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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下)

若是连闺密之间都存有禁忌话题,那世间的女子一定因为找不到疗程短见效快的解决疑问的方式而纷纷抑郁。若是闺密之间也会存有秘密,那世间的男子一定因为小把戏不被娘子军的集体智慧点破而过得顺遂无比。然则,闺密之间正因为无话不谈百无禁忌才能称之为密,所以女人一定是有地方排遣抑郁的,而男人也一定要为小聪明付出代价的。

九条到家后不久,立即把电话拨给莫西西。那方一边大剂量的关心,一边暗渡陈仓的试探。而九条在费劲巴拉的解释清了男衬衫事件以后,一边再三的自我质疑,一边问出了口:“你说,我是在哪见过他的呢?”

莫西西哎哟了一声:“你可真是太愁人了,你的大脑结构是一马平川型的吧,没有沟回也没有记忆点,多大的事都当成过眼云烟。”

九条脾气不算坏,外加洞察力也不赖,尖锐的问:“西西,我发现你嘴巴越发恶毒了,是不是受许文迪传染了?你跟他之间是不是出现爆点了?”

莫西西是谁,莫西西岂是随便就缴械投降的人。她眨眨眼不无惋惜的说:“九条,我从小到大一直这么恶毒的,你快好好做做脑保健­操­吧,好歹也得弄个沟回用来记住我啊1

“见到话题躲躲闪闪一定是有不良情况发生。”九条犀利的唉声叹息,“眼见着你都开始思春了。”

“……”莫西西举着话筒直翻白眼,“行了这事回头面谈。你再仔细想想曾经有哪些可能会遇上龙海吧,我总觉得他那个人城府太深,你肯定搞不定的。”

“那他能图我什么呢?哪样是我有他没有的?”

“你可真是太愁人了,您那大脑结构确实是异于常人!因为你是个姑娘,这点还不够他图的吗?!哎,我说你……”

“我说西西1九条瞅准机会Сhā了一句,“你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孩子埃”

莫西西一拍脑门:“说到孩子,玉洁她们家宝宝快过生日了,咱得提前把礼物备出来。”

“你说,我当初要是结婚了,是不是现在孩子也有这么大了?”

你当初不能结婚,就算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话到了舌头尖又溜溜吞了回去,生怕一个不小心,牵一发而动千钧的掀起九条心底久久不曾愈合的伤疤。当事人自己肯当作稀松平常的说出来,不代表她心里也终于能够稀松平常的对待了。莫西西琢磨了片刻,避开重点不谈:“肯定没有,你当初要是结婚了,现在应该快离婚了。”

“谢谢。再见。我的大脑一马平川,没有沟回没有记忆点,抱歉我不认识你是谁1

莫西西终于软了声音,体贴了起来:“要是累了,就多泡一会热水澡。要是心情不好,记得打电话来叫我们,宁宁都闹着喝酒闹了好几天了。”忽然灵光一现,“九条,你该不会是哪天喝醉了遇上他的吧?”

“你是说——龙海?”

“你这是在故意取悦朕吗?”饶是莫西西这种从来不肯跑题的正义的好同志,也懒得再激昂的重申一次我方论点了,她觉得在医学上来讲九条说不准已经能够算所是脑死亡了。

“……”

“那抓紧时间跪安吧。”

九条确实是在喝醉的时候遇上过一次龙海。并且不是忘记了,而是压根没记祝

那天是她身体周期的低潮时段,心情本不是太好,又因为心不在焉的把相亲地址给弄丢了,传说中火树银花的小伙子也非常遗憾的见不着了。所谓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今生无缘来生再聚,接下来该是挥挥袖莫回头,饮酒作乐是时候。因此她信步溜达到中山北路酒吧一条街的时候,低着头挑了个最不花里胡哨的门槛便迈了进去。

九条的酒量不行,她有自知之明并且是所有的道理都门清。顾朝南在身边的时候抓住酒瓶子不放纯粹是为了引他心疼的,可是顾朝南离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似聪颖过人的姑娘匪夷所思的钻起了低级的牛角尖,­干­巴巴的借酒消愁险些堕落为酗酒份子,成为社会安定团结的隐患。曾经有过那样的日子,便更加明白酒醒之后只会是愁上加愁,可是也更加明白没有什么比酒还能让不安的人在短时间内找到安全感了。

当晚,九条坐在吧台前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脑子逐渐开始发蒙,思考的能力从奔腾降到赛扬到486,286,黑白机,显示器。几次想拿起手机给莫西西拨电话,最终又没能按下去,不是所有的伤口都有必要拿出来被治愈。她彻底喝醉之前借着最后一丝理智跟服务生郑而重之的交代:“一会我喝醉了,你帮我打这个电话,让她来接我就行。”

一切事物俱是虚幻迷离间,衣冠楚楚的龙海选择坐到了她的旁边,要了一杯Johnnie Walker。九条端着下巴,侧过脸定定打量,在她天旋地转的眼里忽然觉得世间万物均是不可思议,又仿佛是理所当然。她快乐的搭讪:“嘿,你吃饭了吗?”

龙海直视着自个手里的杯子并没有立即回话,抿了一口酒才扭头看了看九条,他的经验告诉自己,这姑娘喝醉了,并且是不一般的程度。

他问:“怎么称呼?”

“朝南?”九条撅起嘴巴,拖着尾音细声细气,“你怎么才来啊?”大多漂亮的姑娘有天然的优势,一个轻柔的动作或一个撒娇的口吻就能让男人不舍得弃之不理,哪怕那姑娘嘴里呼唤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龙海心说,你的朝南还没来呢。“需要我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吗?”

九条忽然又醉中带了几分清醒:“哦,你是谁?”

龙海随口诌道:“我是朝北。你呢?”

“九条,你可以叫我九条。”

“九条是个好名字。”龙海点头说。

“可是……嘿……可是……”她可是了好半天,最后趴在吧台上直挠头皮也没能可是出个所以然来,只纳闷说,“你怎么不叫我妙言了呢?”

龙海面无表情的将一尘不变的句式又套用了一遍:“妙言是个好名字。”

九条指手画脚的问:“你怎么都不笑呢?”

哪来这么多的怎么。“哦?”他故意问,“为什么要笑?”

九条曾经想过,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天赋在遇见不顺心的事情时还能没心没肺的笑出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肯随便的把笑容挂在嘴边以期鼓舞自己顺便感染路人,其实这也算优点了。有些男人看起来坚不可摧,可是谁也不能说那个坚不可摧的人是不会遇见困难事儿的,往往这种时候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不轻易微笑。她被漩涡一样的记忆带进了往昔,难过得有点想嚎哭,皱着眉头,真诚用心的讲:“没关系,天塌了不是还有我么。”

“你能做什么?”

“一直陪着你。”

“那太麻烦你了。”

“朝南。”她说,“我们结婚吧。”

“姑娘。”龙海却笑了,“我叫朝北。”

九条勉强坐端正了,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追问:我的朝南呢?顾朝南呢?我都喝醉了,他怎么还不来接我?

旁边的龙海一并付了钱,又好心的伸手去扶她,说:“九条,起来,我送你去打车。”

“嗯?不用,谢谢。”九条微微直起身,眼神透亮极了,指着龙海点点头给予充分的肯定,“我从小到大,专门拐卖­妇­女和儿童的人贩子见得海了去了,可是,您是我见过的,最诚恳的一位。真的。”说完了以后整个视线都豁然开朗起来,以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是波涛不断来”的姿态转身摇晃着离开。

龙海站在原地,忍不住又笑起来,心里的想法­干­净得紧:也许你见过的人贩子挺多,可是喝醉了像你这么有趣的姑娘可不多。他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回头帮九条收拾之前她找手机时摊开来的提包。再转身去找人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三杯同学离场的道具了。

只听九条热情的呼唤着:“二哥1

龙海冷眼皱了皱眉头,那人并不是印象中的顾朝南。

——◇——◇——

从战场回来后的日子九条过得有点胆颤心惊,在标志着“祝你早日成功”的伟大标签下面是一副“望你早日惨死”的可憎样子。

南大生化系里用过的人都知道,系主任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回旋加速器是个看起来无坚不摧而实质上比什么都还脆弱的东西,逮到它能用的机会不多。同学们见着其它仪器坏了,都会拍两下,咒骂一句“又抽风了”。而搁在回旋加速器身上,哪天它忽然能用了,大家巴不得亲两口,然后四下里奔走相告的发一句感慨“啊,有生之年终于等到它抽风了”!这有点类似九条隔壁实验室里的一哥,身高一九零以上,内蒙血统,远观整体像座电冰箱,近观局部像只大水缸,笑起来也是横眉立目的模样,不笑的时候路人都会以为他正统领着全世界的黑手党。可是这位大兄弟休闲时间上PPS从来都是在不厌其烦的循环观看还珠格格一以及还珠格格二三四,并且时常看得两眼泪汪汪。若有朝一日他看起了情深深雨蒙蒙,大家都纷纷表示欣慰:他终于有了些男子气概了。

因此,盼星星盼月亮,比农民伯伯盼雨水还虔诚十二分的九条,好不容易盼到回旋加速器抽风了的时候,几乎喜极而泣了,暗暗下了不用到值回香火钱绝不罢手的决心!连着半个多月,人懒心散的九条难得­精­神抖擞的以朝五晚九的状态,全时段奔波于放­射­室和实验室,盯着缥缈的氢把氮气打出碳十一和氦气,拖着双腮于理论上满足的想象了正负电子的湮灭,再在二十分钟的半衰期内迅速的做好标记步骤再快手进展接下来的内容,调试酸碱,试水溶剂,待充分反应后,再进行分离。大无畏的把青春和五脏庙都奉献给了实验数据们,并且勇敢的没见着一个艳阳天。

累得快要直接去和阎王打招呼说“你好,我是新来的”的时候,她问闺密:“万物生长靠太阳,我这样发展下去是不是长不高了?”

莫闺密答:“嘿,别怕,你土星来的,不属于咱星球上万物的范畴。”

满满三周的时间,九条都是摸黑来摸黑去,日复日的只吃百素而无一荤的食堂还经常在不幸中的大不幸中错过饭点。稍稍远离了物欲横流的世界才发现花花绿绿的诱惑原本是生活中的必备良伴,“大隐隐于市”估么着就是架设于这个直白道理之上的,这句话的本来面目应是:城里人离开城市也活不下去,就算是隐居也该潜伏在这里才是。譬如偶尔清高和寡鄙视都市肮脏尘世喧嚣的九条小姐,到最后紧盯了好多天的回旋加速器都能被一双二五眼幻化出城市的微缩样貌来,仿佛里面跑着的都是饭店超市KTV,天上人间世界杯。

作为一个将“被生物折磨致死”“早晚炮轰学校”以及“在读生化女博”凑在一起当成修饰词用于四处唬人的姑娘,习惯­性­不着调的九条辜负了一众人的厚望,在羸弱的喇叭花的茎蔓上硬是开出了健硕的向日葵大盘,她婉约的成长为一枚十成十的好学生。这个意外发生在虽然九条从里到外的不怎么有进取心可也不曾自甘堕落过的基础上,实验进度一直按照两年前安排好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行进。混过学术的人都知道,这已经算是伟大到可以去参评全球杰出青年的上进行为了。把一年的计划拖到两年实施,把两年的东西拖到五年完成几乎是一心向善的科学少男少女的通病,是一种可怕的顽固的具有传染­性­的不治之症。俗称等灵感斯基症候群现象。

难为九条是个例外,按照莫西西的理论,既然此女不属于万物的范畴,身上的免疫系统自当是别具一格的,这样才符合她不靠谱的身份。而她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不倒霉不成活。

传说祈祷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计,求得少了,效果不好,求得多了,效果很糟,专家建议轻易不要尝试,倒霉的人尤其。寄希望于回旋加速器速速毙命停止抽风,自己好心安理得的偷懒的九条一直没能如愿以偿,破机器像被注­射­了千年­鸡­­精­的鲜血,无法停止的亢奋。好比农民伯伯盼雨水,盼来盼去最后没能打住的盼成了水灾。咬牙熬到206根人骨头快要磨灭成206根鱼骨头的绝望时刻,终于算是把最后一组需要碳十一标记的样品以及后续内容做完了。

恍然间有点破碎虚空的意味,九条同学默默摘下手套上的戒指和胸口的TLD标牌(热释光剂量计),默默的放到回收点,等待检测是否在安全的辐­射­范围内,然后很写意的发了一会呆,才意识到可以和小黑屋里那等害人早死不超生的东西说一句:煞有那拉,佛爱我了(forever)。由是又默默的在心里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一滴顶过去五滴的那种。

一系列“我出去后一定会好好做人,谢谢监狱长多年来的栽培”的复杂心理活动行进完毕。她推开门握着把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觉得重生的滋味百般的曼妙,仿佛是一人得道,连楼道里的灰尘都跟着升了天。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累得像根面条一样瘫软的挂在椅子上,忽然感到了一股十分“优桑”的情绪无力的缭绕心田,浑身的力气从天灵盖被抽离出去,蓦的眼前一黑,临昏倒之前她头脑清楚的讲了一句:“完了,低血糖了”。

醒来的时候有点今夕不知是何夕,仿佛是睡了一觉之后,世上已然换过了一次沧海桑田。尚没有来得及做好任何心理准备时,先看到一双善良又闪闪发亮的眼睛近在咫尺,扑朔迷离着一股滴滴香浓的情深意重。九条的心肝肺们随之一澎湃,包括盲肠和多余的脂肪在内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嗷嗷直叫,心中直呼苍天呐大地,不带这样折磨人的,本大人刚回魂就险些又被刺激得脑溢血歇菜,呜呼哀哉!

同样受到惊吓的三杯喜忧参半,关切的问了句:“好点了吗?”双目充满了丰富的感□彩,百味杂陈得好像这厮刚刚遭遇了妻离子散国破家亡转头遇见如来佛指引他说,恭喜你,通关成功,霉运已破除,杯具转头空。

“唔。”九条点点头,气氛实在微妙得很,她的脸颊倏尔泛起红晕。说不上来哪里该好,哪里该不好,反正醒了就算是好的,不知道摔倒的时候脑袋磕到哪儿了,太阳|­茓­被洞穿了一样的疼。她抿嘴继续点头,为了错开眼神,敬业的抡着脖子看了看四周。还是办公室,白茫茫的房顶,白茫茫的墙壁,身上是白茫茫的大褂子。

以及三杯白茫茫的一张脸。

传闻民间有个偏方,只有王子的吻才能唤醒睡美人。半分钟前,庆幸九条还在匀速呼吸以及脉搏也算正常的三杯同志鬼迷心窍的准备发扬一下王子那我不入地狱就没人亲得了美女的自我牺牲­精­神,立志坚定不移的相信人民代代相传的智慧,晕过去的睡九条突然就自己复苏了。吓得他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全身的血液都不知该往哪流了,再看九条傻愣愣的急于观察世界的样子,三杯心里一咯噔:“还认得我是谁吗?”

九条翻翻白眼冒出声音,发现嗓子有点哑:“没喝孟婆汤呢,还记着你。”又清清喉咙问,“你怎么来的?”

三杯短暂的失了语,总之万幸不是被牛头马面抓来的。“莫西西说给你发了好多条短信一直没收到回复,打电话也不接,怕你出事了,让我顺路过来看看。”

九条纳闷:“顺的什么路?”

“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南大建筑设计研究院做事,和本部校园隔了一条街。”

“啊?”九条莫名想起当初相亲前介绍人说,等俩人好上了,任晓川的去国还是留乡问题,让他们自个商量。

三杯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恭、恭、恭喜。”

“恭喜就行了,公公就免了吧。”三杯舔了舔嘴­唇­,松开从始至终揽着九条肩膀的左臂,小暧昧同时烟消云散,他直起身眨眨眼,“感觉怎么样?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她说得斩钉截铁,“去吃饭!”

被气势震撼到了的三杯只得妥协下来:“那走吧。”又细心的伸手过来问,“需要借个力吗?”

说起来,三杯毕竟是被自己拒绝了的人,九条有点不好意思再与他单独相处,不该让人家这般的为自己劳心费神。“不用”两个字还在九条的喉咙里打转,三杯已经开口化尴尬为平地:“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吧。”

她不客气的伸出胳膊,像老佛爷搭住李连英,顶高兴的回了一句:“公公说得好啊,公公说得妙。”

——◇——◇——

车开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狭窄的封闭空间里他二人饿肚子的咕咕声交相呼应此起彼伏。为此做出了一部分贡献的三杯同志顶大不好意思的,反常得连话都变少了,相比之下领衔主演的九条姑娘反倒是镇定得很。她隐隐有些愉悦的像是找到了兄弟连:“三杯,你是不是也没吃饭呢?”

三杯装模作样的一撇嘴:“被你听出来了?”

“开玩笑,我傍身的绝技就是在漆黑的夜里靠听力准确拍死蚊子啊。你的动静虽然不多大,可是遮不住的锋芒毕露!”

“嗯,你最厉害了。”三杯摇头笑起来,“我一想事情就总不记得时间,要不是莫西西打电话来我都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

一般思维正常情感丰富的姑娘会顺着往下说些“原来你工作好辛苦哦”以及“幸好你及时赶来救我”之类的话。而九条从来体会不出更富有感情的深刻内涵,或者说她喜欢把思维停留在肤浅阶段。她才不会说“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缘分和命运”,仅是用了悲天悯人的语气慷慨的下了结论:“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对患难小姐妹!”

闻此,三杯的眼角忍不住的泛起了绝望的小水花,他再度坚定的相信自己头顶的那一小面积天空是属于上帝屏蔽范畴的,永远都处于“你所拨打的希望已关机”状态。

九条尾随三杯步进绍兴饭店的时候,非常的具有非洲难民被我市领导接待为外国贵宾的范儿,随便找了个桌子拉来个服务生就开始流畅的背菜谱。背得亲切又熟悉,大义凛然壮士断腕,好像终于来到了社会主义社会见到了晴朗的天。该点的都点了,不该点的也点了,就差把人家经理也给点上来了。然后回眸问三杯:“你还要点别的什么不?”

“我看差不多了吧。”明显从男主角降格为路人甲级别的三杯卷起袖子,温声温气又略带玩笑的问,“你饿了几天了啊?”

九条把十根手指头都拿出来晃了晃,瘪着嘴:“十来天吧。”

三杯哪里肯信,不由关切起来:“你难道在减肥?”

“怎么可能。”九条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天天吃食堂的人除了我,都是图减肥的。”

理所当然的,三杯咧嘴笑起来:“食堂真有那么难吃么?”

我国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说“谈虎­色­变”,而大部分高等院校的现实状况是:谁跟我提食堂就不要拦着我给谁开膛。刚进校的时候,许文茜以过来人的身份对九条进行过思想教育:“你就当咱们学校没有食堂!”那感觉很像是自己家里出了个败家子,然后老头握着老太的手激动又伤心的说:“你就当咱家没有这个儿子!”一样的隐忍,一样的出离愤怒,一样的恨铁不成钢。

想到这些往事,九条面目表情刷的就变严肃了,她说:“吃饭的时候,别总提恶心的东西行么?”

“……”三杯默默无言的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既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在他漫无边际的温存笑意里,九条终于再度警觉起来,一颗心上下左右的不能安生。直到大盘小盘的菜一一端了上来,她才稍稍平静了心绪。而那一头的三杯依然笑得华光璀璨,九条看着眼前的美人佳肴,想了想这些天来过的非人日子,揉了揉眼睛仿佛一切都是梦一场,生活始终美好而安然。对面的三杯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和煦的笑,好像是沐浴时吹起的泡泡,又暖又痒的直笑进九条心里去,让她又高兴又彷徨。心惊胆颤的回了一个羞涩的笑。

吃完饭回到家洗洗涮涮已经接近灰姑娘现出原形的时间点了,九条因为吃得过饱,即便是困到了翻身基本靠抖,睁眼基本靠手的地步,仍旧倒霉催的死活也睡不着。

眼睁睁躺到了后半夜,她心灰意冷的起身溜着墙边走打算消消食,信手拿着手机翻看了一会,为显示自己的深明大义,决定给三杯发一条措辞简练得体的短信,以官方的身份表达满腔诚挚的谢意,算是对今日事态发展的一个归纳总结,以及与暧昧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没想到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的丑时,不止是山寨大王至尊宝没睡着,纯洁无瑕的晶晶姑娘她也没睡着。三杯居然回复得很快:不客气。白天的时候记得去医院。

又追加:打不到车可以给我打电话。

最后才想起来问:你还没睡呢?

外面的月亮很圆,圆得仿佛是出乎了九条的认知范围,从而跟它有了深仇大恨。她站在阳台看着天,没头没脑的嘀咕:怎么就这么圆了呢。犹豫了再三把打下来的几个字删除,并没有回信,将手机揣进睡衣的口袋里,莫名的觉得那玩意沉重无比。

她记得最后一次和顾朝南一起看天,月亮就是这般的圆,圆得唯恐教人察觉到其实并不够完满。

邻居家的阳台上有一团活物正远远的冲着九条吐舌头,她转首,借着明亮的月光眼神定在那条大白狗的脸上,会心的绽开一个笑容,同样,萨摩耶也对她哈着气笑起来,笑得像个忧郁的少年带着股淳朴的乡土气息。一人一狗眼神交汇的刹那间,九条忽然变得比萨摩耶还忧郁许多,一时间思念像洪水猛兽,想要阻拦却不得要领。

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她正跟顾朝南肩并着肩幻想未来的日子。永远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粗线毛衣,卡其­色­长裤,站在阳台Сhā着口袋笑意盎然:“从今天起这就是咱的地盘了。”

当时九条想,再养一条大狗,白­色­的,最好是从天然呆村来的萨摩耶,生活就完美了。

想到这里,她回了回神,伸出手跟大狗轻声的打招呼:“嘿!”

傻笑了半天的萨摩耶忽然深沉的低下了头,摇着尾巴进屋了。

……

失落的九条凭空举着一只手才想起另外一个严峻的问题: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注意过邻居都住着谁。世界真是奇妙得很,花花公子也有初恋,蜘蛛侠也要泡妞吃饭,死了爱人的姑娘居然也有邻居可以深夜相陪伴。

“所以呢,我可以把你的这些牢­骚­命名为一条离去的狗引发的真相大白么?”值夜班的莫西西放下听诊器,举着手机欲笑无声。

九条嘴角一抽:“你可以的。”

“所以呢,所以你废话了一大堆就是想去新认识一下老邻居?”

“西西,要不晚安吧。”

“九条,你今天差点把三杯吓死了你知道吗,他看见你晕倒了立即给我打电话,忽然变成了那种沙哑尖锐的声音,着急的大声问我怎么办。”说到这,莫西西笑起来。

九条也笑:“那你说了什么,莫非你用广博的母爱,以及救死扶伤的红十字­精­神稳住了他?”

“哪用那么麻烦,我就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立马就镇定下来了。”

“……”九条咬牙切齿着,“还是晚安吧!”

莫西西却不慌不忙的继续说:“老邻居都需要新认识,你应该好好的再去了解了解三杯。”

“他到底给了你多少广告费?”九条抚着额头问。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你值几个点击率?!”莫西西说得又狠又冷却富含维他命和火眼金睛,“要不是因为是朋友,我才懒得搭理你这些,我又没让你嫁给三杯,我就是告诉你,他是个不错的选择,为什么不擦亮眼睛好好的珍惜一下,你为什么急着拒绝他,因为你害怕,因为你害怕你会真的爱上他!”

这一次九条没有道晚安,而是直白愤怒的四个字:“你歪楼了!”

——◇——◇——

挂上电话她开始恨起莫西西,并且怀着恨意安稳的睡去了,期间做了一个颇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面是一个晴冷的冬天。依稀是她念大四的那年,因为开学初就确定了保研,所以一整个学期她都在过年。而顾朝南的事业已经有了些眉目,正往预先设想好的人生规划上稳步靠拢,每次聊天都觉得他的疲惫里透着股意气风发。对于九条来说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明媚娇羞的,明媚娇羞得仿佛今生今世都是永歌不断的春天,完全可以高枕无忧的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再­骚­包的感慨一句“哎呀原来我是这么死的”。

蓦然,有人Сhā着口袋飘到眼前,背对着她用轻柔和缓的语气往人心里Сhā小李飞刀,那人说:“时光机都是骗人的,你再也见不到顾朝南了,就此死心吧。不如腾出时间来好好了解了解我,我这个人口碑还不错,用过的人都说好。”

……

作为一枚深信不疑世界末日说的尾端科学工作者,九条当然深信不疑科学如何猛烈发展也不可能具备­操­控地球运转的能力,自然是永不会有哪样尖端技术能够改变时间始终单一方向的细水长流。科学家们以及他们的崇拜者大部分都来自虚妄星球,他们那座星球上最大的特产就是妄想和谎言。

而九条认为自己是个开朗的地球人,因为大部分地球人该知道的道理她都知道,少部分外星人该知道的道理她也知道。至少她知道在自己深陷悲恸的时候,没有谁会抽出空闲陪她悲伤,所有人都在积极的争取一场又一场皆大欢喜。她知道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身边的事物日新月异,即便是自己不去注意,人间悲喜依旧在,地平几度夕阳红。她知道在自己不知觉的眼前,朱宁已经和齐放彻底分了手,而莫西西却依稀有了新恋情,她知道在自己忘记去关注的身边,徐玉洁喂大了一个孩子,而邻居家养大了一条狗,也许在自己从来也够不着的天上,雅典娜放弃装模作样的矜持挥舞起了三叉戟,而二郎神也终于力排众议嫁给了玉皇大帝。她想,最后一条也许鬼才知道。

人不知不代表鬼不知,没发现的不代表没发生,没说出口的不代表没有出口。即便是在梦里她依然分明的知道在封闭自我的期间,世界却无时无刻不在敞开怀的变化着。譬如,月亮换了个身材,再譬如,三杯换了辆新车。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知道早晚也是要去死的,可还是努力争取永远不要死。就算是知道顾朝南再也不会回来了,可还是不想把他给忘掉,至少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打算让谁将其代替。

九条浑身无力的反复入梦又从梦里醒来,辗转不能成眠,脑海里涌起一些琐碎的往事。关于顾朝南。

还是那个冬天,特别的冷,冷得又­干­净又纯粹。有一天九条躲在顾朝南租来的房间里复习期末考试的科目。不知道为何对那天的记忆出奇的深刻,她几乎能够清晰的记起当时做过的题目的答案。那晚直到十一点过顾朝南还没有回家,手机也始终拨不通,九条一个人咬牙切齿豪情万丈的把叫来的双份外卖都吃光了他也没回来。

忽然就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她披了外套去楼下张望,萧条的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平时雄踞一方永远在路灯下聚众说别人坏话的大妈们都迷途知返的回家守着老公孩子热炕头了。不多久九条就被冻透了,手指变得僵硬,根本握不紧东西,猝不及防的被搂进一个宽大的怀抱,带着平日里熟悉的味道,同一时段她的手机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九条急得直跺脚,不知道该先埋怨他回得太晚,还是要抱怨他不知道打电话报个平安,或是首当其冲的挣开拥抱先把手机捡起来再说。

顾朝南低下头将带着微微一层胡茬的下巴蹭在她冻得发红的耳朵和脖子上,不管她怎么挣扎就是不肯撒手,声音低沉得像一个叹息又像是一种满足:“听话,让我抱一会。”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毫无内涵的,遍地雷同的,却让人刻骨铭心的,以为独一无二的,撒娇方式。

当时的九条就算棱角再多,她也是个恋爱中的姑娘,每一个爱着人的心都是容易被打动的,何况企图打动她的就是深爱的那个人。她把双手都放在他的胳膊上,极尽轻柔的问:“怎么了?”

顾朝南沉默了半晌,也许是没有想到更好的理由,他低声蒙混的笑着说:“冷……死了。”

“我更冷。”九条一咬牙,转身出离愤怒了,“那你现在是打算跟我同归于尽吗!”

“……”

彼此对视着沉默了好一阵子,两个人突然一起笑起来,就在三九严寒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再温暖也无法摆脱惨淡光景的冬季夜晚,笑得春暖花开千阳灿烂,笑得天地都没有被放在眼里。

眼里只有一个你。

一个不怎么生动的你。以及你眼里那个不怎么有良心的我。也许永生难忘的从来不是那些惊天动地,而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回忆着上述内容的九条仿佛耳边响起了遥远的歌谣,安静的,安心的。她躺在床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仰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她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住决堤的却是一滴也没让它流出来。

她翻了个身,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又咬着嘴­唇­埋头躺下去。反复再三,终于消停了。又隔了一阵子,复叹了口长长的气,最终还是踏下床,谨慎的起身,赤足去翻大衣柜的抽屉。像计划离家出走与情人私奔的未成年少女终于做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的下手去偷妈妈的钱包,然后撒手闭眼的往前冲,惟恐自己一个不果决就要和今生的幸福道永别。

待她把抽屉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清出来摊在地上,再将抽屉取出翻了个面时,天边都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

第一个抽屉的右下角有一行字:和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大事记。隐约褪­色­的蓝黑­色­墨水短促的晕开些枝杈,使得那几个字看上去有些立体起来。

再下面不远的地方,顾朝南用好看的字体端正的写着:已阅。

第二个抽屉的木板上书:顾朝南的抽屉。紧跟着一行小字,方妙言到此一游。

九条抚摸着那些浅浅的不灭的二百五字迹,心里想着:他就是这么不浪漫,没创意。可是他的不浪漫和没创意在她的眼里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就好像是歌儿里唱得,那时候天总是很蓝,幸福总那般简单。

你总说永远遥遥无期,转眼却只剩下,我自己。

——◇——◇——

隔日,九条没能成功的从床上爬起来,直到轰轰烈烈的病达半个月之久后,她才想明白头一晚的晕倒也只能算是盛大疾病拉开序幕之前的一场即兴表演罢了,类似于群架开掐之前得先有个不长眼的家伙叉腰大骂来暖暖场。所以说,对于接下来的高烧三天,低烧三天,上吐三天,下泄三天,头晕脑胀又三天来讲,“昏厥立扑”简直微不足道。

可一开始她并没有料到这场病会如此邪门的来势汹汹,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做好单打独斗的准备,不开眼的以为自己就是属于过度疲劳的范畴,毫无根据的积极猜想着只肖埋头睡两天就能­精­神抖擞的去看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了。可事实上,她仅仅睡了一天之后,就发现犯太岁这件事情着实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接到求助热线的莫西西联手任晓川合力冲进屋里搜救的时候,九条已经独自在家里乐观的病重一天半了,一张脸已然惨烈出了摧枯拉朽的景观效果却仍在顽强的给自己灌输着猪坚强的传说,她执着的认为猪都能做到的,自己肯定也能。病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忽然看见眼前晃动着俩条细长的人影,感觉很像一对黑白无常,心里豁然开朗的想着原来地狱的使徒也是男女搭配的模式,于是咧咧嘴露出个迟缓的笑容。

震慑于当场的三杯脑海里立即浮现了一个生动形象的场景:一条从水塘里钓上来曝露在阳光下些许时辰的锦鲤正在渡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除了张嘴别无其他生命迹象。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之拧成了麻花,而眉头皱成了苦瓜。

“九条。”莫西西的五官也快纠结到一处了,心里难受极了,“别怕啊,我带你去医院。”

“哦。”九条­干­哑的声音彻底的虚无缥缈了,“是直达太平间吗?”

“还差了一点点,你再努把力。”莫西西说。

“我也觉得只要我努努力想去哪里都没问题。”

“对,你最能­干­了。”莫西西心疼的脸上流露出了万般的无奈,“你是战斗机中的歼击机,奥特曼中的VIP。”

“西西,你能有点手足爱么。”九条无力的戳了戳太阳|­茓­,毫无血­色­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力所能及的笑容,“你总是能把人夸得这么损。”

莫西西的腮帮子鼓了鼓气,直想一巴掌打下去,却先笑出了声:“你也差不到哪里去。”

被忽略成花瓶的三杯立在一边不知该配合着哭还是该配合着笑,刚刚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就见九条指着他一脸茫然的问:“你怎么也来了?”

“感觉哪里不舒服吗?”在他弯下腰的瞬间,圣母显像在他头顶那片小天空里,义正严词的散布“真爱无敌”的伪科学言论,因此在该言论的指导下,三杯发自内心的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九条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哪里都不舒服。”九条的声音细弱得像猫叫,却一脸较真的模样,其实她只是觉得不够真实罢了,还以为自己赶时髦的产生了华丽丽的幻觉,好像是擦燃了一把火柴看到了火炉,看到了圣诞树,看到了烤鹅,然后才见着了三杯。九条­干­巴巴的眨着眼问:“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上一秒,三杯还沉浸在那股无法言说的曼妙感觉中,下一秒就被当头敲醒。心里赌气说:地底下。张口却是好脾气的作答:“顺路。”

九条丝毫不领情的嘀咕:“你怎么到哪都顺路?”面目表情既纯真又无知的转头问莫西西,“那里真的站着个人不?”

三杯的头顶冒出一串“……”这样的东西,着实是委屈得紧,他也不明白到哪都顺路的人为什么到哪都不顺心。

“那我要去土星,你也能顺个路呗?”

“到了医院再犯贫行么?”莫闺密咬牙切齿,“你再努努力就可以直达火葬场了。”

这等重量级的恐吓堪比以车皮计的TNT,英勇的九条沉默了三秒,陡然从闺密的怀抱里伸出了细弱的胳膊死死揪住三杯的衣角,眼神涣散气息奄奄的求助:“能不能不去医院?”

三杯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丝毫,只得握住她滚烫的手故作玩笑的问:“你是怕打针么?”

“我……”九条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凛然一脸的英勇就义,“就是不想去医院。”一边说一边轻飘飘的栽倒下来。

“哎,小心!”三杯赶忙扶助她倾斜的肩膀,手感那么的瘦削,他只觉得心疼,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犹豫。

“甭理她。”莫西西隐忍许久的那一巴掌终于还是在九条的后背打响了,“都烧成这样了还有空闲欺负好脾气的人呢!九条,你太聪明了你,有本事你跟我磨叽啊。”

若说刚才随口犯贫靠的是盲目积极的人生态度,那么从被拍的这一刻开始九条已然不知不觉的攀附上了不着调的命运。要知道,武侠剧本里常常是这么描述的,每一个武功不济大脑不行的女主背后都站着一个无所不能并以替女主收拾烂摊子为特长的男人,他白衣飘飘,腰中别箫。而女主在认识他之前是金刚不坏之身,无论挨了多少刀都照例活得朝气蓬勃且不留疤痕,可认识他以后连吃口饭都像吃了砒霜,随便挨一巴掌扭头就要气绝身亡。并且腹黑的姑娘总在要死不死的时候倒入男主的怀中,才肯幽雅的吐出含在嘴里已久的那口毒血。务必保证动作流畅,美观大方,起到震慑敌人激励爱人的成效。

九条小姐倒在三杯臂弯里那一刻只感到喉咙里一阵甜腻,一个没忍住便演绎出了红颜薄命的效果,吐了好大一口浓血,并在昏迷过去之前,顶大不理解的咕哝了一句话,真正激励了男主角。

她说:“你怎么穿了件白衬衫,多容易脏啊……”

——◇——◇——

最终章

平时不论搁在哪里都能够随时随地活蹦乱跳的九条到了医院就变成了狗血­棒­子剧里常见的那种先天­性­营养不良后天­性­大脑缺氧的悲剧女二号了。嘴巴也不毒了,意识也薄弱了,眼见着不能原地满血复活了,终于在半昏迷的时候拉着三杯大哥的手死活不舍得撒开了。

因此著名的老太太杀手三杯同志被迫流连一个下午的时间于住院部Сhā科打诨,成功的升级成为了老太太连环杀手,顺利的扩大了战场,全套收服主治医生和一众护士们的同情心也不在话下。所有将慈悲为怀当作人生终极目标的­妇­女们都对他卧病在床的“女朋友”充满了关切的热忱。使得时常被大龄女医生训斥得生无可恋但求一死的年轻的莫西西同志,恍然间仰起头超脱一般的认识到了人生的真谛——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一直都坚定的认为这不过是句幻觉,现如今方知是个多么美丽的误会。

虽然来之前早打牢靠了防御基础,可是来送衬衫的许文迪看到三杯那斑斑血迹的实体衣襟时依然感到抵抗不能。他本能紧张的皱起眉,像地下工作者一般压低嗓音问:“九条她到底是怎么了?”

“急­性­胃出血。”三杯一手解开衬衫扣子,露出小半个紧实的胸膛,面上有些疲倦,也有些忧伤。

“怎么回事?”许文迪问。

“据说是长期三餐不继,饥一顿饱一顿,作息也不规律……”

“那姑娘看着不像这么想不开的人啊?”许文迪停顿了片刻又颇为释然的说,“你平时不也三餐不继,作息不规律么?”

三杯麻利的换好了衣服,舔着牙齿根吐了口气:“最关键的是,我不该那么晚了还请她吃了一顿大饱饭。”

“这不能全怪你,她的笼子外面也没挂着‘野兽凶猛,请勿喂食’的牌子,所以你不要太担心会不会罚款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

“得了吧,小子,看你这唧唧歪歪的样子。嘿,说起来我们中土大唐正在海选优秀的闷­骚­人才出使西域,你抓紧时间去报个名吧。”许文迪一边笑着撤身一边念念有词,“也许你离开,将不会回来,我一定理解,也肯定不会期待,但愿方妙言的良心里有你血染的风采。”

三杯沉默了半晌,愈发疲惫了,死命揉着太阳|­茓­无可奈何:“你可以滚了。”

“不行,我得等九条醒过来好跟她歌颂你的光辉事迹!”

“心领了。”三杯多少恢复了­精­神的样子,咧咧嘴角,心里那种怨怼的感情浓缩为流行的四个字——情何以堪。

可不幸的是,九条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许文迪。她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极端平静的三个字:“我醒了。”

“醒了就好。”许文迪赶紧走到床边弯下腰,细细打量,为了使气氛不至于太过凝重,他故作惊讶的掐了下自己的右腮,“真的不是做梦啊!”

九条从来不会辜负别人的美意,特别识时务的将眼睛一睁一闭,苍白的脸上立即绽出俏皮的影子:“我知道,做梦是肯定不会梦见你的。”

“聪明。”许文迪伸出大拇指肃然起敬,“我发现你真是个聪明姑娘。”

“承让承让。”九条笑着勉强坐起来,看了看手上输液的管子,佯装不经意的问,“咦,三杯呢?”

许文迪真真假假的叹了口气:“你应该先问莫西西呢,她一下午过来看你不下二十趟了,我看,她深情凝视着你的样子好像在拍琼瑶剧。”

九条在心里想,你真是被踩了尾巴的狐狸啊:“那西西现在在哪呢?”

许文迪又不怀好意的叹了口气:“你应该继续问三杯呢,今天下午他就一直坐在这里。”边说边伸手拂照过床尾的座椅,“死守了你六个小时,眼睛都没眨过,他刚出去买水喝,你就醒了。看你们俩这么­阴­差阳错的默契感不去弄个什么配合战术当雌雄大盗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这情节跟拍国产电视剧似的,话说按照大众剧情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对我一见钟情了?”

“……”九条心说,这哪是钻石王老五啊,这整个儿一缺心二百五,并且还能坚持不懈的把主要气质贯穿始终,时时点题。她翻了翻白眼,“你还有什么要抢白的,一口气抢完得了。”

闻言许文迪笑了笑,Сhā着口袋短暂回归了衣冠楚楚的公子貌,正经八百的关心语气:“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还行。”

“我帮你叫医生吧。”

“等会,我心里有数,我现在挺有力气的,你让我坐这儿再缓一会。”

平时看着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姑娘,一下子像误入了华容道,分别与赵子龙张翼德关云长进行了别开生面的斗眼神大赛,最终绝望得胸口碎了大石,只叹苍天待我何薄,眼见着随时随地都可能要撒手人寰。许文迪玩心再重也心软了下来,一ρi股坐在缅怀三杯的位置上,语重心长起来:“我说九条。”

九条又翻了翻白眼:“你越来越像莫西西了,损人之前都先来这么一句安定民心。”

“现在不是在跟你犯贫,我想以小三监护人的身份跟你说点事……”

“怎么,莫不是皇军让您给带话了?”

“是正经事儿。”

“臣惶恐!”

“别Сhā话。”

待三杯买完了水急匆匆回到病房门口,许文迪正和九条在里面嘻嘻哈哈的开着外星生物交流大会,完全投机。三杯犹豫了片刻,忽然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庞大的|­乳­酸军团游走在四肢百骸间,这真是担惊受怕的一个下午,落霞与孤鹜齐飞,幸运与倒霉并存,其­精­彩程度远远超越了九条喝醉的那个夜晚。若是拍成片儿拿出去参展,怕是荷里活的编剧都要自愧弗如。他折身退了两步,坐到一旁的长椅上,揉了揉脖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而屋里的一对男女却都是提着一口气的。

许文迪说得一本正经:“小三他一开始在法国的日子挺艰苦的,法国人本来就有些歧视中国人,又常常看不起美国人,咱小三是正宗的中国人外加从美国学校申请过去念书的,你说他凭这种倒霉的出身能被人家豪门待见么?”

九条很是配合:“哦,我选不能!”

“聪明!”许文迪接着说,“可是小三他虽然人是衰相了点,可到底还是有些能力的,他那个设计图作出来以后忽悠了不少专业人士。总听人夸他说又扎实又有想象力。而且他后来参加了几次重量级比赛都拿了大奖,所以没多久从大波斯到小喽啰都开始渐渐关注他,佩服他,后来逐步发展成为热爱他。小三他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奥特曼,替月亮去收服他们的。”

“乱说。”九条没心没肺的笑着,“替月亮收服坏人的那是美少女战士。我觉得三杯好歹算是个圣斗士。”

“嘿,别说。”许文迪双目放光,口吻颇为怀旧,“我们小学的时候真有女生说小三长得像舜呢,你还有印象么,就是那个长得像个姑娘的圣斗士,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成天到晚的吐血。”

“当然有印象了!”九条一个灵光乍现,“我以前还喜欢过他呢。”

“我想想看啊。小三小的时候喜欢雅典娜,一定是因为雅典娜的胸部比较大!”

许文迪笃定的口吻令坐在房门不远的三杯一口水喷出去恁得远,捂着嘴巴止不住的咳嗽,脸憋得通红,分不清是害羞还是愤怒。其实他依稀记得,那部动画片里的女­性­角­色­胸部都不小,日本人强大的意­淫­能力始终都是从娃娃抓起的。

“虽然说我跟小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我以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小子小时候最爱装清高,天天背着个大画板,也不怎么说话,跟他讲一句话,得过三天才能听着回应,说他是傻子都高抬他了。哎哎,你看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不信我啊?告诉你,我以前杀他灭口的想法都不知道冒过多少次了,真是想见一次杀一次。”许文迪回忆着说,“不过说起来,你可能不知道,小三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办过个人画展,代表全国青少年去巴黎参加比赛,有一幅画还被收藏在最高级别的艺术馆里。所以我也挺佩服他的,你想啊,他那时候把咱们都给代表了。”

九条听得差点鼓掌了,心想,我知道他不傻,我跟他对过弈,且输得七零八落。“那后来这位代表同志怎么不继续搞绘画了呢?”

“其实都差不离,不过他要是当画家了说不准早飞黄腾达了。主要是因为有一天我姐莫名其妙的发誓说将来要嫁个建筑师。”许文迪又嘿嘿笑起来,“你知道他以前喜欢我姐吧?”

“当然知道了。”

坐在门墩上的三杯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又仰脖子喝完了剩下的水,擦­干­了嘴角,自言自语:“你就瞎搅合吧,不把我害死你不罢休。”

屋里面的许狐狸一脸老­奸­巨猾的表情,忽然将音量扩大了十个分贝:“不过你放心,咱小三可能­性­格上是温吞了点,但他骨头里面死拧着呢,他想坚持的谁都拦不住,他要是想放弃的就绝不会再回头了。拿他那时候突然改专业来说,他们家三天一革命五天一战争,硬是没能把他从学建筑的歧途上拦下来。再拿他对我姐的感情来说,他说放下了,就真的看我姐的眼神都变正常了。但是上次你拒绝小三以后,他也跟我说过追不上就算了,我想这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啊。可是后来怎么又巴巴的贴上你了呢?简直是上赶着让你给他脸­色­看。至少,我认识的他的这十几二十年里,没见着他像现在这么窝囊过。”

“……”九条­干­眨着眼睛没说话,不知道这位仁兄最后的大招什么时候使出来,万一出手太早怪危险的,稍不小心就会他给绕陷阱里去。

许文迪眯眯眼睛继续:“本来你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刚醒过来,我不该挑这个时候跑来管闲事,这种居委会大妈的活儿我也是头一次­干­,心里很紧张,感觉也不算太好,跟欺负小姑娘似的。可若不挑这个时候,我恐怕也没机会说这么多的话,你这么聪明,要是有力气了早把话题扯远了,是吧。”稳坐钓鱼台的许文迪面目表情很像个坏心眼喜欢欺负弟弟却不肯让别人欺负自己弟弟的恶霸兄长,“嘿,九条,我一直没闹明白两件事,第一件是他为什么死心塌地的看上你了,第二件是你凭什么铁石心肠的看不上他!后来我琢磨明白了第一条,因为小三傻,他打小就是真傻,这点我能证明。可是第二条你能给我解个惑不?”

九条有气无力的反问:“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许文迪想了想,莫名其妙的说:“你知道这住院部的走廊有多长?”

“啊?”九条不知小弟弟先生这次葫芦里面卖得是什么药,“一百米?”

“就算是一千米,小三买个水也该回来了吧。”许文迪又眯着眼,笑得花里胡哨起来,“我小时候天天被我姐逼着看童话故事,我一度想要誓死捍卫男­性­尊严,可后来还是看了不少。印象最深刻的是《海的女儿》。人鱼公主虎胆雄心的救了王子,又变成哑巴来到他身边,可王子却没良心的娶了别人。可惜那美人鱼是个心软的哑巴,所以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泡沫掉了。你就当我是好心替美人鱼问的,我打赌,美人鱼心里肯定也有这样的疑惑,她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爱他。”

九条眯眼看着许文迪,先是不明所以这都哪跟哪儿啊,后来又恍然大悟的转过头,终于注意到了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三杯,一时间觉得尴尬极了,还没想好该如何作答。三杯先随意的开了口,郑重的指着许文迪介绍说:“这是我们村里的第一傻,他的脑袋小时候被马踩过,长大了又被门缝夹过,一直没能恢复正常,所以看起来形状比较扁。”稍停顿了片刻,漫不经心的把手搭在好兄弟的肩膀上,一下一下的拍打,“辛苦你装了半天正常人,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之前没少排练吧?”分明是对许文迪说的台词,却偏偏低着头认真的看定九条,漫不经心实际上是天生的从容不迫,但眼神里却透着股恳切,“不过我是真有同样的疑惑,可我还是想自己当面问出口,更想第一个知道答案。大傻啊,你明白不?”

许文迪几乎要哽咽了,他站起身像朝鲜人民欢迎志愿军一般的热情高涨:“二傻啊,为什么每次你一出场我都觉得我男主角的地位在动摇啊!”

身体尚处于无力状态的九条几乎是被三杯的诚恳和魄力震慑住了,如此媲美二人转的场面她居然一点也身心舒畅不起来。等许文迪高深莫测又莫测高深走出去把门关上后,她抬起头,决然袒露出多重人格中最真诚的那一面,为此不得不首先使劲的咬了咬牙为自己打气:“三杯,对不起。没想到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把西西和许文迪都牵扯进来了。我其实没那么坏,我就是怕耽误你的时间,不忍心糟蹋你清白的历史,万一咱俩不合拍,将来你肯定会后悔。”

三杯单手Сhā着口袋,想了想,说实在的,这都不是一个姑娘该担心的。他闷着头,像个赌气的少年:“你是觉得我这人是玻璃做的,摔打不得,易受损?”

“我没这么说,我……”

“那我来说,不会的,我不会后悔,听懂了?”

“三杯,我……”

“我也不会让你后悔的,听懂了?”

“……”九条沉默了,磕巴都磕巴不出来。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浮起一两朵诡妙的红云。

“嗯……”三杯有点得意,莫西西说得对,简单粗暴,效果最好!

“小三!”

“嗯?”

“你刚才是不是被门缝夹过脑门了?”

三杯一脸“别蒙我了”的表情,边轻轻摇头边抿嘴微笑:“请你不要把自己当成孔雀,其实你是一只鸵鸟。”停了停又温声重复说,“小鸵鸟。”

——◇——◇——

隔日傍晚,九条正侧身坐在病床上睁着红肿的眼睛盯着窗外秋雨过境的冷空气发呆,顺便等莫西西接她出院。听到走廊里有稳重的脚步声渐进传来,这光景类似好莱坞大片的开头,男主角神采奕奕的出场,伴随油光锃亮的小皮鞋,然后镜头拉长,九头身美男赫然眼前。她忽然心里有点不动声­色­的喜悦,头也没回的问:“咦,你这么早就下班了,顺路去哪呢?”

“专程来看你的啊。”那一把强大的感人肺腑的男低音隔空传来,准确无误的点住了九条身上的各大|­茓­位。龙海继续关心的问:“怎么?病好点了没有?”

他的出现,真正意外,却也意料之中。九条愣了片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浑身上下每一个还在活跃的细胞都像含羞草一般蜷缩了起来,茫然的看着对面的人。她心里有鬼,所以存有恐慌,满怀颤栗,仿佛只要他大喝一声“放肆”,她就会立马扑倒在地高呼“万岁饶命”。

“好久不见。”逆着暮­色­之光,龙海的脸上挂着微不可察的淡笑,举止端正的做开场白。

真真是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了,久到秋天已至,树叶泛黄,掰着指头算起来……即便是手指脚指都用光了仍旧数不过来,因此二十天总是有了的。上一次双方会晤还讲到是否要将关系长治久安的定下来,当时九条采取了国际上惯用的拖延战术:给我两天时间。时下看来这个两天着实是太过漫长了一点。长得她已然生出少年时向母亲隐瞒一张五十九的试卷后,日日怕被曝光从此失信于江湖一般的慌。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女主角埋头躲起,偏偏男主角也并不着急。也许这仅仅是一出动物世界,里面没有所谓的人物只有遍地交欢的动物,所以谁都不必率先站出来大煞自然风光。可是现在女主角轰然倒下了,而男主角猛地现身了,接下来该演哪一出呢?

九条低头对着手指,支吾:“我……”她心里很没有底气,演对手戏的人面目表情永远让她辨不出情绪,那人笑也能笑得无比严肃,犀利时却也隐约着宽容气度。总之此刻龙海面上的笑容看在九条眼里有些庄严肃穆的味道,像学生时代崇拜过的风云人物,想来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龙大仙没开口奔入主题之前,她实在不知该表明什么样的立场才好,更不会知道该摆何种姿势预备接招。

对面的龙海保持良好的微笑,定定的注视着她,摆了一副本大爷用耐心寻求支点的高姿态。九条站在原地于心底里叹息,这厮的气质真不赖,几日不见不仅变英挺了还变年轻了,形象依然高大伟岸,浑身标榜着“我是来自闪闪星的龙王,我们星球的人都拥护我,我支持全宇宙统一化。”

她硬着头皮接着支吾:“我想……”

“脚底不凉么?”

“什么?”

龙海步步走近了,用眼神指出问题的着眼点:“不是还病着么,光脚踩在地上会着凉的。”

“哦,对,没错。”九条病恹恹的回到床上,打坐一般的盘起腿,却俨然不是平心静气的模样,而是整个人带着一股随时要塌陷三万米争取一直埋头向下把地球打个对穿的颓然气场。

龙海把手里包装­精­美的大盒子递过来说:“祝你早日康复。不知道巧克力能不能吃得?”

吃得是吃得,但是肯定是吃不完的,光掂掂分量就平白让姑娘家生出务必减肥的欲望。“谢谢,真漂亮。”

龙海似乎点了点头:“不客气。”

真客气。九条忽然觉得他二人之间恍然变得无比生疏起来,连屋内不甚流通的空气都是规规矩矩客套的样子,依稀是谁来指挥一句“全体空气注意,正步走,一二一”这屋子就立马变真空了。她赶忙指了指病床边的椅子,尽量的笑起来:“坐。”

情场赌场停车场各种场上的高手龙海先生适时的弯了弯腰,拍了拍九条的额头。距离更近了些,能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隐约药水的味道。他又关心的问:“身体恢复一些没?”

“还好。”

龙海的双眸因为笑意深植而愈发显得明亮:“‘还好’是哪种好法?”

“就是我不用开刀,也不用太给医生护士添麻烦的那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龙海先是微扬着头笑了笑,表情又刻意变得严肃下来:“急­性­胃出血可不是闹着玩的,做学问真有那么累?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

“倒也不是。”九条低头抿着嘴,急促的呼了两口气。眼下她自知肺活量虚弱没得力气去犯一段长贫,也没心情把真相从“生化是一门该遭教育部门取缔的夺命学问”开始讲起,直至把“食堂是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非法组织”解释完全为止,内容丰富多彩洋洋大观,涉及范围之广感情类型之多种多样能从《百家讲坛》一波三折到《妈妈再爱我一次》,想来一时半会单凭口述是描述不清的,只能靠烧香许愿来传递具体的心意。

龙海是个多­精­明剔透的人,她明白表达了不想说的意思,他也不急着追问,只是半真半假的不满:“既然不是,那为什么都不能抽空给我打个电话呢?”

这招攻守兼备对很多姑娘都好使,尤其出招的又是个出类拔萃的男人,但是对九条就不怎么有效了。九条只是有点纳闷,这厮分明是以庄重典雅的­精­英身份出场,博得了街道群众的一致好感,完全可以一路康庄下去,却突然一转脸变了副狡猾的模样,好像看了一部推理小说,剧情行至最后,其实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就是人见人爱的白衣少侠,矛盾得不可言喻了。她脑袋一歪:“你也没给我打啊。”

“哦?”龙海把交握的双手放到翘起二郎腿的膝盖上,开起玩笑,“你觉得我要是给你打电话了该说什么好?”

正常的姑娘该脸红了。可是九条又纳闷了,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竟然能够在一张脸上同时展现了英俊与欠扁俱佳的气质,仿佛大卫贝克汉姆和维多利亚贝克汉姆的合成效果,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伸手鼓掌,还是伸手抽巴掌,真是好生纠结难缠。她摇摇头:“我哪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龙海摊开双手,似乎开玩笑也是上瘾的,“我总想给你打个电话随便聊聊,又有点担心拨通了以后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你­干­脆跟我说拒绝的话。”

九条再三纳起闷来,为什么资深得完全可以去拿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老王子龙海同志竟然还同时具备了别扭小少年刚出道时天真又烂漫的心理素质呢,是该淡定冷漠的作壁上观到死呢,还是该冲上去展示博大­精­深的母爱呢,真是难以抉择啊。

其实,这等王子病的初期症状九条内心里倒是有几分明了,与其主动上前被人一通海扁不如待在家里等人上门一通海扁,后者的心理落差比较小,便于打防守反击战,更加便于突出王子同志高贵冷绝无坚不摧只可惜唯一的弱点就是容易受内伤的忧郁形象。

“我想……”九条长舒了一口气,组织了半天语言,绞着手指定定做坦然状:“龙海,我其实早就想好了,我觉得……”

“坏消息?”龙海一样是笑着,一样是看不出情绪,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波动,可强大的气场却像某种盖世神功,任你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只轻松翻个手掌,吧唧就把你给拿下了。

九条低下头,认真的组织语言:“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她又抬起头,鼓励自己一定要摆出和前一晚面对三杯时同样轻松的心态,争取不磕绊的把心里话说出口,“不知道介绍人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估计是没有讲,现在才告诉你说不准算不算晚,你就当之前是我自私想不开吧。我曾经有个男朋友,本来我们已经把结婚一事提上日程了,可是他突然得了重病,半年不到就去世了。”说到这里,饶是已经提着红缨枪在任三杯面前演习过了一次的九条战士仍不得不再长吸了一口气,眼睛却是极­干­涩的,十成十萧索的口吻,“你长得有点像他……嗯……就一点。”终于还是打起了磕绊。

隔了许久时光,她都没能再继续下去。龙海方点头,说:“这样啊。”他仍是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只是迫于心态的变化姿势略微有些调整,“你是不是有点累了?不想接着说下去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说了。先安心把身体养好,哪天想说了再通知我过来。”

“要不还是今天说完吧,我憋在心里也不好受。虽然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觉得你这么优秀还能跑来喜欢我真是天上掉丘比特,要是不好好把握就太傻了,可我也不能总瞒着你。尽管我觉得你这么聪明一定也知道我们之间存在问题,我还是想坦白说出来免得将来有误会。”九条的­性­格中坚硬得仿佛金刚钻的这部分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此一时看来渺渺有些冷血无情的味道迎面劈来。

可龙海只是笑,面上笑,心里也笑,有什么是他不知道?“好,你说吧。”他看着九条,再度觉得这姑娘实在是率真得很,说实话,很欣赏。

“我想你猜也猜得到,我前男友去世以后,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接受现实可是一直没能成功。”九条抿着嘴继续前面的话题,“也一直不敢进医院,我对这里有心理­阴­影。”

龙海欠着身子,认真的表情,温厚又大方:“那么你现在想开了?”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彻底想开了。可我还是忘不了他,所以如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保证把你当作独立的个体,也就是完完全全的龙海来看,这样说你能理解我么?”

龙海的眼里一瞬间有了些复杂的颜­色­,好像什么都笼罩了过来又好像什么都云淡风轻:“你希望我理解么?”

如此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男人,想讨厌他很难,想讨好他也难。九条想了想回答说:“如果,如果我的爱人把我当成别人的替代,我会介意,介意一辈子。”

“我也会介意。”龙海不经意抬了抬眉头,露出安抚的微笑,“好好休息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

“嗯。”

“改天再来看你。”

九条眨巴着憔悴的大眼睛,心里活动像是《今日说法》的预告片:刚才发出的信号到底有没有被正确接收到呢?龙海究竟听明白了吗?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个关键词了?

然而,又怎么会没接收到。过了而立之年的龙海不玩家家酒已经好多年,九条的小心思对他来说从始至终洞若观火,几时曾被蒙混过分毫。所以,他当然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动的情也未必就是真心实意。智齿还没长全的时候谈过勤勤恳恳的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这次二十天不曾联系,换算过去已是六十载光­阴­,打电话的冲动一忍再忍既然能够忍下来,以至于忍得快要忘记了,再看不透彻就是傻子了。何况越是所谓聪明的人越是小心谨慎,知道什么是知难而退见好就收,就着台阶不下也得下。“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回能安心的养病了吧,等病好了多吃点东西,你可不能再瘦了。”

“嗯。我会努力的。”九条舔了舔嘴­唇­,想了又想,“龙海,我们以前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啊?”

龙海站起身Сhā着口袋,看着她,摆着一张天然有机无毒无害的表情问:“你还记得桑夏吧?”

天然有机,无毒无害,一旦落虫,泛滥成灾。

九条当然记得桑夏,不仅记得还记恨过。二十六年来,被她讨厌过的女人着实不多,桑夏首当其冲的占据其中一个名额,那是顾朝南的初恋女友。

也许大多数男人的初恋女友都是个能把白裙子穿得超凡脱俗的少女,使得男人在身体各器官逐渐衰竭的日子里每每看到纤尘不染的白衣都会自动联想起青涩年华里的初恋来,顺便想起那个编着麻花辫的、五官模糊的、只得在脑海里自动以刘亦菲的脸庞代替的姑娘,以虔诚的心献出初吻时浑身抖得像筛糠。

但如果只是“男朋友的初恋女友”的前缀也并不值得花费­精­力去记住,九条不仅是个大度的姑娘也是个懒姑娘,毕竟讨厌这种心理活动也是需要消耗大量脑细胞的,她才懒得劳民伤财的去恨一个假想敌。可九条以为,桑夏从来不是假想敌,而是一场正儿八经的伤害,她仅以一句话就令自己有充分的理由雇凶杀人了,遑论后来。

九条第一次见到桑夏时,顾朝南已经因病住院,他的高中同学结伴前来慰问。桑夏女士正穿着一袭标榜正宗初恋身份的白裙,却­精­神抖擞得像红­色­吉普赛女郎吃了瑶头丸般令人叹为观止,一双眼眸流光飞舞,拍着顾朝南的肩膀嗔怪:“你是上哪找了这么个长得这么像我的姑娘?”

在九条脑海中的小剧场里,顾朝南狠狠的甩开桑夏的爪子,厉声指责:“别抬举自己了,也不照镜子看看,我家妙言比你长得风致清丽端庄典雅得多得多得多多多多多多……”

而事实上,顾朝南却只皱皱眉问:“桑夏,你来之前喝酒了?”

是以,桑姑娘是九条心里的一枚毒刺,就算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令人烦躁不安,必须杀之而后快。她打起­精­神,颇有些戒备的问:“我认识她。可你想说什么?”

龙海的声音似乎永远的清朗宽厚:“我第一次见到你是跟桑夏一起去看望生病的……”他微停了片刻,好像思绪被打断了一般,方又说——

“顾朝南。”

——◇——◇——

历史上,九条第一次遇见龙海就是在这块土地上的这间医院里,她当时的心思斤两不剩的全然系在顾朝南的左右,所以对无关紧要的出场人物没怎么上过心。更何况是桑夏的男朋友,就好比是考生全身心参加高考,一门心思的扑在试卷上,也许会分出一丝丝的­精­力观察一下监考老师的­性­别,却绝不会再分出一丝丝的好奇去猜测监考老师的­性­取向。

那天龙海和桑夏寻到顾朝南病房的时候,站在门口就闻到一股浓得令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浓重中药味。这对于一间西得不能再西的医院来说,简直像一场红果果的羞辱,迫使龙海先生不由生出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穿越感,而一旁的桑夏小姐正为顾朝南生活在这等水深火热之中而奋袖出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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