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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华胥梦(七)

13

“辰檐——”我嘶喊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房间里一片昏黑,我呼呼地喘着气,眼睛不适应黑暗,我四处摸索:“辰檐,辰檐……”不知不觉眼泪一滴滴滑落下来,流入虚无,在心底烫出灼热疼痛。

“辰檐,你在哪里,辰檐……”

“小茴……”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我遁声望去,见他斜倚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揽入怀中,轻笑道:“小怪,你终于醒了。”

我朝屋中四下望去。一所普通民居,左角放着方桌和藤木立柜,柜中有竹花篮子,门上挂着一件蓑衣。

“这是哪里?”

“栾州,迟茂镇。”李辰檐答道,“小怪,我觉得这里好,除却水乡温软,又别有风情,我们先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不好?”

“辰檐,我昏迷时,好像梦见……”

“准是累了。”他笑道,“再睡一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嗯。”听他一说,我竟又有些倦意,“辰檐。”

“什么?”

“一起睡。”

“好。”他掀开被子,在我身旁躺下。不知是否因为光线太暗,他的脸­色­苍白了些许。温润如玉的眉目,仿佛阔别久日。我伸手抚上去,顺着眉骨,一点点移动,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入心里。

夜晚竟有些寒气,我不禁疑惑:“我睡了多久?”

他帮我裹了裹辈子,笑道:“一个月有余了。内丹入体,总有些不适应。”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心慌,张了口,却不知该问什么,终是自言自语道:“残夏了啊。”

“沄州晚夏多雨,栾州就好些。”李辰檐搂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想要你。”

我一怔,半晌“嗯”了一声。

李辰檐诧道:“这么听话?”

我静静看着他,探入他腰间衣带,伸手拉开,轻声道:“我也想。”

他轻笑一声,一个轻柔的吻便迎了上来。缱绻深入,呼吸渐次紊乱,直到埋在心底的不安被撩起,融入滔天红尘之中。狠狠撕扯下衣衫,仿佛竭尽全力,用最紧密最不可分的拥抱,最疯狂最剧烈的撞击,带着撕裂的痛疼,将彼此吞噬。

这夜**翻覆,最后也不知是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李辰檐早帮我打了水,一碗热粥放在桌上。待吃完,出门转了转,才发现这是一个一进深的宅子。东西三间厢房,正屋坐北朝南,古朴雅致。后院有一个竹林,碎石小径两旁绿荫匝地,青凉幽静。竹林深处连着花圃,花圃旁是一个小木屋。昨晚我就住在木屋之中。

看似寻常院子,然而仔细瞧起来,竹林像相府的长荫林,花圃中流水潺湲似相府西苑,而宅子的布局与沄州李府如出一辙。

虽不堂皇,但却是李辰檐­精­心寻来的。

“小茴姐——”我刚到前院,便见李逸然兴冲冲跑来,“你终于醒了。”

我诧异道:“你怎还未回沄州,不是说要准备这年的秋闱?”

李逸然神­色­黯淡下来:“就要回了。”

四方花坛中,躺着一块石碑,有些零碎的石块散落在周围,盛满夏日的日头,竟成了决绝的姿势。

李辰檐从正屋里出来,笑道:“逸然来了许久,也该回家了。”

他站在纜­乳­苤下,­阴­影遮住上半身。

我只静静看着李逸然,看出他神­色­中强烈抑制的凄楚,看出他紧握的拳头上,骨节分明,青筋暴露。

“辰檐。”我转头笑道:“我饿了,你去给我买些栾州的小吃,好不好?”

李辰檐宠溺一笑,走来我身边:“说起栾州迟茂镇,当真地小繁华。小吃可口也就罢了,还有天南地北的说书人。前日我路过一家铺子,叫做‘路过’,一人一牌一凳子,老板是位花甲老叟,姓何。当日我闲来无事,便与他聊了几句。这里人都随和热情,我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琐碎且冗长的事情。平静的语调中,有些急切,仿佛在赶着,将许许多多的事情告诉我。

“不了。”我笑道,言语中,我努力吞咽着从心底漫出的不安与惶恐,“我今天还有些累,相公帮我买回来好不好?”

李辰檐一怔,倏而扬眉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遵命,娘子。”

我看着他走向门口。每一个姿势,我都仔细地看着。他的脚步在门口虚晃一下,伸手微扶了下门柱,很快便松开。

直到李辰檐的背影消失在猛烈的夏光中,我才回头看着李逸然:“我与你大哥相公娘子的叫,你每每都说我二人太甜腻。刚刚,你为何不说?”

李逸然还在发仲,听了我的话,他浑身一震:“什么?”

“若是从前,早说我们矫情粘蜜了。”我还在笑,用暂且柔和的神情,去拼命掩住那个还未真正到来的事实。”

“小茴姐,我……”

“逸然,你走吧。”我淡淡道,“这些日子,他想与我独处,我明白。”

李逸然猛然一惊,抬首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那个时候,我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以自身为引,帮我承袭了体内余下的戾气,然我内丹归体,他承袭的同时,戾气受冲击,直入五脏六腑。”

日头在李逸然的身上镶上一层金。他不是李辰檐的亲弟弟,然而今日他站在我的面前,那副历经岁月,洗去轻狂的容颜,竟也有几分与李辰檐相似的清俊。

或者是我,是我从头至尾,一直在他人脸上,寻找与他的相似之处。

每个人心里只能刻一张脸,只能铭记一个人。辰檐,没关系,我已经这样深牢地记住了你。

“逸然,记得你大哥的话。他当你是亲弟弟,一直都是。”

李逸然狠咬下嘴­唇­,一丝鲜血慢慢滑了下来,“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

我又踮脚拍拍他的头,“逸然长大了,有模有样英俊清秀,辰檐看着,心里也一定是高兴的。”

李逸然张了张口,几番犹豫,最后只道一声:“保重。”便转身大步离开。

“逸然!”我一直不问前路地与他在一起,可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告诉我,辰檐他,还剩多久?”

李逸然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他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请你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请你也一定要好好地,一个人,坚持下去。”

“小茴姐,你……还有我们。”

说完这些话,李逸然再次朝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

天边飘来几丝清淡的云,遮了夏阳,院落中的日头退却,黯淡失光。

他的脸颊莹然有泪:“小茴姐,我大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这一生,我只看他哭过一次,是在姬州的时候。”

“那天,他以为你不相信他,还拿剑刺他与他斩断情缘纠葛。当时我站在大哥身侧,看见他仰起脸,有一滴眼泪就滑落下来。”

“小茴姐,大哥他,很爱很爱你。”

14

李逸然离开了,先前几丝云朵渐渐飘走。剧烈的日晖兜头罩下,我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眼泪淌了一脸,心底传来的疼痛抽丝剥茧,连指尖,也跟着绞痛起来。泪水滑入衣襟,冰凉刺骨的感觉,到如今,如斯凉意也像一种慰藉。

“辰檐。”我缓缓地呼唤他的名字,只是那般沙哑的声音,仿佛还在胸口时,就已经被撕裂。

太阳毒辣,方才他站在艳阳天下,笑起来还有往昔的温润,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然后离开了。

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辰檐!”我大呼一声,冲出门去。

迟茂镇的残夏也有不消退的绿意。陌生的街头巷陌,烟波画桥,当年在沄州时,一行人语笑三千,清隽男子手持折扇,闲月清风般跟在身后,不时露出邪气笑容,问小怪考虑清楚了,可要嫁来?

水乡梦软,姬州风冽,通京城外,三月便有蝶舞翩跹,然而我去到何方,都有他相伴不离,一如当年我离开相府,那人用折扇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

但此时此刻,天涯间,他仿佛消失了一般。街边吵吵嚷嚷,繁花密密匝匝,心中却空了。

脚步毫无知觉地走着,一步一步,穿过许多街巷,然后走回家。

我抬头看红木门上的匾额,不由笑了。上面写着“静府”。静,是他的封号,也是我的封号。

以为会一生静好,到头来,不过一场清落空梦。

“小怪。”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泪盈盈抬起头来,李辰檐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走上前来,微微诧异笑道:“怎么哭了?”又抬袖帮我拭­干­泪痕。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喃喃答道,将头埋入他的胸口。

如同埋入一团无力地棉花上,李辰檐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与我一起跌在地上。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往下沉不可怕,我只是看不到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都不可怕,只怕一直沉着,没有尽头。

李辰檐揉揉我的头:“记得我跟你说的何叟,我买了些吃的,见天­色­还早,就坐下来,与他聊了几句。”

“小怪饿坏了吧?”他捧起我的脸,笑着说:“别哭了。”

“嗯。”我狠狠咬牙,抬袖拭­干­又渗出的泪水:“再也不哭了。”

我将一股又一股汹涌的酸楚咽入喉间,憋入胸中,里面闷钝着痛。但是,即便心肺都因这凄苦溃烂,我也不再在他面前流泪。

我笑问:“吃的呢?”

李辰檐道:“放在膳房里了。”

“那相公去正屋等着,今天我来伺候你。”

屋内的桌上点一盏油灯,灯火温馨朦胧。

除却栾州的小吃,还有三四盘小菜是我最喜爱的,当年在姬州时,他也亲自下厨为我做过。我当时说,我这一生娇生惯养,不会做菜,但我会去学。

此生也许多难流离,但贫贱也好,富贵也罢,只求得数日安稳,能为你,做些什么。

心中一阵痉挛,双手也有些颤抖。两碗米饭凉了,我在厨房用热水回热了,才一齐端进正屋。

我分一双筷子给他:“我们一起吃。”

记得冬天在姬州的那日,我也与他两人围坐在桌前吃饭。窗外飘着风雪,屋内暖和得像是家乡。我赌气跑出去一天,他发疯似地到处找我。

回家时,刚好看见他坐在我的房门口,雪似白梅,梅落满肩。

他在等着我。

一直等着我,七年前落水,六年前盛世烟花,去年绿染枝头,春阳炖燿下,茶寮邂逅,寻我,然后等我。

我替他夹菜,手指仍在颤抖。辰檐,我总是贪睡贪玩,又爱闯祸,你总也替我担待。如今换我来照顾你,会不会太晚。

他吃得很香,见我替他夹菜,便伸碗来接,然后对我清和一笑,说:“小怪自己也多吃些。”

“嗯。”我点点头,又说,“我想以后一辈子,都伺候相公,一辈子对你好。”

李辰檐笑道:“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现在内丹回体,寿与天齐。”

“那也要伺候你一辈子。”我强笑道,“辰檐你记不记得,在姬州时,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用膳?”

“嗯。”他也笑起来,“那天你身上有伤,一人跑出去,我担心地到处找。”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问你,以后,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一起去世间到处走一走?”

“嗯。”

“那,可不可以?”我问得小心翼翼。

这个问题,我问了两次。然而两次都没有得到答案。

“傻气。”他笑着,反捏着筷子,屈指来轻扣我的额头。

筷子从他指尖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仿佛砸在心上。

他弯身去捡筷子,然而几次拾起来,几次滑落下去。

那句话不断在我心中重复着,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到世间到处走一走。

辰檐,你应我一句,只应我一句,不用实现。

我弯下身,帮他拾起筷子,扶他坐起,笑道:“瞧你,我就吓吓你,让你带我四处赏玩一番,你就心不在焉了。”

李辰檐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凄清,他淡淡地望着我,唤道:“小茴……”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小茴。真的,你这样唤我的名字,我其实,很害怕。

然而我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笑说:“好了好了,这次是我错了,罚自己喂你吃饭好不好?”

我没有哭,可是我的声音在颤抖。它们被撕城碎片,一点一点从同样颤动的­唇­边滑落出来。

“别傻了。”李辰檐的笑容神伤,“扶我到床边靠着吧,小茴,我想再抱抱你。”

我心中一紧,惊愕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垂目道:“我现在这样,没力气抱你。”

“好。”我点点头,“我扶你到床边去。”

楠木软榻,淡墨帐子,老夫老妻的古朴颜­色­。乍眼看去,我会误以为,以后的许多年,我都会与辰檐在此厮守终生。

李辰檐倚着床榻半躺着,环臂将我抱在怀中。他手臂已没有太多力气,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小茴,与皇兄,与楛璃约定的三年之聚,还有去沄州永京探望逸然与我们的爹娘,你可别忘了。”

“不会。”

“我年少时游历江山,见过太多恢弘喷薄的美景,千里河川,美好的太多,以后,你都要去看看。”

“嗯。”

“小茴,对不起。”

我心中一颤,抬头问道:“为什么?”

李辰檐目若深泉,盈盈望着我:“曾经答应过你,替你建好自己的小江山。这世间,凡入你眼的,尽你意的,只砖片瓦堆砌起来,修成这江山最坚实的城阙殿宇。现在恐怕,做不到了。”

我笑起来:“辰檐,这里。”我拉起他的手,贴在左胸心脏之上。

“江山在这里。”我道,“辰檐,与你相识,与你相知,与你结为夫妻,一路走来,早就让它固若金汤。从今以后,坚不可摧。”

“那时你问我,那么多形形□的人,我都将他们放入江山之中,而你,又在哪里。”

“辰檐,你是我的天下。天涯海角,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天下。”

“傻小怪。”李辰檐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一点一滴沿着轮廓抚摸着。这个动作我也做过,我知道,他是也把我刻入心中。

我伸手贴在他的手背,笑道:“傻小怪喜欢破相士。霍小茴这一辈子,只喜欢李辰檐。”

“所以辰檐,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忆起了幼时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告诉我,一生在世,要做个执着,勇敢,坚强的女子。”

李辰檐点点头,笑着捧起我的脸,轻轻一吻:“嗯,我的小茴,执着,勇敢,坚强。”

他的手慢慢滑落下来,我听到他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船上摇浆,激起的烟波水浪。哪一年,某人一路将我骗到沄州,自报家门时说了句“不才,沄州李家大公子李辰檐”,将我气得七窍生烟。

“小茴,我累了。”他说。

“累了就睡吧。”我笑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小茴,以后累了就回家,永京通京不能去了,杀破狼的宿命,要一生流离,但你不会,因为你有家。将我葬在后园竹林,我……会一直在静府等着你,守着你。”

他的声音渐渐变弱,目­色­中终于涌现神伤,“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嗯,伴君独幽。”

“小茴,你的寿命那么长,我的轮回那么多,有件事,有些过分,但你可否为我去做?”

“好,任何事。”我道。

“以后生生世世,你都来见我一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忽然透出一缕任­性­。我蓦地想起暖菱曾经提起一日花月静好,他的目­色­亦是温暖,说:“我可以娶小茴了。”嘴角斜挑起一个弧度,有些孩子气般的幸福。

大概那个时候的他,也与现在一样,一脸执着,满腔温柔。

“好。”我握住他的手,努力牵起一丝笑容。

“因为我会很想你……”他说,“记得初遇你时。”

话音嘎然而止,时光被击碎,往事浮光掀起滔天尘浪,混沌地湮没在残夏寥落的风雨声中,浇湿了天地。

番外? 醉明月(一)

楛璃与英长泣初遇时,打了一个赌。

那个时候,楛璃还叫做苦离,寓意清苦,离分。

倾城楼里莺歌燕舞,英长泣手持黑子,与对面的中年男子杀成一片。棋盘之上战火纷飞,政局动荡。楛璃斟茶时,恹恹瞟了一眼,见白子很绝妙地围城了一个白斗七星状,不由愣了愣,滚烫的水便浇在了英长泣的衣襟上。

楛璃本是打算道歉的,然而她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冷冷的眸子。少年公子长她九岁,然而眼神中的沉静却像酿了经年的酒,深不可测。

“我……”楛璃有些犹疑,片刻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语气中没有丝毫愧疚,听起来反倒有些理直气壮。

英长泣二十三岁篡位。十九岁的他虽不是皇帝,然而作为华亲王的独子,也从未有人这样冒犯过他。眼前的女孩满脸稚气中透出不寻常的坚韧,英长泣反倒失笑:“无妨,你弄湿了我的衣服,给我洗了便是。”

楛璃瞪大眼睛。

老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苦离,你是不是又闯祸了?”随即朝周围闲着的姑娘招了招手,“哎呀洛公子,这打杂丫头做事不仔细……”

“你叫苦离?”英长泣愕然道,“这名字不好。”

“怎么不好了?!”楛璃有些愤愤不平,“我自打出生就这名字。”

说起自己的出生,楛璃有些底气不足。她生来便是孤儿,被抱养在倾城楼,若不是因为小时候太顽皮,以她清秀端丽的五官模子,老鸨定然琴棋书画倾囊相授。

挨了不知多少顿打后,老鸨终于放弃,让后院收拾了间柴房,又把几件下人穿旧了的粗布衣服改小给她。

倾城楼里养着些打手,有一个叫做刑不离的尤其喜欢楛璃,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时而传授她一些拳脚功夫。楛璃耳濡目染,又生来­性­情坚韧,半大不小的年龄,­性­格潇洒似男儿。

刑不离一生凄苦,早年与妻儿失散,见楛璃没有名字,便叫她苦丫头。楛璃七岁那年冬天,刑不离染了风寒,本来几服药,养一养可以治好,岂料他无甚留意,只临终前将楛璃叫到床榻边,说,苦丫头你没有名字,到现在我也要走了,人世多离分,你便叫做苦离吧。

苦离二字,清苦,离分,虽有些凄凉,然而于小时候的她来说,确实独一无二。

英长泣见她忿然的神情中,有一种在努力把持着的沉郁情绪,不由笑了笑,“你本就是打杂的,洗件衣服而已。”

“洛公子——”随着几声莺唤,一阵浓烈的香气涌过来,红纱清影晃动,楛璃只觉视线被遮住,她抬头望去,却看见英长泣隔着喂酒的烟花女子,仍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她个子偏高,只十岁,然而神情却有成|人的气度,冷然道:“你把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洗。”

那头却传来一个温润的中年男子声:“苦丫头,别理会他,洛公子是与你开玩笑。”

楛璃听到这个称呼愣了半晌,转头看去,见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一身儒雅气度,眼角嘴角略略下弯显得容易亲近,而眉目间亦有飒然英气。

和悦且肃穆的神情,与刑打手有些相似。楛璃心中一震,蓦地像有了勇气,将茶壶放在旁的案几上,对英长泣道:“我与你赌酒!”

刑不离曾经也好酒,跟楛璃说,好男儿便要痛快豪饮。楛璃自有受此熏陶,向往的便是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爽直。

英长泣挑挑眉:“怎么赌?”

楛璃道:“比谁先醉,我若先醉,我便替你洗这衣裳;若你先醉,我非但不帮你洗,你还需给我留下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英长泣笑了,“你要二两银子做什么?”

楛璃回头见老鸨没吭声,理直气壮道:“下月是我­干­爹的祭日。”

英长泣愣了半晌,道:“好。”

倾城楼的后院里,亭台楼榭掩映在茂密的枝叶藤蔓里,一条小渠蜿蜒穿过花圃,蔓伸到池塘。

池塘叫做鲤池,旁有湖石或卷或卧,池旁春意热闹,万朵桃花粉如红霞。

秋凉亭坐落在池边,是六角亭,倾城楼后院还有好几处方亭,上挂纱幔,里面有歌姬舞姬,波琴弄姿,乐音袅袅。唯独鲤池这一带,清旷怡神,少了沉腻的脂粉气。

这时已是黄昏,朱砚文,英长泣,与楛璃一同在六角亭中的石桌坐下。

“饮酒前,要用点食。”英长泣命人给楛璃拿副碗筷,“不然人容易醉。”

见楛璃有些局促,他又笑道:“这顿饭钱,等下的酒钱,自然算我的。”

楛璃抬头望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随即潇洒捋了捋袖子,往石凳上一桌,朗声道:“谢了。”

英长泣不禁失笑,转头看朱砚文一眼,见他也笑着,忽然想起朱砚文一年前女儿染风寒去世,若还活着,应该与楛璃同样年纪。

朱砚文是龙飘将军,能文能武,教出的女儿亦有巾帼豪气,倒是与楛璃的­性­格十分相似。

两年后,政变未起,英长泣还与朱砚文对簿于朝堂之上,曾有一回二人相约下朝,朱砚文嘲笑起自己:“当年也不知亲王为何与一个小孩子置气?”

英长泣望了望高阔的天空,“当年我不过十九,也年少气盛。”又问,“苦离在府上呆得可好?”

“好,好。”朱砚文道,“功夫练了些,依你的意思,未认真教;字也识了些,仍然依你的意思,没有深学诗词;倒是这孩子认死扣,仍然好酒,固执不堪地说自己总有一天要练成海量。”

“海量啊……”英长泣望着沉箫城的琼楼玉宇,不由笑了,“来日方长……”

等用完食,已月上中天,楛璃放下筷子,问道:“诶,你叫什么名字?”

英长泣在那个瞬间,忽然想起民间的传说,若妖物告诉了一个人他的名字,那么便要生生世世与此人相守。

他自然不是妖物,他会是一代君王,然则出生至今,也未有人敢这样放肆地问过他的名字;然则许多年后,楛璃霍小茴一­干­人等提起英长泣,也不由道:那只­阴­险的狐狸……

英长泣道:“我姓洛,洛清随。”

楛璃怔了许久。她十岁前,识字很少,对于文墨诗词的接触,至多是打扫房间时,听着倾城楼里的女子吟风弄月。

清随,清随;清淡,随和;清雅,随­性­。

夜­色­掩去男子眉宇间不可一世的威严,月华为之蒙上一层温润,真的是翩翩儒雅君子。

楛璃喃喃道:“清随,倒是好名字。”

画虎画皮难画骨,清随二字,便是那张皮而已。

总的说来,洛公子铮铮傲骨,九曲肠子,一肚子坏水。

英长泣十六岁时,曾随朱砚文去边关,当时蛮子入侵,自己亲临战场一次,血雨腥风洗涤过后,人都要沧桑许多。然而他印象最深的却是当年军中饮酒,数个酒坛子传来传去,酒味甘洌,直烧到脖子根。

军中饮,喝得不是酒味,还是情怀。那日众人酒醉欢愉,皎皎明月薄光,也带了几分醉意。

玉壶玉杯,不入楛璃眼。她说:“要品酒,就拿酒坛子来拼!”

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三坛女儿红纯酿,十岁的楛璃有模有样的在摆两个碗,英长泣斟了酒后,

两人不约而同道:“喝!”

朱砚文无奈摇头,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大孩子与小孩子的热闹戏码。

楛璃酒量不行,三碗已然晕头转向。英长泣摇开折扇,眯着眼,抿嘴笑,看着晕头转向的楛璃,粉­嫩­的脸蛋上红霞飞。

楛璃把那笑容认成贼笑,脑子虽不清楚,心中万分不爽,抬手拍桌说:“你别得意!”语毕,又自个儿坐在石凳上晕晕晃晃。

英长泣眉峰一挑:“奇女子。”

朱砚文张嘴大笑:“这姑娘有趣。”

英长泣转头望向朱砚文,眼睛眯得只剩一道邪光,说出的话却正中朱大臣下怀:“我看这姑娘无家可归,恩师将她认作养女如何?”

朱砚文心痒痒,表情却很犹豫。他瞧出英长泣的贼心思,此子­性­格狡猾如狐狸,做事情却执着如狼。认准的猎物,咬定不放手。

然而楛璃这年仅仅十岁,英长泣就盯上人家。朱砚文摇头:作孽啊。朱砚文再摇头:­色­狼啊。朱砚文最后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为虎作伥啊。

那头楛璃晕眩完毕,强撑着­精­神,持着碗大叫:“再来!”

英长泣愕然转头,见此女醉意熏然,且神智不清,脚步虚浮,然而眼露凶光,目的十分清晰,不放倒英长泣,绝不善罢甘休。

英长泣打了个得瑟,忽然意识到今夜赌局,并不是那么容易赢。然而他的心底,却萌生出一种畅快,出生至今,棋逢对手,彼方还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小姑娘。

清随公子亦是年少气盛,持碗笑道:“好!喝!”

于是两人又是一碰,酒水珠子四溅,在月华照耀下如同凝露。

朱砚文扶额,不眠夜,不眠人,缘起,情种,一切太美好,只苦了他这把老骨头。

那夜花飞,薄光皎皎,年少轻狂的两人推杯换盏,连明月亦醉。朱砚文在此后多年颠簸生涯里,只要想起这夜,便觉得后来的一切悲苦,也不怪英长泣,本来王朝天下,能者居之。

其实尚扬帝还是洛公子时,亦是单纯地豪饮,只为赌酒。起码这一刻,他没有想过日后夺位时的残酷,亦没有想过自己对楛璃,对楛璃的一行肝胆好友,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至此次赌酒,楛璃拼死强撑,养成了饮酒两重天。第一重,三杯必醉,晃悠半时辰后,势如破竹,即便口吐白沫,亦是要拉着人共赴黄泉。

两重天的受害者不计其数,其中包括李逸然,霍小茴,左纭苍,以及多年后,与众人再聚的李辰檐。当楛璃成功放倒李辰檐后,英俊李公子第二日醒来,摇摇沉重的宿醉的脑袋,抱着小茴长叹一声:尚扬帝一世英名,为何就­干­了这么件缺德事儿?

番外? 醉明月(二)

楛璃在倾城楼打杂时,通常公­鸡­鸣晓,天还未亮,她便起了。为了能多睡一会儿,她时常闭眼坐起,双手探到床榻边的衣物,再闭眼换上。

这日床榻格外软,她翻身坐起时,因宿醉的酒力未退,头还有些沉。伸手探了良久,只觉手下一片丝滑,寻不到衣物。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惊得楛璃猛然张开双眼。牡丹锦绣被子,紫檀雕花围屏,镂空镶玉床榻,这分明是倾城楼最好的仙鹤厅。

床头有一件玄紫衣衫,斜襟裙子样式,然而裁减并不繁复,穿在楛璃身上比从前小男孩般的灰布衣服还多几分­精­神抖擞。

楛璃满腹疑虑地绕出围屏,见房屋中央摆了张桌子,英长泣与朱砚文又对着一副棋局冥思苦想。见她醒了,英长泣转过头来,微笑道:“昨日我输了。”

楛璃见身旁几案上放着一粒碎银子,顺手垫垫重量,恐有五两之多。

朱砚文冲她笑笑,又回神专注于棋局。

楛璃将银两放入袖兜里,抿了抿­唇­,唤了句:“清随。”

房屋中似有一刹那静谧,英长泣的表情亦是呆滞半晌。朱砚文坐在他的对面,仿若见得寥寥檀香漫上他眉间,氤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神­色­。

楛璃亦察觉出不对劲,有些尴尬道:“我是觉得清随这名字好听。”

朱砚文笑得有些奇妙:“还是唤他公子的好。”

英长泣咳了两声,淡淡问:“何事?”

楛璃道:“多了三两银子,届时我会还你。”

英长泣蹙起眉头,眼神又落回棋盘上,中间已经密密麻麻布满黑白子,只东南边有个空位,他拧紧的眉头忽然舒展,随即带起­唇­边一丝微笑:“有了。”

子落,白棋在东南成围合之势,一片黑棋被堵死,白子杀出一片血路,可长驱直入至棋盘的中央地带,英长泣转头道:“昨日赌局,我亦未全输,你我二人同时醉倒,我也要一个彩头。”

楛璃道:“我替你洗了那衣服便是。”

“那衣服我扔了。”

楛璃语塞。

英长泣笑了:“这彩头,是我替恩师讨的。”

朱砚文­干­笑两声,说你老­奸­巨猾,我早也无法做你师父。

楛璃对朱砚文十分有亲切感,听英长泣如是说,便问是何彩头。

英亲王,此刻又化身洛清随,一副春风化雨的菩萨表情,全全掩饰山路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他说:“我恩师曾有一女,与你一般年龄,怎奈命苦早夭,他对你一见如故,想收作养女,日后你搬到将军府邸,亦是好过在此碌碌一生。”

楛璃几乎想也未想便答应了作朱砚文养女一事。仿佛有些事情,就是命中的缘分,横亘在命数中无法逃脱,那么索­性­率直接受,何况是件喜事。

楛璃与英长泣朱砚文走出倾城楼时,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来,更没有想过回来当日的落魄光景。这日落雨,蒙蒙如烟,英长泣一身黛青衣衫,负手走在前面。

雨水不大,小贩开始收摊,行人加快了步伐。朱砚文走在楛璃身边,时不时说些贴心的话。这对父女本不是自来熟的人,然而一见如故,竟是天南地北聊了个开阔天空。

天­色­苍白,几朵灰云很薄,雨仍然丝丝飘落。英长泣黛­色­长衫的衣角随着他脚步轻盈翻飞。楛璃还未去过沄洲,然而这一刻响起的却是烟水摇橹,轻舟似梦的水乡情怀,以及清随这个雅致的名字。

皇城前,高耸的城墙下,英长泣忽然转头,问朱砚文:“方才那一局棋,恩师以为如何?”

朱砚文神情一怔,眼角浮上一丝不可觉察的无奈,很快被淡笑取而代之:“攻其不备,釜底抽薪,华亲王好棋艺。”

英长泣也跟着笑,笑意不达眼底,“那恩师何苦执着于棋盘上东南一隅,若弃子北上,岂非又有一番乾坤。”

朱砚文道:“老了,老而顽固。”

英长泣劝说:“时间若水,水可穿石,想必不日后,恩师定能明白此局中的­精­妙所在,弃黑子,投白子,无异于弃暗投明,虽年过中年,谁有能保证日后不是一片繁花似锦。”

朱砚文这时却蹲下身,摸了摸楛璃仍旧有些蓬乱的发,只轻唤了声:“离丫头。”

英长泣心底渐凉,楛璃亦是察觉出那语气间一丝入木三分的悲切。

朱砚文笑道:“你养父我是个将军,早年征战沙场。武者与文者最大的不同,便是没甚想法,一条到通到黑也不回头。何况早年为瑛朝在鬼门关兜转数次,是放不下,割舍不了啊。”

英长泣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楛璃先一步握住朱砚文的手,她的手掌还很小,只够抓住他手掌一侧:“爹爹,无奈的事不去想,现在痛快活着,人世多别离多苦难,不要等到了失去的那一刻,才追悔没有珍惜的好时光。”

朱砚文和英长泣同时愣住。

这些话是刑不离对楛璃说的,年幼的她并不明白英长泣与朱砚文以一局棋看天下皇权傍落谁家,话里有话似敌似友的玄机,她只是认为这句话用在此时十分贴切,于是讷讷劝道。

英长泣的眉峰又是一挑:“果真奇女子。”

朱砚文哈哈大笑,说:“方才的棋局,还有另一番乾坤。”

英长泣问:“哦?”

朱砚文道:“此局玄妙,核心在一年幼女子,是围合不能,强占不能,拐弯抹角亦是不能;只能以情打动之,以智巧取之。”

英长泣又眯起一双狐狸眼:“多谢恩师教诲,这——还难不倒我。”

英长泣一生做事,从不说大话,势在必行,往往还能一鸣惊人。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料到多年后,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铩羽而归。

所以那年的朱鸾殿内,便有了这样一幕——虎虎生威的楛护卫紫袍一扬,昂首阔步踏出朱鸾殿,不可一世的尚扬帝站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扶额长叹:以情动之,以智巧取之,这委实有点为难朕了。

临别时,英长泣取了腰间的水龙玉送给楛璃。水龙是瑛朝信封的神灵,非皇亲国戚不得佩戴之。后来英长泣夺了皇位,诚惶诚恐的臣子们,不知从哪儿得知落昌新帝犹爱水龙状玉佩,遂不再佩戴。

一别经年,楛璃从十岁到十四岁过得极好,锦衣玉食虽不是她毕生所求,然则吃饱穿暖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日子,总好过烟花之地打杂看脸­色­。

其实也并非无所事事,朱砚文自从将楛璃领回家,爷儿俩那叫一拍即合,心有灵犀。他二人都不是多话腻歪的­性­子,若别人对自己好,便记挂在心里,表面乐乐呵呵,大大咧咧。

春去秋来,龙飘将军的府里花儿少些,树木扶疏葱郁,时而便是一截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下人们,几位夫人,和朱砚文亲生的三两公子哥,常常见着老爷手牵一小姑娘,乐呵呵地去戏院听戏,去武场习武,去书房学些五行遁术。逢了节日,两人一人一套新衣裳,都是紫­色­。

几位夫人直摇头,都说女儿跟爹爹亲,朱砚文得了楛丫头,俨然一副光辉慈父形象,将从前大而化之的军人粗狂­性­子尽数化去。好在楛璃从不恃宠生娇,听戏不是她所爱,五行亦非她所喜,然则就这么打发着光­阴­,每日看天鸟高飞,硕果挂枝头,心中空荡荡无烦心事,满当当像填满初夏温热的水。

楛璃后来知道,这种感觉,便是实打实的幸福。

英长泣,抑或是翩翩儒雅的清随公子,曾去府上探望过一次。那日是仲夏夜,朱砚文起了­性­子要带楛璃习武。二人在练武场打到暮­色­四起,只听兵器乒乓脆响,伴着小丫头清爽的“嘿呵”声。

将军府的下人们见了英长泣诚惶诚恐,而清随公子摇扇手一挥,道:“我不过是顺路散步散来将军府,在这树荫下乘凉。不必通报。”

那下人想,奇了怪了,亲王府与将军府,一个在皇城东,一个在皇城西,华亲王不辞辛劳地顺路散步来将军府,早了棵不足一丈高的小枣树乘凉。

这么想着,嘴上却毕恭毕敬应了句:“是。”弯腰时碰了树枝,枝头摇晃,落下一枚青枣子。

英长泣哼哼笑了两声,拾起那青枣,目光若有所思落在练武台那抹紫­色­的身影上,拇指食指夹着青枣直转悠,良久他道:“还是有些生涩啊,等过几个年头再吃不迟。”

直至华亲王离去,那下人都躬身在原地,努力思索着一个问题:青枣再等一两月便也熟透,华亲王何苦要等几个年头,莫不是嫌这枣树太小,不够­阴­凉?

于是乎,这位下人每日从练武场经过,都不由多看这枣子树两眼。一直到一年后,将军府被抄家。当朱砚文一家上下老小离散之际,他蓦地想起新登基这位皇帝叫做英长泣,是当年的华亲王。

于是他对着查封府邸的侍卫,很友好地说了句,“习武场旁边有棵枣子树,皇上极是喜欢,不若大人连根拔起,给陛下移往宫去。”

那侍卫半信半疑,回去的时候,不敢怠慢,于是通传了一声。

第二日,将军府内,有位下人扛着行装惨淡离府时,忽被一群侍卫拦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我姓冯,单名一个好字。”

那侍卫道:“恩,这个,冯好,陛下说你深得他心,入宫去贴身伺候着吧。”

其实有的时候,所谓转机,就是抓住一个细节一份心思,尤其是对于英长泣这种不按理出牌的人。

龙飘将军府散了,三个夫人各回娘家,几个儿子被发配去边疆。朱砚文斩首当日忽然被人换下来,他蓬头垢面牵着同样蓬头垢面的楛璃,看着街头刑台上,自己的替死鬼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与楛璃对视笑了,两人笑着笑着,便哭了。

眼泪脏了脸,楛璃问:“是清随么?”

朱砚文道:“莫怪他,平炎帝昏庸,华亲王做了主,能对得起江山百姓便好。”

楛璃这时早已知晓英长泣的真名,然而她近乎执拗地唤他清随,只为初遇时,池水飞花,明月醉酒,儒雅公子眉间只见温润,不见凌厉。

两父女皆非软弱之人,但是看着彼此相视泪流,心中自是十分酸苦,然而他们仍在嘴角牵起一抹坚韧笑容。

兴许是楛璃年少轻狂,亦是知道人生起伏跌宕,处之泰然方为正道

兴许是朱砚文心里还残留了些许希望,今后自己定然无法照看养女一生,只盼着当年皇城烟雨时,清随公子望着楛璃那副势在必得又患得患失的神情,能够让这孩子的生命中多个盼头。

于是他对楛璃说:“丫头,无论遇到何事,坚强努力地活下去。”

楛璃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爽直­干­脆:“行!”

一年前,皇城内毁了一座将军府;一年后,那将军府的不远处,将就废弃的两进院子,又新盖了一座。

这年是落昌尚扬帝元年,秋闱刚过,听说新的武状元卓尔不群,头角峥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

英长泣翻开册子,随口问道:“那武状元,什么名字来着?”

冯好弯身:“回陛下,武状元姓李,叫做李辰檐;是前瑛朝吏部尚书李方卿的大儿子。”

“李辰檐……辰,檐。”英长泣眸光一闪,语气依旧平静如常,“我记得李方卿的儿子叫做李逸然。”

冯好道:“回陛下,说是……李方卿往年在家乡,本来有一个糟糠妻,前几年才领着儿子找上门来。”

英长泣明白了,英长泣乐了,冯好叹道,狡猾狐狸一笑,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尚扬帝立马招来吏部尚书,问:“最近武官内,有何官职,给那新的武状元安置一个。”

礼部尚书七老八十,说话声音有些颤:“回皇上,有一个三品少将军的职位,按理这李辰檐新中状元,要历练历练……”

“准了,封三品平良少将军。”

吏部尚书嘴角抽抽,牙齿漏风打颤:“是~~~~~”

英长泣又道:“问他还要甚赏赐不要?”

一天后,冯好回来了,满面犹豫,黑眼圈极深,焦虑的样子定是一夜未睡。

英长泣很少祥和,这日意外体恤民情:“冯好,怎了?”

冯好憋屈许久:“回陛下,这新来的少将军,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奴才……奴才夹在陛下和少将军之间传话办事,觉得自己很难做人。”

尚扬帝慈悲地笑:“你说说,他要何赏赐?”

“回陛下。奴才带去的几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异族美女,全被他拒在门外。”

“他不收?”

“回避下,他照单全收。”

“那为何还拒了?”

冯好咬咬牙,表情万分萧索,似又老了几岁:“他让奴才转告陛下,他想把这些宝贝全卖了,办个酒席。”

“那是他自己的事。”

“回陛下,他想让陛下您来办这个酒席,要宴请大臣,连……连家眷也一并请了。”

番外? 醉明月(三)

朱鸾殿中,英长泣斜眉一挑:“让我办酒席?”

尚扬帝语气中掺杂了些许戏谑的玩味,冯好额头渗出汗液,身子躬得更低。

“准了。”英长泣淡笑一声,挥笔写好一封诏书,说落昌开国,喜获不世出的栋梁之材,遂办酒席,宴请群臣,谢天恩浩荡,愿此后经年,国运兴隆。

李辰檐接到圣旨时,正在拿了卷书,坐在后园的斜倚上读得悠哉乐哉。冯好传了圣旨,脚底抹油地想溜,李辰檐淡笑着接过圣旨,神­色­很是莫测。

冯好想,老狐狸遇上小狐狸,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血气方刚,不知谁输谁赢。

李辰檐送走了冯好,又步回后花园,靠在斜倚上发呆,嘴角慢慢浮上些许笑意。

园中的秋菊木槿,粉白山茶,都是英长泣命人从宫里移栽过来的。朝中大臣不知李辰檐身世,都不解英长泣为何如此看重这位新科武状元,然而常年浸润在官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只是家常便饭。

贞元老贼带头就送了个美貌侍婢给他,后又有官员赠来歌姬舞女,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无数,李少将军收一些,拒一些,愈发显得神秘高深。

旁边忽然传来倒水的声音,李辰檐侧头望去,见一缕发丝垂在暖菱绝­色­的面容上,犹抱琵琶半遮面,乃是至美。

“茶凉了,我替公子换上。”至李辰檐被封了官职,府上的下人都称他为将军,只有暖菱,固执地叫他公子,仿佛如此以来,便可以在他心中留下些许痕迹。

李辰檐待暖菱确也有些不同,她温和的­性­子中自带一份清高,不沾烟尘,且勤奋好学。暖菱曾说,小时家穷,随爹娘颠沛流离,后来被送往贞元府为婢,直至十五岁这年,被贞元当做礼物,送来平良将军府。

这样的身世,难免与自己有些相似,李辰檐将其引为知己,见她好学,便诗词歌赋都教她一些。

“有劳。”他看了添满的茶杯,点头笑道。目光移了开去,又望着园中繁花出神。

“公子心中有事。”暖菱笑道。

“看出来了?”李辰檐愕然一笑,抬手指了指园中花团锦簇,“尚扬帝嫌我这里冷清,送来这许多花。”

暖菱移目望去:“这些花好看。”她放下茶壶,走至花间,俯身闻了闻,转头笑道:“我喜欢白山茶,若是春天,牡丹最富贵。公子呢?”

李辰檐一怔,眼神落在那枚山茶上,却又像透过这满园繁丽的花景,看到了一抹妍丽的身影,他的眼神有些醉,“我喜欢茴香花。”

“茴香花?”暖菱不禁有些诧异,“茴香花是什么样的?”

李辰檐笑了笑:“淡黄|­色­吧,细碎且美好,花团锦簇。”

暖菱也笑起来,她没想到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亦有着这样偏颇且近乎固执的喜欢,“那我也喜欢茴香花,以后去到哪里,我都种一些。”

宫宴在三天后,乾坤殿外的广场上,金­色­秋菊开得如火如荼,花簇中筵开千席,朝官们携了家眷纷纷入座。

英长泣不怀好意地将李辰檐的座位安排在右手第二位,挨着贞元将军,俨然是武官第二人。

李辰檐亦猜到尚扬帝的心思,如此殊荣,加之数月来的高官厚禄,不过是为了让他了断恒梁静王的身份。他疏淡露出一枚笑,皇子身份不过是过往前尘,数年前与母妃出宫时,便决定此生要过安乐随­性­的日子。

然而考取这功名……李辰檐的目光又落在对面文官排头处,那个空落落的座位上,自己的心也跟着空旷起来。

“禀告陛下,第十四次。”冯好在英长泣耳边小声地通报。

英长泣满意地点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冯好问:“陛下,还要记么?”

英长泣瞥了他一眼,目光悠悠落到李辰檐身上,“竟然是霍家小姐。”狐狸皇帝兀自开心地牵起一抹坏笑,“大概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普天之下,亦有那么一个女子,敢放朕的鸽子。”

冯好本欲再问,然而英长泣一笑,他顿觉毛骨悚然,立马做出鼻观口,口观心的老实模样。

“记。”英长泣淡淡道:“等他望了那空椅子一百次,跟我说。”

冯好怔了片刻道:“陛下,奴才恐怕得用纸笔。”

英长泣看他一眼。

冯好立马解释:“奴才唯恐少将军有甚异动,好一并记了报给陛下听。”

英长泣又笑一声:“有赏。”

于是那个夜里,冯好的册子上,有了关于李辰檐的一系列记录。

尚扬帝十年的仲夏,当霍小茴形单影只地出现在沉萧城内,连一向冷然的英长泣亦有些神伤,楛璃携了三岁的随儿,小儿子见了霍小茴格外亲热,抓着她的裙摆唤道:“小茴娘亲。”

霍小茴俯下身刮他的鼻梁,刮到一半,手忽然定格在半空中。

因为随儿问:“怎么不见辰檐爹爹?他还好么?”

霍小茴慢慢地蹲下身,抱着三岁的随儿,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滑落下来,她说:“辰檐很好,一定很好。”那声音在李辰檐去世三年后,依然有撕心裂肺的痛。

于是沉默的尚扬帝招来冯好,问:“十年前,为平良少将军办宫宴时,那本册子还留着么?”

冯好躬身道:“奴才这便去取来。”

英长泣将薄薄的蓝本册子递给霍小茴,道:“皇妹,留着做个念想。”

于是霍小茴翻开册子——

尚扬帝元年八月十七,宫中大宴……

第一次,空,不解。

第二次,空,失望。

……

第五次,空,连饮酒三杯。

……

第十七次,空,发呆。

……

第五十次,空,贞元与之闲谈,走神。

……

第六十七次,空,听闻有人迟来,望眼欲穿之。

……

第一百次,空,尚扬帝上前对饮,闲话数语,少将军强笑未果,走神之际,又望空空如也之座位二十八次。与帝王对话,如此走神,实属大不敬,然则我朝尚扬,仁德宽厚,遂原谅其年少无知,微笑返座。

……

第两百零八次,空,放“火树银花”以寄相思之情。

……

第四百二十五次,空,相府一家人离席,少将军跟随离去。

霍小茴读这本册子时,冯好静立在旁边,他看见漂亮丫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破涕为笑的样子,很想上前解释一句,其实册子上一些词条,比如“仁德宽厚”,比如“以寄相思之情”,是狐狸皇帝听了他的口述,命他添上去的。

英长泣认为此番宫宴办得值,花臣子的银子,抓臣子的把柄,顺便见识了众生百相。他负手而归时,叹了一句:“情之一物,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个秋天,尚扬帝又收了几封劝谏纳妃的折子,为了让臣子放心,他立了两名后妃,东西两苑安置的离他朱鸾殿隔了十万八千里,一月时光大半都忙于朝政,见妃子三两回只为泄欲。

英长泣不禁觉得自己十分君子,然而见识了李辰檐,他觉得自己败了,又招来事儿妈冯好,问:“朱砚文跟他家丫头最近怎样了?”

冯好躬身道:“回陛下,仍在倾城楼。”

英长泣蹙起眉头,“那苦离,今年也十四了啊。”

冯好又躬身:“回陛下,快十五及笄了。”

“及笄”二字不禁让英长泣如坐针毡,他琢磨着好像民间女子及笄后,出嫁破瓜生子……

“冯好!”英长泣大唤一声。

冯好吓得跪地。

“更衣,出宫。”

冯好连忙称是,又问:“陛下想要探望哪个大臣,奴才差人去通报一声。”

英长泣道:“我去看朱大人。”

冯好问:“哪个朱大人?”

英长泣神秘笑了笑:“青楼朱大人。”

倾城楼的脂粉气仿佛沾了新帝新朝廷的光,香得蒸蒸日上,愈发浓烈,清随公子进门时连打好几个喷嚏,吓得冯好在心里直喊苍天大地。

老鸨瞥见锦衣公子,照例“哎呀”了一声,迎了上来,凑近一看惊呼道:“这不是洛公子吗?好几年没来了。”

英长泣点头笑道:“老鸨好记­性­。”

那老鸨夹着肩膀,讪讪道:“哪里好记­性­,是洛公子长得太英俊,见一次着实让人忘不了。”

英长泣怔了片刻,抬手置于鼻下,咳了两声,眼神钉牢在旁桌的茶壶上,解释道:“我来找朱先生。”

冯好在心底偷着乐了,素日作威作福无所不能的尚扬帝,今日被一青楼老鸨调戏,竟是这般拘谨的讨喜模样。

朱砚文住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倾城楼的老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原是不愿收留这名罪臣,后来有人暗地里给了她重金,让她照顾好朱砚文父女。

朱砚文与楛璃都知道,那个人是英长泣。

这年的朱砚文已病入膏肓,下不了地,时而半夜咳醒,每一声咳,都像在心尖划上一道口子,夺去这­性­命一分。

楛璃却长得好,快十五的年纪,已出落的十分俊秀,高高瘦瘦的个子,眉宇间有灵气,亦有飒爽的英姿。

英长泣快步上前,握了朱砚文的手,犹豫片刻,唤道:“恩师。”

朱砚文这才悠悠然张开眼,见了当朝新帝,也不震惊,只抬手微微覆在英长泣手上,轻轻拍了拍,又摇了摇头,他在说,他不怪他,如今这样,亦非他的错。

英长泣点头时,忽然感到初登帝位的喜悦,在这一刻终于如潮水褪去,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立无援,于是又唤了声:“恩师。”

朱砚文笑了,笑容中亦有当年的宽容,一如慈父般。他张了张口,多年的咳嗽早已磨损了嗓子,发出的几个音节,英长泣听不清。

身后忽然有水盆落地,英长泣刹那间回头,十五岁的楛璃已有漂亮的面容,虽不如他后宫两位妃嫔娇美,然而那份孤傲且洒脱的气质,在他心中,如此独一无二。

“清随。”楛璃轻轻唤了一声,她不明白为何时隔多年,自己仍能一眼认出他的身影,为何仍旧执着于“洛清随”这个虚假的名字。

英长泣转头看向朱砚文,见他点点头,便道:“苦……离儿,我来,带你走。”

楛璃惊诧地望向床榻,朱砚文温和地笑着。

英长泣从未与人如此低声下气,他想他是有些怕:“离儿,我宫里有两个妃子,你若回来,我便……”

还未等他说完,楛璃冷冷地只送了他两个字:“你滚。”

英长泣愣了,下一刻,他蹙着眉头,拂袖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出。

楛璃上前握住朱砚文的手,她的义父轻声摇头叹息。楛璃想落泪,她将头埋得很低,说:“义父,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怪他,义父你说,有今天的下场,是因为自己执拗,一生只为瑛朝。可我看着义父的样子,忍不住,忍不住想骂他。”

毕竟那年初遇,她记得他不是如此狠心的人。

月夜飞花醉酒,清雅随­性­的公子,是执念中的幻象。

冯好跟在英长泣身后,大气不敢出。清随公子步入前厅,掷出两锭金元宝大叫老鸨,说把你最好的姑娘全部叫来。

当庸脂俗粉围绕着英长泣不得喘息时,他又忽然清醒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明月。”

“你呢?”

“红翠。”

英长泣忽然勾起嘴角笑了,掷出五锭金元宝又招来老鸨,道:“这些银子都是你的,我只一个要求。”

老鸨双眼晶晶亮,眼神黏在元宝上撕不下来,讷讷地说:“洛公子什么要求,尽管说。”

英长泣眯着眼睛笑得很贼:“把你们这儿的姑娘名字换了,按石头起名,名字越宝贝,人越漂亮。”

老鸨听了这个主意,以为是天上掉下的便宜馅饼,问:“如此而已?”

英长泣道:“别的姑娘怎么起名我不管,后院那个苦离,改名叫做沙泥,不许接客,亦不许盛装被客人见了,如若不然,这银子你十倍赔我。”

番外? 醉明月(四)

李辰檐是在半年后辞的官,那时刚刚开春,永京城内外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榆树杨树抽枝吐蕊,雪水化成春溪,被阳光一照,粼粼有光。

他的奏折极为简单,五个字“不能胜任之”意味深长,英长泣看了后摇头叹息。

冯好躬身问:“皇上可是为少将军不值?”

英长泣不解:“怎么说?”

冯好道:“少将军乃旷世奇才,头角峥嵘,然而年纪轻轻却放弃大好前程,是在令人扼腕感慨。”

英长泣道:“朕是为自己不值。”

冯好顺着他的话头接:“陛下痛失此不世出的人才,亦是很可惜的。”

英长泣摇摇头,吐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李爱卿的周折,简练,明了,从不超过百字,朝廷上满是长篇大论的唠叨鬼,唯他一人,甚是为朕的眼睛着想。”

冯好呆了片刻,接道:“确实可惜。”

龙诞香青烟袅袅,初春乍暖还寒,朱鸾殿被上好的银碳烘得十分暖和。须臾,英长泣悠悠然道:“冯好,帮我传两个人?”

冯好躬身道是,又问是谁。

英长泣道:“李辰檐,霍老贼。”

年前宫中大宴,英长泣让他一晚上记下少将军四百二十五个眼神一事,着实给冯好这一生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宴会后,李辰檐随丞相一家子匆匆离去,英长泣亦是差他跟去。

平良少将军以年少持重著称,然而那一天,冯好亲眼看见这个高深莫测的男子当众拦下霍丞相的马车,淡淡神­色­掩盖不住激动和惶恐,他只说了四个字:“我要提亲。”

李辰檐与霍渊同时被传召,冯好以为是尚扬帝善心大发,想在平良少将军走前送一份厚礼,把名动京城的霍三小姐指婚给他。

冯好错了,事后他知道,这种捞不着好处的善事,落昌尚扬帝不会也不可能做。

所以当英长泣又懒懒加一句“让他们一前一后来”时,冯好顿悟,恐怕尚扬帝这一辈子,只会使坏。

李辰檐来见英长泣时,已经换了一件素­色­长衫,以示去意已决。

英长泣着人为他斟了口酒,亲切如兄长般与他对饮了,问:“知道梁脩贞元的­阴­谋了?”

李辰檐一怔,敛眉道:“我不与陛下争这江山。”

英长泣道:“你若是要争,我也随你。”

若说后来的李辰檐能与英长泣争锋相对两两相斗,这年的少将军却只是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远不如英长泣老谋深算。于是当英长泣说无所谓自己与他争江山时,李少将军亦是十分的困惑。

英长泣将酒杯往空盘里一放,背身踱了几步。蟠龙翔天的镶金台阶上,他忽然回转过身来:“我篡位时,虽失了半壁江山给你爹,但是却未耗费一兵一卒,未伤及百姓。”

“梁脩贞元为的是瑛朝。可是瑛朝是什么,一个莫须有的国号罢了。”

英长泣的言辞中有些不可一世的傲然,他当得起这样的傲然。

李辰檐敛­色­道:“我不想争这天下,不过是因为江山易主,花落谁家,都与我无­干­。”

“是,与你无­干­。”英长泣道,“只是男子生来应有担当。”

“担当不同,有人的担当是入仕平天下,有人的担当是出征保家卫国,有人的担当是为养家糊口。”李辰檐道,“而我的担当,是放弃。”

“放弃什么?”英长泣挑眉,“只因为你身俱两国皇脉,所以放弃原有的,可能引起争端的身份?与你的母妃离开乌冕城,来我落昌过活;如今你师父意欲用你的身份,立你为帝,重建瑛朝,于是你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顺风顺水的仕途?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争端?”

李辰檐凝目望着辉煌的朱鸾殿,镶金台阶上是鎏金宝座,后面的汉白玉屏风清素而庄严,皇权亦是这样,太夺目的东西,让人乍眼一看便油然生出敬畏之感,“是。敬,而远之。”

英长泣笑道:“可你即便挂冠而归,就是隐去深山老林,梁脩和廖通二人就不会起兵谋反了么?”

李辰檐淡淡回说,“起码与我无关。”

“这才是你的担当。”英长泣忽然冷声叱道。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生俱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神州大地千百年间,从最早的古越国,到后来的瑛朝,直至今天的落昌,间或有太多征战,无数小国崛起,不乏宦官弄权者,而这些弄权的宦官,到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冯好的权利,足可以让他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然而他没有,他记得早年入仕,只因一颗枣树。

一只麻雀,可以因为一颗青枣,飞上枝头变凤凰。所以沉浮太容易,而福气更是有限的,若挥霍享乐,那么潦倒凄凉就是必然的结果。所以冯好一生谨言慎行,他自以为懂得细水长流之人,才能真正福泽延年。

这天,英长泣与李辰檐说话到了一半,便摒退了左右,只留冯好一人在朱鸾殿内。他缄默不语时,一直默默观察着这个少年。本来宽阔的肩膀在出殿时,蓦地有些萧索。冯好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小撮的人,承担要比别人多一些,亦是要隐忍一些,始终想要平静下来,求的也不过是细水长流的幸福,然而总是得不到。

这只是一小撮的人,强大,但是让人十分心疼。

冯好想,少将军是个强者亦是个好人,善人天佑。然后冯好的目光又落在英长泣身上,狡猾狐狸的嘴角又牵起一抹笑。不过即使是一抹笑,也透出几分疲惫。

冯好又想了,大概,仿佛,也许尚扬帝与少将军,同属一类人。

英长泣在传唤霍渊纯属恶趣味,他先是将自己东西苑妃嫔的沉杳琐事与霍丞相闲谈一番,然后悠悠然道:“霍家小姐深秋及笄了吧?朕意欲纳她为妃。”

此言一出,冯好不解地看着英长泣。半睡半醒霍渊如同被一盆凉水浇身,立即跪地道:“臣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英长泣笑了笑:“霍爱卿大可不必,若说这臣子之女,朕还就看得上你家小茴儿。”

霍渊脑袋嗡嗡作响,立即悉数霍小茴的罪恶,比如什么放狗咬相士,牵绳绊神婆,说到最后,满口是“罪女霍小茴”,“罪狗毛球”,“罪不可恕”,“罪恶滔天”,“罪罪罪罪啊”。

英长泣这才施施然让人沏茶赐座给说的口­干­舌燥的霍丞相。霍渊一口茶水送到嘴边,又被英狐狸一句话给呛了出来:“深宫沉闷冷清,爱卿列举小茴的这些罪状,反而让朕更想纳她为妃了。”

霍渊立马放茶跪地,拿出最后的杀手锏:“臣罪该万死,其实小女早已与挂冠而归的少将军订下亲事。”

英长泣神秘一笑:“若如此,那就算了。”

霍渊自是没料到英长泣如此好说话,因为他没想到英狐狸一招“­棒­打鸳鸯”是栓稳了李辰檐与霍小茴的婚约。

以后用起来,亦是很方便的。英长泣这么想。

人生总有几出大戏,等大戏演完了,便有一阵子消停。在消停的年间,世事如走马灯,起起伏伏的事情完毕,回想起来,就是一些如灯影的年华,够不着,模糊,且不太重要。于是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光­阴­过得极快,转眼便是四年。

这四年间,冯好养成了随身携带笏板的好习惯。英狐狸­性­子一来,便差他记录些东西,比如某某大臣今日听了某某大臣说话的神情,两月记三人,日子久了,冯好整理整理,跟尚扬帝连日核对一番,朝员亲疏派系便一目了然了。

早年听说贞元与恒梁的某某太师要犯上作乱,冯好想,尚扬帝除了偶尔使坏,实在是个明君。若这样的君主都无法坐稳江山,那天下岂不十天半个月就得乱一回。

开春时,尚扬帝对他说了一句很玄妙的话:“今年一年都是春天。”

冯好不解,英长泣解释道:“朕差了几个人去外面打听点事,你帮朕记一记。”

帮尚扬帝记东西,冯好最在行,什么重要,什么皇上喜欢听,他一看就明白。于是当深秋来临,李辰檐一行人赶往姬州青凉官的同时,冯好整理好几名探子的报告,终于明白为何这一整年都是春天。

朱鸾殿的偏厅里,英长泣手持狼毫笔,笔墨挥洒自如,顺口说道:“冯好,念来听听。”

冯好称是,取出笏板,抽出小册子,念道:“今年春深三月十七,李辰檐遇霍小茴。”

英长泣笔锋急转,笔力稍收,写出一个漂漂亮亮的勾,笑道:“也不枉这些年的辛苦。”

于是冯好又念:“今年初夏五月二十九,越……不,左纭苍遇霍小茴。”

英长泣一竖拉下,笔锋渐渐隐没,蹙眉道:“不好办啊,这个字,有些无神韵。”

冯好缄默了。

英长泣又写了一会儿,问:“怎么不念了?”

冯好苦笑着说:“回陛下,秋天这一桩,奴才觉得……有些为难,也太相信。”

英长泣笑道:“无妨,说来听听。”

冯好称是,轻叹一声,念道:“今年秋分后,九月初三,李逸然遇……霍修泽。”

英长泣手腕一抖,一滴墨渍滴在纸上,他摇头叹息:“不妙,实在不妙,看来朕还是重写吧。”

着人换了纸笔,又重新研了磨,英长泣又叹了一声:“霍家四公子年少有为,李逸然亦是聪明机变,这二人往后定可为国之栋梁,怎可……唉,堪忧,堪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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