叔叔来公安局看我,他神色凝重地责备我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能这么冲动,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该如何收场?你如果进了监狱你妈妈要多么伤心,她还会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吗?”
我蜷缩成一团,满脸的污渍,神经在高度惊吓后变得异常麻木了。
孤儿寡母(三十)
惠岩叔叔又说:“如果严格依法办事你肯定要进监狱了,学军的伤势已经构成了重伤,到了法院最少要判你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在监狱呆上那么几年,你这一辈子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