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婕——”
“段大爷。我叫张歆,不是你玉婕。”
“玉婕,我知你恼我恨我,离家出走,改名换姓。可你是周氏女儿,周家——”
“段大爷,我很清楚姓名意义。不论在扬州,松江,还是泉州,我都是张歆。我从不曾改名换姓,只是用回我原本名字。我是张家女儿,名字更是父母所起。若那日开始改名换姓,我不会在意多改几回。”
段世昌脸色一变,竟有些惊慌:“你分明是玉婕。我是有错,对你不起,可你毕竟——”
张歆脸上浮起淡淡嘲讽:“段爷,玉婕在你眼皮底下长大,你竟然也只认得她壳子。”
“你说什么?”
“玉婕不甘屈辱,自伤求死,魂归天外。机缘巧合,另一人魂魄进到这个身体。旁人看不出还罢了,亏得玉婕在你眼前长大,还曾以你为知己,你竟然也看不出来,还敢说什么疼爱珍视。”
“不可能!”
“玉婕善良心软,就算恨你,就算心碎求死,也做得小心翼翼,不愿给你抹黑,让你难堪。她一深闺女子,极少迈出二门,对市井地理毫无知识。她喜静,爱女红,远庖厨,除了扬州镇江方言,官话讲得都勉强。你真觉得,我和她是一人?”
段世昌不愿承认,可心底里已信了。听伙计讲程大奶奶时,甚至更早,他就有些疑惑。玉婕擅长刺绣,喜欢刺绣,为何竟不以绣品谋生?而选择了不合她性格才能食铺酒楼?嫁进程家以后种种,以玉婕之能,有可能,可之前,她是怎么获得泉州人接受?尤其竟是让陈氏族人相信她是陈家血脉?她从哪里知道陈氏兄弟事情?
如果,是另一个人,这些疑问都可迎刃而解。可这若是事实,又令他情以何堪?
“你说玉婕求死离去,你取而代之,是几时事?”
“段爷让她觉得人生无望,不如离去时候。”
段世昌心中一颤,嘴唇哆嗦几下,想起一些旧事。秀美脸惨白,温暖眼绝望。随后,那张脸透出疏离,眼中写着陌生。是那时,就是那件事了。
段世昌挣扎说道:“倘若如你所言,你既占了玉婕身体,也当是我妻子。我自问并无哪里对你不住。”
“我进了玉婕身体,也有了她记忆。有些事,她忍得,我忍不得。我知道,大爷后来后悔了,想要弥补,重修旧好。然而,大爷悔也罢,情也罢,是给玉婕。我不是玉婕,受之有愧,只能一走避之。我并非真身,也是心虚,怕有朝一日露了破绽,被大爷当作妖怪打死,又或者当作疯子关起来。我辛辛苦苦孕育生下儿子,被大爷抢走,交给不知哪里来女**害。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我只有一走。”
她说得大大方方,理直气壮。段世昌竟无从反驳,半天喃喃说:“小强他,毕竟是我儿子,段家嫡子。”
玉婕命中无子。那孩子原本应是保不住。应是玉婕引了这个张歆来,将孩子顺利生下,养大。这么说来,她还是段家恩人。过去种种,无从计较,他也不想追究。他只想要小强回段家,做回段乘云。
张歆犹豫了一下:“我说过待他十六岁,会让他回扬州。他离十六,还有几年呢。”
“你果然肯让他回段家?”
“我肯。到时还要看他愿不愿意。”
段世昌心中一喜,刚要说什么。
马蹄得得,一人赶来,飞身下马,一把把张歆拉过去,着急地打量一番:“阿歆,你没事吧?”随即将她藏到身后,对着段世昌一扬下巴:“你这贼人,白日行凶,妄想掠我儿子,伤我妻子,看我怎么教训你。”
“阿启,别乱来。”眼看谈判成功,被他跑来搅局。
程启轻轻推她一把:“男人事,你不要管,好好呆在一边,看我教训这贼。”上前对着段世昌就是一拳。
段世昌闪身避过。两人你来我往,战成一团。
打上了,张歆也不好上前,也不敢叫唤害程启分心吃亏,只好拉住马匹,取下马鞍上挂大刀,对重阳晃了晃:“这里是泉州,你老实点,不许助拳使坏。”
重阳离得有点远,隐约听见她与段世昌方才对话,知道奶奶已死,壳子仍在,可芯已经换了人,还没完全回过神,听见这话,简直哭笑不得:“奶奶,好歹看在少爷份上。”
看在小强份上,不会打死他,让他吃点苦头,出出气,也不错。
程启和段世昌两人学武目一样,都是为了行商防身。武艺可能也差不多。段世昌大了十岁,生活方式又不如程启健康,体力差距就大了。加上段世昌乍知实情,还沉浸在往事追悔中。程启却是保卫眼前幸福,斗志昂扬。
也不过几十个回合,段世昌落了下风,挨了程启好几拳。
重阳着急,又不敢动作,只能哀求地看着张歆:“奶奶。”
段世昌摔倒在地,程启跟上前,膝盖顶在胸口,对着腹部一阵猛拳。
张歆还真怕程启下手太重,将他伤得厉害,不好收场,忙开口:“阿启,差不多就是了。叫他离开泉州,就够了。”
程启闻言,松了劲道,让他起来,不料段世昌爬起来,对着程启脸就是一拳,正砸在鼻子上。
“啊。”张歆吃惊,跑上前扶住,怒视段世昌:“奸诈小人!白眼狼!无耻!”
这面貌声音,分明是玉婕。段世昌眼前一黑,吐出一口血,幸得重阳扶住,才没到下。程启少年时没少打架,知道打人不打脸。面上看不出来,段世昌内伤惨重。
程启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上血,安慰妻子:“别怕,我无事,他伤得比我重。贼人,你既有力气,我们再打过。”
“爹,你伤到哪里?重不重?”小强犹犹豫豫往回走,路上遇到往这边赶程启,也叫他回家。
一个是最亲妈妈,一个是敬爱爹,还有一个是亲生父亲,涉及他身世秘密,小强哪里愿意走开,坠在后面,又跑了回来。眼看两个爹打起来了,不好上前,远远看着。看到程启受伤,妈妈惊呼大骂,只恐伤得重了,再顾不得,冲了过来。
眼看妻子儿子都围着那人,对自己怒目而视,段世昌胸口翻江倒海,连连咽了几下,才把涌上来甜腥都压下去,勉强说道:“程夫人,别忘了你方才承诺事。”
“你不惹麻烦,我就不会忘。”
段世昌一窒:“放心。我断不会害自己亲儿。”
强撑着回到客栈,段世昌倒在床上起不来了。重阳请客栈伙计帮忙请大夫,诊脉,开方,让跟着来心腹小厮去抓药煎药。
段世昌缓过气来,叫过重阳:“你明日去一趟程家,见到奶奶,安排一下晚些年送少爷回去事。再去打听一下回松江船。”
“大爷,你伤——”
“大夫说了不妨事,就不妨事。我们早些离开此地,免得引起风波,对少爷不利。”
程家。程启还不放心:“那人不象是个老实,真肯罢手?”
“他已知晓,我并不是他妻子,为了小强,会罢手。”常家那个令牌,带出来也没用上,交给他带回去,对常家也是个交待。为了小强,她和段世昌,段世昌和常家周家之间,都别闹僵了。
“你不是他妻子,可他不是小强——”
“阿启,我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你。”张歆将来龙去脉细细讲给他听,连晓扬身世也一并说了。
程启愣愣地听完,不可思议:“真?你不是编了故事哄我?”
“真。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个妖怪。”
程启咧着大嘴笑,一把搂住老婆:“你不是妖怪,是仙女。”想起什么问:“你还有什么亲人?嫁过人没?”
“本来有爹有娘有姐姐,都不在这世上了。订过婚,后来,我悔婚了。”
“必是因为那人不好。”程启理所当然地说:“不管是谁种,晓扬小强都是我们孩子。只是,你真要让小强回那个段家?”
“我是答应了,怎么样还要看小强意愿。”
乘云自强
扬州府。
“乘云老考中第一百零三名人。恭喜老太!”报喜差拿丰厚赏钱欢喜而去。
世昌满面春风地与前来道贺客人旋。
“怎不见人老?”
“乘云身体不好前日感染风寒整夜地咳嗽早些时候刚服药睡下。想让他补补觉些精神回头好去拜谢恩师就没叫他。”这样瞎话这三年多不知说过多少回世昌满含慈父担忧怜惜蛮是那么回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客中好几个都不易觉察地叹了气。可惜了!挺好一个青年俊才品貌皆优才学出众未及弱冠就是人中有钱族又有助力本当前途不可限量是有待嫁女儿东床首选只可惜身体太差三天两头生病也不知活不活得久听说近来又迷上道之术竟有要舍弃红尘意思。
世昌如何不知他们所想唯有苦笑。
自从在泉州见嫡子听说他很读书只可惜再嫁不能科考入仕世昌心中就有了一个执念要让小强参科出人头地光耀氏门楣。
既然玉婕早已不在在泉州改嫁是张歆他无再嫁之妇他儿子何不能科?
回扬州他马上宣布找妻儿下落称玉婕子当日人劫持侥幸逃脱却迷了路受了伤幸而遇小强父。玉婕伤重来不及交待自来历就去了。那父膝下无子收了小强带去浙东山里生活。
他这次去宁波友偶然得线索顺藤摸瓜找小强。父身体不好小强要报答育之恩留下尽孝过些年再回扬州认祖归宗。
世昌大玉婕发丧按所谓小强父指点方向去寻玉婕之墓不想六年前淮河水患那片地方已是面目全只得立了个衣冠冢再做法事超度亡灵。
几年后张歆果然如约让小强回来。原本还有人怀疑他身份却见他容貌酷似世昌又带着罗余常几代女子传承下来福寿玉牌原先服侍奶奶下人立刻哭着认了常余都认了。其他人也再翻不出浪花。
乘云世清白没费什么力气就得了考试资格。他天资过人府又聘得名师院试乡试都是一发而中。
世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喜是嫡子出色有望跻身士林光宗耀祖。愁是他对自己对毫无认同感无意留在扬州和府每每托病不肯出门应酬又已扬言这次中了人就要外出游历入山寻道。因这些缘故想寻门事拴住他都找不合适。
世昌自然知道小强所谓游历不过是要摆脱乘云身份做回张自强回他那边去。
有人将他苦笑当作忧心儿子身体好意劝道:“大公子幼年遇难劫后余生生活困苦底子不好多调慢慢好起来。”
世昌只得勉强应了寻思回头再试着谈谈劝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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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院专心画画小强听说自己中了人高兴地把笔一扔翻箱倒柜开始收拾行李打包。
小厮兴儿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少你这就要走?真要走?那个孙老头俗不俗道不道就是个骗子。你别上他当。”
小强笑笑不作声。孙老夫子是个有趣老头据说他还在妈妈肚子里时给妈妈看过相他满月时又给他看过相。据说他行踪不定听说他回来特地跑来看他拉着他问这问那嘀咕了三个半天。其实老头问得多他答得少。老头好像也不在意。老头教了他一点练气法门后来又托人给他送了两部道经。
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他一心向道准备象孙老夫子一样放弃功名脱离尘世说法。小强猜想是庶们嫌他回来碍事巴不得他走人。其实他也不想留在这里他们提供了这个梯子他正好顺着下还省得自己找借。
兴儿急了一咬牙:“少就算入山修道也把我带上。我给你做道童。”
小强有些意外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别听人胡说我就是想出门游历一番不定什么时候腻了就回来。你还是留在这里给我看好这院子。”
兴儿是七夕和紫薇儿子比阿友大一岁。小强知道七夕紫薇二人是陪着玉婕长大人将兴儿当作了看待。兴儿也象阿友一样喜欢粘着他。
阿友现在多高了?大姐嫁了他不在这些年阿友是否在称王称霸?有没有点做哥哥自觉了?晓舞长高长大越长越漂亮了吧?还喜欢捉弄人喜欢念叨爹吗?爹和妈妈怎么样了?大姐宝贝儿女都该跑喊舅舅了吧?阿公阿嬷阿婆几位老人身体可象信里说那么好?
三年多前爹妈带着姐姐姐夫和他去南京看望倪乙舅舅和大赦回乡大牛哥。大牛哥生计没着落又不肯要倪乙舅舅接济。他想着要在扬州生活几年也要在附近设个据点就同爹妈说在南京开了个山货铺子把阿祥舅舅收来山货运些南京来卖铺子交给大牛哥管。
那铺子刚起来他就来了扬州以后再没见爹和妈妈更没见兄姐妹泉州人。
这三年有二叔和姐夫帮忙大牛哥着实卖力铺子生意很不错。他抽空跑了几趟南京开了两分号顺便卖起海产和香料。
二叔二婶在杭州呆腻了想回泉州去往南京写了几封信叫他去杭州要把那边生意交给他。
他这回离开扬州外出“游历”先得去南京料理自己生意再去杭州跟二叔盘旋一阵说不定松江也有事。
兴儿爹娘忠心忠心对象是玉婕不是他妈妈张歆。兴儿对乘云忠心对张自强如何也不必试探。
在扬州他老老实实做着乘云中了有了功名也算满足了生父心愿对有了交代。
依他本意不愿冒险参科考万一被人察觉乘云和张自强是一个人不但扬州泉州程他至之人都要付出惨重代价。生父坚持他自己心里也有想试试还是去了结果竟很顺利。然而他无论如何不准备继续。
一个普通人无缘无故不有人留意。一旦作了官就得暴露在不知多少或明或暗眼睛下。就算没有隐情他也不喜欢。
世昌看见新科人儿子收拾好包袱不死心地又规劝一番。
小强淡淡解释自己想法说明利害缘故。
世昌沉默许久不甘心地叹了气怪罪说:“若她改嫁何至于要你如此牺牲!”
小强心中暗叹怪不得妈妈冒险带着襁褓里他出逃!这位父对于金钱权势过于执著在意了!他对自己很好很慈爱。可看他对待庶和妹分明内心冷酷。如果他不是跟着爹妈长大长得出息能给他挣脸他又如何待自己?
幸亏妈妈带他走了又遇上爹。阿婆说爹是他自己挑呢。泉州那些人都说爹挑老婆眼光好不知道他挑爹眼光才好。
想远方父小强温暖地笑了起来回答生父:“父忘了?没有妈妈世上本不有我这个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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