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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周四上午起得晏,醒来发现在下雨:一盆一盆倒下来。晦暗的天气正如我的心情。

一夜我睡睡醒醒,脑子里满是路华、樊明珠、俞震亚之间的三角关系。王掌珍说的全是真的吗?樊明珠又去找路华了。依路华的脾气,若非未忘情樊明珠,岂肯接受这件委托,管她樊明珠的未婚夫外面有多少女人。

如今我才明白,路华要我星期二别去上班,不是放假,而是怕我撞见樊明珠,她将很难堪吧?

我不懂爱情,我想。

完全超乎我想像之外。我不希冀轰轰烈烈、一昧牺牲、爱得你死我活的文艺小说式爱情,我欣赏姨丈、姨妈二人之间平实、互谅、彼此信任的爱,不激烈却绵长不衰。呵,邱杰夫,我突然好想你!

我很懒的,甚至不喜欢伤脑筋的爱情。

也许天­性­如此,也许我未成熟,也许……有许许多多的“也许”,也无法使我更沮丧一点。姨妈出去购物,我拥着抱枕,瞪着茶几上报纸影剧版的消息。上头刊载“兰小春”预定下月开镜,还有一幅兰芝的彩­色­照,正是我所羡慕的成熟艳丽型,一出现就吸引住男人的目光,我想,这种人正合乎你争我夺式的恋情……电话铃声不识时务的响起,破坏我正在享受恶劣的情绪。

“喂?”

“爱丽丝!”路华开口就吼。“你不来上班,在搞啥飞机?”

我望窗外,太阳高照,雨不见了。

完了,没借口,怎办?

“现在几点,老板?”我问,眼睛则盯着挂钱。

“一点四十五。你家的钟表全停摆啦?”他说。“你到底为什么不来上班?要请假也该事先报备。”

我咕哝。“你就会对我凶!”

“什么?”他口气不善,“有什么不满就大声说!”

我吸气,一口吐出:“我不要再去上班了啦!”

不管啦,不管啦,就任­性­这一次。

“为什么?”他只是问,不附带任何情绪反应。

“那里全是男生,好别扭。”我说出第一个理由。

“我把你安Сhā在我办公室里,不与他们混在一起,不是吗?”

你不是男生?

“还有陆星座……”

“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他不会再烦你,其实他只是好玩罢啦!”他快速往下说:“没有其他理由了吧,快赶过来,要是两点十分以前没见到人,今天薪水我全扣下了。”碰的挂了电话,太不和善。

我瞪着话筒。最要紧的理由还没说哩!

我真笨!又胆小!怎不一口气问出真相?

(关我什么事?)我征住。对啊,他跟樊明珠纯属生意上的合作或旧情复燃,全不关我的事,我何必难受这么久呢?

我这个“媒人”过分热中,如今正式请辞。管他今年结婚也好,做一个老光棍也好,我切不可忘了自己的人生大目标。

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唉,自从遇上樊明珠、路华这对宝货,我差点忘记自己的生活准则呢!

我快速做了一点准备,然后飞骑赶往伯爵金星大厦,停妥车,冲,再冲,任何人叫我全视作未闻,跳着楼梯奔上三楼。一个右转弯,再奔十步,紧急煞车,喘口气,装作气定神闲的走进去。二点九分五十九秒。

老板不在。

陆星座把一串金钥匙递到我手上,说:“昨天的份,辛苦你了。”

“我就知道,”我怒气上升,虽努力掩饰,依然不够老道。“他急急忙忙叫我来,一定没有好事。”

他比个手势。优雅的一挥,想挥走一只苍蝇似的。

“路华是信任你,才敢把钥匙交给你。他很少这么信任一个人哦。”

“鬼才相信!”心里补一句:他就看准我好欺负罢啦!

陆星座拍拍我的头。我诧异的看着他。

“你不太了解大人的感情哩,爱丽丝。”

“什么意思?我就是大人啊!”

他耸耸肩膀,把钥匙放下,自去工作。

我坐在白漆餐桌边。面前一只空的玻璃杯。可怜,路家的冰箱里藏的全是速成品,易开罐啤酒、饮料、罐头,全是开了即可食用;橱柜中摆了几种碗面、汤包,开水一冲,简单方便。这就是单身贵族(贫民)?

我看是他特别,同样有两只手,未娶妻之前不能试着学做家事?信介哥便能­干­啦,绝不是只会烧开水的白痴。

洗好杯子,归回原位,我在客厅电话旁找到纸笔,记下:地板用清洁剂、浴厕用魔术灵、玻璃魔术灵、香皂……,他回来看见就会记得买。

(我变成了什么?他的专职女佣?)类似我这种草包,也快绝种于现代社会了吧?新生代作家描述的现代女­性­不都是有主见,不天真的吗?而我,却背道而驰,凡凡每每骂我没出息,我总是无言以对,因为事实罢在眼前。我张丽丝厉害不起来哪!

我这是势时务者为俊杰,我安慰自己。

锁上门,回到办公室,路华刚回来,我交还钥匙,桌前已堆了几份该记录的卷宗,我翻了翻,没有俞震亚一案。

忙到五点,我转动脖子,拿眼瞄路华,不知他会不会要我加班,补足时间。我提过,他是­精­明人哪!

路华似在冥思,根本没看我。

自知道他与樊明珠又在一起。我觉得很难开口跟他说话,几次要叫他,又算了,挣扎了几分钟,心一横,开始收拾东西。

“爱丽丝!”

我心跳。“什么事?”

“口腔内有一处发炎溃烂,要如何止痛?”

“多久的事?”

“今天。”路华说。

“含米酒,不要吞下,直到酒味没了才吐掉,多含几次,不仅止痛,而且快好,要不然少说要痛一星期。”

“没米酒,别的酒行吗?”

“没试过,不知道。米酒是煮菜常用之物,买一瓶吧!”

“你不会以为我会煮菜吧?”他盯住我。

我摇头。“看你的厨房就知道了。”

“对,一到吃饭时间我就没劲儿。”他沮丧的垂下头。

我冲口而出:“把樊明珠抢回来不就得了。”立即懊悔,拿了皮包,再见也不说,快步走出总侦查室,可以感觉到路华的目光死盯着我的背影,如芒在背!

一路倒楣下去,在楼梯间差点和人撞上,经过管理员室,郝瑶菁突然叫住我。自从我在征信社上班后,她便不理我了。

“张丽丝!”连称呼都改了。她拉着一人的手走出来,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轻女孩。

她说:“给你介绍牙科里的能­干­助手,熊妤小姐。”

熊妤高了我一、两吋,健康的肤­色­,头发剪得出凡凡更短,像是小男生,又像野丫头。

一件背心型的T恤勾勒出奥黛丽赫本式的身材。

郝小姐浓妆的脸蛋没有面对我。我只瞧见侧脸。

“阿妤,也许你们可以做个朋友,同样曾在同一家牙科工作过,也算是同事!”郝小姐是真心的?

“­干­嘛!又没共事过,何必攀亲带戚。”熊妤为何敌视我?“我早慕名‘爱丽丝’的大名,沈大夫、吴大夫、田大夫,甚至朱院长都夸你好,煮的菜一级­棒­。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她怎么这样不客气。家教有问题?

我迳自走开,远离这些人。

在停车场,熊妤追上来,说:“喂,你有没有男朋友?”

“做什么?”

“问你就说吧!”

“你应该客气一点的,或许我会回答你。”

“喝,长得虽不美,却很有狐狸­精­的手段,娇娇弱弱的,专门迷惑男人。”

我想生气,却不知怎的笑了起来。

“如果我有狐狸­精­的本事就好了,可惜我没有,男朋友才一个,其他的男生全把我看成未成熟的小妹妹。”

狐狸­精­岂是容易当的?可需有先天的好本钱!

“真的?”熊妤Сhā着腰,颇为凶悍的说:“我天生好管闲事,听林大夫说沈大夫因为喜欢吃你煮的菜,所以不肯跟她结婚,我就很生气,林大夫是好女人哩!”

“这关我什么事阿?你叫林大夫好好研究烹饪吧,不要在背后造谣。”我生气的看着她。“而你要打抱不平之前,最好先委托我们征信社查明真相,免得冤枉好人。”

这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尤以我在伯爵金星大厦见识的比我过去二十年儿的多。今天又多了一个:熊妤。

“咦!你生什么气啊?我话还没说完。”她还没有退缩的意思。“还有,你别破坏郝小姐的好事,她不小了,应该结婚。”

“郝小姐?她跟谁的好事?七楼的出版社老板?六楼的书法家?五楼的道馆主人?三楼的路先生?还是二楼的律师、一楼的朱院长?”我恼极了,为什么要造我的谣?“你是女蝙蝠侠吗?真受不了!”

熊好还很没神经的说:(完全不理别人的喜怒?)“你生气的时候倒比不生气的样子好看。”

我咕哝:“神经有毛病?”

深恐她继续纠缠,又要说出我破坏另一个女人的好事,我不愿受气,发动机车,急急冲出去。事后我回想,真是太冲了,而且又犯下自路华警告我后不曾再犯的毛病,自恃左右车离得远,闯红灯!

其实我根本还没闯过马路,祸事就发生。我没有在白线前停下,红绿灯旁的屋子突然拐出一辆大型机车,结果来不及煞车,虽然及时避开没有迎面撞上,却因U形弩转得太漂亮,撞上安全岛,尖叫声中,车子摔倒,本能地我以右手撑地面……,后果怎样还不清楚,一瞬间脑里一片空白,倒在地上不知怎么办,直到我想着要起来,右腕剧痛,眼泪险些滚了下来。

难忘的却是一位正义使者的出现。

他经过那里,不仅扶起我,当那位差点和我撞上的野蛮年轻人向我破口骂三字经时,他代我应付过去,吓跑野蛮人,然后对我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小姐。”

我伸出痛死了的右手(我真容易信赖人),他粗短的手指轻捏数下,说:“扭伤了,不过幸好没骨折,不大要紧。”

“你怎么知道?”我好想哭一哭,看能不能把痛哭走。

“我不会看错。”

他没有解释,反而带我到一家国术馆看伤,接骨师在为我治疗时,他代我打电话到大哥公司。

“我和令兄说好了,他立刻来接你。”

“谢谢!请问大名?”

“小姐不用客气。我叫唐冬远,有个比你大几岁的厉害女儿,专管老爸爸,难得今天有机会让我管事,真不错!”

他不断说笑,解除我的紧张,真是位好好先生,儒雅绅士。

“小姐,下次不可再板红灯哦!”他笑着说:“若是小女我倒可放心,她是不会吃亏的,小混混也拿她没撤的,换了你大概就危险了,像刚才那个,你便无法应付了。”

他和和气气的劝我,令我感到无比的惭愧。因为他不疾不徐、不发火,更使我领悟自己多么冲动、鲁莽。

今天一堆倒楣事,碰上唐冬远先生的幸运却足以补过。

大哥来得很快,开着小轿车。少不了一面检视我包着纱布的手腕一面教训我不小心,然后向唐先生道谢。

“你们兄妹不同姓?”唐先生抱歉。“对不起,我太好奇了。”

“我们是表兄妹,姨表。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哥说。

“哥,机车怎么办?”

“先锁好,等下我再来骑回去。”

大哥接了唐先生的名片,再一次道谢,催我上车,驶走。

我捧着受伤的手,安静着。

“爱丽丝!”

来了。我小心应着。

“你和唐先生素昧平生,就让他骑着你的车,载你去看医生,你是大胆还是迷糊?”他好奇的问。

我略微犹豫。

“当时我很痛,又不知怎么办,我从没遇过这种事嘛。他那么好心的伸出援手,还帮我赶走差点和我撞上的那个人,不会是坏人的。”

“万一他拐你去卖呢?”

他在说笑吧?

“不要把人说得那么坏,而且我这么大啦,能卖谁?”

“我在提醒你下次不要太信任陌生人,你没吃过苦,也该看过报导,现在坏人很多,当然我不是指唐先生,可是你不要太容易相信不熟识的人,吓死老哥。”

“好啦!”

我拿起放在音响上的名片,前、背面均印了好多字。“唐冬远”、“唐氏道馆、健身房”、“台中市狮子会会员”、“大安机构总监事”,哇,真不简单的人,还有二个住址哩,一个是健身中心的地点,“台中市大雅路xx号伯爵金星大厦五楼。”

我意外,非常意外。

原来帮助我的好好先生是凡凡所崇拜之唐路兰的父亲。哇,我要告诉凡凡,她一定羡慕死了我的好运。

“发现了什么?看那么久。”哥问。

我毫不隐瞒,大哥并没有惊喜的表情,只说:“有教防身术吗?你去学好了。”

“我最讨厌运动了。”我嫌恶的说,急着改变话题。“哥,这辆车是谁的?”

“掌珍的爸爸买给她的,中古车,但­性­能还很好。这二天她上下班时间较固定,我接送很方便。”

“你真体贴。”我有点酸。“今天不必接吗?”

“六点。”

“等一下你怎么牵我的车回去?”

“很简单。我开车去你们大厦停车场,把钥匙交给掌珍,我再骑你的机车回去。”

我心绪飞转。

“大哥,你要上楼就顺便帮我向老板说一声,我右手受伤,不能拿笔,问他放我几天假好不好?”

“为什么不自己说?”

“你不肯帮我?”我心在下沉。

“我没说不肯帮,只问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男人跟男人比较好说话嘛!”

“好吧!”他接着又说出让我心惊­肉­跳的话。“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会到征信社上班,你不像有推理脑筋的人。”

我誓死不说出那件丢人的“义举”。

“文书工作不需要推理。”我碎道。

“看样子你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大哥明察秋毫,我为之丧胆,封紧嘴巴,不再透露一个字。

车驶至家门口,大哥倒车。

“你跟妈说我待会再回来。”

“吃不吃晚饭?”

“不了。”

蓝­色­小轿车飞驰而去。快六点了。

快乐或恐怖的事,通常必须复述多次。跟大哥说一次,回家姨妈又问一次,姨丈下班再一次,而且姨丈向来不信任国术馆的接骨师,全家出动到外科挂急诊,折腾到九点多,我倦极啦,捡了一个好梦。

次日,心满意足的醒来。睡得饱饱的,佣懒的赖在床上,什么都不想,享受与世无争的宁馨。脑袋空空也是一种幸福。

下了地,现实的不方便如影随形。梳洗、换衣服比平时多化一倍的时间。吃早餐时,姨妈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的信?”我问,信封上一片空白,无字。

“你老板送来的慰问金。”

姨妈帮我把钱抽出来,三张簇新的千元大钞。

我睁大了眼。

“这么多?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我去叫你,你睡着了。”

“太多了,不要啦!”

“我也这么说,但路先生声明是医药费,让你去照张x光片,以防万一。他很欣赏你的字,怕你的手坏了……”

见鬼啦,他有一次还批评我的字像蚂蚁在爬,命令我放大。

姨妈说:“他一番好意,你收下好了。”

“收了不要紧?”

“老板慰问员工,也是人之常情。”

姨妈这么说,我才感到上丝暖意。他重视我的工作能力不是?

“姨妈,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你姨丈跟他聊了一会,很投机的样子,不过那时候我忙着洗衣服,也没去听。后来克坚跟我说,他约了路先生礼拜六来吃晚饭……”

噗,一口牛­奶­差点打我口中喷出来。

“明天晚上?他答应了没有?”

“你姨丈亲口邀请,他当然答应啰!”姨妈对丈夫之有信心,数十年如一日。

我的情绪陡地往下滑。请客不比家常便饭,不仅时间拖长,而且三杯酒下肚,男人们开始口若悬河,万一,路华把我做过的“好事”抖出来,那我……

“爱丽丝,”姨妈还问我:“路先生有什么不吃的吗?”

“我怎么知道,他又没告诉我。”

“那你去打听一下。”

“怎么打听?”

“打电话问公司的人啊!”

“有必要吗?随便做几样,总不会样样都不吃。”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老板不比亲戚朋友,我们是不要紧,可是你呢?”

我怎么啦?路华将因吃一顿好吃的便善待我?不可能的。不过我向来听话,还是打了电话,在姨丈书房里。

“喂,奇峰征信杜,你找那位?”

好运!是路华先拿起话筒。

“路先生,是我。”我心跳得好快。

“哦,爱丽丝,你的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扭伤而已,很快好的。”

“你是怎么出车祸的,又闯红灯是不是?”他真会猜。

“我……没有,也没跟人相撞,不算车祸。”

他嘀咕:“我怀疑!”

“什么?你曾经说过……就是昨天吧,你自己说有不满要大声说出来,不要嘀嘀咕咕的。”我跟谁借的胆?

“很好,我喜欢你的坦白,再说你的口气柔和,不咄咄逼人,教人容易接受。唉,愈扯愈远了,你有什么事吗?这是你头一次打电话找我吧,你无事不登三贺殿的。”

“对,姨妈要我谢谢你的好意。”

“不客气。爱丽丝,说出主题吧!”他真厉害!

“明晚你来我家晚餐是不是?”

“你家人的好意,你不喜欢?”

唉,由不得我作主,何论喜恶?

“没有,这是姨丈的事,而将由姨妈下厨,她要我问你有那样菜不吃的吗?比如宗教因素或其他……”

“通通没有。”

“有特别喜欢的吗?”

他沉默一下。

“一时之间想不起来。随便做做就行了,不用太麻烦,反正我已领教过你的手艺,相信你姨妈也差不到那儿去。”

“嘻,你会吓一跳,我姨妈才了不起呢!”

“名师出高徒。”

我哈哈笑。他也真会捧人。

“还有事吗?”他问。

我迟疑。

“可不可以……约法三章?”

路华轻哼一声。

“说上正题了。说吧,你在担心什么?”

“你不可以向我家人提我的事哦!”我请求。

“那件事可提,那件事不可提,你说明白。”

“你和樊小姐的事不可提,要不然咱们交易取消,我也不帮你打扫家里了。”

“原来你担心这个,放心,”他­奸­笑。“我还没有那么卑鄙,何况说出来对我没有好处。”

“你必须说话算话,不能骗人。”我叮咛。

他口气一变。“我给你的印象这么坏吗?”

“没办法,你总是占上风,现在又是我老板了。”

“我要挂电话了,再见!”他的口气好怪。

我援缓放下话筒,一颗心也落实些。接下来打给凡凡,程春野刁难着不肯叫人,彷彿怀疑我和凡凡将共谋盗走他的设计图,很不客气的说:“我不欢迎不相­干­的人主动打电话来。”

“程先生,我只要跟凡凡讲几句话就好,请她来我家吃饭也不行吗?你不太讲理哦!”

我好脾气的说。

“你是服装界的人吗?如果不是的话,就少来打扰她,她需要有用的朋友,能够帮助她的朋友,你行吗?”

我兴起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失落感。他­干­嘛这样瞧不起人?我好歹兼了二份差事,就因为都不是重要的工作,他使认定我不配和他的学生交好?

才挂了电话,走出书房,凡凡就出现在我面前,我笨笨的说:“你怎么来了?”

“昨天遇见你大哥.他跟我说你受伤了,正好给我一个借口溜班啊。”她又提一袋零食来,推着我往房里钻。“从事自由业有个好处,就是时间自由些。”

我不急着吃零食,先把方才程先生的话复述出来,凡凡冲着我鬼叫:“你知道他是那种人,不要理他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那样说?”

“还不是工作、爱情两不得意,”凡凡很快的说。“上次他卖几张设计给一家成衣厂,结果衣服做出来销路不好,给他的打击不小,他一直盼望打响知名度,好早日拥有自己的公司,像香奈儿之类的。”

“我在杂志上看过香奈儿的服装,很简单大方的。”

“对对对,”凡凡猛嚼夹心饼。“可是一个还没打响名号的设计师必须先使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才容易在消费者心坎上印上‘程春野’三个字。”

“可是,凡凡,奇装异服很难引起共呜耶。”

“只要造成流行,就不是奇装异服。”

“追求流行已经落伍了。如今是讲究个人风格的时代,你没看杂志在写吗?”我一口一片巧克力,­干­脆俐落。

她哼哼。

“我没你优闲。”

“这种巧克力薄片真好吃!”我同意她的看法。

“说说你受伤的事。”

我很乐意,也不隐瞒丝毫,说到“正义使者”出现的时候,凡凡不信的问:“蝙蝠侠吗?”等我说出是唐冬远时,她不响了。

“怎么样?”我得意的说:“他很­棒­吧!”

凡凡竟然没有钦佩的样子。

“有钱又有闲的人,当然可以见义勇为。”

“你到底怎么了麻,凡凡。”

“嫉妒有钱人,我现在很嫉妒有钱人。”她重复着说。

“为什么?”

“程先生的爸爸发出最后通牒,在程先生三十五岁之前如果没闯下名号,不能自立的话,他也不再支助儿子,甚至不分财产给程先生,因为这些年来程先生向家里要了很多钱,其他兄弟早已在不满他乱花钱了。”

我计算着,房租、生活费、设计所需费用、薪水……,一笔天文数字!

“也难怪。”我说。

“你根本不了解程先生的痛苦,”她对着我发泄。“他一直那么努力,只是他太前进了,那些厂商都不能了解他的前卫作品,不肯长期支助,他真是太可怜了,众叛亲离,如今只剩下我支持他了。”

我目瞪口呆。凡凡在瞬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刚才叫我别理程春野发神经的话,如今自己却说起这种话来。

“对不起,爱丽丝,”她抱歉。“这些天我陪程先生不断接触厂商,饱尝碰壁的滋味,心里就好气那些有钱人,为什么不试一试?为什么不尝试就否认程先生的才能?如果我有千万财产,我就不用这么烦恼了。”

“你烦恼?”我天真的说:“为什么?你只是跟着他学,以前不是说过学不到什么吗?何不乘机改行?”

她双眼冒火的瞪着我。

“你当我简凡凡是那种人?在程先生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离开他,他将心灰意冷,就此断送设计天才也说不定,我要留下来帮他度过难关。”

“没薪水也不在乎?”

“不在乎。”她义无反顾我简直不敢相倍我听到的,她真是简凡凡,不是狐仙变出来骗我的?

“凡凡,”我好佩服。“我真没想到你追求女权的另一面是如此讲义气,而且是对一个神经质的大男人。”

她叹气。

“相处久了,觉得他可怜,一个得不到赏识的天才。”

“从前你不喜欢他呢!”

“是啊,是啊,人总会改变的。”

“没想到你也会多愁善感,真不像新女­性­。”

她挥手。“女强人这名辞也落伍了啦!”

我微笑。“你一向嚷嚷做人要讲究实际,结果事到临头,自己却乱了。老说要离开程先生,现在反而护着他。凡凡,你没有发现自己很矛盾吗?”

她撇撇嘴。

“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不会有矛盾的时候。”她是在说我吗?“人本来就是感情的动物嘛,感情是复杂的,喜、恶端在一念之问,就像今天我得罪你,你很讨厌我,过了明天,你想到我的好处,还会恨我吗?”

我拍手。

“好­棒­的演讲!”

“爱丽丝!”她笑骂。“你老是长不大的样子。”

“少胡说,我有二份工作哦!”

“哼,你没看小说写的:一个人不曾经历大悲、大喜、大难,是不足以成为一个成熟的人。现在,我看尽商人丑陋的一面,明白人世间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我帮程先生的同时,也将令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人。”

我傻了眼。

“人生在世真的要经过那么多苦难吗?”

“想成为大人物,我必须这样。”她笃定的说。

“我周围没有大人物,我不知道。”

“唉,我不跟你对牛弹琴了。”她真不客气。“我今天是来问问你以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

“有一次你跟我说,你大伯在开成衣厂,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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