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年:Remember,darling(1)
“但我只是想与一个人安度余生。”
我吐出这句酸楚难忍的告白,抬起脸来执拗地看进她的瞳仁里去,那目光似烟花坠落的尾声,带着瞬间的灿烂与黑暗,迅疾幻灭在了这冥薄的雪色中,冷至消失。
“留下来。”任水含用我前所未见的恳切语气要截我的退路,第二次重复这三个字。
我感到泪被冻在了脸上,心如一段落雪的黄昏,垂死在昏暗中。我痛楚地伏下身来,抓起一把酥软的雪,捏紧,雪便涩涩地漏出手心。水含静静看着我,我的手渐渐冰冷失去触觉,我站起身,扔掉手中的雪,就着那只手抚摸她的脸。
水含说,你的手好冷。
我说,我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如此我才能忘却我抚你时的触觉和心酸。
任水含镇静地看着我,默默无言。我继续说,不要怨我了。生命至此,我已经倾尽了心力来为了你好。大约时过境迁,你会记得我这样一个为你不计得失的女子。
至柔。她叫我,并看着我。瞳仁如钉子般扎定我的脚,令我痛却不敢挪动,我怕这束目光令我再也走不掉,于是落荒而逃。
她喊我,但并没有上前拉住我。很多年之后我在想,或许她伸出那一只手拉住我,我的后半生就不再会拥有这样的走向甚至结局,毕竟彼时我仍有与她共沐尘世风雨一同颠沛的痴心。这么些年我忽然回味,不知道我应该说,幸亏她没有拉住我。
还是应该说,她当初为何没有拉住我呢。
在独自慢慢走回的路上,我静静地回忆起这一部爱情——其实又并非爱情——我感到了身躯缓缓落坠悬崖的虚浮,感到了告别的锐痛,感到了有这么一个人植入了我的发肤血肉,此生再也无法斩断脱离。我将会是多么地想念她,将会是多么地因为想念她而梦见她,将会是多么地因为想念她,而梦也梦不见她。我缓缓地下坠并且回想,带着弥留时刻的眷恋,以一段慢镜头的姿势,渐渐地坠入并消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地缝中。
那夜之后我的生命遁入了一场永无尽头的大雪,并且变得贫瘠而寂静。青春时代的感情似一杯倾倒的酒,浓烈地泼洒出来,不留一丝余地。浓香散尽空中,最终留下的不过是无味的液体。此后还有那么多的冬日我不复记忆,水含在我生命深处无声徘徊,似一个沉默舞者在聚光灯下寂寞地转圈,而且没有人会关注她徒劳的表演。我因为是唯一的观众,所以被迫欣赏这华丽的徒劳。
她这一根针扎在我心底太久,我便习惯了那一种锐痛,不再愿意碰触,就此任其扎下去,与血肉自成一体。
十二月,冬季深肃,灰色的寒冷浸染了城市角落,斜阳中全是风。孤独使得寒冷雪上加霜,我只感到彻骨的萧索,只热衷喝热汤,坐在肮脏的烧烤小店要一碗砂锅鱼丸,头顶上还是像夏天一样的晴朗的蓝色,让人有温暖的幻觉,但实际上早已呵气成冰。我埋头喝汤,希图获得一丝热量,将手覆在砂锅上面暖一暖,好像也获得莫大安慰。听到飞机嗡嗡地在天空中爬过去,听到城市的气息,车辆,人与人的对话,笑声,我感到这一切与我脱离,我只感到冷,这成了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
我以为时光渐稀,便可以忘却一段灼热的往事,其实也明白生活即是一场盛大的艳遇,只不过有些人遇到了对的,而有些人遇到了错的。我以为我可以忘却并且告别,但原来回想起书里所说的“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胸中便还是这样伤心地憋了一口叹息。好比在这样一个十一月的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仍然在怀念你,但我感到了希望的无力,像一条随波逐流的海带,柔软,寂静无声,在阳光下的海水中兀自摇摆,脱离了回忆与未来。我仍然想以少年时的嗓音为故人唱一首《墓志铭》,为你唱“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这样的深情,但我也明白,这样一个听众再也不会出现。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2)
嘉辉这样坚定坦然地等在那里,他的坦然和安定这么些年一直令我感到不安,我仿佛是他志在必得的一项人生填空题,早早地便被锁定了位置和走向,好像他总是可以安之若素地观望我像无头苍蝇一般盲目地撞过一个又一个迷宫路口,但无论哪一个出口都可以碰到他早早地守候在那里,轻缓温和地执我的手,执我在所有的冤枉路途上颠沛的尘埃,像是总结我的挣扎之后给予的最善意与温情的嘲笑。
十八岁的时候,母亲便暗自为我锁定了结婚对象:祝嘉辉是我们家一个世交的儿子,我们曾经一起长大,一度有过两小无猜的亲密,他清晰地见证过我的幼年和少年,像是我与生俱来的一道影子。他十六岁时去了英国读高中,现在又在伦敦读商科,回来之后势必要继承家族企业。我的母亲与她的父母是故交,指腹为婚一般要撮合我们二人。十八岁的夏天,嘉辉回国来度假,我的父母硬生生地把我拖上了他们家团聚的饭桌。我漫不经心,心里有轻蔑与敷衍。这样的神情母亲看在眼里,语气心酸地劝我,你不会知道一个女孩子找一个好人家有多重要……
我无可奈何地止住她:妈……你又来了……
母亲瞪我,说,又不是要你们怎么,大家都是老朋友,见见面吃个饭是理所当然……
我惧怕她又要开始唠叨一遍与我父亲的婚姻悲剧始末,因此低下了头作出顺从的样子——由于二十年的朝夕分享和反复担当,我对于她的不幸已经丧失了真切的怜悯。
晚饭上我见到了嘉辉,戴眼镜,相貌平凡,但仍然干净温和,已经微微发胖,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稳重,英式的绅士味很浓。席间我能够感觉得到他不断地注视我,我故作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闷头吃饭,不说话不客套,急得母亲频频在桌下踢我的小腿示意我要有所表示,直到她忍无可忍地拽着我的手拉我站起来挨个给长辈敬酒。
那晚饭局过后,家长们示意嘉辉带我到他们家附近散步。那夜清凉如精灵洒落的水银。一路上他极其沉静,末了却忽然问我一句:你相信命运吗。
我说,我不知道命运是什么。
嘉辉回答:命运就是我们会在一起。
我揣测不出为什么他如此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回以沉默的微笑。嘉辉又补充道,从很多年前我就是这么想的。至柔,等我回来。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离家北上念大学,四年独立生活渐渐拉开序幕。我急切地憧憬着离开家之后的自由生活,在临行前的夜晚兴奋地睡不着,不停地咬着被子的两个角。
九月艳阳高照,学校里的社团募新活动又开始蠢蠢欲动,所有社团都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摆上了自己的摊子,笼络了最后的残兵败将装饰门面,希望骗得新生进去,最好能够让他们缴会费。在戏剧社的展台上,我此生第一次遇到水含:她和另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那两个女孩子沐着阳光欢悦地歌唱,时时默契地相视而笑,纯洌得像两汩泉水。水含肩上挎着吉他,右手轻轻地拍打着琴弦,轻轻地晃动身体。她那么地瘦,短发,像一个单薄的十四岁少年。
我修饰了自己的声音,找寻一个无聊的借口与她搭讪:请问,我想加入你们戏剧社,在哪里登记?
弹吉他的水含没有停止手上的演奏,说,找坐着的那个人报名。
我加入戏剧社,开始为他们写剧本。进入之后才发现社团不过是一个称号而已,大家常常打着社团活动的旗号,拿会费吃吃喝喝,并不进行与演戏相关的事情。我写的剧本一直空置,或许还在背地里被嘲笑过是傻冒。在社里我也没有见到水含,问社长,才知道原来她不是戏剧社的,不过是招募新成员的那天被拉来捧场。社长继续告诉我,这个女生很奇怪。我又问,怎么奇怪?他说,跟她熟悉之后你就知道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3)
第二次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了她。座位很挤,我埋头吃饭,旁边出现了陌生人的声音,指着我这一桌的三个空余座位问,请问这里有人吗。我抬头回答没有,那个瞬间撞见了水含,手里拿着一杯纯净水,脸色变得很糟,接近蜡黄,被两个女生拉着坐下。
我们见过却不认识,所以不好意思贸然说话。我继续埋头吃饭,沉默之间听到她们的对话。女生对水含说,你这样下去是活活饿死自己。吃点东西吧。她把自己餐盘里的饭菜推给水含,水含只是摇头,手里握着清水杯,却一口都不喝。她低头用很委屈的声音说,以后你们不要带我来这种地方了。
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公斤。那是她当时的体重。水含是一个厌食症患者。几乎所有的食物都会让她呕吐,沾有动物油腥的尤其不行。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她说,因为有些食物使我产生不良的记忆,太多年我已经习惯饥饿并且已经感到了安全。
由于不习惯在宿舍的生活,我搬了出来,另租了公寓。在学校贴出了寻找合租者的广告,接到了任水含的询问电话。这是我们真正认识的开始,我毫不犹豫地就以非常便宜的条件答应与她合租。她说,谢谢。
水含在佛兰明哥小酒吧驻唱,每夜下班太晚不能回到宿舍,总是在网吧上网熬到天亮,或者一个人去凌晨的操场上慢慢跑步,空无一人……她把吉他放在一边,独自一圈一圈走下去,冷得发抖等待天亮。她问我,你知道那样的时刻吗,你感到你在世上唯一的伴侣只有月光。你就带着那种寂寞到清晨6点的时候回宿舍去闷头睡觉。她又说,我只是需要一个白天睡觉的地方。
我们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因为那个时候我总是在白天活动,而夜里尽管有时失眠,也熬不到水含回来的时候。我习惯凌晨的时候听到房间里的响动,开门关门,然后是疲倦的脚步声,冲澡的声音……等我起床的时候,她的房门早已紧闭。
很偶然的,我在晚饭过后的傍晚时间会碰到她,她关着灯坐在客厅里弹吉他,或者只是静静看电视抽烟。我会很生硬地对她说,你好。她也会说,你好。开着门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她的房间很乱,堆满了各种杂乱东西,巨大的海报、碟片、衣服……散落一地。我很有一种想帮她收拾的冲动……但我想她应该不想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我们之间如此生硬,直到有一次,她在“你好”之后又说,要不要晚上与我一起出去,看看我唱歌。
在佛兰明哥,我坐在昏暗的角落一个人喝酒,看着她唱民谣。休息的时候她下台来陪我,与我一起喝龙舌兰。有鬼佬上前与她搭讪,说,You are ghostly sexy.
我们都笑了。她这么的瘦,两块锁骨的阴影像黑暗的深渊。我知道她已经有五天没有进食了,饿是她生理感受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食物总是会令她呕吐。
那段时间我又开始过敏,幼年持续多年的顽疾曾经一度好转,我都忘了这回事,但现在卷土重来,在身上出现大块的红肿,奇痒无比。我偶然发现宿醉之后大睡一觉第二天症状便会消失,非常窃喜,屡试不爽。听起来很可笑,我开始用饮酒来治疗这个奇怪的过敏。然而一个人在家喝酒是非常没有气氛和无比寂寞的事情,我便常常去水含驻唱的那个小酒馆陪她,然后接她下班回家。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4)
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我焦虑着我的过敏,痒得抓狂,天越来越冷,我完全不想出门。每日清晨都要经过巨大的心理挣扎来强迫自己出门去上课,常常是徒劳。宿醉过后的感觉并不好,我旷课越来越多。有时候躺在床上,直到阳光把身上晒暖,床边放着几本诗集,随手可以翻开来看看,耳机里听电影原声,感到时光在我身上踩下沉重脚印,心里空得发痛。
我其实很渴望说话,但是又感到无话可说。
某一天再次旷课赖床的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房间有动静,后来冒出一声巨响,令人不安。我问,水含,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我一阵担心,起床去看她,发现水含倒在卫生间的地上,打翻了凳子和盆架。我扶她起来,只见她脸色青灰,瘦骨如柴。不知道上一次进食是在多久之前了。我想她营养不良已经到了万分严重的地步。我把她背起来,出门打车去医院。她在我的背上感觉轻得像一个小孩。那么地瘦。医生看到她,对我说,她再这样饿下去会死的。
医用营养液体通过针管输入她的身体,水含昏过去很久渐渐醒来。那夜我带她回了家,她洗澡,在镜子前面慢慢脱掉所有衣服,双手垂下直面镜子站立。我看到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脂肪,皮肤下凸起的骨骼一条一条清晰可见,白得泛青,完全是一具病态的躯壳。我说,水含,答应我治病吧。
那一年冬天我开始帮助她治病,她渐渐接受进食,但只是吃素,并且依然不能吃带油的东西。那会令她胃痛并且呕吐。她喝一点点菜汤,小米粥之类,吃得很少,反正看到她能够进食已经让人喜出望外。那段时间她不再上夜场的班,我失眠,夜里在厨房做汤让她喝,煮番茄、青瓜、莴苣、土豆,放少许盐,极其原始的方式。我们对着小厨房的昏暗灯光抽烟并且喝汤,轻轻说话好像害怕吵醒他人一样。我仿佛已经在承接她的生命,以温和的持久的方式慢慢渗透一种感情。我们努力地对话并且活着,要许诺明天继续看到太阳。生命中一些痛苦三杯伏特加就可以忘却,但有些却如落叶一般缓慢而绵长,无声坠入生命,接踵带来冬天。
她在大冬天用冷水洗头,夜里发烧起来,身体难受,过来敲我的门,说,至柔,我想与你待一会儿。
她在我身边躺下,浑身滚烫,又怯冷,细弱地渐渐蜷缩起来。这使我痛心。我不禁说道,我只是很想照顾你。她闭上眼睛没有回应,仅仅渗出了一滴泪。
我起身来去厨房烧好热水,找了药,端着水杯回到卧室,喂她吃下了药,告诉她说,水含,以后要用热水洗头。
对于她拖欠的房租,我从来不会过问。我一个人应付下来,并且像一个任劳任怨的勤快妻子,从超市买来健康的水果蔬菜,回家为她做饭治疗她的厌食症,给她带回CD和书籍,希望她从里到外的健康。我对于光明和健康的渴望这么热烈,我希望看到她好甚于一切,这种热望催促我不断地以各种体贴的方式渗透她的生命,原来我不过是一再固执地把自己认为对的东西给予别人。水含在家里静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朝夕共处的日子我们仿佛都成了漂到孤岛上的遇难乘客一般,与世隔绝地活着。很多年之后水含对我说起,你像是一块浮木,我抓着你上了岸,刚刚上岸的我还是湿淋淋的冷,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我以为你的感情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我竟然是这么纯粹的因着需要你所以活下来……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5)
而我也不知道我的爱可以丰沛到这样的程度,像热带的雨季那样汹涌而绵长,灌溉了我年轻时代走过的最干涸的一片土地,一个人——也就是任水含——最终也灌溉了我自己的记忆,使其因为驻扎了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悠长而伤感起来。任水含对于我的依赖从一碗素菜汤,一杯热水,一个拥抱开始,慢慢占据我生命的罅隙,像是黑色铅云对于阳光的覆盖,引我不知不觉步入另一个世界。
每个星期我要带着水含去医院体检,并且输营养液。医疗费用逐渐高昂,我入不敷出,向母亲索要越来越多的生活费。任水含带着歉意地说,对不起,至柔,我没有钱。到现在还欠着学校的学费和住宿费……不上班之后,我就没有收入了。我上大学后就跟父亲断绝了经济联系,母亲很早就死了……我听着感到心碎,抚她的面庞,说,没有关系。
春天,她的体重回升到三十六公斤,是个不错的兆头。我用心良苦终于看到了她的好转,感到安慰。我还是会写剧本,并且大多数时间拒绝上课,待在家里做许多事情,与水含像两株黑暗的藤蔓植物互相缠绕生长,越来越紧密窒息。我写剧本她弹吉他,两个人都喜欢黑暗,家里只点一盏小小的台灯。时常喝伏特加来进入睡眠。
夏天,她进食已经正常,可以吃面条、炒蔬菜,甚至少许米饭。体重恢复到四十公斤。镜子里她的容颜有了些许红润的血色,虽然仍然瘦弱不堪,但相比从前已经好了很多。她为我制作卡片,很多很多卡片,在硬纸封面上画图,内页里写上“给我的至柔”。我一张张封存犹如一棵树封存它的落叶。积累是一件让人感到踏实的事情。我们履行着越来越黑暗而闭塞的生活,白天我写剧本,读书,夜里随她去夜场上班,已经很穷,没钱买酒,点一杯软饮厚着脸皮在那里坐到打烊。我听到水含在台上唱,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这声音如此深澈,动人心弦。
她走下来,破例为我点了几杯龙舌兰,我们对饮。她缓缓地对我说起往事,像是一部电影的旁白一般,缓和宁静地将苦痛渗透出来。她如此告诉我:至柔,从幼年起我便见证了贫穷带给人生的灾难。我始终觉得我一生的颠沛和奋斗都是为了摆脱它。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偏远的城郊,火车轨道在我们家正门口,日日夜夜剧烈的噪音反复呼啸震荡,我从此练就了无论多么吵闹都能安然入睡的能力。印象深刻的是下雨时节,铁轨路基高出了地面一两米,雨水顺流而下倒灌进我们的贫民窟,家里的积水像浅浅的池塘,足以淹没我的小腿肚。若不用砖头垫高,床单的边沿也会浸透在脏水里。母亲给我一个大脚盆,任我一个人在家里和那个红色的盆子玩漂流的寂寞游戏。家里的衣柜底座、桌椅腿脚,全都长满了黑色的肮脏苔藓。屋内的那一股无处不在的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拥挤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后来母亲得了癌,医疗费用拖得我们家徒四壁,她终于不堪生活的苦难,出于使家庭解脱累赘的情愿,在深夜直接走出家门躺在铁轨上卧轨自杀。父亲在清晨端着痰盂出门倒,看见母亲血肉模糊的尸体……在他惊惨的叫声中我的整个童年都崩溃了,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多鲜红的血肉,来自母亲,来自最痛彻的对于活着的绝望。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6)
父亲遭受巨大打击,我四岁的时候抱着我搬离了那个家。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不能吃肉,一切肉食和荤腥都让我想起母亲。幸好本来也因为贫穷,吃不上肉。父亲一个人奋力打拼,从摆一个卖菜的小摊开始,终于做到了一个蔬菜批发商,能够稍微宽裕地糊口。我靠特困生的补助上小学和初中……高中的时候父亲的营生终于能够养活我们,所以情况稍微好转。那么多年,每天凌晨两三点钟父亲便要去菜市场,在冷得叫人骨头都发抖的风里推着板车进货、卖货,手因为是湿的所以冷得像冰……长久以来我习惯了吃菜,父亲在外做买卖,我回到家实在饿疯了就煮一点青菜吃,喝绿色的菜汤,我越来越不能吃东西,不是我不饿,而是我的胃、食欲和味觉,已经彻底地坏了……
在高中我遇到生命中第一个为我弹吉他在大风中唱歌的少年,那是十六岁时的事情,因为初恋的激|情和忘却苦难的渴望,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带着他旷课,坐着公车逃往幼年时的城郊贫民窟。房子已经不见了,铁轨也锈迹斑斑被废弃,他坐在那延伸到无尽边际的铁轨上,坐在闪亮的、十六岁的下午阳光下,为我唱了那么久的歌。我只记得那日阳光灿烂直到晒红了我的生命,连眼泪竟然都具备了某种因接受辐射而来的温暖。我那样热泪盈眶地想起了母亲死去时的血肉,想起了父亲十年如一日在凌晨的料峭中卖菜,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发誓要拼出活路来,要出人头地过好的生活……
十六岁我心里种满了爱情,但我知道我必须享受此刻的饥饿,在饥饿中学习,生活,唯一的乐趣是少年鹦鹉教我弹吉他。我曾经以为他会救我,会是我十六年的沉溺挣扎中抓到的第一块浮木,即使他的存在只让我看到了上帝的不公。鹦鹉家里有钱到可以拿钞票来烧壁炉,因为智商太高所以成绩又拔尖到让人跌眼镜,人也长得十足好看……人生中任何事情对他来讲都是低幼的习题,从来没有任何难度。一切事情都轻而易举,他因此活得不起劲……不起劲到了极点的时候,跟家里闹翻背了一把吉他就跑到外面去混,第一个晚上就进酒吧瞎掺和一场斗殴,打赢了被老大赏识拣去做兄弟,最后吉他换成了匕首,天天追债并且被追债,像狗一样的在城市的无数角落流连放肆……
十七岁的时候鹦鹉走了,我仍然留在原地一个人活着,饿着,做着题听着课,那时我已经会弹吉他,唱了那么多的歌,像是我的影子唱给我自己。饥饿,学习,唱歌,这是我所有的青春。一年后鹦鹉带着满身的伤口和难以启齿的性病,像是旅行了一大圈疲惫不堪的游客,回到家里继续做好儿子和优等生。他理干净朴素的发型,变得异常的温顺,脸上挂着很多的笑容,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会笑盈盈地帮我拎书包,每天都带我在食堂吃饭,偷偷与我聊他去年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们考上不同的大学,临别的时候他送我一只巨大的鹦鹉螺,炫丽的花纹像记忆一样璇进涡心,我捧着它回家,放在了柜子里。
至柔,我多渴望……
她就此打住,没有再说完,我不知道这省略号代表了什么,只能落着泪痛心起来。我隐隐感到自己与她的相遇,便是一种承担的注定。我注定要承担她的生命,如承担自身。一瞬间我竟然有了承诺和牺牲的冲动,以为我的后半生都会这样度过,因为惦记一个人而变得内核结实并且沉重,要用不可言说的深情和毅力来抵抗人性深处的自私,以不计得失的付出来担当另一个人的生命,纵使倾其所有依然在所不惜。
或者说,我仅仅是想做一条温暖的舌头,在余生中静默地舔舐她伤口的凝血。
但是在我编织这样一种凛然的牺牲之梦的时候,水含却忽然失踪了。到那一天为止,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一年零三个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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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乌鸦(1)
【一】
我是一只乌鸦。
【二】
算是记性很不好的人。
一百年前的事,没记住多少。
只知道,冬天的时候很冷。将房间里的暖气开到最大,也不见任何效果。有的时候躺在屋子里,失落感犹如午夜场电影谢幕般钝重。连续做一个关于从空中下降的梦。满是真实的失重感。风快速地沿着我的下巴和脸颊划过。由于速度过快,无法正常呼吸。后来,一次次这样,我习惯了夜里突然惊醒,和醒来后犹如置身宇宙尽头的寂静。
再后来,有一天,我死了。身体变得很轻,开始向上飘浮。这情景与梦里的样子正好相反,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平衡感。
上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戛然而止。上面的人,拉住了我。
他穿着灰色长裤,好像云一样质感的白色T恤,四五十岁的样子,手臂白得可以。额头上的皱纹似乎精心熨烫过一般。看了看太阳,他问,很准时,旅行可顺利?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不是简单寒暄。
于是,我盯着他的眼睛,点头说,嗯。
他微笑地看了看我,似乎满意这回答,接着说,跟我来吧。
去到的房间大而明亮。地板是玻璃还是水晶我说不准,能很清楚地看清下边流动的云。上面的人已经坐好在桌子后面。他翻阅着一个灰色的牛皮本子,说,让我来看看接下来你会做些什么。
上面的人看着那本书,自言自语道,你的一生还挺奇特的嘛。接着他闭上了眼睛,手指相互交叉弄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挠了挠脑袋,他问我,可有不喜欢的东西?
不喜欢给素食者上菜的时候,他们又说自己可以吃肉。
不对不对。上面的人打断了我。我说的是事物。比如人、动物、花草这些有生命的东西。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乌鸦和小丑。
上面的人好奇地问,哦?为什么不喜欢小丑呢?
因为,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感觉上明明不开心,却很坚持地一直保持笑容。压抑得久了,总觉得难免做出坏事。解释得通么?
或多或少。上面的人若有所思地说。
犹豫了一下,他指了指那个灰色的本子说,根据这里面的记载,你也不是一个开心的人啊。
好像被击中要害的感觉。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应。
上面的人似乎感觉到自己刚才说得过火,尴尬地笑了下说,严格来说小丑只是个职业,好像会计、警察或者糖果店服务员。所以,你就变成乌鸦吧。
【三】
再次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力。爪子抓住了树枝。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适应着眼中这个高度的世界。
是冬天的傍晚,可能因为羽毛的关系,并没有觉得冷。出租车司机自信地在车流里穿梭,有时不耐烦地鸣笛。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人群大而有序,谁也不看谁第二眼。
有种想哭的冲动。说不清为什么,也不想去仔细追究。我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有很多的时间来思考。张开翅膀,向下滑行。体验熟悉的快感。
晚上的时候,我便加入乌鸦的队伍。叶子几乎落光的杨树上站了近百只乌鸦。它们都很安静。从远处看,好像杨树长出了黑色的丰硕叶子。有时,路灯一下子变成了刺眼的红色,这时,不知道由谁先开始的,哗啦啦的,大家一起起飞,脱离树枝。好像一张黑色的网。
其实乌鸦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不快乐。它们只是,生活着。
没有和其他乌鸦一起看过一场完整的日落。天总是不知不觉的就黑了。就好像之前抱着她睡觉,用食指和拇指揉捏着她颈后柔软的发丝,面对面地聊天。什么时候睡着,自己也没有很清楚。醒与睡,没有明显界限。
安东尼:乌鸦(2)
【四】
慢慢的,喜欢上看日出。习惯了早上5点起来。离开鸟群,站在树顶。有的时候空气冰冷,呼吸的时候觉得胸腔扩大,充斥着整个身体。
有的时候,阳光来得剧烈。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于是张开翅膀,向天空飞去。
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小学生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学。有个小孩穿得干干净净,拎着绿色尼龙口袋。饭盒放在最下面,上面放着苹果与水。他只是一路低着头走,也不和其他小朋友讲话。我喜欢安静的小孩,跟着他来到了学校。
语文课上,孩子们在大声朗读课文。“一只乌鸦口渴了……”
中午的时候,飞到公寓顶层。有几次看到穿蓝色条纹的孩子往楼下扔石子,或者纸飞机。他的右边胳膊上有一大块伤疤。后来就再也没遇见他。偶尔遇到几只从广场那边飞来的鸽子,他们话不多又很矜持,往往吃几口便飞走了。很多的屋顶都有孩子们留下的涂鸦:大片云朵、太阳、花和丑陋的人。也有被风雨冲洗的、看不清面目的图案。
太阳当空的时候,整个城市便安静下来。只有公寓顶层,中央空调好脾气旋转时,“哒啦哒啦”的声音不断反复着。空气里流动着安全感,时间好像是按住了的钢琴白键——不动了。模模糊糊的,只有“哒啦哒啦”的声响。
【五】
看过一场恋爱。他们彼此相爱。在合租的小屋子里拥抱,接吻,看电影。很少说话。放一些英文和香港台湾的歌。可能是音乐播放器的关系,歌与歌之间的连接很自然。
傍晚的时候,他们出去吃饭。短头发大口喝饮料的时候,看长头发嚼东西的样子。他总是习惯把食物放到口腔一侧,慢慢咀嚼。
分手前的晚上,短发对着长发的背躺着。长发一动不动。短发伸手摸他的眼睛,如意料中一般被泪水湿润。他紧紧地抱住他,想哭却始终没有哭出来。
第二天早上,短发离开。出门前站在门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站在那里片刻。
他提着蓝色运动型旅行包进了地铁站。一刻钟后,又背着包走出来。他回到长发家楼下,没有上去。盯着他家的窗和一起晾过运动鞋的阳台,然后低下头,哭了。
【六】
巷子里的几只狗。他们浑身肌肉的样子看起来有情商很低的感觉。忠厚老实,不过很难驾驭自己的情感。我很少和他们说话。
有一只颜色不是很纯正的白猫。有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走上阳台睡觉。当我发现的时候,他早已经躺在那里,以舒服的姿势躺下了。有一次,我刚想离开,猫君上来。
我和他对了眼,只好和他问好。“你好。”我说。
猫说:你好。”
然后,他便坐过来,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经常能看到你。”他笑着说,同时,右耳朵在脑袋上快速地转了两个圈。
“嗯。”我应道,“很安静,适合睡觉。”
“的确如此。”看着远方,他说道,“之前几天连续下雨,天台也没得来。整天在弄堂里勉强睡着,断断续续的很难受。”
“哦?难道不是被人在家里养着?”我问。
只见他把两条前腿向内蜷曲,顺势将身子趴下。左右摇晃了几下,转过来对我说:“哪里,其实就算被人养着麻烦也很多。”
“哦?”我看着他。困惑的表情。
“看着我。”他说,“其实真正适合养猫的人很少。经常被无故抱起,反复摸来摸去,心里很是别扭。”
“嗯。也是。像你这样,想睡觉便睡觉,想溜达就溜达,也不需要看别人眼色。”我跟着说。
安东尼:乌鸦(3)
“嗯。”猫把脑袋在前臂上蹭了蹭,继续说,“年纪大了,对吃的没有多挑剔。只要吃得够软便好。住在这巷子里,也经常有人家晾晒的小鱼吃。垃圾堆里的生菜,只要是单独用盒子装着的,我也绝不嫌弃。”
他说的有点得意的样子。这时候,他忽然挺起身子,说,“喂,你看那个从便利店出来的男生。他经常来喂我。话不多,脚步声也让人喜欢,是个很地道的人。”
朝他指的地方望去,看到一个穿白色T恤的清秀男生,拿着一袋豆浆和报纸,穿着人字拖朝这边走来,似乎往天台这边看了看。眼神很明亮。一下子,我有想了解他的冲动。
【七】
男生是一个作家。也许说作家有些夸张,他只是在当地一个晨报上写一些巴掌大小的散文。
……就这样 没有任何 声音 决斗 眼泪 和拥抱的 我就把你忘记了。
——《晨报》
他很少讲话。每天的作息也几乎一样。早上起来的时候,第一件事便是打开音响。然后穿上内裤到厨房用奶锅煮两个鸡蛋。期间开电脑查看邮件,回复留言。十分钟左右,关掉炉灶,把开水倒出去,然后双手摇晃奶锅,等鸡蛋破皮以后,打开水龙头往里面浇凉水。
很轻松地剥了鸡蛋皮,放到碗里,拌着酱油吃。
吃饱以后,开始洗澡。洗澡的时候会把音乐放得格外大,最近在听的音乐叫“Taiwan Ocean”。先洗头,洗脸。涂上护发素之后,开始洗身。最后一并冲洗干净。他总是安静地洗澡,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也不会跟着CD唱歌。洗澡以后,总要把水温调到凉水,然后在龙头下转五圈。
当初 我让你 吃了我的时候 你就应该吃了我……
——《晨报》
洗澡之后,下楼,买当天的晨报。在楼梯口遇到早上锻炼回来的邻居打招呼,然后去附近的公园看报纸晒太阳。有次,忽然下起大雨来,把报纸放到上衣里面往回走。路上有人快速地跑着,也有人躲在服装店或者面包房门前避雨。只有他,一个人低着头在种满梧桐的路旁走着。
……很奇妙 没有距离感 好像从枯井底传上来的 ……感觉怪怪的 犹如身体的一半 透明了似的 ……
-- 《晨报》
这样,一直到了冬天。编辑让他写一部小说。他经常拿着笔,悬在本子上一个字也不写。或者,把手指放在asdf,jkl;,的电脑键盘上,食指前后抚摸着,却不点下去。开始喝很多的豆浆。经常拉肚子。有的时候睁眼在床上躺很久。
【八】
上面的人问我最近可好。
我说,还是老样子,不过飞到这么高可真不容易。
上面的人看着我,很开心地笑了。他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踌躇了一下。我想说话。说完之后,我看着他的眼睛。
哦,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上面的人看起来很好奇的样子问道。
我也说不好。最近认识了一个男生,观察他很久。有天忽然想到,要是能和他说话会很不错。觉得,有很多话和他说的样子。不过,具体为什么,我真的说不好。
上面的人点点头,然后用右手托住下巴,眼睛盯着桌子上的回形针,左手顺着它的纹路反复摸着。
过了一会儿,他盯着我说:
“如果要说话的话,你就要舍弃乌鸦的九十九条性命。”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有力量。
“我愿意。”
上面的人闭上眼睛,然后睁眼对我说,你已经可以说话了,去吧。你有一天时间。
【九】
一只乌鸦蹒跚地飞到他的窗前。我没有多少时间,你好好听我说就是。
男孩点头。
从前,有个男生,他和女生相爱了。两个人在一起默契十足。女生对男生说,我在这个城市不开心,想回我的家乡,你愿意陪我去么。男生因为在这个城市如鱼得水,有很好的前途,就对女生说,你先回去,等我在这边混好了就搬回去。后来,女生离开。男生真的很努力地工作。快要圣诞的时候,女生写信问,亲爱的,你能回来了么。男生在回信里说自己当时很忙脱不开身,信里附了机票让女生飞过来和他团聚。女生对之前男生的承诺只字未提,她不想让他难堪。
飞机坠毁了。
后来,他回去女生的城市。中国北方的城市。在冬天里吃了一把安定,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乌鸦一直讲着,声音越来越虚弱。男生哭了出来。乌鸦说,我该走了,我希望你幸福。男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站在窗台,乌鸦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雪地上有乌鸦的身体。
【十】
隐隐约约的,我看到了上面的人。我躺在雪地里,已经和我的躯体分离。上面的人站在半空,他的声音温暖。他说,你终于解放了自己。现在,你可以变成|人了。
去吧。要好好地活着。
【…】
男生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9点了。他起身煮了两个鸡蛋,好像浑身很累的样子。打开衣柜,只剩下白色T恤。吃了早饭以后,想起来把豆浆拿去喂了巷子里颜色不是很纯的猫。
于是出门。
去便利店买报纸和豆浆的时候遇到大雨。
天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成了褐色。有一些恐怖。男生打开CD机,放入Damien Rice的CD。浴室里,热水喷洒的声音和cold water一齐响起。热水顺着肌肤,按照不同轨迹流下。
当他背过身去的时候。一根黑色的、有木炭纹路和颜色的羽毛缓缓落下。
然后消失。
王小立:一个女生(1)
[始]
我是突然决定要写她的。
她叫黄欣。这是我花一分半钟编的名字。官方的说法,就是“化名”。这个词是我从杂志上学来的,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真名不用,要给人家换个假的。长大后才知道,用假的名字,是因为要说真的故事。
因为故事是真的。
[初识]
“羡慕死你啦!”
这是黄欣朝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某个下午的课间小息。她跑到我们班的后门,朝当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我发出“喂!喂!”的招呼。我听到这个声音,疑惑地循着看去,视线对上的同时她展开一脸笑容,朝我比出“你出来一下”的手势。
然后我走出教室,就这样认识了黄欣。
这是我升上高中不久后的事儿。因为乱填志愿,所谓的“高中”,其实不过是一所位于闹市区的中专。地段的缘故,整个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和一个篮球场。教学楼一共七层。一楼和四楼用作食堂和教务处,其余的楼层全是教室。
因为是中专,所以班级与班级之间也按照专业进行划分。而我们班不幸被分到了最高的第七层。由于没有电梯的关系,走进教室的人,大多端着一张气喘吁吁的脸——按班主任的话,就是“越被学校重视的专业,分到的楼层越高”。这个说法成功安抚了一部分同学,但并不包括我。我始终渴望自己能是二楼的一分子,这样至少不必为买一罐饮料而爬出满身臭汗。
但黄欣和我相反。当时她在二楼,却老想着能上七楼。确切一点说,是老想着能上我们班。
原因很简单。她喜欢上了我们班的某个男生。
[班草]
男生叫钟易,名字当然是假的。
但他当时是我的同桌,这件事是真的。
钟易号称我们班的“班草”。具体的长相如今我已有些模糊,只记得他的鼻梁很挺,并有一双看似深遂的眸子——总而言之,就是很典型的那一款英俊。
“典型”这个词于我,向来不算褒义。打小我喜欢的,就都是些骨骼精奇的类型。所以即便有幸和 “班草”成为同桌,我也没觉得有多兴奋——这话在最开始时,或许还多少夹杂了些小女生装模作样的矜持。但当某天我穿了高跟鞋,并在起立时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看到对方的头顶后,像是“我对他没有兴趣!”这类的说辞,也就确确实实,变成了一句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我对他,没有兴趣。”我站在教室的后门口,发自内心地,对黄欣说了这句大实话。
“真假?”黄欣半信半疑。“他那么帅……”
“帅则帅矣,毫无灵魂……”我答。或许没有那么文诌诌。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而在我的坦白下,黄欣也终于放心朝我敞开了心扉。
“但我觉得他很帅啊。”她一脸陶醉,“开学典礼那个时候,见到第一眼就被电到啊!”
答案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刚刚,在她朝我打听钟易的姓名时,我就已经确定了她作为钟易石榴裤下一员的身份。但我还是小吃了一惊,因为她的直白,以及——
“难道……开学典礼上,就是你……?”
我结结巴巴。想起开学典礼当天,曾经听到隔壁班有女生向我们班的男生传话,说要问钟易的名字。而问题传到钟易面前,对方朝目标所在的人群轻瞟了一眼,就很有经验地,朝传话者发出了回应——“叫她先告诉我那个女生的名字。”他指了指隔壁班某个脸蛋精致、有几分混血儿韵味的女生,说。
想问对方的名字,却被对方问了别的女生的名字。这事即使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也足以让我连抽了几下嘴角。转头想探探那个倒霉女生的长相,但放眼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不容易分辨。反倒是对被问了名字的可爱女生有了几分印象。
王小立:一个女生(2)
“……那个时候……是你问钟易的名字啊?”我问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拘谨。
“啊哈哈。你也听到啦?”她很轻松地承认了下来,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样只好换我眨起了眼睛。我一边眨眼睛,一边朝黄欣发出“哇……”的声音。
“哇,你还真……”我踌躇着,拿不准要用什么形容词。
黄欣也不在意。这时上课铃响了,她就拍拍我的肩,“下次再来找你玩啊~”,她笑道,语气熟络。若是外人听见,一定以为她是我多年的好友,而不是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陌生人。
甚至不只是外人。连我都有一丝的恍然。差点就要把她当成朋友。
“差点”的意思,就是“没有”。
我想她也一样。
[拒绝]
我曾经尝试寻找我和黄欣的共同点,但没有找到。
那时的我,大脑发育大概还停留在十二三岁。蘑菇发型,爱好漫画,校服规规矩矩地穿在身上。如果再加一副厚底眼镜,那就是典型的御宅族形象。但黄欣不同,同样是学校规定的短发,但她的发尾却呈现电烫过后的微妙弧度,她的校裤和小部分注重打扮的女生一样,在尾部加了拉链,将被松紧带箍紧的裤脚巧妙变成松垮垮的直筒。她的长相中等,却颇具几分女人味,这主要归功于她细致的眉型和卷而上翘的睫毛——后来我知道那是电的。
而分歧远不只这些,也没什么必要一一细数。尽管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她暗恋的对象是我的同桌,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让我们在小息时一起趴在阳台上聊天——就像很多谈得来的好朋友一样。
但我们一般只谈钟易。
从钟易的爱好、性格、星座、生日,到他的感情生活、日常八卦。基本上是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如果不清楚,就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也不会为了她去特地探究。这种谈话方式久了,时常会让我有一种“正在被面试”的错觉,并因此觉得紧张。为了消除这种紧张,我们有时也会扯到一些自己的事情,但很快便会出现冷场。我想原因有两个,一是我对她没有兴趣,二是她对我更没兴趣。于是话题就又被我们默契地拉回钟易身上。像是一种循环,称不上恶性或是良性。就只是单调。
尽管觉得单调无味,但我却依旧摆脱不了。一来天性被动,二来当时受少女漫画的荼毒颇深,觉得对一个“炽热追求心中所爱”的女生摆出拒绝的脸,那应该是恶毒的女配角才会做的事——至少我是做不出来的。
但钟易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喜欢他(那张脸)的人那么多,他完全不在乎队伍里少掉一两个成员。所以之后黄欣对他的表白,他几乎眼睛都没眨地就拒绝了——至于是不是真的“眼睛都没眨”,我也不太确定。黄欣表白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所有的描述和形容,都是第二天听别人说的。
所谓的“别人”,就是黄欣。
“没戏啊~”最后她耸一耸肩,朝我这样总结。
[帅哥]
我和黄欣之间,无论从物理还是精神上看,距离都遥远得像是两个世界。所以我一直笃定地认为,一旦“钟易”这道桥梁消失,我们的关系就会迅速降温,继而陌生——我找不到任何和她继续来往的理由。就像我相信,她也应该找不到任何和我继续来往的理由一样。
但我错了。
不管黄欣是找到了,还是她压根就没找过。总之,她又来找我了。
在被钟易拒绝后的第二个星期,她出现在我们教室的后门口,像之前初次登场那样,朝我“喂喂”地挥着手。
王小立:一个女生(3)
“你……还真痴情啊……”我一脸钦佩地走出教室。
她偏头“啊?”了一声,片刻后反应过来,“你傻啊!”她笑,话间拖着长音,“谁找他啊~~我当然是——来找你的。”
“……啊?”这次换我听不懂。
“我买了新唇膏哦。”她手指点着嘴角,朝向我,“好看不?”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唇。那上面凝了一层淡橙色的油光。与其说唇膏,倒更像是吃完猪油没擦干净的效果——这当然不是褒义的形容,但也没有指出的必要。我对很多人都习惯抱以一种敷衍的态度,而黄欣不是例外。
“不错啊。”我说。
“是吗是吗?”她似乎挺高兴,手在校裤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管橙红,“你要不要试一下?”
“呵呵……不用了。”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迅速拒绝回去。“自来熟”本身并不令我排斥,但黄欣显然做得有些过分,我于是越发摸不着头脑。“你找我到底是……?”
“找你聊天咯。”黄欣撇撇嘴。油油的橙色的唇反出些光。“不行吗?”
“……行。”只是,“要聊什么?”
“聊什么哦……?”黄欣盯着我看。片刻,嘴角勾出大大的弧。“好啦,就直接告诉你吧——”她身子朝我前倾了些,“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帅哥!外校的!”
“啊?”
“真的超帅啊!”黄欣强调。嗓子使了劲,声音被拉出些尖细。然后她顿一顿,“不信放学等我一起走,我到时指给你看!”
她语调兴奋,一边说一边不忘拍我的肩。手心的热透进我的校服。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或者说,目的。
“你是……要我陪你?”
[兄妹]
陪。而且是,单方面的陪。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和黄欣关系的本质了。
“单方面”这个词,听起来有些不公平。但我却并没有要将局面转成“双方面”的打算——当时的我,根本找不到需要黄欣陪我完成的事。这句话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即使真的遇到需要朋友上阵的状况,我也不会去找黄欣。
我没有把黄欣当做我的朋友。
而至于这样特地爬上七楼,只为找我“一起看帅哥”的黄欣,究竟是把我当做朋友,还是只单纯地觉得我不会拒绝?我搞不明白,却也懒得去问。一度阴暗地认为自己不过为她所利用。过后又自觉这是小题大做。
那天之后,我一共陪了黄欣三次。
前两次,是陪她在外校门口等帅哥放学。因为人潮汹涌的关系,尽管等了两天,却只见过一次。对我来说,除了确定“我们对于男生的审美果然很不合”这一点外,也没有更多的收获。
而最后一次,是半个月后。
印象中那是一个热死人的周末下午。黄欣约我逛街。逛着逛着,就拖我进了某间快餐店——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麦当劳。我像个白痴一样站在点餐台边,被黄欣拉着袖管,朝正在打工的帅哥作介绍。
“她是我朋友~”黄欣指了指我,朝对方露出一脸迷人微笑。等帅哥朝我“Hi”地打完招呼,她才转而将视线移朝向了我。
“他是张××~”。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朝我挤了挤眼睛。“——我的大哥啦。”
我不知道所谓的“我的大哥”,是真有分量,还是只如那句“她是我朋友”般,单单源于黄欣自己的一厢情愿。但不管怎么说,从站在校门口偷窥,到眼下不但知道了对方姓名,还成为亲密的“兄妹”,两者间的关系也算是质的飞跃——而这飞跃只用了半个月,于是我对黄欣多少感到些佩服。
王小立:一个女生(4)
“再接再厉!”跨出麦当劳后,我对她说——当时的我还不了解,一旦男女关系变做“兄妹”,那基本上,就等同于“和你没戏”。
黄欣显然也不知道这一定理。她斗志高昂,欣然接受了我的打气,并在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都再没跑来找我哈拉。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忙着“再接再厉”,也懒得知道——总之,遵循着大多数少女漫画的既定套路,在将近一个月不懈的努力下,终于,黄欣成功交到了男朋友。
“你没见过的。”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她对我说。
我听见自己很白痴的一声“哈?”。
“哈?可是之前不是在麦当劳见过吗!?”我问。
“麦当劳?什么麦当劳?”
“上次啊。你不是还跟我介绍他是你大哥吗?”
“大哥?哦~~你说张××啊——”黄欣露出恍然大悟的脸,“早没联络了。”
我呆呆地“呃”了一声,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别说他啦~”黄欣显然不想多谈,随意地挥挥手,便将话题拉回到现任的身上。
“我男朋友跟我同班的。”她说。“你没见过的~~~虽然不算很帅啦……啧~男人帅没用的~~最重要是对你好啦,我男朋友对我真的超好~~我跟你说,上一次……”
她比着手势朝我说个不停,语气明朗似是舀进了满满的一勺光,而这光又飞快地自她的眸子溢了出来。那里面,没有“班草”,也没有“帅哥”。
[创可贴]
虽然彼此间的关系并不密切,但眼见黄欣同学能在花痴的大道上及时刹车,转去谈一场正常的校园恋爱,我多少还是有些欣慰。连带着先前“不是同一个世界”的抵触感,也随之削弱了不少。
尽管忙着谈这场“正常的校园恋爱”,但黄欣并未因此而忽略了我。恰恰相反,那段时间她跑七楼的频率,甚至比“班草时期”更为频繁。次数多了,对于黄欣的出现我也越发地习惯起来——当然,习惯并不代表就是喜欢。
我想我始终是不太喜欢闲聊的。一来我本身比较寡言,二来能真正吸引我的话题也少得可怜。我的内心里,仿佛总有一种可耻的、莫名其妙的清醒,能让我在每段聊天里,迅速察觉到它的沉闷,并为之感到委靡。
而我一旦委靡了,便会自动抽身进入一种神游太虚的境界。对方说了什么内容,对我都只是一片雾状的模糊。时间的风一吹,便像是从未存在过。
所以很遗憾的,尽管黄欣为了和我分享这个“正常的校园恋爱”,曾不辞辛苦地爬了将近大半个月的楼梯,但因为分享的过程实在无聊,所以那些有关她爱情的种种,即使眼下的我有心复述,也无法从记忆里拼凑出哪怕一星半点。
而那段时间里,我真正能清晰记得的,就只有黄欣脖子上的创可贴。
那个创可贴,位于黄欣脖子的左侧,醒目的粉红色的Kitty猫图案。位置没贴正的关系,可以清晰看见自胶布边缘漫出的、小片突兀的红。
“贴住,免得被人知道嘛~”黄欣对我说。
那天阳光很好,她湿了些汗的前额覆了一层薄亮的光,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动人的意味。她就这样仿佛很动人地立在我们教室后门。一边撩动着粘附在颈间的发,一边朝我解释那块创可贴出现的缘由。
“可是——”我忍不住提醒,“贴了,那不更显眼么……”
“呵呵……”黄欣朝我笑了笑,也不反驳。嘴角在笑声里勾出暧昧的弧线。我于是愣一愣神,冒至嘴边的那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便又重新咽回肚里。
王小立:一个女生(5)
那天之后,创可贴这玩意儿,开始在黄欣的身上频繁出现。
草绿色的是青蛙图案,樱桃红的则印着兔子,偶尔也会换成正常的肉色。它们色彩缤纷,造型迥异,唯一的共同点,就只有出现的地方——几乎都只集中在黄欣的脖子上。
很多时候,当我和黄欣在一起聊天时,便时常会有路过的男生,以一种奇异而又包含深意的眼光看向她的脖子。这时黄欣就会下意识地,将聊天的声音提高两个分贝——我于是知道,她是察觉得到那些目光的。但我不知道的是,她究竟知不知道那些目光所蕴涵的内容。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家]
和黄欣变生疏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没有再来找我了。
既然是“变”生疏,之前自然也曾有过一段颇熟络的时间。尽管我依旧没能真正将黄欣视为“朋友”,但“朋友”之间会做的事情,我们倒确实做过不少——除了一贯教室门口的聊天外。我们也还打过几次电话,吃过几次饭,逛过几次街。
甚至还去过一次黄欣的家。
去她家的原因已经模糊。我只记得是黄欣硬拉着我去的。“串门子”这种事我从小就不太习惯。长大后,除了几个死党,也极少会去其他同学的家。所以那天被黄欣拉进她家时,我一度有些莫名的惶恐。直到我走进黄欣的家,发现她家的客厅,面积只够得上一般人家的卧室后,这惶恐才正式转变成了惊诧。
黄欣的家,真的,真的非常小。
印象中那是一套一厅两房的格局,没有阳台,杂物全都堆在屋内,将整间屋越发挤得狭窄和脏乱。两间房一左一右地挨着客厅,房门全敞着。黄欣走进靠右手的那间,转头朝我招招手。我于是跟过去。
那是一间,跟会在裤尾装上拉链,并将睫毛电得又卷又翘的黄欣,完全不搭调的房间。
首先是床,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服,皱的或是不皱的,五颜六色地覆着床单被子,像是调色盘上被笔撩混了的颜料块。墙上有水粉剥落的痕迹,可以瞥见里面泥黄|色的土胚。门边靠着扫把和垃圾铲。墙角则是巨大的水桶,据说里面放了一年份的大米……如果不是贴在柜子上那几张陈冠希的海报,我想不会有人相信,这其实是一间属于十七岁少女的闺房。
“很乱哦——”走出门后,黄欣说。分不清是疑问还是陈述的语气。
“……还好啦。”我回。与其说是刻意的敷衍,倒更趋向一种条件反射。
“家里就我跟我爸。是惨点啦——”黄欣忙着将大门反锁,钥匙有些难拔,于是她皱一皱眉,嘴角却始终勾着笑。这让她看上去有些诡异。
而比起她的表情,更让我不自在的,还是她说的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朝我冒出这样的一句——是随意地拿这种话题闲聊,还是故意地想要表达些什么?而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她是希望从我这里收获一些安慰,还是想我能继续这个话题,继而从她身上扒出什么狗血八点档的家庭悲剧并寄予同情?
这种擅自揣测人心的习惯,就像是某种源于潜意识的病症,尽管我对这感到相当的厌烦,却始终无法确实地纠正。而它导致的结果,就是让我在很多场合里会莫名其妙地感觉别扭——所以当时,出于某种微妙的别扭,我既不愿意安慰黄欣,也不想去追问些什么。抿一抿嘴,淡淡回了一句“哦……”,便带过了这个话题。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我因好奇而追问的话,那这个关于黄欣的故事,大概也会变得更为Gao潮迭起或是赚人热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流水账般地平铺直续——又或许,我应该自己伪造一些伏笔或是悬念,一如我所擅长编写的那类小说般,开头结尾遥相呼应,一条引线暗伏全文,然后在最后爆炸出绚丽,或不那么绚丽的火花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王小立:一个女生(6)
或许这样写会更好。
但我想讲的,始终还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故事的女主角究竟有着怎样的家庭和过去,直到现在,我也是一片空白,无从描述——黄欣自那次之后,便再没有和我聊过这一类的话题。而我也乐得轻松。平时光是听她那些爱情烦恼,就已经够让人伤脑筋了,又哪里有那个闲心去八卦别的?
事实上也没什么机会能让我继续八卦。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黄欣就再没有来找我了。
[最后一面]
现在想来。黄欣对我说的那么多话里,最有印象的,应该是那一句——
“男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有钱。”
当时我们的关系已有些冷却,但尚未断交。某天晚上她打电话找我,约我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当时我正严格执行着“中午只吃一个茶叶蛋”的减肥守则。想也不想,便丢下一句“找你男朋友啦!”算是拒绝。然后,就被对方“……我没给你说嘛,早就分手啦!”的回应,砸出大大的一声“啊?”。
“……啊??‘早就’?有多早??”
“不记得咯。”没心没肺的语气。
“……干吗分手啊。”
“总之……哎——”我听见电话的那头叹了一口气。“总之,男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有钱!”她说。
这句话,对于当时还将男性标准停留在“183!内双眼皮!有刘海!”的我而言,无疑是飞跃到了另一个境界。我不明白黄欣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在此之前,她明明就是个只会纠葛于“帅”或“不帅”的正牌花痴,为什么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就能大彻大悟般地变得如此功利而现实?
我不知道黄欣究竟遭遇了什么。也懒得去问——对于黄欣,似乎很多时候,我都是抱持着这样一种“不知道”和“懒得问”的心态。这有点莫名其妙,却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之后因为扛不住黄欣的软磨硬泡,我终于还是和她一起吃了饭。煲仔饭。
我还记得那天天很冷。我和黄欣挤在小店的某个角落埋头苦吃。彼此没有说什么话。煲仔里滚滚而出的白烟混进饭的香气,将原本冰凉的空气裹得温暖厚实。
我没想到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简单]
可能是交了别的朋友吧。
可能是觉得我太无聊吧。
可能是又谈了新的恋爱吧。
总之,那天之后,黄欣再没有找过我。
——一个人搭出来的积木,只要自己不满意就可以全盘推翻。
——只靠单方面维持出来的关系,只需要单方面的退出,就可以完全分崩离析。
就是这么简单,我和黄欣。
[退学]
现在想来,当时自己这种被动而冷漠的交际态度,确实相当不好。但,我始终不觉得自己是做错了。
对于黄欣,我既没有喜欢到想去主动亲昵的地步,也不至于要讨厌到摆出拒绝的脸。而无论表面上的来往多么密切,她在我心里,终究只是个熟识的陌生人。我没办法将她当做真正的朋友去贴心。所以之后的生疏,对我而言,不过是兜了一条小径重又走上大路的自然,勉强地想要挽回,反而只会显得刻意。
事实上也没有挽回的必要——在我终于知道黄欣不再来找我的真正原因后。
那是某一堂体育课。
因为学校调课的关系,我们班和另一个班被合并到了同一节课时。虽然黄欣从未向我介绍过她的同学,但在同一座教学楼里窝了将近一年,他们班里几个特别起眼的同学,我多少也是有些印象。
我认出了那些人。于是知道一起上课的就是黄欣的班级。视线顺着扫了一圈,却没有在人群里找到她。
王小立:一个女生(7)
到那一天为止,我已经将近两个多月,没有见到黄欣了。
可能是出于自身的无聊,也可能是难得对黄欣产生了好奇,终于在自由活动时间里,我拍了拍身边某个她们班女生的肩膀。
“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黄欣的?”我问。
对方挑着眼角朝我打量了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冷淡地丢下了一句反问,“你是她朋友啊?”
“我……”拿不准是该给出“否定”还是“肯定”的回答。我犹豫了一下,“我算认识她咯。”
女生点点头,“哦”了一声。
“她啊,退学好久啦。”然后她说。
我愣一愣,等大脑消化出“退学”的意思,才意识到要继续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鬼知道为什么啊,退都正常啦。她都没朋友的。”对方的回应毫不含糊。然后她朝我瞥下一眼,仿佛意犹未尽地,飞快补充了一句。
“你不知道吗?我们班,好多人都好憎她的啦!妈的,那个女人很贱的!”
[这样的人]
花痴、愚昧、自说自话、幼稚、自恋、虚荣,更难听一点的形容词,甚至还可以找到“淫荡”。
黄欣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会被讨厌也是很正常的事。像这样的人,没有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她被班草拒绝,追不到帅哥,和男朋友分手,甚至直到退学,我也都能在得知之后,以极快的速度接受下来,并觉得“也的确有理由会这样”。
的确有理由会这样。
除了那句“妈的,那个女人很贱的”。
当时是给出怎样的反应,我已经不大记得。一片模糊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自己,并没有接着追问“为什么要这么说她?”。
我之前说过,对于黄欣的事,我几乎永远都保持着一种“不知道”和“懒得问”的态度。
但那一次不同。
和懒散无关。和别扭无关。那一次,是我真真正正,第一次对于黄欣的事,产生出“我不想知道”的心情——确切一点地说,是“不想经由对方的嘴里知道”。
我不知道那究竟和什么有关。
[不知道]
重看这篇文章时,我发现自己用了很多很多个“不知道”。
在写一个为自己所熟识——至少算是曾经熟识过的人时,居然需要靠“不知道”才能丰满对方的形象。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
尽管我努力克制着不将这三个字带上纸面,但一旦继续往下写,那些关于黄欣的“不知道”和“不清楚”,就像是空杯子倒扣进水里后涌出的泡,以无法捉摸的速度,飞快地自水底成形、上升、浮现。最终在水面炸出小片空落的水花。
我不知道黄欣的生日,不知道黄欣的家庭,不知道黄欣很多时候的想法,不知道黄欣为什么突然退学。甚至连黄欣的电话号码,我也只是随手记下就不知道扔到了哪里,找也找不回来。
关于黄欣的,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个“不知道”。
而我知道的。
我所知道的是——
[知道]
花痴、愚昧、自说自话、幼稚、自恋、虚荣,更难听一点的形容词,甚至还可以找到“淫荡”。
黄欣是这样的人。
而她之所以会成为这样的人。不过是因为她的内心,比一般人要更为直接和纯粹。
这未必能称得上是褒扬。却是我所知道的、关于黄欣这样一个女生的事情。
[终]
——当我将她的故事写到这里时,就突然莫名其妙地,知道了。
苏小懒:欢迎光临懦弱之城(1)
1、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笨的人。
嘴笨。反应慢。不懂得察言观色。消极。理解能力差,表达也不好,内心所想和口头表达常常大相径庭。虚荣心强。还特别懦弱。
以上列举的种种,懦弱,是最为致命的缺点。
当然,在决定写这篇文字之前,“懦弱”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甚至觉得完全不应该跟自己扯上关系的一个词。
2、
初中数学课的一次测试,下课铃刚响,绝大多数同学交完卷子后便端着饭盒直奔食堂。我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等收拾好东西准备往外走时,才留意到教室里仅剩的正在讨论答案的A和B。
“今天最后一道题,你做出来了吗?”
“没有。是不是题目出错了,怎么解都觉得有问题。”
“原来你也没解出来啊,那我就放心了。”
B同学无意中看到我,于是叫住我问:“你解出来了吗?”
身为理盲的我被她的这句话弄得突然间慌乱起来,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便听到A刺耳且不屑的笑声,“哈哈,你问她啊,这个傻子怎么可能会做。”
我的脸憋得通红,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A,刚好撞到B因为惊讶张大的嘴以及随后夸张的笑容,她像是被电到一般全身乱颤个不停,同时故作娇嗔地拉拉A的袖子,“哎呀,你说什么。”
那一刻,我有种抽他们嘴巴的冲动。
而选择黑着脸、咬着牙、僵直着背走出教室的原因有很多,包括:我的确很差劲;算了,随他们去吧,反正我不是傻子;他们肯定会有报应的;我会努力,看谁可以笑到最后;他们才是白痴,我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而已;万一我抽他们嘴巴时他们合伙对我动手怎么办,打不过对方怎么办,万一被叫家长怎么办。
我想我,终究还是比较懦弱。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记得A和B当时说话的样子,记得他们的笑。仿佛那一切,就发生在昨日。
后来,我会想:是不是每个人被羞辱后,都和我一样,内心瞬间会涌起一股强大的力量,煽动他、驱使他——应该迫切找到一个排山倒海般可以迅即扭转全局的途径宣告胜利,以此雪耻,维护尊严。
但之于我而言——也就仅仅是在心里翻涌而已,没有任何可以付诸实际的行动。
3、
语文老师拧着我的胳膊,她的力量刚刚好,既让我感到足够的痛,又不至于让我在教室里因为疼痛而叫出声来。我微微咧着嘴巴的同时,很快注意到大家汇拢过来的目光。
“以后上课,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她这样说着,仿佛料到我不会还手,把教案扔在同桌的桌子上,腾出另外一只手拧我的耳朵,“你说你像什么样子,会考模拟作文都敢不写,你觉得自己很牛逼啊!”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在教室里写什么,就你那水平,还想发表文章?给人家扫地都不要。”
“作文从来没及格过,天天孤芳自赏跟作家似的,谁尿你那一壶啊。”
“看你跟男生闹得最欢。这么大的女生了,一点脸都不要。”
……
我看看表,还有十分钟下课。也就是说,自我听到上课铃响没有收起写小说的素材本被她抓到后,一节课中五分之三的时间被她拿来批斗我。
何其荣幸。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
胳膊向后侧使劲,随即挣脱掉她的控制,同时甩掉她拧住我耳朵的手,一字一顿且不卑不亢地说:“第一次——我不还手。如果你不马上停止,刚才你怎么对待我,我绝对会以十倍的方式和力量,对待你。”
苏小懒:欢迎光临懦弱之城(2)
我察觉到这句话说出后,在班内引起的轩然大波。同学们紧张而又期待,渴望着看到一场好戏的Gao潮,所以一阵唧唧喳喳的议论声后,教室里很快又归于寂静。
语文老师的表情反倒转为平静,她直直看着我,像是在找寻我这只一贯沉默的羔羊突然发飙的破绽,又像是在和我对峙,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或者采取更激烈的动作。
大概过去了五分钟,应该是我没有耐心,抓过她的胳膊向后扳,紧紧抵住她的背,另一只手抓起她的蓬蓬头按在桌子上。
“你才不要脸。你为人师表没有一点师道师德。”
“以后别他妈在我面前装人。”
“滚你妈的。”
我甩开她,大踏步走出教室。
……
真是好勇敢啊。
像个英雄一样。
——如果当时真的这么做就好了。
是的——以上文字,除“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之上的——全部属实外,其他均为编造。当时的事实是,我被语文老师骂了整整一节课,一声不吭。语文老师坚持不肯原谅我,直到我连续几天写了好几篇三千字的检讨才肯作罢。
“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她会叫家长的。”“会罚站一周吧。”“或许会开除我的。”“说不定会不准我参加高考。”
我有太多的担心和害怕——却可以找到N个用来遮掩自己懦弱的借口与理由。
同朋友讲述时,我还原了当年这个故事的部分真实,为了遮掩当年的懦弱无知,为了彰显自己的桀骜不驯,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与众不同,以及勇敢——在受到那么大的屈辱后,在给自己带来无数个噩梦的日子里,在成百上千次对自己说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雪耻但并没有采取任何实际有效的措施后,我为自己编造了那样一个让人扬眉吐气的结局。
讲的次数多了,渐渐觉得自己当初就是那么做的,当初就是那么勇猛无敌的。
4、
出了某某出版社的大门,我站在人头攒动的公交车站牌下,终于发现了可以到达住处的特8路公交车。上车没费什么力气,因为我几乎是被身后的人推搡着上车的,人挨人,贴得像是压缩饼干,喘不过气来。
很快我就发现身后的一个女人紧紧抓着我的衣襟,公交车走走停停,她就抓着我的衣襟来控制身体晃动。
我不满地扯过衣襟,向她投去厌恶的一瞥,同时微微侧了侧身体。
没想到她同样侧侧身体跟着贴近我,再次用力抓住。
公交车几次紧急刹车,衣襟也随着她身体的晃动而逐渐变形,白色的羽绒服很快留下她黑乎乎的手印。我忍无可忍,转过头对她说:“你——能不拉我的衣服吗?”
中年女人的脸并没有因为我的这句话而内疚变色,或者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她只是撇撇嘴,不满地嚷道:“又不是什么好衣服,拉一下怎么了。”
我气结,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进行反驳,刚好公交车进站,索性提前下车,省得继续受气。
不料中年女人居然也要下车,她两只手不断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催促着,“快点快点,到底下不下车。”
所有的怒火终于发泄出来,“你可以不碰我吗?”
我想我再一次自取屈辱了——
“呦呦,觉得坐公交车挤啊,你坐奔驰去啊,奔驰不挤。”
“……”
她再一次赢了。
我转过身,默默地抓紧斜跨着的帆布包,随着人群下了车。脱离了终于不再拥挤的空间,深吸一口气,急急迈出几步,在一个报刊亭旁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不知道坐了多久,等到夜色沉下来,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了一条来自某某出版社的责编发来的短信。按了阅读健——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苏小懒:欢迎光临懦弱之城(3)
“你算什么东西,居然还要考虑考虑?年轻人,如果没有我,你的稿子将永远被丢到垃圾桶。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那是2005年,在我并不认识小四且没有进入出版行业工作之前,我去某某出版社投稿时,接待我的一个编辑开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遭到我的拒绝后,她给我发来的短信。
我的心情在那一天的傍晚跌落到最低点。
积累很多天的不如意,包括被经理欺负辱骂、遭遇变态客户、跟刻薄的房东为了一百块钱斗争……泄洪一般宣泄而出。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坐在石阶上流眼泪的我,用掉了三包纸巾的我,哭得脸抹花去报刊亭买纸巾的我,饿着肚子在陌生的街头边哭边寻找公交车站牌的我,恨自己无限懦弱无能的我,坐错了公交车的我,辗转几次终于坐对车终于凌晨1点赶回住处却遭遇停电的我。
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夜的孤零零的我。
5、
以上列举的,其实不过是众多被欺辱事件中零星的几件。
经历的事情多了,难免会想,是不是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在随着周遭条件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在他所扮演的社会角色由子女、学生、上班族……不断改变的过程中,在他的人生阅历不断增加的过程中,都因为种种境况,如我一般会遭受各种不堪忍受的欺辱。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要欺辱别人,想要制造伤害。
那些意气用事的、脾气暴躁的、容忍度非常低的,或者说面子薄的……必定是与我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吧?而如我这般忍气吞声、怯懦地无声无息的人,又有几许呢?
我无从知晓他们的生活和境况。更无从知晓遭遇了各种不堪的欺辱后,他们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影响和改变。
——而那些背在我身上的、牢牢控制我的、成千上万个懦弱,日复一日地增多,不断积累。久而久之,它们成了一座城,而我,住在城里的最底层。
它们夜夜笙歌。
在黑不见底的常年不见天日的唯有绝望和空虚相伴的城市的最底层。
我听到它们在说:
嗨,欢迎来到——懦弱之城。
6、
内心明白,其实会骂架也是能力的一种,如果你反驳的话不能抓住对方的要害和痛处,不能起到见血封喉、一刀毙命的效果,那么,说了也是白说。
而除了在口头上占据上风,你还能做些什么。
想要改变现状。
不被人揶揄、取笑、讽刺、挖苦、欺辱。
想要让自己脱离困境,摆脱窘迫,过上安定的生活。
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想要扬眉吐气,让那些欺辱过自己的人——仰头看我。
7、
王朔在《致女儿书》中说:“长大后觉得最轻松的就是一个人遇到事后可以忍气吞声地走开。我在白塔寺等公共汽车时曾被一个人从车上踹下来,一句话没说。当兵时和一个老兵骂起来,他要动手,我马上道歉……这就是我的性格,苟全性命于乱世,惹不起躲得起。富贵可淫,威武可屈。”
“今天我终于可以承认我不勇敢了。面对公然的暴力,一心想的就是怎样逃开,哪怕丧失尊严。我就是人家说的那种软蛋、怂包、雏逼,一直是。能承认这一点真好。我感到放下一个大包袱。这辈子背着它我真是累坏了。”
大师就是大师,难怪那么多人爱极了他的文字。而我,一直无从了解在这样的文字之下,要有着什么样的胸襟和情怀,才会写出这样的文字。
于是开始释然。
——但也只是释然罢了。
我依然恨他们。绝不感谢。绝不原谅。
那些受到他人羞辱之后转而发愤图强取得些许成绩的人,在讲述这些往事时,总要假惺惺地说上一两句,“其实,我反倒要感谢某某某,如果没有他当年……”
我不要感谢他们。
纵使可以把这欺辱当做刺激前进的动力,但对他人尊严和心灵的肆意践踏——最为可耻,且不可原谅。
谨以此文,献给——
在我最为美好的一去不复返的青葱岁月中,我曾经默默承受的负重。
以及逐渐坍塌的懦弱之城。
留夕:Tell Laura I love her(1)
[一]
其实罗拉并不叫罗拉,她的英文名也不叫Laura,她甚至没有英文名字,只是因为她的本名太土了,什么丽什么华的特像抗日战争时期怀抱理想忠于我党为了国家抛弃儿女私情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敌军内部的女特务。而且罗拉比较容易激动,如果看到有人拿她的真名说事情要么暴跳如雷要么热泪盈眶,每当她在我面前这样,我就会很尴尬,所以,在这里我就暂时叫她罗拉。
罗拉。美国某个乡村的一个姑娘,深爱的男孩为了自由去远方参战,她每天都会摘下一朵向日葵站在约定的树下等他,日落在她坚韧的眼神中发出不朽的余辉。
嗯,很适合我的罗拉。
[二]
跟罗拉的渊源要追溯到我出生之时,和她一起成长一起经历无数风风雨雨,她亲眼目睹过我在众人面前尿裤子,清楚我ρi股上的一块疤是隔壁老王家的大黄咬的,和我一起分享第一次拿到奖状的洋洋自得,我生命的每个阶段每个痕迹细致到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有罗拉的参与,不过我和罗拉一直都不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因为我并不会把所有的心事都在她面前剥开,她总是太过于情绪起伏和兴师动众,和她的争吵多于交心。但毋庸置疑的是,罗拉是离我最近的人,最近最近的那一个人。
近得我眨一下眼睛她都能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
身边有个这样的人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你永远无法在她面前口是心非,一点点的小心思也不能藏匿,她狡黠地看着你用“再给你一次机会”的眼神望穿你算不上心机的伎俩,偶尔有一两次撒谎成功的经验也不过是她懒得和你计较。所以我很怕罗拉,怕得连她打我我都不敢还手。我打不过罗拉,她一直要比我壮实很多,我知道还手的话肯定会吃更多苦头,于是只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过罗拉也有软肋——她很怕她妈妈。这是我在幼儿园就察觉的事情,所以只要罗拉又要作势欺负我我就第一步找到她妈妈,罗拉的妈妈人很好很喜欢我。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我很早就明白了。
罗拉的妈妈做的菜花炒肉很好吃,那简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花炒肉了,我觉得一辈子也吃不厌。
[三]
那些可以算得上青春期玩伴的人,她们陪我一起叛逆一起逃课一起在天台上读诗交换彼此的梦想,我把自己最阴沉绝望的一面毫无保留地给她们看,十几岁的年龄觉得能够在这个时候碰到她们真好,就算和她们在一起得到的不过是大家一同沉沦。而对于罗拉就不行,出于种种原因造成的难以启齿,让我无法把我所有的想法讲给她听,所以只能尽量地在她面前沉默或者放空。
记忆犹新的一次高中期末考试,我拿着只有个位数的数学卷子和罗拉一起走回家。我俩都相对无言地走过一个个路灯,罗拉走在我前面,看着她有些蓬乱的头发和扁扁的后脑勺,最上面的发梢罩上了一圈昏黄的光晕,地上影子匀速地拉长和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