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嫁时衣 >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小冬觉得自己是不够聪明,她不像这些人,从小就在­阴­谋诡计权势拼杀中打滚。磨练得心肠刚硬满肚子算计,她有前世的记忆,感触,心­性­——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她还是不会变成她们一样的人。

她们回去的时候,明贵妃眼睛通红,圣慈太后冷漠依旧。六公主向太后问安之后坐到一边,规规矩矩的毫无刚才在外面那股锐气和凶狠。

小冬能觉察到圣慈太后心情不好,极其不好。

小冬和她这些年相处下来,对她已经十分了解。圣慈太后平时对人也十分冷漠,可是那时候她平静而自然,现在她却坐得笔直,嘴­唇­微微抿着。

小冬不知道明贵妃说了什么话让圣慈太后如此发怒。

在她印象中,圣慈太后仿佛永远不会为了什么事情发怒。她经过了太久的时光,压抑着自己,不对任何人任何事欣喜或发怒,圣德太后在时她不怨恨,圣德太后倒了她也不张扬。

“小冬。”圣慈太后朝她招了招手。

小冬站了起来,走到圣慈太后身边。

“你同我一起来。”

外面有乘辇,圣慈太后让小冬坐在他身边。

小冬满心都是疑问,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乘辇穿过长长的宫巷,宫人们得步伐声听起来规律而一致。天空看起来显得蓝而空旷,乘辇穿过永安门,折向右行,最后在紫宸殿外停了下来。

圣慈太后携着小冬的手直直的走了进去,侍卫宫人纷纷让避并拜倒行礼。圣慈太后走得极快,小冬好像头一次发现她的个头儿高挑,自己得一溜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站在正殿殿门外的侍卫看到她们的时候愕然之极,他们也许没见过圣慈太后,可是太后的服­色­他们绝对认识。就在他们行礼而来不及阻拦的时候,圣慈太后已经拉着小冬走进了正殿。

小冬是第一次看到前朝正殿。

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从前的事。她和姚锦凤,沈蔷,在下雨的夜晚挤在一块儿说悄悄话,说起三大殿,顶上是琉璃瓦,地下是金砖。那时候小冬还想着,这辈子大概没机会看见到底这里铺的砖是什么样的。

可是没想到圣慈太后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紫宸殿和后宫那些宫殿比起来,没有那种­精­致和秀丽。它宏伟而空旷,小冬很想抬头看看上头的穹顶究竟有多高,但大殿里没有那么亮堂,她也判断不出来具体高度,上方藻井上绘着得图纹繁复,小冬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彩图块。

“母后。”

“皇上。”

皇帝挥了挥手,殿中的人无声地退了下去。

小冬知道,他们要谈的事,一定于她有关。

“上元节的刺客,皇上查着什么眉目了吗?”

皇帝低声吩咐了一句,有个人从帐幔后的­阴­影中走出来。

是那个高女官。

她穿着一身绛紫圆领袍服,头戴软翅纱帽,容貌端庄秀美,神态沉稳而从容。

“郡主,请随我来。”

皇帝不想让小冬听到他们说什么。

圣慈太后没松开她的手。

“皇上打算怎么查找幕后指使的那人。找到的话,又要如何处置那人?”

第三十二章 往事上

皇帝缓缓的吁了口气,只说:“母后不要动怒。坐下慢慢说吧。高卿带郡主先出去。”

圣慈太后语气毫不和软:“此事与小冬切身相关,她也该听一听,皇上打算怎么还她个公道。”

高女官垂下头,肃着手缓缓退了出去。

小冬只恨自己没法儿像高女官那样溜走。殿中弥漫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气氛。

小冬扶着太后坐了下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太后的手掌冰凉。

她自己也是一样。

太后来得这样快,可是到这个时候,两个人偏偏都不出声了。

小冬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儿,皇帝朝她招了招手。

小冬慢慢走了过去。

“伤……都好了?”

“回皇上,早就好了。”

皇帝认认真真地打量她。小冬穿一件素菊纹象牙­色­对襟绫衫,茶­色­水波裙,眉眼秀殊,亭亭玉立,再不复一团稚气的孩童模样。

“母后,我还记得我上学堂读书那年,被师傅打了,回去发起了高烧,躺在屋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皇后那时候也有了身孕,根本顾不上我。我挣扎着悄悄的去看您,您还记得吗?”

圣慈太后微微一怔,有些出神,低声说:“自然记得。”

“我那时候问,您是我的亲娘吗?您没说话,只朝我点一点头。我又问,为什么我生病您都不来看我……那会您没答我,其实我自己后来也明白,您不来看我是为了我好,如果您同我说话,亲近,皇后就不会容下我们呣子。

圣慈太后想起那时候的情形来。那会他虚岁才刚五岁,小脸儿通红,嘴­唇­裂了口子。就扒着门口在那儿看着她。多年来她没有一刻能忘得了那时候他的目光。

他一直期待的看她,后来失望地走了。

她没靠近他,没有抱一抱他。

等他走了之后她才哭了。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可是她连抱都不能抱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喊一声。

“皇后生下园皇子之后,我的处境更不堪。我跟自己说,没人能帮我,我得靠自己,一天一天熬下去。您记得那会儿园皇子有多么神气骄纵吗?他说一声,我就得趴下来给他当马骑,弟弟被他推倒,摔得厥过去,过了一天多才醒,我求了好些人,让他们请太医来给弟弟看一看,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弟弟后来自己醒了,还跟我说他一点儿都不疼,我当时想,就算为了弟弟,为了您,我一定要成功。”

他的语气平静,小冬听着心里发酸。

原来皇帝和安王小时候过的那么苦——可是安王从来没和她说起过这些。

“母后记得园皇子怎么没的吗?”

“不是……热病吗?”

“是啊,可那会儿皇后看待这个嫡子如眼珠一般珍贵小心,好端端得,他怎么就得了热病?”

小冬心里一紧。

天哪,怎么让她听到这种……这种秘密?

苍天啊大地啊,给条地缝让她钻进去吧,要不让她立刻晕过去也行,就是不要让她再听见皇帝说这些了。

她垂着头不敢看太后和皇帝两个人地神情。皇帝说完这句话之后,圣慈太后有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皇帝接着说:“没了园皇子,皇后对我也并不满意,先后有成皇子,贤皇子和宜皇子都在她跟前抚养顾,成皇子没有了生母和外家亲眷,贤皇子­性­情懦弱温顺,说起来都比我要强。当时皇后更属意贤皇子,陈家的人已经奏请立他为太子,可是我与皇后之间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若将来有一日她知道了园皇子的那件事,我们呣子三人一样没有活路。就算不为了储位,只为了保命,我也不能输。青媛对我情深意重,以她的才情和美貌,宫里宫外倾慕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她却毒垂青于我……我们当时找不着多少机会见面,即使见着也没有机会说什么话。可是哪怕在人丛中远远的看她一眼,我都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但我不能娶她。

小冬已经要傻了。

青媛?青媛不就是……她母亲吗?

小冬以前还曾经猜想过,说不定皇帝和她娘,还有安王之间,是不是有过一段难言难述的爱情纠葛,还笑话自己异想天开太过荒唐。可是没想到,居然,居然皇帝还真的……

她怔怔站正在那里,听着皇帝的声音,比刚才还要低沉:“我要娶李氏之女,青媛在我成亲之前来找我,和我告别,说她并不怪我,还祝佑我如意顺遂,平安康泰。我看着她走,爬到楼阁上去朝远处张望。我那会儿多想冲出去把她追回来……”

那情形仿佛就在眼前铺陈开来,长长的宫道,四下里空寂无声。少年时候的皇帝看着心爱的人渐行渐远,绝望像绳索套在脖子上,一点一点收紧,直至不能呼吸。

不能说,不能喊,不能哭,不能留……

圣慈太后声音有些颤:“你一向身子健朗,成亲前却生了那场大病,原来那病是为了她……”

可是,后来为什么姚青媛,却在若­干­年后又嫁给了安王呢?

小冬一边惶恐,一边却难以抑制疑惑。

她悄悄抬头打量皇帝。

皇帝看起来浑没有平日的威仪气势,脸­色­有些苍白。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倒和安王是嫡亲兄弟,更多了几分相似。

“父皇终究传位于我……可是我做了皇帝,还是要看着圣德太后的脸­色­过日子,母后一样要被她欺压。后宫由她把持,朝政她要Сhā手,连弟弟府中之事她也要过问。若非如此,先头安王妃沈氏不会死的那么早,这么多年,我忍下来了,母后和弟弟也都忍下来了,回头看去,每一步走得带伤带血。”

皇帝坐的位置,光没有直接照在他身上,小冬觉得他整个人和那­阴­影快要融在一起了似的。

她背上渐渐渗出冷汗来,凉涔涔的。虽然天气已将渐暖,可是刚才来时燥热,进了紫宸殿中却­阴­凉空旷,那一点热意早就全化成了寒意。她有些恍惚,只觉得耳边听到的这些极不真实。

——而且,似乎还有更要命的话,慢慢的要从时光的深水之下浮起来。

“李氏是助了你,可是她做的事,难道皇上就当做没看见没听见,不追究了吗?”

李氏?皇后?

第三十二章 往事下

皇帝过了一会儿才说:“朕现在还不能对李家动手。”

他的自称变了,从我变成了朕。从一个儿子到一个皇帝的角­色­转换只需要一个字就完成了。

李家,李氏?

真的是皇后想要她的命吗?小冬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和她有这么大的仇恨吗?就算有——她比较恨的人也该是锦凤不是自己啊。

还是和姚青媛有关?

姚青媛和皇帝有过一段情不错,可是听起来,早就在皇帝娶皇后李氏之前就结束了不是吗?

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可惜,让小冬失望了。圣慈太后和皇帝没有再讨论那些让小冬又怕有想听的陈年往事。

“母后请放宽心,此事早晚,终须要水落石出的。”

这话像是给圣慈太后吃了颗定心丸,可是仔细一琢磨,好像又什么也没承诺,皇帝太狡猾了——不过听起来,皇帝与安王的童年也很不幸,不狡猾也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当了皇帝了。

小冬倒送了口气。不管皇帝当年和姚青媛怎么样,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姚青媛早不在人世,皇帝怀念也好,移情也好,自己最好还是安分老实的躲一边儿去。圣慈太后疼爱她,小冬当然感激,可是如果圣慈为了她和皇帝呣子不和,那问题才大了呢。

在紫宸殿里她光顾想这个,出来了才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皇后李氏,是要谋杀她的幕后主使。

先不管她的杀人动机。既然太后认定了是她,皇帝看样而也心里有谱,那八成就是她了。

有个人想杀自己,身为皇后,她不但有这个想法,重要的事她还有这个能力,最恐怖的是,现在还不能将她绳之以法。

小冬顿时觉得自己得小命忒不牢靠了。

幸好圣慈太后没和皇帝对着来,过了一会儿,只说:“皇上别忘了今天这句话。”

皇帝陪她们一块儿出了紫宸殿回后宫。小冬这回坐得更不踏实,太后的乘辇走在皇帝前头呢。如果是出外,那皇帝当然在最前头。可是这是回内宫,皇帝就在后头了——也就等于在小冬后头了。进了永安门,皇帝的乘辇转了个方向,去了西面。

圣慈太后为什么把她带去紫宸殿呢?把内情透给她不怕吓着她?而且后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恐怕这会儿皇后早知道她们跑到紫宸殿去过了,那皇后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小冬琢磨了一下,把赵芷和她商量的事情对圣慈太后说了。

圣慈太后倒是十分赞成:“正是,我也想过这事儿。你父亲和你哥哥想不到这上头,女孩儿家自然要学些针黹管家上头的事情,将来才好自己过日子。你原先的那点儿针线工夫是和谁学的?”

“胡妈妈教过我一些,还有几十看着旁人坐,胡乱跟着学学。”

圣慈太后显然知道她:“她是个稳当的人,不过针线上头不怎么样­精­练。”她想了想,招手说:“去叫宝珠来。”

宝珠也是个穿五品服­色­的女官,行过礼后问:“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我记得针工局前两天呈的东西里头,有一个帐子不错,是什么人绣得?”

宝珠问“可是那个松竹梅兰的垂纱双幔帐子?”

“对,就是那个。”

宝珠略一思忖,毫不含糊:“回太后,那是吴娣绣得。”

圣慈太后点下头:“传来我看看。”

小冬挨着圣慈太后靠着,虽然把话岔开了,可是到底心里没有底,有点神不守舍的。好多话她想问,又不敢问出口。

圣慈太后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刚才吓着你了吧?”

小冬忙摇头。

“我是……”太后摇了摇头,“我其实并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刚才被明贵妃一气,就把旁的事儿都忘了。回去后你父亲若是问起你来,你就照实跟他这么说吧。”

小冬应了一声,试探着问:“明贵妃她……也知道此事?”

圣慈太后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她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呢。”

这话可不都是善意。小冬犹豫了一下:“贵妃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她……是不是求太后娘娘什么事儿了?”

圣慈太后有些欣慰:“你也大了,比以前懂事了。这桩事你不用管,有我在,绝不会让人害了你。”

皇后这究竟是为什么?

小冬怎么样都琢磨不出来皇后的动机。她印象中皇后并不是一个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圣德太后还在时,皇帝需要忍耐,皇后也一样需要。她能一连数年在圣德太后面前曲意服侍恭顺有加,圣德太后去了之后又迅速接掌了后宫大权。看她对待四公主,二皇子,三皇子的不同态度,就可以看出皇后并不是昏庸无能的人,她坚韧而又理智。就算不喜欢小冬,可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唆使刺客欲置她于死地——说不通。

小冬在肚里琢磨了好一会儿,一会儿愿意相信凶手就是皇后。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去想,也许此事并非皇后所为。皇后真想对付她,难道就没有高明点的手段了?

采姑已经将吴娣传来了。这个吴娣年纪看起来已经有二十来岁,穿着一袭豆绿宫袍,十分简素,一身上下找不出丁点儿绣纹来,倒看不出她会是此道高手。

太后问了几句,点了点头,看来对这个吴娣算是满意:“你收拾一下,去安王府教习郡主针线。”

小冬没想到太后就把人给她了,眨巴着眼睛,怔怔的看看吴娣,又看看太后。

“好生学着,我还指着你学成了给我再做两样好活计呢。”

小冬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太后娘娘是嫌我以前做的粗糙?”

圣慈太后表情仍旧冷淡,目光却温存柔和:“你哪怕结一截麻绳,我也喜欢。可是你将来总不能只讨我一个人喜欢,自然做的更­精­更巧,才拿得出手啊。”

这意思就是委婉的说她的活计其实拿不出手了。

小冬有些失落,垂头丧气地数:“那太后娘娘得耐心的等了,我手笨的很,一年两年的恐怕都学不出来。”

“好,我等着。”

吴娣又向小冬见礼,小冬侧身只受了半礼。

第三十三 夜风

“不是皇后。”

小冬眼睛一下子睁圆了:“不是?”可是太后和皇帝的意思都认为这事儿是皇后做的。

安王摇头说:“不是。”他顿了一下,添补了一句:“我与皇后早已经有约在先,她绝不会伤害你哥哥和你。”

小冬当然知道安王一言九鼎。他既然有把握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事实上小冬也实在难以相信,皇后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那会是谁?”

安王摸摸她的头:“这个为父和你哥哥自然会处置,你不要担心。”

太后也说让她不用管,安王也是这样说。小冬有点儿郁闷,虽然安王不再像从前一样将这些事对她一概隐瞒,可是现在也没好哪儿去,说以半藏一半。

小冬点点头,又禀告一件事:“父亲,我同太后娘娘说了,以后就不去学堂了,在家里学学女红什么的。”

安王微微意外:“是么?这是你自己得想头儿,学里教的东西,将来过日子用不上,景郡王妃给她找人在家教些东西。我觉得她说的也对……”

“所以你也不想去了?”

小冬讪笑:“起早贪黑的……我们学文章诗书其实也没什么用嘛。”

安王竖起指头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冬捂着头泪汪汪地看着这个在外人面前严肃正经的爹。

“太后怎么说?”

“太后说很好,还送了一个针线师傅给我。”

安王的手轻轻拂过她柔软的额发,心中难免有些感喟。在他心中小冬仿佛昨天才刚会走会跑,牙牙学语。

时光飞逝如电,孩子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一样。

“那你要好生学。”

“嗯。”小冬笑着说:“等我学会了,给父亲和哥哥做鞋袜穿。”

安王果然露出笑容:“好,那我等着你的号鞋袜。”

不用上学了,小冬觉得又轻松,又有些失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学起本事来。

上辈子上学考考试求职,也是求口饭吃,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我要改变这个世界”“我要创造一片新天地”的想法,这辈子女人是不必求职的——或者说,也是求职,不过职业只有一份贤妻良母,老板也只有丈夫或是公婆一家人,现在学女红,厨饪,管账,和上辈子考试求学一样,都是为了以后求职做准备。

针线活看着是容易做,一根针一团线一块布,只要长着手的人只怕都会穿针引线。可是要做的好,那就难了。小冬陆陆续续和胡氏学了一些,自己也动手做过几件简单活计,不至于钉个扣子把衣裳和床单缝到一起,或是针脚错落密疏如蜈蚣乱爬过的一样,但是看着吴娣拿出一张手帕来,淡青的颜­色­,上头云纹氤氲浮动,如调淡了水墨绘上去的一般,说不出的淡雅天然。丝绢帛缎上头绣了花,总会显得有些不平整,绣得花比布面上旁的位置是要高出来的。可是这块帕子上的花纹仿佛印花一般平整,整块布提起来依旧轻薄柔滑,摸上去竟然感觉像没有绣花。

“吴师傅这手艺当真了得,我还是头回看到这种绣法。”

“这也不难,针线这事儿,没什么天资分差,只要勤快细心,都能做好。”吴娣是个十分和气的人,虽然小点叫她一声师傅,可是她自己很拎得清,她在针工局不过领一份儿月俸,到了安王府之后,头一个月便拿上了丰厚的月银,且宫里那份儿也是照发不误,安王让人传了话,只要教得好,另有重谢。待遇也好,吃穿用度都比在宫中强了不知多少,如此厚待,吴娣当然教的更是尽心尽力。

针线活太累眼,小冬做一会儿就歇一会儿,闲闲问,“吴师傅是哪年进宫的?一直就待在针工局吗?”

“我是元和二十一年进的宫,先前也只是在掖庭充杂役,针线是后来学的。”

小冬算了算,她在宫里待了得有二十年还多了,“那你没想过出宫吗?”

吴娣放下手中的活计,笑了笑,“先帝驾崩后,宫里放了一批人。可我出去做什么呢?家中父母早去世了,弟弟弟媳未必肯给我一口饭吃。我在针工局也挺安稳的,出去了未必比现在强。”

吴娣也可算是这年代的职业女­性­了——如果嫁人嫁得不好,倒不如自己挣自己吃。

可嫁人还是第一选择,吴娣这只是退而求其次。

吴娣打开自己得针盒让小冬看过,里面不同绣针有十来种,照吴娣说这还是少的。最细的那根像头发丝儿一般,小冬一枪只听说有的绣针细如牛毛,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现在才算真正见着。

“这还不是最细的呢。”吴娣笑着说:“我的手艺在针工局也不算是顶好的。”

小冬笑着说:“师傅教我是绰绰有余了。”

除了针线,她也开始每天进出厨房,胡氏不许她上灶台,不让她拿刀铲,小冬也只先看别人收拾,菜要什么样的新鲜,­肉­要哪一个部位的口感更好,里头学问也大着呢。连淘米怎么个淘法,用什么样的水蒸出来的米饭更香,大有讲究。柴禾火候就更不用说了,只要留心,处处都是学问。

秦烈忙碌了起来,但是教她的事一直没耽误,隔三差五的过来,每次找她的时候,小冬不是捧着针线在用功,就是捧着账册在学着登帐。

“胖子也不是一天吃成的,慢慢来不用急。”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把声音压的低低的说话。秦烈问她:“今天白天都学什么了?”

“吴师傅给我个样子让我照着绣来着,我手慢,一上午才绣好两个花瓣。下午在厨房里头,看她们做蒸糕来着。”小冬笑嘻嘻的转过身,端过一个盘子放在秦烈面前:“樱桃糕,你尝尝。”

糕已经凉了,但是仍然软糯可口,带着浓浓的樱桃香。小冬笑眯眯地看着他吃,灯光照在她身上,映得脸庞光洁晶莹,融融生光。秦烈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将一大块糕都放进了口中。

“呀,慢些,别噎着。”

第三十四章 杨梅

秦烈没怎么嚼,两下就把糕吞了下去,笑着说:“在外头的时候­干­粮那么硬,也没见噎着我了。”

“有多硬?”

秦烈笑着说:“有回遇着马匪,有人一时没有趁手的家伙,拿装­干­粮的袋子去砸,把一个马匪砸得口吐白沫了。”

小冬啊一声,“真的?”

“自然是真的。饼做成那样才结实顶饿,也能搁得久。”

“那么硬,怎么吃?”

“有热汤的时候用汤浸,没有的时候一口饼一口水,在嘴里含得软一点了再咽。”

艰辛被他说的平平淡淡。小冬过了一会儿才问:“现在还要这么东奔西跑的吗?”

秦烈听出她话里的怜惜,不知怎么就觉得脸微微热起来。“出门在外总是这样。十天半个月洗不上澡,也不见得每天都能找着客栈投宿。有时候就在荒山野岭里头,一走好几天,吃和住就得胡乱对付过去。”

他一说完就后悔,小冬一向爱洁,十天半月不洗澡这话可不该说。

不过小冬的注意力可没放在洗澡不洗澡上头,托着腮出神:“怪不得咱们去东华山庄的时候,你烤鱼这么利索熟练。”

她左手和右手互相比划给秦烈看:“是这里吧?我上次练得总觉得不太对。”

“要再靠上一些。”秦烈的指尖在她手腕上点了一下。

“这儿?”

“对”

小冬捏了一下,果然自己得半条小臂都麻软的抬不起来了。

“啊,找对了。”

秦烈笑笑,把自己得袖子卷起来,手臂横放在桌上,“来,你在我手上找找看。”

小冬瞅他一眼:“行么?”

“怎么不行”

小冬试探着伸手点了一下:“是这儿吗?”

秦烈摇摇头。

小冬看了一下,又朝上移了半寸:“那是这里了?”

她没敢用力,秦烈的嘴­唇­抿了一下,告诉自己不要太紧绷了。

虽然……小冬的指尖从皮肤上划过去,痒酥酥的,低声说,“就是这儿。”

小冬收回手,秦烈怔了一下,随即浑若无事地把袖子放下,“下个月我要出门,你有没有什么药我捎带的?”

“要去什么地方?”

“向西去,经甘州,平凉,翻过伊山,会在昌德停留,也许还会再向西走。”

小冬睁大眼睛“再向西,那是什么地方了?”

“已经出了我们大夏国了。”

“那要去多久?”

“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月吧。”

“那么远……”小冬只在京城周围打转,最近的也就是到闲云山庄去,外面的天地有多么广阔她可以想象,但是也许这一生她都不能亲眼去看一看。

“幸好你现在不去宫里,不然我走也不会安心。快想想,有什么想要的。”

“有,”小冬点点头,正­色­说“你一定要答应我。”

“说吧。”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秦烈没想到她说的事这么一句话。小冬郑重其事的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好好保重,早去早会,钱没了不要紧,人品按是最要紧的。”

秦烈低声说:“我知道了。”

“光知道不行,你得答应下来。”

“好,我答应。”

小冬笑了,把盛着樱桃糕的盘子朝他推近一点,“再吃些。”

秦烈说:“你也吃。”

“好”

两人一人取了一块樱桃糕,小冬的手指还在另一边手腕上比划。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我知道。”小冬咬了一口糕;“我听人说昌德那里有许多的胡商,那些人彪悍得很,只要有人出钱,什么东西都会卖。”

“是,有的名义上是商人,其实也兼职做强盗,把拎来的货再卖出去,昌德有许多这样的铺子,价格比别人低两三成,但是你不能问货的来处。”秦烈说:“昌德最多的金饰,玉石,香料,还有胡商们带来的其他东西。我这趟过去呆了茶叶,丝绸和瓷器什么的,在那边也很紧俏。”

天已经不早,秦烈也该回去。小冬站起来到窗边送他,再小声嘱咐一次:“早去早回,多多保重。”

“知道了。”

秦烈像只大猫般从窗户跃出去,身形在夜幕中隐没。小冬掩上窗户,想起他们刚才的对话,尤其是自己最后说的那句,怎么听着……咳,好像要分别的小夫妻一样?丈夫即将远行,妻子谆谆叮嘱?

错觉,一定是错觉。

小冬踢了鞋子爬上床去,翻身躺了下来。可能是屋里太静,她听着自己得心怦怦直跳。

秦烈应该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上辈子小冬还没来及恋爱过,但是她理想中的另一半应该是斯斯文文的,温柔可靠。嗯,大概就像安王那一类男子。秦烈可不一样,他若穿上长衫系上文士巾,也能充下斯文。可是斯文人会天天跳窗户么?

秦烈走了之后,小冬有好些天不太适应。

她总习惯了留一扇窗不闸,可是却不会有人再从那里跳进来。习惯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她来的时候也许没有觉得他有多重要,可是她一不来,就让人觉得空落落的不适应了。明明日子还是四平八稳地过,但总觉得缺了什么。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小冬拿针线的时间也缩短了,因为天气一热,手捏针总是打滑,杨梅初熟,盛在盘中有如深红的珠宝,小冬在厨房里和人学着做糖渍杨梅,杨梅汁,还学着如何酿杨梅酒。

不知秦烈走到什么地方了,到了昌德没有,京城已经够热了,听说昌德那种地方只会比中原更­干­热。

“郡主,想什么呢?”

小冬回过神来,把手里捏的那颗杨梅放回篓子里,“我想在想用杨梅做道菜给父亲和哥哥尝尝。”

管厨房的人笑呵呵的说:“正是,这会儿天业热起来了。杨梅生津开胃,做菜最相宜。杨梅豆腐啊,梅汁虾仁啊都不错,清清淡淡的。”

“那今天先做豆腐吧,明天再做虾仁好了。”

小冬的玉芳阁这边,厨房里头手艺高妙的是一位朱娘子,她讲一块豆腐削成许多张,每张都既薄且匀,雪白透亮如上等宣纸,小冬啧啧称赞,忍不住想,这等手艺自己这辈子九成是学不好了,不过秦烈说不定能够办到——该细心的时候,他也一点儿都不含糊。

第三十五章 做客

小冬亲自把豆腐给赵吕送去,赵吕极为捧场,不但杨梅豆腐全吃了,连汤汁都喝的一­干­二净,一抹嘴说:“妹妹手艺见长啊。”

小冬忙说,“我只帮着打下手。”

赵吕充耳不闻,一副“就是好吃”的陶醉表情,看得小冬汗颜,琢磨着怎么也得学会一两道拿得出手的菜,不能辜负赵吕这么偏心眼儿。红芙从外头进来,托着一封信:“郡主,芷郡主打发人给您送了封信来。”

小冬大为诧异:“信?”

她接过信来:“送信的人呢?”

“是个小厮,在前头侯着,说芷郡主呀他把回信一并带走呢。”

安王府与景郡王府同在安乐坊,离得极近,小冬倘若想去景郡王府串门,从自家西角门出去,车轿都不用,几步就到。

所以赵芷才经常把她家当自己家似的来串门。

这么近,还用得着写什么信?

说起来是有好些天没见她了。

小冬拆开信,信不长,从头到尾全是赵芷在诉苦,说景郡王妃给她请的那师傅有多么多么眼里古怪,将她折磨得求死不能,景郡王妃一向疼爱她,这次却站到师傅那边儿去,对自己得亲生女儿的死活不管不问……小冬一边看一边笑,赵芷在后头说,连这封信也是偷了空才写出来的,请小冬这两天千万千万抽空去景郡王府一趟探探她,也能让她趁机会喘个气儿歇半天云云。

小冬将信看完,吩咐红芙磨墨,写了一封短短的回信给赵芷,答应明儿就去看她。

第二天她吃罢早饭让人备车去了景郡王府,还带了一篓杨梅一篓桃子去。景郡王府她也常来,门口的人早就飞奔进去禀报,紧接着赵芷几乎是痛哭流涕的奔出来迎她,活像见了亲人解放军,一把抓住就把放:“你可来了……”赵芷带着哭腔说:“还好你今天来了,要是再晚来两天,兴许就见不着我了……”

“胡说”小冬忍着笑“王妃待你严厉,那也是为你好啊。”

“我情愿她别为我好。”

小冬摇摇头不理会她,先去拜会景郡王妃。

景郡王妃保养甚好,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皮肤白皙,说话斯斯文文特别秀气,旁边一溜儿站了四个儿媳­妇­侍候,两个是亲生儿子娶回来的,两个是庶子娶的。花红柳绿的,一室脂粉香。

有时候小冬觉得景郡王家简直天天上演的是一部现成的红楼梦式家庭伦理大戏。家中成员之多关系之复杂事件之狗血实在称得上­精­彩纷呈,天天看都不带重样的,绝不会郁闷——呃,这是对看戏的人来说,对景郡王妃和赵芷她们来说,这日子如果能消停太平过几天那都是奢望。

小冬向景郡王妃请过安,将带来的两篓鲜果送上,景郡王妃笑得十分慈爱:“你这孩子,回回来都这么客气。听芷丫头说你也不去上学了?”

“是啊,太后娘娘给了我一个师傅,让我踏踏实实好生学习女红针黹。”

景郡王妃点点头:“太后娘娘看中的人,想必一定是手艺高超的。”

“是针工局得吴师傅。”

赵芷Сhā了句:“我那师傅也是针工局出来的,可没有你家那吴师傅脾气好……”

景郡王妃瞪了她一眼,赵芷顿时蔫了半截,把话咽了回去。

呃,看来赵芷这些日子是真的倍受摧残啊。

说了几句闲话,景郡王妃很是善解人意:“好啦,你们姐妹到后头说话去吧,不用再这儿陪我们。”

赵芷早就巴不得这一句,立马拉着小冬起身走人。

若论大小,景郡王府也同安王府差不多。可是安王府才住了几个人?景郡王府里住了多少人?小冬现在都只知道赵芷嫡亲的兄姐有几人,没理清那些庶出兄弟姐妹究竟有多少个。

景郡王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是在为赵氏宗室开枝散叶方面堪称劳模,安王若和人家一比,那真是太相形见绌了。

两人还没进赵芷的院子,迎面遇上一个穿青衫的女子,看起来三十左右,头上装着高挑假髻,眉间一道深深的川字纹,嘴­唇­紧紧抿着,一副不苟言笑的端肃模样。

赵芷一见她顿时如老鼠见了老猫,忙停下步子,“卢师傅,我这有客人,是安王府的小冬妹妹。”

那个卢师傅看了她们一眼,敛衽向小冬行礼:“见过郡主。”

“不用多礼。”

“卢师傅,我这有客,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咱们明天再接着学。”

小冬几时也没见过她对人这样忌惮,等那卢师傅走远了,她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咱们进屋说话吧。”

“这卢师傅很严厉?”

“啊,可不是一般的严厉啊。”赵芷连声叫苦:“谁知道我娘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一个人,从来就没见她脸上露出过笑模样儿,坐在那儿半天一动都不动,死死盯着你,活像尊瘟神一样。”

她说的咬牙切齿,小冬却只想笑。

“她教的可好?”

赵芷叹气:“我娘说她的手艺在针工局算是首屈一指的,­精­通圆州和北地的两种绣法呢。”

小冬吃了一惊:“那可真是了不起。”

“什么呀……你说她这么吹毛求疵的为什么呀?我将来又不靠给人做绣活儿挣饭吃,随便学学知道怎么绣不就行了?她可好,绣歪一点儿都让我拆了重来,你看看,我手指都练肿了。”

小冬仔细看,好像并没有变肿的样子,可看她委屈的那样还是尽力安慰:“能血本事总不是坏事,将来你学好了,先给景郡王和王妃一人做一件绣活儿,他们保准开心,比吃了什么好东西都强呢。”

赵芷悻悻地说:“我娘也说过这话了,好像从小到大就指着我这个闺女学了针线给她装脸挣面子似的,说不得,就拼命学呗。”

丫鬟端了木盘进来,桃子和杨梅分别盛在玉白瓷碟和琉璃盘中,杨梅上沾了水珠,晶莹剔透,赵芷也不和她客气,一口一个吃得头都不抬。

“少吃些,小心倒了牙。”

“倒了就倒了。”

赵芷抬起头来,小冬给她递帕子擦手,赵芷抹了抹嘴:“这是前天宫里赏的吧?我家也得了,可是统共那么一点儿,我也就分着几个。我嫂子有个身孕,我娘的心偏的都没法说了,一门心思指望我嫂子给她生个白胖孙子,我嫂子现在哪怕说想吃龙心凤肝,我娘只怕也想法儿让她吃上,唉,我觉得我还没嫁人,却已经成了外人了……”

小冬拍拍她的手:“别这么想,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去找我去,反正我现在也不上学了,和你一样天天窝在家里头。”

“我出不去啊。”赵芷苦着脸:“我娘现在不点头,我就不能出门,只好求你常常过来了,你来了,我那个­阴­气森森的师傅总得给你面子。”

“不说这个了,你这些天都绣了什么了?让我看看。”

赵芷把绣篮拿出来,挑出两样:“喏,这是我做的。”

小冬仔细看过,安慰她说:“做的蛮好嘛,比我强多了。”

外头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赵芷顿时脸­色­一变。

第三十六章 来客

赵芷的丫鬟进来回话:“郡主,表姑娘来了。”

赵芷呸了一声:“她是谁家的表姑娘,说我没空,让她走。”

丫鬟出去了没一刻,小冬就听着外头说:“表姑娘,表姑娘,我们郡主正有客呢……”

帘子一掀,一个穿桃粉衣裙的女子走了进来。

小冬虽然知道景郡王府里时常乱成一团,可这还是头一次闹到她面前来。进来的那姑娘十五六岁,凤眼樱­唇­,身姿窈窕,笑吟吟地说:“这位想来是小冬妹妹了吧,我姓徐,单名一个雯字。”

小冬听成“单名一个蚊子”,险些笑场。赵芷在她身后小声嘀咕:“狐狸­精­。”

小冬不知道这是赵芷家哪个亲戚,望着她等她解释,赵芷没好声气:“这是我四嫂娘家表妹。”

呃,小冬连她四嫂似乎都没说过话,更不要说她的娘家表妹了。这位徐姑娘当真自来熟,没人请她进来她也进来,没人理会她已经开口自说自话的和人称姐道妹了,赵芷满脸都写着讨厌,她权做没看见,一斜身就在桌边坐了下来。

“哟,这蜜桃是贡品吧?到底与市买的不同,听说望乡贡上的桃子就是好,皮薄汁多,赛似蜜甜……”

这位徐蚊子姑娘当真能说会道,就算小冬和赵芷都不开口,只她一个人撑着居然也不冷场,说完了桃子就说杨梅,说完了杨梅又赞起小冬身上穿的衣裳来。俗话数抬手不打笑脸人,她殷勤赔笑,小冬只好嗯,啊,哦的应着。不想蚊子姑娘一说便滔滔不绝,坐下来便没挪动过,一直说到正午时分,赵芷忽然起身,“小冬,你该回去了吧”

小冬原也没打算在景郡王府用饭,不过赵芷渴盼她来解救,现在却忽然要送客,不免让小冬有点意外。

“嗯,是该回去了。”

赵芷拉着她便走:“你快回去吧,省的你|­乳­娘担心。”

蚊子姑娘居然也跟了上来,依旧笑着说着一路跟着,“小冬妹妹,咱们真是一见如故,我怎么瞧你怎么喜欢,改天我再去安王府找你说话儿,我从家乡带了一两样特产来呢,虽然不是金贵东西,却都是京城不多见的土产……”

赵芷翻个白眼,加快了脚步,小冬几乎被她拖着一溜小跑,到了车边才算把那位徐姑娘甩掉了。

小冬喘气急促,拍着胸口问:“这位徐姑娘……”

“别提她。我那个嫂子自己出身商贾人家。可还算知书达理,她这个表妹真让人受不了,一来就赖着不走了,看样儿他们家里指望她也能嫁进个王府侯府的。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乱看,我就不喜欢她。”

她又央告小冬有空时就来看她,小冬满口答应,上了车想起那位蚊子姑娘的长舌功力来,忍不住扶着窗子小声笑,一路笑着会安王府。

结果第二天有人来报说有位经郡王府的徐姑娘来拜会她,小冬登时笑不出来了。

从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小冬是很佩服蚊子姑娘的,为了自己将来的终身大事用于争取,敢于拼搏,哪怕有一分希望,就会付出 百分之百的努力。

——如果这位蚊子姑娘不是心心念念想做小冬的嫂子……小冬和她说不定能成好朋友。事情搁在别人身上,自己当然不疼不痒,可是这位蚊子姑娘简直有血便是娘,遇着世家子弟就飞窜过来要叮上一大口,自家人被这么虎视眈眈的瞄上,就算她再舌灿莲花迎人热情大方……小冬也吃不消。

蚊子姑娘出手不凡,第一次上门来说要拜会小冬就拿出了堪称豪阔的见面礼。赵芷说她家是商贾之家,依小冬看,恐怕不是寻常商贾。

一串明珠手串,一对白玉如意簪,还有两盒果­干­,两盒茶叶,虽然手串簪子小冬没收,可是这蚊子姑娘的一片热诚小冬可是结结实实的领教了。

人家这礼送的重,可是小冬明白这不过是糖衣炮弹,完事儿她要真成了自己嫂子,那自己家里这所有的一切可不都归了她了?真是小投资大回报,一本万利。

好在胡氏实在能­干­,里里外外一把罩,蚊子姑娘没寒暄两句,胡氏就已经要关门送客,蚊子姑娘那套舌灿莲花的本事尚来不及使出来,就被胡氏和丫鬟给又拥又挤的给推出门去了。小冬松了口气,只是却静不下心来继续摆弄绣活儿了。

男大当婚,赵吕如今也到了年纪了。

就算不是蚊子姑娘,也会有别人的。

小冬把帘子卷起来些,窗子后头栽着美人蕉,叶子像是碧绿大扇子一样,阳光下花红似火,开得正艳。

天气越来越热,秦烈去的又是以荒凉酷热闻名的昌德,若再向西就是戈壁大漠,渺无人烟。小冬在安王那儿的地图上查看过,那一路没有河,没有湖泊,没有城镇人家。

也不知道秦烈现在好不好?兴许晒得更黑了。

红芙笑吟吟地从外面进来:“郡主,有客来了。”

小冬已经让客人二字折腾的有些过敏了。马上问,“谁”

红芙忙解释:“沈家二姑­奶­­奶­和姑爷来了。”

小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家二姑­奶­­奶­是谁,沈芳啊。

“芳姐姐来了?”

“是啊,姑­奶­­奶­还带着女儿来的呢。”

啊,沈芳都有女儿了。

小冬等不及,快步朝前头去,红芙跟在后头,连声说:“郡主,慢些。”

小冬在厅门外已经看见里头,赵吕对面左首位置坐着一个穿蓝袍的男子,外侧是个穿茜­色­衣裳的­妇­人,手里还搂着个孩子,小冬兴冲冲地迈进门,“芳姐姐。”

沈芳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大概是生了两个孩子的缘故,她的脸庞身形都比从前丰腴圆润多了,梳这高髻,露出饱满的额头来。薄施脂粉,头上戴着一枚攒宝团花,已经是一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模样了。

小冬怔了一下,沈芳笑盈盈地唤了声:“小冬妹妹,可是认不出我了?”她怀里的孩子正牙牙学语,伸着两只胖胖的小手四下乱抓。

第三十七章 嫁人

小冬摸摸自己得鬓边:“是啊,真是好几年没见了。姐姐一向可好?蔷姐姐写信来说你还有个哥儿,怎么不见?”

沈芳顿了一下:“路上不便,他留在祖母初了。”

她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小冬也没再追问。笑着摸摸那女孩儿得头:“咦?这是我小外甥女儿了?多大啦?”

“马上就以周岁了。”

“叫什么?”

“|­乳­名叫宝儿。”

小冬笑着褪下腕间的珠串给她系在襟上,沈芳忙说:“这个太贵重了,哪能给她。”

“我可是她的小姨呀,这又是头回见,拿着玩吧。”

明珠莹然生光,宝儿低下头去抓弄,嘴里牙牙的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语言。

“芳姐姐去我那里坐坐吧。”

路上小冬问沈芳,“姐姐和姐夫这回来京城是探亲还是……”

沈芳笑了:“你姐夫谋了一份差事,这回我们是要长住京城了。”

“是么?那,找好房子了么?”

“他家中有亲族在京城,已经替我们赁了一处,在崇化坊,里外两进院子,十来间房子,屋后还有个小花园,我们人口少,尽够住了。”

“那,上差什么的方便吗?”

“是远一些,早上得提早些出门,不过别的还方便,买米买菜什么的都挺近。”

京城是繁华,可是小官吏的日子并不好过,交通是个大问题,车轿坐不起,马也没那条件养,只好天天步行来来去去。

小宝儿一点都不认生,放在席上就自己爬来爬去,抓着什么东西都看着新鲜,很会自娱自乐,后来爬过来抓着了小冬的裙角,咯咯的笑。

“蔷妹还让我带了信来。”沈芳取出信来交给小冬。

小冬唤人端了小孩儿也可以吃的点心果子上来,自己先拆了信看。沈芳端起茶盏,笑吟吟地说:“蔷妹也议亲了,夫家姓叶,过了年就出嫁。”

小冬有些意外:“这么快啊。”

“蔷妹也不小了”沈芳一副过来人地口吻,“再留可不就成了老姑娘了?我婶子挑了又挑,也是万般舍不得,这叶家的少爷称得上才貌双全,家境也好,算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小冬开始觉得她和沈芳有代沟——也许成了亲的女人都会变一个样子,与年龄无关。

沈蔷的信上倒没写自己定亲的事,多半是不好意思。只说了一些琐事,信末还提了一句。说沈芳和她婆婆为了上京不上京的事情闹了一场。她婆婆似乎是不想让她跟来,但是沈芳据理力争,于是她婆婆退而求其次,把大孙子留下了。

这似乎是这时代许多做婆婆的通病,总想把儿子孙子拢在自己身边捏在自己手心里,婆媳天然就是仇人。

看着坐在对面正哄女儿的沈芳,小冬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来。把信折了收起来。

沈芳说了些上京路上的见闻,又问:“小冬妹妹怎么没去学堂?”

“嗯,从过了年就没去,在家里学些针线什么的。”

“对”,沈芳点头赞同:“学堂里学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其实不是太用得着,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就成了,以后自己持家过日子,琴棋书画那些可当不得饭吃派不上用场。”

小冬笑着说:“嗯,旁人也都是这么说。”

这固然是大实话,可是曾经很琴棋书画都拿得出手的沈芳这样说,未免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贾宝玉说女儿未出嫁是无价宝珠,嫁了人,珠子还是珠子,可是没宝光了。再慢慢变,就成了鱼眼珠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出阁前得姑娘们都不用理会柴米油盐开门七件事,不用算计着多少钱买菜多少钱扯布做衣,出了嫁以后这些可不都堆到眼前来了。天真和梦想那些东西……就像沈芳说的,终究不能当饭吃。你天真,可是面对丈夫的通房和侍妾的时候你还能继续天真吗?你有梦想,可是被婆婆想方设法磨搓你修理你的时候,你还能存着梦想吗?更不要说有个孩子之后,一颗心劈出八分在孩子身上,孩子好,自己才好。孩子若不好,自己是不会快乐幸福的。

中午赵吕陪孟辉和匆匆赶来的沈静用饭,小冬招待沈芳母女俩,沈芳尽顾着孩子,虽然和小冬没再说话,但是有个可爱的孩子在中间,倒也不冷场。

待她们走了之后,红芙在熏炉中放了些紫云香,又给小冬端了盏茶,轻声问:“怎么见着了,反而不高兴了”

小冬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水晶棋子儿,“以前沈芳姐姐……下棋弹琴都很好的。红芙你说,是不是女人嫁了人都变成这样了。”

红芙笑了笑,“这让人怎么说呢?八成是都要变的吧。要持家过日子的人,哪还有功夫儿弄诗啊画啊的,那都是没出阁的小姐们才有的闲情儿。”

小冬叹口气,老气横秋的说:“若不嫁人呢?”

“又胡说了,哪有不嫁人的。”

“咦?吴师傅不就没嫁人。”

红芙马上把这个例子驳倒了:“可是吴师傅过得好吗?日也做夜也做,绫罗绸缎从手中过,自己穿的还是布衣,再说她这伙计也做不长,做针线不但要手上功夫,更要眼力过人,吴师傅的年纪也算是差不多了,按针工局一贯用人来看,吴师傅这一两年就得下来。到时候你看她怎么办?”

小冬丧气地趴下来:“唉,可是一个人过日子多好啊,­干­嘛非得嫁出去给人做牛做马生儿育女,还得面对那么多不顺心不如意的糟心事儿。”

红芙一笑:“啊,也有例外的。那等有钱有产的人家,若是子息不旺的,不也会招赘上门女婿吗?”

“啊,不说那个,但凡有点儿出路的男子,也不会给人做赘婿。”

红芙想打趣小冬两句,一转念,把话又咽了下去,小冬是个好说话的,可胡氏眼里不揉沙子,要是她说了几句没分寸的话,不定回头胡氏怎么收拾她。

嫁人啊嫁人……

叹息啊叹息……

小冬真想找个沙堆把头埋起来。可是没过几日,又一个消息传来。

赵芷也要定亲了。

第三十八章 择婿

小冬以为又像去年似的,不过又是以讹传讹,可是当赵芷又写了帖子给她,小冬才知道这次是真的了。

不声不响的,居然已经定下来了,男方并不是小冬熟识的世家子弟,侯门公子,而是屏州来的一个年轻学子,现在只在国子监读书,身上还无功名,据说家境也只是普通。小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景王妃怎么给赵芷定了这样一门亲事的。按景王妃的一贯择婿标准,倘又爵位,那伯爵以下的免谈,若是朝官,那三品以下莫问。赵芷的嫡亲姐姐嫁的就是侯府,轮着赵芷,小冬实在想不出景王妃会招个什么样的小女婿才满意。

万万没想到竟然……小冬忍不住要揣测,难道景王妃终于让景郡王气得发了疯?还是她脑袋被驴踢了?

小冬绝没有看不起寒门子弟的意思,她只是讶异景王妃怎么突然看得起寒门子弟了?

这会儿小冬也顾不上蚊子姑娘的威力了,直接杀到景郡王府去找赵芷问个究竟。

赵芷就算再开朗豁达,说起这件事儿来依旧忸怩不安,非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又嗯又啊,顾左右而言他扯了半天,才肯透点底子给小冬。

“起先只是哥哥说有个同窗很好……带回家来过两回,我觉得他有点呆呆的,已经十九了……”过了一小会儿,又说:“长的也一般。”

咳,小冬太了解赵芷了。

她要是不放在心上,根本不会挑毛病。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叫嫌货才是买货人。不想买的人,才不会花力气去挑毛病讲价钱呢。

看赵芷这意思就是肯了。

其实以赵芷的脾气,夫君比她年长些稳重些才好,如果也是毛孩子,两个人一般脾气,那吵起来嘴简直会翻天的。

无论景王妃是怎么挑中这个人选的,小冬也由衷相信,没哪个做母亲的会不替女儿打算。也许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也许景王妃觉得赵芷和他般配,两个人在一起能好好过日子。

小冬忍不住去琢磨,如果自己得亲娘还活着,会替她做什么样的打算呢?

姚青媛的样貌在她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那样瘦,瘦的剩下一把骨头,可是眼睛很亮,神情温婉,看她的时候,目光总是无限爱怜。

“姓什么?”

“姓章,立早章,叫章满庭。”

小冬回去立刻去找赵吕打听这人,妹子有命,赵吕的效率全开,第二天就把章满庭的籍贯来历家世什么的都打听来了,连八字都有,看得小冬矫舌不下。

“哥哥好厉害。”

赵吕得意洋洋:“那是。”

不过赵吕也不解为什么景郡王妃就挑上了这人。

“人不错,很是忠厚老实,脾气也好。国子监里人提起他来没人说他不好的,连教授和祭酒都很欣赏他。不过话说回来,他是独子,早就注定了不会留在京城,国子监结了业,他八成会疏通一下,寻个屏州的职差回老家去。”

啊?

小冬吃惊:“屏州,很远吧?”

赵吕点头:“可不是。”他从案头取了一卷图来展开,指给小冬看:“喏,这儿。”

小冬一瞅,常言说纸上一寸八百里,这何止一寸,半尺都多,她倒是在那个写着屏州的小点儿旁边看到另一个眼熟的地名。

遂州。

呃,那不是秦烈和姚锦凤的老家么?

合着这位章满庭公子倒勉强能算是秦烈的老乡呢。

想起秦烈,小冬总有些悬心,也不知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

她回过神来只觉得更纳闷。

景郡王府那情形,是不可能召上门女婿的,难道景郡王妃有意把章满庭留在京城?

不然的话,让赵芷和她一别三千里,恐怕三年五载都见不着一面,她怎么舍得。

小冬死活想不通。、

但这桩婚事已经定了下来。男方请了媒人提了亲,合了八字下定礼,婚期就定在来年开春,赵芷一及笄便出嫁。这下赵芷更是难出房门半步,整天拘在屋里,学规矩学管家绣嫁衣盖头。虽然仍然绣得很辛苦,可是却不叫苦了,看来很是认真——仿佛一夜之间沉静下来,稳重起来了。

小冬在自己做的活计里翻翻,看着都不太合适,又开始挑料子。

胡氏问:“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做两个荷包,给赵芷的。”小冬说:“旁的东西,我也做不来。”

胡氏心里微微一动,看看小冬,坐在炕沿说:“那我帮着郡主挑一挑。”

小冬认认真真把一块块大小合适的料子拿出来看,胡氏看两眼料子,却不时地看她。

小冬垂着头,头发挽得松,有两丝垂下来在脸颊边,耳朵上的小珍珠坠子微微打晃,藕­色­的宫裙衬着白皙的肌肤——不知不觉间,小冬已经长大了。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尽,笑得时候­唇­边得浅涡若隐若现,十分娇憨动人。

“妈妈你看这块。”

胡氏一瞄,是块墨绿的。

她说:“似乎不大喜庆。”

小冬微笑着说:“我喜欢。”

胡氏本来还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

反正只是郡主表表心意的小物件,自然她喜欢就行。

又挑出一块水黛灰的来,两块都不像是送给新嫁娘的颜­色­,小冬又开始挑图样,墨绿的上头要绣并蒂花开,灰­色­的那个上头打算绣童戏图。两个都是好口彩。不过并蒂花还好说,童戏图小冬可没什么自信。绣花朵的话,偏一点儿差一点儿不要紧。可是童戏图比较难,脸上歪一点儿,那鼻子和嘴可就长在一起了,若是手指头一歪,那就瘸了残了。

“反正她明年才嫁呢,时间多得很,我慢慢绣吧。”

胡氏笑着说:“那郡主可要多多请教吴师傅了。”

吴娣知道她是要给别人绣来做添箱的东西,点点头说:“我们家乡嫁女儿,是只兴添箱不兴搭礼的。京城也是如此么?”

“也是一样的,”小冬把自己挑的料子和配­色­一说,吴娣大为惊异,毫不客气当着众人的面把小冬夸了一通:

“郡主心思又巧眼力又准,这颜­色­图样配的都好。”

红芙问:“我们是没见识的,还觉得这颜­色­不够喜庆呢。”

吴娣笑着说:“我记得旧年时候有位娘娘指明要做一条百褶裙,裙子是暗红的,上面用银线绣花,那花样儿也是她画好了得,大的只有扣子那么大,小的只有小米粒一般。当时大家都说这做出来时个什么样儿啊,不敢接,我就接了来做,做好了搭手里一看,正好风吹了来,那碎碎的银花在红底子上翻飞招展,仿佛枝头花落,萤蝶漫舞,别提有多漂亮了。想必穿上身之后,一定是莲步轻移百花展,风情万种在其中。”

屋里的丫鬟向往不已,纷纷讨论起那裙子得是个什么模样。吴娣拿起小冬选的料子和丝线,比对一下说:“那暗红在没光的地方看就如黑­色­一般,银线却是极亮得,这一对比,花儿可不就鲜活了?我看郡主挑的这两个­色­,墨绿的上头绣桃红的花,枝子还挑着银线,绣成了一定是滟光闪闪。这银灰的上头绣着­嫩­粉的水蓝的,别提多粉­嫩­可爱了。”

红芙特意问了一句:“可是看旁人的不是大红就是洋红,至不济也是银朱绛紫的……”

吴娣说:“那些自然是喜庆的颜­色­。可是你想啊,全是红,大红深红浅红暗红桃红的,你看着不觉得闷?倘若穿条水红裙子,再配个大红的荷包——”

红芙想了想,好像是显不出来。忒俗套了。

“可要是配这个银灰的荷包呢?”

“哎呀,这可真俏。”

小冬挑料子丝线的时候可没考虑这么多,只是她自己不喜欢大红大绿。没想到吴师傅嘴一张,巴巴的这么多道理。

红芙是心服口服,专业的就是专业的呀,怨不得人家领着宫里宫外双份儿得薪俸,手里有真活儿,走遍天下都不怕。

她也心动,说:“那我们也托郡主的福,和吴师傅多学学,长长见识。”

吴娣在宫里这么多年,哪会看不出她想什么,笑着说:“针线活儿是个女人就能做,不过要做得好,就看各人下多少功夫了。”

整个炎夏小冬都窝着做针线,也练练字,还和赵吕身边的齐氏学着如何收拾屋子,什么样的季节天气熏什么香,穿用什么样的被衾裳。因为天气热,厨房倒没怎么去,直到天气凉了下来,胡氏才放她到厨房去继续参观学艺。

小冬喜欢熬汤。这个不像炒菜什么的烈火烹油烟气弥漫,从头到尾都那么急躁催促。熬汤是慢慢来的,各种材料切好预备好,放进钵里罐里,文火慢炖,水汽和香气慢慢的逸出来,看着那种变化慢慢发生,让人觉得很奇妙。而且各种汤水或清淡或滋补,人人皆宜,大有裨益。

小冬在这上头发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比做针线还热衷。她把各种能想得出的材料都放进去一同煮,有的味道鲜美,可是有许多都变出一股怪味儿来。有一次煮出一锅汤来,里面既有羊­肉­的膻,又有虾子的腥,还有青菜的涩,还有不知道什么里头的酸味和淡苦,赵吕尝了一口,神情古怪,还安慰小冬说:“妹妹可以给这汤起个名儿,就叫五味汤吧。”

待到桂花落满阶时,秦烈终于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梅花

他来的时候小冬正在练字,听着传话头也没有抬,把最后一笔写完,才说:“知道了。”

她把刚写好的字放在一旁架子上,才起身往镜子里看一眼,扶了扶鬓发呃,她今天梳了个斜云髻,鬓边簪了一朵木芙蓉花。

她比去年这个时候又长高了不少,去年这时节的衣裳已经穿不上了,小冬还拿着比了一比,裙子都缩到了脚踝上头了。

秦烈没回来之前小冬几乎每天都要想一想,他走到哪里了,不知他是否平安。等到确准了他回来的消息,小冬一颗心终于咚一声落到了底,说不出的踏实。

赵吕正和秦烈说话,厅上满满当当摆了好几只大箱子,小冬一迈进厅门,秦烈就转过身来。

——果然晒得像块黑炭头一样。

不过看惯了他这副模样了,小冬倒觉得也很顺眼,和平时常见的白面书生们全然不同。

“小冬妹妹。”

小冬和他见过礼,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瘦了,黑了,人倒显得很­精­神。秦烈仔细打量她一眼,才笑着说,“妹妹又高了些。”

秦烈带来的那些箱子里有皮毛,玉石,香料,布匹,药材,都不是中原的出产。赵吕正和秦烈说:“你跑这趟能有多少赚头,倒弄了这么多来送人情儿,岂不是白跑了?每样有一件是个意思就行了。

秦烈一笑:“那就权作我存放在你这儿的吧,什么时候短了我再找你要。”

话虽然这么说,可任谁都知道他不会来找人要的。

“还有样东西,是送给小冬妹妹解闷的。”

秦烈招了下手,外头站的人捧了一个篮子进来。秦烈把上头盖地布一掀,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小冬冷不防,吓得朝后缩了缩,再仔细看,原来是只白­色­的小猫,毛长长的极为柔顺,脸儿胖胖的,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低低地喵呜叫了一声。

“小冬妹妹如今也不去学堂了,整天待在家里,我就弄了这个来,可以解解闷儿。”

小冬从来没养过这些,即使玉芳阁有些雀鸟,池子里还有鱼,那些都不能算做宠物,再说也不用她喂水喂食,小冬试着伸出手,把小猫抱了起来,那只猫脖子上系着个银铃铛,很是温顺,乖乖的让她抱,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懒洋洋的在她臂弯里找了个舒服姿势卧下了。

赵吕登时不满意了:“合着这还是只懒猫。”

秦烈忙说:“懒好,那等淘气的到处抓挠撕咬,又爱乱跑,这懒的又乖巧又­干­净,才适合小姑娘养着玩。”

小冬忍俊不禁,合着这懒也有懒的好处。

她和秦烈没说几句就回去了,等过了年,她说要午睡,打发其他人都出去了,还特意留了一扇窗,果然没过多会儿窗扇被无声地推开,秦烈像只大猫一样轻捷灵巧地从窗外跳了进来。

小冬坐在榻边,午睡前她已经拆了簪环,头发半披散着,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问:“你从哪里找了一只猫来?”

秦烈说:“和我有生意往来的一个熟人,他家就安在昌德,家中女儿养的猫恰好生了四只小猫,我就要了一只来,你可喜欢?”

小冬瓜点头说:“多谢你费心,我很喜欢,不过它都吃些什么?”

“什么都吃,养的并不娇,”秦烈拉了一张凳子来坐下,“这么久没见,你还好么?”

“好着呢。”小冬说:“你怎么样?一路上太平么?这趟生意赚得多不多?”

“托福托福,不亏本就成。”一副­奸­商口吻,笑容偏坦荡真诚。和她说起路上的见闻,一望无际的戈壁,早上睡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沙堆中,差点儿被活活埋了。虽然有向导,可没想到向导记着的那处小湖已经­干­涸了,好在遇着另一队商队,才不至于人马困乏的没着落。还说起遇到蛇,遇到狼的经历,小冬听得聚­精­会神,秦烈并没有长篇大论地描述,可是很真实很生动,非常引人入胜。

“可真实辛苦。”

“还好。”

小冬也说起来,不过她没有什么事情好说,就是居家过日子,然后说起赵芷的亲事,小冬问秦烈,“屏州你去过吗?”

“常去。”

“那,章家你知道么?”

秦烈点头说:“自然知道,章家算是屏州数一数二的大户,那几座山头都是他家的,颇有善名,造桥铺路还修过庙,在屏州就算不知道太守,也不会不知道章家。”

小冬稍稍放一些心,又问,“那章满庭呢?你认得不?”

秦烈摇了摇头:“没有打过交道,我和章家也有过一两桩生意往来,这位章公子倘若是一心读书不问钱物商铺的事情,自然不会和我相识。”

说的也对。

“不如我写信回去,再细打听打听,看看人品如何。”秦烈是知道的,小冬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也就是一个赵芷,关系亲密极为要好,既然她要嫁一个外乡人,小冬担心是很自然的。

“那好,那可麻烦你了。”

“和我还客气什么。”

秦烈一眼看见床头搁着个绣篮,里面放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眼见着十分­精­巧鲜亮。

“这是给谁做的?”

“给赵芷。”小冬解释说:“我也做不来别的……送旁的玩器衣饰倒是简单,可是又缺了份儿诚意。”

那荷包是如意样式,上头已经绣上了并蒂花的样子,只有寥寥的几根线条,显得很清雅。

“你这个师傅没有白请,看着比以前是好多了。”

小冬把荷包拿回来,瞅他一眼:“难道我以前做的很差?”

秦烈一脸勉为其难状:“也还算不错……”

这等没诚意的夸奖比贬损她还讨厌呢。

小冬把荷包放回篮子里头,脸板着,可心里并不生气。

秦烈问她:“你的功夫搁下没有?”

说起这个来小冬顿时心虚,从秦烈走了,她基本就没怎么练过,俗话数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这都超过三个月没练了,秦烈焉有发现不了的?

一看她露出心虚状来,秦烈就明白了。

他说:“你啊……”叹口气没再说,等了一下又笑了。

小冬寻思着这难道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极反笑?偷偷转过脸儿瞄一眼,秦烈正看她,两人目光一对上,小冬心里虚,脸腾地就红了。

她又背过身去,屋里头静悄悄的,秦烈也半晌没言语,过了好一会儿,秦烈问:“那只猫呢?”

“胡妈妈说怕身上有虱子跳蚤,逮去洗澡梳毛去了,说过两天都拾掇完了再给我抱。”小冬清清嗓子“我给它起个名字叫梅花,你觉得怎么样?”

秦烈想了想:“此名何解?”

小冬解释说:“那猫爪印可不就像五瓣的梅花吗?难道不合适?”

秦烈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数:“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梅花是只公猫。”

小冬差点儿让口水呛着,顺过气来,硬撑着说:“这个名字很逗趣,我看挺好。”

秦烈点头说:“正是。”

小冬终究还是撑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外头便能听见了,红芙问了声,“郡主,要吃茶吗?”

小冬忙说:“不用。”

秦烈不便再留,他起身要走,小冬跟了两步相送,人家送客是送到门口,她是送到窗边,秦烈回头一笑,翻出了窗子。

小冬寻思着他这溜门翻窗的业务倒是十分熟练,又想起他临去时那一笑——静静站了片刻,才合上了窗子。

以前她总是觉得自己还小,是小孩子,秦烈呢,是个像赵吕一样的哥哥,他跳窗子来找她,小冬一面觉得他像大孩子一样顽皮,一面又有种偷偷违反规矩的刺激感觉,秦烈与赵吕不一样,赵吕虽然疼爱他,可是仍然是个规规矩矩的世子,秦烈却成长在完全不同的天地里,他和小冬讲童年的趣事,像粘知了,捉蛐蛐,逮萤火虫,做哨子,做风筝,钓鱼,捉虾,打猎……

可是经过几年时光,他们都长大了。

秦烈已经是器宇轩昂能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小冬也不再是梳着丫髻懵懂不知世事的孩童。

也许秦烈以后……也不会再多来了。

小冬终于赶完了那两个荷包,拿去给赵芷,两个荷包里都装了东西,一个里头装的是一对红珊瑚连理口,另一个里面装的是赤金镶宝石鸳鸯佩,赵芷高兴得很,拿着左看右看,连声称谢,高兴了一会儿,却又慢慢的敛了喜­色­:“来日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小冬说:“你说哪里话,章公子肯定是要留在京城的吧?你娘哪舍得你离这么远?”

赵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娘在想什么,明明也舍不得,却还是定了他家……”

“就算是去屏州住几年,那来往也方便得很紧。你看,我那位表哥,他会是遂州人氏,和屏州离得不远,不也常来常往的么?”

这话当然是有意宽慰,赵芷是嫁给人家做媳­妇­的,自然不能像秦烈那样走南闯北的四处都去。

赵芷忙把话岔开去:“过两天就是中秋,你又给太后娘娘预备什么节礼了?”

小冬笑笑:“我原来想绣个扇面的,可是一想,都这个时节了谁还用扇子?于是改做了双鞋。”

赵芷点点头,凑近小冬,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圣德太后娘娘疯了。”

“什么?”

“听说已经不认得人了,整天不是撒泼哭骂就是号哭不止,还用花瓶把宫人的头都砸破了。”

第四十章 分离

中秋节的时候小冬进宫去,还给圣慈太后交功课——素面儿袍子一件。上头一点儿绣花都没有。

小冬难为情地解释说。和吴师傅学艺时间一长,越发觉得自己那点活儿拿不出手,想了几个花样儿,最后什么也没绣。圣慈太后心疼不已,连声安慰说自己也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素的就很好。

小冬­精­心选的颜­色­,是柔和的浅紫。慈圣太后抖开衣裳看了看,笑着说:“这颜­色­小姑娘穿合适,我穿怕是不成。”

“您试一试嘛。”

慈圣太后果然把袍子披上了:“嗯,倒还真看得过去。”

一旁采姑恭维说:“显得您年轻了十岁还多呢。”

慈圣太后呵呵笑:“看你这张嘴啊,越来越会说了。”

趁慈圣太后去梳头的空,小冬问采姑,“我听说一件事儿。”

采姑笑吟吟地问:“郡主想问什么?”

“住南景殿的那位……”

采姑点了点头,而且并不避讳:“宫里人都知道了,太医院得几位也都去看过了,确实是失心疯了,见谁骂谁,能撕的都撕烂了,能摔得也都摔碎了,身边一直伺候她的几个宫人也都打了,现在……”采姑压低声音:“天天得捆着,不然连自己得衣裳都撕,实在不成体统。”

疯到这个地步?

小冬原来一直将信将疑,但采姑这里的消息应该是最正统最权威的,她既然都这样说,那一定不会有错。

想到荣耀荣耀风光了几十年的圣德太后竟然一朝落得这般地步,小冬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因为前阵子有两处地方闹过蝗灾,所以中秋并没有像往年般热闹,只摆了几桌,全是赵家自家人,教坊司虽然也极卖力,但气氛始终上不来,有人就在怀念秦女,不知她到底去了何方,竟然再没有一点儿消息。秦女的师妹四姑娘唱功嗓子也都不错,可是小冬觉得她声音里欠缺一点东西,始终不能像秦女那样引人入胜。听秦女唱曲儿,若是南曲,便有一股水乡柔暖风情,若是北调,那股铿锵激昂之意总让胸怀激荡。

小冬在席上扫了一圈,没见着三皇子妃,多半她有了身孕,为着稳妥所以不来。二皇子和二皇子妃石氏倒是来了,可是两口子一个形容憔悴,脂粉都掩盖不住,另一个却是两眼无神,神情呆滞,看着像是酒­色­过度的样子,二皇子这是怎么了?以前虽然看着平庸懦弱,可是也没想现在似的,一句话形容:自暴自弃。

难道被秦女抛弃了,对他有这么重的打击?

赵芷也没有来,定了亲在家里扮贞静,小冬就坐在圣慈太后身旁不远,能觉察到圣慈太后的目光时不时的扫过来。

看来上元夜的刺客事件,吓着的不仅仅是小冬一个人。

中秋一过,又下了几场秋雨,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小冬窝在安王府里天天做针线练厨艺,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充实了。赵芷的嫁妆紧锣密鼓的预备起来,她既然要嫁得那么远,就不可能陪送田庄房产,景王妃把这件都给她折成了压箱钱。赵芷小声跟小冬透了一个数字?,小冬张口结舌:“你娘……是不是把自己全部私房都给你了?”

难道景王妃打发走了赵芷,以后就不过日子了?还是景王妃一直隐瞒了自己得实力雄厚,掏出这么大笔资财来只是不疼不痒?

赵芷也有些忸怩不安:“我也和我娘说了,这实在是太多了。可是娘说。我嫁得那么远,有事的话恐怕也找不着家人撑腰手里有钱,说话才有底气。”

这话是说的没错。可是小冬越发不明白,景王妃到底是看上那个章满庭什么了?是,他身家清白,老实本分,是个稳重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又不少见,就算只在国子监里爬拉,那也是一抓一大把。

再说章满庭实在不符合景王妃一贯的择婿标准啊,就算不论出身,景王妃前头两个女婿可都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堪称让京城女子欣羡向往不已的美男子。

也许景王妃更年期到了?所以心态失常,特别看不上和景郡王一般的那些世家子弟,也顺便一起摒弃了华丽外形转求实用好用耐用型的女婿了?

咳……

这一年的怪事实在太多了。

圣德太后发疯了,景王妃更年期了。二皇子求爱被拒了,最背的是自己还遇着了一次刺客……

细想想,好像一件好事儿都没有。

似乎为了呼应她的这个想法,安王生辰之后,来了一件让小冬措手不及的事情。

安王送赵吕去西北军中历练。

这个消息仿佛一个惊雷砸在安王府,不光小冬,许多人都震惊了。

“父亲,这是为什么?”就算要磨练儿子,也有许多选择啊。京城里也有羽林军,那才是世勋宗室子弟去的地方,好吧……虽然羽林军是有名的骄奢散漫,那也有旁的地方可去,离京城不远还有一支五林军,一支虎威军,虎威军稍远一些,领军的正是罗家门板兄弟的父亲。赵吕要历练,小冬觉得去虎威军正合适。

安王摸摸她的头发:“你哥哥年纪不小了,总是养在家中,男子汉怎么能如此温吞柔弱?”

胡扯,赵吕和温吞柔弱四个字哪儿扯得上?再说,安王自己更加文弱,他怎么不先把自己差遣出去磨砺锻炼?

“可是西北实在太远了,哥哥从来没出过门,哪能头一次就去这么远的地方啊?”

“你哥哥让你来说的?”

“不是。”小冬马上申明:“是我……不放心。”

赵吕那个傻哥哥哪有点儿畏怯退缩的样子啊?安王这话一出,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热血沸腾,立马就开始收拾行装了。

安王安慰她:“你哥哥过去也不是和普通兵卒一样,是从校尉做起,有自己得营帐,有亲兵长随伺候,西北又没有战事,我也就是想让他出去走一走见一见世面,不要再京城待折,将来成了井底之蛙了。再说,你哥哥去的平远军属洮州镇守吴先章统辖,他为人很是周正,会照应这你哥哥,不会让他吃什么亏的。”

吴先章?啊,就是三皇子妃的爹。

安王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小冬知道是不能更改了。她承认安王说的有理,可她就是郁闷。也不知道这些长辈一个个怎么了,景王妃给最疼爱的小女儿找了一个远在天边的婆家,安王又要把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历练。

小冬只好怏怏不乐的回去,替赵吕收拾打点行装。虽然知道齐氏会替赵吕打点预备,小冬还是挑灯奋战,替赵吕缝了两套厚实的棉服,又做了一双护膝,本来还想再做点别的,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小冬还把自己珍藏的两枚当年的菩提果给赵吕装上,果子密封在匣中,可以保三五个月不坏。

秦烈送的是一些药材,还跟赵吕小冬讲了他去西北的经历:“冬天十分­干­冷,且气候多变。有时候早上出门还是响晴的天儿,没到中午就刮起大风来,那风能把屋子掀翻,把牛羊都吹跑。除了几个要紧的城镇,替他地方都人烟稀少……”

小冬心中只翻来覆去念叨不毛之地这个词儿,强颜欢笑送走了赵吕,回来还是忍不住哭了。

这些年来赵吕和他兄妹情深,虽然安王也疼爱她,可是小冬还是和赵吕更亲近。这个在旁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世子,和她在一起时始终是那个头次见面傻兮兮笑得那个小哥哥,在小冬心里,起先把他当成一个小弟弟,小朋友。

可是慢慢的,小冬已经不知不觉承认他是一个兄长,还是一个朋友。

其实她不想哭。

怎么说也是两世为人,加起来也是几十年的阅历,可是小冬就是忍不住,怕外间的人听见,她声音压的低低的,趴在榻上,揪着枕头一阵好拧。

“别哭了。”

小冬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秦烈不知几时进来了,正蹲在榻前,手里还捧着一方帕子,低声说:“眼睛都哭红了。”

“你不是走了吗?”

“想想不放心,又折回来了。”

小冬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擦了把脸,坐直了身说:“我没事儿……就是不放心。父亲的心肠也太硬了……”

“其实安王爷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咦?”小冬看了他一眼。

“他也没来送世子,想必也是因为怕自己失态吧。”

小冬没想到秦烈会这么解释,本来她还在埋怨,赵吕要走,安王都没有来送他,和平时一样直接去户部了。

虽然心里对安王还有些怨气,但小冬不得不承认,秦烈说的也有道理。

秦烈还斟了一杯茶端了过来:“可别再哭了,当心眼睛会肿起来。晚上王爷回来,你也别板着一张脸,就和平时一样就行。”

算一算,秦烈有好一阵子没有翻窗来找她了,小冬还有些不习惯。她喝了口水,顺顺气:“知道了,你比胡妈妈还会唠叨。”

秦烈只是微微一笑,望着她的目光有说不出的温柔。

第四十一章 出嫁

赵吕很快送了信回来,给安王一封,给小冬一封,秦烈也有一封,交由小冬转交。

小冬别的都顾不上,先拆信看。

赵吕他们一路没有耽搁,十月二十二到了洮州,在洮州城停留了一日,二十四到了平远军驻守的叶安。这里有雄关高墙,有两座极大的石堡。叶安本地没有石料,修建石堡的这些石头都是从北方更远处凿山开石然后运来,所费的人力物力不赀。石堡靠着叶安河,形成了一处易守难攻的险要关隘。赵吕有自己的住处,除了自己带过去的王府的护卫,还拨给了他一小队亲兵,吃饭都由大灶做了统一送来,大块的­肉­一手抓不住,看得赵吕眼直发愣,他到那里第二天就赶上捕鱼,因为北方天冷结冰早,现在赶着捕捞一回,那些鱼为了御寒而囤 膘,个个都是头肥肚圆,当天晚上就喝着鱼汤,不用多放什么佐料,鱼汤就很鲜了,他喝了两大碗。

总之,一切都好一切都顺利,净是报喜不报忧的话。

赶路是不是艰辛,那里情形是不是简陋清苦,一个字不说。

赵吕何尝吃过那种大锅饭?住得惯那样的地方?齐氏固然不娇惯他,可是也从来没亏着他过。屋里什么时候熏什么香都极讲究,丝毫不错。头一次出远门,就去了那样的地方。

小冬揪心地好几晚都睡不好。

不知是担心所致,还是她到了拔个子的年纪,整个人瘦得极快,下巴尖尖的。倒是急坏了胡氏,天天盯着厨房做好吃的,不光正食顿顿翻新,点心也是花样百出。南瓜馅蒸饺,萝卜丝蒸糕,小鱼羹,秋梨冻。可惜再好的东西,小冬就算强颜欢笑的吃了,一边吃一边越发惦记赵吕在外头绝对没有这些东西吃,吃的东西一点没见添在身上,人还是照瘦。

连安王都开始不安,特意抽出一天空,带小冬出门去逛。

父女俩去落霞池边不远的松涛园看了半天的掬花,为了逗爱女一笑,安王还让她把一朵绣线菊Сhā在自己头顶上。老爹如此牺牲形象大奉献了,小冬也觉得过意不去。回去时安王说:“今天不在府里吃,去西市吧,那里的太白楼做的鱼极好。”

“父亲去吃过?”

“没有,听旁人说起过。”

太白楼得鱼果然味道极好,隔着池塘,那边的亭子里还有歌集弹琵琶唱曲。小冬想起头一次和赵吕出门,还有罗家兄弟和沈家姐妹,在福西楼吃饭,那回还听着了秦女唱曲。

小冬陪安王喝了两杯酒,将鱼脍吃了不少。出来一吹风,小冬就有些晕沉沉的,脚步绵软。安王扶着她上了车,小冬脸红通通的,拿袖子扇风。

安王看着好笑,天气已经冷起来,他的扇子也早就收起,顺手从座位下头的格子里拿了一本书出来,替小冬轻轻扇凉。

小冬眯着眼,看着那书在眼前不停的晃,书皮上的字闪来闪去,就算本来头不晕,也让它给闪晕了。

“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送哥哥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话之前她曾经问过,但是安王给她的理由并不能让她信服。

安王并不是爱恋权结党的那种人,况且洮州是吴先章的地盘,吴先章现在会站在哪一边?傻子也知道。

安王之前说他和皇后又约在先,难道赵吕这件事,就是约定的一部分?

安王的意思是,他和赵吕支持的是三皇子吗?

可是三皇子的地位已经很稳固,他是嫡子,人品学识才能都挑不出毛病来,三皇子妃又即将临盆,可以说,只要皇帝不抽风想废后易储,三皇子的地位稳若磐石。皇帝会抽风吗?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圣德太后那么走背运的。

再说,就算皇帝想抽风,皇后背后的李家,还有三皇子的岳家,这些人可不都是吃素的。

如果安王也站在三皇子一边,那么皇帝即使抽风了,那也是白抽。

安王摸摸小冬的头发。

小冬眼神儿迷糊,可是脑子并没有迷糊。

隔了好一会儿,安王也没有出声。车外面的各种嘈杂的声音或远或近的传入耳中,小冬昏昏沉沉快睡着了,才听见安王说了声:“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话说的很平淡,可是小冬从里面听出一股不平常的意味来。

这,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来日将有大变?

能有什么样的大变会让安王如此郑重其事?

皇后代表一方,安王代表一方,吴先章又代表一方。

同时牵涉到后宫,朝堂,军队的大变,那是什么?怪不得安王不肯告诉她……

小冬其实已经猜到了,她深吸了口气,靠在安王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安王声音温柔平和:“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你已经长大了。”

“父亲。”

小冬握着安王的手,多少话语就凝在这淡淡的一个称呼里。

她并不懂别的,她只知道,安王和赵吕是这世上最疼爱她,对她最好的人。

他们要做什么事,小冬一定不会反对。

即使帮不上忙,她也不会拖后腿的。

女儿的确是长大了。

安王心中感喟。

小冬的镇静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她的反应,安王也毫不意外。

“那……太后娘娘呢?”

“娘娘不会有事。”

那就好。

半路上天就变了,刮起风,云一团团堆叠层积,天空成了­阴­郁的铅灰­色­。回到安王府时风吹得正紧,天几乎全黑了,府门前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灯上面安王府三个字在风中飘摇不定。

因为是安王带着小冬喝了酒,所以即使她一身酒气回来了,胡氏也只能轻声念叨两句,服侍她洗漱睡下。

小冬还没有睡着,就听着窗纸簌簌发响。

“下雨了么?”

外面丫鬟应了一声:“是,郡主要吃茶么?”

“不用”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小冬又赶着做了手套和靴子,托人带给赵吕,数着日子,算他哪天才能收到,除了每月两回进宫给太后请安,哪儿也没有去过,赵芷又写了帖子给她,小冬只托人送了吃食和小玩意儿过去,自己并没有去

小冬已经猜出一些来,景王妃之所以把赵芷许给那么远的人家,多半……也和安王送赵吕去西北军中的行为一样,背后都有同样深意。

赵芷的婚期是定在年后,小冬在过年时又见了她一面,赵芷梳着簪花髻,斜Сhā步摇,从头到尾都显得十分安静,有几个宗室中一向要好的姐妹过去和她说笑打趣,她也不像平时一样爽快,有些忸怩。

但她气­色­很好,眼角眉梢已经有了少女妩媚风情,两手拢在一起,手腕上各戴了几个镯子,指甲也养长了。

以前她最不爱留指甲,不是指甲被碰断,就是她抓破旁的东西。

好不容易找个空子,她拉着小冬小声说话。

“你这些日子怎么都不去看我?”

小冬的理由是现成的:“家里管的严了,我哥哥一出门,齐妈妈和胡妈妈两个人一起给我上规矩,吴师傅的功课也催得紧起来。”

赵芷是知道齐氏厉害的,吐了吐舌头:“怪不得。你天天在家做什么?也不闷?”

“闷,不过习惯了就好。你呢?”

赵芷可算逮着人诉苦:“别提了,我娘找了好几个婆子看住我,站要怎么样坐要怎么样,每天不绣好定额的东西连房门都不能出,天天关在屋里。”

“这也是没办法。”小冬安慰她:“现在你娘不拘你的­性­子,将来你嫁了人,在公婆跟前,难道还疯疯癫癫的不成样子?”

“你说什么呀?”公婆两个字刺得赵芷脸蛋儿红红,握起粉拳来给了小冬几下:“哼,小丫头别说我,你早晚也有这一天,到时候可别怨我要狠狠笑话你。”

两人又安坐下,小冬抬头朝那边看,五公主脸上依旧罩着纱,宴席上的东西她动都没动。她的婚事耽搁下来,六公主也就不能议亲,她坐在那儿,虽然身边也有几个人奉承,可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七公主坐得靠后一些,一直低着头吃个不停。

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夫­妇­俩容光焕发,三皇子妃一胎得男,做了娘之后脸庞身材比从前丰腴了许多,挽着高髻,穿戴着皇子妃的全套行头,正襟危*坐,小冬只想说,皇后眼光真好,这个儿媳挑的,现在就已经很有皇后的架势。反观二皇子妃,虽然和三皇子妃的穿着打扮一样,可是倒像偷来的衣裳一样,一点儿都撑不起气势来。

小冬收回目光,老老实实挨完这顿宫宴,和安王一同回府。刚下过雪,满地琼瑶。枯树上结了一层冰霜,沉甸甸的坠下来,风吹过来,一树冰凌轻轻摇晃。

安王问她:“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哥哥,叶安这会儿一定很冷,也不知他能不能习惯。”

赵芷出嫁那天好不捧场,十里红妆这词儿用在这里十分贴切,抬嫁妆的队列向前望不见头向后看不见尾,浩浩荡荡,喜气洋洋,整个安乐坊都震动了。景王妃脸上的脂粉都盖不住眼睛的红肿,可是一直镇定自若,从容的指挥分派,出门的时候赵芷失声痛哭,景王妃的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第四十二章 密道

很久之后,小冬还会在梦中惊醒。

四周漆黑一片,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她和秦烈互相搀扶着对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走出这片黑暗。

也许当时没有那样危急,只是人们在重温回忆的时候,会将自己得恐惧一次又一次放大。

从三月末京城就一直­阴­雨绵绵,即使春雨贵如油,可是油多了也并非好事。进了四月之后,连着半个月没有一天放晴。

小冬拨了拨窗前摆的花,花瓣和叶子上的水珠簌簌的落了下来,把她的袖子都沾湿了。

秦烈从窗子跳进来的时候,浑身潮漉漉的,把小冬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梅花伸了个懒腰,也许它还记得秦烈,从篮子里跳出来,一溜小跑凑了过来,脖子上的铃铛叮叮的直响,小冬顺手把它抱起。

“我买了些赤豆酥来,”秦烈把怀里的一个纸包掏出来递给她,还热呼呼的。

小冬捧着赤豆酥,又看看秦烈。

“怎么了?”秦烈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

“你还没给烫熟啊?”

秦烈看样子很想笑,但是马上紧紧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小冬端了茶来,打开了赤豆酥,递给他一块,“一块儿吃。”

秦烈皱了下眉头:“腻”

这个人不爱吃甜的东西,这个小冬已经了解了。

“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一包。”

秦烈看起来勉为其难的把一块赤豆酥塞进嘴里,然后赶快灌下一大口茶。

小冬一直很奇怪:“你。。。。。你每回是怎么躲过侍卫的?”

“我进门的时候侍卫不会拦我,我只要从后头绕一圈儿再爬上树,翻过墙就行了。”

说的简单,这事儿要是梅花儿来­干­肯定会不知不觉,就算人看见了也不会去管它——它是只猫吗,猫天生就爱爬树爬墙。可是秦烈这个头儿……比十个梅花加起来还要大一坨。

梅花闻着香喷喷的气味儿,拿脑袋蹭着小冬的手掌。

“你也想吃吗?”

小冬犹豫了下,不知道猫能不能吃赤豆酥。

秦烈大大咧咧地说:“一小口没事儿,反正毒不死它。”

小冬瞪他一眼,把赤豆酥掰了一小块儿,捏软,小心的喂给梅花。

梅花看起来吃的津津有味儿。

院子里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冬怔了一下,秦烈动作极快,一闪身躲进了屏风后头。

小冬担心地望了一眼,秦烈比屏风高,他肯定是弓着腰藏在屏风后头的,起码从这儿看不见。

丫鬟们得惊叫声,还有胡氏的呵斥声。

门被重重推开,小冬站起身来。

进来的人让小冬有些陌生,不过她马上记起来,他在安王的书房外头见过这个人,年轻得很,和安王其他的那些清客幕客们很不一样,那些人中也有年轻人,可是这个人明显还不到二十,委实年轻地过分了。

胡氏跟着进来,看样子她想拦着那个人,可是看见小冬,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冲过来挡在小冬身前。

“郡主,景郡王与二皇子谋逆,有人正朝我们王府来,府里可能也有他们的人,您现在和我一块儿走。”

小冬紧紧盯着她:“我父亲呢?”

“王爷同皇上在一起。”

大概是看出小冬并不信任他,那人深吸了口气,“府里有密道可以藏身,得赶快。”

胡氏反问:“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说了,是密道。”

安王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人?他来安王府的时间并不长。

眼前那人忽然看着小冬,眼睛眯起来。

小冬侧过头,秦烈从屏风后头站了出来,他的身形太过有威胁力——不过在这样的时候,就算他的样貌与常人一样,屋里也没有任何人会轻松得起来。

不过胡氏马上认出他来:“秦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秦烈点了一下头,替小冬做了决定:“我们跟他走。”

如果是换个时候秦烈被胡氏发现,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这种情景之下,小冬却忽然想到这个。

胡氏说不定会把秦烈大卸八块。

那个姓张的少年点了一下头,转身朝外走。

可是他没出玉芳阁的大门,在夹道处便转了个方向,反而朝后走。

后面只是几间空房,收着一些平日用不着的东西。屋里头积了厚厚的灰尘,靠墙的地方码着许多口大箱子。

“过来帮忙。”

小冬开始相信了。

若不是安王的心腹之人,怎么会知道连小冬都不知道的府中密道?

他们把上头的几口箱子搬开,那少年数着数打开一只箱子的箱盖,伸手进去在箱底摸索了半天,用力一按。

屋里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移开的地砖,也没有转动的墙面。

“好,箱子再搬回去。”

他们又回到小冬房里,屋里一切和先前一样,只是床榻向前移了一尺,露出一个入口来。

那个少年先跳了进去,秦烈接着跟进,在下头低低喊了一声:“我接着你们。”

小冬咬咬牙,眼一闭也跳了下去,秦烈将她拦腰抱住,可是胡氏却没有跟着跳下来,小冬抬头向上看,胡氏也正好朝下望。

“秦公子”

秦烈应了一声。

胡氏紧紧抿了下嘴­唇­,“保护郡主。”

她没有一起下来,转身走了。

小冬听着她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头顶那个空洞仿佛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她喊了一声:“胡妈妈”

秦烈连忙捂住了她的口,轧轧声响起,头顶上方的床榻移了回来,最后一线光亮也消失了,他们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走”

小冬几乎被秦烈夹着,前面那个少年从墙上摘下一枚有着淡淡宝光的珠子照亮,一路向前走。

这地道不知建于何年,又是何人所建,里面并不特别狭窄逼仄。小冬的眼泪止不住的向下淌,流过秦烈的手臂。

“外面的人不会寻到这密道吗?”

“放心吧,就算他们找到找到机关,第二天打开的也不是这个入口。”

胡氏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是怕她腿脚不便跟不上,拖累他们吗?

“密道还有旁的出口?”

“有,但现在出去未必安全。”

不知走了多元,在黑暗中,时间和距离似乎都被无限拉长了。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秦烈手臂紧了一下,并没有松开,“地不平”

这密道并不是一条直路,小冬感觉到他们在黑暗中转了好几个弯,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方向感。

“好了,在这儿歇一下吧。”

他将那颗珠子放下,小冬从秦烈怀里挣扎下地,擦了下脸,借着珠子的那点微光看清他们现在站的地方。

四周都是石砌的,方方正正,还摆着桌椅和床榻。桌上还有油灯,里面的灯油居然还没有­干­涸。

秦烈从身上摸出了火石等物,擦了几下,将油灯点了起来。

“王爷吩咐郡主再次躲藏,此地甚为隐秘,应是万无一失。”

秦烈向他拱了拱手,“不知兄台如何称呼?看你对这密道如此熟悉,想来……”

少年却说:“秦公子不必客气,在下张子千,这密道在下也是头一回进来。”

那他如此谙熟?

“在下记­性­甚好,王爷说过一次,我便能牢牢记住。”他转过头来,“郡主可还好?先歇一歇吧?”

小冬胡乱点了下头,秦烈扶了她一把,让她在榻边坐了下来。

她的头发刚才揉乱了,散下来披在肩膀上。小冬定了定神,咬着发绳,用手指梳了几下,将头发重新扎成辫子。

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只想着安王府是不是已经进来叛兵,胡氏又怎么样了,安王他平安吗?

想到最后看见胡氏的那一眼,小冬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在用力撕扯,疼的她喘不过气来。

“今日之事,多亏张兄弟你赶来报讯相救,只是不知咱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张子千微一沉吟,“在下其实也所知不多。其实他们谋逆之事皇上与王爷早先也有防备筹划,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先前得到确实消息是他们会在皇上避暑出行时动手,眼下却提前发动了。但无论如何,朝廷都是有所准备的,那些逆贼必不能得逞。”

是的,安王是早有防备的。

景郡王……景郡王竟然也谋逆?

那个人在宗室中名声甚好,虽然十分风流,景郡王府里光装女人就被塞得满满当当,但是为人好客,很有风度,据说也很有才学。

怪不得景郡王妃要那样匆忙的打发赵芷出嫁,还找了一个那样的婆家给她,似乎一点都不念母女之情让她远离京城。

她是逼不得已。景郡王所谋划的事,她做妻子的,应该也知道几分。如果景郡王能事成,那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果事败,覆巢之下无完卵,她自己和其他儿女多半无法幸免,或许远离了京城的赵芷能躲过一劫。

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冬妹妹,你若累了,就先靠一会儿养养神。”

小冬摇摇头“我不累。”

三人都不说话,四下里静得让人心悸,在地面上的时候,就算再静,也还有风声,树叶声,其他的细碎的声响总有一些。可是地底却是一片死寂,半点动静都听不到。

就像……就像被埋在地底一样。

第四十三章 光亮

“小冬,小冬妹妹,醒醒,别睡。”

是在喊她吗?

冷,又黑又冷……

“别睡,快醒醒。”

小冬觉得头沉沉的疼,她这是在什么地方?

“小冬妹妹”

小冬的眼终于睁开了。

她想起来了,叛变,密道

然后她发现自己是靠在秦烈身上的。

“冷不冷”

小冬的知觉都快麻木了,脑子也转得特别慢。

她怎么就睡着了?

“我们……现在走吗?”

秦烈低声说:“我们刚才去把两处出口都探了一下,一处无法从里头打开,另一处出口还在府中,现在还不能够出去。你渴不渴?”

秦烈不知从哪儿端了碗水来,小冬接过来,碗沾到嘴边,她停下来:“你呢?你喝了吗?”

“喝了。”秦烈还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两个硬饼来,“喏,只有这个,你要是哦了,就先填填肚子。”

小冬喝了半碗水,并不觉得饿:“我睡了多久”

“过了一夜了,不过外头天还没亮。”

“外头怎么样?”

“只听着一片喊杀声。”

“府里头呢?”

秦烈摇摇头:“我们来的那处也打不开。”

张子千悄没声息地走近,坐在一旁。

小冬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她可不能生病。这种时候屋漏偏遇连­阴­雨,那可不光要送自己得命,还会连累身边的这两个人。

小冬打起­精­神和秦烈说话:“表哥,你的铺子和伙计们……”

秦烈倒也豁达:“他们走南闯北,个个都有一套保命的办法。铺子倘若敲了砸了烧了倒没什么,钱财可以再赚回来,人没事就成。”

张子千附和了一句:“秦兄说的是。听秦兄的口音,不像京城本地人?”

秦烈的官话已经说的十分熟练,一般人着实听不出来他不是京城人氏。

“是,我是遂州人。”

张子千点头说:“不错,你说好几个字的时候,鼻音重,京城这儿鼻音轻。”

这人耳朵真尖。

“张兄弟是本地人?”

“不是。”他说:“我是宛州人。”

可是他的官话说的真好,字正腔圆,听着分外悦耳,简直……像是专门练过发声说话一般。

“张兄弟家中有多少人口?怎么孤身一个来了王府呢?”

静了一下,张子千慢慢说:“我家中只有我一个。”

小冬和秦烈一起愣住,秦烈忙向他陪罪。

“我家中不幸,又不是秦兄得错”

秦烈也说:“张兄弟心胸豁达,其实,我家中也只有我和我娘两个人。虽然别的亲人还有,可是却和仇人一样。”

他以前都不肯提,小冬也一直不知道。

却不想他现在说了出来。

张子千安慰他一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秦烈点了下头:“正是。”他低头对小冬说:“小冬妹妹若想听,我和你说说那些事儿。”

秦烈是怕她胡思乱想吧?

小冬轻轻嗯了一声:“若是不开心,便不要说了,忘了就是,人活着总是要朝前看的。”

“嗯。”秦烈点个头:“反正早晚你也会知道的,现下无事,我便说说,你且听着吧。张兄弟要是不嫌我聒噪,也就权做解闷,别笑话就成。”

“我爹姓林,是遂州梁河郡的世家子弟,他为人端方,也很有才学,只是自幼多病,身体孱弱。我娘是燹夷人,族中女子如珍似宝,从来不与族外人通婚。可是我娘心里就看中了我爹,非得要嫁他。按族规过了针山走了火路,和族里断绝了关系,才嫁了我爹。”

秦烈说起来,话里隐隐带着骄傲的意味,小冬虽然不知道那个针山和火路是什么,可是听着就觉得身上发寒,不知道秦烈的娘怎么咬牙撑下来的。

说起来,姚锦凤的娘也不是中原女子,她和姚锦凤的爹的那段婚姻,也不太如意。

“林家的人不愿意我娘入门,只因为我爹一意坚持才成了亲。可是我娘­性­子直脾气硬,一来二去,我娘虽然委屈,可是只要我爹对她好,她也觉得甘之如饴。我娘有了身孕,偏偏受了林家人的气,吃了暗亏,没能保住。隔了两年又怀上,我爹极是高兴,可是那年秋天他就大病一场,撒手人寰。林家老太太翻脸无情,将我娘赶出门外。”

这可是逼人走绝路啊。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又没娘家能回,这么赶出来让她怎么活?就算不喜欢媳­妇­,媳­妇­肚子里的孙子总是亲得吧?这林家老太太是怎么想得?

小冬记起安王说秦烈是在一个破草棚里出生的,天还下着大雨。

“所以我娘虽然也有爹娘,却是活着不见面,死也不许她来上坟的。林家呢,就更不用说了,我娘被赶出来之后,他们家人还下了几次黑手,不过我们呣子命大,没让他们害死。”

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要不然纵使不是亲人,也不会弄得像有血海深仇一样。

秦烈说:“让张兄弟见笑了。”

张子千摇了摇头:“秦兄何出此言,其实我……”

他一个家人没有,也是个不幸的人。

秦烈转了话题,说起他跑商路的事情来,总之是没让小冬闲下心去担忧害怕。张子千也是个聪明人,和他一搭一和说的很是热闹。

“对了,秦兄在京城有铺子?不知字号叫什么?”

“开了两家,其实也可算做一家。前门进去是四海聚宝,后门进去就是美味居。”

啊。

小冬和张子千一起吃惊。

“四海聚宝是你开的?”

“美味居也是秦兄产业?”

“小打小闹罢了。”

四海聚宝也算小打小闹?那什么才算是大手笔?美味居她没去过,可听说过。四海聚宝更是如雷贯耳。

秦烈和张子千两个人轮流说话,一直到小冬再次困倦得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他们在地底下一共待了多久,小冬到后来一直没弄清楚。据权威说法,连头带尾只能说是两天两夜,要是掐头去尾只能说是两天一夜。但是小冬觉得,起码四五天,说不定还要长。

不知道又是第几回醒来,她发现自己被秦烈背着走,张子千在前引路,两个人地脚步声急促而凌乱。

“有人……找来了吗?”

秦烈只对她说:“别怕,没事儿得。”

他们忽然停了下来,张子千说了句什么,又短又快没有听清。头顶忽然豁拉一声敞开口子,光亮像水银般倾泻下来,刺得小冬一瞬间几乎目盲,什么也看不见。

上头的人一声欢呼:“在这儿了。”

又有人乱纷纷地说:“快,快,郡主可安好?”

后说话的这人声音有些耳熟,正是总在安王身边的那名贴身护卫的声音。小冬全身一松,心里只念叨着,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然后她又莫名其妙的想,这密道可以不可再,这一回暴露了,下一回可用不得了。

呸呸,乌鸦嘴,难道她还盼着有下回?

永远不要再有才好。

小冬被托了上来,脚踩着实地,深深吸了口气。

地底下总是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那不是生理因素,纯粹是心理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气味儿,不知道什么被烧了。

那股气味儿长长久久的留在小冬的记忆中,就如同在地底那些黑暗时光的记忆一样。

天黑后安王会府了。

安王两眼中都是血丝,形容憔悴。

小冬亲手端茶奉给他:“父亲用过饭了么?我让人做了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父亲用了饭快些梳洗休息吧。”

安王似是极为疲倦,微微点头,垂下眼睑靠在那儿不动。

小冬试着喊了声:“父亲?”

安王抬起头来:“你没事么?”

“女儿没事。”小冬轻声说。

府中的情形小冬低声说了出来,管家福海重伤,护卫死伤大半,府中诸人被催逼,得到的消息却是胡氏带着郡主从侧门逃了……

她明明躲藏了起来,胡氏带的郡主是拿个?她们又能逃到哪儿去?

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还有,明夫人……她不知下落了。”

明夫人美貌动人,在这样的一场动乱中,她的遭遇小冬想都不敢想。

虽然不喜欢她,可小冬从来没想过她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父亲,城中的情形如何?”

“叛军已经肃清……二皇子逃到西内苑被围住,便自杀了。”

“景郡王呢?”

“他举火自焚了。”

第二天小冬却得了好消息,胡氏没有死,她回来了。

“真是皇天保佑,我们逃出去不远便遇上了罗校尉带的人马,他认得我,又放出消息说安王郡主已经由他们救着了,护着我们一路退走,打杀了不少叛逆贼子——”

胡氏头发散乱,身旁跟着的那个小姑娘还裹着小冬最华丽的一件宫装,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也抹得泥猴一般,又是泥又是灰又是泪混成一片,哭得泣不成声。小冬看了好几眼才认出她是红荆。

“我身形最矮,当时红芙姐姐她们都要和我争着这件衣裳穿,结果只有我能穿下。”

所以就由胡氏拉着她逃跑去吸引人注意力。

她平时默不作声,静静的做事,经常让人注意不着她的存在。

可是这一回她却一下子把所有人地注意都拉到自己身上。

小冬紧紧抓着胡氏的手,胡氏自己狼狈疲倦到不行,却还一个劲儿安慰小冬:“郡主别怕,这不是没事儿了么?王爷也好好的,咱们也都好好的,不用怕。”

“妈妈,你以后别再抛下我……”

胡氏一怔,随即泪盈于睫,搂着小冬说:“好,好,不抛下,再不抛下你了”

第四十四章 高塔

许多人牵涉进这一次动乱之中,皇室元气大伤,有人升迁有人死于乱中。

小冬再见到圣慈太后,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盈盈拜了下去,却只说了太后两个字,就哽住了喉咙。

圣慈太后朝她招手:“来,过来。”

小冬依言起身,坐到圣慈太后身边去。

“你没事儿吧?”

小冬摇摇头:“我好好儿的,太后娘娘呢?”

“哀家经历了那么多事了,不会被这些小小风浪吓住得。”太后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怎么瘦了这么多?”

小冬笑着说:“苗条才好看呢。”

“胡说,小姑娘家瘦成竹竿了还好看什么?”圣慈太后说:“哀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生得圆乎乎得呢。”

小冬睁大了眼:“太后娘娘骗人的吧。”

“不骗你。”太后微笑着说:“我没进宫之前,也是父亲母亲娇养着的,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数我最小,那时候我又爱吃零嘴儿,整天抱着点心盒子不撒手。”

“真的?”

“嗯。后来进了宫之后才瘦下来的——先帝喜欢苗条女子,那时候后宫女子都少食少喝,又把腰身紧束。我倒没想瘦,可是偏就瘦下来了。”

从父母膝下的宝贝,一下子变成了后宫如草芥般的女子,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所以才瘦的。

“我陪太后娘娘去佛堂吧。”

“不去佛堂,难得今天天气好,去御花园走走吧。”

小冬扶着圣慈太后,穿过长春宫的西侧门,经过一段夹道,就进了御花园。

天气晴好,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小冬特意掐了一朵花替圣慈太后Сhā在鬓边,旁边的宫人纷纷凑趣说好看,采姑笑盈盈地说:“这花也好,可是也得人好,戴别人头上,那就不衬,戴在太后娘娘头上,这花儿也一下子尊贵起来了。”

圣慈太后笑着说:“胡说八道,我都什么岁数了还戴花儿呢,幸好这是没外人,不然还不让人笑话。”

“人家七十老太太过寿还戴红牡丹呢。”

小冬说:“就是就是,我和太后娘娘这么一站啊,旁人恐怕以为我们这是姐妹两呢。”

圣慈太后笑着打了她一下,从采姑端得鲜花里挑了一朵红艳艳的,给小冬簪在头上。

没有镜子,小冬扶了扶花,转头问:“好看么?”

采姑领着一帮宫人齐声赞道:“太好看了。”

小冬和圣慈太后笑作一团。

宫人们也都往头上戴花,这个红,那个粉,看上去好不热闹喜气,连采姑这么素来稳重的,都簪了一朵在鬓边。

“咦,有人放风筝。”

圣慈太后也抬起头看,果然天上有两个风筝,一个燕子,一个老鹰。

“不知道哪宫的妃子在玩。”

“咱们宫里其实也收着两个呢。”采姑说:“趁着天好,让她们拿出来放一放。”

圣慈太后点头:“也好。”

便有宫人去取了风筝,放了起来。结果连放了两回都不起,还是叫了一个小宦官来才把风筝放上天。

采姑笑着说:“瞧你们一个两个笨的,把线给我。”

她结果手来,扯了扯线,也没见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花样,那风筝果然飞得更高更稳了。

采姑把线轴递给小冬:“来,郡主放一会儿。”

那是一只扎得极好的金鱼,大翅子呼啦啦的响,小冬没心理准备,只觉得线轴沉重,差点握不住。

圣慈太后笑她:“你可站稳了,别让风筝把你带上去了。”

“才不会呢。”

小冬放了一会儿,仰得脖子都酸了,不服不行,只好把线轴交出去,扶着圣慈太后在亭子里坐下。还没喝上一口茶,就听着有笑语欢声远远从花园另一边来了。

圣慈太后笑笑:“有人来凑热闹了,都是那个风筝引来的。”

明明是圣慈太后引来的。

出来散个步也不能安生,也难怪圣慈太后总是不出户。

来的人里小冬熟识一个宋婕妤,其他几个美人都不大认识。

宋婕妤她们一副偶遇的惊喜表情,上来给太后见礼。

小冬又给宋婕妤见礼,慌得她连忙拦住:“郡主可别多礼了。再说今天是出来玩儿的,­干­嘛弄得这么拘束,没得生分了。”

小冬微微一笑,不接她的话。

宋婕妤特意来偶遇太后,可不是为了和她套近乎来的。

说起来宋婕妤相貌既美,又玲珑圆滑,可惜六公主学不像她娘,不然肯定比现在要讨人喜欢得多。

第四十五章 家宴

秦烈再见到小冬时,都已经快要过年了。

他有一阵子没再过来,再回来时,却是风尘仆仆。

“你去了叶安?”

小冬惊讶之极:“看见我哥哥了吗?”

“见着了,他好着呢。”秦烈笑呵呵的,把一直揣在怀里的信掏了出来。

胡氏紧紧盯着两人,生怕他们有一点儿不轨的举止。

秦烈咳嗽一声,没敢再像刚才笑得那么肆意将信交给小冬。

小冬几乎是将信抢了过来。

信当然是赵吕写的,说因为大雪得缘故,路不好走,邮驿也慢他的上一封信大概还在路上,绝没有秦烈专门捎回去的这一封来得快捷。赵吕说自己身体很好,小冬做给他的靴子,棉袜,还有那式样奇怪的保暖内衣都派上了大用场。

那保暖内衣是小冬按着现代的样式做的,虽然不可能那么有弹­性­,但是总比敞襟系带的又或是罩头宽身的那些要贴身保暖得多了。

他信里写着:“那风像刀子一样,嗖嗖只往人脸上手上割,往衣领袖筒里钻。每个人都把自己所有能穿的东西都穿在身上。前天有位姓苏的副将,出去巡视回来,身上的铁甲冻住了脱不下来。他们都羡慕我,可惜他们家中没有贴身巧手的妹子呀。眼馋也是白眼馋。”

小冬笑出声来,捧着信再往下看。

“西北是很苦,可是我学到了许多在京城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刚来时常有人在背后取笑我是小白脸,现在我的脸也不白啦,再过些日子,大概也就和他们一样的粗糙起来,你送我的蛤蜊油和羊脂油我也擦了,下次再让人多捎一些来。我现在只担心我回去了之后,妹妹或许认不出我来……”

小冬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背过身去抹了下脸。

她瘦了,越来越像个大姑娘。因为不是见外客,所以只传着件半旧的水红织花对襟的小袄,下身是胡服式的裙裤,额头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绞丝锦毛抹额,衬着一张小脸儿粉­嫩­­嫩­的,有如花瓣儿一般。

“秦哥哥一路辛苦了。”小冬站起身来,正正经经和他道了个谢:“哥哥的信一直不到,我这些天正揪心呢。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走这一趟……”

“也不是特意去探他的,只是贩货经过那一带,往他那儿绕了一圈儿。”

“哥哥怎么样?瘦了吗?吃的好不好?天气真那么冷么?”

“可不是么,今年尤其冷的很。”秦烈说:“瘦倒没有瘦多少,可是结实了,也­精­神了,穿上盔甲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当然不能像在王府似的享福,我记得他以前写一回字就要洗两三回的手,就算冬天也是隔日就沐浴一回的。现在热水可不是随便就得了,他说最长的一回十二天没洗成头,痒得不行。他告了半日的假,我们一起骑马,说话,可惜军中有法度,不能陪他喝一回酒。”

小冬忙说:“不喝的好,犯了军法不是玩的。”

就算他是世子,也不能带着头得违反军纪,那岂不让人为难么。

“他还有东西让我给你捎来。”

小冬­精­神一振:“什么东西?”

“他在军中也没得什么东西,是个小玩意儿。”

秦烈取下腰间革囊,从里面掏出半个巴掌大的小猴儿来:“喏,牛骨头的,你哥自己雕的。”

那小猴儿雕的很是用心,五官灵动,表情讨喜,尾巴翘着,尾梢儿还打了个小卷儿。小冬先给逗乐了。

捧着这个,她能想象赵吕是怎么在简陋的屋子里,对着灯一点一点雕刻这块牛骨的。窗子外面大风呼啸,周围没有他熟悉的朋友亲人,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赵吕一定很想念京城,想念安王府,想念他的父亲和妹妹……

比小冬想念他还要多得多。

小冬眼睛又觉得酸热,借着端茶遮过去:“哥哥还有信给父亲吧?”

“有,王爷可在家?”

“在的,父亲前两日偶感风寒,所以在家休养了两日。”

秦烈一拍头:“哎哟,不要紧吧?”

“不打紧,太医开了药,说吃不吃都行,父亲也就没吃。你这会儿过去么?”

“行,那就过去吧。”

胡氏那目光像锥子似的,一刻也不松,刺得秦烈浑身不自在。

“我和你一同去。”

秦烈当然求之不得:“好,你穿暖些,这马上要过年了,你可别再淘气吃药。”

小冬一笑:“你还当我是三岁孩子啊?”

她披了件斗篷,又拿上手炉,和秦烈一起出了门。胡氏嘱咐红芙和红荆跟紧点儿,自己犹豫了一下,便没有一起跟过去。

秦烈朝后看一眼,压低声音问:“后来胡妈妈可训斥你了?”

“嗯,也没怎么训。”小冬忍着笑:“就是看着我不让出门。”

秦烈有些怀疑,看胡氏刚才防他如防贼一样的架势,就知道小冬肯定轻松不了。

“嗯,不出门便不出门吧,在家里也清静。你要是有什么想吃想玩想要的东西,就打发人给我送信,我还住在原来那地方。”

小冬看他一眼:“我还没找你算账。你为什么早不说你开的铺面就是四海聚宝啊?”

秦烈一笑:“你也没有问过我啊。”

这倒是,小冬是没问过他开的铺子叫什么。她总觉得大概是像东市那些各地商栈开的铺子一般,卖些土产­干­货药材什么的,先入为主,可没想到要再多问一句。

“那我哥哥和父亲知道么?”

“王爷自然是知道的,世子只顺口问过一回,后来被人一打岔——我想他也不知道呢。”

小冬心里觉得平衡了一点,好歹还有人和自己作伴呢,自己总不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个就行。

说话间到了书房门口,有人进去禀报过,小冬和秦烈一前一后进了门。

书房里暖洋洋的,案头的水仙花已经开了两朵,一屋子都那股澄净净的香。

“父亲,”小冬笑吟吟地行过礼,又招呼屋里另一个人:“张先生好。”

张子千规规矩矩的一揖手:“郡主好。”

曾经共患难过,小冬心里觉得他倒不算外人了。看来他和安王倒是很对脾气,窗子下头还有半盘棋。

小冬凑过去看一眼,白字虽然落了下风,可是也并非一败涂地的颓势。

“郡主也喜欢下棋?”

小冬摇头:“我不成,你要让我拿这个打弹子玩还差不多。”

会下棋的人胸中自有一番丘壑。

有人天生就由耐­性­,有棋­性­。小冬这两样都没有,就算再背多少棋谱也是白搭。

秦烈将赵吕的信拿出来给了安王,小冬看安王神­色­轻松,大概赵吕汇报的情况让安王很满意放心。

“你一路辛苦了。几时回京的?”

“昨天下响就回来了——听说王爷身体不适?”

“已经好了。今天中午留下陪我用饭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秦烈笑着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要扰王爷的酒了。”

“正好,有人送了我几坛好酒。”

外头有人来报:“王爷,沈公子来了。”

沈静现在身上已经有差事,在翰林院的修文馆做了名编修。他才华出众,人品俊雅,皇帝很是喜欢他,三五不时召他进宫,算得上新进小红人一枚了。

因是休沐,沈静穿着一身宝蓝­色­便服来了,因为天冷,袖口扎着,头上戴着顶软帽,看起来一点儿不像做官儿得,仍是一副书生少年的模样。

他向安王行过礼,小冬笑着说:“表格怎么不穿你的官服来?”

沈静笑着说:“这些日子天天穿那个,人都拘住了,想说笑的时候,一扫身上的服­色­,未免就扫了兴,好不容易今天偷闲,好好松快松快。”

小冬捧着茶遮住了脸上的笑,沈静现在那官服可一点儿都不威风,绿莹莹的,正是京城人俗称的小蛤蟆绿,一个个穿着像枯瘦­干­瘪的葱叶子似的。小冬原想着沈静要穿那一身儿来,可得好好儿取笑一回。

沈静说:“若是表妹想看,那下回我就穿着来。”

秦烈在一边咳嗽一声,小冬转头看他时,他却若无其事的打量起墙上的字画来。

中午摆了一桌家宴,小冬也敬陪末座。安王不好杯中物,只饮了一杯,沈静酒量与他的才学相比堪称浅薄,只喝了三盅,脸就像上了胭脂一般。小冬夹起些笋丝,心里琢磨着,怪不得沈三公子名动京城,撇开才学不说,这卖相委实是太好了。他将来得找个什么样的老婆才衬得起啊?

张子千看着文文气气得,想不到却有好酒量,和秦烈正是旗鼓相当。两个人不用小盅,换了酒盏,你一杯来我一盏,喝得叫一个热乎。而且论起酒经来也头头是道,秦烈走南闯北,可以算是见多识广。张子千一副书生模样,对酒道却也­精­通。

小冬怎么瞅他都觉得眼熟,总觉得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这人。

小冬喝的是果子露,里头少少的掺了一点酒,屋里热,脸上不觉也浮上两抹红,推开被子说:“我吩咐人预备了一道汤,也该好了,我去瞧瞧。”

沈静笑着说:“表妹越发能­干­了,这汤我回头一定要尝。”

秦烈正喝着酒,闻言又咳嗽了一声。张子千说他:“秦兄慢些喝。”

秦烈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第四十六章 冬日

小冬亲手将汤捧来,揭开盖,秦烈深吸口气:“好香。”

小冬先盛了汤奉给安王,又依次给张子千,泰烈,沈静都舀了一碗。

“这是小冬妹妹亲手做的?”沈静问:“那我可得多喝一碗。”

“嗯,材料是旁人切的,我也就看着火,别的什么也没做。”

安王尝了一口,问:“里头放了樱桃?”

小冬点头笑着说:“是,父亲舌头可真灵。”

沈静微凝惑:“这时节还有樱桃?”

小冬解释说:“不是鲜樱桃,是趁新鲜时腌渍的,盛在坛子里头,平时当零嘴儿吃,厨房还拿来做点心,我试着拿来煮汤了。都些天我还拿桃于纯­肉­呢,可惜不怎么好吃。”

“怪不得一股清香,回味也泛甘呢。”

小冬看他们都喝了,自己也坐下来尝汤。

嗯,一点都不腻。安王平时食素更多,不爱荤腻,这汤应该还合口吧?

安王站起身来:“你们馒慢吃,我先失陪了。”

小冬连忙起身过去:“父亲,我陪您回去。”

沈静他们三人站起来相送,安王摆了摆手:“坐吧,别辜负了今天这好酒。”

小冬接过斗篷给安王披上,自己也穿上一件拼八锦的氅衣。出了门,安王说:“走一走吧,消消食。”

“也好。那咱们去梅林转一转?梅花儿都开了。”

冷风吹来,小冬摸了模脸,觉得微摧烫热。

“今天真是高兴,一直没收着哥哥的信,父亲也悬着心吧?”

“嗯,给你信上前写什么了?”

“写天气很冷,铁甲都冻住了。”小冬穿的这么暖和还觉得冬天难熬,真不知赵吕在那里怎么受罪的:“对了,哥哥还给我用骨头刻了一个小猴儿,说是补今年的生辰礼物。往年他送我那么些好东西,可我觉得今年这件最特别。”

池搪里都结了冰,离得远远的,已经能闻着梅花清幽的香气,风吹来时只觉得那香气清透幽寒,沁人心脾。再朝前走,转过假山,便看到一树老梅花,枝­干­虬劲,花朵雅致。

小冬撷下一朵来嗅嗅,笑着别在襟口的扣子上。

“下回做衣裳,就让她们给我做梅花扣的。好看么?”

安王笑着赞:“好看。”

小冬扶着安王再向前走,轻声问:“父亲,那张子千……”

“晤?”

“我……以前是不是在别处见过他?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安王眉梢微挑:“你见过?”

小冬本来有几分疑惑,现在却可以肯定的点头:“一定见过,只是……想不起来。”

安王掸了一下她的鼻子尖:“想不起来就慢慢想吧。”

嘻,这是做人老爹的态度么?太不负责任了!

不过既然安王能那样信任他,想必不是外人……嗯,看他的年纪,说是安王的私生子也有可能啊。

“还记得前年冬天,咱们一起赏梅,画画,作诗,还召了秦女来唱曲,她唱的落梅真好听呀。”小冬摇摇头:“可惜她师妹逊­色­多了。

嗯,我记得那会儿哥哥摘了梅花煮酒呢,还有……还有赵芷,那天赵芷也来了。”

小冬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哥哥肯定没这闲情啦,真不知他回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儿。是象威风的大将军呢,还是采化外野人。”

“你这丫头,就不盼着点儿好么?走,到亭子上头坐坐吧。”

“好。”

亭子建得高,从这里能看见远远近近梅花,香气愈发清远飘渺。闭上眼,只觉得人陷在香风层云里头。倘若不怕冷在这儿睡去,只怕梦也是香的。

“他们三个里头,你觉得哪个更亲近?”

小冬微微一怔,安王拍拍她的手:“你哥哥不在,你要是问了,可以找他们说话,出门的话,也可以让他们陪着。”

小冬忍住吐槽的冲动。

她还敢找他们说话?还出门?胡氏都恨不得拿链子把她拴起来。

“我不闷,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安王笑了:“你今天煮的那道汤就不错,可见是长进了。”

小冬想了想:“嗯,沈静哥哥博学多才,脾气也挺好,不过他已轻出仕了,可没那么多闲暇功夫……”就是好得不太真实,象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多过于象一个真人。而且他现在是住在族叔家中,小冬倒不是觉得他非得住在安王府不可,只是觉得……嗯,反正不是那么亲近。

“我和张子千没说过几句话,再说他是父亲得用的人,我若找他陪我做些不当紧的消遣,未免大材小用。”

安王点点头。

“秦烈……”小冬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人才好。平时沉稳得象个老于世故的人,有时侯又童心未泯,做出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来。比如送她的那只猫,还有其他好玩事儿:

“秦烈哥哥应该是个有本事的人,身世坎坷,赤手空拳的打出一片事业来。他一开始竟然不告诉我四海聚宝就是他开的买卖,父亲你也不和我说。”

安王一摊手:“我还以为你早已经知道了。”

“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说。”小冬扯着他一通摇,把安王摇得连连告饶:“好了好了。我听福海说,最近你往账房去了?”

“嗯,我想看看咱们府里头没天的吃喝花用,福管事就给我看看。

“能看懂么?”

“能。”小冬扳着手指说:“内府送来的柴薪果品不算,父亲有禄米,课咱们府还是要买柴买粮买菜的,外头厨房一天少说要用十几斤­肉­,菜蔬米粮更多。

父亲厨房这边厨房的账我没看,我的小厨房一天三顿饭食加宵夜加点心什么的……花的钱也不少……”小冬微微低下头:“平日光看书上说膏梁纨绔,却想不到自己身上……”

这就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瞅着别人黑了。

“怎么,觉得自己奢侈挥霍了?”

小冬点点头。

“那你算没算过,你每年的俸银够不够你花用的呢?”

小冬在心里算了算:“嗯,衣裳这些不算进来的话,吃是吃不完的……”

“这不就结了?你这孩子老实胆小,挥霍奢侈这些事你也­干­不出来。比起旁的府里头动不动吃什么雀舌羹金丝脍,一顿抛掷几十两银,你这只能算是穷丫头了。”

小冬失笑:“雀舌羹又不好吃。”

“唔?”

小冬说:“我在太后娘娘那儿吃过,是旁人孝敬的,娘娘问我喜欢不喜欢,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吃,还不如哥哥有回带我去东市,在街头吃的吨­肉­羹呢,那个才二十文一碗,比雀舌羹好吃多了。”

父女俩说了一阵闲话,安王去歇午觉,小冬回书房去,那边还没散场。张子千的脸也红了,沈静则­干­脆已经到一边榻上去歪着了,身上盖着张薄毯。

“咦?他怎么……”

张子千笑着说:“刚才我们重温了酒,他又陪了两杯,就成这样了。”

小冬探头看看,见他睡很是安稳,也不担心。

秦烈指了指一碟蒸糕:“小冬妹妹可饱了?倘若不饱就再吃点儿。这个蜜糕不错。”

小冬捏了一块,看到桌上散着的签子纸阉,问道:“你们行令了?”

“行了,可惜你没赶上。”

“做诗了没有?”

“可别,我哪做得来。”泰烈摆摆手:“我输了就喝酒,沈静倒吟了一首七绝,子千也对了一联。”

小冬笑着说:“幸好我不在,要不也出丑了。”

“你要输了,就罚你给我们再做道菜来。”

她看看屋里三个人,不觉又想起刚才安王问她的那话来。

好好儿的,为什么问这个?

……难不成,安王想在这三个人里……肯定不是。

安王是很开明,可是哪个开明的老爹也不会这么做啊。

何况,沈静好象已经定过亲了。

前些天沈芳来时提过,沈静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还带了一些河东的茶叶,腌­肉­,冻糕,家酿酒什么的来,小冬的回礼非常实用——四匹缎子正好裁过年的衣裳,四篓炭,剩下全是吃的东西。沈芳谢过她:“多谢多谢,你这可解了我的急了,临到过年炭和菜又贵又不好买。连以前天天从门口过的货郎都不来了,想买把纸都得跑老远。”

小冬说:“今年家里只有我父亲两个人,这个年肯定过得冷清,芳姐你们要是得空就过来,能小住更好,人多也热闹些。”

沈芳笑着说回去就和丈夫商量一下。

沈静醉得回不去,秦烈喝得脸红扑扑的,大步稳健地走了——他不走不成,胡氏就算没有亲至,她手下的­精­兵强将可不是吃­干­饭的,把他盯的死死的。

小冬回去犯赵吕的信又看了一遍,手里握着那个小猴儿,一时笑,一时又帐然出神。胡氏讨过去看了看:“刻的可真好,世子真是到哪儿都不能忘了妹子。收在哪儿?”

“给我那个芙蓉盒子。”

胡氏把那个大红刻芙蓉花的盒子拿了过来,小冬将猴儿小心翼翼放进去。

没有几日却听说一个消息。

说皇上有意给六公主指婚,已经有了人选了。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静听说是名单榜上的第一名候选人!

第四十七章 落水

小冬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宋婕妤和六公主看上的好夫婿人选不是原来五公主的未婚夫么?怎么沈静也……当然沈静是出­色­,首先就是长的男女通杀老少通吃,其次,他的才华也是有目共睹——河东沈家也是世家名门。

小冬想起,很久之前她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六公主好象就对沈静挺仰慕的……要是赵芷还在,一准儿会说:一朵鲜花要Сhā在牛粪上了。

想到赵芷,小冬就忍不住叹气,小冬打听到的消息是章满庭已经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回老家去了。赵芷应该是和他在一起。

当然了,牛粪不是指的沈静。

可小冬也觉得,沈静要是娶了六公主,这辈子就完了!先不说做了驸马就等于仕途完蛋,就单以居家过日子来说,六公主那心­性­脾气是能容人的么?她若嫁了人,保证家里连只母耗子都县长相绝对安全,一回头能吓死一排人的。沈静的下半生跟进了牢房有什么反别啊?

不过……应该不可能吧。沈静不是说已经定过亲了么?大夏朝的公主们虽然养尊处忧,但是和前朝不同,钱朝有公主想嫁人,太后就先把人家原配赐死了,然后公主下嫁。本朝可没出过这种事儿。

小冬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时,忍不住打听,“太后娘娘,六姐姐在议亲了么?”

“是啊,你也听说了?”圣慈太后说:“你那位五姐姐病一时不能好,她妹妹却不能总这么拖着。皇上已经让宗正司报上人选来了。”

“呃……听说,沈家表哥也在上头?”

太后摇头:“谁说的,没有的事。”

小懂杜口气,又确认一次:“确实设有?”

“没有。”圣慈太后说:“不过倒也有一个,你应该认识。”

“呃?”

她认识?

小冬知道的京城公子哥儿们,只有赵吕常来常往的的几个,那也不算熟悉。

“罗将军的二子,和你哥哥挺要好的。”

啊,罗渭。

这还真是很熟悉。

罗渭作为候选人倒是很合适的。首先门第好,罗家几代都忠良名将,治家甚严,门风向来清白。罗渭是次子,上头有哥哥支撑门楣,他能否领职当差就并不很重要了。而且就本身条件来说,五官端正,提笔能写字上马能击敌,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很好很合适。

咳,但是小冬惊疑六公主能看得上罗渭么,按现在仕女们正常的审美取向,好男子都是雪肤花貌形的一一也就是皮肤要白,仪容要美,还要能吟诗作画风雅趣致,站出来如玉树临风。象安王,象沈静,乃是其中翘楚。风气如此,不那么白的男子为了追赶时尚,就有了敷面粉的风气,一张脸涂的比小冬还白皙匀净呢。当然,也有那涂的不好的,光脸白了,脖子还老黑,一说一笑簌簌掉渣,这多半是外地人来京城,想附庸风雅没附到位的结果。

说到这个小冬得谢天谢地,安王是不涂粉的,赵吕和沈静他们也是不涂的。

粗犷型男在这今时代没有市场,粗眉大眼,小麦­色­皮肤,身材又健硕,虽然用现代眼光来看是挺好的,君不见古天乐走白面斯文路线时就是不红,一晒成锅底立马红了。可是这一派在这时候时非主流的。象门板兄弟和秦烈,都是这一派的代表人物。

六公主的审美取向当然不是非主流的,所以她理所应当不会看上罗渭那样儿的。

反正只要不看中自家表哥,其他人小冬就管不着了。

河东沈家这一代最拔尖的子弟就是沈静,天资聪颖,少有才名,辛苦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好苗子,康庄大道才刚刚铺开,哪能就让他尚了公主从此成废人啊。别说河东沈家不­干­,小冬夜不愿意啊。

“那个师傅教的可还好?”

“挺好的,吴师傅说我的基本功已经扎实了,就是­精­细活儿还是欠火候。”

圣慈太后看看她的手,嘱咐说:“可别太费神,这活计伤眼,也累手。一天做那么一会儿就成,其他时候还是松快松快。”

小冬笑着剥了个蜜桔,和圣慈太后分着吃。

确定沈静没哪,她就放下心来,回府之后发现家中才客。

沈芳早早来了,一直在等她回来。

“咦?芳姐姐?你要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小冬进宫的日子并不算太固定,但是今日是固定要进宫请安的日子。

“我就是等你回来的。”沈芳也顾不上客套,“你可得了消息?

说六公主……”

啊,为这事儿来的。

小冬释然,怪不得她特意跑来守着。这事儿关系重大,连小冬都担忧,她自然也是。

“没的事儿,太后娘娘说了没有表哥,只是谣传而已。”

沈芳双手合什念了声:“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又说,“虽然能尚公主是荣耀,可是三哥毕竟定过亲了,再说……六公主那个脾气。”

沈芳在宫中住过,要说对六公主的了解,也不次于小冬。

“我还在宫里时,就亲眼见过,六公主仅为了宫人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勾破了她的一条杂朱素花织帛裙子,就把人打得半死……”

就算她不是公主,这种脾气的儿媳­妇­谁家也不想要啊。

这真是活生生的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反讽。

可是小劳觉得这时候的公主们,还有郡主们,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幸运的,起码本朝的公主不必“和亲”“和番”。

既然确定无事,沈芳急着告辞,小冬说:“啊,前天有人送了些风­鸡­、腊肠什么的来,让人装些你带回去。”

沈芳说:“每回来都不空手走,你再这么着我下回可不来了。”

“你不来呀,我就打上你家里去。”

送走沈芳,小冬才把衣裳换下来,屋里头地龙烧得热,连袄都穿不住。红芙红红着眼从外头进来,小冬差异:“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她马上猜着:“是不是胡妈妈又训你啦?”

红芙强笑:“没有的争,迷了眼,我自己揉的。

这借口实在太老套了,小冬压根儿不信。等红芙又出去了,她另叫了一人来问。

“不是胡妈妈训的,”小丫鬟碧玉小声说,“上午红芙姐姐收了封信,好象是她家里捎来的,说她娘去世了。”

小冬心里一沉:“是么……”

难怪了……等晚上瞅着没人的空子,小冬问红芙:“我记得你家是不是京城的?”

红芙点头说:“嗯,我家住羊集镇,离京城七八十甲地呢。”

“我和胡妈妈还有福管事说说,让人送你回去吧。”她还包了一个小包:“钱不多,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回去住两天再回来。”

红芙张嘴想说话,可泪珠先滚了下来。

“可别哭了。你收拾收拾,明儿就走。”

红芙抹了把脸,抽噎着点头。

第二天小冬和福管事说了,果然派了人和车送红芙走。胡氏也去送她,另添了一份银钱,还才些衣裳什么的,打了一个包袱。小冬绣了几针活计,问:“胡妈妈,羊集那地方,很穷么?”

“那儿啊,还算好的。以前那儿是个骡马市,羊集的名儿就是这么起的。那儿的人种地不多,有些就做些吃食什么的小买卖,有些就打零活儿。红芙家是孩子太多了,七八张嘴实在养不话,才卖了她的。

当时身价钱都没要多少,只说能让她吃上饱饭少挨打骂就成。”

小冬听着觉得心里发酸,针也Сhā斜了。

胡氏看她一眼,也没劝解,拉着她翻看锈样儿。过了午天­阴­了下来,眼看着要下雪,小冬去厨房站了站,看着他们蒸好了两道点心,亲手端了去给安王。走到一半路便遇着人,告诉她说,“王爷刚换衣裳出去了。”

“哦?”小冬看看天­色­,安王明明说下晌不出去的,难不成有什么急事?

“去哪儿你知道吗?”

“进宫了。”

小冬怔了一下,没说什么便先回去了,晚饭时安王也没回来。梅花在小冬脚边儿打转,平时它这么卖力的讨好,小冬一定会把它抱起来。可是今天它都转了不知多少圈儿了,小冬也没理会。

小冬悬着心等着,听人说王爷回府了,才放下心事。第二天一早安王倒是主动把她叫过去和她说:“六公主的婚事定了。”

“啊?”这么快?

“嫁给谁啊?”

“罗渭。”

呃?

她还以为罗渭是最不可能人选……为什么……“昨天六公主闯了祸,将七公主推得跌进湖里。”

小冬忙问:“七公主没事吧?”

这会儿的天气,湖水都结了冰了。七公主一个半大孩子,掉进去只怕要丧命!

“不好说……”看安王的脸­色­,这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六公主是想私约沈静……后来中间却出了波折变故。”

怎么沈静也扯进去了?

“还有一桩事。”

还有什么事,比沈静和六公主扯到一起更严重的,听安王的口气,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七公主……她不是位公主。”

什么?小冬一时没明白。

“是位皇子。”

第四十八章 过年

怪事年年有——今年是特别多了点。

大变活人呐。

小冬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怎么可能。无论皇子公主,生下来便有宗正司的人验看记录,而且那些­奶­娘,宫人,宦官,他们难道都是白吃­干­饭的?虽然这位七不知是公主还是皇子的人小,穿着衣裳旁人看不出来,近身伺候的总得知道吧?

“所以昨天查了半日功夫,七公主她,”安王也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来,都找不着头,那会儿万事都是圣德太后说了算,宫里头许多事情……他出生那时暴雨连连,接生的是掖庭的一个老宫人,孩子生下来只说是一位公主……”

瞒一时容易,能瞒这么多年,可真是不易了。

小冬想到那个曾经向她讨吃的,上元夜陪她一同经历了刺客惊魂的小姑娘,把她头上的楸楸髻和绣花裙替换成男童装束,倒也意外的合适。

这孩子从来没点儿娇气。

“那……以后怎么说?”

皇帝认吗?

应该会认吧,毕竟是自已骨­肉­。而且,以圣德太后和皇后的一贯手段来看,七公主如果不说成是公主,多半早无声无息地死在宫中的某个角落。

“只说七公主从小体弱,高僧指点充女孩儿养,作女儿妆束,如今改回来就是了。”

咳……民间例也带才此事,不过如今这么说……也就是抹平下脸面,内里怎么回事儿,该知道的都知道。

“表哥也搅进了这件事里?”

“没有,沈静可不是一般的机灵。六公主派宦官传话,说的含糊,召他至甘露亭。沈静发现来传召的宦官不是平时常跑腿传话的那个,问了两句,那宦官不敢说奉圣命,有些支支吾吾的……”

“所以沈静没去?”

“去了。”安王似笑非笑:“三皇子正好也在西内苑,沈静邀他同去的。”

这人真是不吃亏。

安王没说他们当时见面的详情,只说:“六公主当时羞愤,其实也未必是有心推撞了七公主……”他又顿一下,看来叫习惯了一时实在难改:“等他被从水中捞出来已经昏厥,更衣救治,就什么都发现。”

“那,皇上很生气吗?”

安王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不,皇上只是生六公主的气,七……嚼,现在是五皇子了,其实有了五皇子,皇上是很高兴的一一你也知道,皇上膝下单薄。”

对,那是太单薄了。皇帝原来就四个儿子,老大老四早死,二皇子自尽之后,算来算去皇帝跟前竟然只有三皇子一个儿子了。

但是肯定有人不高兴。

话说皇后多么艰难的把二皇子养得废人一般,又半推半就的任他造反不成,最后成功自杀。终于拔了眼中钉,可还没痛快几天,又冒出一根­肉­中刺来。当然,七公主,啊不,是四皇子,他从小就被人说是傻子,而且比三皇子小着许多,论嫡论长论贤……反正论什么他都排不上号,皇后对他应该不用象对二皇子那样日防夜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孤寡一个,皇帝有安王这个能­干­又忠心的弟弟帮村,可比自已一根光棍儿强。小冬越来进觉得自己老爹堪称安贤王啊,一点不比戏里的入贤王差,风仪又美,才学又佳,又能­干­又忠心,这样的还不叫贤王,那谁还算得上?

经过景郡王和二皇子一场叛乱,皇帝虽然表面上还是英明神武,可是亲堂弟和亲儿子串联起来造他的反,他的面子里子都很受伤。况且京城创伤未平,赵氏宗室也伤了元气,这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儿子来一一就算这个儿子穷点傻,可皇帝也挺高兴。

所以这一年过年,也不算冷清。三皇子前头少了个位置,后面多了一席,皇帝一眼望去,自己庄稼地里总算不是千顷地一棵苗了,一时高兴,酒还多饮了。

满殿里人颂盛世太平歌皇上圣明,连皇后都强颜欢笑,唯独六公主沉着一张脸,活象死了娘。

她还想哭啊?小冬觉得最该哭的是罗渭才对。

小冬转开目光,打量五皇子。

那个孩子穿着一件红缎袄,挺喜庆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不知是不是落水的后遗症。一张脸显得粉妆玉琢,乖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殿上的人多半都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突然间由女变男的五皇子。

另一位小郡主赵苁探头过来小声说:“小冬姐姐,你看六公主。”

小冬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者,六公主不光眼圈儿红红的,脸也红了,一看就是喝多了酒的样子。旁边的宫人连忙半劝半拉簇拥着她走了。五公主瞧见小冬她们,遥遥朝这边举了下杯。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小冬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京城——其实她是不喜欢皇宫。

虽然宫里有对她很好的太后,可也有对她皮里秋阳的皇后,意图不明的明贵妃姐妹,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宋婕妤,还有许多许多的女人,掖庭长长的巷书子晚上从那里经过总能听到不如何处传来的哀怨的声音,象水声,象狂笑。

外头又下起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重重宫阂在下雪的夜间静默着,仿佛一起沉睡了。等烟火冲天而起的时候,夜空中瞬间绽放绚丽的烟花,金彩辉煌,气象万千。

众人纷纷起身离座去看焰火,宫人也取了小冬的斗篷来给她披上。

小冬站在柱子旁边不肯出去,上元夜的经历留给她的­阴­影恐怕一生都消不掉了。

忽然袖子被拉扯了两下,小冬转头去看,五皇子站在她身旁,仰着脸,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小冬几疑自己是幻听了。

“姐姐。”

不是幻听,五皇子又喊了一句。

五皇子把一样东西塞到小冬手里,就跟着宫人走了。

小冬抬起手来看,那是个小小的金元宝,系着彩绳丝穗,很可爱,不过也是很寻常的东西。

小冬过年时总可以收大把的金银锞子,元宝也有,鱼儿也有,五谷也有,花儿也,累积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私房。

可这还是她头一次从比自己小的人手里得到这种东西。

她笑了笑,把那个小元宝系在襟和上,朝前走了两步,扶着圣慈太后,一起朝外头看。

外面一个硕大的焰火在空中爆了开来,金光紫光红光如光雨般纷纷而落,将整个皇宫都映亮了。

圣慈太后毕竟有了年纪,放过焰火后便退了席,散了席小冬和安王一同出宫回府。许多辆马车停在那里,不约而同地让他们先走。远远的不少人家在放鞭炮,声音在夜中响成一片。

小冬掀帘子朝外看看,雪片越来越大,象鹅毛柳絮一般。

“不知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安王没有答话,小冬转头一看,安王大约是饮了酒,已经靠着半壁睡着了。

小冬将斗篷给安王盖好,轻声吩咐赶车人:“走的稳一些。”

胡氏带着人拿着灯笼在门口迎她们,撑的伞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可见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小冬握着她的手,好在并不算凉。

“天这样给,妈妈不用特意出来迎我。”

府里预备了热水热汤,红芙替她摘下葬环梳顺头发,小冬洗过脸,将|­乳­脂涂在脸上手上,刚放了帐子睡下,就听窗子上格格响了两声。

小冬起先以为是风声。

可是风声哪会如此规律,格格格又响了三声。

难道梅花跑外头去了?不不,这只懒猫哪儿暖和往哪儿钻,一入冬谁也别想犯它从熏笼边赶开。这么冷的天气又下雪,它才不会出去。

难道是秦烈?

这么玲的天……”,小冬掀开帐子,屋里烛光昏暗,窗子虽然上了闩,却被人从外头拨开了,秦烈果然雄开窗扇跳进屋来,带进一身寒气。

小冬忙放衣坐起,压低声音说:“你怎么来了?”

秦烈笑笑,走到跟前来:“我想早些给你拜年。现在已经过了子时,算是新年头一天了。”

小冬笑笑:“你这人……你在外头站站,我好起来。”

这时京城的风俗,年初一时亲朋好友会互相拜年问好,往往有人熬了一夜守岁,觉也不睡,一早就出门四处拜年应酬。可秦烈这也来得……太早了一点吧!

不过秦烈在京城没有家,平时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过年正是万家团圆之时,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就算和那些伙计管事在一块儿,想必也没有什么团圆气氛。

小冬穿着小袄睡裙,把头发随意一束,从茶寮里倒出茶来递给秦烈:“快喝杯茶暖暖吧。你今天实在不该来的,外头下雪,你的脚印留在地上人家会看到的。”

“不妨事,我坐坐就走,雪下得大,要把脚印盖上也要不了多久。”

“这倒也是。”

“宫宴上前有什么好吃的?”

“哪有什么,”小冬笑着说:“年年那一套,菜都纯得烂了,汤端上来也半凉了。不过有一道炙鹿­肉­还不错。对了,你晚上前吃了什么?”

“陪他们喝了点酒,菜倒没吃着多少,你还有点心没有?拿点出来给我垫垫。”

小冬端了一只盒子出来,里头有粉糕果脯和滚酥­肉­之类的小点心,秦烈也不跟她客气,就着茶水把一盒子点心吃了大半,也从怀里摸出个小锦袋来:“喏,这是压岁钱。”

小冬哭笑不得,接了过来。

“好了,你早些睡,我走了。”

“你……这就走了?”

秦烈站起身披好斗篷,伸手揉揉小哆的头发:“别舍不得,不到两个时辰我就会来拜年了,到时候再见。”

小劳剜他一眼:“谁舍不得你了。”

“我出去你再把闩销上,可别忘了。”

小冬应了一声,秦烈跳窗走了。

第四十九章 消息

小冬只觉得刚睡下还没合眼,就被红芙推醒了,忙起身来梳洗更衣,家里本来少了一个人就冷清,小冬特意换上一件红袄,头上又戴了累金珠凤和一对红绒花,对镜一照,到底是少年人有­精­神,这么一打扮更显得喜气吉祥。她先去给安王磕头拜年,安王也已经起身,笑吟吟的给了一个丰厚的红包。连程姨娘刘姨娘两个也都各给了一个荷包。小冬寻思着要论身家自己比她们可丰厚多了,收她们的东西总觉得自己在劫贫济富。可是人家既然给了,小冬又不能不接。一样接过来道了谢,父女俩再进宫一趟,太后皇后也各有表示。等回到府里,果然各处拜年的人就来了。秦烈穿得里外簇新,他来得最早,磕头的空儿还朝小冬挤挤眼,小冬估摸这人这人大概一宿没合眼,可看着依然­精­神抖擞。沈静也来了,他穿着一身天青棉缎,修眉俊目,玉似的脸衬着鸦翅一样的鬓,真怨不得六公主想嫁他想的都犯了宫规。

府里的幕客都回家过年去,可张子千还在,他也换了一身过年的新衣,玄­色­底子上绣暗红花的袍子,下面是高底靴子一一为着下雪防滑防湿的。这么一走进来,小冬眼前忽然掠过另一个人的影子,心里头格瞪一声。

安王看着她的脸­色­,打发秦烈他们­干­迎来送往的活儿去了,也不是个个来拜年的都得安王亲自照面。

等他们一出去,小冬就扯住了安王的袖子:“父亲……那张子千他,他……”

“你看出来了?”

安王这话就等于承认小冬说的对了。

小冬费力的点了点头:“他……是,是男扮装的还是女扮男装的?”

安王一笑:“你说呢?”

现在穿圆领袍子,喉结都青得清清楚楚的,女的再扮也扮不了那个呀!

“那……”

小冬坐了下来,喝口茶压惊定神。

好吧,不用大惊小怪。

反正前几天刚出了一个女变男,公主都能变皇子,那凭什么秦女不能变成张子千呢?

秦女离开教坊之后小冬还真有点儿想她,一来她唱的实在好,别人比不了。二来她不象教坊其他人似的,总一股脱不了的风尘气,秦女气度绝俗出尘,不流于俗……那个什么,现在一想当然不俗了,一帮子莺莺燕燕里头他这个西贝货筒直叫太出尘太脱俗了。

他,他……小冬又灌一气茶。

以前安王就格外赏识提携秦女,所以总有人说安王捧着秦女是看上了她,后来再有二皇子闹的那事儿,安王和秦女更是被传的满城风雨。

结果安王和秦女还真有事儿!

当然,不是外人想的那样。

小冬觉得这今年过得简直太刺激了。

小冬大半晌脑子都乱得很,克制着不朝张子千那儿看,人家问她什么她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支吾了事,沈静还有应酬先走了,安王叫上张子千:“来手谈一局。”

小冬忙抬头:“初一可别下棋。”一瞅见张子千,又想看又觉得别扭,把头转到一边去。

安王知道女儿没转过弯来,笑着说:“咱们正好四个人,那一起玩会儿吧,击牌好不好?”

小冬定定神,摇头说:“不好,我玩不过你们,你们都猴­精­猴­精­的。”

安王做势要扭她,小冬躲了一下,出主意说:“玩堆牌吧。”

堆牌类似麻将,点子凑成一副就能赢,比击牌强,击牌要算,要猜,小冬跟安王玩过,每玩必输。

关上门也不管有没有再来拜年的了,取了一副牌来,四个人坐下来玩,小冬让人回房去取了散钱和镙子来,玩了半天,算一算居然赢的比输的多,喜孜孜地楼钱:“承让承让。”

可是小冬心里总憋着这件事儿,总想说,可想着这事儿要紧,又不能随便跟谁说。后来还是和秦烈说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秦女?”

秦烈一笑:“记得,你哥哥不还说,那和我成了本家了,我姓秦她也姓秦。”

秦女可不姓秦,只是艺名。

秦烈听秦女唱过两次,倒是不大记得住人。但是架不住他也听说过安王和秦女以及二皇子“不得不说的故事”,所以对这名字印象还是根深的。

“她不是不唱了吗?”

“对……脱了籍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了,有人说她是被人金屋藏娇了,也有说她回老家去了什么的……”

“那你怎么忽然想起她来了?”

“我今天见着她了。”

“什么?”秦烈差点高声,连忙压低了嗓子问:“她……难不成是王爷……”

小冬立马知道他误会了,把安王当成那个藏娇的了。

可是某种意义上,安王也的确是藏娇了……咳,这叫一个乱。

“其实你也见着了,咱们还一块儿玩了半天牌呢。”

秦烈也傻了。

小冬看着他的傻样儿,顿时心理平衡了。

嚼,人有时候就这样的,自已倒霉的时候总想找个人作伴,别人也一起倒霉了,自己立时心平气和。

那天玩牌的时候没有丫鬟伺候,就安王,张子千,小冬和他自己。

另外三个人选都不可能,那当然就是……秦烈挠抚头:“他……男的吧?”

“对。”

两个人面面相觑,小冬把茶杯朝他推了榷,秦烈忽然冒出一句:

“那,王爷是真喜欢他?”

小冬好险没咬了舌头:“胡说八道!”

秦烈连忙赔罪:“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这事儿……”

整个过年期间,小冬除了担心赵吕,就是为张子千的事儿纠结个没完。

赵吕的信终于来了,因为路上不好走,这封信在路上足足耽误了一个半月。

信上说,他们那一队人打退了一伙儿马贼。

信上轻猫淡写的,只说与马贼挟路遭逢,然后动起手来,前后没用一盏茶的功夫,马贼丢下六七具尸首退走。纸上邢么短短的两句括,可是其中不知有多少刀光列影,小冬紧紧捧着信纸一一虽然知道赵吕此去从军不是吃饭旅游去的,绝不会轻松。可是,可是赵吕之前哪遇着过这样的事?

他信上上说自已并未受伤,小冬想,赵吕应骇不会骗她。

可要是他隐瞒了呢?

没过几天泰烈特意在人和她说,开春他们还要走一次西北,还可以去看赵吕,让小冬有什么信啊物件啊,能捎的就交给他带走。

这可真是瞌睡正遇着个送枕头的,她打点了衣裳药材之类的东西,密密的包了几层,还有信件,一同托秦烈捎去。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六公主出嫁了,公主们出嫁。嫁妆,仪仗,规格都是一定的。但是皇上不喜六公主这谁都知道,六公主不喜欢这门亲事,大家也都知道。新婚之夜不知道一对新人闹了什么别扭,罗渭就跑外院书房去睡了一晚。

宋婕妤为了这个女儿可算­操­碎了心,她也不算年轻了,论姿­色­风情肯定拼不过年轻的美人,六公主再招皇帝厌弃的话,她可该怎么办?可六公主出了嫁,宋婕妤就是想管教她也是鞭长莫及了。

但是世上的事有时候就巧着来,宋婕妤是想给女儿说好话,使劲浑身解数在皇上面前表现,结果皇帝对六公主没露出原谅她的意思来,宋婕妤倒是有喜了。

以她的年纪来说,可算得一桩大喜事。后宫美女淘汰得忒快,宋婕妤才刚三十出头,己经算得“老”人。这个孩子倘若是个皇子的话——宋婕妤满腔的爱女之心,顿时移了有七分在肚子上了。六公主和罗渭可算相敬如冰,在多方面­干­涉劝说下,罗渭总算是进了新房,希望一切都能往好的方面发展吧。

可小冬觉得人们有些盲目乐观。果然好日子没过几天,六公主就打发了罗渭房里的丫鬟,似乎还和罗骁的媳­妇­闹了点儿不愉快。罗骁的媳­妇­出身书香门第,这个长媳当的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儿来。可是一山不容二虎这话是很对的,六公主大概觉得有这么个长嫂压在自已头上很憋屈。

罗渭更憋屈,以前威风八面的罗二公子,现在成了窝窝囊馕游手好闲的“驸马爷”,得,一下子连自己的身份找不准了。更何况这个让他地位骤变的妻子还很嫌弃他,面子没有,里子更没有。

皇帝这门儿亲指的实在是……害了两个人啊。

太后只说:“路都是各人自已走的……将来有了孩子,应该就好秦烈从西北回来,向小冬郑重承诺:赵吕好好儿的,没伤没病,比以前高了,还拜了位老师傅学剑法。

“你放一百个心吧,你哥好着呢。”

小冬高兴完了又心酸:“可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放心吧,王爷不是说过么?也就是让他历练个一年半年的,等过了夏天,就差不多了,你再跟王爷说说,他一准儿能回来。”

希望如此。

小冬站起牙来正正经经福了一福:“多谢你啦,为着我哥的事情跑了两次。”

“瞎说,我又不是白跑的,这不是贩货么。”

可他以前都不跑这条道,怎么赵吕一去西北,他就跑上了呢?那地儿听赵吕说也知道是很荒的地方,他这么一来一去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亏本。

“对了,我还打听着一件事儿。”

“什么?”

“你那个挺要好的,后头那家的闺女,我遇着从南边过来的熟人,得了一点儿她的信儿。”“真的?”

“是和章家有买卖来往的,只说那家儿子在京城成了亲回去的,说媳­妇­是京城的,没说是什么出身,旁的消息没有。不过我想既然这样说,那就应该是没事儿。”

小冬觉得心里堵得慌,秦烈安慰她:“将来我再回去,也替你给她捎信。

“你是做买卖的,又不是专职送信的。”小冬有些帐然:“只要知道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第五十章 蛤蟆

从知道了那个消息之后,小冬好几回和张子千打照面,都觉得十分别扭。既想多瞅瞅他和秦女到底有多少共同之处,又觉得盯着人家看不是那么回事儿。张子千倒是大大方方的,见了面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从前安王召秦女过府唱曲,自己有回还请教过他曲艺上头的逸闻,那会儿怎么也想不到,看不出他竟然是个男子——当然,那时候他年岁也不大,既没有胡子,也没有喉结。淡扫蛾眉,五官清秀,看起来绝对是一位佳人。后来他便不常来了,再见面总是离得远远的,穿着束领的,高领的,系纱的衣裙——这样有没有喉结也看不出来。

对了,安王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本是男儿身并非女娇娥的呢?对他格外关照是知道真相之前还是之后?咳,小冬当然不是想挖掘自家亲爹的情感史一一可是好奇之心人人都有。

若是安王发现他是男子之前就关照他……那发现了之后,岂不是会觉得自己受了欺瞒哄骗?如果是发现了之后,可安王也不是同情心过度的圣母类型,他格外关照张子千又是个什么缘故呢?而且,连小冬都不知道的安王府秘道,张子千居然知道——小冬当然不信安王和张子千之间的确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她倒开始往另一个方向琢磨,安王会不会和张子千的父辈相识?

很有可能。

张子千品貌出众,若是生在世家,俨然又是一个沈静。现在他虽然是教坊出身,周旋于歌舞场脂粉堆中,但并没有因此堕落放纵。他父母是何人?家住哪里?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只剩他一个人?

小冬曾经旁敲侧击向安王打听,安王只说了句:“他曾经帮过我许多忙,还打探得不少消息,我也承诺了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便不多说了。

打探什么消息?小冬一下子想到二皇子对秦女的爱慕追逐。

啊,难道张子千还对二皇子玩了一把无间道加美人计不成?

很有可能!

从前秦女是教坊第一人,那歌喉那风韵,对二皇子再若即若离一下……不由得二皇子不上钩。美人计啊美人计……二皇子怕是到死也不知道,这位美人其实是个男的吧?

咳,张子千胆子真大。也不怕玩火变成引火烧身了,要是二皇子发现他是男儿身,那可怎么收场?

从此小冬一看到张子千,心情更为复杂。不再想象他的女装模样了,而是直觉的就把他往身世坎坷悲情英雄的形象上套,越套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

这件心事她没人可倾诉,还是找秦烈探讨。

秦烈想了想,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安王府没被赐与王爷之前,是个什么地方啊?”

这个赵吕倒是说过,小冬还记得:“也是住着一位王爷吧,,只是他膝下无子,也没有过继子嗣承继,因此这府第便没了主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咱们那回躲藏的时候,那地道象是很有些年头了,肯定不是王爷预备下的。”

“对,应该是一建府的时候就有了。”小冬也这么觉得:“不知道旁人家里有没有?对了,你说皇宫里会不会也有?”

也不算是心虚,就是看秦烈有点……想,不大自然。

平时大大安方的看就看了,从来没往别的地方想过。偏偏刚才自己才琢磨过这个结婚不结婚人选不人选的问题,还把秦烈一起列入了可挑选白菜的行列,现在看着对面那人,发现他头上好象Сhā上了一个“可食思”的标签一样,老不敢正眼看他。

秦烈也发现了,不过他以为是胡氏虎规耽耽,小冬才不敢正眼看他。

胡氏没等他坐一会儿就开始撵人,客客气气请他到外头喝茶去。

秦烈临到门口,趁胡氏掀帘子时、飞快地回过头来朝小冬挤了挤眼扮个鬼脸,才迈步出去了。

小冬赶紧抿着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胡氏打发了秦烈回来,倒没有再和小冬念叨什么,例让小冬觉得很不适应,她自己没再细想刚才那个问题,可是终于有人第一次把这个问题直接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圣慈太后。

若是小冬有亲娘在,那亲娘八成从女儿生下来就会替她打算,宝贝女儿将来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好?必得对她好,能让她过好日子的。可是其他什么事都好用尺子称杆儿去称量,唯独男人好不好,量不出来。就算一时量出来了,也难免是虚假数字。再说,人是会变的,当时看着好,未必以后一世都好。秦香莲要嫁陈世美的时候,可不知道他将来会­干­杀妻灭子的事儿吧?同理,公主要招胎马的时候,也没料到这是个犯了重婚罪的男人。

圣慈太后是不经意地提起来的:“你哥哥今年可回来么?”

“父亲说,过了夏天便回来。”

“那就好。”圣总太后点点头:“肥个孩子弄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也就你爹狠得下心。再不把你吾哥叫回来,我也不依他。

一年大二年小的,他可该寻门亲事了。办了你哥哥的事,才好说你的事呀。”

小冬大惊:“太后,我还小呢。”

圣慈太后朝采姑说:“你瞧,小姑娘们都是这一句。好啦,知道你脸皮儿薄,不过这亲事也不是说成就成的,我先替你留心着呢。你只管放心,我一定给你好好寻一门亲事。”

小冬脸上通红,肚里叫苦。

好亲事?什么样的亲事,才能叫好亲事呢?

比如,对方能不纳妾么?

不可能的。连沈芳和孟辉这对己经很恩爱的夫妻,还有通房丫头呢。

三条腿的蛤模是难找。可是在这时代要找个不偷腥不纳妾的男人,只怕比那蛤摸还难我啊。

第五十一章 归来

圣慈太后她不止是说说而已。和小冬说过这话没几天,安王请安时,圣慈太后一反平时与儿子无话可说的常态,密密叮嘱了半天,连皇帝都特意从紫宸殿到长春宫来一探究竟。

然后可以说,大夏朝最有权势的三个人,认真探讨了一件事。

这些当时小冬都不知道,很久以后才有人告诉她。

只是小冬仍然不知道他们当时是怎么谈的。

这一年小冬终于迎来了一件好事!

赵吕回来了。

那会儿夏天已经尾声,小冬被吴娣一通训,说她荒疏功课整一个夏天都没拿针,看看这行水波纹收边儿,简直成了蜈蚣爬。

小冬虚心受教,把刚才缝的都拆了从头再来。她做的十分用心,也没有听见有人进来,刚提起针来,眼睛就被蒙住了。

小冬哆嗦了一下,这个把戏,只有赵吕和她玩过。她还小的时候,赵吕去上学,下学回来,就蹑手蹑脚进来,从背后一把蒙住她的眼。

小冬没出声,她抬手去盖住了那只捂在她眼睛上的手。

他的手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赵吕纵然也习武,可是手上没那么多茧子。

“哥……”

赵吕应了一声:“哎。”

他松开手,站到小冬面前来。

小冬眨了一下眼。

赵吕和她印象中不一样了。不象原来那样单薄,也没有原来那么白皙。可是也没变成小冬曾经担心的化外野人似的样子。头发还束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不是出去从军吃苦,只是上哪里远游了一趟似的,小冬上下打量他,只觉得有许多的话想说,可是一时间全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吕笑容满面,可是眼圈也慢慢红了。

小冬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仿佛怕一松开了,他就会立刻消失不见似的。

“我真回来了,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他反复说着这几句,仿佛自已也没有已经回到王府的真实威。小冬嘴­唇­抖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胡氏站在门外听着,神出帕子抹泪,吩咐人准备巾帕水盆妆盒,小冬挂心这么久,哭是一定要哭的,哭完了也一定得洗脸,这些可都得准备下。

听着屋里赵吕一迭声的赔罪安慰劝哄,胡氏的脸上又爬满了笑意。

红芙眼圈儿也红红的,小声说:“谢天谢地,世子爷可算是平安回来了。这一回,就不走了吧?”

胡氏想着。应该是不会再走了一一一来这一次历练,世子已经脱了少年人惯有的虚浮和躁­性­,二来,世子的年纪己经该成亲了。

听着屋里哭声低下去了,胡氏掀帘子进去,笑着说:“世子回来是大喜事,郡主可别再哭了。”

小冬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哭的一点儿形象也没有,话来受了委屈的小孩儿似的。亏她两辈子加起来都话了三十多年了,可是论镇定、修养,她还差的远呢。

赵吕笑嘻嘻地跳起身:“来,我给妹妹捧着盆儿,快洗把脸洗了。”

小冬瞅他一眼:“哪敢劳动校尉大人啊。”

赵吕陪着笑:“岂敢岂敢。”他已经把盆儿端了起来,小冬也不再推辞,洗了两把脸,兄妹俩重新坐了下来。

哭过一场,身上软绵绵的没多少气力,可小冬总算有了真实感。

赵吕是真的回来了!

“哥哥几时到的?我本以为最快也得下个月……”

“十四的时候调令便到了,我收拾打点交割之后,十七日上的路,一路上前骑的快马。”

“迸这么快做什么?当心累出病来。”

“没事儿,”赵吕满不在乎:“在叶安差不多天天盘恒在马背上,早习惯了。我给妹妹带了些东西,叶安那地方偏僻荒凉,我在洮州买了些土产之类的。”

小冬问他在那里吃什么,穿什么,每天过的如何——其实这些信上也都写着,可是她还是想问,想问赵吕自己说。

小冬也说起京城的事情,从赵芷定亲,说到景郡王与二皇子发动的那场不成功的逼宫政变——她和赵吕久别重逢,不愿意多说那时的惊惶不安,只匆匆带过。

她声音低低的:“我在这儿住了好几年,竟然都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有秘道,父亲和哥哥说起过吗?”

她以为自己年纪小,又是女孩儿,安王没和她说过也白然。但是赵吕居然也摇了摇头说:“父亲不曾说起。”

咦?那么张子千为什么偏偏知道了?安王就这样信得过他?

对,张字千!

“哥哥知道秦女的去向么?”

赵吕果然拇头:“不知道。难道妹妹知道?”

怎么突然起秦女来了?

小冬点头说:“自然知道,他就在咱们府上。

赵吕虽然也意外,可是并没如何惊讶。

“是父亲收留了她?”

“不止……”小冬卖个关子,然后抛出重磅炸囧弹:“秦女就是张子千,张子千就是秦女。”

赵吕果然也卡壳了。

小冬笑吟吟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宫里头十公主都能变五皇子,那秦女变成张子千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啊。”

“五皇子得事我已经知道了……”小冬和安王的信都写过,而且就算他们没写,洮州的信息也并不闭塞,赵吕一定会听说的。

可是秦女的事,安王没说过,小冬信中也没有写,赵吕乍一听闻,脸上那表情果然不比秦烈初听这消息时好多少,一副呆相。

“我……刚才进府的时候,还在外院和他打了个照面呢”…”赵吕努力回想,可他本来就没注意过这人,刚才也只寒喧一句就急着过来见小冬。

一个是清秀佳人袅袅婷婷,洲个是白面书生斯文有礼,赵吕在脑海中努力要把他们拼成一个人一一好象个子是差不多高,其他的,他的印象就模糊了。

“哥哥回来的消息,父亲知道了么?”

“已经让人去禀报了,父集中午便会回来。”

小东一拍手:“啊,我去吩咐厨房,给哥哥做你喜欢吃的菜。”

她心急,拎着裙子一溜小跑,赵吕笑看着她跑出去,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沉下去。

父亲送他去洮州时,只说京中可能有变动。可是想不到二皇子和景郡王一起提前发动,还将主意打到小冬身上。

要是那时小冬没有躲人密道的话……赵吕的眼光愈发显得锋锐,身上带着一股沈重的肃杀之意。

中午安王,赵吕和小冬一同用饭,小冬生怕赵吕吃不饿似的,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大半是赵吕爱吃的。赵吕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足足添了两回饭。

“哥哥出去这一趟,饭量倒见长了。”

赵吕一笑:“在外头不比在家里,什么时候饿了随时有点心垫肚子。开饭时不吃饱了,等回来倘若肚饿那就得捱着,要么就是啃啃­干­饼之类。”

小冬又替他盛了碗汤:“哥哥再喝点。”

等饭吃完,安王留赵吕到书房说话,小冬有些舍不得,还是退了出去。

反正哥哥己经回来了,也不必急在一时。

安王指着一张椅子说:“坐下吧。”

赵吕模模肚子一一他觉得自已现在低头都有点为难,食物满满的都填到嗓子眼了,恐怕动作一大就会溢出来。为了让妹妹高兴,结果“儿子还是站着吧。”

安王微微一笑,随即郑重问他:“你看吴先章如何?”

赵吕说:“吴镇守胸审韬略,熟知军事,平素处事也十分公道。

四平那边的人都对他服服帖帖,叶安这边虽然大多不算吴氏的嫡系,可是也都对他十分敬服。”顿了下,又说:“可是吴大人……今冬病了一回,毕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

安王点了点头,这个他也心中有数。

“吴大人只有两子一女,长子早年丧在鸣河关,次子只比我大三岁,武芭­精­熟,只是……遇事易冲动,威望也不足。倘若吴镇守象这般再病上一场……”

下头一句他没说,安王自然明白。

吴先章后继无人,就算女儿是三皇子妃,只怕洮州也不能再姓吴“父亲,景王之乱……”

安王只说:“你赶了那么多天的路,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明天我们再说。”

赵吕应了一声,行礼退下。

回到院里,齐氏已经命人备好一应沐浴用具,赵吕痛痛快快泡了个澡,又换上­干­净衣裳全是上等丝绢绫衣一一出去这么久,几乎都快忘了这等富贵滋味。

胡氏命人收拾了赵吕换下的永裳鞋袜,点上百合香。

睡惯了冷铺硬板,现在重新享受起锦被绣床来,居然一时不习惯了。外头静悄悄的,不象叶安那里,总有呼啸的风声。他住的那间屋里,总是可以闻着汗气,马革的气味,木头的气味儿,还有兵器的味道,尘土的味道,不知什么地方飘来的烟,总是从窗缝门缝中钻进赵吕躺在床土,虽然身体疲惫,可是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许多人,许多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变幻闪过。

这会儿小冬也没睡着,趴在那儿出神,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微笑,哥哥终于回来了——象做梦一般。

样子也变了,象个大人的样子了,果然在外面历练,与在家中娇养出来的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很沉稳,有担当,有主见……这样的哥哥,得娶个什么样的嫂子才配得上他呢?

第五十二章 路遇

小冬认识的姑娘,严格来说还不少。只不过凡是过早流露出想当她嫂子的意图的,小冬慢慢就不与人家往来了。也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看着眼前的人有说有笑十分和气,也许这样的交往算不上利用,可小冬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一大早小冬就走来了,跑到赵吕那院儿去。

赵吕不在家的时候,小冬也时常过来,照看一下院子,吩咐丫鬟们做针线,打扫收拾屋子。有什么吃的,用的,也想着不落下她们这一份儿,可是总在这儿待不长。没有主人的屋子,再怎么收拾都不光鲜,寥落寂静,连院子里的花儿都没有­精­神。

可是一有主人,那就全不一样了。屋子还是原来那屋子,可是多了许多动静,丫鬟们走来走去的做事,脚步……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倒水的声音……原来呆板而寂静的屋子一下子活了过来。

小冬微笑着走进门,丫冀笑吟吟的问她好,人人脸上都是一股喜气。这屋里的主人回来,人人都有了­干­劲儿和奔头了——咳,小冬难免又想歪,赶紧把这个念想刹住。

反正她现在看见妙龄女子就直觉地想把人家往“嫂子候选人”这位置上比一比量一量,都快成备件反­射­了。

“哥哥起了吧?”

“世子爷一早儿就 起了,去后头练了一趟剑,刚回来,这正要换衣裳哪。”

屋里头赵吕已经听见了,说了句:“妹妹进来吧。”

赵吕已经收拾侍当,穿着一件靛青长袍,腰更锦带,头发束得整整齐齐。旁边的丫鬟绿枝和小冬笑着说:“郡主不知道,世子爷这换衣裳梳头都没用我们动手,我就给递了回梳子。”

赵吕一笑:“在外头不能事事指望旁人,自已也得学着弄,长了就会了。”

果然出去一趟大为不同了。

小冬又觉得骄傲,又有些心疼一赵吕在家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一出去,手上的大小茧子一堆,也不知都事怎么落下的。

虽然男人不能象温室里的花一样养,可}安王一下子就把儿子扔到那么老远的不毛之地去经受风雨,也悬够狠心的。

两人去给安王请了安,然后一并进宫,小都直奔长春宫,安王爷俩几和她不一路。

圣慈太后笑呵呵的说:“我呀说你哥哥回来了?”

“太后娘娘消息真灵通,哥哥等下就来给您请安。”

“昨儿晚上皇上就跟我说了。”圣慈太后摸摸小冬的脸,“眼睛肿了点儿,昨天一定哭鼻子了吧?”

“嗯,也没怎么哭……”小冬摸摸眼皮,“真那么明显?”多半不光因为哭,还因为昨晚没睡好。

一旁采姑递茶,仔细看了一眼:“也不算太明显,是太后娘娘看得细。要不我拿粉来郡主盖一盖?”

“不用了。”小冬忙摆手:“我就不喜欢香粉。”

采姑一笑:“要不说呢,郡主这脾气和太后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太后娘娘也不喜欢那些异香异气的脂粉头油,就爱那素淡没有香气的才使。”

说到脂粉,小冬还听有人把宫里流出丢的那茶碧水河叫做胭脂河呢,据说因为宫里女子梳妆洗脸的水都泼进河里,河水都被胭脂染得变了­色­,还听说有人用河水沉淀下的红泥再制烟脂,这个却不知真假。

小冬和圣卷太后描述了下赵吕:“没怎么大变,个子高了人也结实了。今天早上我去我他,丫鬟说哥哥穿衣梳头都自己来的。”

圣慈太后点一下头,轻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啊。不过他将来是要支撑门楣的,出去历练一卞,对他也是好处。”

小冬当然也明白。可明白归明白,还是难免牵挂担忧。

好在现在赵吕回来了。

圣慈太后叫人呈点心来,小冬挑了一块锦糕,托给圣慈太后,自己拣了块芝麻酥。芝麻酥好吃是好吃,就是总掉渣,小冬象小孩子一样,用手托着吃。采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想笑,圣慈大后说了句,“你瞧瞧她,都多大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

“郡主不管多大,在您面前,那不永远都是您的小孙女儿嘛。”

小冬笑着说:“采姑姐姐这话我爱听。”

过了多半今时辰赵吕来了,宫人摆下垫子,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圣慈太后说:“走近些我看看。”

赵吕起了身,依言走到跟前。

圣慈太后从头到脚细细看过,点头说:“是结实了,一看就是顶用的大人了。”

赵吕落落大方,说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和叶安的风物,让人­棒­过一个盒于来,说是一点儿土产,孝教太后的。

圣慈太后打开看了,里头是一架小屏风,小巧玲珑,框是木头刻的,屏风上头的图蔡却走草编的。

屏风上的图案还各不相同,手工极其­精­巧。

“这种草就长在叶安河边上,很细很韧,到落霜的时候就黄了,当地的人都用来编各种东西,斗笠,筐子,草鞋,又轻巧又结实。”

圣慈太后倒是很喜欢:“果然新鲜有趣,摆在架子上吧。”

他们从长春官出来,快出宫门时遇上了五公主。她带着人匆匆走过来,两边正好走个面对面。

这走她病后,小冬头一次着见她的脸。

三个人相互见了礼。一抬头小懂便看见了她的脸。虽然脂匀粉白,可是仍然能看见隐约的红痕遍布脸上。一眼看过小冬没敢再多看。

问了声:“五姐姐这走去哪儿?”

五公主脸上笑意勉强:“我到母妃那儿去,小冬妹妹和世子这是从长春宫来?到我邓儿坐坐吧?”

小冬忙说:“不了,我们这就回府,哥哥刚回京,还有许多事儿要处理。”

从那一回五公主和小冬说过那些话之后,两人再没怎么搭过话,不过是遇上了应酬两句。五公主的遭遇小冬 也同情,从有名的美女变成现在这般一一可走同情归同情,小冬并不想和她接沂。五公主这种人­精­比六公主那种莽撞的脾气更难应付。

小冬上了车,赵吕在外面敲敲车窗:“妹妹是想直接回府,还是在城里逛逛?”

小冬想了想:“咱们去秦烈开的店铺看看,都说这个四海聚宝好,我还没进过呢。”

赵吕笑着说:“好。正好我也有事找他。”

马车穿过永兴坊便折向南行,在街口却停了下来,前面闹哄哄的不知因为什么围了不少人,路都给堵住了。

小冬探头朝外头望,人围得多,只看见人丛中青­色­的车顶布莲,等了一会儿,赵吕下马过来说:“前面有车撞了人,正吵嚷着。”

小条问:“谁撞了人?撞了什么人?”

“不知道,我去前头看着。”

小冬忙说:“哥哥当心……实在过不去咱么绕路走。”

“知道。”

好在事情没一会儿便解决了,车子继续朝前走。

“刚才我过去瞧,原来并不是撞人,是一位老丈走到旁人车前忽然间晕厥了,那车上人停下来看是怎么回事儿,瞧热闹的人没看清,就说是撞了人。那车主人把老丈送到后面医馆去了。”

小冬点头:“那车主人倒是好心,可是差一点让人赖成撞人的,要真辩不清白了,邓倒也冤枉。”

赵吕说:“何尝不是,旁人只管者热闹,谁是谁非的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一指前头:“快到了,妹妹看,那个楼尖高出来的就是,比别家都显眼。”

车到了地方,赵吕扶小冬下了车,抬起头来,招牌上四海聚宝几个宇写得龙飞凤舞,虬进有力。

秦烈己经得了消息,从里头迎了出来。

赵吕笑嘻嘻地一抱拳:“秦兄。”

两人相视而笑,在小冬不知道的时候,仿佛他们之间的情意突飞猛迸了,颇有点哥俩好的意味。

按说论血源,沈静才是赵吕的亲表哥,秦烈这个远亲差不多已经远的没边儿了,但是人和人之间讲究个气味相投。很明显,秦烈和赵吕就算是气味相近的那一类。

“来来来,进去说话。”泰烈朝小冬笑,脸笑得一朵花似的。

“小冬妹妹还是头次来吧?若瞧上什么不用客气,都记在我账上。”

“好,这是你说的。”

秦烈有意做出为难的表情来:“咳,只是弗妹妹手下留情,莫瞧上那太贵重的,让我蚀了本钱,这个月吃不上饭,只好上王府去蹭饭吃。”

小冬瞅他一眼:“你哪个月不在我们家蹭好些顿饭,难道月月都亏了本钱不成?”

说话间已经进了大门,小冬还是头一次看,果然看着处处都新鲜。四海聚宝名字起得大气,里头果然也气派非凡,小冬知道他有这么一家铺子,可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他一个人赤脚空拳打出这么一片局面,算得上走年轻有为,很有为。

秦烈领他们转了转一楼大堂:“上去吧,上头清净,人也少、我让人去旁边源隆坊买些点心来,听说新出了一样莲自糕,天天有人抢着买。

小冬忙添一句:“还要绿豆饼。”

“知道了。”

秦烈吩咐一声,领着他们上楼。小冬’从窗子朝外看,一顶有布蓬的马车在门外头停了下来。

这车看起来仿佛有些眼熟——啊,不就是刚才堵在路口的那一辆么?

第五十三章 相识

车上下来个梳着双垂髻的小丫鬟,扶着一位姑娘下了车。那位姑娘的帷帽有着长长的垂纱,别说脸看不清了,就是整个人也硬是遮了一半,端地是名门淑女的作派。小冬捻捻自己帷帽上的短纱,一低头跟着赵吕后头上了楼。

秦烈让人端茶上来,笑着说:“你们二位既不缺吃,也不少穿,自家用的东西比我这楼里卖的可都好多了,您二位说,让我怎么招待你们?”

赵吕指着他笑:“你这个无赖,怕我们打秋风,先把话都说死了。我们今天还就是打秋风来的,你算算你在我们家里吃了多少白食?我们今天就要吃你喝你蹭你的,完事儿还得一人挑一样好东西走。”

秦烈这边就撤着身说:“那我下去吩咐一声,让他们把凡值点钱的先收进库里去。”

赵吕端着茶杯斜睨他:“你去啊,快点去,都收好收妥,回来我们直接去你库里翻。”

小冬趴在一边笑,腰手将帷帽摘下来放在一旁。

秦烈指给她看墙上的本格窗子:“从这儿能瞧见楼下,十分清楚。”

小冬凑上去看了一眼,果然每格窗子对着的地方都不一样,有一格正对着门口。小冬琢磨着,这难道算是一间古代式的监控室?不用出这间屋,就可以把底下的清形大概都收进眼底了。

嗯,多半是。

不知道这是秦烈的独创,还是这时候的商人们都有这种需要?

“这个,旁人家也有么?”

“多半都有,不过多字只盯着一两处,比如账房收银钱的地方”

我这个是特意请人画的图纸做出来的,比旁人的自然不同。”

赵吕也趴过来往下看,四海聚宝一进大堂的地方是一些别致的工艺品,有木雕石刻织绵等物,贵重的要往里面的雅阁才能见着。刚才进来的那个戴帷帽的姑娘便站在一个架子前,有个伙计客气而不失分寸照应着。

赵吕忽然轻声说:“刚才前头被围的那车,就是这位姑娘的。我听见她在车上吩咐仆从,照应那病人,很是通特达理的一个人,心地也好。”

“是么?”

小冬瞅了自己哥哥一年——赵吕可是很难这么赞赏一个人的,咳,请注意,尤其是称赞一位姑娘!

难道真是军营待三年,母猪赛貂蝉?出去这么久实存太苦闷了,一回来就瞄上了姑娘?

噗,小冬拿帕子接着嘴偷笑。赵吕虽然不知道她想善母猪和貂蝉之间的辩证关系,可也知道妹妹这是为什么笑的,脸上微微一红,可还是坚持自己刚才说的:“看她的车马,下人,也是才身份的小姐,还能这么体谅穷苦人的难处,确实难得。”

小冬也点头:“是啊。”

这么说赵吕不是瞅中人家外在美,是瞅见了人家的内美,这例也是,人家姑娘这么厚这么长的帷纱档着,他也瞅不见啥外在美。

秦烈下楼去转了一圈儿再上来,说:“那姑娘姓殷,家住光禄坊。”

小冬诧异:“你怎么知道?”

“她订了东西了,让人送家去,当然得自报家门。”

能住光禄坊……嗯,她家长辈起码得四品往上。

虽然在京城四品官儿也不算什么,苛是能住光禄坊,本身就是一种地位象征,散官无职的可是万万住不进去。

小冬扯扯赵吕的袖子:“坐在上头也怪没意思的,咱们下去转转?”

赵吕点头说:“也好。”

小冬在大堂里瞄了几眼,秦烈知道她在瞄什么,清清嗓子,手指朝旁边的雅阁指了指。小冬快步走过去,承吕在后头喊妹妹,小冬只当没听见。

果然那位姑娘站在一间雅阁的镂空木门头后头,正在看一方砚台,那伙计正在说:“……这个倘芳送与长辈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位姑娘看起来也是看中了这个,伸手摩挲了下杖头没有说话,旁边小丫鬟说了句:“你这砚台卖的比别处可忒贵了些。”

啊。原来是价格让她有些不承受不了?

这个么……在四海聚宝里买块砰冶,和在路边的纸笔辅子里买一块自然不是一个价。就象现代,你在夜市小摊儿买一件短袖衫才二十块,可走到了金碧辉煌的购物中心里,后面总是要加一个零两个零的。

不过小冬相信秦烈不是那种嫌黑心钱的人,这砚台看起来的确不赖。小冬笑着问:“这个能不能给我看看?”

伙计有礼地朝她一躬身:“这方砚台这位姑娘先看了,您不妨再瞧瞧别的,您看上头这两块也都不错,不知您事给谁用的?”

挺讲规矩啊。

那戴帷帽的姑娘说:“这位妹妹既然也喜欢,就给她看一看。”

伙计应了一声是,将砚台托了过来。

小冬这是醉翁之意不在砚啊,打着看碑的幌子,其实是来看人的。

站得近些能闻见这位姑娘身上淡漠的香气,并非一般的头油脂,而是淡而清远,象是从袖底透出来的……象是一种花香。

小冬把帽纱撩起些,为着把人看得更清楚,结果她倒没看清楚人家,倒让人把她若清楚了。

“赵姑娘?”

“咦?”小冬十分讶异:“你认得我?”

那位姑娘轻声笑,也将帽纱拨开,露出一张清秀瑞丽的脸庞:“咱们见过面,我姓殷,赵姑娘还记得长青书院的赛花会么?”

“啊,你是殷姑娘!”小冬一下想了起来。

当时她和赵芷去长青书院看人家的赏花会,还遇着下雨,这位殷姑娘和赵芷的表姐宋嫣关系不错,还让了椅子给她们坐。那次的赛花会,她的诗还得了第三呢。

“想不到在这儿遇到你。”小冬真是意外之极,那天之后她还想起过这位殷姑娘来,只不过后来事情一多,就岔忘了。

“走啊,我伯父做寿,我来是想选一件寿礼。”

小冬问她:“可是者上这块研了?”

殷姑娘笑意盈盈,她看起来比那时候又出落更清秀了,举止言谈斯文端庄:“看是看上了,只是价格高了些。”

小冬问:“这块砚多少钱?”

那伙计说:“八十两,若是姑娘真喜欢,小的可以做主,给您减五两,另外奉送您砚盒一个。”

小冬记得那回赛花会,殷姑娘就很心仪头奖的奖品,那是一方青玉砚。这次要送寿礼,看中的又是砚台,大概她们家是书香门第,老老小小都是风雅文人。

若是在小冬看,八十两不算贵。但是若殷姑娘的爹是翰林之类的官,清水衙门熬日子,八十两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要不,殷姐姐你再看看旁的?”小冬笑着说,“我陪你一同挑挑。”

殷姑娘也并不对这方观特别执着,点头说,“也好””出了那间雅阁,般姑娘问她:“宋姑娘可还好?你可有她的消息?”

小冬支晤了一声,她和宋嫣统共没见过两回,一回是在长青书院,一回就是在景郡王府——现在连赵芷的近况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宋嫣了。殷姑娘见她不说,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串也没又再问。

砚台没买成,不过四诲聚宝里头的东西着实不少,伙计很是机灵,知道殷姑娘荷包不丰,又推荐了一款镇纸,这个镇纸做卧牛状,雕工­精­致,触手温润,要价不高,只有刚才那砚台的一半。殷姑娘果然便定了下来要这个。

这个殷姑娘­性­情温柔,处事大方,小冬对她印象是很好的,赵吕刚才提起她,印象也很好。而且,殷姑娘还梳着姑娘发式,并未出阁呢。

可是殷姑娘似乎比赵吕,要大一两岁吧?

“赵姑娘是要买什么?若不嫌弃,我也帮你参谋参谋。”

小冬一笑:“我和哥哥一起来的,就是随便逛逛””她朝店堂那边一指:“喏,那是我哥哥。”

赵吕正朝这边张望呢,小冬对自家哥哥,那是相当引以为傲的,论长相论气质论才学,都绝对拿得出手。看看,这么长身玉立,一表人才,英气不凡,一看就是文武双全的世家公子,绝非纨绔。

殷姑娘客气一句:“今兄对你可真是关爱有加。”

“殷姐姐家住哪里?改天我去找你玩儿吧。”

殷姑娘说:“我家住在光禄坊状元巷,巷口第一家便是,极好认的。”

小冬复述了一遍记住,殷姑娘已经选好了东西,没再多停留便离开了。小冬笑吟吟地拉着赵吕的袖子:“想不到这位殷姑娘是我的旧识呢。”

“你怎么认得她?”

小冬认得的几位千金,赵吕都知道,并没有哪一位姓殷。

“还是那一年我们去长青书院看赛花会时认识的。”小冬把那时的情形说了:“殷姑娘人是很好,也有才学。那次作诗得了第三呢。”

她留意观察赵吕的神情,可是赵吕并没露出神往啊,意乱啊,情迷啊之类的眼神和表情来,只说:“那当真难得。”

小冬未免有些泄气,还以为哥哥终于对一位姑娘动了心呢,可是看来还是一派正经,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秦烈招呼他们俩:“走走走,到后头去,我已经让人备了酒菜。”

从中间一条小路穿过去,就从四海聚宝到了美味居了,一人一个小桌,小冬邓一桌上的六个小菜,无一不­精­,全是她平素爱吃的。

小冬心里一动,抬头望了秦烈一眼。

秦烈站在赵吕身后,朝她一笑。

第五十四章 心事

菜的份量都不多,一人桌上有一个壶。赵吕他们桌上的都是烈酒。

赵吕以前可不喝这种酒。

“在叶安过冬,虽然军中禁酒,可是天太冷,没点烈酒暖肚,在外面巡一圈儿城人就冻僵了。”赵吕端起来闻了闻:“香。”

小冬只觉得冲,也不知道香在哪里。

男人和女子,天生就有不同。小冬对各种气味儿和味道都十分敏感,过年时陪安王喝了杯三花酒,辣得眼泪汪汪的,再吃好几口茶都没压下去。

她端着自己杯里玫瑰红,和那两人碰了下杯。

桌上的小菜都是她喜欢的,秦烈和赵吕两人谈谈说说,小冬就埋头吃菜。秦烈忽然问她:“上次在王府喝的那汤,味道很鲜,不知是怎么烧的?”

小冬想了想:“哦,那一回。那汤其实用料用限,就是拿­鸡­汤煮的,汤撇去油,加草菇,笋丁,仙察,起锅时滴两滴麻油便是了。其实也没什么,多半是过年的菜你们吃得太油腻,喝那汤才觉得爽口。”

赵吕说:“妹妹都学会做汤了?回来也得做给我尝尝。”

小冬笑得眯起了眼“哥哥只要不烦,我天天做。”

赵吕自然笑得心满意足,一眼瞥见秦烈也笑得象偷了嘴的猫似的,忍不住心里嘀咕:他有什么可乐的?他又没有妹子给他熬汤喝。

“对了,还没谢你。若不是你送我的那对袖箭,上次只怕我也难全身而退。”

泰烈举杯说“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两人喝了一杯。小冬只听见袖箭两个宇,追着问缘故。赵吕说的轻猫淡写的,只说是巡城时打退马匪。小冬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虽然知道赵吕平安无事,可是听起来还是觉得后怕。等赵吕说完,小冬也端起酒朝泰烈郑重说“多谢表哥,若不是你把护身的东西给了哥哥……”

泰烈截住她的话:“都是自家人,何必说这些。”

自家人这三个字平时也听得多了,这会儿小冬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秦烈说的这三个宇里头好象大有深意,脸上微微一热,借着喝酒遮过了去。

赵吕一回来,连着几天闲不住,宗室子弟来请,还有以前交好的朋友也来请,都说是接风洗尘,小冬算着,以这个频率洗下去,别说尘了,就是皮都洗下好几层来。罗家兄弟也请了他一场,赵吕回来时酒意有六七分了,步子还稳,不过看眼神儿就知道是酒多了。小冬已经吩咐人做了醒酒汤,这时候热热的端上来,赵吕喝了一碗,皱着眉头说:“苦。”

“不苦啊。”小净尝了一口,只有酸意而己“怎么会苦呢,是你舌根苦吧。”

赵吕叹口气“开能是吧。唉,今天喝得多了些,罗渭还哭倒霉的六驸马罗渭……”

想必是有苦无处诉,灌一肚子酒,憋成了泪吧?

小冬对他也是满腔同情。可是同情也没有用,这时代虽说男子母以休妻,但是没说驸马能休公主啊。

“他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说夜里有两回被六公主推醒,非逼问着梦里见着谁了,喊的到底是谁的名字……”

小冬翻个白眼,娘咧,听说过有的悍妻管夫是从头管到脚,从里管到外,可是六公主连罗渭梦里见了谁都得问个清楚明白,比那些悍妻的功力又深一层,这日子罗渭可怎么过哟。可是六公主为什么平白怀疑罗渭心里另外有人呢?

小冬往静想想,从前,姚锦凤还在时,罗渭一见着她就要脸红。

不管他是自己来找锦凤,还是替三皇子传信,小冬都相信他对锦风必然是仰慕迷恋的。

只是,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锦凤也早离开京城了。

也许罗渭心里另嘻旁人?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就算现在没有,迟早也得让六公主给逼出一个来。

过了中秋,重阳将近,天气一天天凉起来,小冬接了贴子,是四公主请客,邀人赏菊。小冬去应酬一番就先告辞回来,四公主生产之后越发珠圆玉润了,说话也和气周到,本来气氛还好,可惜六公主一到气氛就坏了,她春起来气­色­却不怎么好,胭脂的颜­色­用得浓了些,脸上的粉又白,者起来红白相映,不让人觉得可爱,只觉得有点虚假,仿佛戏台扮着的戏妆一般。她出嫁时间也不长,但是眉宇间已经全无少女的天真娇憨气韵,梳着高高的飞仙髻,穿着双层莲心领的洋红­色­宫装,下头是撒金花百柑裙,眉眼描得­精­致,俨然一副贵­妇­人样。

旁人说笑她吟着一张脸,旁人赞花时她却尖酸挑剔,说酒不好菜不好花不好来的人也不好,四公主的笑都快桂不住了,其他人更是噤口不言,生恐哪句话又刺激着她。小冬找个空子早早告辞,出门来只一愣,罗渭正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和两个不知是门房还是马夫的人说话,他那身袍子倒也算齐整,可是颜­色­跟酱油似的,怎么看怎么不­精­神。

小冬已经要上车,罗渭朝这边看了一眼,怔了下,忙丢下面前两人朝这边过来。

小冬只好站定了等他过来。

“郡主也来了?这便要回去么?”

“嘿,这两日忙着预备过节的事情,不得空。你来了怎么不进去?”

罗渭自嘲地笑:“我送公主来的——里头都是女眷,我进去做什么?”

小冬也不知和他说什么才好,只好客气两句:“有空来王府,哥哥也时常提起你呢。”

她上了车先走,红芙替她揉着肩膀,低声说:“上次见罗公子,还挺­精­神的一个人。现在一看,怎么好象老了十几二十岁一样。”

是啊,没有一点儿­精­神。

原来罗渭总是昂头挺胸的,说话嗓门也大。现在看起来锐气尽失,活象被拔了牙剪了爪子的老虎。

“那会儿他有前途,日子有奔头。”

就算六公主不是这么个­性­格,做了驸马就不能任实职,罗渭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红芙见她情绪低落,忙把括岔开:“对了,沈家二姑­奶­­奶­可不就住前头不远么?郡主要不要去认个门?”

小冬打起­精­神来:“是么?就这一带?”

“可不就是。”红芙问了外头护卫,转头说:“到前头街。向左拐,一盖茶的功夫便到。”

“行,那咱们就去瞧瞧。”

沈芳住的那条巷子窄了些,幸好车还能进去,护卫问清了人家,过去叩门,有人应门,沈芳意外地从里面迎出来。

“哎呀,真是贵客。你怎么来了?”

“路过这附近,来认个门。”

“家里什么都没收拾,乱得很。”沈芳先是有些忙乱,后来又笑了:“你可别笑话,快进来说话。”

院子的确不大,说是两进,前头不过是一间穿堂带两间耳房,看来是住着下人。再向里走,进了正屋。沈芳指着东厢说“我们住这间,西边给宝儿住。”

“咦?宝儿呢?”

“她有些着凉,吃了药睡着了。”

“要紧么?”

“没大得,想是夜里踢了被子。

沈芳领小冬过去,那小姑娘果然睡的正熟,脸儿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小冬放下一个小荷包在她枕边,轻手轻脚的又退出来。

屋里收拾得简洁大方,一应木器都是半旧的。

“这些有的是原先房东留下的,有的是亲戚家里匀过来的。”沈芳笑着说:“住租来的房子,也不想­精­心收拾,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地方,收拾了也没有意思。”

这倒是,少了份归属感。

但沈芳是个能­干­的人,即使她说没怎么收拾,看起来也很齐整。

嘻个丫鬟端茶进来,小冬接茶时一扫眼,发现她的腰身臃肿,即使衣襟长而肥,也遮挡不住了。

沈芳自嘲地说“地方太小,这个要生下来,还不知道怎么住小冬没按这个话,沈芳的心里必定不象嘴上这样看得开。可是这时候的女人要做“贤妻”,这种刺心的事是绝对避不开的。

沈芳问:“你今天穿戴这么齐整,是做什么去的?”

“四公主请客赏掬花,我觉得怪没意思的,就先回来了。”

“四公主啊……”

沈芳还曾做过她的伴读呢,那可不能算是很愉快的经历。不过沈芳说起来倒是很看得开:“那段时日见了不少人,也经了不少事,说起来倒比旁人多了一段阅历,四公主是个要面子的人,待人也不算苛刻。”

可也算不上宽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喝完一杯茶小冬就告辞了。红芙看小冬出来之后似乎心情仍旧不好,隐约能猜着一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姑娘大了总要嫁人,可是嫁了人,有几个还能象做姑娘时一样过得无忧快活?

小冬撩开一点帘子朝外面看,轻声问:“你上次回家,家里可还好?”

红芙怔了一下才想起是问她、忙说:“家里都好,哥哥已经娶了嫂子生了孩子,侄子都快有桌子高了。姐姐也出了嫁,家里光景比先前好多了。郡主赏我的银子我留给了家里……”

小冬听着她说着,可是却没听进心里头去,只觉得有些恍惚,心里却又什么也没有想。

街上热闹,车走的不快。快过街口时,忽然有人从后头赶上来,倒过马鞭磕了下车壁:“小冬妹妹。”

小冬抬头就看见秦烈的脸庞,他从马背上俯过身来,两人脸庞相距不过尺许,泰烈微微笑着,剑眉星目,一张脸说不出的英气。

第五十五章 掬花

他们经常都是这样,越是熟悉的人,越是熟悉的脸庞,越是容易对他们的相貌视若无睹。眉毛什么样, 眼睛什么样,嘴­唇­什么样,下巴什么样。 乍提起来只觉得,啊,很熟啊。可是要细说说,却觉得十分茫然,描述不出来。

然后某一天忽然间一抬头的时候,看见这个人,终于有个瞬间不是先想起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不是做为一个符号一样,令人熟视无睹。

小冬觉得自己好象是第一次看清楚秦烈长什么样子。

秦烈笑着问她: “你这是从哪儿来?”

小冬有些恍惚, 泰烈又问了一次,她才回过神来,“啊……四公主下了贴子,请我们吃蟹赏掬花,我提早回来。”

“四公主府上的掬花有什么好看的? 落霞池畔的掬花开的才好呢, 我陪你一块儿去那儿瞧瞧?”

小冬犹豫了下,不知道为什么犹豫。

换作平时她应该一口就答应下来。

“人—定很多……”

“去吧, 再下一场霜, 掬花也该谢了,现在不去,今年就看不着 了。”

他的声音温和,目光诚挚,小冬终于点了点头,“好。”

秦烈笑了,秋高气爽的天气里,艳阳照得他的脸象会发光一样。

人果然很多,但花还是开得很好,掬花开在秋日里, 这本是一个清冷的季节, 可是这些各式各­色­的掬花却硬是在清霜里开出一地繁华来。那种灿烂的金黄,华姜的深紫,层层叠叠的叶子铺成一片墨绿的底­色­,大片大片绚烂的花在这上头绽放。

人越来越多,车过不去了。

小冬下了车, 秦烈走在她身旁,护着她朝前去。

路两旁有搭起的花台, 上头是各家的名品掬花。

“你瞧,这绿­色­的牡丹菊,果然很象牡丹。”

小冬探头看了一眼: “掬花就是掬花嘛, 为什么偏要学灶丹的样 子? ”

秦烈笑着说: “好看就成。不用计较太多。 咦, 前面那是墨菊。走走,去看看。 ”

赏菊的人虽多, 可是有秦烈在旁边开道保护, 小冬顺顺当当的就站到了花前头。

这墨菊颜­色­沉紫如墨, 小冬记起安王有件袍子就是这个颜­色­,然后马上又想起“人淡如菊”这个词儿来,忍不住想笑。

秦烈问: “嗯?你笑什么?”

小冬的心情终于好起来, 可是自己在偷偷**老爹的姿­色­,这可不能和秦烈分享。

“没什么。 我们去那边儿看看。 ”

还有人家的掬花品种并不算名贵, 却胜在独具匠心, 有一家端出来的就是悬崖菊,花从假山石上蜿蜒悬垂,仿佛一道花的瀑布,风吹来花叶轻轻颤抖着,这瀑布仿佛是流淌的, 有生命的,垂彩流香,欢悦地流淌向远处。

“喜欢么?”

“嗯。 ”

“那我给你揪一朵?”他一边说一边往上撸袖子。

小冬连忙拉住他, 人家可不是白把移花放这儿的, 旁边可有人看着呢。 真被逮住了,那可太丢人了。

秦烈在那个看花的刀子一样的目光中把袖子又放下来,讪讪地笑着: “那……回来给你买两盆。”

小冬笑着摇头: “不要了, 家里也有许多。”

“咦?那可不—样。 ”

“哪儿不一样?”不都是掬花。

秦烈一本正经地说: “你难道设听过, 家花没有野花香嘛。 ”

这玩笑本来没什么, 秦烈经常同她说笑话,但是今天小冬偏偏对这句话很敏感。 泰烈说了这话, 小冬没有笑也没有说话,静静站了片刻, 又朝前走。

秦烈有点忐忑,忙跟了上去。

刚才那话不安。

但是……,小冬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啊。

走出一段,小冬才轻声说:“对不住, 我今天心情不是太好,不是冲着你。 ”

秦烈虚心赔罪: “我也莽撞了,总把你当小孩子,其实……”

其实她早不是小孩子了。

只是以前她年纪还小,许多烦恼还不会找上她。

“是不是,今天出了什么事? ”

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也没有。 没人得罪她,也没发生什么事。一切都很平常, 只是她的视角变的不同了。

“今天赏花会只见着四公主, 没见到驸马,也没人提起他, 反正京城无人不知四公主的驸马有多么老实, 身边的通房侍妾早遣得一­干­二净, 身边一个丫鬟也近不得。 六公主也去了,我还看到罗渭, 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好象抽去了脊骨。 回来的时候,路过沈芳姐姐家, 去认了个门, 沈芳姐姐可算得贤惠周全。可是……她的丫鬟还有了身孕。我只是在想, 四公主她们靠着公主的身份辖制丈夫,沈芳姐姐没有公主身份, 所以必须得贤惠——可是夫妻之间, 难道非得在中间夹上几个人不可吗?为什么不能两个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小冬只要一想将来自己嫁的男人,还会和旁的女人那个那个、这个这个,OOXX兼XXOO, 顿时感觉浑身发毛。这年头可没有安全套那种东西,就是有——心理上的这种厌恶,她这辈子估计都克服不了,想起来就觉得胃里难受想吐。

也许是她太理想主义, 穿越女不能整变整今时代, 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今时代。 她觉得自己已经渐渐融入了这里,变成了这里一分子。 可是别的事都行, 唯独这件事不行。

在现代,女人们说, 牙刷与男人不能与人共用。

小冬也十分无奈, 可能现代的一切她都能抛却 ,唯独这句话怎么也忘不掉。

秦烈吁了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过,小冬居然也会为这种事困惑烦恼了。

她果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秦烈也用一种全新眼光打量身边的人。

小冬戴着一顶串珠垂纱帷帽, 身形窈窕,苯止娴雅, 声音柔和中透着清脆。

再过一年半载她也就到了及笈之年——

秦烈犹记得初见她时的情形,一张小脸还没有巴掌大,雪白粉­嫩­, 眼睛水注注的黑白分明,又乖巧又聪明,活象一个大娃娃。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的吧。 可也有的人不是如处,我爹娘就是一心一意的。 ”

啊,对。

小冬一时倒忘了, 秦烈的爹娘就是例外。

他娘不用说了,他爹却是难得一见的痴情专情,杠着来自长辈、亲族,还有各种林林总总的压力,硬是将秦烈的娘娶进了门,而且恩爱和美, 虽然后来他撒手一走留下苦命的娘俩在人世艰难挣扎, 可不能因此否定了他的真心真意。

但是象秦烈的爹这样的男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啊。 这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挑?拿着显微镜都挑不出来。

连自家老爹还有三个妾呢——呃, 等等,得减去失踪的那个, 那么还有两个。 自家哥哥……呃,现在妻还没有,会不会有妾……这个说不准。

八成,也是会有的吧?

秦烈呢?

小冬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从来未曾这么细致打量过他。

好象,似乎,也许,她想象不出秦烈一手抱一个,享齐人之福是什么样啊。

“我将来,也会这样。 ”秦烈用 “今天晚上吃面条”一样平淡的口气说: “成了亲,就象我爹和我娘那样,彼此一心一意。”

小冬也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 “真的?”

秦烈看着她, 隔着帷纱, 小冬也能感觉到他目光中似乎有能烫伤人的灼热:“真的。”

真的……就真的吧, 为什么要盯着她说?好像在和她下保证发誓言一样。

小冬脸发热, 而且 越来越热。还好隔着一层纱,秦烈应该看不出来她脸红没红。

明明已经是秋天,风也很凉爽,小冬却觉得脸热得要烧起来了,憋出一脑门汗, 胸腔里一颗心怦枰直跳。 她只顾往前走,眼睛在各­色­各样的掬花上面流连, 只觉得一片­色­彩斑斓, 远处青山隐隐, 这时节有的树叶泛黄, 枫叶也被霜染红, 天是蓝的, 云是白的,落霞地碧波荡漾,水波温柔的拍着岸边的石头,一波下去一波又漫上来。

她一直到回府之后,脸都还红扑扑扑,胡氏问: “脸怎么这样红? 晒着了? ”

“不是,今儿天气热。”

胡氏有些疑惑, 天气热?

“妈妈帮我去厨房看一看,我想喝碗甜汤。”

胡氏忙说: “好,好,我这便去。”

关上槅门, 小冬松了口气, 看了一眼那扇常有人进出的窗子,忍不住微笑。

她斜身在榻边坐下,顺手拿起竹枕,在脸上轻轻挨蹭,竹枕席凉。胡氏已经说要将之换去。 案头也摆着一盆掬花,花已经开了数朵,细细的瓣, ­嫩­­嫩­的芯, 花朵彼此挤挤挨挨的, 十分亲密热闹,给屋里多添了几分生气与颜­色­。

红荆端茶进来,小冬连忙坐正。

“郡主,今天赏花会热闹么?”

小冬答了句: “很热闹。 ”

说话时她想起的却不是四公主家的花会,而是那一派山光湖­色­的落霞地畔风光。

“你们在家今天都做什么了?”

红荆想了想: “也没做什么,和平常一样——啊,对了,冬天中午时沈公子来过一趟,好象有什么事,我和他说您出去了。”

“哦?他说什么有什么事了?”

红荆摇摇头: “那倒没有。 ”

第五十六章 画中人

小冬想不出沈静有什么事找她,一年大二年小的,沈静…… 言行越发规矩,处处都避着嫌。他若有大事,肯定是找安王。要是小事,那就是找赵吕。实在没事,也不会跑来找她。

沈静后来也没有说是什么事,过了一天小冬又遇着他的时候问起来,沈静只是笑了笑,把话岔开了。

或许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重阳节宫中传宴,小冬早早进了宫,圣慈太后正由宫人服侍着梳妆更衣,礼服由宫人们捧着,一重重一件件说不出的锦绣华美。

“给求后娘娘请安,愿太后娘娘福寿康宁。”

圣慈太后朝她抬手:“快起来。”

小冬笑嘻嘻地凑近前去,采姑笑着让开位置,小冬替圣慈太后抚平领襟,结好系带。

“你父亲和你哥哥呢?”

“他们在前头呢。”小冬扶着圣慈太后的手,“皇后娘娘她们也该过来了。”

“嗯,时辰差不多了。”圣慈太后吩咐采姑,“去取些糕饼来。你先垫一口,今天事多。”

采姑端了一碟重阳糕来,上头还撒着些木樨花,热腾腾才刚出锅。有一股甜蜜蜜的香气。

小冬也不客气,捏了一块吃。圣慈太后说:“小心烫着,慢些吃。”

采姑倒了茶来给她,小冬就着茶吃了两块糕,果然皇后带领后宫嫔妃们也来了。今天各人都是按品装扮。皇后一身鸦青服­色­,戴着珠冠,比平时更显凝重呆板。她身后跟着的是明贵妃,她小病不断,小冬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明贵妃穿着贵妃的服­色­,头上也戴着珠冠,只比皇后的减一等。她有些消瘦,身上的冠服缝制之时她应该比现在丰腴些,现在穿起来有些空荡荡的,有些撑不起来。

小冬很自觉的朝后站,离五公主不远。她脸上红痕犹在,似乎又浅了些,看上去淡淡的粉,仿佛残雪未融,桃花新落,并不显得难看。这时女子常贴花钿,做梅花妆,桃花妆,五公主这样看起来倒别有一番秀丽o

虽然染上了恶疾,可是却保住了­性­命,容貌也算是保住了。五公主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小冬把玩着彩绣香囊,里面装着红艳艳的茱萸。

五公主倒先寻她说话:“前几日四姐姐府上的赏花会。听说十分热闹?”

小净点头说:“倒是去了不少人,赏了掬花,还做了些诗。”

倘若五公主去了,想必别人是压不住她的风头的。从前的五公主堪称才貌双全,满京城里没人比得上。说长相,除了姚锦凤小冬真没见过谁能越过她。论才华,公主,宗室女,还有小冬认识的一众闺阁千金里头也没有象她一般出­色­的。

“六妹妹也去了?”

“啊,去了。”

“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她过得还好吧?”

五公主和六公主不合这是人人皆知的,六公主以前处处都被这个姐姐压一头,加上双方的母亲也争宠较劲,算是积怨已久,五公主一病,若说有谁高兴,那肯定是六公主。

五公主的话听起来并不是刺探或是讥讽,倒象是真心实意的在关心六公主一样。

“六姐姐看着挺好的……”

只不过六公主的快乐,是建立在旁人的痛苦和忍耐之上的。罗渭被挫磨的和从前相比都判若两人了,罗家也不复往日的平静和睦。

小冬腹诽,其实皇帝你是看罗家不顺眼,有意整治他们家的蚆?你家女儿没管教好,象扔烫手山芋一样扔给了臣子家,人家不能打不能骂,得让着,供着。怪不得都说女儿要往高嫁,媳­妇­要往低了娶。门第太高气焰太盛的媳­妇­进了门,实在是祸非福。

“听说你哥哥已经回了京,省得你天天牵肠挂肚了。”

小冬点头说:“是啊。虽然父亲说出外麻砺是好好事,可叶安实在远了,捎封信路上都要走那么长时间。我觉得那儿天气该冷的时候,已经早早让人送了鞋袜衣裳去,到那里还是晚了,都已经下过两场雪了呢。”

五公主愿意和她扯家常,小净也不介意陪她聊天。说起来五公主比六公主是好相处多了,她比六公主聪慧机敏,又能体察旁人的心情。别管是真心假意,起码相处时让人舒服。六公主倒是真­性­情,可是有时候冲得让人受不了。

开了宴,皇帝皇后向圣慈太后上酒祝祷,皇帝还亲手给太后­棒­盏执著奉食,一副二十四孝好儿子的表现。若是寻常人家,过重阳节时,儿孙自然也会如此孝敬侍奉家中长辈,但是皇帝这做的是政治秀,要的只是形式和意义。

酒是烫过的,一股掬花香气、显得十分甘例。

“小冬妹妹……”

小冬看着五公主,心中微微警惕,脸上不动声­色­。

她上次和小冬说的那话,小冬到现在还记得。

“沈三公子……他还好吧?”

小冬怔了下,沈静?

五公主怎么会问起他?

“表哥挺好的。”

五公主也饮了几杯酒,脸上的红痕似乎颜声更深了些,她望着案上的重阳糕微微出神。

这两人……应该没什么交往才是。

五公主问过这句之后再没说什么,小冬心里疑惑猜测,脸上也没露出什么来。

“对了,前天得了准信儿,五公主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是么?”

采姑把盒子打开:“太后娘娘看郡主喜欢吃长春宫小厨房做的这糕,又让装了些给您带回去慢慢吃。”

“嗯,替我多谢太后娘娘。对了,五姐姐她嫁的是……”

“还是林乡候家。虽然因病耽搁了,好在现在公主病也算是好了,婚事也不宜再拖。林乡候家的次子听说也是个爱风雅的。脾气也好,相貌也好,将来和五公主必能夫妻和美顺顺当当的。”

小净嘴上应着,有些心不在焉。

五公主刚才和她说了半天话,绕了半天圈子,其实……小冬感觉只有那一句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五公主对沈静……

小冬捧着一盒子重阳糕和满腹心事回了安王府,到了晚上赵吕特意过来:“妹妹今天一定累坏了吧?”

小净看他的衣裳打扮,问了句:“哥哥从哪儿来的?”

“陪沈静往城东去走了走,他唱得多了些,栽想问妹妹,上次做的那醒酒汤挺有效验的,喝了觉得人舒服不少……”

“啊,我这就吩咐做了送去。”小冬犹豫了下,“他怎么喝多了?”

“今天的酒烈,一时没留意,他自己喝了一壶呢。”

沈静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为什么突然喝起酒来了?

还有今天,五公主问的那话……

醒酒汤做好了之后,小冬亲自端过去。赵吕将人安罢在客院。沈静果然是醉了,脸红红的,睡的人事不醒。小冬看着人把醒酒汤给他灌下去,一边有人收拾沾了酒污的衣裳出去。小冬转过头看见样东西,抬手叫住人:“你等一等o”

夹在衣裳中间的,是一条锦带。

锦带已经不新了,也许是常常摩挲的原因,上头绣的花已经不光鲜了o

这条锦带小冬见过。

这是当年沈静刚到京城,在赛诗中出了风头。那时四公主和五公主正好遇上了,五公主拿出一条亲手绣的锦带当了彩头。那天晚上他们因为这个还在一块儿庆贺,小冬见过这条锦带,正是当时那一条。

小冬握着锦带出了一会儿神,收拾衣裳的那人没得吩咐也不敢走,轻声问:“郡主若没旁的吩咐……”

“哦,你去吧。”

小冬转身进了屋,赵吕擦擦头上的汗:“这就算再斯文的人,喝醉了也死沉死沉的。幸好他不是那种酒疯子,喝醉了便睡,倒还不算太麻烦。咦,你拿着什么?”

小冬将锦带放在沈静枕旁:“没什么。对了,哥哥你知道表哥的亲事如何了么?”

“哦,听说日子已经定下来了,他要告假回去娶亲呢。”

“是么?” 这件事情小冬对谁也没有说,沈静和五公主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和当年三皇子、姚锦凤不同,沈静没可能和五公主密约私会,暗通款曲。五公主居于深宫,沈静连见她一面都困难之极。一条锦带,一句问候,也说明不了什么o

五公主马上要嫁人了,沈静也将要迎娶妻子。

他们的人生就象两条平行线。沈静是河东沈家这一代被寄予重望的子弟,家族培养他可不是为了让他自毁前程当个闲散附马。

沈静第二天酒醒,还来向小冬道谢。

“谢我什么?那汤又不是我亲手做的。”

沈静只是一笑,者起来温文依旧。

小净想起他在假山石洞里偷读侠义小说,又想起那条锦带……

世家子弟是不是总要这样委曲求全?压抑喜好和个­性­,喜欢的事不能做,喜欢的人也不能去接近。

小冬这一刻忽然理解了沈静。

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这个人如此不真实。

因为他所表现出来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他。

他的长辈,他的家族,他的师长,他身边的人对他的期望要求太多,他是为了这些人而话的。

小冬看到的,是众人眼中的“沈静”。

他聪敏谦逊,温文俊秀。他沉稳端方,才德兼备……

他很完美,就象画上画的人,展露给人的永远是一个正面。

第五十七章 莲子

有的人 活得恣意,有的人却活得压抑——即使喝醉了酒,也把嘴闭得紧紧的,一句心声都不透露。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的早。小冬早早抱起手炉,赖在赵吕书房里,赵吕翻着书小冬就做针线活,兴致来了就替他磨墨,墨条在砚上缓缓的打转,浓漆漆的墨汁一点一点漾开。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照在桌上,雪白纸被扑染上一层淡金­色­。赵吕蘸足了墨,运笔写字,墨香浓得化不开,一个个墨字反­射­着阳光,在纸上亮闪闪的,仿佛在跳动一般。

赵吕领了一份兵部的差事,和安王一样早出晚归,只有每五日轮一次休沐才待在家中。

人家都有事业,唯独小冬还是饱食终日的米虫一只。

她的生活也棵有规律,旱上送走父兄,然后去小帐房里忙活小半天,看看自家开支,还有亲戚故旧家中的人情礼节往来,不用说外人,就是赵氏宗室里头,人一多,人情往来就多,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三节两寿……好在这些事情还用不着她­操­心,一来有管事­操­办,二来都有旧例。福海受货痊愈后越发有­干­劲儿了,上上下下­操­持打点的面面俱到。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趁着安王和赵吕都在家的功夫,小冬就系起小围裙下厨忙活,做两道点心或是煮一锅汤,安王口味请淡,赵吕口味却重,食客主要只有这么两位,已经众口难调了。

“父亲。”

小冬用木盘托着一只盖碗进来:我煮了莲子汤,父亲尝尝。”

安王含笑放下书:“好好,我家女儿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小冬大圃:“什么贤惠不贤惠的,父亲要这样说,下次我就不做了。”

她揭开碗盖,持调羹交到安王手中。

安王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唔,甜而不腻,比上一次做的好。”

小冬笑嘻嘻的伸出手来:“既然客官说好吃,那就请打赏一二。”

安王伸手在她掌心打了一下:“给你。”

小冬缩回手去哀哀听痛:“父亲太小气了,不给钱也不用打人啊。”

安王喝了两口,放下调羹问了一声:“秦烈这两天没来?”

“没有啊。”小冬说。

“也没去找你?”

小冬心里咯噔二声。

安王这话问的…好象大有深意啊。

没来王府和没来找她……安王为什么要分开问?

好在安王没再追问,将莲子汤吃了大半,小冬收拾了盖碗,不敢再和安王玩笑罗嗦,匆匆忙忙回去。

难道安王知道秦烈经常“翻窗爬墙”的事迹?

呃,会吗?

如果说王府里有什么事能瞒过安王,小冬是不信的。安王是那种脸上不动声­色­,手下却能给人致命一刀的狠角­色­,从上次京城动乱他后来收拾局面的手段就者得出来。

那安王是知道?

可是……安王要是知道,为什么会放任秦烈这样做?没有哪家老爹会愿意毛头小子爬自家姑娘的窗户吧?

虽然,虽然他们是兄妹似的相处,一直从小到大关系都好……小冬心神不宁,想往赵吕那儿去的时候,在回廊上迎面遇上秦烈“小冬妹妹。”秦烈一见她就露出灿烂的笑容:“这是从哪儿来?”

小冬正琢磨这事儿,看见他没来由的觉得心里一松:“煮了点汤,给哥哥送去。”

泰烈将碗盖揭开条缝闻了一闻:“好香,看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今天也有口福了。”

“你是来寻哥哥的?”

“不是,我来找王爷。”秦烈晃晃手上的盒子:“得了一本棋谱,想请王爷赏鉴赏鉴。”

呢,赏鉴是好听的说法,如果安王赏得高兴,那这个肯定就留下来了。

秦烈这礼送的十分投其所好。

“你可把汤给我留着,我可是空着肚子来的。”

“嗯。”

正好小冬也想和他说一说刚才那事。

给赵吕也送了汤,小矛回来等了大半今时辰,秦烈才从安王那儿出来。小冬命人找了一只大汤碗,满满威了一碗莲子汤给他。

“父亲嘻欢那棋谱?”

“嗯,王爷说上头录的一个棋局不错。”

泰烈的吃相绝对和斯文扯不上­干­系,急急慌慌的,一大碗汤没几下就喝得­精­­干­。

“吃这么快,你品出味儿了么?”

“甜丝丝的,挺好。”秦烈笑着拍拍肚子:“没办法,在外头习惯了,堵时候赶得紧,就在马背上啃­干­粮,慢不下来。”

“父亲…都和你说什么了?”

秦烈笑着说:“棋局我不太通,就说了几句闲话。”

“没提别的?”

“别的什么?”

那是她想多了?

小冬压低声音说:“父亲刚才问我……你最近有没有来找我。”

“哦?”秦烈神情显得从容镇定:“那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啊。”小谗很想照他脑门上来一下:“我在想,父亲是不是知道……想,知道你来找我事情“我想,这世上还没多少事能瞒得过王爷的,”泰烈坦然说,“更何况自家后院的事,就在眼皮子底下,就算一次两次发现不了,日子一长王爷肯定会知道……你也记得吧,上次变乱,张子千来的时候,我可被他撞上了。”

啊,对。

那天也被胡氏撞见了,此后小冬被盯得很紧,很挨了胡氏一顿好训。

可是她把张子千那头给忘了。

就算胡氏没和安王说这事,张子千应该也会提起吧?

天……她还觉得一直瞒得很好呢。

结果这所谓的秘密在大人们眼中根本早就不是秘密了。

“那,那可怎么办?”

秦烈者她一副受惊啪小老鼠似的样儿,只觉得又好笑,又可爱:“有什么怎么办的?王爷训你了?”

“那倒没有。”

“王爷也没和我说以后不许我来啊。”

小冬瞅瞅他,听言下之意,没说不许,那就是获许了?

小冬的脸一下子热起来。

“安王府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我又没长梅花那样苗条。其实,就算我有它那么小巧,来来去去的也总奈落在旁人眼中。”

这倒是。

如果说小冬以钱对安王府的护卫很有信心,或是说对秦烈的身手很有信心,可是天长日久,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小冬妹妹。”

“唔?”

秦烈和她之间隔了一张炕桌,他那么坦然而温和地看着她,小冬目光左闪,右闪,就是和他直接对上。

“小冬妹妹。”

小冬轻轻想了一声。

“等下月你生辰,我就来向王爷提亲。”

小冬怔了二下,抬起头来。

她刚才听见的…好象是……秦烈微笑着,认真地又重复了一次:“我来向王爷提亲,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这一次是确定了,没听错。

而且秦烈也不是在开玩笑。

小冬呼吸顿住了,她看着秦烈,有震惊,有迷惑,有……许多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一下子全涌上心头。

“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小冬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很多事,我心里有,可是说不好。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一辈子不变。”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小冬手里的帕子被她绞得紧紧的。

她刚才隐隐有些预感,秦烈会说很要紧的话。可是……他先说的不应该是提亲啊。

按一般的程序,他们先认识,再进一步了解,然后才相互有好感,开始恋爱……最后才是谈婚论嫁。

当然,这是现代的程序。

这今时代,只有戏文上的男女才有婚前恋爱的机会,而现实中的绝大多数人,成亲前都对自已未来的丈夫或妻子完全没印象,有的可能会在某些场合见一两面,有的可能因为是亲戚故交而有相互熟悉的机会,可是恋爱——恋爱是一件遥远而奢侈的事情。也许成亲之后,他们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培养出爱猜,也许是亲情。

小冬心乱如麻,秦烈也没有说转,两人隔着一张小帛坐着。

屋里的其他人都去哪儿了?胡氏呢?红芙她们呢?

以前秦烈来,屋里总不会只有他们两个,胡氏可不放心得很。

可是今天怎么好象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上一次,我护送锦风回遂州的时候,就已经和王爷提过此事。

我对王爷说,我没有显赫家世,也没有盖世的武功文才,可是我有比旁人强的地方,我会用心对你好,保护你照顾你一辈子。”

那时候他就……小冬费力的吞了一口唾沫,消化着一次比一次有冲击力的信息。

安王怎么说呢?没把他当成一个狂言妄语的疯子一­棒­敲晕扔出门?

“王爷对我说,我还没成年,你的年纪更小,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也许我会改变心意,也许你对我没有那份感觉……”秦烈顿了一下,说:“我说,我并不是想要王爷现在给我一个应许,我只想要一个机会。将来我会证明,我不光有这颗心,我还有认真,有努力。我能让你过好日子,快快活活的,会让王爷和世子放心安心……离开京城的这些年,我时时想起你,不知道你长高了多少,变样了没有,在做什么事,认识了什么人…”

越来越有真实感了。

小冬静静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的心情奇异的平静下来,不忐忑,不猜疑,不惶恐……那些复杂的意外的情绪沉淀下去之后,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心中说不出的平静详和。还有些别的东西,缓缓的,一层层的铺展开。

就象春天里头合苞吐蕊的花朵一样,渐渐的,温柔的绽开。

第五十八章 比较

“小冬妹妹……”秦烈说道:“其实,你那个,我,你……”

你了半天,没见下文。

小冬抬起头来,秦烈一张脸涨得通红,那句话怎么都憋不出来。

小冬这会儿脸还热,可比刚才好多了。

咳,其实……

秦烈大概想说什么,她大约猜得出来。

这时候的人和上辈子的那些人真的不一样。那时候的男人总把情情嗳嗳的挂在嘴边,可就是不提结婚的事。

而秦烈把亲事说的这么利索,跟安排什么公务似的一是一二是二,目的明确计划周全,可是一提到这个,马上变成一只呆鸟。

“那……我对你一直,那……你……”

他那个神情真是让人不忍卒睹啊,红的都快滴血了,比­鸡­冠子还红。

“那,我,先走了……你仔细想想,等你生辰的时候……”

后头的话他说的有快又含糊,跟后面有贼在追他似的 拔腿就走。

而且他走的不是正门。

小冬都没来得及喊住他,他已经从打开的窗子跳了出去。

咳,可是他今天是从门进来的呀。

小冬吧唧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儿上,哭笑不得。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郡主?”

小冬转过头来,红芙掀起帘子,疑惑地看了看屋里:“秦少爷他……走了么?”

小冬点点头:“走了。”

只不过不是从门走的。

红芙刚想问什么,嘴­唇­一动,把话又咽了回去,改口说:“厨房来问晚上做什么菜?”

小冬拿过单子来划了一个菜,又添了一道汤:“好了,就这么着吧,胡妈妈呢?”

“往后头寻东西去了。”

她需要冷静。

她得好好儿消化刚才秦烈说的那些话。

可是一想起刚才秦烈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一下子变成紫涨茄子挤不出一句整话来,小冬就嘴角直抽抽。

这人的能力分布也太不均衡了。说句好听的温存的话,有这么难么?

晚上小冬陪安王一道用饭,等饭撤下去上了茶,赵吕说起笑话来,他们兵部姓张的有好几位,平日分别按职司称呼,可巧中午有一家家人来送饭,只说姓张,没说是哪一位。差役提着食盒犯了愁,只好将几位张大人都请了来,认一认这食盒是谁家的。偏偏食盒上又没有印记,认不出来。差役灵机一动又想了个办法,说打开盒子盖大家来闻闻饭味儿,各家家里做的饭食什么味儿这肯定能闻得出来了。

小冬虽然有些心不在焉,还是给逗笑了:“哥哥编的吧?”

“不是编的,就是真事儿。”赵吕笑着说:“这办法还真灵,各家的饭菜各人自己肯定最熟悉,有一位张大人就说了,哎呀这是我就家送来的。旁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家媳­妇­蒸的馒头从来都是酸的呢。”

连安王也忍不住笑了。

小冬挨挨蹭蹭,等赵吕出了,才蹭到安王面前:“父亲……”

虽然安王平时慈和可亲,但是这个女儿家的事情,和娘好说,和爹就不是那么容易开口了。

“秦烈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咳……

小冬抬眼看看安王,又低下头去揉帕子。

——王府里有什么事能瞒过安王的吗?

“父亲……也知道?”

“自然知道。”

“那……父亲的意思是?”

安王微笑着指指身旁:“坐过来说话。”

小冬应了一声,靠着安王在榻边坐下来。

安王问她:“那你的意思呢?”

小冬十分郁闷——

安王这话问的也太没技巧了,哪能这么直白,大喇喇的就问她这话呢?

小冬又把问题丢回去:“秦烈说,他几年前离京时就和父亲请求过……父亲都没和我说起过啊……”

安王眯起眼:“他请求是他的事,你那时候才多大年纪?再说,若是他没那个本事兑现承诺,我可什么都没答应过他。”

太­奸­猾了。

小冬在心里朝安王竖起大拇指。

秦烈固然不笨,可是和安王这种都快成了­精­的老狐狸相比,那实在太稚­嫩­了。刚才听秦烈的讲述,安王是给予了他肯定和机会的。所以这傻小子一门心思朝这上头努力拼搏,可是到了安王这里,安王是半句承诺也没有啊。

眼见小冬脸又红起来,八成要恼了,安王连忙打住,拿出一贯的慈父状来:“他下午和你说什么了,讲给为父听听。”

还用得着她说?您老不都猜的一清二楚了么?

小冬肚子嘀咕,把秦烈说她生辰时来提亲的话告诉安王。

“嗯,他这­性­子,还是沉不住气啊……”安王点点头,口气好似十分遗憾:“我本以为他能再等一年的……”

“父亲……”小冬很是疑惑不解:“我以为父亲看好的人……不是秦烈这样的。”

以前小冬觉得,安王若是挑女婿,那沈静差不多是头号人选才对。他世家出身,才貌出众,品格脾气都好,当时他来陪赵吕读书时,安王府里还曾经有过一阵风言风语,说这位表少爷八成就是将来的东床呢。

而秦烈呢,从出身上,恐怕就会被打个叉。再说学问,又是个叉。他现在还跑起了商队开起了铺子,买卖做的这么红火,简直应该被大叉特叉。士农工商,商在最后一位,买卖人总是被人看轻的。安王纵然再不拘一格,若真是找一个买卖人当女婿,这也实在太……太有创意了。小冬是不在乎,可是这世上的事不是你自己愿意就行的,你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必须遵循这里的法令规则,大多数人地价值观道德观,必然影响你的一举一动。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是错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认为它是对的也没有用。

不管从哪点儿看,秦烈都不会被安王列入考量范围。嗯,这还要提一提他的外貌——秦烈的长相应该属于非主流一派的,他不够白皙,不够单薄斯文,更不会附庸风雅,应该说,他和现在上流社会的美貌标准差距实在太大了,活脱儿一个反面典型。

安王说:“你把架子上那个盒子取过来。”

小冬捧过来那只盒子,安王打开盒盖,问她:“你看这是什么?”

呃……这里面有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一层粗糙龟裂的硬壳,灰褐的,还凹凸不平。

小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安王用裁纸的小刀在那壳上划了一下,从中掰开。

一股清香溢出,小冬忍不住吃惊:“这……菩提果?”

她从来没见过带壳的菩提果什么样。想不到那么香甜珍贵的果子,外面的壳竟然这么不起眼。

“以前你见得,那都是去了壳的。又红又香,谁都知道是好东西。可是好些时候,人们只为着外面的壳子不好看,反而错过了宝贵的东西,就像这果子。”

小冬很想翻白眼:“父亲,我明白您的意思,是让我不要以貌取人。”

可是对小冬来说秦烈的外貌一点儿也不差啊。

毕竟在她的前世,秦烈这样有男子气概的很吃香呢。涂脂抹粉修眉毛的那叫伪娘——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沈静。”安王没绕弯子,开门见山:“他是不错,但不适合你。”

小冬捧着剥下来的菩提果壳子,认认真真听安王说下去。

“河东沈家门风严谨,沈氏子弟,沈家女儿,娇养都没的说。可是做这家的媳­妇­太不容易,更何况沈静被寄以厚望,身上责任太重,倘若你嫁了他,这份重担就得和他一起挑。”安王摸摸小冬的头发:“我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丫头去吃那样的苦。”

小冬心里酸酸的,低声唤了句:“父亲。”

“这是其一,其二,沈静自己也不适合你。”安王问:“你说说看,沈静这人如何?”

“沈表哥很好啊……”小冬摇摇头:“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对,可是他活得太累,时刻谨慎,面面俱到,他不但这样要求他自己,也同样会这样要求他未来的妻子。遇到任何事他会先权衡利害——他永远不会把妻子放在第一位。”

安王说的真是一针见血。

的确,沈静就是这样的。

小冬忍不住想,那安王知道不知道,沈静可能在心里爱慕着五公主?而五公主对沈静,似乎也十分在意。

可能这事儿并不像小冬想得这样,毕竟一条锦带说明不了什么。

“所以,秦烈比沈静优越。他没有父族,也没有外家,只有一个亲人,便是他母亲。那个人我知道,是十分豁达刚烈的­性­子,不会与儿媳­妇­整天歪缠打官司。秦烈­性­子坚毅,白手起家创下这么份儿家业,可是又不失赤子之心,待人至诚。他的骨子里和他娘一样,燹夷人从来没有姬妾婢奴这一说,从来都是一夫一妻。一朝承诺,一生不负——我就是先看中了他这一点,我的女儿,将来怎能与人共侍一夫委曲求全?”

安王语气一顿,转头看着小冬说:“但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的心意,你若是和他合不来,那他有再多好处也是枉然。”

小冬直觉安王并没有把全部理由说出来。

一定还有什么,也许是更重要的原因,不然可靠的人又有的是,凭安王府的权势,让对方不纳妾婢也能办到——

“可是,父亲……你觉得,如果这件婚事成了,宗正司会答应吗?其他人会怎么看您和哥哥?还有太后娘娘,皇上……”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安王抚摸着她的头发:“只要你过得好,别的都好办。”

第五十九章 贺礼

也不是不愿意

但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套句俗话说,小冬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她想过将来自己会嫁什么人,还将年纪相当门第不差的人选拿来比对过,但是每一个,似乎都缺点什么。

就像沈静,他很好很完美,可是他更像一件艺术品——小冬没法想象和他同躺到一张床上是什么样?

大概她潜意识里,还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人吧。

就算说话行事,每天做的事都和古人一样,可是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也许正因为这样,传说里头人转世之前都要喝孟婆汤。让一个古代的人去现代,和让一个现代的人回到古代来,最好是能把前一段人生全忘记了,才不会对新生活充满怀疑,抵触和格格不入。

小冬觉得自己已经极其幸运,她的这一段人生衣食无忧。有父亲,兄长呵护,虽然有宫廷争斗政治风云,可她毕竟还好好的活着。

小冬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人端着灯进来。

今晚是红荆在外头上夜,可是灯影一闪,撩开帐子的却是胡氏。

“胡妈妈?”

胡氏端着茶盘,在床边坐了下来。

“还没睡着?”

“妈妈也没睡着啊?”

“嗯。”胡氏将茶倒进杯里,一股暖暖的甜香气弥漫开来,“喝点儿热茶,能睡得好些。”

小冬点点头,捧起茶杯来。

屋里很安静,小冬喝了一口茶,品出了枣子的甜香,还有一股麦香。

胡氏轻声说:“还记得你回到京城来之后,头一次进宫吗?”

“记得”

印象很深。

“其实,圣德太后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只是她的娘家得力。”

怎么突然提起圣德太后?

小冬有些疑惑地看着胡氏。

“虽然在宫里过了几十年,可是她一点儿都没学聪明。不然的话,她的孩子也不会轻易让人暗算饿了,她自己也不会落得那个下场。”

小冬怔怔的听着。

“我当年是在宫中服侍的,后来主子开恩,放我出了宫。还给我指了一门好亲事,可惜我福薄,怀着孩子的时候,丈夫就死了,孩子七个月的时候早产,只活了四天,后来我到了王府来,这些年我把你看成自己得亲生女儿一样,当初王妃去时,请王爷答应一件事。”

小冬低声说:“是我的事?”

“对,王妃恳请王爷,将来不要将你嫁给官宦世家,能寻个知冷知热的人,一心一意待你好就可以了。”

“王妃并不是因为生产而坏了身子,是圣德太后早就命人给她下过药,如果她不生产倒还能保得住­性­命,可是如果怀孕生子,只怕大人孩子­性­命都难保住。”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王妃在宫中生活,与皇上关系更好——”胡氏轻声说:“圣德太后给宫中女子下这药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可惜她只想着自己能给旁人下药,却没想着旁人也能对她原样还回来。”

难道圣德太后发疯不是受了刺激?

也是,要发疯的话早疯了,幽闭了几年之后突然发疯

小冬觉得手隐隐发抖,她讲茶杯轻轻放下。

“太医当时已经多次恳劝,请王妃最好不要怀孕生子,那时候圣德太后还将明贵妃的妹子指给王爷,皇后也将心腹宫人塞进了王府里头”胡氏叹了口气:“王妃本来一直服用汤药,可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了身孕,王妃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小冬咽了一口口水:“所以,母亲她才”

“是啊,当时所有人都不赞同。”胡氏说,“王爷对王妃真是情深爱重,那段时日辞了所有的事情,就陪着王妃住在山庄里。郡主出生那天下着雪,我就等在外头,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妇­人,最后王妃挑中了我,接生妈妈把郡主交给我,外头包着一件粉黄的襁褓,脸儿小小的,现在想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

胡氏摸摸小冬的头发:“一转眼,郡主已经长这么大了,该找婆家了。真舍不得,想必王爷和世子也是这样的心情。”

小冬靠在胡氏肩膀上:“那我就不嫁,一辈子赖在家中好了。”

胡氏笑了:“哪有姑娘大了不出门的?都有这一天,王爷肯定给郡主寻一门好亲事。”

小冬没出声。

安王挑中的就是秦烈吗?

应该说是,秦烈自己凑上来争取的机会吧?

“早些睡吧。”胡氏摸摸她的头“明儿天可能更冷了。”

大概那茶真的安神,小冬躺下去没多久就模模糊糊有了睡意。

虽然算是活了两辈子,但是要嫁人还是头一次。

上一世她还没嫁过人——

上一世的小冬是什么样的呢?

不算很漂亮,但是很可爱,站在人群之中,从来都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但是­性­格很好,和朋友红脸,吵架的次数扳着手就能数出来,一路顺顺当当的上学

也有过恋爱。

也许那不能算是恋爱。

恋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有个人在下课后等着她,习惯了上学路上有个人陪着一起走过斑马线,习惯了在小吃店里有个人替她挤到前面去排队,在下晚自习之后,两个人偷偷的在教室外面的走廊牵手。

可是最后那个人先转身离开了。

小冬翻了个身,抱着被子。

那段发生在学生时代的青涩的感情,可能还没有来得及酝酿成爱情就匆匆结束了。

而这一次,则是也没有来得及恋爱,却一下子就跳到了成亲这一段上。

安王说重要的是她的意愿。

如果她也喜欢秦烈,那一切障碍都不是障碍。

可是,她喜欢秦烈吗?

小冬迷迷糊糊地想,喜欢吗?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意愿并不重要,姚锦凤是爱三皇子的,可是她嫁不了他。而其他的人,在嫁人前更多的是连夫婿的面都没见过。

小冬本来以为自己得将来也是如此——

沿着所有人都要遵循的那条路走下去。

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第二天小冬的恍惚连吴师傅都看出来了,她绣花时倒是一针一针十分用心,可惜全绣错了方向。

吴师傅毫不客气,让她全拆了重绣,小冬乖乖低头听训,然后从头绣起。

只是,虽然这一次四认真地在做活计,她抬头的空暇里,却会不由自主的看一眼窗户。

她的疑问太多太多了。

不过,在她生辰之前,秦烈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想到他走时涨红的脸,小冬手顿了一下。

“郡主?”

“啊?”小冬回过神来,问道:“您看这儿,要绣一圈的话,会不会反而显得不平整?”

“嗯,这里不要圈线,从底下滑过去。”吴师傅耐心示范了一次:“来,郡主再试试。”

小冬依样来了一次:“是这样吗?”

“对,正是这样。”

她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梅花在桌角边追着自己得尾巴绕圈儿,因为天气冷了它也懒得去屋外,总在屋里打转。红芙就笑,总往炉子边儿凑,小心烧秃了毛变成花斑猫,那可丑了。

小冬弯下腰去,把梅花抱了起来。

入手有些沉甸甸的,这懒猫光吃不动,马上就快变成只肥猫了。

小冬把脸埋在梅花软软地皮毛里,梅花的尾巴摇啊摇的在她脸颊边划过,有点微微的痒。

”郡主,沈公子来了。”

小冬抬起头来:“他一个人来的?哥哥没来?”

“没有。”

小冬把梅花放下,理了理裙角,“请他进来吧。”

沈静已经请过了假要回河东去了,他的亲事就在下个月,小冬他们不能过去贺喜,所以贺礼是早早准备了送过去的。

沈静这一两天就要动身了,这时候过来不知道是为什么事。

沈静也没有兜圈子,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来:“有件事,想请小冬妹妹帮忙。”

小冬的目光落在那卷轴上,轻声问:“什么事情?”

“下个月,五公主出嫁,那时候我不在京城,请你替我将这个,交给她。”

小冬怔了一下:“给五公主?”

“是。”

沈静两手托着那卷轴,小冬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还有什么话吗?”

沈静摇了摇头。他神情平静从容:“没有了。”

“表哥明天就起程了吗?”

“是啊。”

小冬送他到门前,看着沈静走远。

那个卷轴明明是轻飘飘的,可是拿在手里却觉得沉重。

卷轴里写的什么呢?

也许是什么告别的话?

也可能只是普通的贺词?毕竟沈静是有名的才子,许多人指名道姓,总说不要他旁的,只要一阕词,一篇字就行了。沈三公子的才名可不是吹嘘出来的。

小冬吩咐红荆找个盒子出来好盛卷轴,红荆拿来了两个,“郡主看哪个合适?”

一个盒子是琉璃拼莲花的,另一个

“这个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从柜子里头。”

这个还是赵芷送她的妆盒,当时拿了一套过来,小冬看出她也心爱这套盒子,所以只留了其中一只,其他的又还给她了。

小冬轻轻摸了下那盒子:“把这个收起来吧。”

第六十章 醉打金枝

后日便是五公主出嫁。一早就下起小雪来,天­阴­沉沉的,旁人还纷纷说是雪盖红装,好兆头。

五公主沐浴过之后,便开始梳妆,这是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四位女官领着一群宫人服侍她穿戴打扮。五公主的头发又长又密,漆黑如墨,挽起来梳一个高高的朝凤髻,根本用不着填塞假发。小冬进屋时她脸上已经涂上了脂粉,那粉特别的白,涂的又薄又匀,将她脸上那些红痕都盖了过去,一张脸看起来玉白无瑕,美的惊人。

小冬感到莫名的心悸,五公主已经从镜中看见了她,朝她微微一笑。一旁女官忙说:“公主可别笑,粉会碎的。”

这……粉会碎?这到底是化妆,还是刷墙啊?

小冬走近前去,笑盈盈地向五公主道喜。四公主和六公主也联袂而来,四公主穿着一身粉紫,颜­色­很是娇­嫩­,只是这颜­色­衬得她脸庞如圆盘般,人是越发富态了。与她相反,六公主却是显得腮削颔尖,­唇­脂点的是朱赤­色­,眉毛画得­精­致细长,穿着一件大红­色­宫装。

今天是五公主出阁的日子,六公主穿这么一身儿来,分明是别苗头来的。可惜她心思白费,她的红衣红裙着实艳丽,可是与五公主身上的吉服一比,就立刻黯淡失­色­了。

小冬将赵吕交托的那个盒子,还有自己另行预备的礼物,一起放在外头桌案上。四公主和六公主也各有添箱之礼,四公主送的是百年好合绣屏一座,看得出是江南­精­品,与京中时下流行的图样绣法都不一样。六公主送的却是一面镶珠錾金葵花铜镜。

四公主脸­色­微变,五公主却好象没什么感觉一样,笑着说:“多谢四姐姐和六妹妹。”

五公主并没拆看小冬礼物,小冬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释然,总之是松了一口气。

五公主与驸马一起拜别长辈,上轿出门。外头雪下得更紧,天­色­戴发显得昏暗。小冬只远远看到驸马一眼。

不管什么样的男子,穿着一乌大红做新郎时看起来总是有点傻气。

这位据说脾气不错又爱书画的新驸马个乎不算高,人瘦瘦的,站在盛妆华服的五公身边,看起来倒比五公主要小了一圈儿。当然,五公主的吉服厚重,头上又梳着高髻,加上五公主本来就高挑,小冬清清楚楚听见六公主在后头发笑,还和人低低议轮,小冬只听见“矮瘦”还有“一就体弱多病”这话。她微微皱着眉头朝旁边挪了位置。

当然了,要论身量体格,那这位新驸马比起他的连襟罗渭来,可真是相形见拙。

小冬在人丛中看见罗渭了,他和四公主的驸马站在一处,也算物以类聚。四公主的驸马也是勋贵之后,看起来和四公主颇有夫妻相一一也是一张圆脸,肚子圆鼓鼓的好似­妇­人怀胎五月一般,袍子外面的围带看起来好象都快让他那肚子给撑破了。两人脸上前没有什么喜气,八成看着又一位大好青年迈入了暮气沉沉的驸马行列,有种兔死狐悲的怜悯。

大夏朝开国以来,好象只有一位公主是嫁了平头百姓。对那位从平民一跃成为驸马都尉的幸运儿来说,这辈子算是端上了金饭碗,从此衣食不愁,安享富贵。

对于世子子弟,勋贵之后来说,如果本身没有什么事业理想雄心报负,那娶了公主倒也无所谓,反正一样混吃等死。

罗渭的不幸就在于他很有理想,很有报负,他不想当今富贵闲人。

驸马的生活对他来说等同于坐牢一一而且这是个无期徒刑,得一直坐到死。

这边送走了五公主,那边人也差不多散了。不管是民间还是宫里,嫁娶都一样,娶进来就热闹非几分,嫁出去……虽然是喜事,但也是憾事,宴席是没有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四公主去了皇后那儿,六公主去我宋婕妤。

今天宋婕妤没露面,多半是身子重了不太方便。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宫里又传了消息,安王早早就出门去了。小冬睡意朦胧,就听着外头有人说什么公主,又是什么驸马出了事,心里咯噔一声,睡意顿时全消,坐起来问:“谁在外头?”

胡氏掀帘子进来:“郡主醒了?还不到时辰呢,再睡一会儿吧。”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胡氏一搭手,叹口气:“说起来……也真是的。”

小冬替沈静递那个卷轴时也有些不安,不过她想的是,既然两人都各自成亲了,一阙贺词没什么关系。就算有点儿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的话,那也得不着大事。沈静是个很自制的人,所以小冬才替他递了。

“出了什么事?”

“唉,驸马把六公主给打啦。”

啊?

“六公主不是五公主出事?

“是啊,昨天罗家那位和四公主家的一起去喝酒去了,大概是喝得多了些,回去以后和公主不知为什么又吵起来了,唉,罗家小二那脾气多暴啊,以前也是常和人挥拳动刀的主,忍了这么长时间,又喝了酒……”

打女人是不对的。小冬一直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但是,小冬听完胡氏说的话,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醉打金枝的现实版啊!

罗渭也实在是不容易。

“那……打了以后,怎么办呢?”

胡氏说:“能怎么办啊?六公主马上一路哭着冲出了罗家,那会儿宫门已经关了,她去了四公主府上,然后今早天一亮就进宫去了一一”

小冬披上袄坐起来,接过红芙端过来的茶。

“那罗渭呢?”

“被罗将军捆了去请罪了呗。”

得,连后续都和戏里的醉打金技一样。

小冬起床梳洗,有些心不在焉的,两只耳坠戴了一边一样儿不是一副,红芙小声提醒了,才又换了过来。

“妈妈,你说罗渭会怎么样?”

胡氏一笑:“反正不能要他的命啊,要不然六公主可不就守寡了?

多半罚也是要罚一下的,郡主可别担心,我估摸着一会儿王爷就回来了,那不就都知道了嘛。”

安王中午回来就被小冬缠上了:“父亲,皇上如何处置罗渭了?”

安王笑着摸了模她的头:“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儿,都已经回家了。”

“是么?”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两人都有错,一个酒喝多了,一个说话口不择言。皇上一向最不喜欢六公主任­性­妄言这一点儿,所以反而安尉了罗将军,训勉了罗渭和六公主几句,就让他们回去了。”

小冬把事情想严重了。合着这事儿还真就该这么处置。戏里头醉打金枝之后,皇帝好象也是轻轻放下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

不管皇帝是真不介意还是要装大度,反正罗渭算是逃过一劫了。

小冬松了口气:“唉,真不省心。罗渭的脾气也急,六公主又刁蛮了一点……“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才吵起来的呀?”

安王只笑,没有说。

不过他不说,不代表赵吕也不跟小冬说。

“昨天五公主出嫁,六公主本来就有些窝火,被宋婕妤劝了几句没消气不说,还憋着气。晚土偏偏罗渭又喝了酒回去晚了,六公主就和他吵,说他在外面有人啊,说他窝囊废啊……后来连罗骁还有罗家其他人都给捎上了……罗渭要走她还拉扯着,结果那么一挥一拉的就……”

小冬完全明了,她就说罗渭不是打女人的那种人,这种推推搡搡的事最说不好,喝了酒,他手劲儿又大,六公主那小身扳儿哪扛得住啊。

“窝索废是怎么说的?”

赵吕摇头苦笑:“罗府是罗骁媳­妇­当家管事儿的,六公主心气儿不平已经好久了。罗将军那儿她闹腾不了,罗骁媳­妇­她弹压不住,最后也只能找找罗渭了。”

唉,窝囊废这三个宇可真是……六公主深语打人要打脸骂人要揭短的要诀,什么话什么事儿越能得罪人她就戴要那么­干­。就说昨天地送五公主那镜子吧一一对,人家成亲嫁妆里是有镜子的,可那不该她送。再说,还单单只送了一面,对曾经生病,现在容貌还留着痂痕的新娘子来说,收到这种礼实在不够恶心的。五公主还能面不改­色­笑着道谢,可见这道行比六公主高了不是一筹。

小冬想想从前,六公主小时候还不这样,怎么越大好象越活回去了似的。

难道是那个……咳,­阴­阳失调?

不不,她出嫁前就一两年已经有这种苗头了,和五公主正面冲突,还有,设计沈静那事儿,都瞻前不顾后的,特别不对头。

别是有什么躁郁症之类的吧?这种事很难说,宫里那种地方不光能磨练出人­精­,还能折腾出疯子来,掖庭里就专门有这么个地方,人人讳莫如深,据说专用来关住宫里疯了病了发了狂的人。

胡氏问她想什么呢,小冬顺口就说了。本来只是她自己胡思乱想而已,结果胡氏脸­色­一肃,低声说:“郡主这话可不要乱说。”

“嘿?”

胡氏郑重叮嘱她:“这话对旁人可不要说起。”

只是顺口说一句六公主是不是得病,胡氏至于紧张成这样么?

第六十一章 来信

关于六公主是不是有什么情绪上­精­神上的毛病这事儿,小冬当然不会对旁人说起。

转眼三日回门,五公主偕驸马回宫去请安,先拜见了皇帝皇后,又去见过了太后,小冬本以为刚爆过家丑的六公主不会来,没想到人家依然来了,而且打扮得还是光鲜亮丽,那发髻梳的叫一个高啊,首饰戴的叫一个多哦——咳,小冬都怕她动作大了点就折了小细脖子。两相比较,五公主却穿的十分简素,头发挽着个翻荷髻,既温婉,又动人,首饰也不过两三件。两人一比较,六公主活象一棵会走路的圣诞树,而五公主却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就连面上淡淡的红痕看来都十分顺眼。

果然美女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魅力,而六公主……小冬对她不予置评。

六公主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小时候还能在她身上勉强找到可爱之处,现在怎么者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没人提起三天前的事情来,好象那事儿从来没发生过。可是等六公主先离席去探望宋婕妤,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许多人都对这段“醉打金枝”好奇不巳,保不齐以后大夏朝也会流传出醉打金枝的戏目和话本小说来。普通人心中对皇宫是有无限好奇和向往的,这一次的事儿,肯定会让民间津津乐道,公主如何刁蛮,驸马如何忍无可忍,皇帝又如何的宽容大度……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打趣起五公主来,生了孩子的女人说话百无禁忌,小冬在她们一开。的时候就知机的避出去了,免得她们打趣完了五公主,说不定还会顺便捎上自己。

“小冬妹妹。”

“五姐姐?”

小净正要去长春宫,五公主向她招了招手。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多谢你送我的贺礼,我把那轴画挂在书房里了。”

小冬送的礼明明是自己做的绣品,画……是沈静送的。

是沈静自己画的吗?画是什么?

小冬十分好奇,当时她是挺想看看那卷轴里到底是什么内容的,硬忍住了没看。

五公主笑容温和,但是小冬却敏锐的觉察到,她目光中并无太多新嫁娘的喜悦,落在庭院中的目光有些怅然和空洞。

“嗯……姐姐喜欢就好。”

“有空到我家中来做客,你也知道吧?就是翊善坊的候府。”

“知道的,我跟哥哥去过一次。”小冬轻声问:“驸马待你好不好?”

“嗯,他还好,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也很爱读书。”

小冬和五公主不算熟,但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和她好象亲近得多。

大概是,她们心照不宣的共同保守了一个秘密。

虽然这个秘密不算什么,沈静和五公主连发乎情止乎礼的境界都没达到,顶多算是彼此有好感。五公主曾经在多年前赠了沈静一条锦带,沈静又在五公主大婚时回赠了一轴书画而已,就这么淡淡如水的情谊……青涩,含蓄,悄无声息。

沈静和五公主,一个是名动京城的才子,一个曾经是皇宫中最美丽的少女,他们两个人都太守礼,太懂得克制。

也许这样才是最适合的方式。既然知道彼此不合适,那就不会开始。

他们和另一对小冬知道情侣,是多么不同。

三皇子和姚锦凤。

一今天真懵懂,一个少年莽撞,只知道跟着感觉走,最后……小冬叹口气。

她自己乱糟糟的心绪还换理清楚呢。

眼者她生辰的日子就要到了,小冬从来没有象现在一样,简直是恐慌的在数着日子,等待生日的到来。

都是秦烈害的。

而且这种烦乱还没人可以倾诉,没人能给她建议,如果赵芷还在就好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五公主轻声问她:“小冬妹妹?怎么……有什么烦心的事儿?”

小冬差点都快忘了五公主还在她身边儿呢。

“也没什么。”

五公主淡淡一笑:“外头怪冷的,你这是要去太后那里?”

“是啊。”

五公主忽然朝前倾身,在小冬耳畔轻声说:“小心皇后,上次刺客的事就算不是她所为,她也肯定出了一把力。”

不等小冬反应过来,五公主已经转身走了。

小冬怔怔的站在原地。

刺客……皇后……直觉的,小冬相信五公主所说的话。

上次刺客的事情一直没有结论,虽然后来发生了景郡王和二皇子的叛乱,然后就有人顺水推舟将上元夜的刺客也推到他们头上。

可是这是很荒唐的。如果是他们中其中一个­干­的一一景郡王想除掉的应该是安王或是安王世子才对,至于二皇子……那更荒唐了。

如果不是皇后,也不是他们,又会是谁想要她的命?安王还有什么仇家?还是她的存在阻碍了什么人?

小冬想不通。

宫人来来往往,小冬觉得一阵阵的寒意,她拢紧了斗篷,紧紧接着手炉。

结果从宫中回来小冬就病倒了。

她的身体这些年一向很好,注意养生和适当运动,除了小小风寒,这些年差不多不算生过什么大病。可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先是高烧烷了一夜,吃了药之后好了没有一天,又跟着低烧不断,反反复复。

本来安王府已经喜气洋洋的预备给她过个热闹的生日,这一来也没法­操­办。正主都卧床不起了,还如何­操­办?

赵吕催逼了几回,太医也者过几个了,都只说是外感风寒,阳气亏虚,可是治来治去,虽然病没再加重,也总不见好。赵吕气得直骂庸医。

太医们这碗饭也不好吃,总是但求无过的。后来安王又请了一位并非太医院供奉的魏郎中来者诊,那人不过三十刚出头,虽然安王的吩咐不能不听,可是赵吕难免疑惑一一都说郎中越老进好,这嘴上没毛总怕办事不牢。不过这魏郎中倒是没那么多废话,只说:“郡主平素身体应该挺好的,吃食上也­精­细,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放心养着吧。”开了方子后又说:“吃两剂看看。”

赵吕问:“倘若两剂不好呢?”

他口气不善,魏郎中也不恼,只说:“先吃着罢。”

结果,不知是之前那些汤药灌下去终于累积出了效果,还是这两副药真是特别有效,小冬发了汗之后,觉得身上轻快多了,第二天胃口也好多了,吃了一碗半饭。赵吕喜出望外,直说“人不可貌相”,又让人备礼,要好好谢谢那位郎中。

小冬病是渐渐好了,心情却不怎么好。

秦烈一直没露面一一难道生日不过了,他也就不登门了?

这人……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要是小冬不嫁他,那以后是不是就断了­干­系再不往来了?

结果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小冬念叨他,小冬扫过后面窗子一眼,那窗子忽然就被人轻轻推开了。秦烈轻巧的跳了进来,又转身合上了窗小冬看一眼外头,隔着屏风还能听见红芙她们在外面做针线说话。

“你好些了么?”秦烈住并凑凑,手在小冬额头上试试,松了口气:“不烧了就好,魏郎中还真是个又本事的。”

小冬一怔:“那个魏郎中是你请来的?”

“嗯,他不是京城人,我和他有旧交,正巧都些天遇见他了,当时没在意,前几天满城里搜罗一通才把他找出来。这人虽然没名气,但是手底下是有真本事的,太医院那些太医经年的闷坐在屋里,看来看去,病人也就这么几个,眼界忒窄,光死啃医书和方子有什么用?这位魏兄走南闯北,手下不知经过多少疑难杂症,太医和他可没法儿比。”他看者小冬手底下的纸,微微皱起眉头,不赞同地说:“你这才刚有起­色­,写字看书太劳神了,等好了再写再看也不迟。”

“在床上躺了这么些天,憋闷得慌。哥哥他们又不让我出屋子,也不让我动针线,我再不写两个宇,骨头都生锈了。”

泰烈摇头:“那也不行。你要实在闷得慌,就陪梅花玩一会儿。

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出去逛。”

梅花儿正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被暖气熏得正打盹呢,忽然听到有人提起它的名字,耳朵竖起来动了动,转头朝这边瞅。

这猫好吃好喝的,被养的油光水滑体态丰腴,已经胖得快不成样子了。看到这边也不是生人,尾巴甩了甩,又趴下了。秦烈小声骂了句:“真是只懒猫。”

“胡妈妈说今天风大,你怎么还过来了?”

“我看来者看你好没有。”

秦烈在怀思摸了摸,拿出一封信来:“给你。”

小冬没按,脸朝一边侧了些:“什么呀?”

有什么话不能说还得写信?

秦烈一愣,马上知道她是误会了。他的脸也塔点微热,瞅着小冬半边侧脸微微有些泛起粉桃­色­来,耳朵白­嫩­­精­致象贝壳似的,也渐渐染上一点点绯­色­,心里一热,拿着信的手就悬在那儿。

小冬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说话,转头看了一眼,正好和秦烈有些痴怔的目光对着正着。

“你看什么?”

秦烈定定神,低声说:“这是你那个旧交写的信。”

旧交?

她的旧交……赵芷写的?

小冬把信接了过来拆开看,果然是赵芷的笔迹。

第六十二章

信写的并不长,赵芷说自己一切都好,已经有了四个月身孕,说章满庭待她很好,让小冬不要牵挂。同时,在信末她还托小冬代为打听一声,不知小满是不是还活着,若是活着,又在什么地方。

小冬注意到信是赵芷的亲笔,用的纸和墨质地也还可以。当然不能和以前比。以前赵芷就算不蹭着小冬的洒金笺狠用,自己用的也是上好的玉版和飞檀。现在用的纸就是质地普通的宣纸和墨,小冬鼻子敏感,墨的味道闻起来有细微不同她都能分辨出来。

“这是……她让人捎的信?”

“我打发的人花了好几天功夫,终于靠着一个绣娘进了章家,带了这封信出来的。”秦烈问:“她都写了什么?”

“她想知道她侄儿的下落。”小冬把信递给了秦烈,缓缓坐下来。

景郡王府早已经被封,成年男子差不多都入罪了,景郡王妃自尽,府里的其他人被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但小冬并没得到过那个|­乳­名叫小满,还没来及取大名的孩子的消息。

小满是赵芷二哥的孩子,生得珠圆玉润,很是活泼可爱,景郡王府事发时他才一岁多点。可是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那应该是景郡王妃提前把孩子送走了。”秦烈说:“就和把赵芷嫁出去一样,嫁出去总比留在府中好些。那孩子应该也是提前送走的……倘若能成事,那自然可以再接回。若是事败了,家里也算是留了一脉香火。”

是啊。

但以景郡王妃的手段,谁知道她把孩子送哪儿去了?赵芷都不知道,小冬就更不知道了。

“要回封信给她吗?”

“好。”

秦烈替小冬打下手,把她写过宇的纸抽出来放在一边,又从搁架上取了一迭信笺纸。

小冬看着信笺,沉吟一会儿,放下了笔。

“怎么?”

“我不知道写什么。”

秦烈点个头:“那就想到了再写。还要不要捎点东西给她?”

“听起来能捎信都不容易了,东西……还是算了吧。”

“一回生两回熟嘛,要捎还是有办法的。”

“等我想好吧。”小冬想起他来了半天也没喝口水,倒了杯茶亲手端给他:“喝杯茶。”

秦烈伸手按茶杯的时候,两人的手碰了一下。

要搁以往,小冬是没什么感觉的,这回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秦烈的手特别热似的,一下就缩了回来。

泰烈捧荐茶杯发了一会呆,一仰头把一杯茶倒进喉咙里,咕咯一声全咽了。

小冬回头看了一眼,好家伙,鲸吞牛饮就是形容这样儿的吧?

“你病才刚有起­色­,还是别劳神了,就是不困,也靠着歇歇。”

小冬点头应了一声,就在窗边的捐上靠着,泰烈拿毯子给她盖在身上。

“这回又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再说我本来就有来北往的跑,这不过是顺带。

跟他的确是不用客气。

说完这两句话,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对方——屋里一时间变得极静。

小冬先轻轻咳嗽一声,挪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秦烈低声说:“你这些天肯定没好生吃饭,又瘦了。”

小冬小声死驳:“喝了药以后总觉得肚子饱饱的,再吃什么也吃不下。”

“那也得吃,人不吃饭怎么能行,怪不得病好得这样慢。”

吃饭这个话题很安全,两人总算没有那么尴尬。梅花不知道怎么想的,转转脖子,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迈着小碎步靠近,先在秦烈脚边绕了个圈儿,又态力一跃跳上了卧褐,在小冬腿上我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洋洋的又卧下来不动了。

小冬忽然想超前些年,有一回她生病时,素烈也带了礼物来看她。

那礼物是一只活的小­鸡­,就这么待在她的被子上头。

记忆是一样多么奇妙的东西,欢乐时情景仿佛被装进了酒瓮里,密密封藏,慢慢的发酵,变得更加甜美幸福,打开盖子之后,那种浓郁的欢悦从里面飘散出来。

“那年的那只小­鸡­,后来怎么样了?”

秦烈愣了一下,然后笑子:“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了。”

“晤,回去之后我把它放在屋里养着,还给它小米吃,后来它长大了一点,不能再养在屋里头,就把它交给长随带出去,和别的­鸡­一起住­鸡­窝去了。”

小冬低头忍笑。

梅花的尾巴左右摇动,一下又一下。

“那天你说的事……我想过了。”

秦烈没出声,可是小冬能感觉到一瞬间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我有点事没想明白……”小冬抬起头来,看着泰烈嘴­唇­抿着,定定的看着她。

究竟秦烈想娶她,是因为喜欢她,还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以前她还小的时候,秦烈将她就象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一样。

现在她慢慢长大了,秦烈对她还是一样的好。

可是,在秦烈心中,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只是把她当妹妹吗?只是觉得她是适合生活在一起的人?

还是……她断断续续的,还是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了。

“小冬妹妹……”

“嗯。”

“你问的话,我也想过。”

屋里静的很,梅花耳朵抖了抖,看看小冬,又转头看看秦烈,一双圆圆的眼瞳仿佛能看透人们的心事一样,格外显得透澈。

“刚离开京城的时候,想起京城的人和事来,只觉得牵挂。越走远,心里越觉得……象挖空了一块似的。那时候要说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说不上来。我走时大着胆子和王爷捉了那话,王爷并没喝斥责备我。我就是请王爷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比所有人待你都“后来日子长了,我时常想起你米不知你是不是长高了,变了样子,脾气是不是还和从许一样……市一回跟别人搭队去南陀,乘船出了海,遇上大风,他们都说船会沉,我那时候就想起了你。我想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我还想回去见你……幸好那一回拣了条命。从海上回来,我就想去京城,想见你,胸口堵一股劲儿在那儿冲,胸膛象是要被顶破了一样,怎么都克制不了。回来之后我先去见了王爷,若是王爷觉得我是商贾身份不合,我也可以捐个官,捐个五品的……那会儿说话的时候,我还没见着你。等你和世子回来,我一眼就看见你了,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又漂亮,又和气,笑起来露出小糯米牙……我当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象……那次在海上的大风之后,船漂泊艰难的终于驶进了港口,靠着了岸,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了。”

小冬静静听着,两个人离得并不远,中间就隔着梅花。

小冬的脸颊不如何时染上了绯红­色­,也或许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肢,熏得整个都热乎乎晕陶陶的。

她游那么好么?

记得那次久别重逢其实是很糟糕的,那天地游点中暑,嗅了药油醒了之后,什么都没来及说就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眼泪鼻涕一塌胡涂,半点美好形象也寻不着啊。

那,只能说秦烈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小冬好象听见什么声音,一下一下的,越来越响。

是心跳的声音。

她的心跳的律快。

人也傻傻的,脸也热热的。

“小冬?”

“嗯。”

她答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他怎么把妹妹两个字去了?

啊,是因为不想再让她觉得,他对她象是对妹妹吗?

“秦烈。”她也喊了他一声。

“诶。”

小冬忽然有些想笑,两个人都有些傻气。

梅花跟着凑趣,也细细的喵了一声。

秦烈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小冬的手。

梅花被­棒­到一旁,不满地甩甩头,跳下软塌小跑走了。

“你……是怎么想的?”

小冬有些恍惚,屋里真热,她的额头上和脖颈里都出了汗,窗户上糊着密密的棉纸,屋里特别敞亮。

泰烈的手温和有力,比她的手整整大了一圈,上面有大大小小的茧子,小心地握着她的手,象是怕用力太大把她握疼了。

“其实我也想过,将来会不会遇到那么一个人,很投缘,对我很好……也许梦里也梦过,但是总是很模糊,看不清脸。”小冬声音根小,比梅花细细的喵呜声差不多:“游没有权势,地位,钱财,长相是什么样,脾气品格如何……都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

我没仔细去想过,也可能因为是有些害怕。害怕出嫁之后的日子不会再如意,需要改变自己去适应新的生活……我还没来及进一步的,去想清楚,你就已经……”

秦烈符合她心中那个长久以来的,模糊的衡量标准吗?

她没把“未来夫婿”这个标准往奉烈身上套过。

可是,好象那个标准本身也没有什么意义。

人们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人,那个人未必是你设定的,标准的模样。但是他就那么来了,恰到好处。

小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越说越凌乱,声音也进小。

她索­性­闭上啃,认真的,注视着面前的人。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