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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夜来风急

余大太太,准确来说应是前余大太太,其娘家姓方,父祖辈屡任高位,声势煊赫,这才以庶女做了余家的继长媳;然到了余方氏这辈上,已现颓势。余方氏被遣返回娘家后,其嫡长兄方老爷也曾去余家理论,结果被余阁老拉去书房内谈话后,再未说过什么。

其中缘由,照市面上的说法,一是方家如今式微,子孙又多为不肖,哪里有跟余家抗辩的底气;二是兄妹俩同父异母,本就情分泛泛,方老爷也没下多少力气;三嘛……据说,余阁老的口才很好。

被休归宗后,其实方家也没怎么为难余方氏,毕竟她的儿女尚留在余家,由余阁老夫­妇­亲自教养,若将来有出息,余方氏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可惜,余方氏前半辈子命太好了。

做闺女时,生母宠冠内宅,老爹疼若­性­命,要什么有什么,连嫡出姊妹也不敢跟她争风头;嫁人后,跟着余大老爷在外任上十几年,把丈夫吃的死脱,说一不二。

谁知一朝成了休­妇­,她还是改不掉气指颐使的­性­子,镇日打人骂狗,跟嫂子侄媳们吵闹不休;闹到方家待不下去,最终被送至京郊白云庵带发修行。

本来她的故事已经暂告OVER了,谁晓得不知何时这两个老妖婆又搞到了一起。

“……记得咱们刚跟三爷分家那阵,余大……哦不,那余方氏不是上门去寻过太夫人么,结果叫轰了出来,怎么这会儿……?!”极品的思路,老实人理解不了。

绿枝就犀利多了,直接不屑道:“她们俩能有什么好话说的,凑到一块,无非又是琢磨着怎么害人罢了!”

明兰静了半晌,道:“不去理她们,便是没这回事,咱们也不能少防备了。”

低头翻了下账册,抬头道,“叫郝管事去那边递个话,就说,那余方氏不是好人,心术不正,请太夫人少来往为妙。”

绿枝应声就要出去,崔妈妈迟疑道:“夫人,这话说也是白饶,太夫人不会听的。”

明兰微微而笑:“这世上白饶的话,也说的多了。就当尽个亲戚情分。”

绿枝听了这话,再不耽搁,当即掀帘子出去传话;郝管事办事老练,短短半日就打了个来回,迅即来跟明兰回话,道话传进去后,太夫人只冷冷笑了几声,说‘既见死不救,就少来废话,叫你们夫人管好自己,别的还轮不到她来过问’。

明兰丝毫不意外,拦住气愤待言的崔妈妈,挥手叫郝大成下去歇了。

此事便如一粒小小石子,只激起数圈微漪,旋即归于平静,此后每日,明兰依旧养胎管家,教小胖子说话,检查两个女孩功课,听小沈氏八卦公主府讨二房的趣闻,间或担忧若眉的肚皮怎么跟吹涨的气球般。

自两家着手定亲事宜起,小长栋终于知道自己多了一个未婚妻,背老妈妈下山居然背出个嫁妆丰厚的媳­妇­来,回报率比卖白粉还高,果然好人有好报么。

三月春光的映照下,某日下学,小长栋避开好友常年,扭扭捏捏的来明兰处,嘴里说着来看看六姐,却词不达意,面红如血。

明兰故作不明,左右而言他,一忽儿说沈家岳父使得一手好刀法,将来女婿不乖可以直接修理;一会儿说沈家次兄学问颇好,做亲后可互相学习。

——就是不说到点子上去!直把小长栋急的抓耳挠腮,头顶冒烟。

崔妈妈是厚道人,白了明兰一眼,拉着少年温和道:“栋哥儿放心,那姑娘是你姐姐亲眼相看的,错不了。又贤惠,又和气,前儿送了个荷包过来,针线也是上乘的。”

小长栋听的两眼发光,轻轻哦了一声,却还偷偷瞥明兰,欲言又止。

明兰心知肚明,当下豪迈挥了下手臂:“崔妈妈,叫我来说;有些事,你不懂的。”然后拉过幼弟,笑眯眯的不怀好意,“四弟呀,那姑娘生的是……”

小长栋心提到嗓子,耳朵都竖尖了;明兰心中好笑。

——“就跟崔妈妈差不多。”

小长栋立刻张大了嘴,看向崔妈妈那沟壑纵横的肃穆面孔。

明兰故作劝慰,拍着弟弟的肩,“娶妻娶贤,媳­妇­嘛,还是贤惠能­干­最要紧。”

长栋满心绝望,低下头去,心底一片茫然,几乎要哭了。

崔妈妈忍无可忍,赶紧拉过少年,连声道:“栋哥儿别听你姐的,她近来就爱作弄人,那姑娘长的好看着呢!”

希望重回人间,小长栋吸回一口暖气,感激的望着崔妈妈;那边厢,坏心眼的姐姐捧着肚子伏在炕上,捶床狂笑。

如此愉悦玩闹,惬意度过数日后,谁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访,是朱氏。明兰也愣了片刻,静默后吐出两个字——‘有请’。

崔妈妈不放心,不但派数个健­妇­候在屋外,又亲自领小桃几个盯在一旁,装作不在意的端茶送水,目光却犹如老鹞般一刻不离。见此阵仗,朱氏只是连连苦笑,却没说什么。

两妯娌对坐了半盏茶功夫,朱氏才缓缓道:“今日我来这儿,婆母并不知情,她只当我是回娘家了……”她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反正我近来也常回娘家。”

明兰微微扬眉,示意不解。

朱氏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那日婆母来寻你,是为了廷灿妹妹的事;你素来聪明,想也料到了罢,是以见都不肯见。”

明兰不置一词,反道:“想来太夫人头一个寻助力的,就是你这嫡亲嫂子罢。”

朱氏无奈的摇摇头,笑的有些苦涩:“廷灿妹妹早不是头一回了。承平伯府虽有些薄面,可在皇家眼里,又能算得几斤几两。”顿了顿,浅浅微笑,“我娘家父母嫂嫂都是极好的,前儿已应了我,将来大侄女要许给我们贤哥儿。”

明兰点点头。

承平伯府的嫡长孙女,许配给无爵无权的侯府旁支之子,朱家兄嫂的确蛮厚道的;哪怕将来顾廷烨袖手不理,贤哥儿的前程也有朱家护着。话说,好钢要用在刃上。出嫁女求娘家帮扶,本就不宜过于频繁,否则,再好的兄嫂也叫恼得烦了。

“婆母跟我说了好几回,我都是不应,婆母气了,指着骂我不孝,言语中带及我父兄,我忍不住辩驳,哪怕不是公主的儿媳,廷灿妹妹的言行又哪里值得娘家替她出头了?”朱氏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门,仿佛积郁多时不得吐露,此刻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说句得罪的,我和二嫂都是有儿子的,若是廷灿妹妹这样的做了儿媳,怕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镇日使小­性­儿就不说了,单说孝道。公主前头两个儿媳都生儿育女了,尚要立规矩呢,她才服侍了两日,就病弱的不成样子,要死要活的看病吃药。姑爷说了她两句,她倒哭成了个泪人,说姑爷不体恤她,不怜惜她……”

朱氏说的激动,面上泛起薄薄的红晕,当初说这话后,还被自家婆婆罚站了一个时辰。

明兰一脸黑线。

据说,当年大秦氏甫过门,才服侍婆母吃了半顿饭,曾太夫人筷子还伸在半空呢,她就当着满屋丫鬟婆子和妯娌的面,昏倒了。

火山孝子顾偃开急速赶回,抱着大秦氏不肯撒手,沙场上的铁血男儿险些就要淌下泪来,对着父母又是磕头又是哭求。老两口先被大儿媳吓了个半死,又被儿子气了个半死,半顿饭吃出这么个结果,大秦氏立规矩之事也只有不了了之了。

事情传回秦家,东昌侯夫­妇­赞不绝口,大约当时年幼的小秦氏听了很是憧憬,便把这当做先进事迹宣传给自己女儿。

天哪,地呀……遭遇这种脑残级粉丝,明兰只能无语。

朱氏一气说了个痛快,一直说到新人进门后,廷灿怒而不肯吃饭,可惜只坚持了两日便破功,于第三日接了敬茶;方才抚胸微喘,算是告个段落,她赧然一笑:“二嫂别笑话我,委实这话哪儿都不好说。”

明兰亲手替她添茶,微笑的和气柔软,静坐等待下文;两人虽相处不久,但她清楚朱氏是个绝对实际明智的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来倾诉。

朱氏叹了口气,望着明兰真诚道:“长辈的事,我做儿媳是没法子的。可我总想着,将来孩子们大了,团哥儿和贤哥儿还是堂房兄弟,讨媳­妇­,担差事,总要来往的。”

明兰略一沉吟,抬脸笑道:“那是自然。有弟妹‘好好’教养,想来三叔的儿女以后都是明理懂事的。”她明白朱氏此来的用意了。

朱氏松了口气,握着明兰的双手,“二嫂大人大量,真是咱们家的福气。”

临送出门前,朱氏笑着宽慰明兰:“二哥不在,嫂嫂挺着肚子独个儿在家,想是望穿秋水了罢。我娘家说,这几日前头就有信儿传过来了,二嫂且耐心等等。”

朱氏父兄皆在军中,便是不在阵前效力,消息也比一般人灵通些。

果不其然,才过两日,前方军报就抵京了——羯奴仗着地利之便,兼野骑灵活,神出鬼没,难以捕捉;几路大军四处搜索敌踪,却是有胜有负。

其中沈国舅那一路,就运气很好的逮到了正在劫掠村庄的羯奴左谷蠡王部,狠打了场漂亮的阻击,带着绵延十里的俘获及左谷蠡王本人已在回师路上,直把帝后乐的合不拢嘴。

而薄老帅那头,一路声势震天,兵强马壮的像去参加世博,不但羯奴不敢掠其锋芒,连在西北几十年老字号的山贼盗匪们都暂时停业,避而不出,自然木有任何收获。

比较诡异的是顾廷烨那一路,报来的消息是:英国公贪功冒进,致使孤军深入,后援断给,于黑水河一带中伏,折损了几员大将,现败退至和营山求涪岭。

英国公冒进?!明兰眉头皱成一团,这就好像说盛老爹是热血青年一样不靠谱。

英国公和那位早先致仕的申阁老,基本属同一物种,千年油滑老狐狸,万年神龟不倒翁;任你皇帝年年换,我自岿然不倒。哪怕无功而返,也不至于冒进邀功呀?

小沈氏把从皇后处听来的消息报完,脸­色­也十分难看,既为自己兄长高兴,又替明兰担忧,表情实难控制。幸亏明兰不似寻常­妇­人般大惊失­色­,痛哭流涕什么的,反十分镇静的道了谢,还请她一有消息赶紧跟她说。

送走小沈氏后,明兰茫然坐了半天,崔妈妈催了好几回,她才傻傻的吃饭睡觉。

——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担心;还是别的什么刻骨的情感,像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得无处不在,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只要不是谋反之类的,应该不至于抄家,祸及妻儿。

那么,最坏的情形,便是自己要提早做寡­妇­了,好在有团哥儿和肚里这个,皇帝和沈氏等几家交好的,大约会看顾他们孤儿寡母罢。

年轻轻升格做太夫人,意味着可以少奋斗几十年,从伺候老板直接转为自己做老板,这么想,似乎还蛮不错的。

一夜噩梦连连,醒来后却记不得梦见了什么,枕上湿漉漉的一片冰凉,仿如黄粱过后,一切都不真的。她呆呆坐在床头,看天­色­从灰蒙蒙到大亮,连饿也不觉着,就想这么一直坐下去,等到他回来。

不能哭,不能哭——她一遍遍对自己说。

一定要挺住,越是这种时候,就更要坚强,不能有丝毫软弱。

消息传开后,先是太夫人遣人来不­阴­不阳的说几句风凉话,故作关心‘烨哥儿可千万别出事才好哟’;明兰当即问候回去‘听说七姑­奶­­奶­最近多个了妹妹,真是恭喜恭喜’。

接着是几位素日交好的同僚,来安抚的钟太太和段太太(她们的夫婿跟着沈国舅),来同病相怜的耿太太(老耿跟着顾廷烨),还有来打气鼓励的张氏——

“下了圣旨申斥么?兵部有明报了么?一切尚在云里雾里,朝廷都还没定论,我等­妇­道人家倒先胡乱猜测起来,岂不好笑!”曾是标配女文青的张氏,此刻却十足将门虎女的本­色­,待人接物反比之前更镇定自若。

“自小到大,每每我爹出门,我娘就念叨一句话——吉人自有天相,是祸也躲不过。好妹子,咱们做武将家眷的,此刻最忌阵脚大乱。你又怀着身孕,千万别去听旁人议论,急怀了身子,才是头等大事。”

明兰心里感动,宛如暖流冲过,揽着张氏的胳膊,低声道:“姐姐放心,一概消息尽可说与我听,我是断不会学那­妇­人哭啼心慌的,要死要活的。知道的越多,我越心定;若两眼一抹黑,才真叫我害怕呢。”

张氏见她目光清明,态度稳妥,方才放下心来。

此后几日,依旧不停有人上门,柳氏和华兰分别来瞧明兰,毫无新意的嘱咐她好好养胎,不可惊着了。再是四房五房忧心忡忡的来探消息,除煊大太太明兰亲自安抚解释几句外,连同哭哭啼啼的若眉,其余一概叫邵氏去应付,随便她们哭成泪海,还是一起拜佛祈福,明兰一概不管了,之后更索­性­托病不出,就叫外头人当她‘忧心夫婿安危不起’好了。

如此纷扰了大半个月,明兰不胜烦扰,连野史话本子也看不进去,肚里胎儿愈发乖了,只在母亲半夜睡不着时踢两下抗议。

日子久了,明兰慢慢定下心来,好整以暇的继续压平府中惶恐的人心,不过旁人是瞧不出这变化的,只当顾侯夫人向来镇定如斯。

这日,屠老大亲自递进来一封信。信封被叠得有些破损,扯开一看,信笺左上角处描了朵极小的八瓣海棠,顾廷烨行二,明兰行六——正是他临走前跟她说好的几种暗记之一。

明兰将那信匆匆读毕,不屑的哼了声,面上露出鄙夷至极的讥诮,冷笑的自言自语:“来的可真快呀!好呀,那就来罢,我恭迎大驾!

第215回 第二次选择

至此之后,明兰便似鼓足了一口气,也不管外头关于张顾兵败身死的消息传的如何绘声绘­色­,她只日日好睡饱食,坚持散步活动;约过了三四日,屠家兄弟从外头回来,马车上押下一对风尘仆仆的呣子。

屠龙站在廊下,拱手道:“禀夫人,咱们从刘大人那儿回了,照夫人的吩咐,拿到人的那几位兄弟都各给了二十两。现下人已带到,适才交予崔妈妈手上了。”

明兰笔挺站在门内堂上,一手撑后腰,“有劳屠爷了。”

屠家兄弟目不斜视的笼手躬一躬身,齐声道告退。

小桃扶着明兰缓缓出门,绿枝等人随后,众人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穿过侧边的垂花门,四周顷刻寂静下来,不闻半声嬉笑说话,只窸窣阵阵的虫鸣鸟啼。

来到一间偏僻的屋子,明兰抬脚进去,只见里头光秃秃的,只上首一把太师椅,旁设一几,余下再无任何摆设。崔妈妈领几个粗壮婆子侍立四周,恨恨瞪着屋中立着的呣子。

明兰稳稳坐下,双臂轻搭扶手,笑笑道:“本想说‘别来无恙’,可今日一见,你比当初老了十岁不止。都说绵州水土养人,你怎么愈发不成样子了。”

曼娘缓缓抬起头,头发凌乱,容颜憔悴,加上刻意打扮粗陋的衣装,满身老态遮挡不住,她低低道:“咱们是下贱人,不比夫人尊贵,年轻美貌更胜往昔。”

明兰挑挑眉,侧头朝她身边的男孩道:“昌哥儿罢,你认识我么?”

那男孩约□岁模样,样子倒白净,就是骨架瘦弱,他双手紧拽母亲的袖子,低低垂头,闻言迅速抬下头,脸上满是戒备和憎恶,一触及明兰望下来的目光,赶紧再次低头。

明兰自没错过他眼中的神气,只轻轻叹气,道:“崔妈妈,叫人把昌哥儿送到西边厢房去吃点心,再叫蓉姐儿也过去,他们姐弟也多年未见了。”

不等那男孩挣扎反抗,两边四个健­妇­已一扑而上,两个扣住曼娘不让动,另两个一把抱起昌哥儿挟住,迅速走出门去。

明兰对曼娘笑笑道:“你放心,为着我自己,也不会叫哥儿在府里出事的;打发孩子出去,不过想和你好好说话罢了。”

曼娘心中不甘,却也知明兰说的是实话,便停了挣扎;这时两个掌刑婆子进了来,一个抬着把高脚椅,一个捧着一捆布条。

明兰轻拍掌三下,两个婆子迅速动手,另有几个健­妇­协力,或抱腿扳手,或压头抵腹,须臾便将曼娘牢牢捆在椅子上;随后众婆子鱼贯出去,屋里只留下崔妈妈和小桃绿枝三个。

曼娘的双臂,后背,乃至两腿都如被铁焊般固定在上,脚尖离地三寸,周身动弹不得,她哭叫道:“适才进来时,我们呣子已被搜过了身,身上什么也没有,夫人还待如何?”

明兰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怕你练得铜头铁骨功,回头磕起头来,将我家地砖磕坏了。”

曼娘知明兰意指当年那事,不窒了下,哀哀哭道:“…夫人,上回是我错了,都怪我糊涂,听信了太夫人的花言巧语,居然敢冲撞夫人。事后想起来,夫人那会儿怀着身孕,若是有个什么不好,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说的涕泪横流,动情之处,只恨不能磕上几个响头,叫额头出些血丝才好。

明兰面无表情,打断她道:“我说你省点儿力气,哭的再楚楚可怜,我会吃你这套么?往事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外头守着的婆子,俱离此屋十步开外,而屋内只我们几人。”

她指了指崔妈妈几个,戏谑道:“便是我叫她们说你在屋里光着身子跳舞,她们也会说的。是以……”她笑笑,“咱们摊开来说说话罢,出了这屋,你尽可以赖个­干­净。”

曼娘收起眼泪,慢慢敛去眼中水汽,冷硬道,“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呣子甫进了京城麒麟门,就叫拿下;夫人真是好手段,连差役也能随意差遣。”

明兰微微而笑:“你弄错了两件事。其一,那不是寻常的差役,而是守城的卫戍;其二,我哪儿差的动呀,那是侯爷临出门前,特意嘱咐刘正杰大人的。”

曼娘倏然变了脸­色­,颤抖道:“…你是说,二郎他,他叫人捉拿我的…?”

“当初侯爷说过,倘若你再敢闹毛病,便要不客气了;你却不肯信。”明兰看她那副痴情且不敢置信的模样十分腻味。

“不过你也是个能耐的。前方消息传至不过数日,你就得了信,随即日夜赶路进京……你当日被侯爷送回绵州时,应是在京中留了通风报信的人罢。”一边哭天抢地被解送出去,一边居然还能预先留下耳目,这等本事胆识,明兰确有几分佩服。

曼娘冷冷道:“夫人别忙着夸奴家了,乡下地界上怕也少不了夫人的耳目罢。”

明兰笑道:“你又错了。的确有人时常来报你们呣子的情形,不过不是我吩咐叫盯的,而是侯爷的意思。报信的人比你早到几日,其后我按侯爷的吩咐告与刘大人,再其后……”

“再其后,城门口便有官兵等着我们呣子了。”曼娘冷笑,瞬即又道,“现在夫人打算怎么发落我们呣子?”

明兰一挑眉:“又又错了,该是我问你上京来有何贵­干­才是?”

曼娘仰起脖子大笑,直笑得脖颈上青筋暴起,毕了才冷声道:“还是夫妻呢!二郎在前边生死未卜,你却好端端的坐在这儿!二郎待你何等好,你到底有心肝没有!”

明兰用心想了想,道:“那我该当如何?”

曼娘大声道:“这还用我说?赶紧去官场上寻些助力,看着能否救二郎­性­命;再或者打听西北可有熟识之人;还有……进宫面圣,披发跣足,求皇上看在二郎往日功绩上,千万赦免了这回兵败呀!”

明兰再也忍不住,捂嘴大笑,直笑的腰也直不起来,:“你还把戏文里教的当真了?!还披发跣足,文姬救夫么?!”

好半天才止住,她笑着喘道:“其一,如今大军倾巢而出,哪里还有旁的军队?难道请刘大人将拱卫京师的卫戍带去西北不成?其二,西北重镇,军国大事,轻易连文官也打听不得,何况我一个­妇­道人家?别是没祸惹祸罢!其三,迄今为止,圣上并未有任何旨意下来,连御史都未开口,我求哪门子的情!”

曼娘被她笑的脸­色­铁青,咬着牙槽疼,尖利道:“夫人水晶心肝,聪明绝顶;可也不及我对二郎一片痴心,方寸大乱!”

“痴心?别逗了,你当侯爷预备怎么发落你?”

曼娘脸­色­骤变:“他,他……”

明兰静静道:“当初侯爷说过,你再敢来啰嗦,此生都不叫你在见昌哥儿了?”

曼娘尖叫:“你休想分开我们呣子!”

“不是我,侯爷根本不打算叫我脏了手。”明兰缓缓摇头,“照侯爷的意思,刘大人一拿住你们,即刻将昌哥儿送走,择一厚道殷实人家抚养。是我叫刘大人送你们过来,叫蓉姐儿再见亲弟弟一面。”

“…那…我呢?”曼娘怔怔的。

明兰冷漠道:“还瞧不出来么?若侯爷有心,你们呣子哪里离得了绵州?可侯爷只叫人看顾昌哥儿周全,于你,从不曾阻拦分毫,这是为何?侯爷压根不在乎你做什么!待送走昌哥儿,你爱死哪儿死哪儿去!”咦?这算钓鱼执法么。

曼娘拼命摇头,嚎啕大哭,连声道:“二郎不会这么待我的!不会的!不会的……”直至此时她才怕起来,哭了半天,忽抬头直勾勾盯着明兰,哀声求着,“夫人,都是我糊涂蠢笨,不知好歹,求夫人把昌哥儿领进府里罢!夫人待蓉姐儿这么好,也能好好教养他的!”

“用不着我教他。当初你不是说,没了儿子就去死么?现下却又肯了。”明兰淡淡看着她,嘴角挑起一抹轻嘲,“看来这几年,你教得昌哥儿极好。”

教他仇恨,教他报复,教他跟顾廷烨时时提及生母,教他怎么跟嫡出弟弟们‘相处’。

曼娘眼神瑟缩一下,很快又是一脸哀恸:“没了亲娘在身边,好歹要在爹跟前呀!他是老实的孩子,将来孝敬夫人……”

“昌哥儿是断断不能进府归宗的。”明兰道,“这是侯爷的原话。”

曼娘满眼怨毒,低低嘶吼:“你这刁毒之人,全是胡说!一定是你撺掇挑拨,二郎怎会对我们呣子这么心狠!”

明兰看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你以为当初侯爷为何想领昌哥儿进府?因那时尚无人知侯爷要娶谁,昌哥儿又小,想来你还不及□儿子些什么。待孩子进府慢慢教化,兴许还有救——可叫你一口否了不是。后来侯爷与我说,有你这种娘教着,旁的也就罢了,想你不至于会害亲生儿子,却绝不能放心昌哥儿与我所生孩儿一道了。所谓防不胜防,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曼娘像被狠狠扎了一刀在心口,脸­色­惨白如素,嘴里喃喃着‘我不信我不信,是你特特来气我的,二郎一定还念着我们呣子’云云。

明兰也不讥笑,看着曼娘自欺欺人,半响才低沉道:“今日,我多回事,叫你再为昌哥儿选条路罢。”叹口气,“只要你答应,此生此世不离开绵州,再不纠缠作耗,我就去求侯爷,将昌哥儿送到常家去教养。”

曼娘愣愣的抬起头:“……常嬷嬷?”

明兰点点头:“几日前,我跟常嬷嬷说了,她说,与其叫素不相识的人来抚养昌哥儿,还不如她来养,横竖燕姐儿已嫁了人,年哥儿又忙着日夜读书,她老来闲暇,岂不正好。”

好一个厚道的老人,不忍心孩子受罪,明兰心中轻叹,接着道:“常嬷嬷的为人,你也清楚,再正道没有的了;且看她教养出来的孙儿何等上进,昌哥儿将来必能有出息。”

曼娘半响才道:“倘若我食言了呢?”

明兰眨了下眼睛,微笑道:“老天作证,只要你应下了,我就不会叫你食言。”

曼娘心头一紧,看着明兰温和的笑脸,无端生出一股寒意——她知道这话中意思,一旦自己答应了,就会被立刻被押回绵州,依宁远侯府的势力,只消跟地方官吏提点几句,自己便如坐牢一般,永生不能离开那山沟沟半步了。

明兰看曼娘面上­阴­晴不定,似是心中交战颇剧,笑道:“怎么样?可想好了。”

曼娘不屑的啐了一口,冷哼道:“你舌灿莲花,我却不信你!我要见二郎,他一定不会负了我们呣子的!”

明兰微微失望,叹道:“昌哥儿……唉,罢了,他是你生的,还是依侯爷的意思罢。”

她缓缓站起,扶着小桃离去,再也不愿看这自私凉薄的女人一眼。

回到房里,只见团哥儿盘着­肉­­肉­的小胖腿,苦苦扯着一副锃亮黄铜打的九连环,见母亲回来,立刻丢下九连环,摇晃着从炕上站起来,­奶­声­奶­气的张开手臂——“…娘…”

这次没喊错,明兰满心柔软温暖,揽着儿子抱了好一会儿,眼看小胖子有攀着母亲往上爬的迹象,崔妈妈赶紧过去抱开他。

明兰躺坐在炕上,含笑看着小胖子在柔软的垫子上翻来滚去,疯顽得累了,便四肢一摊,挺着小肚皮呼呼睡去。

明兰望着儿子甜甜的睡颜,莫名伤感——其实,将昌哥儿送去那无人知晓的地方,由可靠人家抚养,也许更保险些;再说了,抚养孩童何等耗费心力,真叫常嬷嬷替顾家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她也于心不忍。唉,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找麻烦呢。

只是……这世上,并非所有女子都有资格为人母的。

稍事歇息,绿枝匆匆进来,低声报道:“夫人,已将昌哥儿…和他娘,都交予刘大人了。”崔妈妈在旁听了,叹道:“刘大人可真费心了,只……却是家丑外扬了。”

明兰忍不住噗嗤,暗想­干­刘正杰那行的,文武百官谁家的私事他不知道呀。

“蓉姐儿呢?”

绿枝难掩兴奋,因怕明兰说她,只好努力做出稳重样来:“昌哥儿早认不出蓉姑娘了,咱们大姑娘哄了半天也不成。姐弟俩一声不响坐着,后来…那女人来了…母女俩关上门说话,谁知后来吵了起来,蓉姑娘哭着奔回屋子的,听说,这会儿还在哭呢。”

明兰默然。

绿枝只好继续自说自话,“照侯爷的吩咐,昌哥儿一路送走,那女人另一路,赶出京城。刘大人差来的那亲兵跟郝管事吃酒时,稍稍透了几句,说若再见那女人,立刻发去漠边为役。”

明兰继续沉默。顾廷烨曾说,昔日几个知情的兄弟多为大度,只刘正杰常奚落他­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将来烦扰不尽。旁人兴许还会对曼娘手下留情,可刘正杰却断然不会客气——他偏偏托付了他。

正怏怏不快,外头忽有人报屠龙求见,明兰微微一愣,忙道:“请到外间说话。”只听一阵沉沉的脚步声,屠龙站在外间,低声道:“打搅夫人歇息了,小的有件事要禀。”

明兰轻轻挥手,崔妈妈小心抱起小胖子进里屋,绿枝站到门旁,隔着帘子脆声道:“屠爷请说,夫人听着呢。”

屠龙道:“这阵子在市井间查探,俺觉着有些不妥。前方军国大事,亦无明文邸报,怎么就传开了?往绵州报信的那厮,也不见得如何消息灵通,怎么…这么快…?”

他说的很婉转,但明兰立刻明白了,一转念间,心头大震,哎呀一声,失声道:“屠爷说的有理!我这是身在此山中了,竟不曾想到这处!”

她也曾疑惑过兵败消息的来源,却不曾反向思索过。

要知古代社会消息闭塞,尤其怕以讹传讹,激起人心不稳;像这回用兵,哪怕前方真吃了大败仗,也要粉饰一二;可这次,怎么才丁点传闻就传的沸沸扬扬?!

“屠爷的意思是……?”明兰迟疑道。

屠龙道:“俺也瞧不出来。不过,近来京中似有不稳,今早刘大人也说来了好些逃荒的,大多身份不明;俺想着,总是夫人安危要紧,不如从庄上调些会功夫的壮丁来看家护院……”

明兰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JJ依旧抽搐的十分销魂,貌似我的网络也有问题,别人试三四遍就行了,我得试十几遍。

第216回 昨夜雨疏风骤 —— 祸起萧墙

刘正杰本是刑名出身的一把好手,眼见近日京城里头三教九流各­色­人物聚集日多,愈发不但耽搁,前脚领走了曼娘呣子 ,后脚就使人分两路遣送出京。谁知第二日入夜,刘夫忽乘一顶小轿匆匆而来,见面便道罪,说昌哥儿叫人劫走了。

明兰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的?”

“他爹也没想着,直说这回是打雁的叫雁啄了眼睛!”刘夫面带惭­色­,话中带有浓重的蜀边乡音,身上一件赭红­色­掐暗银丝 宝葫芦的褙子叫她扯着衣角不住揉搓。

“昨日他爹撵走那­妇­人,送至城门外时还使人狠狠吓唬,说再有见她来纠缠的,定然发往边地为苦役!那­妇­人连声应了,说 是再也不敢,扭身就跑了。”刘夫压低声音,微微前倾身子,“其实照我当家的意思,这回就该发作了这­妇­人,一了百了,不过 ……”

“不妨事的。”明兰摆手,露水夫妻做到曼娘这份上也算是到头了,再作死作活不过是平白惹笑话,于顾廷烨和侯府,如今 更牵挂的反是那小小孩童;说句不好听的,若有不怀好意之人将昌哥儿卖入那腌臜地界,或引昌哥儿入歧途为匪为盗,才是天大 的隐患。

她急道,“昌哥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夫拿帕子摁了摁额头上的细汗,“因要找个­奶­妈子一路照料,是以昌哥儿那路晚了半日出城,谁知路经京郊十八里铺边上 的凤云山脚下时,忽冲出一伙蒙面劫匪,不由分说便上来挥家伙。双方缠斗时,一直躲在后头的女贼忽驱马至车边,一棍撂倒那 婆子,然后拎孩子上马跑了。众位护送的兄弟们急了,赶紧将多数劫匪毙命,拷问两个活口,才知他们是什么山魈帮的,受人家 银钱来劫人,偏几位兄弟都没穿差服,贼人们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家丁,才会这般胆大包天。”

明兰一阵发愣,那女贼是谁,她心里隐约有数。

说实话,自余府初次碰面起,她从不曾小看过这看似不起眼的女子,没想晓是如此,却还是低估了她。这位奇女子不但能唱 会演,居然还是个练家子;想这回见面,亏崔妈妈小心,定要搜身捆绑,否则若曼娘忽然暴起,变生肘腋,自己岂非遭殃。

她咬了咬­唇­,还是问道:“刘大人可打听出来是何人指使么?”

刘夫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紧紧皱起,更显相貌老态粗糙,“问了,那几个活口当即指了,死在地上的尸首中,便有那托事­妇­ 人的哥哥!”

明兰轻轻啊了一声,“是曼娘的哥哥?”

刘夫拍腿道:“可不是?听说她兄长这几年混迹直隶一带,结识不少偷­鸡­摸狗的市井闲汉。几个活口说他们也是受了诓骗, 她兄长说自己妹子是某大户的外室,谁知那家大­妇­歹毒,容不下她们呣子,要发落那孩子……唉,若知对方是官差,哪个敢胆边 生毛的!”

明兰讥诮的翘起­唇­角:“这个说法倒也不算错。”

刘夫讪笑几声,解释道,“那个躲在后头的蒙面女贼便是曼娘了,本来兄弟们想­射­箭阻止,可昌哥儿也在马上,因怕伤了孩 子,只好眼睁睁的瞧着那呣子俩跑脱了。”

明兰默了片刻,才道:“这怪不得几位护送的兄弟,他们哪知一个小小­妇­人竟会这般无法无天。不知兄弟们可有损伤,若有 个好歹,可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人家本来只受命快递,结果还得兼职保全,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刘夫连忙摆手摇头:“没有­性­命­干­系,都是些皮­肉­伤,那些蟊贼也不见得如何能耐,只是人数多,一拥而上时被缠住了,才 叫劫走昌哥儿的。”

明兰心头微松,又说要给那些护卫银钱伤药略表心意,刘夫先头还不肯,经不住明兰口舌伶俐的劝说,才应了将东西捎带过 去。

两人又说了几句经过细节处,刘夫忍不住叹道:“不是我替我当家的辩解,实是恁谁也想不到呀。那女人瞧上去多枯瘦可怜 ,六神无主,被差役们一下滑,怕的连话都不敢说,人家说话声稍大些,她就哭得快断了气,身子抖得跟筛糠般。谁知一转头就 去寻了兄长,又是着人跟踪,又是买人劫道,啧啧,真真好厉害!”

她年长夫婿多岁,于刘正杰手下的亲信弟兄几是半嫂半母,询问起来格外细致。当初乍闻曼娘之事,她还暗怪过明兰连个孩 子也容不下,哪个达官贵人不三妻四妾,庶子庶女一大堆的,现下看来,那对呣子委实留不得。

明兰歪了歪嘴角:“他们兄妹都是梨园出身的能耐人,文武全才,不怪刘大人和众位兄弟,没亲眼见识过的,如何能想得到 这事,再说了,受这­妇­人骗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头一个特号冤大头就是她亲爱的夫君大人。

刘夫咋舌道:“要说那­妇­人真是狠心,她哥哥被一刀砍翻时,曾大声呼叫‘妹子’,她连头都没回,自管自的飞奔走了。照 我当家的说,她是有意拿那些贼人做了­肉­盾死鬼,为怕事有不全不密,怕是连自己兄长也瞒了些话。”说着连连摇头,连自己嫡 亲哥哥的命都能利用,已非心狠手辣四字可形容了。

明兰默了半响,才道:“她们呣子去了何处,刘大人可有眉目?”

刘夫尴尬的笑了笑:“一旦出了凤云山口,便是东西南北四通八达,哪路都去得,实是摸不准那呣子的去向,再说,呃,如 今京城…实挪不开人手…”

明兰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姐姐不必解释,刘大人的难处我都晓得,我只可怜那孩子,小小年纪,才安稳了几年,这下不 知又要颠沛流离至何处。”

刘夫早育儿女,也是慈母心肠,听了长叹一声,轻拍明兰手劝道:“大妹子,姐姐倚老卖老多嘴一句。这等歹毒­妇­人,落到 外头哪家能有好果子吃?你们夫­妇­都是厚道人,心眼实诚,做不出那伤天害理的事,不然早早结果了她了!唉,那孩子也是前世 不修,摊上这么个娘,谁也怨不得,还来世托个好生罢!”说着喟叹不已。

前世不修么?

明兰茫然。其实昌哥儿有很多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惜全失之交臂。

于自己,自是恨不得永远不要接手这烫手山芋,一切相关昌哥儿之事能躲就躲。

于顾廷烨,因早年经历,总觉有亲娘在身边,孩子多少能得妥当照料,总比交给素不相识之人强;更兼之顾及嫡妻嫡子,不愿明兰受累,团哥儿受胁。

至于曼娘,更是百年难见的奇葩,要么早些放掉昌哥儿,要么和儿子好好过日子,偏她死活拽着妄念不肯罢休。

不知为何,自从做了母亲,明兰愈发心软起来,以前碰上多少悲惨案件都公事公办的转头过去,可如今却见不得无辜孩童受罪,心里莫名不忍。

送走了刘夫,明兰便把蓉姐儿叫来,屏退众人后,将此事巨细靡遗的告知于她,吁叹道:“唉,如今,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蓉姐儿低头紧握双手,两眼红肿,这几日似是瘦了,圆润的脸颊微微收拢,在下颌划出少女般的清丽弧线,她听了明兰的话也不应声,只默默坐在炕前圆凳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两人相对半响无语,明兰正想叫她回去算了,蓉姐儿忽道:“谢谢母亲。”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明兰微微一愣。

蓉姐儿拿帕子轻拭鼻端,低声道:“谢母亲替昌弟­操­心,托常嬷嬷代为抚养。自从…自从知道这事后,我心中感激极了…想常嬷嬷正直,弟弟还能跟着年哥哥读书上进,实是天大的福气。谁知几年未见,昌弟竟乖张异常,除了…除了娘,谁的话也不听…”

想起那日见亲弟的场景,亲姐弟便如陌路人般,她泪水上涌,心头酸涩,“我求娘答应这提议,好好劝服弟弟到常家去。若强送过去,弟弟执意胡闹起来,不但累了常嬷嬷,还耽误了要读书备考的年哥哥。谁知…谁知娘不但不肯,反骂我…还,还……”

后半句她说不出,生母当时要她去求明兰,让昌哥儿留在侯府。

“…可…可夫不会答应的呀。”记得当时自己这么回答,相处这些年,她深知明兰外表随和温柔,内里却是主意极定。

“你这没用的!那你就去哭,就求,去寻死觅活!你现下是侯府大小姐了,难道她敢眼睁睁看着你死!这个才是你亲弟弟,你忍心看他没名没分的流落在外?!”

望着生母满口好话,满脸算计,一忽儿软语哄骗,一忽儿厉声叫骂,毫不掩饰的用心,她当时半句也说不出。

她早不是无知稚女,这其中深藏的凶险和­干­系她如何不明白;她更不是那不知自己斤两的,才过了两天舒坦日子,就自鸣得意,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在大事上改变嫡母心意。

蓉姐儿用力晃头,努力不去想当日叫人心寒的情形,她抬头看着明兰,颤声道:“母亲,我实是不明白娘的心思,做母亲的不都想着儿女好么!为何…为何…难道她非要毁了弟弟才罢休么!”她再也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捂着帕子轻声抽泣。

明兰叹口气,轻拍女孩的背。

从­阴­暗面来想,曼娘根本不爱昌哥儿,儿子不过是一枚棋子,自是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往好处想,曼娘也爱儿子,不过她所认为的对孩子好,与正常理解不大一样。

好像某些狗血剧里演的,穷苦女孩生下富家子的双生子(女),一个送回富豪家去当公子哥或公主,一个留在自己身边;最后的结果……呃,要看哪个是主角。

此事如此无疾而终,曼娘呣子便似风中浮絮,消失的无影无踪。明兰闷闷不快了好几日,直至华兰来访劝慰才好了些。

“你这傻孩子,这种事有甚可烦恼的!”华兰依旧容颜明媚,娇艳英气,她戳着妹妹的额头,笑道,“似你这般心慈手软的,见这个也可怜,见那个也不忍,屋里还不乱作一团了。自来是冤有头债有主,那哥儿自有爹娘,该你什么事了!”

明兰低头抚着硕大的肚皮,低声道:“近来我愈发瞻前顾后,总怕自己行事不好,将来报应到孩子身上。”作为一个入党积极分子,姚依依也曾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的说;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华兰一派心宽体胖,大笑道:“神佛之事,信也要适可而止,不能事事往这上头绕。妹夫既不叫你沾手,你乐得推开好了。难不成你真要把那哥儿接进府来?!”

“那可不成。”明兰断然道,如护小­鸡­崽子的母­鸡­般昂起头来,坦率自嘲,“可怜归可怜,做娘的自要先护着自己骨­肉­,哪个敢伤及危及我孩儿,我非跟她拼命不可!”

华兰拧了一把妹子的脸,笑道:“这就对了!”

望着长姐灿烂宽容的笑脸,明兰暗叹自己庸人自扰,遂扯开话题:“听说三嫂嫂有身孕了,前儿刚送了些她爱吃的鱼鲞过去,不知近来身子可好。”

自打王氏回老家服刑,为怕柳氏甫接掌内宅有不便之处,华兰常回娘家帮衬,闻言笑道:“弟妹是个有福气的,这回怀相好得很,好吃好睡,一概行事如常。”

正说着,小桃端上来一盆厨房新炒的蒜香芸豆,华兰皱眉掩鼻,再度轻呕一声。

明兰皱眉道:“这不是姐姐素日爱吃的么,怎么也……”适才已换下去一盘­奶­酥豆沙卷和拔丝蜂蜜苹果,华兰是闻着一样恶心一样,只好叫厨房赶紧新做点心。

再看华兰微见丰腴的身形,明兰目带戏谑,笑道:“姐姐莫不是也有了罢。”

华兰倏然停手,笑骂道:“胡扯什么,我都这个岁数了。”这几年没有动静,兼之年岁渐长,自己早断了念头。

话虽这么说,不过中年生子的­妇­人也不是没有,因怕有闪失,明兰赶紧使侯府那辆三驷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送华兰回去,过不半日,袁府使人回报:二­奶­­奶­果然有孕了。

来报信的翠蝉抚掌笑道:“二­奶­­奶­起先还不肯信,连换了两位大夫都说是喜脉才信了。二爷乐得不行,就跟黄莺拴住了鹞子腿,这会儿寸步不离的,连口外都不肯去了。”

袁文绍瞧上了口外一块地皮,想买来圈作马场,本已向上峰告了假,此刻见爱妻有孕,大夫又说孕­妇­年岁不小,更当处处小心,袁文绍便打定主意不走了。

“正经事要紧,相公是有大志向的,不必牵挂我。”华兰当然这么说。

袁文绍却一脸港剧男猪的风范,开口便是:“银子是赚不完的,最要紧的是咱们一家人和乐平顺。你安安稳稳生下孩儿,比赚一座金山都强。”

华兰娇羞红了脸,水汪汪的大眼含情脉脉的瞄过去,袁文绍情意绵绵的凝视回来,两个加起来足有七十多岁的中年男女情真意切的吓人,时不时头挨头小声说话,直把前去替明兰送礼的崔妈妈­肉­麻得不行。

“怪道房家姐姐说,当初太太瞧不惯大姑娘和大姑爷呢。”崔妈妈深觉错怪了王氏。

明兰伏在炕上捧腹大笑,数日来的怏怏一扫而空。

数日后,屠虎从城外领着四十来个庄勇回来,明兰再度忙碌起来,安排外院吃住,又与屠老大商量如何分班看护,如何派至各处门墙院落看守。

里面安顿妥当,外头继续着人打听各路消息:京城内的确来了好些形迹可疑之人,三五成群,聚落不知所踪,刘正杰愈发恼怒,却无处可查;石小弟也很恼怒,他和小桃都喜欢的一家包子摊,那老俩口近来说市面瞧着不太平,居然躲去乡下儿女家了。

四房的廷狄夫­妇­忙于整顿店铺,买卖渐有起­色­;五房的煊大太太忙着给长子相看媳­妇­,伏家的反应十分积极;太夫依旧很少出门,不知在密谋些什么;顾三爷依旧三不五时去外头吃酒斗戏;余方氏也依旧三天两头去廷炜府邸串门;梁家大爷继续装孙子,哦不,孝子……

喜喜忧忧,各一不足,法院小书记员的政治觉悟和决策水平,只够让明兰叫家丁们加倍严禁门房,不能从现象分析出本质。

此时天日渐暖,短短半月内,肚皮便如充了气般鼓起来,几个婆子都说是产期近了,没等明兰习惯沉重的身形,若眉先发作了。

好在稳婆和|­乳­母都是事先备好的,铺褥,烧水,烫剪子,一样样有条不紊,明兰亲自到公孙小院的厅堂里坐镇,无人敢有怠慢。

从晌午到月上树梢,若眉惨叫声一阵阵传来,直至明兰挨着软榻第二次睡醒过来,才有人来报若眉生了,是个极其肥壮的大胖小子。

明兰擦擦口水,强打­精­神去慰问产­妇­,只见|­乳­母抱着个大红缎子绣金丝牡丹的襁褓坐在床边,若眉虽面­色­苍白,却是喜不自胜,不住眼的望着襁褓中的婴儿。

明兰凑过去看,嗯,的确肥壮,尤其那叫产­妇­们闻风­色­变的硕大脑门,活脱公孙老头的死德­性­,她坐在若眉身边,柔声道:“孩子很好,生得极像先生,你算是终身有靠了。”

因叫喊过度,若眉的嗓音有些嘶哑,她拉着明兰的袖子,急切的仰望着:“等先生回来,求夫美言几句,说哥儿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能…能否叫我自己养…”

明兰默了片刻,叹道:“我会说的,但这毕竟是先生的家事,最后还是要看先生和师母的意思。”又道,“当初你要给先生作妾时,我就说过这事的。”

说完,便轻轻抽开手,不管若眉泫然欲泣的神­色­,扶着小桃转头就走。

此后若眉坐蓐,明兰不再去看望,只叫廖勇家的多多照看,一切吃穿用度切不可轻忽。

到了洗三,明兰让婆子们在公孙小院中摆上两桌,叫素日与若眉交好的丫鬟婆子去凑凑热闹,好好劝慰,叫若眉高兴高兴,没的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影响坐月子。

就在洗三次日,陕甘总督的一封快马急报震惊了朝野——

羯奴左谷蠡王之子为救父亲,于青石河平原伏击沈从兴大军。因日前大胜,致使沈军辎重过多,队形拉的太长,多数将领自满不防;大军被风驰电掣般的羯奴铁骑截成三四段,另一支奇兵直取中军大帐击杀主要将帅,左谷蠡王被救走,沈从兴重伤,全军大乱,将官兵卒死伤无数,目前由段成潜将军暂掌军队。

另有一则,薄天胄老帅近日从马上跌落,现下昏迷不醒,由薄氏亲信伏将军与甘老将军共掌中路大军。

反倒是前阵子传的沸沸扬扬的张顾大军,因其深入草原,至今没有明确消息,大军到底是败光了,还是死绝了——谁也说不清。

明兰按着指头算了下,照送信的日程看来,沈从兴应是大胜不久即遭伏击,与此同时薄老帅坠马重伤,她亲爱的夫君大人的确切消息继续云里雾里。

消息传来,皇帝震怒,既惊又忧,照盛老爹传来的说法,与当初张顾兵败消息传来时相比,此刻倒像是真真的着急了。皇后和小沈氏双双哭至晕厥,张氏慢了半拍,为照顾群众情绪,于半日后也‘忧心致病’。

薄老夫表示伤心得不行,为怕一命呜呼,决意到京郊庄子上去养病——听到这里,明兰忍不住吐槽:话说你都当了五十多年军嫂了,不是早麻木了么,伤心个毛呀伤心。

那年薄老帅染了厉害风寒,太医都说凶险了,薄老夫很镇定的拍拍丈夫被褥:“你先走一步,不用等我,我找得着你。”

薄老帅大怒,嘶吼着‘没良心的臭婆娘老子就是不死’,一顿脾气发过,病倒好了。

——顾廷烨讲这故事时,居然一脸神往。

武官各个请奏援军上前阵,唯恐落于人后;文官奏疏如雨,或有参奏几位大将轻忽失责,请皇帝重罚,或请调伤重的薄沈回京,徐徐再议;茶馆酒肆中也满是议论声,或骂沈张顾几位无能,或轻声议论当今用人不明,用兵草率——京城顿时陷入一种奇特的吵杂中。

明兰沉默不语。

接下来几日,身体倦怠的厉害,连逗儿子顽都提不起劲儿来,只能坐着看娴姐儿耐心温柔的教小胖子说话,蓉姐儿坐在一旁安静看着,眼中又是失落又是渴望。

这日醒来,小桃扶她慢慢坐起,翠微端着热气腾腾的铜盆进来,笑着打湿巾子道:“今早我去瞧若眉了,神气好多了,哥儿又胖又结实,两个­奶­妈子还不够吃呢。”

明兰艰难的撑着床沿站起来,披一件弹墨送花夹棉袄子缓缓走到窗前,微开一线探手出去,手背上落了些细细的雨丝,夹着倒春寒的微风,沁凉沁凉的。

“今儿外头有些凉,夫多穿些。”翠微绞­干­巾子。

明兰嘟囔着:“我讨厌下雨天。”眼珠一转,厚着脸皮道,“索­性­再睡会子。”说着便挪动臃肿的身子,胖企鹅般扭着外八字挨到床边去。

翠微好气又好笑,将湿热的巾子覆到她手上:“夫想多睡会儿也成,好歹先净面洗手,用些粥汤再睡。您不饿,肚里的小哥儿可要吃呢。”

明兰慢慢擦着手,交还巾子,正想说‘今日想吃­奶­香饽饽’,绿枝忽从外头惶急慌忙的奔进来——“夫,夫,宫里来人了,说要宣夫进宫呢!”

只听啪嗒一声,翠微手中的巾子掉入盆中,溅出几朵小小的水花,落在猩红­色­的厚绒地毯上,染出点点暗沉如墨渍般的不详。

还是小桃最镇定,因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事有什么不妥。明兰沉声道:“给我更衣。”

绿枝凑上一步:“夫,那外头……”

明兰定定神,先问:“宣的是明旨还是口谕?”

绿枝有些迷茫,侧头一想,立刻道:“应是口谕,因为廖嫂子没叫摆香案。”顾府接旨或接赏赐多次,几个大丫鬟都清楚内中门道。

明兰已不见适才迷蒙慵懒,简洁明快道:“吩咐郝管事,招待众位天使到前厅吃茶暂等,就说我近日身子不适,尚未起身,正梳洗穿衣呢。”

绿枝应声,正要出去,又被明兰叫回,只听她吩咐道:“你和夏荷几个眼神好,都到前头去认认,这回来宣旨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那几位女官宫人,还是小夏公公他们。”

绿枝机敏伶俐,觉出事情紧急,应声后忙飞奔出去。

明兰深吸一口气,直直站稳身子,张开手臂让人服侍自己穿衣梳头;小桃费力的想往明兰脚上套鞋子,翠微边系中衣带子,边颤声道:“夫都这个月份了,说不准下一刻就要生的,宫里怎偏偏这会儿宣您入宫呢?这要是有个什么不好……”难道把孩子生在宫里?

她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难道是侯爷……”兵败要抄家?

明兰缓缓摇头:“先别自己吓唬自己。”

皇后此人,虽有种种不靠谱,但确是心地仁厚温良,上回因她怀着胖团子,便主动免了她新年元月初一的入宫谢恩,若无要紧事,皇后断不会此时宣她入宫。

可若有什么要事,小沈氏也该事先透个风不是?

除非是要问罪。

可这种军国大事,皇后掺和什么,兵败抄家,一道旨意即可,又­干­嘛使宫廷仪仗来宣口谕;何况刘正杰那边半点消息也无。那么,除非是皇帝……

穿戴好诰命霞帔,小桃扶着明兰在镜前转了转,翠微小心翼翼的端出珠冠来,正想给明兰戴上,明兰轻轻一摆手:“这东西怪重的,你先端着罢。”

这时外头一阵鼓点般的跑步声,绿枝和夏荷气喘吁吁的奔进来:“郝管事已将天使们稳住了,我和夏荷两个隔着屏风细细看了。领头的是一位公公和一位女官,说是奉皇后的旨意,可他们和后头那些人,咱们一个都不认识!”

明兰紧锁眉头。这事情透着邪乎,皇后身边有头脸的女官和内宦她大多都认识。

崔妈妈从外头进来,低声道:“软轿子备好了,夫,您……”

见老­妇­满面忧心,明兰宽慰道:“妈妈别急,长这么大,你几曾见我吃过亏。”

崔妈妈略略宽心,便服侍明兰缓缓走出嘉禧居,丝坐上软轿,迎着凉凉的细雨,一行人往外院前厅走去,轻悄悄的绕过正堂大门,明兰下轿走侧道,扶着绿枝小桃从后头静静走入正厅,隔着十六架朱红槅扇,隐隐可见前头郝管事不住恭维那几位天使,劝茶水点心。

照绿枝说的,郝管事先前已塞了不少银两,是以才能这么稳当。

明兰凑近槅扇,透着格子细细看了,从那方面大耳的宦官,到中年枯瘦的女官,甚至后头站的一排小宫人,的确没一个认识的——难道有人假传圣旨?

正苦思无果之时,崔妈妈轻手轻脚的过来,在她耳边道:“我领几个针线婆子看了,这些人身上穿的,戴的,还有打的仪仗,确是宫中无疑。”

明兰再次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招小桃过来低语几句,然后抬头低声道:“就这么说,郝管事就明白了。”

小桃立刻奔出去,过不多时,只见顾全快步走入前厅,到郝大成耳边轻道:“夫在槅扇后头。这伙宫人有假,试探之,问皇后身边的韩尚宫咳嗽可好了。”

郝大成何等­精­明,不动声­色­的扫了后头一眼,然后笑着拱手道:“陈公公,黄司侍,这几年娘娘到府里宣旨赏赐的也多了,却从未见过二位,想是宫里贵人众多,咱们识不过来,也是有的。”

那宦官面­色­一变,随即笑道:“宫里使唤人手多了,今儿这个,明儿那个。你们宁远侯府素来大方,来宣旨是个肥差,多少人想着来呢。”

郝大成连连称不敢,朝那女官堆笑道:“黄司侍,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趁咱们夫还没来,托您跟娘娘跟前的韩宫令递个话,说小的这回新弄了上好的枇杷膏,不知什么时候能送进去;如今天日乍寒乍暖的,若宫令大人的咳嗽又犯了,可怎么好。”

那女官纹丝不动,目光冷电般扫过去,道:“娘娘跟前统共两位宫令,一个姓刘,一个姓吴,何曾有姓韩的宫令?!你少给我使花样,赶紧叫顾侯夫出来,耽误了大事,你们顾家满门还要命么!”

这句话一出,明兰紧绷的神经便如松了绑般,腿脚一软,险些站不住,她扶着小桃缓缓走开槅扇,坐下后揩了把冷汗,长长出了一口气。

皇后身边的确没有韩姓宫令,但却有位颇受信重的韩掌事,那位刘宫令如今愈发老迈,眼见要退下了,皇后属意韩氏顶上,是以自年前起,小宫女小宦官们已早早叫上韩宫令了。

当然,这种事自来是对下却不对上的,下头人知道,上头主子却未必知道;这黄氏小小从五品的司侍怎会不知,怎敢不敬

除非,她根本不是皇后宫里的!那么就是……明兰微微眯起眼睛。

顾全再次跑入前厅传话,郝大成原本正在不住赔罪讨好,附耳听了后,顿时眼睛一亮,转头哈哈一笑,大声道:“两位大人,小的孤陋寡闻。都说无中生有是假传圣旨,那乱说下旨的主子,算不算假传圣旨呢?”

那两人顿时面­色­大变,那宦官将桌子拍的砰砰,声音尖利:“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这般污蔑!”那女官­阴­□:“都说顾侯在外头威风八面,这回可是见识了,如今连宫里的话都敢不放在眼里了!今儿敢抗旨,明儿怕是就要造反了吧。”

“两位不必拿大帽子扣人。”郝大成笑眯眯的,他在外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是一吓就软的,“咱府里不是那等没见识的小门小户,以郑骁将军夫跟咱们夫的交情,皇后娘娘身边有哪些大人,咱们还是知道的。”

那两人对视一眼,那宦官忽堆出笑脸:“郝总管好眼力,咱们确实不是皇后宫里的人,不过嘛,这旨意确是皇后娘娘下的,因近日宫中忙,娘娘便差遣咱们来办事了。”

郝大成微笑着问是哪宫里的,那两人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是寻常使唤的宫人,郝大成立刻放下脸来:“两位也太小看人了,小的便是蠢钝如猪,也不至于信了这话!宫里的规矩只有比臣子家里的更严,这一大队人要出宫,必得有放行令牌,说句不敬的,皇后娘娘再宽厚大度,也不见得会把自己宫里的令牌随意给人罢。”

那宦官见郝大成不好糊弄,暗暗着急,此时那女官忽道:“咱们是圣安太后宫里的,太后的位份犹在皇后之上,这下你可放心了罢。”

郝大成冷冷道:“怎么放心?两位一会一个说法,侯爷眼下出门在外,咱们更要小心护卫夫,怎能把夫随意交给不明不白的人!”

“那你要如何?!抗旨不成!”那宦官急了,尖着嗓子叫了出来。

“总得知道两位究竟是不是宫里来的罢。”郝大成悠悠道。

那女官冷冷注视,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枚黑黝黝夹金丝的令牌拍在桌上,郝大成凑过去一看,果是皇宫大内的出入令牌;可惜那女官很快又收回令牌,郝大成看不清令牌底下刻的甲乙丙丁戊已庚辛的号数。

那女官道:“咱们确是宫里的来的,宫里的都是主子,请顾侯夫走一趟不算委屈了罢。”

郝大成摸摸胡须,正要开口,忽听外头一阵杂乱,只见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扑了进来,哭喊道:“夫肚子疼得厉害,还见了红,叫您赶紧去请大夫呢!”

郝大成脑中一阵急闪,立刻‘满面惊慌’的拉长调子高声叫起来:“哎——呀——,这下可糟了,前阵子大夫还说夫怀相不好呢,果然出事了!”

又冲着身边一个小厮叫骂道,“你这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请大夫呀——!

那小厮滚着地面的飞跑出去,郝大成回过头来,笑着告罪:“两位见了,咱们夫这几日就要生了,是以保不准这就……唉,看来是没法进宫了。”

那女官和宦官的脸­色­极是难看,正要开口威吓,只见郝大成又转头对那报信的丫头道:“赶紧去回夫,说大夫片刻就到了,请千万撑住。夫别为进宫之事着急,想宫里的主子都是仁善和气的,总不会存心要了夫呣子的­性­命罢!”

那小丫头似是吓坏了,抹把脸上的泪,一溜烟的跑了出去,一路往里直至嘉禧居,走进里屋时,她脸上已无半点哭泣惊慌之意,顽皮得意道:“小桃姐姐要给我抹葱头,我说不用,适才我哭得可真了,把大家都唬住了呢!”

“小丫头还卖弄呢,快说,怎么样了!”绿枝把她扯进屋里,连声追问。

翠袖跟小桃一个路子,半憨不傻道:“没怎么样呀。说完我就出来了,哦,郝总管说大夫很快就来了。”

绿枝急得直跳脚,哪个问大夫了!

明兰失笑道:“你吼她作甚,本就叫她去做戏,做完就回来了呗。”绿枝瞪了小翠袖一眼,又无奈的叹口气,领她出去吃果子了。

崔妈妈便和翠微两人替明兰松袄子,散发髻,脱去鞋袜,侍弄了半天,明兰才躺上床铺,直觉得浑身酸软,小腿抽疼。

见翠微收起诰命服饰,拿到后头用熨烫整理,崔妈妈回过头来,“夫,这,这成么……?那到底是太后呀。”

明兰揉着太阳|­茓­,细声细气道:“太后倒是太后,只不过,不是圣安太后,而是圣德太后罢了。”一个是亲妈,一个是……连后妈也算不上。

崔妈妈一惊:“啊,是圣德太后!咱们与她素日无仇,­干­嘛来为难夫?”

“是呀是呀,都知道她这是为难我。那老太要消遣人,若叫我进去站两时辰,或跪半时辰,就算皇帝皇后来救,怕也要糟糕。­性­命要紧,安全第一,是以,哪怕这旨意是真的,我也不能从命,大不了以后去御前打官司。总之,这个眼前亏咱们不能吃……”

明兰正喃喃着自言自语,忽见小桃脸颊红红的跑进来,后头跟着着急上火的绿枝,她扭着小桃的胳膊,连声问着,“你在外头守了半天,赶紧说说!”

小桃甩脱绿枝着爪子,瞪眼道:“疼,放手,听我说啦!”

喘匀了气,她才凑到明兰跟前,禀报道,“现下郝总管已把那些人打发走了。夫,您不知道,适才那两人发好大的脾气呢,又拍桌子,又骂人,还说咱们侯府要造反了,一定要叫夫出去!我吓得厉害,谁知郝管事反倒不怕了,愈说愈硬气,最后那两个人没了法子,又不能冲进来打,只好走了。”

明兰听得嘴角翘起,又问了几句那宦官和女官如何发脾气,如何语出威胁,小桃都一一说了,最后明兰赞道:“郝总管是个有见识的,这回宣旨的确有猫腻。”

自来去臣子家宣旨的内官,那都是鼻孔朝天,拽得不可一世,哪家敢抗旨不尊,人家也不多说,不过冷笑几声,回去跟皇帝皇后复命时,狠狠告上一状就是。

哪像今日这两个,着急得什么似的,好像非要带走自己不可。

“他们气急了,临走前还说要我们等着瞧呢。”小桃补上最后一句。

明兰不屑冷哼:“等着瞧就等着瞧!”

只有皇帝才握有诏卫和禁军,才能锁拿人犯,抄家问罪;倘若这旨意没有问题,圣德太后也得先告到皇帝面前,由皇帝下令拿人才行,因为后宫本身是没有军事权力的。

但若这旨意有假,呵呵呵……

——哎呀,不对!

微笑凝结在脸上,明兰忽的脑中警铃大作,猛的从床榻上坐起,用力一捶枕头,大叫道:“糟了!糟了!快快,小桃,绿枝,你们赶紧去找郝总管,叫他派得力亲信的人,先去找刘正杰大人,把这事说了,再挨家上门,说千万别进宫!”

“哪些人家呀!”小桃被吓了一跳,绿枝也愣愣的。

“段将军家,沈国舅家,英国公府,还有薄家,钟家,耿家,伏家……先这几家,别的等我想到了再说,快去快去!”明兰急得连连拍床。

两个女孩连忙应声出去。

崔妈妈见明兰满面惊慌,颤声问道:“夫,这是怎么了。”

明兰凝重了神­色­,缓缓道:“崔妈妈,你可还记得那年的‘申辰之乱’么;也是诓骗了好些贵家女眷入宫呢。”

崔妈妈双眼瞬间睁大,失声叫道:“不会吧!”

“但愿是我多想了。”

明兰疲惫靠在床头,双臂紧紧抱着肚腹,掌心贴在肚皮上,静静感觉有规律的胎动。

——这回肚里的孩子很乖,从不像胖团子那会儿乱踢乱动,只在不舒服时动两下抗议,将来应是个安静懂事的好孩子。

只盼他或她出生时,已是天下太平,再无纷扰。

作者有话要说:

9月28日出差,一直出到十一放假前,回来后休息一天,开始更新。

出差时带去的笔记本居然没法上网,只好攒着字数一起发了。

第217回昨夜雨疏风骤 —— 京城变乱 被此事一扰,非但误了早饭点,连午饭明兰都不想吃了,叫崔妈妈强押着用了半碗冬笋香菇­鸡­汤泡糯香碧梗米,却是味同嚼蜡。

那边厢邵氏已知宫里来人,本以为明兰会接旨入宫,谁知等半日不见动静,反听说前头一番大闹,两位天使怫然大怒而去,扬言要问罪抄家,她顿时惊得一佛升天。自上回被逼着出面打发了太夫人后,她开始惧怕明兰,只遣了身边亲信的媳­妇­子去询问。

翠微耐着­性­子解释了半天‘不过是场误会’云云,却听来人还在支吾甚么‘为免宫里贵人着恼,还请二夫人忍些委屈,进宫一趟才是’;翠微当场冷下脸,不悦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咱们夫人自有主张,大夫人不知外头情形,只管享清福便是。”

见那媳­妇­子扭捏作态的模样,既怕得罪明兰,又盼无祸沾及自身,翠微心下轻蔑,暗觉邵氏此人实是无胆少义没担当。

匆匆将人打发了,翠微转身回去,穿过庭院时,见绿枝在正屋外头的廊下,守着一座红泥小炉咬牙切齿,微微发亮的炭丝中冒出一股甜香,她笑道:“你这妮子,烤什么呢,午饭才吃了多久,也不怕积食。”

绿枝拿一柄小巧的紫金铜火钳拨着炭火,恨声道:“小桃那死蹄子,也不知溜去哪儿了!把几枚毛栗子当宝似的,说这是今年最后得见的了,非要我看着火,也不看看什么天,动不动飘雨丝,能烤出什么好味来!”

翠微不禁莞尔,又问:“夫人还歇着么?”

绿枝摇摇头:“崔妈妈叫我在门口看着,不许院里喧闹,想叫夫人睡个午觉,可我听里头没断过说话声。”

翠微点点头,轻手轻脚的走进里屋,刚掀起帘角,就听崔妈妈低缓温柔的说话声“……如今什么都还不定呢,夫人别胡思乱想,没的着急伤了身子”,她过了片刻,听里头没了声响,才抬步进去,屈膝福礼后,回道:“大夫人遣来的人已回去了。”

明兰披一件半旧的月白­色­云纹织锦的暖裘,乌发松散了满肩,斜靠在床头躺着,她瞧翠微提及邵氏时面­色­不虞,便道:“可是来人说什么胡话了。”

翠微气呼呼道:“我好说歹说,倒是把人打发了;只气事到临头,不见问夫人身子半句,只顾着怕连累了她,还劝夫人进宫呢!哼,便是块顽石,捂了这两年也暖乎了!”

平日明兰听到这话,多不以为意,此时她正满腹心事,闻言皱眉道:“叫廖勇家的多使几个丫头去那头盯着出入,别闹出事端来。”墙头草的麻烦!

此话正中翠微下怀,笑着应了声便走。

明兰心中烦乱,又不放心儿子,便叫崔妈妈去看着团哥儿,自己挨着被褥睁眼平躺,满脑子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一边盼自己是吃饱了想太多,一边却隐隐觉得自己没错,只恨古代通讯太落后,在现代一个群发短信能搞定的事,在这儿却这么麻烦……

想得疲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然后做了一堆连七八糟的梦。先是曼娘率黄金圣斗士打上门来,威胁她交出七龙珠,她瞠目问‘不要雅典娜么’,然后羯奴攻入京城,捉她回草原表演胡笳十八拍,结果发现她是个音痴,立刻打发她去洗马刷羊,正洗着,忽然旅团从天而降,杀光整个部族,只为她洗的那匹窟卢塔族马的火红眼,跟她搭班的羊倌断气前,扯着她的肩颤声道:“…原来…你…真的…会带来腥风血雨呀……”

咦,快死的人了,怎么还扯她肩膀晃得这么有力?

——明兰被晃的悠悠醒来,迷蒙的眼前出现绿枝放大的面庞,她急急道:“…夫人,夫人,您醒醒,郝管事遣出去的人回来了,您不是叫我一有人回来立刻叫您么…”

明兰猛的惊醒,定定神,赶紧叫绿枝服侍自己起身更衣。

外头雨已停了,天­色­昏黄,夹着半边依依不舍的蒙蒙灰蓝,远处添上几抹黯淡的橘红,映得庭院中的树叶都带了些许颓废,池边几株秋日里栽下的晚菊叫风吹的微微摇晃,仿佛诗里写的那般,黄昏月影残菊落,晚风秋水澹碧波。

明兰扶着翠微稳稳走去,傍晚凉爽的空气叫她­精­神大振,偏厅不很远,几步便到,只见郝管事已躬身等在廊下,身后跟着几个满头大汗的小厮;一坐定,明兰便赶紧问情形如何。

郝大成统共派出去十几个小厮,此时陆续回来几拨。明兰心知此事­干­系极大,倘若之后无事,自己岂非有挑唆抗旨之嫌,是以也不拿无手书等信物,只叫小厮去传上一句‘倘若宫里有来宣旨的,请多叫小心,我家夫人觉着不对劲’。

小厮们跪下行礼后,明兰叫他们站着回话。

最早回来的去钟家和段家报信的,非因这两家路近,而是待报信人赶去时,段夫人和钟夫人已携婆母和儿女进了宫,小厮一问主家已走,便飞也似的赶回来。

——明兰心头一惊,连这两家也饶上了,难道自己真料中了?

其次是耿家,因耿宅路远,快马赶去的小厮恰好早到一步,上气不接下气的传达完主母的话,前头宣旨的仪仗便到了。耿夫人虽不识字,但心思灵活,明兰的话,她既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因怕抗旨连累了丈夫,一咬牙,便将儿女从后门送出,对天使只道‘去外地走亲戚了’,然后自己跟着入宫了。

——明兰摇头叹息,却也无可指责。

末了,那小厮还道:“耿夫人还说,请夫人看在相交一场的情分上给她做个证,若她有个好歹,叫耿大人讨她娘家四房的三舅姥爷的二姑娘做填房,旁的狐狸­精­不许找。”

明兰:……

相形之下,张沈两家的消息就振奋多了。

‘申辰之乱’时,张夫人正是被扣在宫里的倒霉人质之一,一朝被蛇咬,如今京中局势有异,她岂能无有警惕,甫听这旨意,张夫人当场生了疑虑。她也不咄咄质问,只仗着身份高贵,缠着两个天使不住绕话。

她的娘家夫家俱是顶尖的名门望族,打小起进宫便跟走亲戚似的,皇城里头的规矩套路远比明兰更为熟稔,没绕几句,那两个宣旨的便现出破绽。张夫人执掌英国公府数十年说一不二,当场发作,拿下来宣旨的一­干­人等。

小厮赶到时,张夫人正张罗着要将‘假传旨意的贼人’送交有司衙门法办,叫小厮向明兰转致谢意后,还顺带送来四个­精­悍的弓手。

“张夫人只说‘以备不测’,旁的便什么不肯说了。”那小厮疑惑,暗想莫不是要打仗了。

明兰愈发心慌,大约张夫人也察觉出什么,可无凭无据,并不好说;她继续问道:“那沈家呢?”

另一个小厮上前回道:“张夫人已给国舅府递了信,本来国舅夫人想带着儿女避去娘家,可听国舅夫人身边的妈妈说,邹姨娘和大哥儿姐儿不肯走,累得沈夫人只好也留下。小的去时,沈夫人已托病赶走了来宣旨的那帮人,正关门戒严府内呢。”

明兰点点头,转头道:“郝总管,就这几家回来了么?”

郝大成面露难­色­,拱手道:“回夫人,就这几家。”顿了顿,又道,“小的本想使人去打听,可今儿晌午时分,重阳门那处有人械斗了一场,如今刘大人已下令京城戒严了。”

明兰心头咯噔一下,郝大成见状,连忙又道:“夫人勿要忧心,小的自作主张,使人往亲家府去瞧了。三舅太太说府里一切都好,还说若是得便,叫亲家太爷下衙来瞧瞧夫人,唉……眼下怕亲家老爷没法来了。本来还想去忠勤伯府给大姨太太报个信的,可出门就碰上戒严,便走不成了。”

文官没事,武将家眷却……?怎么与上回情形迥异。

明兰眉头拧成一团,如何也想不通,只能再三吩咐郝总管加倍戒备门户,切不可轻忽失察,郝大成心知情形不妙,守卫­干­系重大,连声应下,随即下去办差。

正要回嘉禧居,忽听外头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孩惊呼之声,没等明兰发话,只见一个圆胖憨拙的女孩连滚带爬的进来,噗通扑到自己跟前。

明兰忍不住笑道:“傻丫头,一下午跑哪儿去了,累得绿枝给你看了半日炉子,仔细回去她拧你!”

小桃抬起头,慌张道:“夫人,不好啦!石二哥适才从外头回来,他说…说…”

“他说什么?”明兰脸­色­凝重。

小桃急急道:“刘刘,刘大人,他,他…被刺了…”

“什么……?!”明兰胸口急剧跳动。

“不过没刺中。”小桃咽下口水,补完。

明兰几乎要尖叫:“把话一口气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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