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食也是颇为奇怪,于是便顺着秦珺楚的意思,往前行了五步,道:“秦小姐,小生已经上了五个台阶。”
秦珺楚在楼上道:“苏公子有没有看到那楼梯旁边?那里有三块墨,请苏公子依照自己兴趣,选一块吧!”
苏寒食一怔,果然看到楼梯便悬着的小几,上面摆着三块墨锭,一块是鸠砚式墨,苏寒食看得清楚,这应该是本朝名家方林宗所制,而旁边的另外一块,应该是邵琮林所制成的杨梅式墨,喜好书画之人大多都有品赏墨和砚的嗜好,方林宗和邵琮林都是自己制成的名墨,极为可贵。还有第三块,苏寒食伸手摸了一下,墨坚如玉,手感熟悉之极,苏寒食立时便明白,这一定是李廷圭墨,李廷圭是南唐时的制墨名家,传闻南唐后主李煜便是喜欢他做的墨,南唐和宋朝时候,这种墨相对普遍,但是到明朝的时候,就已经是贵如珍宝了,当年苏行波藏着一块李廷圭墨,极是珍惜,只是藏着,舍不得用,后来被苏寒食和王铭艺师兄弟两个在练字时用掉了一半,苏行波心疼得好几天没能用饭。
苏寒食不由在心中赞叹了一声:“果然是豪门,这般贵重的墨锭,随手便拿出了三块!”
苏寒食叹了口气,回忆起当年师父看见他们用李廷圭墨练字时的表情,顿时心中一阵温馨,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块李廷圭墨,对楼上道:“秦小姐,小生已经选好。”
秦珺楚应声道:“第一块和第三块都是本朝名家所制,都极是精美,虽然名贵,但并非小女子所钟爱,只有中间那块古朴的李廷圭墨,小女子比较喜欢,苏公子若是选了这一块,便请再上前五步。”
她的意思显然便是,只有选择这一个,才算是又过了一关。
连着两个问题,都是三取其一的概率,没有任何提示,也没有任何技巧可以凭依,苏寒食居然连过两关,众人相互对视,在心中诅咒他在下一个问题时选错答案,而秦嵛德斜着眼看了看他们的表情,心中一阵好气。
苏寒食又上前走了五个台阶,心中道:“这第一个问题是关于笔,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墨,只怕这第三个问题便是关于纸了,难不成是这位秦家小姐,将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都摆上三种来,要我各选其一吗?”
果然,苏寒食再上五个台阶之后,便见到一旁还是有个小竹几,放着三张不同的纸,一张宣纸,一张宣德纸,还有一张松江潭笺。
苏寒食心中微动,转头望去,正好看到秦嵛德满脸期望,而几位客人的表情都是不一而同,显然心境与秦嵛德相反,不由心中也微微有些紧张,担心自己在此处失足,难以决定选那个才是,突然想到:“你为何紧张?你为何这般犹豫?你对这一次荒诞的招亲看得很重?”
恍然间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终是抱了一颗得失之心,生怕不能与秦珺楚结缘,不由愈加紧张,运起自己修习的内功,方才稳定了些,心中自嘲道:“紧张什么,若是无缘,再紧张又有何用?”他渐渐明白过来,虽然他对这位秦珺楚小姐惊为天人,这次是依着她的意思,看看他们是否有缘,他想的也只是自己配不配得上她,但是这何尝不是他的选择?
他也应该看看她的喜好,是否与自己心有灵犀!
秦嵛德剑苏寒食久久没有选择,不由为他着急,便在这时苏寒食轻松地笑了一笑,拿了那张普通的宣纸,对着楼上道:“秦小姐,小生已经选好,敢问秦小姐喜欢的,是哪一种纸?”
秦珺楚道:“公子若是选了宣纸,便请再上五个台阶吧!”
苏寒食心中猛然跳了一下,回头望去,秦嵛德面露喜色,端起桌上的一盏茶,猛地喝了一口,而米罗、吴喻墨和徐沛东等人都是面色古怪,其实他们都有些怀疑苏寒食是不是已经得到了秦珺楚的指示,否则这一连三关,都没有半点坎坷就一路跨过,也太过蹊跷了吧?。
苏寒食也是面色古怪,不知是喜是忧,只是依照秦珺楚吩咐,又上了五个台阶,不出预料地看到了一个竹几上,摆着的三个砚台。
这三个砚台之中,有两台是端砚,还有一台是洮河砚,苏寒食略一思虑,便选了一台青黑色的端砚,这台砚温润如玉,扣之无声,绝对能够做到缩墨不腐,而且符合他自己的审美习惯,问楼上秦珺楚道:“秦小姐,小生已经选好。”
秦珺楚道:“敢问公子选的,是不是那台青黑色鸲鹆眼的端砚?”
苏寒食回答道:“秦小姐所料不错,正是这一台。”
楼上没有声音,苏寒食刚想询问,便听见秦珺楚的声音道:“这楼上是小女子的居处,苏公子既然选中了那台青黑色鸲鹆眼的端砚,便请上楼,好让小女子一睹尊颜。”
楼下众人有好几个都是端着茶盏的,这时候那些杯杯盏盏一个个咣当当响动,可见这些人都对这个结果措手不及,女儿家的闺房,向来都是不许一般男子进入的,现在秦珺楚邀请苏寒食上楼,所表露的意思已然不言而喻。
而苏寒食也感到颇为意外,心中不由问自己:“这样,便算是合缘吗?”
其实这时候苏寒食距离楼上,也仅仅只有几个台阶,当下便拿着他选中的笔墨纸砚上楼去,揭开门帘上了楼阁,正四处环视,想要看看秦珺楚,却只见到门后是又是几面屏风,隐约可以看到屏风后面有个窈窕人影,那个丫鬟茹儿端着笔洗过来道:“苏公子,小姐出的四个题目,居然全被你选对了,想必你的书法和绘画的造诣,一定很高吧?”
苏寒食道:“不敢,小生只是能写几个字,谈不上什么造诣的,对于绘画,便更是一窍不通了。”
秦珺楚在那屏风后面道:“公子不必过谦,正好这楼上有一块墙壁还没有装饰,能不能请公子为这陋室题一幅字?”
苏寒食不敢推脱,便答应了秦珺楚,这座被秦家人称作翠微楼的小楼别具风雅,而秦珺楚的香闺更是文气十足,除了浓郁的香料味之外,苏寒食还能够闻到他熟悉的墨香。
只看这闺房的布置格局,便知道秦珺楚是个十足的才女了,苏寒食不敢有半点怠慢,心中考虑应题字要写什么。
茹儿将苏寒食选的笔在笔洗之中摆开,而后拿过那只苏寒食选中的墨锭,准备就此用砚台研墨,苏寒食吓了一跳,急忙挡住她道:“就用这个墨?这个……”
苏寒食毕竟出自寒门,自小生活便不富足,这种李廷圭墨他便是喜爱到极处,也未必舍得用的,那只茹儿倒是大气得紧,随手便要研磨,被苏寒食挡住还讶异道:“怎么了,苏公子?”
倒是秦珺楚似乎明白些苏寒食的想法,解释道:“公子不用客气,这墨再名贵,终还是要用的,再者公子第一次为珺楚题字,笔墨纸砚当然都要用最好的。”
苏寒食答应道:“秦小姐说的是,倒是小生见识浅薄了……”
茹儿冲他一笑,刚想研墨,却再次被苏寒食挡住,苏寒食解释道:“茹儿姑娘,小生向来习惯与自己研磨的,也好把握墨的浓度。”茹儿点了点头,将墨锭交给苏寒食。
研墨是苏寒食自小便养成的习惯,他和王铭艺师兄弟自小修习“松滋功”,这是他们师父传授他们的内功心法,文人们将文房四宝又称作文房四侯,给笔墨纸砚封侯加爵,其中墨的爵位便是“松滋侯”,“松滋功”便是从书法用墨的法度中领悟而来的内功心法。
墨在砚中化开,一点如漆,当真是苏寒食所见过最好的墨了,他心中微微有些激动,蘸墨提笔,凝墨于笔尖,生花于纸上,过许久,一幅字在纸上赫然显现,字体略成开张之势,雄浑厚重,让人感觉这些字并非一张薄薄白纸便可承受。
苏寒食写的是一句羯语:“书道丹青,风水归藏;黑字白纸,匿作阴阳。”
这一句说的是中国的书画艺术,都蕴藏着风水气脉,博大精深,而像书法之中的白纸黑字,便是阴阳对比的表现。
这幅字是苏寒食最为拿手的字,因为自他刚刚懂事,开始学书起,师父便写了这幅字挂在书房,苏寒食每天过目,时常临摹,十多年下来,这几个字的笔韵气势,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苏寒食提款并印上印章,又细细看了一遍,*放心,转过身来,顿时怔住。
那个先前隐约可见的身影正倚在屏风旁边,冰肌藏玉骨,罗裳显窈窕,手臂怀抱着一只卷轴,只是杏眼微红,一张粉面上,竟然挂满泪珠。
令人震撼心颤的泪珠!
或许是梨花带露的妩媚,或许是出水芙蓉的清雅,苏寒食只感觉自己的心被这样一种微妙的情感击中,微微为她感到心疼。
苏寒食一时慌张道:“秦小姐这是……是小生唐突了……”
秦珺楚摇了摇头,拿过锦帕轻轻拭去粉泪,对苏寒食道:“是我一时伤感,忍不住落泪,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苏寒食不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她为何而落泪,顿时手足无措,秦珺楚道:“既然亲事已定,公子……苏郎便直接称呼我为珺楚吧,奴家今日身体不适,想要早些歇息……”
苏寒食脑中稀里糊涂,秦珺楚为何会看着一幅字落泪?既然称呼自己为‘苏郎’,却又不问为何不关心自己家世?若是就此结定姻缘,难道就没想过要交谈,增进相互了解?
苏寒食虽然还有许多疑惑想问,但是秦珺楚的话已经类似于逐客令,苏寒食只得先行告辞,回首方才发生的事,宛然便是黄粱一梦,就在一天前还在大江花船上逃得一命,今天就已经是洞房花烛夜在即了,回想起来,当真是恍如隔世。
等苏寒食下楼来,秦嵛德已经“贤婿”、“贤婿”地满口称呼了,然后雷厉风行地拟定了六天之后的婚期,同时邀请好友,发布喜帖,到这个时候,才问到苏寒食的家世,苏寒食只是说有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弟,现在暂且不知下落。
在黄州,秦家小姐要嫁人,绝对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转眼便已经遍处传开,所有人都想见见闻名已久的秦家才女,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物能够抱得美人归。但更加令苏寒食吃惊的是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的震动,按说秦家小姐虽然芳名远播,但也未必能够震动江湖,而苏寒食自己只是个未出道的年轻人,更不可能有如此大的能量。
联想起秦嵛德见到自己时那么着急想要定下亲事,而另外几位大家族的人物,却是百般阻挠,如今江湖之上又是这么大动静,苏寒食便明白过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婚姻,只怕没那么简单。
苏寒食有心想要询问,但是秦嵛德正操办婚礼,甚是繁忙,没有时间跟他解释,而凡是办喜事,新郎和新娘在婚前是不能相见的,所以苏寒食也没有办法去问秦珺楚,倒是秦府从管家到婢女,都已经和这位新姑爷熟悉了,他们当奴婢的,很少见过这么温和可亲的主子。
苏寒食也曾去过那家无福客栈,但却没有寻到王铭艺踪迹,却听那掌柜说,王铭艺已经来过一次,不过后来听到秦家小姐的喜事,便匆匆离开了,苏寒食虽然没有寻到师弟,但也已经知道他安然脱身,不用自己为他提心吊胆了。
如此眨眼之间,苏寒食还没有充分准备,关乎终身幸福的婚姻,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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