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镇到海边需要一段时间。从没见过的风景快速地向后移动着,一栋栋海岸建筑竖立在人工种植的树林里,看起来很奇怪,一点也不自然。尽管工作人员想尽了办法让这些树木看起来是天然而成,可是从那整齐的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来看,真的一眼就可以知道那是人工种的。
金翎眯着眼睛,打量着从车窗外闪过的植物。她知道城市与城市之间是不同的,就算人种一样,文化或者习惯也会不同。可是,为什么这里的树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她拉了拉坐在一旁的北条千里的衣袖,说:“为什么这里的树木会这么整齐?”
“因为是人为的。”北条千里看也不看她一眼,直瞪着棋谱瞧,嘴里还时而说“要是当时下在这里的话,对方就可以反败为胜了”之类的话。
见他这么“用功”,金翎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他。
昨天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又恢复了以往神情,虽然有的时候会偷偷地瞄一眼坐在前坐的北条先生,什么话也不说地很快又低下头,继续看着手里的棋谱。而北条先生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路上都和祖父有说有笑的,时不时还将话题扯到车后坐的两个孩子身上。
从他们的谈话中,金翎模糊地听到北条先生说什么“再婚”的字眼。她偏头看了看北条千里,不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不是真的。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给他知道的时候,车停了下来。
“到了。”祖父笑着打开车门,“你们不可以到处乱跑,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好。”
金翎应着,拉着北条千里的手就跑下了车,直奔海边去。
海浪声近在耳旁,天与地仿佛连接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海。冰凉的海水冲刷着黄色的沙滩,流下段段痕迹后,退回了海里。被留在海岸上的贝壳和寄居蟹装点着被冲刷平整的海滩:太阳照射在贝壳上,透过残留在贝壳上的水珠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将贝壳上渲染得五彩缤纷;寄居蟹顽皮地在沙滩上留下了自己的“杰作”,一连窜的痕迹就像是旅人的脚印,不停地往远方延伸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海风吹拂着身体,好像可以把人给吹起来飞走似的。
“哇,好舒服!”
金翎张开手臂,拥抱着海风。可惜,海风一刻也不愿意停留地从她腋下溜走,还在她身上留下了纪念品——咸咸的海水味。
“北条千里!”她看到他居然还拿着书看,生气地叫到,“来到这里就不要看这些东西了,应该好好地享受才对吧!”
说着,用力地往水里踩去。飞散的水珠溅在北条千里的裤子和衣服上,晕开了一片的湿。
“好清凉,你也来啊——”
北条千里看着自己的一身湿,无奈地笑了笑。将书一丢,也冲到了水里,发誓要报仇地追逐起金翎来。
此时的北条先生和金翎的祖父则缓缓地走在海边,他们似乎还在继续谈论着刚才在车上所说到的事情。
北条千里跑累了,他坐在沙地上,任海风将他的头发吹乱。看着还在笑嘻嘻地与海浪追逐的金翎,他佩服她居然有那么多的精力,好像用不完似的。他知道她要练习弓道,也要学习日本的语言。说起来,他还是现在才知道她的日语其实说得不怎么样,日常的会话没问题,可是却不太认识字。
一开始,他还以为她连数字也不会看,后来才知道因为她老爸的关系,她的日语有一定的基础。不过,除了日语外,她还会说印度语和非洲语。这大概和她的生活背景有关。
说真的,他觉得她很有趣。和他以前所见过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不是指外表或者是其他习惯什么的,而是思想和围绕在她身边的一种氛围。在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她一点也不适合这个城市,好像一个外来者一样,用着陌生的眼神观察着这里的一切,然后又疑惑地提出让人想像不到的问题。她这样的行为在日本来说,算是一个异类。拿学校的角度来看,也就相当于“顽劣学生”。
但是,他却很喜欢她的这种思考模式。这让他摆脱了以前的观念,也开始思考起一些自己从不思考的问题。在她没出现之前,他的生活里只有将棋和父亲;现在,她开始慢慢地渗入了他的生活里,让他开始注意将棋以外的东西。当然,不管他会有多少改变,将棋始终在他的生命里占有重要的地位。
大概,没有哪个小孩子会从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后要走的路是什么了吧?他也没有想过除了将棋以外其他的路。所以,很自然地,他的生命里除了将棋就是将棋。因为只有下好了将棋,父亲才会对他有所关注……
金翎一个人似乎玩腻了,从海水里走上来,一身湿漉漉地就坐在北条千里的身边。
北条千里看着她说:“你这样会感冒的。”虽然现在还很热,可是海边就不一样,风吹得大又冷。
“不会,我很强壮的。”
“强壮?你?”他只听说过“强壮的男人”,可没听过“强壮的小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
“是啊。不要用外表来判断一个人哦,那样会让你走入迷宫的。”
“这是谁说的?”好有趣。通常一般人不都是会说“你错了”或者“你不对”之类的吗?而她却没有用那样的词语。
“是一个部落的酋长。大人们都喜欢用‘这么做不对’、‘不可以这么做’或者是‘你做错了’的说法来教导孩子,可是那样子只会让孩子知道什么是对的,而不知道什么是错的。在非洲的一些部落里,人们总是希望孩子能够做错什么,那样他就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我不明白。”北条千里看着她。她总是有些话会让他吃惊,但他从不会把这种吃惊表现出来。
金翎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圆和一个叉,说:“也就是说,不要告诉孩子正确的做法,而应该指引孩子,让他们自己去发现正确的做法。这样,他们才能够真正地吸收到知识。而且,是只属于自己的知识。”
“跟我们的教育方法很不一样。”
“我知道。”金翎兴奋地说,“老爸告诉过我,现在的教育都是填鸭式的教育。我不懂什么叫‘填鸭’,不过听起来就让人很不舒服。”
“那你还打算上这里的学校?”
“我是不喜欢,可是祖父说像我这样年纪的孩子是一定要接受教育的。虽然我和老爸在一起的时候不用上学校,不过他有教我许多东西。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教学。”好怀念和老爸一起的时光,来到日本后,好像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似的让人伤心。可她也不能反对祖父的决定,因为如果她反对的话,祖父一会说“这都是为了你好”的话来堵住她的嘴。虽然会不开心,可是至少她以后会和北条千里上同一所学校。这一点,还是值得庆幸的。
“啊,对了。昨天你说过将棋是一种既公平又不公平的娱乐,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呢。我后来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它并不是一种真刀实战的娱乐,不会伤害到其他人,所以即使在棋盘上面怎么做手脚也是可以被原谅的。或者该说是一种自我满足感吧。而且它是一种有规定和限制的娱乐,所以挑战而胜利的时候会更加的高兴吧。”
他说完后,脸微微地红了红。
金翎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去思考自己昨天的问题,而且还给了自己答案。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他一直和她说话的时候都有种随意感,说不好听就是“有一句就答一句”的感觉。现在,他居然会如此慎重地回答自己的疑惑,真的有了很大的转变。
或许,他也把她当朋友了吧。
金翎这样想着,不由地从内心里发出了微笑。就连祖父和北条先生走到她面前,她也没发现地继续笑着。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有点傻。
“啊,千里。我有话要对你说。”北条先生顿住身影,他觉得是时候要告诉他一些事情了。再说,他现在看起来很高兴,说给他知道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反弹。
“什么事?”北条千里从沙地上站起,拍拍裤子上的沙,看着父亲。
这时,祖父将金翎拉到了一旁,留给北条父子一个私人的空间。
被拉到一旁的金翎很不开心地看着与她有十米远的北条千里。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从北条千里越来越凝重的脸色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祖父,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你们在车上谈论的事情?我就不能听吗?”
“翎儿,那是他们的家事。我们外人是管不上的。”祖父的眼里流露出同情,那是对北条千里流露出来的,她可以肯定。
“为什么外人就不能管?有困难的时候不是大家都应该去帮忙吗?为什么只因为我们是外人就不去管?”
“因为……我们一点忙也帮不上!”祖父叹气的口吻让金翎沮丧。
看着北条千里,金翎从未觉得自己的心是这么难过的,“那我陪在他身边总可以吧?”她叫着。
祖父先是诧异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惊讶,随后拍了拍她的背说:“去吧,说不定他现在正需要一个朋友。”
“祖父。”他的理解让她感到开心,不仅是这样,还有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阻止她,光是这一点,就够让她开心了。
金翎握紧拳头,坚定的眼神看着北条千里的方向,走了过去。
才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北条千里用几乎哭泣的声音呐喊:“我才不要什么新妈妈!”之后哭着跑向海的另一边。
北条先生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时回不过神,愣愣地站在那看着他跑开。金翎赶紧追了过去,在越过北条先生的时候回头对着他喊:“你为什么要把他弄哭?为什么要让他哭?”
此时,她边喊着,脑海中边浮现北条千里以前说的话——笑,总比哭好吧。那个时候他一直都是在笑着的,就算很寂寞也都还是在笑着。可是现在,他竟然哭了。
祖父看着眼前的事情一一发生,无声地走到北条先生身边,沉默一阵后说:“不要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把他当大人看。”
北条先生看了祖父一眼,说:“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那些都是我们大人们的自以为是罢了。”祖父花白的胡子在阳光下显得特别耀眼,“至于千里,就交给翎儿好了。”
艳蓝的天空代着从未见过的色彩,缓慢地从海浪的这一边移动到另一边,顺着风的方向将白云一一吹散。与天地成一线的大海不停地翻滚着浪花,好像这样就可以将北条千里的哭声掩盖似的。
咸咸的海风中混合着悲哀的气息,一圈又一圈地扩大着,将北条千里包裹在深深的哀伤中。他一身拒绝别人亲近的气息,低着头抱住双膝地蹲在沙滩上,双眼眨都不眨地哭泣着,任由眼泪流下白皙的脸颊,滴落在沙地上。
金翎不能明白他的感情,因为她从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只能跟着他一样地蹲着。可是这样蹲着好像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一定要说点什么才行——
“北条千里,你那么讨厌有新老妈吗?”
北条千里瞪了她一眼,“我的母亲只有一个。”
听他那坚定的语气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接受新老妈的出现的,而且即使会和北条先生翻脸也在所不惜。
金翎搔了搔短发说:“我是不太清楚有老妈的感觉是怎样的,因为我出生以来只见过老爸,也是在不久前才知道有祖父这么一个人。可是,我觉得和老爸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的……”
他依旧默默地哭着,仿佛压抑了很久似的眼泪倾巢而出。他蹲着的沙地已经被他的泪水染湿了一大片,颜色也比他四周的还要深。可以知道他真的很伤心,也哭得很厉害。
“我老爸曾经说过——人就像是一个装满水的小杯子,只要遇到小小的一阵风,水面就会轻易地被吹动,不安定地摇动,对吧?可是,不论再怎么摇晃,再怎么被抖动,这也只不过是在杯子里的暴风雨,只要你从那里抬头向远处望去,就会有宽阔美丽的海洋,展现在我们面前。所以,请你不要再一个人痛苦了,请你抬起头来,看看我,看看在我们面前所展现的,这一片宽阔美丽的大海!”
他的脸从膝盖里慢慢地抬起,眼泪的痕迹在他的脸上显得特别的清晰,好像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上一样的感伤。
“我喜欢和老爸在一起的感觉,也很珍惜……现在也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祖父会把我送到其他的地方,也许会是老妈那里。——北条千里,你要真的那么不喜欢新老妈的话,就和我一起好了。”
她的惊人之语让北条千里的眼里充满了诧异。
看他呆若木鸡的样子真的让金翎有点生气,她那么好意地邀请他和她一起住,他却给她那种表情!真是可恶。不过算了,换了其他人她是一定会发火的,可是对于他却发不起火来。
“和我在一起比较轻松吧?就算将棋没有什么进步也不会挨骂,还可以一起玩耍。早上你也可以赖床,更重要的是不会那么生疏。虽然祖父他是挺严厉的,可是那也只对我。食物的味道对于我来说有点怪怪的,但是你喜欢吃,对吧?……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尽管来住就是了。”她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继续说:“你也不要整天说什么‘笑比哭好’的话了,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反正我们还是小孩子,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太过顾虑。你要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你哭的话,尽管来找我,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哭的事。——你今天哭的事,就当做我们两个的秘密吧!”
她向他伸出了手,等待着他的回应。
北条千里眨着哭红的眼睛,“噗嗤”地笑了。
“还真像你会说的话。”
看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说话的样子,应该是没问题了。金翎放心地望祖父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给了个“放心,他没事”的手势。
“金翎。”
“什么?”她连忙回过头。
“我……打算高中到外面的学校上。初中的时候我会尽量让自己忍耐,要是真的不行的话,我会去找你的。”他一脸“你要是反悔的话我就不饶你”的表情看着她。
言下之意是他会忍耐父亲再婚的事实,可是还是不会承认对方的立场就是了。
“好,我随时欢迎。”
“而且,我也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哭了。”因为我已经找到可以让自己哭泣的地方。
“真的吗?那可真是遗憾。”那她不就看不到那种所谓的“梨花带雨”的情景了?
“你说什么?”往回走的北条千里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
金翎忙摇手,心虚地说:“没有,我是说那很好。”
他笑了笑,脸上的哭泣的痕迹已经被海风吹干。看他那么平静,她知道他真的是没事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说了什么让他心安的话,还是他想开了,总之她很高兴他不再悲伤。然而他眼眶的红晕却没有那么快消退,让她的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舒服。她不喜欢看到他哭,因为他在她的印象里都是很坚强,很孤傲而清高的。他一点也不适合哭泣的脸,他应该经常笑才对。
因为,他那张脸笑起来十分好看,比她的好看上百倍。所以,她决定了——
“北条千里,虽然我说过哭也不错,可是我觉得还是笑比较适合你……所以,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有哭泣的机会了!”她现在所说的话似乎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可是,她再次看到了让人感觉到清凉而甜美的笑容。
虽然今天是很平静地过去了,可是真的等到了北条先生再婚的当天,北条千里又闹起了别扭地跑到金翎家,而且一整夜都没有回家。而北条先生似乎气极地在第二天一早就将他接了回去。金翎担心地偷偷跟在后头,怕北条千里会被北条先生打ρi股。可是她在外面偷听了半天,也只听到里面的吵闹声。
这种父子之间的吵架一直持续着。而金翎也一直守着自己的诺言,跟在北条千里身边。在那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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