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儿纵马飞奔,趟过渭水,直到突厥营门前。守卫上前喝止,吉儿道:“我要见你们的突利可汗。”
守卫道:“突利可汗不在这里,他还在马邑那边。”
吉儿心想:“世民倒没骗我。这可如何是好?”但已立定了决心便是死也不会再回入长安,便问:“除了颉利可汗,营中还有谁?”
“还有阿史那燕公主。”
“阿史那燕公主?”她眼前一亮,“是颉利可汗的女儿、突利可汗的妹妹吗?”
“正是。”
“好,我要见她。”
守卫入帐中通报。不一忽儿,只见帐帘一掀,一人闪身而出,俏立夜风之中,月色下看得分明,正是史燕儿!
二人一朝相,燕儿一怔,柳眉一立,厉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突利。”
燕儿大感意料之外,道:“什么?你要找突利?找他干什么?代李世民来做说客,说动他与唐军勾结,好夹击害死我父汗,是不是?”
“你误会了。”吉儿温言道,“我是离开李世民,来投奔突利的。”
燕儿干笑道:“是吗?你以为我是谁?三岁小孩?会信你这套鬼话?”说着“嚓”的一下拔剑在手,剑尖抵在吉儿胸前,喝道:“我劝你还是跟我说老实话吧!”
吉儿神色不变,也不闪避,道:“我说的就是老实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已抱了见不着突利便求一死之心来这里,你要杀我,这就请动手吧!”
燕儿眼中一阵神色摇动,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信她,转念想到:“她一个弱质女子,能济得甚事?我要杀她,也不忙这一时三刻。”于是撤回长剑,道:“突利不在这儿,你要找他,可得到马邑去呢。”
吉儿诚恳的道:“我求见你,就是想请你带我去找突利。”
燕儿勃然道:“好啊!这是李世民教你这么说来羞辱我的,是也不是?”
吉儿奇道:“你怎么这样说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燕儿恨恨的道:“还在这里装蒜!你明明知道我明天就要嫁给他,却来说这种话?是不是李世民有心悔婚?是就直截了当说出来好了,何必这样拐变抹角的闪烁其辞?”
“什么?你……你明天要嫁……嫁……”吉儿脑中一阵眩昏,“这……这是真的?”
燕儿见她面上那震骇之色不似作伪,也是疑惑,道:“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吉儿吁出一口长气,“竟会至此……”说着便默然了。
燕儿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才道:“进来说话吧。”转身当先进了帐中。吉儿便似神游天外似的跟了进去。
二在帐里隔着一张矮几盘膝坐下。燕儿遣退闲杂之人后,冷冷的道:“是不是都要说出来?是你先说你的,还是我先说我的?”
吉儿定了定神,道:“我的太长了,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请你先说吧!”
燕儿道:“我的也短不到哪儿去。”沉吟了一下,道:“好吧,那就从头说起!”
她真的从头说起,自她从突利口中得知李世民之名、她率突厥援军助李渊攻打长安之事说起,一直讲到今次随颉利攻唐、颉利以她下嫁李世民来求和的缘由。
吉儿听得惊心动魄,过往许多模模糊糊、不明所以之事,如今听她一番细诉,这才明白过来。
燕儿说毕,道:“现下可轮到你了。”
吉儿道:“你坦诚相告,我也自当不加隐瞒!”于是也从一开始在终南山上狩猎时偶遇李世民讲起,追述到今夜她决意离开他。
燕儿听了,也是心旌摇荡。她本对吉儿痛恨之极,后来对李世民绝了指望,这痛恨之心虽是淡了,成见却一时难去。此时听她敞开胸怀的述说往事,刹那间嫌忌尽消,反起了愧悔之心,站起来一揖道:“从前我对你误会不浅,多有得罪了!”
吉儿见她为人爽直,油然而生自愧不如之感,忙起身回了一礼,道:“过去的事情何必还放在心上?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能不怪我,已是难能可贵之至了。”
二人相视一笑,隔阂尽去,携手并肩坐下,促膝而谈。
燕儿道:“这么说,你是决计不再回他身边的了?”
吉儿轻声却坚决的道:“我心志已决,不会再如上次在洛阳时那样了。”
燕儿想了一下,道:“我虽不能亲自护送你到突利那儿去,但我手下也有亲兵,对我向来都忠心耿耿、赤诚无贰的。我让他们明天护送你上路,此事只要不张扬出去,不让我父汗知道,应无大碍。不若你改了男装,扮作我亲兵中的一员,便可掩人耳目。”
吉儿感激的道:“一切全赖你为我打点了。”
燕儿自嘲的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世事奇幻至此__我要嫁给他,你却要走了!”
吉儿叹道:“我磕磕碰碰了这么多年,才算看清了他,也看清了我自己。我已对他绝望,不能装作还象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燕儿道:“有些话我说出来,你兴许会感到刺耳,但我自来便是这么一副藏不住话的脾性,你不会怪我吗?”
吉儿忙道:“时到如今,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
燕儿望着摇曳不定的烛火,道:“你逃循了一次又一次,到底想得到些什么呢?你从前逃离你父皇,失去了父女之爱;你如今再逃离李世民,又失去了夫妇之情。当初你投奔李世民,今日却后悔;今天你投奔突利,难道又不怕他朝会后悔?”
“突利是至诚君子,岂同于世民的为人?”
燕儿苦笑道:“突利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他得不到你,自然当你是宝贝;真的得到了你,还不是如李世民一般?当年你还是大隋公主、李世民还高攀不上你的时候,他何尝又不是象今天的突利那样在你面前戴上一副至诚君子的面具?你对他的心狠手辣不以为然,那么突利对我父汗的大位怀有觊觎之心又算是什么?”
“那是世民将他迷得昏昏乎乎的,他才会对你父汗如此无情。”
“哼,君子固然是可欺之以方,但‘苍蝇不叮无缝之蛋’,若非突利有野心在先,李世民又怎能乘虚而入利用他于后?”
吉儿登时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道:“你的话也有理在焉。但事到如今,我既决意离开世民,不欲受他操控,而他是中原之主,这中原之大已无我容身之所,唯有突厥还是他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之地。若连突利我也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托负终生?如果这世上真如你所说那般处处污浊,还总有一死保我清白!”
燕儿低头不语良久。
吉儿道:“我说得不对么?”
燕儿叹了口气,道:“不,我是羡慕你如此看得开、放得下。这世上有多少人能象你这样?好比我自己,我何尝想受李世民的罪?但我能置父汗于不顾、置突厥于不顾吗?还有以前的太子妃冰儿,她是何等心比天高之人,难道甘心受李建成的龌龊气不成?但她放得下太子妃、皇后的名号吗?你瞧不起长孙无垢的软弱,但她能怎样?长孙家的盛衰存亡都在她手上,她可以不管吗?可你呢,为着你自己的清白便可以将父亲、丈夫、儿子……全都抛诸脑后。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人可以象你这样狠得下心来呢?”
“你是在说我自私吧?”
“或者我们都应该象你这样‘自私’才好呢。这样为了别人而活,到头来又怎么样呢?只怕不过是便宜了李世民这种人吧!”
翌日,李世民和颉利在渭水便桥之上斩白马盟誓。当夜,宫中举行盛大婚礼,以贺突厥公主嫁与大唐皇帝。
燕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这一切的。她头上盖了红巾,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人影幢幢在那血后闪动。身边的宫女扶持着她前进、后退、下跪、叩拜、起立、坐下……一切行礼如仪,好象是在梦中游荡一般,耳边的丝竹声、锣鼓声、笑语声、赞礼声……交织成一片混沌,如天际的闷雷隆隆的碾过。
终于,入洞房了。终于,一切声音归于沉寂。她默默地坐在床边,等待着新郎来掀头盖的那一刻。
她忽然想到,这一刻本该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幸福喜悦的一刻,谁承想自己的这一刻却是这般充满着无奈与苦涩?
她耳听得李世民的脚步声走进房来,在案前坐下,然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寂。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桌案那边却始终没有动静,象是根本没有人在似的。燕儿越等心里便越气恨,怒火与时俱增,渐渐的积聚成熊熊之势。她终于忍无可忍,心想:“我好歹是突厥公主,你这般故意在新婚之夜冷落我,算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突厥真的如此不堪,要受你这等欺辱?”她怒从心上起,忽地一手扯下红头巾,厉声喝道:“你到底想……”话未说完,却见李世民坐在桌边,怔怔的望着烛火,面上竟是悲凉如绝之色,不觉心中一颤,恼怒顿化乌有,口气一软,轻声道:“你怎么了?”
李世民的目光缓缓的移到她这边来,但那眼神空空洞洞,目光透过她的身体落在背后遥远的一点上,好象并没看见她。他道:“吉儿走了?”
燕儿抽了口冷气,道:“是的,今天一早已经走了。”
“她真的走了,永远都不再回来?”
“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子,满面血污的站在大火的中心。他伸出手去,向着她大叫:“吉儿,把手给我,我救你出去!”谁知她却不伸手,仍矗立在烈焰之中,面上竟露出笑容来,轻轻的道:“不,我不用你来救我。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
他正骇然不明所以,忽觉背后刮起一阵阴风,忙转身一看,不由得全身发颤。只见身后站着两个鬼怪,面目便跟李建成和李元吉死时的神情相貌一模一样。李建成左胸处还Сhā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竭力要拔腿跑开,可是双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点都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分毫,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他惊恐欲绝,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他猛然醒觉这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面上一阵凉飒飒的,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流下泪来!
霎时之间,羞愧耻辱之情直涌上心头,盖过了梦中的惊悸恐惧:他竟在燕儿面前暴露出他的软弱和惊恐!
这是不可原谅的,这是不可忍受的!
他,堂堂大唐天子;他,向以勇气自负的昂藏七尺男儿,竟然在燕儿面前因一个虚幻的噩梦而失态地尖叫、流泪!
奇耻大辱啊!
他紧紧地咬着锦被,以抑止住自己再尖叫出来,但眼中的泪水却无论如何怎么也不听使唤,一个劲的只是往外涌。
燕儿举起手,拿衣袖擦去他额上的虚汗,问:“你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这样可怕?”
李世民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他怎能跟她说出梦里的情景?他已经够丢脸啦!还要被她窥见他内心的脆弱和惊惧?不,决不!
燕儿见他这副神情,暗暗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说就算了!”背靠着墙,双手抱膝,默默的看着窗纸由黑而灰、由灰而白,直到雄鸡高唱、东方放红。
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夜。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子,满面血污的站在大火的中心。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用力往外拉。岂料不知怎的,吉儿竟突然变作了李建成,左胸处还Сhā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大骇之下急忙要抽回自己的手,李建成却已手一翻紧紧扣住他的腕根,用力往火屋里拉。他竭力要稳住身子,却听得背后响起李元吉桀桀的怪笑声:“进去受死吧!”一双冰冷的手在他背上狠狠一推。他身不由己的便双脚离地,直往那正烧得猛恶的烈火中心跌进去。他感到灼热的火舌已舔到他面上来,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飞在半空的身子却还在往下急堕。他本能的双手往下一撑,却已马上抵在坚实的床上,一虚一实间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然醒觉这又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
这时他脑中犹残存着李建成狞笑的面孔、李元吉阴冷的笑声和那似要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到此境地,他已惊吓得连昨夜的羞耻之心都荡然无存了,尖叫着便一头扑进燕儿怀中,一手紧紧扯着她的衣襟,另一手用尽全力的攥着她的手腕,似乎噩梦中的李建成还在执着他的手往火里拉,只要他抓着她的手腕就能幸免于难似的。
他五指紧紧的捉着燕儿的手,便似一个铁圈牢牢的套在她腕上,还在不断的收紧。燕儿痛得忍不住也尖叫出来:“放手,放手!你要捏断我的手啦!”说着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扳开他的手指。但李世民此时已迹近疯狂,用的是无情力,燕儿毕竟是个女子,力气上哪里比得上他?她竭尽平生之力连扳数下,都如蜻蜒撼石一般纹风不动,给他捏着的地方渐渐的肿起一圈淤血,手掌处却因血流不进去而现出青紫之色,一片冰冷,似乎就要失去知觉了。
燕儿知道自己决计扳不开他的手,只有先将他安抚下来,消去他心中的惊惧,让他自己主动放手,才是办法。于是她另一手轻轻抚拍着他背上,口中安慰道:“别怕,别怕,只是发梦而已!”
李世民尖叫了一会儿,嗓子火辣辣的痛,全身冷汗淋漓、疲乏无力,终于止住了叫声。又听得燕儿柔声相慰,神志慢慢的清醒过来,但仍是埋首在她温暖的怀中,啜泣良久。
燕儿见他已稍稍平静,感到他捏着自己手腕的劲道也没开始时那样狠了,这才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只觉他手心汗津津的犹如刚从水中捞出来。
她一边抚摸着自己的手腕,以疏通闭塞了太久的血脉,一边低声问:“你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这样可怕?”
李世民猛的从她怀中抬起头来,惨淡的月色下只见冷汗混着热泪流满他面上,脸色又青又白,有如鬼魅。他咬牙道:“我不说,我不说!厉鬼找上我啦!但是我不说!”说着反身扑在床上,面孔埋在枕上,仍是抽噎不止。
燕儿又是暗暗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说就算了!”背靠着墙,双手抱膝,默默的看着窗纸由黑而灰、由灰而白,直到雄鸡高唱、东方放红。
第二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夜。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这次李世民却发现自己站在那烧得正旺的火屋之中,屋内热浪Ъ人、火舌乱蹿,前后左右无处不是毒蛇吐信一般的火焰在急起急落。他心中也是急如火燎,正不知该如何逃出这火场,忽听得一阵“嘻嘻”、“哈哈”、“呵呵”、“哼哼”的似笑非笑的怪声在身周响起。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吓得全身发颤。只见前面站着两个鬼怪,面目便跟李建成和李元吉死时的神情相貌一模一样。李建成左胸处还Сhā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们后面影影绰绰的还跟着许多小鬼,似是被他诛杀的那十个小侄子。他们都伸出血淋淋的双手,直着颈脖,平板板、阴森森的叫:“我们死得好惨啊!还我们的命来,还我们的命来!”也不见他们如何抬脚移步,已一点点的直向他逼来。
他竭力要拔腿跑开,可是双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点都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分毫。他惊骇之下一抬头间,忽见吉儿正站在屋外,穿着一身白衣,在热风的燎动下襟带飘飘,直似绰约仙子,正欲乘风而去。他大喜过望,急叫:“吉儿,吉儿,快救我,救救我!”
谁知吉儿站在那里,手也不伸一下,反欢快的笑了起来,道:“我不是早说了,该是你救救你自己吗?这是你罪有应得!罪有应得!罪有应得!……”那声音象锉子一样锉进他耳中,象刀子一样割在他心头。痛!痛啊!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伸出的手指已冷冰冰的摸到他颈上,便如那天李元吉将弓弦套到他颈中绞扭收紧一样,一点点的要将他喉中的空气都挤出来。他伸手用力去扳,却哪里扳得动?他惊恐欲绝,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分明是自己的手在叉着自己的喉咙!他猛然醒觉这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
他腾的跳下床去,伏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叫:“天啊,天啊!我想我快要疯掉了!”
燕儿急忙也跳下来,扶着他的双肩,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噩梦,梦见了什么?”
李世民饮泣道:“我梦见……梦见在一个烧着的屋子里,吉儿就在屋外。我……我向她求救,她不仅不肯,还……还在笑,好象很高兴似的!”
燕儿心想:“这确是够伤你心的。但也不至于将你吓成这个样子啊?你一定还有话没说出来。”于是追问一句:“就这样吗?没有其它别的了吗?”李世民眼波摇动,双唇连张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再说出话来。她将脸一沉,道:“你若不肯说出来,叫我怎么能帮你?难道你受这噩梦折磨了三夜还不够,还想给它困你一辈子吗?”
李世民颤声道:“还有……还有李建成……李元吉……和……和他们的儿子,都……化成厉鬼……向我索命!”说着忍不住又怕得牙齿格格的直打架。
燕儿心头恍然,想:“原来他内心深处一直在为杀了自己的亲兄弟而抱愧在心、良知受责!”霎时之间怜悯之心大盛,伸手将他搂入怀中,只觉他仍是浑身索索直抖如秋风中的落叶,哪里是平日见到的那个威震敌胆、凛然无惧的李世民?分明只是一个在黑夜之中迷了路、找不着慈母胸怀的稚子孤儿!
她定了定神,想了想眼下的情势,自知自己决计难以独力解决这事。但李世民为人如此自负,若让外人看到他这副吓掉了魂的样子,那真比杀了他还要教他难受!
“怎么办?怎么办好呢?”她一时六神无主,忽灵光一闪:“对了,应该找长孙无垢!只有她最了解他,只有她能想出救他的法子!”于是扶李世民坐到床上,说:“我去找无垢姐姐来,好不好?”
李世民只是掩面而泣,一阵阵的抽急气,好象已听不到她的话,又好象有话也说不出来了。燕儿见他面如死灰,竟是现出痴痴呆呆之态,心中惊惧更甚,让他靠在墙上,自己手脚伶俐的穿好衣服,提笔写了一张便条,闪身出了卧室。
出了殿门,只见凉风飒飒、星月在天、夜凉如水,与殿内那狂乱郁闷之象简直便是两个世界。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胸中的烦躁去了大半。守夜的太监迎上来,低声问:“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燕儿将那便条交给他,说:“你快去皇后那儿,便说皇上有急事要召见她。你见了皇后就将这条子给她看。”
那太监领命而去,直到长孙无垢寝殿之外,将燕儿的话通传了进去。
长孙无垢一听,忙起而披衣,赶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太监递上便条,长孙无垢就着灯笼的火光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帝危,勿语速来!燕妃手书”不禁面色大变,急急忙忙的便直往燕儿这边而来。
才到殿门,已见燕儿翘首以盼,忙赶上前低声问:“是什么事?”
燕儿竖起食指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手命太监宫女不必跟进来,一手拉着长孙无垢直入内室。
长孙无垢一入门已见李世民俯伏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犹似死去一般,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扶起他,轻叫:“世民,世民,你怎么了?”
李世民微微撑开眼睛一线,见是她,嘴角牵动了一下,挤出一个艰难的苦笑,又合上了眼。
长孙无垢心头砰砰乱跳,转头问燕儿:“怎么会这样的?”
燕儿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宜现下就说。他如今是受惊过度,你看该怎么先给他压惊回神?”
长孙无垢想了一下,道:“你这儿有‘烧刀子’吗?”
燕儿会意,点点头道:“有!”,出去取了一瓶来。
长孙无垢拧开瓶盖,一手扶起李世民的脸,一手将瓶口凑到他嘴边将酒灌进去。却见他一扭头,口一张,竟将刚灌进去的酒全都吐了出来。
二女对视一眼,面上神色都极是焦急沮丧。
长孙无垢沉吟良久,忽一仰首自己喝了一大口酒,低下头来,凑到他唇上,正欲微微张嘴,将酒注入他口中。
李世民身子一震,伸手搂住了她腰间,主动的将嘴唇贴了上来。
燕儿面上一阵发烧,心底不禁一阵扰动,忙转身蹑手蹑脚的出去。她靠着门廊,仰首望月,浩叹不已。直到这一刻她才猛然领悟到:李世民不仅不是值得她爱的人,甚至不是值得她恨的人!今夜看到他这从不曾让她见过的软弱的一面,她对他的痛恨不觉烟消云散,却对自己起了自怜自叹之心。她注定了要孤独一生啊!在这尘世之中,她没有爱人,也没有敌人!
过了不知多久,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起,她仍是怔怔的望着乌蓝的天穹,并不回头。长孙无垢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呼吸声甚是粗重,显得十分激动。她缓缓的转眼看去,只见长孙无垢平日苍白的脸庞上罕有的泛起一片红晕,眼中的神色又是羞涩又是欣喜。燕儿心中一动,自嘲的想:“她倒比我还象个新娘!”
良久良久,长孙无垢才平静下来,拉着燕儿也坐下,道:“燕儿妹妹,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儿便从吉儿四天之前晚上忽到她帐中之事说起,将李世民这三夜里都发噩梦,见到吉儿及李建成、李元吉诸人等等情由一一说了。
长孙无垢听得心胆俱裂,道:“想不到他对那吉儿竟是如此迷恋入心肺中去!”忽流下泪来,“他这病根子,其实在八年前已种下了!那次他以为那吉儿死了,不也是这么神志尽丧么?唉,那吉儿真是不折不扣的狐狸精!除了迷害他,还做过什么好事?”
燕儿虽对她这话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也不便出言相驳,只道:“如今怨天尤人亦复无益,还是想想有什么法子救他吧。”
长孙无垢恨恨的道:“除了将那吉儿找回来待在他身边,还能有什么法子?”
“这恐怕不大可能。吉儿是宁死也不会再回来的了。”
长孙无垢急道:“难道她真是这么忍心狠绝,对世民如此见死不救吗?”
燕儿沉思了一会,道:“若将世民现在的情形跟她说了,求恳她回来,或许她会心软答应。但要她一辈子留在这儿,那是决无可能!今日虽一时救得了他,以后吉儿又要走,他这病岂不又要发作出来?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啊。”
“那怎么办?”长孙无垢掩面泣道,“难道世民真的就要死在这狐狸精的手上?”
“唯今之计,还是得用上次的法子。”
“上次的法子?”长孙无垢心念一动,眼前一亮,想:“不错,不错,我怎么忘了有此一计?”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世民这病是心病,用药石是治不好的,还是得再找一个女子来分去他心中对那吉儿的痴迷才是办法。”
“只是如今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女子?”燕儿面上一红,“这次我可无能为力了。”
长孙无垢立时已想到一人,道:“这个倒不难,我已有一人选。”
“谁?”
“故齐王的元配妻子杨蕊儿!”
燕儿大吃一惊,失声道:“这可是乱仑!”
长孙无垢惨然一笑,道:“事到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哪里还顾得上回避这些虚忌?总得先设法保住世民的性命,别的可就管不了啦!”
燕儿心中犹震骇不已,半晌才道:“可是,你怎知这杨蕊儿可代替吉儿,能分世民之心?”
“听说这蕊儿生得跟那吉儿一模一样,而且……”长孙无垢忽地红潮满面,“而且吉儿走的那晚,世民已跟她好上了。”
“什么?”
长孙无垢低下头去:“哥哥前天来跟我说,大前晚世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领了一百名侍卫突然包围齐王府,本要屠尽府中良幼。后来那齐王妃杨蕊儿出来见了他一面,就一个人也没杀。他还跟那蕊儿在起凤台勾留了一夜,那还能干下什么事来?如今听你说起,才知那晚正是吉儿出走的时候,只怕这又是那狐狸精好事多为!”
燕儿暗暗心惊,想:“长孙无忌好生厉害,竟连李世民这等私隐之事也查得一清二楚!对了,他知道自己妹妹相貌不佳,难以拴得住李世民的心,便这般严密监视着李世民的一举一动,以防他作出不利于长孙无垢的皇后之位的事情来。无怪乎以李世民之宠爱吉儿,也不能以她来取代无垢的正妻名份。有长孙无忌这等心思缜密、心眼狭窄的人在背后撑持,她这皇后之位原是稳如磐石、无人可撼的啊!”想到长孙无忌的阴险,不觉生出凛惧自危之感,想:“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入这宫门更是凶险无比。我可真要事事小心、处处提防,否则我身死事小,连累突厥事大啊!”
长孙无垢见燕儿紧抿双唇、神色不怿,哪想到她心中转过这许多念头?只道她在为引入一个蕊儿进来与她争宠而不快,便道:“我这法子太糟糕了,是不是?唉,可是还能怎么样呢?妹妹,你替我想一想吧。”
燕儿忙道:“不,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看来也非这么办不可了。只是……”她迟疑了一下,“恕我直言说一句,世民今次这心病,恐怕不仅仅与吉儿有关。”
长孙无垢心中一寒,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还与……他们有关。”心想:“世民这是杀了兄长、四弟后中心难安,只是始终压在心底,不让人知道。直到这吉儿一走,他伤心之下不能自制,将这惨痛之事也勾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计,道:“此事非女色而起,我们作女子的,只怕无能为力。”忽灵光一闪,“有了,这事应跟哥哥说一下,让他来想办法。”
燕儿心下皱眉,想:“这一来,长孙无忌岂不是将李世民最要命之处也抓住了?以后他要控制世民,岂不是易如反掌?那还有谁能制服得住他?”但转念一想,除此之外确是再无良策。在外臣之中,还有谁跟李世民的关系能比长孙无忌更亲密?若说李世民肯让谁知道他这秘密,那就只有长孙无忌了;若说谁能想出解治李世民这心病的法子,也只有长孙无忌了。无可奈何的道:“眼下情势,确实只有求助于令兄了。”
长孙无垢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召哥哥来商议此事。无论如何明晚之前一定得琢磨出一个法子来。世民是再也受不住连续第四晚这噩梦的侵袭了。”
只一顿饭的功夫,长孙无忌已在密室和妹妹坐在一起。长孙无垢将燕儿的话转述了一遍,把她和燕儿商量的事情也说了。
长孙无忌骇然浩叹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天我总觉得世民跟平日有些不同,老是寒着脸不怎么说话,只是听我们说。我还道他是当皇帝当得久了,渐渐有些摆架子了,想不到他夜里受这等煎熬,白天还硬挺着不露半句口风。唉,他也真是了得!这么多天来谁都没看出他半点破绽。我见他处事还是一样的有条不紊、精明强干,竟也没起疑心,若不是你来跟我说,我还一无所知呢。”言下竟是有些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向来自负对李世民的腑肺洞若观火,今番竟看走了眼,真是失策!
长孙无垢道:“哥哥,这件事该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世民一定命不久矣。蕊儿那事我可以设法办妥。但……其他那二人怎么办呢?”
长孙无忌在室中踱步良久,摇头道:“我看他这病,永远也不能治好!”
长孙无垢惊道:“为什么?”
“他这病是由亲手射杀李建成而起,而今他们不死也死了,难道还能死而复活不成?他这弑兄杀弟、屠灭诸侄之罪已犯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挽回。既是如此,这心中的郁结又岂能消去?这心病又岂能治愈?这是他终生都洗不脱的罪孽、一辈子都要承受的折磨!”
长孙无垢怔立当地,半晌才道:“那么……他是救不了啦?他就非要夜夜这么给这噩梦折磨、给这厉鬼缠身,直至疯狂而死?”
“那倒不然。”长孙无忌坐回案边,双手虚按,“病虽不可根治,却可以压下去不让它发作出来。”
“此话何解?”
“他杀了李建成、李元吉后,这心中的惊恐惧怕已经有了,但不是一直都压在心底没发作出来吗?只因这吉儿忽然舍他而去,才令他心志崩溃、一发不可收拾。我们若能助他重获勇气,将这惊惧之念压回心底去,自然就不会再作这噩梦,又可行若无事了。”
长孙无垢皱眉道:“这道理谁不懂呢?但怎能助他不再作这噩梦?”
“他屡屡梦鬼,那是邪气、阴气太盛之象。若找正气、煞气重的人宿卫宫中,想必就可以驱鬼逐妖。”
长孙无垢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之色,道:“你这话怎地活脱象个茅山道士?哥哥饱读诗书,岂会不知‘子不曰怪、神、乱、力’这话?鬼神之道,虚无飘渺,岂可信之?”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世民这不是心病吗?心病本就是虚无飘渺之病,要对症下药,便也应用虚无飘渺之法。如今治的又不是你我之病,我们信不信鬼神有什么要紧?只要世民信,那就行了。”
长孙无垢摇头道:“世民也是不信这一套的。”
“他以前胸怀朗朗、心无隐私,当然不信;但现在内有隐痛,正当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之际,他就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这虚无飘渺之事,本来就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只怕真能收到奇效呢。”见长孙无垢仍是不搭嘴,又道:“再说,事到如今,可谓‘死马当活马医’,若不试试这法子,他就非死不可了。若这法子不成,那是天意如此,非人力可及;若是成了,可就什么都好办了。”
长孙无垢叹道:“哥哥说的是理。那么,该找谁来宿卫宫中才能以正气、煞气吓退妖魔鬼怪呢?”
“秦琼秦叔宝相貌堂堂、正气凛然,由他来宿卫宫中,那是再好不过了。此外尉迟恭尉迟敬德,一副凶神恶煞之相,煞气最重,定能教小鬼回避。他二人向来忠于世民,稳重可靠,不会将这等隐秘之事随便张扬出去。除了他们,再难找到更好的人选。就由他们二人轮流当值好了。”
“目下只有这么办了。那么哥哥快去跟他二人悄悄的说这件事,明晚就得将此事办好。”
次日夜里,宫中后门悄然而开,一乘小轿将故齐王妃杨蕊儿抬了进去;前门则是秦琼全副披挂、手执双锏的守卫。那晚果然一夜无事,再也听不到李世民惊梦尖叫。第二晚,轮到尉迟恭守夜,李世民也是睡得安稳香甜,再无异闻。如是者一连数夜都平安渡过,知情众人俱各欣喜。
过了十日八日,再没有邪崇之事出现,秦琼、尉迟恭二人便不再通宵守卫,各回府中安歇。说来也怪,他二将一不守夜,李世民又连作噩梦,邪崇复生。但二人终究不能长此以往的守下去啊。最后又是长孙无忌想出妙计,命画师描下二将的相貌,挂在寝殿两扇门的一左一右,居然亦生奇效,震慑大小鬼怪,宫中从此不复再现邪崇。
这事本是瞒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但不知怎的终于还是流传到民间。愚夫愚妇竞相画下秦琼、尉迟恭二人之像,贴在门上,拜为驱邪避祸之神,“贴门神”的风俗由此而起。此乃后话,无庸多提了。
春去秋来,燕往雁归,眨眼弹指之间三年已匆匆而逝。在漠北突利的御帐之南,有一个小小的帐幕,这时幕帘斜牵起一角,淡淡的夕阳从那一角射进去,落在一个女子的脸上。这里虽是突厥的地方,那女子却是一身汉人的装束,正靠在一根撑持着帐幕的木桩上,眺望着天地相交的一线。
她自然就是杨吉儿了。
这时正是隆冬之际,大雪过后天上少有的放了睛。太阳挂在天边一角,显得有些儿有气无力,只给茫茫白雪染了一层金黄,却觉不出暖意来。
还有两个月多一点,便又是除夕了。
吉儿合上眼,脑中马上涌现出童年时所见的除夕夜的盛况:宫中烧起好几堆松香,火光烛天之余还浓香扑鼻。到处张灯结彩,不仅窗格、飞檐上都挂了彩灯,连树枝上也系满了丝绦。
那一年,父皇在赏雪时忽长叹一声:“朕虽为人间至尊,却也无能左右天时,使春花冬开啊!”马上便有凑趣的宫人妃嫔连夜的用各色绸缎裁剪出四时花卉和各种绿叶,绑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放眼望去只见“花红叶绿”,点缀在皑皑白雪之中,蔚为奇观。父皇大为高兴,但仍感不足,道:“有花有叶,美则美矣,只是花叶俱是死物,少了生气。”那些宫人妃嫔竟又想出妙法,用薄纱裁制成蝴蝶、蜻蜒、萤火虫等物,唤来灵工巧匠在其中加上机括,上了发条后便能振翅飞上一忽儿。又有聪明的宫人将这些东西制成“孔明灯”,在中间点上烛火,便可使之冉冉升上半空。大家都事先不声张出来,到父皇夜里欢宴时,才忽地将灯烛都灭了,升起一盏盏“孔明灯”,向四面八方飞出各种纱制的小昆虫。霎时只见灯火点点,“小昆虫”四处飞动,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吉儿回想着这一切,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但忽想到:“听说那一年天气奇寒,不少百姓都没衣穿、没火烧,冷死了很多人。父皇宫中有这么多绸缎衣物不拿出来救救这些可怜的人儿,却用来制这等暖不了身、饱不了肚的玩意儿。这事传入民间,惹起了很大的民愤。父皇只贪一时耳目声色之乐,终于是丢掉了这花花江山。”她又想到:“如今的中原、如今的皇宫,大概不会再是以前我小时候那样子了吧?”
她自来了突厥之后,已绝少过问世事,在这苦寒之地,更是与中原音讯隔绝。但饶是如此,大唐那边的消息仍是如丝如缕的在不知不觉之间渗进耳来。据说李世民即位以来,中原一连三年饥荒、蝗害、水灾接踵而至,处境原是艰危之极。但他兴革除弊、励精图治,种种艰困都给一一捱了过去。灾民虽是流离失所,却无怨言,反国势日强。而四夷诸邦如新罗、高丽、百济、党项、龟兹及西域各国眼见中土日盛,纷纷遣使通好,求为臣属。这就给突厥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吉儿常听突厥人私下叹说:“中原强盛之势已成,我们却日渐衰败,这一进一退之间,已是今非昔比啊!”渭桥之盟后,突厥军虽也曾一度在边境集结兵力,但再也没能象以往那样深入中土,大唐臣服突厥之说已成痴人梦话。而对李世民的称颂却开始甚嚣尘上。吉儿每每听得有汉人到突厥境上的集市来时大赞自己的天子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开始觉得好笑,既而感到厌烦,到最后却已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她忍不住想:“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天下有谁比我更清楚?有朝一日我死了,还有谁能知晓他的真面目?”转念又想:“便是如今我还未死,他的真面目也已无人提起了。又有谁肯听我说上一句真话?”
正在这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抬头一望,只见突利踉踉跄跄的向这边跑来。到得近处,更见他身上衣衫破碎,面上还带着血迹。
她吓了一大跳,忙赶上前扶住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突利气喘吁吁的挥臂狂叫:“颉利,颉利!我誓要与他不共戴天!”
吉儿心中暗惊,扶他入帐中,取出伤药给他包扎,只见他身上斑斑驳驳的全是鞭痕,说不出的触目惊心,道:“是颉利干的?”
“除了他,还有谁?”突利咬牙切齿的道,“他命我去打回纥人,一心里却只想损耗我的兵力,交战时一兵一将都不增援我。我才没那么蠢,拼掉了自己的军队去为他争土地。回纥人一来,我马上就撤退了。那颉利却说我打了败仗,刚才叫了我去痛骂。哼,他是大汗,难道我就不是?他凭什么这般羞辱我?何况明明是他装了这陷阱来害我,难道我可以忍气吞声任他摆布愚弄?我向他反唇相讥,质问他何以不派兵马来帮我?我一支孤军怎能跟回纥人那么多兵马对阵?颉利给我驳斥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竟一手执起身边的马鞭,没头没脑的便打我。当时帐中各亲王大将都在场,这么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对我下此辣手,他眼中还有我吗?若在这个时候还要忍他,我颜面何存?以后还有没有人拿我当可汗来对待?”
吉儿听他一口气的痛诉,暗暗叹息,道:“颉利刚才是喝了酒吧?”
“这个……”突利一下憋得满面通红,好半天才咆哮出来,“那又怎么样?他吃了酒就可以撒泼使性了吗?再这么下去,岂不是只要他喝上几杯就可以拿起刀子来杀我?我看他根本是存心要折辱我,平时还不敢公然对我怎么样,这次却故意借酒乔疯!”
吉儿不好再说什么,安抚他道:“你还是先静养一下吧。这时受了伤,再动肝火,于身子无益呢。”
突利道:“不,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带你一起走,马上就走!”
“什么?”吉儿大惊,“你说什么?”
“我……我在突厥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何必意气用事呢?”
“你不明白,”突利迟疑了一下,“我……我已经跟颉利撕破了脸啦!刚才他提鞭打我,我开始时还不提防,吃了他这几下,头上脸上火辣辣的痛,血也流出来了,口里腥腥甜甜的好不难受。我一气之下,夹手夺过他的鞭子,也‘噼呖啪啦’的打还他……”
吉儿全身一震,道:“什么?你……你也打了颉利?”
突利听她语气中似有责备之意,不禁心头有气,大声的道:“怎么了?我这也是错?是他先动手打我,我这才还手啊!”
“可……可他毕竟是大可汗,你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中鞭打他,岂不是惹下了杀身大祸?”
突利面色有些发白:“所以……所以我这才马上来找你,要带你一起跑啊。如今颉利正在烂醉如泥,又给我打得一时爬不起来,乘他神志未清,正是逃脱他魔掌的大好机会!”
“但这么一来你可就当不成小可汗了。只要有颉利一日在,你永远也不能回来突厥。”吉儿想到他的前景,不由得心寒若冰。
突利冷笑道:“我在这里做这小可汗也是徒有虚名,又有谁当真拿我作可汗来看待?我本来在突厥就没什么立足之地,如今一走,也不过是无家可归罢了。那颉利已不是第一次逼走我了。吉儿,你快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走吧。再多说下去,待那颉利酒一醒,我们就无路可逃啦!”
“但你能到哪儿去呢?”
“突厥我是决计待不下去的了。唯今之计,只有南下大唐,投奔大哥……”
“投奔李世民?”吉儿跳起来惊叫,“我决不去李世民那儿!你要找他就自己去,我这辈子是宁死也不想再见他了。”
突利急道:“吉儿,你这又何苦呢?如今天下之大,只有大哥可以保得你我周全。突厥虽是今不如昔,但在漠北、西域还是说一不二的强邦,其他蕞尔小国决计不敢冒犯颉利来收留我们。我们投奔其他人,一定会反而被他们绑回这儿来受死。只有大唐强盛,颉利决不敢兴兵入境捉拿我们,大哥也决不容他如此欺侮我们。前些时候契丹人归附大唐,颉利勃然大怒,却又不敢跟大哥争,便提议以他庇护的梁师都来交换契丹人。大哥却对他置之不理,还一举出兵兼并了梁师都。他对契丹人尚且不将他们出卖给颉利,又怎会出卖我们?”
吉儿叹道:“那梁师都是中原之内最后一股割据势力,他势单力薄,向来依附突厥,又不敢随便得罪大唐,这才苟延残喘了这么久。但纵是如此,李世民还是放不过他,早就想将他也吞并进大唐版图。那次他借口与颉利争夺契丹人,其实是要顺势灭了梁师都,又岂是真心为契丹人好?难道你没想过,他这次又会重施故技,借口庇护我们,顺势却将突厥也灭了?”
突利呆了一呆,道:“那也不是我的错!突厥败落都这今天般田地,全是颉利不好!大哥答应过我的,他一定助我登上大汗之位。他败了颉利,正好可以让我重掌汗位。”
吉儿听他如此糊涂,真不知气好还是不气好,道:“李世民怎会对你安这样的好心?他是一门心思想灭了突厥,怎会真的助你登上汗位?你这般跟颉利自相残杀,正中他的下怀。”
突利气道:“当真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是颉利容不下我,可不是我忍不了颉利!投奔大哥,就算亡了国,至少还可活命;留在这里,一时三刻之间就会给颉利杀了。突厥便是不亡,也不过是给颉利占着,那岂不是白白让他得了便宜去?”
吉儿听他口气,简直是宁可突厥亡在李世民手上,也决不愿颉利坐稳那汗位,心中不觉淡了,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更何况自己是汉人,又怎能极力劝说突利为对付汉人而与突厥的大汗和解呢?当下只说:“你既坚决要走,我也无话可说,那就请便吧。”
突利一惊,道:“你……你不跟我一起走?”
吉儿摇摇头,道:“我已下了决心,今生今世都不再回长安李世民那儿去!”
突利听她如此斩钉截铁,不觉茫然失措。他满心里想劝她改变主意,但他对吉儿敬若天人,一生之中从来只有听从她的,可不知道怎么能扭转她的心志,不由得抓耳挠腮,好不烦恼。
吉儿道:“你不是说颉利很快就会来吗?怎么还不快走?迟了可就来不及啦。”
“那你怎么办?颉利来到时找不着我,一怒之下将火气发在你头上,这……这可不是害了你?”
吉儿淡淡的道:“他若真要对付我,我自然会抢先自行了断,不会让他有羞辱我的机会。”
“那怎么行?”突利跳起来道,“我怎能抛下你在这里等死,自己却去逃生?”
“你便是留下,难道又能保得住我的性命?早在多年之前,我便该撒手尘寰,能偷生这许多年,算是占了便宜。今天才死,已是天可怜见,我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这……这……”突利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忽道:“好,我不走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吉儿心头一震。
“我一个人逃了出去,孤零零的活着,那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跟你在这里一块儿死。”
吉儿心中一阵激荡,轻声道:“突利,你不必这样为我的。我……我已欠了你太多。”
突利面上一阵绯红,道:“你不要这么说嘛!我自知在你心中,终是及不上大哥。但你可知道,至少我待你之心,并不比他差?”
吉儿眼中一热,险些儿掉下泪来,道:“你可错了!在我心中,是他比不上你。否则,我怎会舍他而来你这儿?”
突利摇头叹道:“你的人离他远,心却离他近;你的人离我近,心却离我远。”
吉儿心中一阵凄苦,想:“原来他内心深处仍是有着这样的隔阂!唉,那也难怪,我以前对他实在是太狠心了。如果他心里总是存着这么一个块垒,便跟我如何天长地久,他终是不能快活。难道我真是如此自私,还是我爱他当真不如对世民,不能为他牺牲半分?又或是其实我只是怕了世民,竟是连与他同处一城之内也是不敢?不,我是怕我自己!我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竟又宁可向世民屈服。难道我真是这么一个心志懦弱之人?”心念至此,她胸中积郁尽去,握住了突利的手,道:“你说得对,我们应该一起走。”
突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真的愿跟我一起走?”
吉儿点点头道:“我不能再这样拖累你了。一起走,我们都可活命;一起留,徒然送了性命。我可以不畏一死,但你怎可轻生?我怎能只为了贪图一死了之的痛快,却害你一生伤心?”
突利欢喜得结结巴巴,道:“你终于……终于肯为我一次了!你终于肯为我一次了!”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将眼前的大祸一时都置诸脑后了。
吉儿心下一阵黯然,想:“世民待我,岂能如此?我有珠玉在前,当年竟还要舍近求远,原来古人所言‘买椟还珠’,是真有其事的啊!”
当下二人收拾了细软,牵过两骑,连夜的直往南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