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非洲来到日本,给金翎的感觉只有怪异。这个城市中充满了不同的人种: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不同的人走在同一个街道上,却又互相不认识,实在让人很不自在。在非洲,不论住得有多远,大家都互相认识,因为一年之中总会有一个日子让大家在集会上认识,所以是没有所谓的陌生而言。
这就好比是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一样,因为大家都在同一个区域里,所以都会认识。可是在日本这里,即使大家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却都互相不认识——太奇怪了。
“小姐,你在想什么?”
坐在驾驶坐上的人是今天来机场接她的祖父家里的人。听他自己介绍好像是祖父家里的佣人,叫相泽裕。
“我一开始还很担心小姐你不知道怎么出闸,本来是想要早点过来接你的,可是老爷他却说不用担心。现在看起来,小姐这么小的年纪却懂得一个人坐飞机,还会办理所有的手续,实在是了不起。”相泽亲切的笑容让金翎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她笑着得意地说:“我从小就跟老爸一直飞来飞去,这次在非洲待的时间算是最久了。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专程来接我。”
“呵呵,小姐的日语说得很好呢。老爷以为你只会说中文和英语,这样看来你们沟通起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因为老爸一直都有教我说,再说这又是老妈的母语,当然一定要学了。不过,还是有些词语不太会说。相泽先生,你不要总是叫我‘小姐’‘小姐’的,听起来好怪,就叫我金翎好了,这样比较亲切。”金翎开始喜欢上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了。
“那你也叫我相泽就好,不必加尊称。”
“好。那,相泽你在祖父家做了多久?”
“我是子承父业。我爸在老爷家是做司机的,而现在他老了,我就顶上了。”
“那,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吗?”
“有啊。”
“那为什么不去做啊?”要是她一定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做,不然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相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说:“有的时候,人不能只为了自己着想。”
“哦。”金翎不再问话,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沉思。在她的回忆里,老爸可是一直都是为自己着想,而不去理会身边的人的想法。就像将她带离老妈身边,也不管老妈同不同意就把她带着到处跑。而且,老爸也是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也很喜欢这样为了自己的梦想到处奔走的老爸,觉得实在是了不起。
不过,现在她也觉得相泽很了不起。那种为了家人而放弃自己梦想的无奈,她虽然不能体会,可是至少她陪在他身边,当他诉苦的忠实听众啊。想着就把小手放在正握着方向盘的相泽手上,轻轻地放着。
相泽会意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不,金翎真是善解人意啊。家就快到了,老爷一直很想快点看到你,他都等不及了。”
看着车子驶进了一个小镇后,金翎就按捺不住地将头探出车窗,看着外面飞快往后退的房子。那些房子看起来有些岁数了,墙角都长满了青苔,有的连墙灰都开始剥落。
“老爷喜欢日式的房子,所以都是古典的装潢,你也许不习惯,不过不要紧,慢慢来就好。顺便提一下,住在隔壁的是北条先生一家,他们家有个儿子和金翎你一样年纪。”相泽将车子停好后,打开车门,将行李拿了下来。
金翎下了车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座古老的房子。它比非洲的房子看起来结实得多,可是却又有种被台风一吹就走的感觉。进到房子里,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全部都是用木头拼成的地板在夏季里透着清凉的*,虽然现在外面太阳正当空,可是里面却阴凉得很。除了大门不同外,里面所有的门都是纸做的拉门,好像一碰就会坏掉似的。挂在屋檐上的风铃被吹动时的响声清澈动听,有种催人欲睡的魔力——在这样的地方度过炎热的夏日,她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突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你就是金翎,我的外孙女?”
金翎猛地回过头,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个身材高大、穿着日本和服的白胡子老头。他那身黑色的服装还真的将他那骇人的气魄表露无遗,眼光锐利地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老鹰盯住了猎物一般,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怎么这么瘦?还黑得像块炭!金宇这家伙是怎么照顾我的外孙女,看把她晒的,就跟非洲土人似的。”
浑厚得像是洪钟一般的声音震耳欲聋,差点就让金翎以为自己耳朵聋了似的忙往后退一步,手快速地捂住耳朵。她还以为祖父是个瘦弱的老人,没想到肺活量竟然如此的大,一点也不像个快七十岁的人。
“祖父,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虽然她很诧异,但是该有的礼节她还是有的。不过她无法忍受他这样说老爸,好像她会这么瘦这么黑都是老爸的错似的。虽然的确和老爸脱不了关系,但是她就是不喜欢听到别人这么说。
天野恭介仔细地打量这个他从出生后只看了一眼的外孙女。可恶,要不是金宇那个家伙,他又怎么可能会和外孙女这么生疏?搞得像是个外人似的,还说什么“初次见面”的话——真是气死他了!
“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教你弓道。”他要尽快地和外孙女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教她学习弓道是再好不过了。
“弓道?”那是什么东西?金翎一脸不想学的样子。她对摄影还比较有兴趣,而且早就已经决定好以后要做一个不输老爸的摄影师。
天野恭介正座在她面前,说:“你身上有一半日本人的血统,当然要好好学习这个日本传统的东西。以后你也要逐渐地认识日本的事物,还有这里的一切风土人情。我这么说不是让你将它当成学习报告,而是要真正地融入日本。在一个地方,就要知道它的一切,不论那是好是坏,只要能让你充分地认识到它,都要去学习。还有,你现在的坐姿是不正确的,在和式的房子里就要像个日本人一样做,像我这样。这叫跪坐,也叫正坐。”
“是!”被祖父那双眼睛一瞪,金翎慌忙地纠正坐姿,学着他的样子重新坐好。
才正确地端坐好时,天野恭介又开始解说什么是弓道,一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给她。让她觉得这个祖父不但严厉,恐怕她在这里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呜,她想念和老爸无忧无虑的日子。
皱着眉头,看着祖父那一张一合的嘴,恨不得时间快点流走,早点到吃午饭的时间。她实在受不了听那些无趣的东西,简直就像在煎熬什么似的,坐立不安地直想往外走。而说来也巧,就在她快睡着的时候,有人来找祖父商量些事情。
从他们在谈论的内容,可以大概地知道祖父在这里也是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虽然老爸没有告诉她太多关于祖父的事情,可是以她的直觉就猜到,祖父是个有深度有思想的人。这么说并不是有意地去贬低其他人是没有思想,而是在这个社会上,会真正去思考某件事情的人并不多。
大概是由于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大多数的人都已经习惯地盲从。不论其他人做什么,只要是大部分的人在做,不论是好是坏,其他的人都会跟着做。用城市里的话说,就是“跟着潮流走”的意思。她本人是不喜欢这样的行为模式,可是如果自己独树一帜的话,又会被人说是什么“异类”。——要在这样的社会上生存,真的很不容易啊!
而在一旁听别人说话,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酷刑。反正都是待在这里,听别人说话不如到外面走走,说不定可以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此时风铃清脆的响声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看着阳光猛烈的照射着,留下的只有透过树木而洒落的斑斑点点的光影。蝉鸣的声音有点让人头痛,却又有“真的到了夏天”的感觉。
“祖父,我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吗?”一种强烈的感觉吸引着她,仿佛有个声音让她到中庭去一样。
祖父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金边钟,说:“快吃午饭了,吃了饭再去玩吧。”接着,他还邀请来人一同留下来用餐。
吃午饭的时候,金翎的动作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她恨不得早点吃完饭后可以到中庭去。而一旁的祖父则是不断地打断她吃饭,要她学会怎么样才是“人”的吃饭方式。其实怎么样的方式又有什么不同呢?不都是填饱肚子吗?在非洲的时候她也习惯了用手去抓食物来吃,虽然一开始她不太习惯,可是这在当地是很自然而平常的。不过来到了日本,这样的“习惯”反倒成了“不正常”了。
城市里的人就有城市里的习惯,而她既然到了这里就要按照这里的习惯去做。一如她和老爸不论到了哪个地区,都会先学习当地的习俗。中国不是有句话——入乡随俗嘛。
午饭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到中庭去。
阳光洒落在午后的中庭,周遭一片寂静,仿佛时间暂停了一般,只有一只黑色的琉璃带凤蝶,霞光内似梦的使者般飞舞着。金翎追逐着凤蝶,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它身上的花纹。而当它飞累时,她也跑累了,开始欣赏起四周的植物来。然后,在一棵纯白的夏椿树下,比那些花都还要白净的一张小脸,正静静地望着她。
一刹那,时间仿佛不存在。金翎的眼里只剩下那张白净的脸,还有那双镶在脸上如水晶一般的眼眸。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孩子,身穿着白色衬衫,黑色短裤,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树下。要不是因为她追着凤蝶来到这里,而后又开始欣赏起这里的植物的话,恐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情景。
他周围的空气好像静止了一般,就连他自己都仿佛融了进去的不易让人察觉他的存在,好像有点故意让世界遗弃他似的。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通常人都会对突然闯进自己领域的人感到诧异,而他却面无表情地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谁?”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他似的,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她可以用如此温柔的声音来跟人说话。
北条千里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脸上一点波动的情绪都没有。犹如白面水晶一般的脸苍白得吓人,正好与金翎黝黑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知道今天隔壁家里有亲戚要来,也知道对方是个从国外回来的人,可是没想到是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他一向都不太去理会外面世界的动静,好像就算发生了世界大战也不关他的事一般,只喜欢待在家里安静地下将棋。
“喂,我在问你话。”等不到对方的回答,金翎有些生气了。
北条千里瞥了她一眼,轻启毫无血色的唇说:“在问别人话的时候应该先要介绍自己才对吧?你连这一点常识也没有吗?”
常识?她是不知道在日本所谓的“常识”是什么。因为在她所到过的国家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常识”。大家都很热情,也没有任何的恶意。说话的时候也都是笑着,有时还会用很幽默的方式来介绍自己。
她对于自己的好意被人扭曲而感到不高兴。不过就是问个名字而已,为什么要那么没好气地回应她的话呢?她也没有说什么让对方生气的话,对方却一脸漠然地看着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被他排斥在千里之外似的。
“我叫金翎,今年十岁。你呢?”
她友好地神出手,想与他握手。而对方却把手背在身后,眉毛也不动一下地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声音说:“北条千里。”
简洁的回应突显了他的不凡,也显露了他那不同于年龄的成熟。
夏日的蝉鸣在金翎的耳边高低起伏着,凤蝶嬉戏地穿梭在白椿树和北条千里之间,让她有了一瞬间的迷惘。
风铃和着风轻轻摇摆着,悬挂在铃下的银色微微撞击着,响起了清脆的音色。看着茶杯里清澈的绿水,那浮动在水面上的茶叶恣意地飘来荡去,从里面冒出的股股白烟好像织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般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阵阵余香。
天野恭介捧着茶杯,刚要细细品味时,眼角瞄到从中庭回来的金翎,在她身后跟着隔壁家的孩子。
“哦,是千里啊。来,过来这里坐。”他对走在金翎后面的北条千里招了招手,“你们已经认识了?我还想等北条先生回来的时候再介绍你们认识的。”
北条千里坐在木板上,笑着说:“天野爷爷好。我父亲今天晚上有事,会晚一点才回来。”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不必这么麻烦了。
“好,好。金翎。”他叫着坐在北条千里身边的金翎。
“什么事?”她有些不开心地看着祖父。心里只想着刚才看到的北条千里的笑容,奇怪他为什么只对着祖父笑,对着她的时候连给个浅笑都吝啬。
天野恭介知道她对于回来日本充满了不满,而且也不习惯。毕竟跟在父亲身边多年,早就已经变得像是只脱了缰的野马一样。
“千里就住在我们隔壁,以后你要和他好好相处。”希望金翎可以借这个机会结交到朋友,那她也就不会想着回那个金宇身边。再说,与千里一块,一定可以让她那不安与思念金宇的心情变淡一些。
金翎瞟了北条千里一眼,“我可以和他好好地相处,可是他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这么说?”祖父饶有趣味地看着金翎。
她看着北条千里说:“因为他不喜欢我,也排斥我。我是很想和他交朋友,可是他……”
“金翎!”天野恭介低吼了一声。他没想到她会想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没有顾虑到北条千里的感受。这样,恐怕日后也难交到什么朋友了。
北条千里似乎一点也不把她看在眼里:“没有人强迫你。再说,我也不喜欢和不懂礼貌的人在一起。”
“我哪里没有礼貌了?”
“全部。”
“我有跟你打招呼,也说了会和你好好相处的——到底是哪里有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而令他如此的不开心。
“全部!”
说着,无视一脸茫然的金翎,他向天野恭介欠了欠身,说:“我必须回去了。谢谢天野爷爷的款待。”
“北条千里,你还没有说是我哪里做错了,你……”眼见他就要起身,金翎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我们不是应该好好相处吗?”
北条千里拍开她的手,跳下台阶,“那是你以为而已。”
看着他消失在中庭的身影,再盯着那被他打掉的手,金翎有种落寞感。她似乎喜欢和他说话,也想看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是否会因为这样而泛红。那样白的脸却一点血色也没有,实在太可惜了。
她和老爸到过的地方,从没有见到过有人的肌肤会像他那样的白净。有的尽是些土黄色或者是黑色。而她自己也因为长年暴晒在日光下,皮肤已经不复原有的白皙。就算想要美白也太晚,那些黑色素大概已经侵占了她的全身,而且她也不是那么在意外表的人。皮肤黑些看起来也健康些,不像北条千里苍白得像快死掉似的。
“祖父。”金翎将脑海中那白净的脸甩掉,“北条千里是不是经过些什么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