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事情正如她所料,没有多久,杜良就开始自言自语。
杜良的神情非常难以形容,只能说这种神情只有在失败了而又绝对不甘心失败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
他道:“我失败了!其实我没有失败!只不过是没有适当的转移体!我能够成功!能够!”
@奇@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低声道:“现在可以试试问他,他或许会回答。”
@书@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杜良现在的精神状态异常,他的自言自语和一般人在说梦话的情况相类似。说梦话的人没有谈话的对象,可是如果有人在一旁搭腔,说梦话者在很多情形下会有问有答,白素就是想利用杜良的异常精神状态,使他反而可以正常的和我们对话。
我想了一想,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问:“转移体怎样才叫做适当?”在我这样问的时候,对于杜良所说的“转移体”究竟是甚么,并没有概念。
我只是随口一问,甚至于没有预期杜良一定会回答。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这一问不但有了回答,而且回答还解决了许多疑问,收获丰富。
杜良听到了我的问题,可是他并不望向我,只是现出了非常苦涩的神情,声音也很疲倦,他道:“不能是白痴——白痴的脑细胞有先天的缺陷,虽然接收了知识,却不能永久保留,只是暂时性的过渡,最长只能使他保留七天……”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苦笑了好一会才继续:“然后,白痴还是白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这种情形确然令人沮丧,然而杜良为甚么一定要选择白痴,而不选择正常人作为知识的转移体呢?
我还是用非常不经意的语气问:“何不用正常人?”
杜良苦笑摇头,足有三分钟之久,才道:“婴儿脑细胞发育不足,无法接受转移给他的知识。”
当然难以想像,将知识转移到婴儿的脑部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婴儿脑部无法接收大量的转移知识,是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的事情。
我又道:“谁叫你用婴儿!”
我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提示杜良回答的话越简单越好,基本上他现在和处于被催眠的状况相类似——他由于情绪极度沮丧,自已催眠了自己。
杜良忽然很是愤怒,大声道:“我怎会用婴儿做转移体!那是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我需要的转移体,不能原来就有知识,原来的知识会抗拒外来的知识,使知识转移形成紊乱,变成……变成难以想像的……错乱……”
我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对于杜良所说的这一番话,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可是也很能够知道大概。
杜良是在说知识转移过程中的一些特殊情形:接收知识的一方,必须原来没有任何知识。
不然原来的知识和接收的知识会产生抗拒,而导致“难以想像的错乱”。
就是这句话使人不寒而栗,试想,杜良当然不是平空得出这个结论的。他知道会有这种可怕的结果,必然是经过实践才得出的结论。
而在他实践的过程中,有多少个人因为知识转移而变成了“难以想像的错乱”?
那些人后来又怎样了?转移进入脑部的知识是不是可以退出来?退出来之后,那些人是不是可以恢复正常?还是那些人一直在“难以想像的错乱”状态之中?还是那些人已经不幸死亡了?
刹那之间涌上心头的问题极多,而同时想到的是:杜良的研究虽然对人类文明进展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可是他有权将人当作试验品吗?
在我身边的白素,显然知道在那刹间我所想的一切,她低声道:“在没有了解全部事情之前,先听他说。”我吸了一口气,忍住了不出声。
杜良在说了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又无法将人原来的知识全部消除掉!”
他这句话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为其么需要勒曼医院中的复制人了!
同时也明白了为甚么他在连连说自己失败之后,又说自己成功。
并不矛盾,其实他并不是失败,而是成功——他找到了知职转移的方法,只不过找不到适当的转移体而已!
他需要的转移体是一个脑部发育成熟,可是却又一些知识都没有的人!
这种适合作为转移体的人,本来在世界上并不存在,可是自从勒曼医院成功的复制了人类之后,复制人就天然地成为最佳的知识转移体。
我相信杜良一定是早就知道这一点的,不过他不愿意和勒曼医院再发生任何关系,而且又以为白痴同样可以成为转移体,所以才选择了一个白痴来进行知识转移。
结果在知识转移成功的同时,他却也发现白痴的脑部结构有缺陷,接收到的知识只能保留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
然后知识消失,白痴还是白痴——他失败了!
我不能想像他研究知识转移的过程是如何艰苦,那一定是一位科学家所能做到的极限,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失败,才能将知识从一个人的脑部,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脑部。而结果却因为没有适当的转移体而失败,他的沮丧可想而知。
在这样情形下,他即使再不愿意见到我、不愿意和勒曼医院发生关系,也只有来求我,求我到勒曼医院去要复制人。因为只有勒曼医院的复制人才是最适合的知识转移接收体!
在我想到了这些的时候,白素当然也想到了。我们都望看杜良,杜良这个人讨厌之概,可是却也伟大之极。
当他才一提出来“要三个复制人”之际,由于不知道来龙去脉,所以只当他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做任何考虑,认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现在已经明白,要知识转移能够成功,非复制人不可,就觉得为了使这种伟大的工程可以继续、发展,就值得付出任何的努力。
想法不同,就觉得似乎事情也并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至少可以去试一试。
在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杜良恰好也向我望来,他的目光还是并不集中,过了片刻,他视线的焦点才算是集中在我的身上,而且有如梦初醒的神情。
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复制人,才能将研究继续下去。”
杜良在经过了刚才的精神异常状态之后,好像大病初愈一样,神态显得非常疲倦,然而他的精神状态却也显然恢复了正常。
他望看我,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有再说甚么,也向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可以明白我的身体语言——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杜良有一刹间的激动,然后就恢复了平静,他站了起来,问我:“有甚么条件?”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示意由她来说,我点头表示同意。白素道:“本来,我们想要你将知识转移的来龙去脉,完全告诉我们——”
白素才说到这里,杜良就面有难色。白素接看道:“可是想来就算你告诉我们,我们也无法明白,所以只请你答应,研究有了进一步成就,你要将成就公开。”
白素所说的,正是我所想的,杜良听了,神情兴奋之极,大声道:“当然!当然!不但向全地球公开,而且向全宇宙公开!让所有外星人看看,地球上不是没有人!地球人一样可以在文明进展上有突破,不必由外星人来指手划脚!也不必以为甚么事情都是外星人比地球人进步!”
他说得慷慨激昂之极,我知道他非常不喜欢外星人,也不喜欢我对外星人的态度——他那一番话,最后两句,简直是冲我而说的,真是本性难移,还是令人生厌。
我忍不住道:“先别说人家的不是——还要去求人家哩!”
杜良恨恨地道:“勒曼医院本来是我们的!现在有需要,反而还要去求人家,难为你卫斯理还一直以为外星人不会对地球有恶意!”
我不想和杜良在这个问题上争论——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我认为是好事,如果不是有大量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不会如此出色。
我的想法,杜良当然不会同意,所以不必浪费时间去争论。
这时候我想到的是:向勒曼医院要复制人,其困难程度和与虎谋皮差不多——勒曼医院方面一定不肯让复制人外流。
而我明知道这一点,还答应了杜良的要求,是想到复制人不能离开勒曼医院,可是杜良却可以到勒曼医院去!
我相倍勒曼医院中不论是外星人和地球人,都一定会热烈欢迎杜良回到勒曼医院去。杜良在勒曼医院继续他的知识转移工程的研究,一定比他独自在外面研究,会有更多的方便,也一定会取得更好的成绩。
如果杜良坚持不肯和外星人有任何联系,我也总算曾经为伟大的知识转移工程尽了一分力。
当时我只是摊了摊手,表示不想争论,杜良兀自悻然。我道:“有了消息,如何联络?”
杜良居然十分有礼貌,道:“请记下我的电邮地址。”
我苦笑了一下——对于电脑网路发展到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电邮地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有同样的感觉:电邮地址,其实并不是地址。
地址,应该实实在在有一个地方在那里,和地址有关的,也应该是一个有名有姓、实实在在的人。
可是所谓电邮地址却虚无飘渺,根本不知道在甚么地方,也根本不知道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然而却偏偏可以和这样一个类似影子一样的存在进行沟通,使得甚么叫做真实,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我并不是很喜欢通过不知道属于甚么人、甚么所在的电邮地址进行沟通。
这时候杜良给了电邮地址,虽然我知道他是甚么人,可是却不知道他在何处,算是一半一半,勉强可以接受。
白素记下了电邮地址,杜良很礼貌的告辞,在门口,他甚至于握住了我的手,非常恳切地道:“卫斯理,要小心和非我族类打交道——他们不会安好心啊!”
杜良这时候的表现,很令人感动,很难想像几天之后,他的表现会叫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我到勒曼医院去的经过不必详细叙述——一切全在意料之中,勒曼医院表示对复制人外流,没有商量的可能,但是却对知识转移工程感到极大的兴趣,而且非常佩服杜良的成就,答应只要杜良到勒曼医院来,就可以提供任何方便,让杜良进行研究,甚至于在知道杜良不喜欢外星人之后,表示柱勒曼医院中所有的外星人,都不会和杜良见面。
虽然在勒曼医院的外星人,看起来完全和地球人一样,杜良根本没有可能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可是勒曼医院的承诺,表示了他们欢迎杜良前来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