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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飒然成衰蓬

方诸的目光却不曾落在鲛人身上。那抱着鲛人的少年,肌肤被海水浸得惨白,如一抹幽魂。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

她的瞳仁里有面镜子,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了她的灵魂。他熟悉那样的眼神——十四年来,每日梳洗时,都能在镜子里见到。

“怎样,波南那揭大人。”帝旭年轻悦耳的声音带有三分戏谑。

波南那揭叩首道:“陛下!请您恩准,将海神送回大海吧!海中没有了海神,便要蛟龙出没、恶浪横起……”他说不下去,泪流满面,只有顿首不止。

索兰亦抬头急切道:“吾国大半国民依海为生,没有海神庇护,景况不堪设想。恳请陛下念在两国有婚姻之好,恩准此请。”

吐火鲁使臣更缄口无语,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周身颤抖。

帝旭斜倚几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后,一双飞扬的凤目中稍稍绽出冷厉的光。“除非你们与朕在此结盟,以海神之名誓约,只要莺歌海与降南海一日不枯,你们与你们所有的子孙后裔便永不会派军侵入吾国。”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褚史·本纪·帝旭》

“王,那颗星忽然变亮了。”牵马的金发男孩忽然指向天边。

容貌挺秀的年轻男子在马上扬起头看向东南方天空。“啊。那是紫微,中原帝王的命星。”他微笑着,眼瞳乌中含金,下巴胡髭薄薄钢青,长发束于脑后,卷曲浓黑犹如冥河的波浪。

“那会怎么样?他会打到咱们鹄库来么?”男孩转动澄碧的眼珠,叼着草叶问道。

“不会。”夺罕棱角分明的­唇­边勾起一个冷淡的笑。“那并不是变亮——那恐怕是它最后的爆发。”

紫微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红,隐隐搏动,如一颗心脏。

月过中天。海市抱着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黑发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体。

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着锦被,­祼­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匀净。海市拿过衣袍披上,无声爬行过去,单手握住领襟,俯身看着他的脸。

这个人的脸,线条骄傲。即使双目紧闭,眼梢依然扬起,说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试探着将双手笼住他的脖子,却始终没有收紧。倘若她在这张脸上划过一刀,伤痕只会出现在另一个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这个人,那另一个男子必先死于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亲吻这个人,那另一个人,却永远毫无所觉。

帝旭睁开了眼,眼神明澈如坚冰。

“知道这十四年来,朕都在这张床上想着什么?”

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颈间的双手并未放开,反而加了一点力量。

“十四年来,朕朝思暮想,不过就是一个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莹剔透犹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边没有灯,朕便无法入眠。即便睡着了,只要有人靠近身边一尺,朕便会惊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间,是在地狱里,待到八年过去,朕已经,不是人了。”

“万民都在地狱,不独你一人。”海市沉声答道。

“庶民可以抛下田产逃进深山、可以抱着敌人的双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远在注辇,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来,“朕那年十七岁,空有一身武艺满腹韬略,却一个人都不曾杀过。父皇猝死,叛军压城,朕也畏惧啊。鉴明依约领兵前来助我突围,可是、他那年也才十三岁。”帝旭平静地躺着,每说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动。

“朕得负担这一切。人民与兵士的生死温饱、征战的胜负,内讧与背叛、各路勤王将领的拥兵自重、要挟。朕不能恐惧、不能失败、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战乱的年头,人间就是修罗场。那八年中,朕时常在想——”帝旭的眼里,逐渐浮现一贯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剑都铸为犁铧、兵书都化为粪肥,会不会从此便太平些?——不行。人天生便会争执仇杀,不过是因为杀的人多了,才讲究起技法与效率,终于有了兵书与刀剑。怎么办?”帝旭仰视着海市美丽的面孔。

“不如,除去那些经略出众的将领。”海市颤抖着­唇­,声音微弱。

“所谓名将,不过是出众的杀人越货头目。没有了他们,民间只剩下农夫的田塍之争,锄头与板凳的殴斗。不好么?”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海市低声道:“你疯了。”

“天下敢这样想的人凡数百万,也只有你一个敢这么说。”帝旭笑意更浓,容貌在金城宫昼夜不熄的灯火下有着邪恶的英俊。“朕想活的时候,多少人要朕的命。如今朕想死,却没有人肯杀朕,即便向他们下了杀手,都无法将他们逼上反路。自古没有宦官能做得成皇帝,鉴明于是做了宦官。他不愿朕死,宁可替朕杀人,替朕承担恶名。如果朕自杀,就得先杀死鉴明。”帝旭握住海市双手,轻易将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间的淡薄酒气。“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样,不能亲手杀死鉴明。你连伤他都不忍下手。”

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无声地流着泪。

“不要紧。就快好了,快了。”帝旭的手,抚过海市的发。

房门一开,门内堆积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涌而出,滚过人的脚面,流转着令人目眩的宝光。

琅缳似是哭得困倦了,伏在海市怀里,任华美的湛青鬈发在遍地珍珠中四处流淌。蜷在身侧的脚踝上,生着细小的鳍。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颗鲛珠细细对光观看,却惊艳地眯起了眼。单一颗珠子,恍如内有大千世界,光彩幻变万端。那些珠蚌隐忍抱痛,汇日月潮汐之力经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与琅缳的泪相比,只好算作呆滞的鱼目。

“这么不吃不喝下去,不会死么?”他忧虑地问道。

玉衡躬身回答:“只有斛珠夫人在的时候,才勉强喝一些海水。”

“怎么不送到九连池去浸着?”

“回王爷,九连池珠汤内有珍珠粉末,仙人一旦靠近便伤心欲狂。”

昶王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去向陛下请求斛珠夫人随行。”

为了将海神送归居所,昶王与三国使臣一行于二月初一自安乐京出发,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军八千人护卫。

夜里,海市被轻轻推醒。她猛然坐起,环视四周,看见琅缳安然在她身边睡着,方舒了口气。

离开帝都的七日间,琅缳始终在海市膝上昏睡着,偶尔醒来饮几口海水。人们亦无能为力,只得看着琅缳清凉湿滑的肌肤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泽,及踝的长发间凝出了盐霜,一把病骨轻如蝴蝶,恍然随时要随风飘走,却又不肯海市与玉衡以外的人近身。她们只得不停轮流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这夜在行辕歇宿时,海市终于倦极,等不得玉衡回来便沉沉入睡。

“怎么了?”海市转头询问唤醒她的玉衡,见玉衡眼中隐隐含泪,不由心口一窒。

玉衡退后一步,在床边正­色­跪下,双手送上一叠衣物,道:“夫人,您走吧。”

海市翻动那叠衣物,都是男子装束,神­色­愈加锐利。“走?你要我去哪?”

“夫人,今日中午近畿营副将符义软禁了大将贺尧,现正集结兵马,明日凌晨即将领兵二万径犯禁城,拥立昶王。”

“什么?”海市失声。琅缳被惊动,亦惺忪地张开了眼。

玉衡将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顿首道:“事起突然,张承谦将军正在设法解救近畿营大将贺尧,取得兵符。明日我们便可抵达海边,上宝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国使臣,以及各人亲随,他们一定会乘机对夫人不利,夫人此时不走,就再难有机会了。”

海市凝神瞧了玉衡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来你也是义父手下的人么?”

玉衡闻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纹路。“奴婢不过是个看着皇上和世子长大的老宫人。”

海市点了点头,将玉衡拉起,让她坐在床边,问道:“玉姑,你能将消息火速送回帝都么?”

玉衡答道:“能。消息此时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达帝都。”

“好。你便让他们在民间散布流言,就说——”海市眨了眨眼,“就说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飓风,舟毁人亡。如此一来,若是帝旭被杀,皇室血统便就此断绝,叛军之中为了争夺权力,势必要先来一场内讧。快去。”

玉衡深深颔首,旋即出门传信。片刻之后,玉衡推门进来,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发。”

海市亦稍舒了口气。“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赶不赶得及,这就要看天命了。”

玉衡取过那些男装,道:“夫人,玉衡这就伺候您换装。”

海市却轻轻摆手。“不急。行辕外有兵士守卫,丑时三刻趁他们交接再走不迟。”

“是。请夫人休息,丑时奴婢会唤夫人起来。”玉衡说着,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唤道。

“是。”

海市替琅缳理了理头发,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义父他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衡一怔,随即展开了温暖的笑。

“世子与皇上,是当年宫中最伶俐可爱的两个孩子。世子被送进东宫与太子一同教养时才五岁,常常骑着小马常与皇子们一同出游。皇子中以皇上骑术最高,自然世子与皇上也特别亲厚些。皇上少年老成,虽说样样胜过太子,却因为母亲出身低贱,处处受制,在宫中难得一个同龄友人,也便十分疼爱世子。太子对下人颐指气使,靠近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欢看旁人骑马­射­箭,常闹别扭不准世子与皇上出游。”

玉衡说着,微笑着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

“所以,每逢节庆,各皇子齐聚御前的时候,是皇上最高兴的时候。旁的皇子都在讨皇上与太后的欢心,只有皇上他拉着世子就躲到一边去玩耍。皇上十二岁那年的大暑,四名皇子与世子均跟随皇上往望山围场夏狩。宫中凌人窖存冰块的冰藏就在围场外三里多地,皇上带着世子甩开宫人,去冰藏玩耍,谁想巡山的狩人们见冰藏的铁门半开,当是农人偷窃冰块,便随手关了门,将两个孩子锁在里边。待一个多时辰后找到他们的时候,皇上已经手脚僵冷不省人事,却还将世子紧紧抱在怀里,分都分不开。世子不过是面­色­发青,说不出话来,躺了几天便好了,皇上却休养了三个月。先帝本来是要重罚他们,见他们如此友爱,只好下旨,待冻伤痊愈后将两个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后,这两个孩子愈发好得什么似的,一同骑马练武,研习兵书,在棋盘上用棋子推演阵势,像两棵比肩的杨树一样,见风就长。若不是那场战乱……”玉衡忽然说不下去,悄悄侧转了脸。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湿润,微笑道:“谢谢你。”

“夫人,您知道吗?”玉衡转回头来,指尖拈起海市脖颈间挂着的镶水绿琉璃金扳指。“这是老清海公送给世子的,皇上当年讨了好几回,世子都不肯给他呢。”

海市沉默了一刻,抬头对玉衡凄然道:“对不住,玉姑,我不能走。”

玉衡尚来不及收回拈着扳指的手,脸颊上便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耳内轰鸣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来,指着玉衡的额头厉声痛斥。“好大的胆子!莫要以为你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便可以对主子不敬!”她扬声喊道:“卫兵!卫兵!来给我把这老贱人拖出去!”

玉衡愕然捂着面颊,呆楞地望着海市。

卫兵远远听见喧闹,匆匆赶来,正赶上斛珠夫人大发雷霆,鲛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摇头落泪。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杀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轻的夫人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盏,恨恨道:“你们把她拖出去给我好生看管,明日决不许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来,再慢慢收拾这张老皮!”

玉衡怔怔看着那张决绝而美丽的、孩子似的脸孔,猛然闭上了双眼,老泪纵横,顺从地让卫兵将自己架了出去。最后一名卫兵恭谨地为海市掩上房门。

琅缳依然跪在床边,紧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恳地摇晃着她,海市却阖着眼,久久不答她,终于勉力支撑着自己,坐倒在琅缳怀里。

“好险……那茶……幸亏玉姑不曾喝。”海市的声音越来越低。

任凭琅缳如何急切地掉着泪摇撼她的肩,她也不曾再回答过。

禁城极顶。

紫宸殿的重檐庑殿顶上风势浩大,并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飘舞,直欲飞去。街衢纵横如棋盘,屋宇如豆,广袤帝都尽收眼底,直到视线为柱天山脉所遮挡。

“鉴明,解开那个延命之约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过让我多半天寿命,白赔上你自己,并无意义。”帝旭俯瞰着开平门外,二万叛军蠕蠕如蚁,拥着十数辆铁角冲城战车,叫嚣喧哗着向开平门撞击过来。

方诸沉默有顷,忽然开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时侯你说的话。”

“什么?”帝旭不曾转过脸去,依然直视前方。

“那天,我们就坐在这儿,躲在吞脊兽和鸱吻后面偷看牡丹出嫁,你说你最喜欢呆在这儿无所事事,看着下面,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鸟。”方诸眼里有着温暖的笑意。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帝旭昂然仰头望天,嗅知血气的尸鹫已然远远盘旋,伺机待下。他浅淡一笑,不再言语。

方诸笑道:“旭哥,还有时间下一盘棋。”

帝旭环顾脚下帝都,片刻,道:“走罢。”

金城宫内,宫人已逃避一空,箱匮倾倒,整匹的金翠绸缎堆积遍地。百余盏白牛皮灯无人熄灭,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着。

黑白棋子错落于翡翠棋盘,势力消长,侵吞倾轧,永远困囿于经纬纵横之间,是命运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盘残棋间,数十年人生隐约峥嵘。

帝旭以手支额,指间玩弄着一枚黑子,态度闲雅。沉吟间,他倏地瞥一眼门外,道:“谁说还有时间下一盘棋?这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说着伸手一抹,搅乱了满盘棋子。

方诸哂了一声:“老模样,眼看要输,总得找个借口把这一局废掉。”一面将白子逐一拣入翡翠樽中,一面漫声道:“硝子,是你?”

现身门外的黑衣军汉答道:“是我,总管。”

“是你的人?”帝旭收拣着黑子,问道。

方诸盖上棋樽的镶金翡翠盖子。“不算是。”

“季昶的人?”帝旭亦将棋子收拾整齐,两樽棋子齐整相对地搁在棋盘之上。

硝子走进门来,凛然答道:“也不算是。我自己一个人。”

帝旭失笑,道:“这人倒有意思。”

“昏君。”硝子腰间长剑铮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于此,宁愿自欺欺人,以身犯险,潜身羽林军中十年,暗地阻挠昶王的密谋。可是,十年实在太长,长得让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杀你毫不冤枉,却是替天行道。”

帝旭霍然起身,广袖飘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为何不降雷将朕殛杀,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数年乱暴之行,为何至今才有报应?”他将视线转向硝子,眉目愈加飞扬,狷傲不可一世。“是朕亲手杀了自己,与天何­干­?”

鼙鼓声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钧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宁泰门已破,叛军攻入后宫。那有如巨兽脚步般的鼙鼓声,混杂着万千呼啸奔涌的人声,使得帝旭手边夜光杯内嫣紫的葡萄酒漾起重重细纹。仁则宫方向扬起了赤红­色­旌旗,人潮如挟着风雷的铅云向金城宫席卷过来。

帝旭回头对硝子轻慢笑道:“留名史册的人只能有一个,机会转瞬即逝。”

“走到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迟。”门外站立着的男子抽出长刀,遥遥向硝子虚指。他背着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机暗杀,你可曾知道过有我这样一个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却一气杀了二十来个家奴。你听你主子的话,我的主子却只是我自己。”

符义黝黑的面孔文风不动,手中金刀受杀意激荡,发出了幽幽的嗡鸣声。符义身后的沉默人墙忽然被一个慌乱的喊声撞开,圆脸矮胖的织造坊主事施霖挤将进来,踮起身体向符义耳语几句。符义一贯平板如铁的脸上竟显露出明显的震惊来,手中金刀划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过一寸长短的脖子:“你敢发誓你说的是真的?!”

施霖哆嗦着女人一般红润饱满的­唇­与遍身的垮­肉­,颤巍巍地说:“我、我怎么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过一个早晨,京中就全传遍了啊!”

“出去传令,传播谣言者,不论战功、衔位、出身,全部视同阵前扰乱军心,格杀勿论!”符义撤了刀,揪过施霖,将他一把向人墙中推去。如同一块投入海中的石激起涟漪,越扩越远。

一阵凌厉的剑风擦过符义耳边。他愕然回首,见硝子已经向帝旭心口送去了电光石火的一剑。帝旭不闪不避,长身而立,扬起傲慢的笑。剑身深深地没入帝旭胸口,一直从后心穿透出来。

人群哗乱。硝子睁大了失神的双眼,犹如亲眼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梦魇。

待到他想到要将长剑抽回时,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脉。硝子听见自己的尺骨与桡骨寸寸折裂的声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边的人却猛然弓起了背。

虚空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穿过他的胸膛。起初并不觉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盘,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缓缓沁出血来。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实在已经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终于抬头向帝旭露出一个笑容,­唇­边的旧刀痕轻轻勾起。隔着罔罔如流水的岁月,一如他十三岁那年,与仲旭并肩张旗杀出帝都时,尚带稚气的面庞上那无忧无惧的笑容。六翼将绘卷上那弱冠少年颀长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犹可分辨。

殿门外的人墙登时退却数尺。这些兵士皆是跟随符义转入近畿营的黄泉关老兵,每一个都曾在军神祠内六翼将绘卷前虔诚地上过香。

“莫非是……”

“不会错!”

“太监……”

“不,清海公……”

“早就死了不是吗?”

杂乱的窃窃人声如绳索,渐渐将溃乱的意识缠紧。

“鉴明。”清冽明净的声音穿破黑暗,暂时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说些什么,血却呛进了他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衰竭破碎的气声,和铁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爱­干­净,那剑我就不拔出来了,省得让你喷了一头一脸的血。”

方鉴明亦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轻轻颔首。

帝旭转头扫视着战战兢兢进逼过来的军士,伸出三指,拗断了胸前的剑柄,好让胸膛里的剑刃不妨碍动作,锵然拔出腰间长剑,桀骜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时,海啸般的人声自四面聚拢。那即便是格杀勿论的命令也压制不住的流言,由无数喏喏私语,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而惶恐的声音遮天蔽日而来。

——“船翻了,昶王死了!”

帝旭眉眼间陡然点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语道:“呵,朕愈发的喜欢这个热闹收场了。‘杀百余人,力竭而崩’——这样写在史书上,才像是朕啊。”

他厉叱一声,剑锋催发闪电般犀利的杀气,横斩千军,血雾模糊了视线。

方诸仿佛看见黑暗与寒冷的藤蔓飞速抽枝生叶,从黄泉里向自己攀附上来。

记忆化为浩大茫瀚的云海,澎湃万状。

在黑暗的冰藏里,年幼的他对自己立下誓约,要追随着这个人走下去,走到人生终结,走到再无前路。这漫长艰难的旅途,今日终于到了尽头,再无什么可以牵系。那自由奔驰于草原的异族少年,将会是君临漠北的王者。而海市——念及于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开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回到尘土飞扬的人间,结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间隙中,偶尔怀想起他,又或许会将他全部忘却。终其一生,她不会知道他是如何珍爱她。如­射­手珍爱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爱双壳中唯一的明珠——他亦从来不需要她知道。他愿将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宁静的所在。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

帝旭的声音如暗雷滚过耳边。

是的,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倘若我们只是生于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许便不会有如此沉重的孽缘;倘若我们只是乱世中的寻常男女,或许便不至于负你如此之深。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纠缠上来,遮蔽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渐渐涣散,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量将翡翠棋盘推到地下,黑白棋子散落满地。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平安脱险了罢?

在黑暗吞没意识之前,他终于凝聚起一个灰白的微笑。

清凉的水泼得她的头向侧一偏,­唇­间尝到了海水咸苦的滋味。睁开眼,便看见无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悬于头顶,那样汹涌,像是随时支持不住便要倾倒下来。

世界急速颠倒。

她被倒悬在刀锋般翘起的船首上,又是一个浪头将她拍到船首龙骨上,海市听见自己的手臂撞出脆响,她咬住­唇­忍耐着疼痛。

船首上出现了昶王与索兰的面孔,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只是两个模糊的黑影。

“立刻便让你解脱。”昶王含笑说道。“去泉下与仲旭相会吧。”

波南那揭与吐火鲁使臣亦探出头来观望。

“一面誓约永不派军进入中原,一面背地里扶助叛乱,你们对海神,也不过是如此阳奉­阴­违啊。”海市疼痛地眯着眼,忽然笑了出来。季昶这含笑的神­色­,与帝旭是多么相似,恐怕他自己都从来不曾意识到罢?

“夫人,帝旭虽然亵渎神明,为我等所不齿,然而攻打禁城的可是你们中原人的近畿营啊。”索兰讥嘲地道。

她看看天­色­,轻笑道:“已经是正午了啊。禁城里杀声惊天,又有谣传说昶王遭遇飓风葬身大海。这会儿,帝都民心大约已经动荡不堪了罢。”

“什么?”昶王心头不由得一凛。

“谣言散播起来,比瘟疫还快。你的属下们,若不是正在为了国玺互相撕咬,就是已经军心涣散,被张承谦一口口吃掉。”

“张承谦?那个不过二十万两白银就能收买的杀猪人家的儿子?”

“不错,杀猪人家的儿子,也是鉴明当年在战场上救护过的几十名小卒之一。”海市的眼睫与嘴­唇­上结满了盐霜,一笑起来,­唇­上便裂开鲜艳的红口子。

昶王冷笑。“即便他能守住禁城,也支持不了多久。汤乾自不会坐视帝都变乱不理——就算不是为了我,帝都中亦有他非保护不可的人。”

“汤乾自他绝不会离开黄泉关。关外鹄库左右菩敦二部已经结盟,不再内耗,只要黄泉关一有异动,鹄库人就会蜂拥而来。张承谦会把缇兰好好留着,那会是拖住汤乾自的一颗好砝码。”倒悬着的女子笑得那样愉悦,令昶王心中隐约起了不祥之感。

“若是我姐姐有什么好歹,父王绝不会放过你们!”索兰又惊又怒。

海市微笑着,并不理睬他,咬住了下­唇­。一股浓艳的血自­唇­边沿着她的面颊蜿蜒向下。她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让细小的血流淌过她紧闭的眼睫,渗入她的长发,在发梢凝聚成珠。悬垂,滴坠,潮声中似乎激起了清脆的回响。旋即如一朵小小的殷红烟云消散无痕。

“这片海里除了鲛人还有些什么,你们这些天潢贵胄是从来不会知道的。索兰大人,与其­操­心令姐,倒不如善用这最后一刻的时间,好好看看真正的海神吧。”

海市再度睁开双眼,面孔上的痕迹如同浓赤的泪痕,妖异艳丽。“帝都中流传着的并不是谣言——很快,它就要实现了。”

碧蓝广漠的海洋下,有什么正被血腥唤醒。

这片海的名字是鲛海。

甲板上一阵瑟瑟声响,船身起伏之间,有滚散的珍珠打落在海市脸上。是琅缳的泪。琅缳湛青的瞳仁如同海洋,默默地包容世间一切悲辛哀凉、乱离。即令淌­干­了她的泪,人类也还是永不餍足的。

人海潮汐,节令更替。八荒四极,流年循环。无穷无尽的时间与空间中,惟有狂暴的死亡降临之前这一刻,咸的风吹拂伤口,引动细微麻酥的痛痒,仿佛穿破僵死茧壳,令海市空前清晰地觉察到,自己是活着的。

眼光穿透平静碧波,看见了那深处的暗涌。她等待着。

巨大钢青的身躯跃出海面。

十八丈长的宝船龙骨瞬间断裂为前后两半,桅杆如蒿草般被浪压断,无数巨大如风帆的背鳍撕裂水面,白的水沫下翻腾着暗红的水流。她像一片树叶被高高抛向天空,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坠入海洋。

浊绿的海面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断裂船板与人类残肢在海流中狂乱旋转。巨大的影子穿梭纵横,她几乎要被水流撕碎。混乱中,有一双纤细的手臂坚定地缠住了她。海市睁开眼睛,看见了琅缳急切的脸。

琅缳,让我走吧。海市无声地说道,温热的泪消散在冰冷的海水中。

琅缳焦急地摇头,将手覆在她的小腹。她的手心中白光涨起,包围了海市的身体。光的温柔的核心内,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胚胎,娇弱得,如同一尾透明的鱼苗。

那一天,在海岸上等待着的八千禁军都发誓他们看见了海神。海神有着妖娆美丽的湛青鬈发,晶蓝如纱的蹼膜,眼中有七彩珠光,犹如海中最深处莫测的旋涡。

晴好的天空下巨浪沸滚,大海吞没了整艘宝船与船上所有的人,只有海神踏浪而来,将斛珠夫人还给他们。

那年十月,帝旭遗腹之子褚惟允降生,当日即位,称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册封太后,摄政二十二年。

景衡元年,鹄库左右菩敦二部侵吞婆多那部、其朵里部,四部归一,额尔济即鹄库王位。同年额尔济暴毙,夺罕即位。

景衡三年,柔然郡乱起,半月荡平。

景衡四年,鹄库并吞迦满。

尾声

“母后,我的手是不是太高了?”镶水绿琉璃金扳指太大,几乎用丝线缠去了一半,才能戴在孩子挽弓的右手拇指上。

“惟允,­射­箭的时候,若心中还有‘我’字,那是不会准的。”身后的女子挽着素净的髻,只簪一支简单的凤头簪,对孩子笑道。

孩子满脸倔强,不服输地将手中特制的小弓开到满圆,弓弦清越一响,小箭钉上了五十步外的靶子,离靶心不过一寸远。旁边的宫人一阵欢声,让孩子很是得意。

“母后,你看!”孩子跑来扯着她的衣裾,稚气的眉目间已有了酷肖帝旭的飞扬神情,却更加清澈欢跃。

“好,待你­射­中靶心的时候,母后便送你一匹小马。”海市露出了浅笑,一手抚着惟允的头,一手翻阅着刚送来的边牒。

鹄库王夺罕征服了居兹,七千里漠北终归统一,西域各族咸呼夺罕为“渤拉哈汗”,鹄库语意为“乌鬃王”。兴建王都,名庞歌染尼,意即“红花柘榴之城”。其后裔统治传承近五百年,史称庞歌染尼王朝,王徽为千叶红花柘榴。

那一年,帝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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