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哭了,好伤心好伤心,躲在我怀里抽泣。
我捏紧她的手,说:我不会让你再受伤害。
那时候,我们同时同地同一片天空下厮守,我不知道她的故事,不懂她的言语,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感到世界以我们为中心剧烈,无规律的旋转,一切外物包括空气化为乌有,发出沉重的声音,但这里是真空是平静如无风的港湾,我找到我心灵的宿主。
天明时她已沉沉睡去,我不忍打扰,悄悄走掉。我说:我会回来,然后带你出去。
我悄悄潜出去,快马去公主府,我要知道真相,这可怜的女子何以被隔离人世?
你终于看到她了,这在本宫的意料之中。
我直截了当地问:这是您故意安排的,是吗?
算是吧。公主冷笑,问道,你有什么感想?
她很乖,一见我就高兴,我们有很深的缘分,整个一晚上,我们都拥抱一起,感觉那份仿佛是失去的甜蜜。
你们做过了什么?
情节非常简单,我已经说了,既便我想复杂,也没有这个能力。
说到这,我感到点点悲哀,一个最沉重的问题困扰我,我是谁?
公主,能把她的身世告诉我吗?
你一定要知道?
一定要知道。
公主略显伤怀,她说,这姑娘没有罪,可惜她生在帝王家。她母亲袁贵妃是名将袁崇涣的妹妹。十四年前清军破长城围攻北京,袁将军率兵赶援,朝中上下尽传他通清叛国,父皇就凌迟处死他,袁贵妃因而失宠。数日后母后趁机告她知情不报,父皇盛怒之下也缢死贵妃。巧得是当日贵妃生下一女,父皇不知。母后一时心软,竟留她性命,困在花园阁楼。后来朝中有人力为袁氏兄妹平反,袁将军没平反成,但袁贵妃重获清白。父皇知道实情,对母后不如以前恩爱了。他若知道母后困一个公主十四年,他会怎么做?
宫里必定天翻地覆。
我还要告诉你,如果母后被废,太子的地位就大大动摇,周家的权势受到严重威胁。那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多大的变故。她本不该出生,她多活了十四年,不该死吗?
我说:她不该死,我决不让她死。
为什么?
你不知道,当你见到一个人,这个人的形象与生俱来就在你心里活着,你会很激动,并且感谢这个缘分,我会眼睁睁看她死吗?皇后可能因为女人的妒忌而逼杀贵妃,却让她女儿活了十四年,皇后心中没有一丝悔意吗?甚至你叫我守住阁楼,你敢说,在你内心最深处没有希望某个人去救她?面对现实吧,该来的总会要来。
万一--------本宫说万一,要杀她,你该怎么做?
我郑重说:我惟有以死保护她!
她满含疑惑:为什么?
我是她的保护神,我不可推卸我的责任,不会让她再受哪怕是一点的伤害。
我知道,在我的世界里,我必须永远坚强,我是呵护她的屏障。
她退却说,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愿你不会带来噩运。只是,你知道我心中的形象,那分缘吗?
我不明白。
算了,有一天你会的。
她轻快跑出府,完全没有高贵的风范,在地上留下一道泪线,透过这个清澈的线,我看到她满是痛苦的脸。
晚上,我又去看她,她像快活的鹿跳着笑着,我心疼地说:我可爱的小母兽,你为什么这样欢愉,你青春的活力,压抑在这里,见了我,爆发出来,我也深受渲染,我们的相识迟到了一万年,前世我们一定有的深深缘情。可是你不会说话,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也许这是好事,你永远保持神秘、含蓄、激发我无限的爱和兴趣,这段情旅永无停滞。
她那明澈的眼睛专注看我,透露沉重的依恋,像一个幼稚的孩子。我说:我就是你的世界,不用担心天会塌下,因为我已决定我们永远不离不弃。那里有永远的风和日的和不灭的春天,广阔无垠的草原,苍鹰凌驾天穹,马儿成群奔跑,喜玛拉雅的雪水从你身边缓缓流淌------我在你的身边,带你选择一条道路,吉凶祸福我不知道,我将始终如一地牵紧你的手,让我们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每一时刻。
一缕红绡从我眼前内过,她发出好奇的声音。
红绡挂在窗户上,我伸手抓,它忽的飞出去,我看见一个恍惚的红色身影,感到诡异,随着去了。
影子跟我玩捉迷藏,我总能看到它在前方,却每次抓个空,我最终灰心丧气,这个人的武功十分了得,也许是我的幻觉。
我转身看阁楼,竟发现面前站着位红衣妇人,她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们绕着小路走,天很冷,她穿单薄的衣服,潇洒自如。她向我谈了许多苦命公主的事,从她刚生下来说起直到今晚,她几乎不容我Сhā话,我仔细聆听。她说公主没有和人交谈过,服侍她的大多是哑巴,所以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最后,她向我鞠躬说:请你照顾我女儿含玉。
我说,你就是袁贵妃。
是。
你是人还是鬼?
世上本没有人和鬼,也无谓出生和死亡,你在这里活够了,会安然活在另一个地方。重复宿命中的下一次。
我说:你见过含玉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这是宿命,我见你也是宿命的安排。天帝有时是个淘气的孩子,他设置一个伟大的游戏,你就是游戏的主角。
我不懂。
慢慢的你会明白,只要你打开你的记忆禁区。我还知道你是一位圣灵,你是否思考过,你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今后你如何处理不同身份下的不同关系,当这些被绞缠乱成一团,你又怎样收拾?你忍心快刀斩裂这些情思?
我沉默,看阁楼微弱的光,含玉伫立着如塑像,等待我回去。
我难过地想,如果有一天,你的世界真的塌下,你怎么活?我还想问妇人什么是记忆禁区,,才发现黑夜下我孤独地立着,我的路该怎么走?
护园的卫士全部撤走,仆人进去打扫院子,装饰房屋。
我说你叫含玉,这是你母亲给你的名字。我叫凌空,凌于长空保护你。她好象明白一些,高兴之余露着些许伤感。
我知道含玉不久要面对她的父亲,即便不是,她也要走进凡世。我找些合身的衣服给她,又烧热水叫她洗浴。我天天陪她在楼上远眺,告诉她的身世。
终于盼到了,我看到穿龙袍的男人,他身边一个女人,应该是皇后。还有皓公主,后面拥着一帮太监、宫女、王公大臣。
含玉,你父亲来看你了,我们下去。
我们在阁楼下,门虚掩,皇帝在外面站着,我知道接下来的路,属于含玉自己。
我托住她的脸,认真而伤心地说:皇帝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要认他,喊他,怎么喊,你先喊给我听。
她泣不成声,干涩生硬地说:父------皇。
对了,去,去,他就在外面,听话,去呀!
她顺从,缓缓离我而去,她的手和我的手渐渐分离,我耳里一团混响,像看到阴阳两隔的生离死别,含玉一直看我,她也感到不幸,我们被宿命推到无奈的境地。我知道,只要我说你回来,她就忽然在我面前重现,我不能------
含玉要有父亲。
我悄悄瞥视皇帝,他好像也看到我,含玉突然停步,她在父亲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
我不情愿地关上门,心里说你快走,回到皇帝身边,他会给你更强有力的庇护,你才能活命,我心里正飞舞着落落的雪花。
氤氲的悲哀渐渐弥散,我打开门,皓公主还在,只她一个人。她说:你为什么伤心?
我不语,欲走。
她斥道:父皇不会让你走,母后更不会,你舍得下含玉吗?
我沉默着,不愿作答。
你应该说你舍得,应该毫不犹豫地走掉,本宫-------不,我很伤心。
她带着绝望,独自离开,于是剩下我一个人。此刻,已结起雾气,我迷失自我,只觉有只千丝万缕的罗网把我密密罩住。
含玉是她母亲托给我的。现在,我把她转给她父亲,总觉得丢了一份珍爱的东西。皓公主带来一个世界,我不属它,我自觉要离开。我对含玉有爱恋的情绪,我承认这点,我告诉自己不要发生畸形的爱,因此我必须尽快出圈。
当晚,很多和尚来做法事超度亡灵,据说袁贵妃的尸体沉在湖里。皇帝向我表示感谢。并且褒扬我把陆赫押入京城,赦免我欺君之罪。皇后亦微笑看我,对皇帝说:您看他像一个人。
皇帝又细看,点头,是挺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凌空。
他们相视,又一笑付之。
我和含玉同乘一舟,湖面干净,起了薄冰,又被碾碎。我听见皇上大声叫唤,红绡,红绡------这一定是含玉的母亲。
可是没有一点回音,他又扯开嗓子喊,叫太监,宫女喊,混着铙、钹的声音,悲天悯人。皇后的慧目也红了。我们看到湖面飞出一缕红绡,轻盈盈,从我身边,从涵玉身边绕过,温驯地落入皇上手中。这个男人双手捧着红绡,怅然呤道:
红绡 ,红绡 ,销朕魂,
御点萍台几度春。
江山不改,
芳人何在?
觅芳人,
清风冷夜里,
欲问九重天。
相思处,泪涟涟。
爱情就这样沉重而伟大,使人折服,我们都在情面前摩拜,这其中有多少人懂呢?
红绡飞了,快活地,自由地飞,远远的看不见,只是它飞的方向上多一颗星星。含玉依住我。我想红绡不会再从另一个世界过来了,她真的活够了。把女儿托给一个可信的人,然后去属于她的天地,进行生命的轮回。含玉深情满怀看天上的新星,说:母亲。
这句话迟到了十四年。
皓公主在远处看到我们。
含玉的幸福要开始了,因为新星的光泽施惠于她,那是母亲般暖心房。
侍从传唤我见皇后,我被领进慈宁官,文王鼎香烟氤氲。
皇后坐在凤榻上,我给她行礼。
你把头抬起来。
我看到她的眼睛,内心惶恐不安。我搅了她的好事,她会杀我吗?
你长得像本宫,她和颜悦色,确切地说,更像本宫的姐姐。
我稍稍释怀。
你起来,到本官这边坐。
我坐在她身边。
唉,真像,像极了,本宫想讲个故事给你听,你肯听吗?
这是我的荣幸。
这故事又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我还没出嫁。我们周家世代官宦,忠于皇室。我父亲周奎任兵部尚书,叔叔周秉昭是大将军,他有个女儿,就我可怜的小姐姐,周娈-------
周娈!您说我长得像她?
怎么,你------
对不起,我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我必须听下去。我说,请您继续讲。
有一天,周府来了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子,做了枪帮教头。他武艺超群,深得叔父喜欢,不久也成了朝廷一位猛将。他四处平叛,立下赫赫战功。尤其是镇压贵州,南京的魔教叛乱,解除我们一大忧患。姐姐爱上他,他也爱姐姐,于是他们成了夫妻。当时熹宗皇帝不理朝政,魏忠贤勾结皇帝|乳母客氏把持朝纲,权倾天下,连周家也不敢得罪他。陆赫依附魏阉,一时也成了呼风唤雨的人物。
姐姐姐夫平静地生活了四年,却没有孩子,原来姐姐得了不孕之症,我认为陆赫会抛弃她,但他没有,仍然那么执着爱她,而且有增无减。我很羡慕他们,真的,而那时我也身为人母,成了王妃。
他们终于感动了天,有人给姐姐治了病,很快姐姐有了,一个美满的小家庭就要建立。
在姐姐怀孕的第三个月,叔父死了。叔父是陆赫的大树,大树一倒,陆赫遭到群臣围攻,一个惊天的消息爆出来,改变了历史,陆赫是魔教二号头目。我事先得知,告诉了姐姐,他们夫妇带着姐姐的兄长也就是我堂兄周汗青秘密潜出北京城,去了陨星岛。
我认为他们会一直幸福地活着,想不到不是的,不是的-----
皇后伤心哭了,侍女递是巾帕。
我没想到,明教一场内讧,陆赫竟成了叛逆,姐姐被杀了,整个周家,就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当时,熹宗皇帝病危,大限将至,魏忠贤要推举福王为帝,东林党誓死拥立我的丈夫。父亲原本不想介入帝王之争,可魏忠贤想利用陆赫的事诛灭周家,父亲无路可退,只好与东林党合作。他趁魏忠贤南下平叛,戒备京师,扫除阉党,拥立我丈夫做了皇帝。
那么陆赫呢?
失踪了十六年。我昔日敬重的姐夫,苟延残喘十六年!
我说:我们都很悲伤,早知道,让他做个烈士。
皇后拭泪:你的样子,使我想起这个辛酸的故事。现在,我隐隐预感你和含玉会有故事,你要引以为戒呀。
如果这样,我不会做第二个陆赫。
含玉做了公主,她的新生活开始了。我教她学话,观察新事物,然而她好象笨拙点,美丽与智慧通常不可兼得,只是当她亲妮地喊我凌空时,我便充满欣慰和感激。一天一天,她除了说父皇、母后,就是这样喊我,我就像她的至亲,她的父亲和母亲。我突然想到遥远的某时节,教我哑哑学语的人,也不是至亲,多么相似呀。
我想到姑姑、雪姨、爷爷,他们一定为我担心。可我要保护她,我迷恋于给她的安全和可信赖感而的到她的依恋。在世界的另一边,雄伟的比利牛斯山脉上,我俯看壮美的法兰西和西班牙,直至全欧,我会坚定地告诉那位寄予我厚望的帝王:是的,我会成为中国的伊丽莎白,保护我的臣民,使他们永享和平富足的生活,是我生命的全部诠释。只是,我要求的,是全世界的臣服。
每晚,她枕在我腿上听我说故事,我拿起自译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轻轻把爱意输进她心里。她当然听不懂,只是关注我的表情,我笑,她也笑;我悲伤,她就跟着陪下眼泪。我希望她能听进每个字,尽管是乱码,但终有一天,她会听懂这个故事。唉,为什么我会把伤心的事、悲哀的种子植在她心里,我自己也这样戚然悲观。含玉,我们的命运之轨若是永远一起,该会是何样的结局?
新年时,京城各处张灯结彩,北方尽管很冷,那里,梅花热情艳放,还有人们的笑脸,城里如有一个特别温暖的春天。
但我的心总是灰凉,看不到含玉,很觉怅然若失。我应如雁南飞,回到故乡,在姑姑身边,在雪姨身旁,还有爷爷那里,吸取我生命的欢乐。
我一个人走在街道上,看烟花灿烂如美丽的云霞,快乐的孩子们在歌唱,冷僻的地方是厚厚的积雪,也白得一丝美丽。我心情随着好点,年是不能不过的,总得高兴才对。于是买些酒,几包熟食,想到陆赫,他也是孤身一人,凑合些陪他去。
狱吏认得我,尽管看管严密,于我却不禁。我去看陆赫时,他竟穿一件新衣服,挺气派,桌上另有丰盛酒食,墙上贴幅对联:
蒙皇恩浩荡
思精忠报国
他看到我,竟有点笑意,我顿感带来的东西寒碜,不知搁置何处。
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看我,因为我们都不属于这个地方。
我看他的衣着,摆设。
这是皇后给的,我毕竟是她姐夫,对联是皇帝的御笔亲书。
我一笑,把买的东西往桌空处放,说:这些酒菜是城里的,算是风味儿,您不嫌弃------
他说:我哪敢?你现在是红人,傍着两位公主。宫里的菜细致,反倒不象是吃东西,你与我共这酒菜,只怕是屈尊下顾。
我坐下,调侃说:我能有今天,却是拜您所赐。
气氛轻快许多,我们纵横酒肉,觥杯交错,在沉醉中迷醉,只是我们谈话很少。我主要经历在西欧,我的身份不能讲,以防他揣测我,而他也回避他的故事。
酒足菜饱,更觉寂寞,彼此互有隔胲,我不想再留,于是告别,忽见墙角睡着琴盒,来了兴致,说:先生琴艺高超,可否为我弹一曲?
他苦笑:只怕我一辈子也奏不出欢快的曲子?
我戚然,人不能一辈子在阴影里。
我走在客居的路上,新年的喜庆冲淡冬的寂寞悲凉,只是我的人还没有融入这欢乐的气氛,一定缺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牵动心肠?
小院的门虚掩蔽着,有人进去了,却不像盗贼,我闻到那熟悉、温暖、愉悦的体香,是她,她居然来了!
我撞开门,含玉俏立屋檐下,穿着雪样的裘比白雪更美丽,她原本有些失落的眼神,见我时亮出光泽,转而又是小小的怒气,呵,我可爱的小母兽,这缺失的人来了。
满天下响彻美妙绝伦的琴音,我的心随着一点一点地熏陶,似又有几许醉意,她那摄人心魂的娇艳,毫无顾忌地渲染我,亦或我彻底失去抗拒她美的心理防线?
陆赫,我听得出这是你的琴艺,你也有快乐,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轻轻地直走到前面,执她手,她甜甜地说:凌空。
地上站了一排烟花,我们一起燃放,然后倚靠坐在石阶上,望着夜的璀璨无比,交织着流光溢彩,幸福之花绽开,热情奔放。
时间缓缓在缠绵浓意的空隙中流逝,我们感到它的恩赐。如果永远这样,我宁愿要生命的零头。
接着,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雪花,我们还痴痴凝望上空,雪杂乱地打下来,肆无忌禅地飞舞,没有诗情画意,西洋小座钟敲着新年的钟声,我们迎来生命的又一个年头。
此刻,是温暖甚至炽烈的柔情,两个人在阶上仰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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