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金纳先生失踪之后两天,波德伯恩的医生深夜坐着他的小马车经过汉基附近。他一整夜没有睡,帮助另一个尚未扬名于世的公民进入我们这个古怪的世界,事情做完,他驱车回家,睡意浓重。那是半夜两点左右,弯月正在升起。夏夜清冷,一带低垂的白雾使景物更为模糊。他独自一人——他的车夫卧病在床——左右两旁,除了车灯黄光所能照出两道浮动神秘的树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得得的蹄声和嘎嘎的轮声和树篱的回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马儿可靠有如他自己,毫不奇怪,他打起盹来。
你们知道,那种坐着时袭来的阵阵睡意。头垂下了,伴着车轮的节奏,微微点着,慢慢地,下巴触及胸口,突然一震,又抬起头来。
的,得,的,得。
那是什么?
医生觉得他好像听到近在身边有一声尖叫。一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他骂了那受冤枉的马儿两句,向四外看去。他想让自己相信,刚才听见的是远处狐狸的叫声——或者,是只白鼬捉住了一只幼免。
吱,吱,吱,的,得,吱——
那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发生幻觉了,便晃晃肩膀,继续策马前行。
他倾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乱弹琴。”他说。
他坐起来,心想自己做了个恶梦,用鞭子轻轻触了一下马儿,对它说了几句话,又注视着树篱那边。可是他的灯光穿过雾气,四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到,他后来说,那里什么也不会有,因为如果真有什么,马会发觉的。可是话虽如此,他还是心神不安地醒着。一会儿,他清楚地听见沿路边追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法回头看,因为路到这里正是个拐弯。他鞭打着马,又向旁边看去。这次,他清楚地看见灯光多过一处低矮的材篱,照到一个什么东西隆起的背上——某种大动物,他说不出是什么,一纵一纵地快步跳跃着。
他说,他当时想到古老传说里的妖魔——这东西绝对不像他所知道的任何动物。他握紧缰绳,唯恐马儿受惊。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后来承认,当时他曾自问,这是不是什么马儿看不见的妖物。
前面,在升起的月亮反衬下,马车驶近了黑影憧憧的居民点汉基,虽然不见一星灯火,也颇给人安慰。他甩响鞭子,说起话来。就在这时,几只老鼠闪电般地向他扑来。
他已经驶过一个大门,最前面的一只跳到了路上。
那畜牲从暗中一下窜到明处,尖削、热切、长着圆耳朵的脸,长长的身子由于跑动显得更长;特别惹眼的,是胸前那粉红色有蹼的前脚。
当时,肯定最令他感觉恐怖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是种什么野兽。他没有认出这是老鼠,因为它太大了。它窜到路上马车近旁时,马儿朝前猛地一跳。
鞭声,医生的喊声惊醒了一巷居民,不知出了什么事。整个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并飞快地发展着。
噼啪,克拉,啪。
有人看见,医生站在车上,吆喝着马,尽平生之力抽着鞭子。
老鼠退缩开,满有把握地躲避着打击——在车灯光下,能够看见鞭子在毛皮上抽出的沟痕——他抽了又抽,什么也不顾,没有发觉第二只已经窜到了他的外侧。
他放开马缰,朝后望去,只见第三只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马儿猛冲向前,车轮碰上一道坎,蹦起老高。在这狂乱的瞬间,好像一切都在飞跳跃进。
马刚好在到达汉基的时候倒下了,既没有不到村、又没有过了店,这纯粹出于运气。
谁也不知道马是怎么摔倒的,是因为颠踬呢,还是外侧那只老鼠真的借着全身的重量,一口咬到了要害;同时医生直到他进了砖匠的房子都没有发现自己被咬,更不要说什么时候咬的了。他被咬得很厉害——从上到下长长的一口,像是被双刃的印第安斧从左肩上平行着削下了两条皮肉。
一时,他还站在车上,转眼间他已跳下地来,脚踝骨扭伤得很厉害他都不知道,他狂怒地抽打着第三只飞扑过来的老鼠。他只记得马车翻倒时,他从车轮上面跳过去,这一瞬间是如此超乎一切地迅速而且猛烈,给了他深刻印象。
我料想是老鼠咬住咽喉的时候,马直立起来,然后倒向一侧,将整个马车带翻,医生本能地跳下车,车灯撞碎,灯油泼出一片,呼地腾起了火焰,这把火作为一记猛击,加入了战斗。
那就是砖匠看到的第一件事。
他听到了马车驶近的马蹄声和——虽说医生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医生狂野的呼叫。他连忙下床,正听见吓人的翻车的声音,接着拉起窗帘看到了外面冲天的火光。
“比大白天还亮呢,”他说。
他站着,手里还握着拉窗帘的绳子,向窗户外面被一场恶梦改了样的熟悉的街道望去。
火光里,只见医生黑色的身影跳跃着,挥舞着马鞭。马车被火焰遮住,看不大清楚,在蹬踢着。一只老鼠咬住了它的喉咙。
教堂墙前的暗影中,第二只怪兽的眼睛发出邪恶的亮光。另一只——只见一团可怕的黑影和一双被火光照红的眼睛,还有肉色的蹼——不稳地附在刚才它躲开爆炸的灯时跳过去的墙你们知道老鼠那对尖刻的脸,那种尖利的牙,那双残酷的眼睛。
看到长度放大六倍,又被黑暗和跳跃的火光照出的幻影加以夸张,对于砖匠来说,这肯定是个不舒服的景象——他还带着七分睡意呢。
接着,医生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个由于火焰造成的暂时休战的机会,到了下面砖匠看不见的地方,用马鞭柄猛捶房门。
砖匠在点起一盏灯之前是不肯放他进来的。
有些人为此责怪他,可是,在我对自己的勇气有清楚的了解之前,我不大愿意加入这些人的行列。
医生狂呼,猛砸。
砖匠说,等他终于把门打开时,医生正在恐怖地哭着。
“拴,”医生喘着气说,“拴”——他连“拴好门”都说不出来了。他努力走向门口,想去帮忙,但却跌坐在钟旁的一张椅子上,这时,砖匠已把门拴好了。
“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反复说,“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把重音放在“什么”上。
砖匠想给他去拿威士忌,可是医生不肯伴着一盏闪烁不定的灯一个人呆着。
过了好久,砖匠才把他弄上楼去。
火烧完后,巨鼠回过来对付死马,把它拉过教堂的院子,拖到砖场,一直吃到天亮,谁也不敢去打扰它们。
雷德伍德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去找本辛顿,带着三份头一天晚报的再版。本辛顿从一本早已被人忘记的小说上抬起沮丧沉思的目光,这小说是布朗普顿路的图书馆管理员所能给他找到的最能排解烦优的一本玩意儿。
“又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茶丹附近又有两个人被螫。”
“他们该让我们去熏那个窝。他们真该这样。是他们自己的错。”
“当然是他们自己的错,”雷德伍德说。
“关于购买那个饲养场有什么消息吗?”
“房屋经纪人,”雷德伍德说,“是种大嘴巴、木头脑袋的东西。他假装说有人要那房子——你知道,总是这样的——可就是不愿意明白事情得赶紧办。‘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我说,‘懂了吗?’他往下看,半闭起眼说,’那你为什么不再出价两百镑?’我宁可住到一个满是黄蜂的世界上去,也不甘心向那个又臭又硬、期负人的东西让步。我——”
他停住了,感到这样一个句子可能会因说多了而减弱它的力量。
“是希望不大,”本辛顿说,“又有黄蜂——”
“房屋经纪人对于公共利益并不比黄蜂懂得更多。”雷德伍德说。
他又议论了一会房屋经纪人、律师之类的人们,说得那么不公正,不讲道理,许多人谈起这类事情都如此(“在这个不像话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像话的事情当中,我觉得最最不像话的,就是在我们理所当然地期望一个医生或是一个士兵讲荣誉,有勇气,有本事的同时,对于一个律师或者一个房屋经纪人,却不仅允许,而且甚至期望他们只显示出贪婪、油滑、碍手碍脚和无能到极点——”诸如此类)——然后,他如释重负,走到窗前,望着斯洛恩街上熙来攘往的车辆。
本辛顿已经将那本可以想象得出的最最激动人心的小说放在摆台灯的小桌上。他十分仔细地交叉上十指,看着它们。“雷德伍德,”他问,“他们常常提起我们吗?”
“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多。”
“一点也不谴责我们吗?”
“一点也不。不过,另一方面,也不支持我指出来应当要做的事。我给《时报》写过信,你知道,把整个事情作了一番解释——”
“我们给《每日纪事报)写吧。”本辛顿说。
“《时报》就这个问题发表了长篇社论——一篇非常高级、写得极好的社论,Times(时代)这个词,用了三个拉丁字眼——Statusquo(现状)就是其中之一读起来,像是某个对流行性头疼症最主要的痛苦毫无牵涉的人的声音,而且,谈了一篇又一篇,也没有减轻这种痛苦。字里行间,你知道,很清楚,《时报》认为转变抹角于事无补,应当立刻动手做点什么(当然该做什么也没有讲肯定)。不然的话,就会有更多不愉快的后果——《时报》的文字,你是知道的,更多的黄蜂,螫更多的人。彻头彻尾政治家派头的文章!”
“可与此同时,这种‘巨大’正以一切丑恶的方式在扩散。”
“正在。”
“我在想,斯金纳关于那些巨鼠的话是不是对——”
“啊,不对!那太过分了。”雷德伍德说。
他过来站在本辛顿的椅旁。
“顺便问问,”他稍稍压低了声音说,“她怎么样——?”他指指关好的门。
“珍姐吗?她一点也不知道。没有把我们跟这事联系起来,也不看报上的文章。‘巨蜂!’她说,‘我没那份耐心看这些报纸。’”
“非常幸运。”雷德伍德说。
“我料想——雷德伍德太太——?”
“没有,”雷德伍德说,“目前,碰巧——她为小家伙急得要死。你知道,他一径在长。”
“长?”
“对。十天长了四十一盎斯。体重将近五十六磅。才刚六个月!这当然吓人。”
“健康吗?”
“精力旺盛。保姆不干了,因为他踢得太厉害。当然,什么都穿不下了。你知道,都得另做,衣服等等一切都得另做。婴儿车是个轻巧东西,碎了一个轮子,不得不用送牛奶的手推车把小家伙弄回家。是呀,挤了一大群人。我们原先把乔治那·菲利斯放在儿童床里,现在只好放到大床上。他的母亲——当然担心。起初挺骄傲,想夸奖温克尔斯。现在可不了,觉出事情有点蹊跷。你知道。”
“我原估计你会给他递减剂量的。”
“我试过。”
“有效吗?”
“嚎呀。通常孩子哭起来都声大烦人,这对他们有好处,应当如此——可是自从给他喂过了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嗯。”本辛顿带着前所未有的更其听天由命的神情端详着他的手指头。
“实际上,事情一定会闹出来。人们会听说起这个孩子,把他和我们的母鸡等等联系起来,这整个又会闹到我太太那里。她会怎么样呢,我一点也想象不出。”
“这是难啊,”本辜顿先生说,“要形成任何计划——肯定是难。”他摘下眼镜仔细擦试。
“这是又一例,”他概括地说,“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又一例。我们——如果我真能使用这个形容词——科学界的人——我们工作,当然,总是为着一个理论上的结果。但是,我们也附带地使一些力量起作用——一些新的力量。我们不应当控制它们——而除我们外,又没有人能控制它们。实际上,雷德伍德,事情是出自我们的手。我们提供了那种物质,而他们,”雷德伍德转向窗户,“得到经验。”
“截至目前为止,乱子在肯特郡出的这种程度,我并不感到太烦恼。”
“除非他们来烦扰我们。”
“正是。如果他们喜欢和这个愚蠢透顶的秩序下的律师以及讼棍以及法律障碍以及有份量的考虑混在一处,一直到他们看到许多新的巨型品种的害虫害鸟牢固确立起地位时为止——事情总会是一团糟的,雷德伍德。”雷德伍德在空中画了一条拧绕纽绞的线。
“而目前,我们真正的兴趣在你孩子身上。”雷德伍德转过身来,盯住他的合作者。
“你对他怎么想的,本辛顿?你是旁观者,对这件事能比我看得更清楚。我该拿他怎么办?”
“继续喂他。”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具。”
“那他还会长大。”
“会要长、就我从母鸡和黄蜂的长法计算,会长到三十五英尺高——身上各部都与此相应——”
“到那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这,”本辛顿说,“正是最有趣味的了。”
“滚他的蛋!你想想他的衣服。”
“他长大以后。”雷德伍德说,“将会是这个小人国里的一个孤独的格利佛。”
本辛顿先生的眼睛从金眼镜框上深思地望着。
“为什么会孤独?”他说。又更寓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该不是——?”
“我说的是,”本辛顿先生以一个口出隽语警句的人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说,“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是说还可以再培育其他的孩子们——?”
“除了我的探究,我没别的意思。”
雷德伍德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当然啦,”他说,“我们可以——不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本辛顿显然在欣赏着他那种高度理智的超然态度。“最使我发生兴趣的、雷德伍德,是想到在他头顶上的脑子,照我的计算,也要比我们的水平高出三十五英尺或者还要多。怎么啦?”
雷德伍德站在窗口,望着在街上隆隆驶过的送报车上的新闻招贴。
“怎么啦?”本辛顿又问,站了起来。
雷德伍德大声喊叫着。
“什么事?”本辛顿问。
“买报纸。”雷德伍德向门口走去。
“为什么?”
“买份报纸。有条消息——我没看清楚——巨鼠——”
“老鼠?”
“对,老鼠。斯金纳算是说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看到报纸,见鬼,我怎么会知道?大老鼠!老天爷!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吃掉了!”
他找帽子,又决定不戴了。
他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去,他已能听得见街上卖报的小鬼在来来往往,大声吆喝着推销报纸。
“肯特郡大惨事儿——肯特郡大惨事儿。大夫叫耗子吃啦。大惨事儿——大惨事儿——耗子——叫怪物耗子吃啦。详细报导——出大惨事儿啦。”
著名的市政工程师科萨尔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俩个正在公寓住宅的门道上,雷德伍德手拿墨迹未于的粉红色报纸。本辛顿踮起脚从他手臂边上看着。科萨尔是个大块头,干瘪不雅的四肢漫不经心地接在他躯干的四角,一转脸像是个刚塑造不久便因为完全不行而抛弃了的半成品。鼻子方方地留在脸上,下颚伸出上颚之前。他的呼吸重浊可闻。没有什么人认为他好看。他的头以纠结成一团,吝于使用的声音调门很高,通常总带有一种恨恨的抗议的味道。不论什么场合,他总穿一套灰布的夹克和裤子。他用一只大红手探侧着他那无底深渊般的裤子口袋,付了马车费,喘着气,坚定地走上台阶,手里拿着一份粉红色的报纸,就像朱庇特①手握雷霆一样。
【①传说罗马主神朱庇特高踞王座,左手持王笏,右手握雷霆。】
“斯金纳?”本辛顿问,没有注意他的走近。
“没有提他,”雷德伍德说。“准是被吃掉啦。夫妻俩。太可怕了!喂,科萨尔!”
“是你们闯的祸?”科萨尔挥动着报纸问。
“就算是吧,你们干吗不解决一下呢?”雷德伍德问道。
“没有办法!”科萨尔说。
“有人买这个地方?”他叫道。“废话!烧掉它!我知道你们准会这么打算。你们该做什么吗?”——听着,我告诉你们。
“你们?做什么?怎么啦!当然是上街到枪械店去。干什么?买枪呀!对——这里只有一家店。买八支!步枪。不是打象的猎枪——不!太大了。不是军队用的步枪——太小了。说是买来打——打公牛。说是用来打野牛!明自了吗?呃?老鼠?不行,说这个他们哪能明白因为咱们得要八支。多买点弹药。切莫只买枪不买弹药——不要!把它们放上一辆马车,去——那地方在哪儿?乌夏?那就到茶陵路口。那里有火车——嗯,第一班车两点以后开。想想能办到吗?好的。执照?当然,到印花税局去弄八张,持抢执照,明白吧,不是闹着玩的。怎么啦?是老鼠,汉子。
“你——本辛顿。有电话吗?好。我往宜陵打电话叫五个我的人来。为什么要五个吗?因为这数目正好!
“你上哪儿去,雷德伍德?找帽子!废话。戴我的。你们缺的是枪,汉子——不是帽子。育钱吗?够吗?好的。回头见。
“电话在哪儿,本辛顿?”
本辛顿驯顺地转身带路。
科萨尔订过电话,把它放回原处。“那儿有黄蜂,”他说。“硫磺和硝石管用。明摆着的。还有巴黎石膏,你是个化学家。上哪儿才能买到装成袋、可以搬运的成吨的硫磺?为什么吗?怎么啦,上帝保佑我的肉身和灵魂!——去熏蜂窝呀,当然啦!我想准该用硫磺,呃?你是个化学家。硫磺最好,呃?”
“对,我想该是硫磺。”
“没有比这再好的了吗?”
“对。那是你的本行。成。去弄尽可能多的硫磺——用硝石来烧它。送哪儿吗?茶陵路口。马上。看着他们送。跟着去。还有吗?”他想了一会。
“巴黎石膏——随便哪种石膏——把蜂窝堵死——洞——知道吧。最好要这个。”
“多少?”
“多少什么呀?”
“硫磺。”
“一吨。知道了吗?”
本辛顿用一只因下决心而发抖的手把眼镜戴牢。“行了。”他十分简短地说。
“你口袋里有钱吗?”科萨尔问。
“滚他的支票吧。他们可能下认识你。付现钱。明摆着的。你存款的银行在哪儿?好的。到那儿拐一下,提出四十镑——钞票和黄金。”
又在寻思。
“要是我们把这件工作留给民政官员来做,肯特郡早成破烂儿了,”科萨尔说。“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没啦!嗨!”
他朝一辆出租马车伸出一只巨掌,那车急颠颠地过来听他吩咐(“要车,先生?”车夫问。“明摆着的,”科萨尔回答了);本辛顿仍然没有戴上帽子,踮着脚步下台阶,准备上车。
“我觉得,”他手扶马车挡板,朝楼上他那套房间的窗户溜了一眼,说,”我应当告诉我的珍姐——”
“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告诉她。”科萨尔拿一只巨掌按着他的脊背,把他塞进车里。
“聪明家伙,”科萨尔评论道,”可是一点主动性也没有。珍姐,真的!我知道她。害事精,这些个珍姐们!国家受了她们的害。我想,我得花上整整一夜,看着他们把他们早该知道做的事情做好。真纳闷,到底是科学还是珍姐还是什么别的把他们弄成了这种样子。”
他抛开这个弄不清楚的问题,看着表捉摸了一阵,认定他们在搜寻巴黎石膏并运到茶陵路口之前,刚刚有时间吃一点午餐。
三点过五分火车开动,他差一刻三点到达茶陵路口,看见本辛顿正在车站外面置身于两个警察和他的货车夫之间的一场激烈争吵之中,雷德伍德则在货运处纠缠关于这批弹药的模糊不清的技术性问题。每个人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权力也没有,这是东南部官员在你急得要命的时候抓住你时爱用的办法。
“真遗憾,不能把这群官员统统毙掉,换一批新的。”科萨尔叹气说。但是时间太紧,不能采取任何根本性的措施。所以,科萨尔就大步穿过正在争吵的人们,从一个不显眼的藏身处所把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站长的人挖了出来,揪住他在站里横冲直撞,以他的名义下达命令,并带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上了火车。车出了站,这些官员们才清醒地认识到,刚才发生了违犯最为神圣的规章手续的事情。
“他是什么人?”那位高级官员问,一边抚着刚才科萨尔捏的胳膊,锁紧双眉笑着。
“反正是位绅士,先生,”一个搬运夫说,“他跟他那些人坐的头等车。”
“哼,咱们摆脱他和他那一群,做得够精明的——甭管他是谁。”这位高级官员还在揉着胳膊,颇有一点儿心满意当他慢慢向着那在茶陵路口保护一位高级官员免遭粗鲁烦扰的高贵的藏身地走去时,在不习惯的白昼光线下着眼睛,他还在为自己所不习惯的充沛精力微笑着。胳膊虽然还有点发僵,这也终归令人满意地显示了他的能力。他希望那些高谈阔论、脱离实际的铁路工作的批评者,能看到刚才那个场面才好。
当天下午五点,这位令人惊异的科萨尔从容不迫地将用来与造反的“巨”物作斗争的物资运出了乌夏,上路朝希克里勃罗进发。两桶煤油和一车干柴是他在乌夏买的;许多袋硫磺,八支大猎枪外带弹药,对付黄蜂用的三支轻形霰弹枪和霰弹,一柄小斧,两把钩刀,一把十字镐,三把铁锹,两盘绳索,一些啤酒、苏打和威士忌,十二打盒装耗子药,还有三天的干粮,则统统是从伦敦带来的。所有的东西,他都一本正经地装在了一辆煤车和一辆草车上先走,只有枪枝弹药他塞到“红狮”四轮客车的座位底下,这车上坐的是雷德伍德和那五个他从宜陵找来的人。
科萨尔指挥着装车,一副无与伦比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乌夏正在因老鼠而恐慌,而所有的车夫又都得额外加钱。这里全部店铺都关门大吉,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你敲一扇门,开的却是窗户。他倒似乎认为从开着的窗户做买卖是个明显合法的方式。最后,他和本辛顿上了“红狮”单马双轮小车,随四轮大车出发去追货车。过叉道口不远,他们就追上了,率先到达希克里勃罗。
小马车里,本辛顿把枪夹在膝间,坐在科萨尔旁边,愈来愈感到惊异。他们所作的这一切,无疑,如科萨尔所坚持的那样,都是明摆着该做的,只是——!只是人们在英国很少做这类明摆着的事情。他从邻座的脚看到他握着马缰的粗大勇武的手。科萨尔显然没有赶过车,他一直按阻力最小的路线,在马路中间走着,遵照着他自己的某种无疑是明摆着的,但却是不寻常的灵光的指引。
“为什么我们不都来做这种明摆着的事情呢?”本辛顿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世界就会大大变样!真不知道为什么,比方说我自己吧,就不去做那么多我知道该做也愿意做的事情——是人人都这样,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古怪呢!”他陷入了关于意志的玄想之中。他想到了复杂地组织起来的无益的日常生活,相形之下,那些明明白白该做的事,那些精彩美妙该做的事,却有着某种难以置信的力量不允许我们去做。珍姐吗?他觉得珍姐颇为微妙。令人困惑地成了这个问题中的重大因素。为什么我吃饭,喝酒,睡觉,保持独身,去这儿,不许去那儿,全得听珍姐的呢?她变成了个象征,却仍是那么不可理解。
田野中的一条小路和一个栅栏踏级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想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时间如此之相近,情绪如此之不同,那时他是从乌夏走到试验饲养场去看那些大个儿的小鸡的。
命运在捉弄我们。
“得,哦,”科萨尔说。“走啊。”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一点儿风也没有,路上尘土厚积。四望不见人影,只有公共园地的栅栏外面,鹿儿在静静地吃草。
他们看见一对大黄蜂在糟踏希克里勃罗边上的一丛醋栗,另外一只则在村里街上一家杂货铺的门面上爬上爬下,寻找着一个入口。
影影绰绰地看见杂货商在里面,手里拿着支古老的鸟铳在盯着它。
四轮马车的车夫把车停在“快乐的牲口贩子”门外,告诉雷德伍德说,他该做的事做完了。在这一点上,他得到了煤车和草车车把式的支持。他们的意思不止于此,他拒绝让马再往前走。
“马儿对付不了那些大耗子。”煤车车把式一再重复说。
科萨尔观察了一会这场争辩。
“把大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吩咐道。
他带的人当中一位大个子、黄头发、挺邋遢的机械师照办了。
“把枪给我。”科萨尔说。
他Сhā到车把式当中。“我们不要你们赶车。”他说。
“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让步了,“可是我们要这些马。”
他们开始争执,但是他继续说下去。
“要是你们胆敢动手,我出于自卫,就要对你们的腿开枪。马得往前去。”他那副样子好像这场Сhā曲已经结束。“上草车,弗赖克,”他对一个粗壮结实的小个子说,“布恩,上煤车。”
两个车把式嚷了起来。
“你们尽到了对雇主的责任,”雷德伍德说,“你们在这村里等我们回来。没有人会责怪你们,因为我们有枪。我们不想做什么不公平的粗暴的事情,只是现在情况紧急,没有办法。要是马匹有个好歹,归我赔,不用担心。”
“就这样。”科萨尔说。他是很少给人作保证的。
他们把大马车留下,不赶车的人都步行。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支枪。在英国的乡间路上,这真可算是一支最最古怪的小队伍,或得说更像是一群美国佬,在从前那种对付印第安人的好日子里,赶着牛车走向西部那样。
他们沿路上坡,一直走到高冈上的栅栏踏级旁,试验饲养场已经在望。在这里,他们发现有一小群人,带着一两枝枪——两个富彻尔也在其中——一个从美德斯顿来的陌生人站在人们前面,用一副观剧镜在看着那个地方。那些人转身看着雷德伍德这一伙。
“有新情况吗?”科萨尔问。
“黄蜂总在来来去去,哥哥富彻尔说,“看不见它们带没带东西。”
“金丝雀蔓草长到松树林里了,”用长柄镜的那人说,“今天上午[奇書網整理提供]还没有,都能看见它在长。”
他掏出一块手绢,仔细从容地擦着物镜。
“我猜你们是往那儿去吧。”斯克默斯代尔试探地问。
“你去吗?”科萨尔问。
斯克默斯代尔似乎拿不定主意。
“得干一通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