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气啊,跟着他走下楼梯,走过长廊,失望得脸都绿了。走过琴房门口,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在那架勃拉姆斯用过的斯坦威钢琴上按响了几个音符,骚骚ⅿⅿ发骚什么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巴赫的《死亡赋格》。”我还在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轻轻走进内室,在里面叫我:“进来吧,看看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屋子寒酸至极:水渍斑斑的墙、凸凹不平的地、漆皮剥落的桌子,一张歪斜摇晃的床。他盘腿坐在床上,看了我至少有半分钟,慢慢地开了口:
“贝奇行宫占地四十八亩,造价一亿六千万英镑,每个房间都极尽奢华,光你住的那间就足够买下一栋别墅。我管理了四年,没碰过海参鲍鱼,也没碰过名酒名茶,至于睡,”他拍拍身下的床,那床吱嘎响了一声,“我每天都睡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二十年前我住的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他咧咧嘴假笑一下,“就是这张床,这把椅子,还有这个塑料盆,洗头用它,洗脚也用它。不过那时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你太太?”
“不,是我女朋友,我这辈子没结过婚,以后也不会结。”
“她怎么了?”
他不理我,仰面看着天花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上面有一片淡黄的水渍,蜿蜒浅淡,像云彩,也像人头,边上还停着两只苍蝇。
“都是假的,水渍是画上去的,苍蝇也是画上去的,”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要一模一样多么难呵,请了多少画家,费了多少颜料,花了一百多万,也只能搞到这个样子。原来的苍蝇会飞,会嗡嗡叫,现在的……,”
“她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叫她姐姐,总跟她一起玩,那时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是跳房子、过家家什么的,她开始总让着我,后来有一次她问我:你长大了干什么?我说要娶你当老婆,她还打了我一顿。”
“我还记得,有一年她去外地探亲,她妈开玩笑,说要把她带到外地卖了,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那年还不到六岁,就信了,跟着她们哇哇大哭,嘴里只会说两个字:不卖!不卖!不卖!不卖!……,哭了足有一里地,她妈没办法了,说傻孩子,骗你的,哪能卖呢?不卖,留着给你当老婆!”
“说起来这都是笑话,不过从那时起我就认定她了,别人经常拿这个取笑我们,她脸皮薄,背地里总是警告我,不许我再说她是我老婆,否则就要揍我,我那时候还打不过她,但不管别人怎么笑话,她下手怎么狠,我都没改过口。”
“后来就上学了,小学一个班,初中也在一个班,走到哪里,那个笑话就跟到哪里。因为这个,她越来越恨我,从来不跟我说话,见面就呸的一声。有一次考试她坐在我前面,几道大题都答不上来,我当时也没顾不上自己,在白纸上急急忙忙做了一遍,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摸摸地递给她。没想到她马上就站了起来,说报告老师,他做弊!为这事我还背了个处分。”
“有一年暑假,我舅舅送了我一套动物橡皮,一共六块,有小兔子、小鸡、小鱼……,红红绿绿的,还带香味儿。我特别喜欢,一直不舍得用,天天都拿出来看一遍。开学那天我去得特别早,偷偷地把它们放在她的课桌里。她一来就发现了,气哼哼地从后排走到最前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六块橡皮狠狠摔到我面前,还骂我:不要脸!”
“她就是这么残忍。拿石头砸我,拿树枝抽我,拿玻璃扎我,有一年春游,她一把就把我推进了湖里,要不是老师跑得快,我肯定就淹死了,水那么冷……”
“高中以后我们就分开了,那时候社会上特别乱,我天天放学以后都去等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路尾随到家。她同学总笑话她,一看见就说:某某某,你男人在外面等你呢。她这时倒是打不过我了,所以就找人来打我。找的是附近打架最厉害的小混混,第一天我挨了四拳,第二天我捅了他十四刀,是那种电工用的三棱刮刀,这种刀捅上就是一个三角口子,缝都没法缝。要不是冬天穿得厚,他肯定要死在当场。”
“那年我十六岁,已经有了杀人之心。后来东南亚有个相士给我相面,说我命系千军,可惜生在了太平年代。他说的就是这杀人之心。你知道吧?”他轻轻扫我一眼,表情不怒自威,“只要你有杀人之心,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得到。”
“就在那年元旦,她参加了一场文艺汇演,是一段独舞节目,每天都排练到很晚。我天天都在那儿等她,有次一直等到九点多也没看见人影,想她大概是已经走了。我回家吃了饭,做了一会儿作业,心里始终不踏实,又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我妈问我干什么去,我撒了个谎,说去借参考书。走过电影院门口时,听见旁边一个胡同里吵吵嚷嚷的,我几下蹬过去,看见几个小痞子正在撕扯她的衣服,她蜷缩在那里直哆嗦,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我扔下自行车就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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