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三少不肯离开那片竹林那间茅舍,他说早晚是死,不如死在这清净的地方。
白三不明白他为什么认定没救,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消极,连尝试也不尝试。有好几次她都想直接点了他的|茓,带着他离开此地去求医。
“你要走便走,本少哪里也不去。要是你用强的,本少就死给你看。”他的话真假难辨,白三却不敢冒然证实。即使心中再着急,也只能暂时按捺住。
冷静下来,她赫然想到,他们与那祖孙素不相识,他为何要下毒害他们?这个疑问一起,她心中一懔,省悟到自从跟树三少在一起后,她一贯的冷静与敏锐正在渐渐流失,否则这次断不会着了道。
树三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身上的毒,也无心去追究原因,每日优哉游哉地在寨子中闲逛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伺候得跟个大爷似的。
白三却不能不管他,于是常常趁他出去蹓达的时候,探查起他们所在的村寨。
比起塞巴来,这个村寨可算是不一般的富有。青砖瓦房,鼓楼牌坊,掩映在竹海中,带着些江南的秀雅,却又散发出浓郁的西南蛮族风情。
在这蛮荒的深山中怎么会有这么一处地方?白三想不通,更奇怪的是,她走遍方圆十数里,既没看到来时的塞巴,也没找到百花谷那大大的地坑。鬼怜究竟是怎么把他们带到处地?而此地又是何处?
越探心中疑问越多,偏偏那些寨民不知是什么族的,说的话她一字也听不懂。没头没脑地在逛遍了整个寨子,也成功吓到无数孩子,如此过了两三日,那天正当她忍无可忍打算使用武力逼问寨民那对祖孙去处时,树三少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告诉你。”他说,笑吟吟地看着她,只是那双黝黑晶亮的眸子里没有染上一丝笑意。
他带她到了寨脚的溪边,如同以往那样,躺在她的腿上。
是深秋,入夜不久,不知是温度较高还是地域关系,竟然仍能看到一两点萤火虫在影影绰绰的野山菊丛中起起落落。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树三少没了一惯的嘻皮笑脸,说这话时,他的神情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白三想自己应该生气的。这两天他冷眼看着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心急如焚,却什么也不说。她本该生气的,不是吗?但是,她只是缓缓地摸上树三少的脖子,纤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比划着,感觉到一直压在心口的大石倏然而消。
没事就好。她想。
树三少并不去理会那只随时可能要自己命的手,继续道:“他们见我在你手中,又昏迷不醒,用毒害你,原本是想救我。”说到这,他嘿嘿笑了两声,侧转身抱住白三的腰,将脸埋在她怀里,一副大占便宜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白三的手从他脖子上挪开,滑到他肩上搁住。她知道他原本没打算告诉她。
树三少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然而那揽着她腰的手臂却紧了紧,让人知道他并没睡。
“怕你吓倒更多人。”许久后,他闷声闷气地应,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让白三有些分神。
沉默了下,她才又问:“那有解药了。”这几乎是陈述的语气。难怪他从一开始就不担心。
树三少嗯了一声,然后突然松开手,坐了起来。侧脸隐在夜色中,似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却又似含着说不出的古怪,让人难以分明。
“三儿,我给了你机会。”莫名的,他吐出这么一句。这个机会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了。这是他没说出的。
白三不语,但心中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她有过一个很好的杀死他的机会。
“三儿,留在这里陪我吧。”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白三,黑眸在夜色中矅矅生辉。
风吹过,撩动白三的发丝,溪面泛起轻纹,带动星光点点。溪岸银白纷纷,薄薄。冷秋,起霜了。
白三唇角微微上扬。树三少也跟着笑了。
“好。”她应。虽然心中都知道,在这里不可能长居,但是,哪怕是多呆一刻,有那个人相伴,也是好的。哪怕多延迟一刻,不去做出选择,也是好的。
“三儿,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树三少抓住白三的手,紧紧地握着,转过脸去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水。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白三自是喜欢听,但是自他嘴里说出来,却又让她觉得怎么都不对劲,甚至于莫名的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以及不安。
她跪起身,轻轻挨着树三少,似乎只要这样,那层不安就会消失。
“你……你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几日他的脾气总是时好时坏,之前她以为是因为中毒,现在知道不是,心中便益发疑惑。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这是她第二次申明,她不希望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导致他不相信她。
树三少头微微向后,靠在了她胸前。
“我知道。”他笑,笑中有着些许讽刺,只是白三看不到。之后,便自言自语一样说了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
“三儿,你看水中是不是有星子?”没等她回答,他又继续道:“其实那是假的。真的在那上面……”他抬手指着天上,头随着仰起,俊俏的侧面轮廓被夜色衬得益发动人心魄。
“你看明明离我们这么近的,其实是那么远,远得没有办法碰到。”
那一天后,树三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整天拉着白三到处游玩,玩到晚上回到寨子里,自然有人供应丰盛的晚餐。
“三儿,你猜那边是什么地方?”某一天,两人站在高高的山峰上,树三少亲昵地抱着白三的腰,头搁在她肩上,指着前方笑问。
位于这样的高处,白三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并非她所想的多么荒僻,离寨子不远竹林就到了尽头,代以一条宽阔的大河,而河对面隐隐可见到城池。
她摇头,发丝拂过树三少的脸,他眼中浮起一抹温柔,侧过脸,唇若有若无地在上面印了一下,轻得白三没有察觉。
“新安。”他开口,吐出一个让人惊讶的名字。
白三啊了一声,回头,恰恰对上他等待着的亮晶晶的笑眸,怔忡片刻,才省起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不由慌忙别转脸,而心跳却怦怦难以自控。
树三少紧了紧手臂,目光从她染红的侧脸移至远方的城池,眼波浩渺。
“你说只走了几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那条大河是泠江,而江对面是泠西,燕子寨在那面,塞巴和百花谷,以及幻帝宫都在那面,但是只是短短几步,鬼怜竟将他们送到了泠东。这一点,他想了数日也没想明白。难道这幻狼族真有半神的能力吗?否则要如何解释此事。
“我也不知道。”白三应,突然想起一事,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束红色的毛发递到树三少面前,“给你。”
“这是什么?”树三少接过,好奇的打量。
“证明你进过幻帝宫的信物。”白三将鬼怜发色可随心而变之事说了。
树三少听得啧啧称奇,然后念头一转,突然想起这毛发的用途,神色倏地凝住。唇微动,似想说什么话,却又忍了下来。
“回吧。”放开白三,他转身先行。
白三错愕,看着他突然冷淡下来的背影,茫然不解。
之后连着几天,树三少像是躲着她一般,早上一起便不见了踪影,吃过晚饭后才慢悠悠蹓达回来,然后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便睡死过去,完全无视坐在灯下等待他的白三。连着几天,两人没说过一句话。
白三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喜怒不定的人,偏偏又是她所在意的,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开始还在茅屋内等他回来,等他慢慢变回以前的样子,后来便坐不住了。他出门,她便远远地尾随在后。然后发现他都是独自一人,不是在溪边用不带饵的长草茎钓鱼,就是在后山开满野菊的小谷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又或者钻进不知有多深的山洞中探索……
白三突然明白,他心中有事,他不开心。
他知道她跟在后面,可是从来没有回过头,也不同她说话。如果白三愿意,就算这样离开此地,想来他也不会阻止。可是他越是这样,白三越是放不下。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一边生疏地用草茎编着小玩意儿,一边不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坐在大石上垂钓的背影,突然觉得好久都没看见他嬉皮笑脸了,心中不禁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担忧。
青绿的蝈蝈成型,白三将之摊在手心,脸上浮起淡淡的笑。还是很小的时候,守坟人将她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编出各种各样可爱的小动物。这么多年,她只记得蝈蝈的编法,还有就是那温暖的怀抱。
站起身,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树三少身边,将手中的蝈蝈递到他面前。
“送给你。”她说,期待他能笑。可是她不知道,这样的小玩意儿只能逗小孩子开心。
树三少的目光从溪面落到她掌心,冷淡地看着,没有接,也没推开。
白三脸上的笑渐渐敛去,僵硬地收回手,双肩颓丧地垂下,转身打算走远点,以免打扰到他。便在此时,腰上倏然一紧,人已踉跄跌进身后人的怀中,然后被紧紧地抱住。
“三儿……”树三少将脸埋在她的颈中,轻轻地低喃。
被这样一抱,白三原本的不安终于消失,知到他不是在和自己生气,而是心中有着解不开的难题。可是他那样聪明,又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呢?
“我很担心你。”她说,手抬起,摸了摸他的脸,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惶惑。
树三少顿了一下,手臂却像铁箍一样紧得白三几乎喘不过气。
“如果不是你该有多好……”他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待白三追问,单手撩起她颊畔的发拢往脑后,露出她苍白得像很久不见日光的侧脸来。
“三儿,你的发……终有一天……会为别人而挽吧。”他低低而含混不明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手却已灵活地将她的发编成辫,挽成髻,随手折断身边横伸出的一根细枝,将她的发固定,又在髻畔簪了两朵野菊。
白三的头发从来没梳起来过,此时不免有些不自在,但是看到他眼中的痴茫,身子竟然连动也不能动。
树三少像着了魔一般,手微微颤抖着抚过近在咫尺的淡眉,秀气的鼻,以及那淡色的唇……然后,俯下头在她脸上亲了亲,看着她由惊讶转成羞涩,他的眼中不由浮起隐隐的痛楚。
“三儿,以后不要再轻易相信别人。”他再次将她抱紧,紧得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一样。
“好。”白三脸仍然红着,却应了。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只是他定然不知道,除了他,她并没有轻易相信过任何人。
他不开心。
白三看着黑乎乎的屋顶,想着树三少的异常,辗转难眠。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角传来,是老鼠在啃椅脚,她动了一下,那声音停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扰得人心烦意乱。
躺到半夜,她坐了起来,然后如同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翻出了窗子。树三少睡外间,在她起身的那一刻睁开了眼,一双黑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白三离开了寨子,树三少便又恢复了以往的吊儿郎当,小孩子们喜欢跟在他ρi股后面跑,而大人们则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在第三日的傍晚,他将寨中长老家的果子酒蹭完,醉醺醺地往回走的时候,又看到了白三。
她站在寨中石板路旁的老柚树下面,淡淡的夕阳照着,整个人竟带上了一丝暖意。见到他,她脸上浮起浅笑。
他怔了怔,一丝愠怒浮上带着醉意的脸,然后撇开脸继续走自己的,不去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