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无需送交官府了。小兄弟且住哪处?这附近均是店家,且与店家说说,这要是失主来了,自会到处打听。”热心人提醒道,旁边店里闻得动静,亦有几个人探出头来看热闹。
文箐用手一指四季青客栈,道:“我便是暂时住在这家客栈。既如此,还请各位做个见证,一起到店里当众打开钱袋。”
有人道了声:“好”,另几个却是转身要走开了。可这时却从旁边店里走出一人来,看了眼文箐手里扬着的钱袋,叫道:“且慢小郎,那钱袋是我的。”
文箐彼时已走到客栈门前,闻言便停步,转身看这汉子,身形矮小,伸出来的一只胖手有些脏——指甲处带些黑泥,好似很久没有好好洗手了。古人大多是精瘦之人,这人虽不是很胖,因这样一个五短身材,故看起来就比常人显得胖了些。文箐寻思着:这倒是个粗汉子,可能钱袋保管得马虎,且见他眼神急切,好似真丢了钱袋一般。只听他说话腔调,显然是个本地人。
“哦,不知这位大哥能否说出这钱袋有何标记?内里所装何物?价值几何?”文箐刚想递给他时,再看一眼他的手,心想这钱袋上的绣样应该是个喜洁的妇人,好象与这手不相符啊?毕竟一个妇人不会放任自家男人这么不洁而熟视无睹。便在这迟疑间,却突然又想到:万一遇到的不是个老实人,上来便冒领,到时真正的失主反而着急,岂不是自己好心干坏事了?
那人初始却支支吾吾地说将不出来,只是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文箐轻轻摇晃了钱袋,嘴里道:“既是你拾得,我也不亏待你,自分你些铺便是了”
文箐越是多看他两眼,越发肯定一个直觉:“想来是见我小,便以为好打发。麻烦了,这人就算不是骗子只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钱袋捡得真不是时候。”
旁边店里的那几个探头看热闹的,有几个一待那人上前来,已悄悄地缩回头去。
“失主”见文箐再次轻轻晃动钱袋,估摸了一下,最后不耐烦地道:“这钱袋是我适才出门时娘子给的,我哪里晓得有几多钱?想来也不过十来文钱,道是让我给她捎些银鱼。要说标记,这不是戏水鸳鸯嘛。我娘子绣得一手好活计。”
文箐听得这话,模棱两可,也不敢确信他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眼见那几个亲眼见到自己捡钱包的人要走了,忙叫道:“各位且慢走,不如同我一道到客栈处,打开钱包来,验验到底是多少钱钞,可有值钱的物事。劳烦各位作个见证。”
只是她这一喊,旁边这矮胖汉子却瞪了其他几个人,于是有几人也不顾文箐挽留,最后只余得两个,大概同文箐一样,也是此地的过路客人。
店小二在门口迎上来,一见那矮胖汉子,便皱了下眉,然后对着文箐姐弟俩挤了个笑容道:“小客官这是买猴回来玩了?热汤可是早早便送上楼去了……”
文箐语带歉意地道:“多谢大哥照顾。只怕我眼前是用不上了。且等我把这钱袋一事处理了再说。”一边说,一边找了张桌子搂了文简坐下来,冲那矮胖子道:“这钱袋我尚未打开,亦不晓得内里如何?既然这位大叔说是你丢的,不如你再细说一下到底是多少钱,又或者回去问一下你母亲子。”
那胖子却耍起无赖来,大声道:“那不成。我若是前脚走了,你后脚便搭船走了,你个外乡人,我又去哪里寻你?我说十来文便是十来文。”
文箐刚才晃动袋子,自己亦有感觉。此时见这汉子听出自己口音不是本地人,便以此要挟,想来是个欺生的,不免有几分不悦。将钱袋往桌上重重一放,语气也加重了,道:“好你既说十来文铜钱,若是打开来,不及十文,那必不是你的”
胖子更大声嚷道:“你个小郎,好不识规矩讲话真没道理。你拾了钱,我分你一半便是了。怎的反而全要赖了去?还诬我不是失主你这是作何道理?我同你讲,这钱袋要是不还于我,你便是窃占他人财物,可是要吃官司的那也是你小小年纪,莫要强横”
他这一喊,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亦都闻声望过来,纷纷交头接耳。文简被他的嗓门吓一跳,也不敢玩了,双手捏紧了玩具,又往姐姐怀里缩了一下。
文箐先时是抱着负责的态度,怕冒领,才让他说及钱袋内所装何物。可眼见这是个地痞,不免有些为难。她不想在旅途上惹出事来,毕竟眼下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想着打开来看看,若是无贵重物事,如果只是几文钱,给他便是了,届时若是真正的失主来了,大不了她再掏几文与失主。只是她这厢想尽快息事宁人,没想到正好好说着话,这人却无理得很,突然便叫嚣起来。
店里众人不知情,自是以为她拾钱不还。这可涉及到清白,她亦不想多退让,免得真让人误会去了,到时被店家赶出来,或者被一店之人当作小偷指指点点,那可就是彻彻底底的侮辱了。
一时,便想谁怕谁?不如与他斗到底。于是看了眼弟弟,拍拍他身子,小声道了句:“甭怕”
接着,她亦大声回嘴道:“你这汉子好生无理你自己说不得数目出来,便是无凭无据,我如何相信是你的?你又不是个三岁小孩,还能不识数?我好心拾得,你倒是反诬我偷你银钱,你又作何道理?莫不是欺负我们兄弟年纪小,在异地他乡无人相帮?你这般年纪,想来也是有家有口的,怎的也好意思欺负起我们来?”
那胖汉子却开始大闹将起来:“看来,你是有心不还钱袋来了?想来我这钱袋只怕不是自个儿长腿跑的,倒更像是有心人趁我不注意便摸将了去……你且速速还来,我也不告官去。否则,哼哼……走,你这便同我告官去我且告你一个窃盗罪或是掏摸”
文箐见文简被胖子汹汹气势吓得紧贴自己,不免暗悔自己多事才会有这出闹剧。且听对方说要告官,她一挺小身板道:“哪个怕你?我自是有理,要告官,你便告去。我在此处等你,我且看你如何告去?”
胖汉子却要上前来抓她,凶道:“我才不上当呢。要告也得你一同去才是你若是跑了,我钱袋岂不是亦没了?我还不至于这般傻。”
文箐亦“哼”了声道:“你这是激我孤身同你一人出门,我亦不会犯傻。若是你把我拐到无人处,便是杀人放火拐卖 我们兄弟,更是无人晓得。你欺我年幼当个傻子,一再威胁于我,便是告官又如何?我正愁有理没处讲呢:满腹好心要归还失主钱袋,却白白被你污了清白名声”
“你这小子,敬你酒偏不吃,非要吃罚酒不成你既说不是我的,又哪里有证据证明不是我的?你且喊一声,它要是说不是我的,我便放手离去”胖汉子讲话越来越凶,最后又变得极其无理蛮横起来。
店里一干客人离得近的,早都纷纷站起来,躲在一旁看热闹,那离得远的,亦放下手里吃食,都瞪着眼看热闹。有几个好心的,便走过来想劝说一两声:“兄台,我看这小童衣着倒不是那行窃的,若是行窃的,又哪里会喊将出来要归还失主的?”
“兄台,且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小哥说得亦有几分道理,钱袋里有何物事,说出来便是了。数目对上了,那钱袋自是你的……”
有位年长的好心人是看不入眼了,还要说几句公道话,却被这胖子瞪了两眼,猝不及防之间又被他一把往后推开,踉跄退后,他身边的人忙失了他退到一旁。那老者气得面红耳赤,大气直喘,道:“如此不敬,可见人品实属不良”
胖子斥道:“有你何事?休得罗嗦你说他不是偷的,难道小贼脸上都写了字不成?还是你同他本是一伙的?我既说那钱袋是我的,便是我的我同你们这些不相干之人,说甚么数目?难不成到时你好劫我财不成?”
文箐很是感激这老者仗义执言,却也不想他一条老命搭在这里,起身便行礼致谢。
老者身边的或许是亲人,只一个劲劝了他快回房歇息,他人之事还是少管。老者一边被亲人扶着走,嘴里仍是不停感叹:“世风日下,恶人当锄……”又指责身边人胆小怕事……
此时,也有几人劝文箐,说甚么“好汉不吃眼前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不如给了他去,反正是捡的。”更有人劝她道:“你们兄弟弱小,何必同他相拼?出门在外,日后这等闲事还是少管。这钱袋便给了他,便是真失主来了,我们给你做个见证便是……”
这话不劝还好,一劝,文箐就觉得受了欺辱,凭什么自己做好事却要受一个没有道理的无赖的气?这可不是自己能忍受的年轻气盛,受了奚落与侮辱,且把这些天来对于这个社会的不满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不免一时也冲动起来,便越发坚持要斗到底才是。“多谢大叔如此好意。不是小子不领情,只是小子我却没法让人污我清白钱财好说,清白之誉却毁不得”
众客人见这二人都不相让,看来这事倒是无转圜了。大多是偏向小童,可是出门在外,眼见适才出首之人差点儿被地头蛇打,此时亦是不敢声张,也只小声指责。也有人见状,怕惹祸上身,便往后头院里走去,自寻清静;更多的人则是一边围观,一边议论。
可怜的店小二见自家好好的一个店,却突来这么一场热闹,见二人都说要告官,更是生怕官府一来,便影响自家生意,忙去后头找掌柜的过来。
掌柜的闻讯,听得小二道是曾家泼皮来了,三步并作两步,急急从后院赶来,苦着脸上来对那汉子拱手赔罪道:“原来是曾家二爷。还请看在老汉我几分薄面份上,千万别告官。这若是告官,只怕小店这几天也没法开业。”
叫曾二爷的胖汉子瞪了掌柜的一眼,又道:“你既认得曾爷我,便晓得该如何办?且一边去。”
掌柜的此时更是低眉下眼地求道:“不若,这便私了如何?只是曾二爷切莫大声,店中还有其他客人,扰了他们,只怕会要求退钱走人,本店便没法开下去了……小二,快给曾爷上烫一壶好茶,再上一份果子,好生招待……”
“谁喜欢在你店里?我还有事要忙,你且让那无知小儿速将钱袋还于我否则,咱们公堂上见”这个曾胖子见掌柜的一脸讨好且颇有些畏惧自己,一时觉得更是威风起来,嘴上说急着要走,却反而就拽了旁边桌子处的一张椅子,一ρi股坐了下来,翘了腿,抓了一把被吓走的客人留下来的油炸果子,塞了两颗进嘴里,又看了眼茶盏。
“掌柜的,你倒是个识趣的。这若是上公堂,我也不告你一个知情不报、隐匿窝藏之罪……”曾胖子真是给了竿子便使劲往上爬的那种,予他三分颜色更是想开个大染坊。见店小二正端来新的茶水与果子,便嫌弃似的把手里果子往桌上一扔,径直往小二怀里的果盘上抓了一把在手,又指了杯盏,让小二给自己倒上。
掌柜的很无奈,自己在此处开店,得罪不起这种地痞无赖,否则日后三天两头带来来闹一闹,自己这客栈还如何开下去?转身,苦笑着对一脸不高兴的文箐道:“小客官,你这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这般……不若给了他,也少些是非……”
文箐明白店家苦楚,自己同曾胖子在这里闹,自是影响他生意。他从利益角度出发,说得这般话自是无差。只是又有几分恼他不仁义,处事不公。可是自己在他店中住着,总不能得罪他,以免给自己蒙汗|药吃,得不偿失,反而更要连累了裘讼师夫妇了。
明代对盗窃罪治得很重。
而至于捡到钱财的,凡拾到银钱,失主需给拾钱者一半;若是无失主认领,则全归捡钱人
正文24 有文化的真无赖
文箐正想搭话,却见掌柜的说着说着,俯身在她耳旁细语道:“他是本地有名的泼皮闲汉,以前也进过学只是不讲理得很,便是往常无事也要惹几分事来,人送绰号叫‘真无赖’。只因他家兄弟是个讼棍,向来在衙门走动,多吃些讼饭,他又是个厚脸皮不讲道理的。如此,便动不动总是找你们这些异乡人的麻烦。异乡人大多不喜讼,自是不会陪着他上公堂,大多出钱打发了事;便是有同你一般胆大的,若是真上公堂与他们斗,有他兄弟在,届时只怕……”见文箐脸上并无畏惧之色,不免又加上一句,“便是我们本地人,晓得他的,都避得远远的,亦不敢多招惹他。”
文箐听得掌柜的话,对于他的发音“曾无赖”与“真无赖”未曾听出区别,更是不知他所说完全是实情,还是慑于胖子是泼皮,急着打发此人,于是连哄带吓编的这些来说与自己听?如今自己不能得罪掌柜的,可也不能因此就退步,要不然,只怕给无赖钱袋,他这般轻松得了便宜,再想别的法子刁难于自己,那可如何是好?再说,以掌柜说的他这生事的恶习,袋里“十来文”钱只怕未必能满足他。这种人,一旦给了甜头,便欲壑难填了。
结合这曾无赖的言行,她还是有七八分相信掌柜的所说是真的。原来这胖子,是个没理也要硬扯出几分霸道来的讼棍型泼皮,难怪适才还懂得律法,知道拾钱不还便是侵占他人私产算是窃罪了。既然进过学想来亦识字,居然还是个“有点文化”却不讲道理的流氓,有点棘手啊。这肯定不能同武昌遇到的那两个闲汉相比了,只怕段数要高得多。且得想法子才能摆脱啊。
其实,文箐还是太缺乏阅历了,身为现代人也太自信了,自以为以前遇到了好些刁妇,都能对付过去。于是,以为自己本就是有理的一方,最近又跟着裘讼师学了好些律条,差不多能赢过对方,一时之间,不免有些轻率,加上一些轻敌。
她点点头,装作无助的样子,发愁地道:“大伯,我也不是非要如此。只是我自捡得这钱袋,也未曾来得及看过这内中有何物,他又说不上来。这街上好些人适才都瞧得我捡了钱袋,我亦是说在贵处落脚。现在便给了他,他前脚一走,后头又来一人认领,我又拿甚么来给?如今,掌柜的说给他,我自是想给,可是我又担心我依掌柜之言给了他之后,岂不是连累了掌柜的届时要同我一道赔人钱?”
她一口一个“掌柜之言”、“掌柜说”,便让这掌柜的亦无话可说了,且也不由自主地顺着小客官的思路想了下去——若是“真无赖”领了去,自是晓得内中有何物,他要是暗里使坏,再让一人来领,或者不停来人领,说得里面物事,岂不是这小郎要赔个没尽头?而且还是自己让他给的,难免不牵连自己。就算“真无赖”不这般,若是真失主来了,亦会找这小哥索要,可是既然是自己作的主,岂不也有自家一份?
文箐见掌柜的皱着眉头一脸沉思状,虽不知他有何为难,不过却有心把他拉向自己这边阵营,就算与他不能完全建立同盟关系,至少不能让他同自己为敌。他若是个奸滑之徒,帮着胖子施压于自己,那自己可就以一敌二了。
这般考虑妥当后,她亦站起身来,弯腰行礼,致谢道:“掌柜大伯,您如此好意为我着想,我自是不想连累您。我且想法子让他出了店,同他到店外说道理,不影响贵店生意便是。既便他要上公堂,我亦不怕。那同我一道投店的裘先生是个通律法的,没少与人打官司,更不会牵连到您。只要大人断案公正,我手里这钱袋亦真是捡的,这胖子便是想告我,也无法赢了。眼下我既脱身不得,还烦掌柜的差个人去渡口帮我找找他。大伯若是怕得罪了眼前那人,您也无需多费心,只管在旁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掌柜的听他不急不徐的说得这么一段,且十分理直气壮,完全不惧“真无赖”,想着“初生牛犊不畏虎”,真不是虚言。这小童夸海口之余,兴许那裘先生真有几分本事。只是自己实实是怕得罪这些地痞无赖。如今这小童说得好听,是为自己着想,却又哪里晓得他若是明日走了,而自己却是日复一日在此处开门做生意的,得罪不起曾无赖这种人。可若是眼下为了讨好“真无赖”,便急着赶走这小童,只怕这店里一众客人瞧不起自己,自己这店也没法开了。可若是留他在此处,得罪了曾无赖,日后又怕无赖找来算帐。
掌柜的左右为难,不免更是忧心忡忡,叹口气,只寻思着如何才能有法子让自己置身事外,不影响店里生意。回身,却瞧见自家的一个小二已围着曾无赖一个劲点头哈腰,哄好了他,不让他日后找麻烦。不禁又舒了口气,这个倒是会来事的,决定给这个小二多涨几文工钱。
文箐也顾不得掌柜的心思,毕竟自己真正是人微言轻,自是个个都以为自己不识好歹,一块豆腐非要往石头上撞,自不量力得很。她见曾无赖正吃喝得香,好似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不禁更是生气。想着他要给自己一个行窃罪,那他要是威逼于自己,又要承担何罪?“这位曾姓大叔,我何尝要将这钱袋据为己有了?你莫要胡乱喷污水,害我清白你要钱袋,我自是可以给你。只是你既说钱袋是你的,却无凭无据,教人如何信得?你既答不出,又怎么说是你的?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上来就要钱袋,我焉知这里头就没骗子?我要是给了冒领之人,那真的失主找来,我岂不是好心做事,反而让人损失钱财?你若是不服,又说不出凭证来,在此喧哗威吓于我等,我亦可以告你一个恐吓取财罪。”
正文25 搜身?千万别
曾无赖见自己一番威胁后,这小童不仅没退让,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针锋相对,言语相讥,暗射自己有意冒领,让自己下不来台,这岂不是让自己颜面尽失?至于那甚么恐吓取财罪,想来也是这小童听过罢了,如今拿来便要反制自己。
自己何时在一个外乡人眼里这般不招待见了?还是一个黄毛小儿,竟敢如此挑衅自己这要是在九江传开来,自己以后还如何谋生?一时便动了怒,也顾不得自家大哥耳提面命地总说甚么“你行事急不得,需得慢慢磨缠才是,只有磨到对方耐不住了,才好出手。”此时,便把茶杯重重扔在桌上,水花四溅的同时,他大手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恨声道:“我已说了钱袋上是我娘子绣的戏水鸳鸯这便是凭据。你小小年纪,莫要乱说甚么恐吓取财罪?我何处恐吓你了?我可有只言片语威吓你要取你性命之说你再这般胡言,小心我告你一个诬罪或诈欺”
文箐提起钱袋,双手展平,举过头顶,转了一圈,让众人都看清绣样,然后冲曾无赖一撇嘴,讽刺道:“笑话这绣的鸳鸯乃是明面上的,适才在外头你也瞧见了,自是说得上来,便如同现在店内人人都能说将出来。不足为凭你当我三岁小儿,这么容易便被你哄了去至于我所说律条,是对是错,自有堂上大人分辨,还轮不到你这闲汉在此评断”
“休得胡言我看你却是贪这钱袋里的物事,拾得便不想归还失主,贪利而已,想据为己有爷我在九江地头,向来说话一言九鼎,何曾说话人家不作数了?我既说是十来文,便是十来文我见你年纪小,方才好言好语规劝于你,你莫要乱指摘一气你若是这便还于我,我自是放过你。”这曾无赖也懂得一时软,一时硬,实是不简单。
这时掌柜的见他们说完律条,又说这钱袋上来,看来不会去告官了,忙又上来和稀泥,道:“小郎,还是听老汉一句话。曾二爷既有心不告官了,只要了这钱袋,不如便给他了,如何?”
“好我便看在掌柜的一番好意上,且当着这一店客人,让诸位都作个见证,打开袋来瞧上一瞧,且数一数这到底有几何。丑话说在前头,这袋打开来,若是十文以上,便是你的。若是没有,这钱袋自是他人的。”文箐亦是十分干脆地道,但说出来话来偏偏不如曾无赖的意。她一边说,一边提起袋子便要往外倒,见曾无赖盯得自己死紧,不免怕他反悔,追上一句道:“如何?”
曾无赖眼见他说要给自己钱袋,便有了三分满意,以为适才那番大动作,小童终是怕了自己。不免更是得意,催道:“休得罗嗦,快将袋子打开来”
文箐道了声:“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尊驾可记得,你适才说的只是铜钱,且十文以上方是你的反悔不得”
曾无赖见他说得十分肯定,不免怀疑起钱袋里的东西是否足十文来了,内里是否还有他物?有心想反悔,说不止铜钱,可是奈何初始自己一时不察,被逼得急了只说得十来文铜钱,话都让这小童给堵了,只怕可能是上了他的当。于是眼珠一转,一拍桌子道:“且慢谁个晓得适才你捡起钱袋后,是不是动过这袋子?你要是偷着取了钱出去,我便是说十文,只怕亦没有十文。岂不是我这个失主,倒成了冒领的?小子你倒是会算计人,爷我差点儿着了你的道”
这真叫做“贼喊捉贼”文箐没想到这人还能想到这一点,果然是个“有文化”的泼皮,脑子也转得快,如今看来讼棍加无赖,真是天下无敌了。至于内里多少钱,她亦不清楚,也只晃了几次钱袋,虽稍有沉感,却无法估计内里何物。若是钱多一晃便是相互碰撞得厉害,这才琢磨着内里不象有十来文以上的模样,才敢这样说出来。没想到这无赖也不是一味不带脑子的,扎手得很。
文箐指指一同跟进来看热闹的两个路人,冲曾无赖怒道:“你这人,休得血口喷人你说甚么诬罪,我看你适才所言,便是真正的诬陷这钱袋打我瞧见起,到我拾起来问众人,我都一直未曾看过内里。又何曾打开来取过钱?便是这两位,他们亦是从头至尾跟着你我进来,便是证人。难不成,你怕了?不敢当场验证数目?想反悔?也就是说这钱袋真不是你的”
曾无赖见对方言词甚利,自己占不到他半分先机,不免有些急躁,却又不能当着一众人的面去明抢,否则到时真要上了堂,自己肯定是输。在这时,正巧瞥见他怀里的那个小孩正手里拿着玩具,一时计上心来,大叫道:“我这般说,亦是有据的各位,且看他家小弟手里拿的是甚么?自是适才在外头买得,八成便是用的这袋里的钱若是打开钱袋来,不足十文的话,只怕就是用了买这玩意儿……”说完,自觉有道理得很,颇有几分自得的看向文箐。
文箐被他气得直咬牙。这人真正是一通乱搅缠,真个如掌柜所言,无事也得生出几分事来。“你这般真正是不通情理。各位,试想我若是私自拿了袋里钱财买猴儿,又何必买完后返回时,还大声招呼是谁的钱袋?急着要归还失主?”
曾无赖懒洋洋道:“那谁晓得?兴许就如那偷了邻里的斧头还大叫着到人家去砍树的呢总之,这钱要是少了,便是你的缘故”他似是不象先时急了,好象十拿九稳到最后这必属于自己的一般。
文箐以为他是个读过书的,才这般理论,也不来自己手上抢。他要是抢了,反而好说强抢他人财物,可是他不动手,自是不好办。这才再次觉得这无赖扎手异常。她这边正寻思着如何找个突破口,或者激得无赖来明抢就好了。
可是曾无赖那边亦是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说懂一些律法的文化无赖最是可怕,此时亦是在想辙,好多捞一笔才行。于是,再次上下打量这个难啃的骨头——只见这小童穿着虽是简朴,无甚装饰,可是衣料并不差,想来不是个穷酸的。突然又有了一个主意,自认稳妥不过,便十分得意道:“保不齐你身上亦藏有,便是从这钱袋里偷的要想证明你偷没偷,也不是没法子。你且让我搜得一搜,便可知晓”
文箐一听,没想到他想出这个歹主意来,心里也是一惊,又是懊恼。这要被人怀疑是小偷,自是要被搜身,自己却忘了这点,才被他想到。
只是,且不说搜身是侮辱,而是自己身上搜不得——带了不少宝钞外,还有自己女扮男童,更是因为自个钱袋里还放了几两银子呢。这要搜了,被他这个懂得一些律法的无赖抓着这个把柄,岂会放了自己?只怕真就此上了公堂,钱袋一事放一边不说,到时判自己因挟带私银来个千里流放?
如此一来,自己真实身份便会曝光了。那这连累到的人,可就多了……
文箐一想到这些,不禁也有些胆怯。只是这无赖实在歹毒得很,贪欲过重,此时定是不会放了自己,搜身只怕被他一闹,还真有可能到公堂上来一下。那可如何是好?此时裘讼师亦不在,自己又不能回房放了钱财。真是难办得很……
文箐暂时有些一筹莫展。
正文26 周旋,你来我往
且说文箐似乎因为对方提出要搜身,便陷进麻烦中了,轻易不好脱身了。正是头大之际,旁边有好心人见她实在为难,不免都上前来劝她,也有问她家大人在哪,快去派人找来的,实在不行,自己替她去跑这趟腿。
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往往就是这么一句场面话,或者一个轻微动作,却份外让人感动与珍惜。
其中有个胆子小怕事的,想平息此事,在一旁小声道:“便让他搜了吧,免得在这里吃亏。”
文箐现在十分后悔自己去捡起这个钱袋,还喊将出去,做什么好事?若是不当什么好人,又哪里有这种事?如今倒是自己情形不妙,身处险境了。可眼见好些人开始大着胆子指责着曾无赖,心想自己幼小,同他不能硬拼,身子是肯定不能搜的,还是打同情牌的为好,最好是能让这无赖算计失败,慑于众人压力,灰溜溜的走开才好。
事后,她才想起,自己为何被动了。只因自己被这曾无赖带到沟里去了,一味在他的思路下抵挡,才容易陷入为难境地。
文箐挤了两滴泪,哭道:“众位大叔大伯,你们瞧见这算是甚么事?哪里有这般欺人太甚的?我捡个钱袋想归还失主,自是不图这钱。我如此一再忍让,他却仗着一把年纪又是本地人,百般折辱于我这个外乡人他自个说不清数目也就罢了,我这捡钱的,既不曾打开过钱袋,又有人见证,怎的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诬我清白?他既是不想打开钱袋来查验,那便请各位叔伯作个见证,让店家当场封了这个袋子,你们也陪我一同去衙门走一趟,大不了告官。我既是清白之身,自是不怕上公堂”
曾无赖见她不同意搜身,越发怀疑,见她一口一个告官去,显然不象以前的外地人,一听告官便怕了。自家兄弟虽然衙门混得熟些,可要真为个几十来文钱打官司,这中间的花费只怕还要往里搭钱。如此一想,倒是自己失策了。
先时她说得十分可怜,后面几句都是铿锵有力得很而且一边说,一边反而把钱袋往掌柜手上送。掌柜的哪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忙推了回去,一个劲劝道:“小哥,告不得官啊这要告官了,我这客栈可如何是好啊?这不是要关门几天吗?谁来赔我这生意啊?”
文箐此时却在碰到掌柜推回钱袋时,想到了进店时曾要自交房款,却被裘讼师把钱递了回来,当时掌柜的亦在。这可是个大证人啊一时便有了主意:“掌柜的,今日来住店时,你亦曾见得我身上掏过钱财于你付房钱,我身上本就有钱,这怎的现在便是我的钱就变作他人的了?这不是光天化日强抢弱小之财物么?”
掌柜的见自己就要被拖下水来,慌忙要择清,道:“小哥,我虽见过你要掏房钱,可是却是不晓得你身上有多少钱……莫要为难老汉啊……”
文箐满脸委屈道:“各位叔伯都晓得了,我既能付房钱,便是买个猴儿玩意这点小钱还是付得出的。又何必做那下作之事?这人纠缠不清,一味往我身上使坏,只怕是早就见着我身上有钱,欺我年纪小,有所图谋,才故意设计如此……”
曾无赖却满脸不以为然道:“你有钱又如何?谁个嫌钱多的了?哪个又能证明你身上有多少钱?我看,这钱必是你私取了去”
文箐想着这人是真不能与他理论得清的,便是你找到一个法子,他也能给你端一盆污水泼你身上,到最后,自己同他都不清不楚起来,就是一片污潭。“你这话真是好没道理。这店里人人身上都有钱袋,难不成?”他这话一出,自是让店里其他看客都觉得人人自危起来,又暗自庆幸这无赖没找上自己。
就在掌柜急着往后撤,露出衣角的那一瞬间,文箐突然便有了一个主意,“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自己总得主动出击一回才是。也不管这个法子灵不灵,但至少让对方也为难一下才好。便叫道:“掌柜的,要想不去告官,又要晓得谁是真失主,谁是假失主,这个自是好办他既说搜身,不如从他先搜起,咱们也搜他一搜,他若是身上有钱袋……”
后面的话,她偏偏不说将下去,反而是歪着头,一脸狐疑地看着曾无赖。
可是谁敢上去搜曾无赖的身?只见他朝众人恶狠狠一扫,原来站在文箐这边帮她说好话的,此时也不敢吱声。
曾无赖心中暗悔不已,自己怎么就忘了身上这个了?没想到自己反被将军。眼见得这小童身上的钱财也要归自己了,却没想到自己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明明看着人家有钱,却拿不到手,这在习惯于强取豪夺的人来看,自是一种煎熬。又如何能忍受得了?
他朝前走几步,真想抓了对方狠打一番,不过又想着大哥的话,怕砸了就要到手的钱,只得忍了下来。见有人摸了一下腰间,想来亦是在摸钱袋,不禁两眼细眯,想出反驳的话来:“谁规定身上就不能有两个钱袋了?我都说了,那是我娘子塞于我用来买银鱼的我身上几个钱袋,你管不着”
文箐讥笑一声,道:“哟,大哥,难道容许你身上可以有好几个钱袋,却容不得我小小年纪出门在外有个银钱傍身不成?可见是个极不讲理的。既是与你说不分明,不如还是去告官的好”
曾无赖被他奚落得有些羞恼,心想如是这般的话,去了衙门更好到时自己将钱袋给了兄弟,且让这“又臭又硬的贱 骨头”吃些板子,也算是替自己教训他一场。他主意打定,亦转身道:“走,既然你适才想告官,咱们且去衙门”
文箐此时嘿嘿一笑,冲曾无赖挑衅道:“只怕是你身上有钱袋,不敢让我们搜上一搜吧?想着到了衙门如何偷梁换柱寻个脱身吧?怎的,我说中了你心底事了?心虚了?”
曾无赖心思被她说个洞穿,便越发恼羞成怒道:“哪个心虚了?小子,你适才不是叫嚷着告官吗?走啊?怎么的不走了?莫不是怕了?想来你身上必定藏了钱袋里的钱要不然,你心虚甚么?”
掌柜的来拉文箐,让他勿要冲动。文箐此时对着掌柜的亦是一拧脖子道:“掌柜的,既然有人污我偷拿银钱,这个清白不能这么毁了这官府我是去定了”
那两个跟进来的看热闹的路人却不想惹上官非,忙摆手表示不奉陪了,着急要离开。
正文27 告状?又来一个
话说证人两个先时看热闹看得一时忘我,直到文箐指出他们是人证时,不免十分害怕惹是非上身,此时眼见二人闹得更是僵了,便怕牵连进去,更是急着脱身离开。
文箐却冲他们亲热叫道:“两位叔叔,人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若是二位不给我作个见证,任我这个外乡人被人欺,这便等同于助纣为虐。今日是我倒霉,改日保不齐就是轮到另一个外乡人身上。同是异乡客,为何见死不救?”
那二人见她当着一屋子人说出这番话来,现下倒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其他店里客人反而劝他们,便是要告官,还是一同去吧,反正明日便坐船走了。二人中有一人恼道:“不是你们去见官,自是说得轻松。我听说,这官司先是递状纸还要上公堂,怎能一日便说得清?保不齐耽误个三五日,又如何是好?”
曾无赖见了,不免十分得意。见小童衣着不差,又不让搜身,更是赌定他有钱在身。如今要是没了证人,自己同衙门熟,又有自家兄弟在,眼下情形自是于自己十分有利。眉间不由有几分喜色,连哄带吓地道:“今日我递状纸,咱们一干人等都去牢里吃几顿牢饭,且待老爷发布上堂之日,再同你们一一辩道。我就不信,我兄弟经常替人打官司的,这钱我拿不到手”
那二人听得递了状纸,便得一同陪着去吃牢饭,还不定几日才能上公堂,此前从不曾与人打过官司,被曾无赖几句吓得,不辨真伪,紧张得很,自是不同意去作人证
文箐因为上次赖二之事上过公堂,见过状纸,晓得如何写,此时见情形,亦叫道:“小二拿笔墨来,我这便写状纸他既是要打官司,我亦要告他诬我清白”
店小二犹疑不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掌柜的皱着眉头上来道:“小哥,我早同你说了,这钱袋给他便是了。何苦要闹着同他打官司?我都那般与你说了,好心好意你也不领情。那公堂又比不得这客栈,还有曾家大爷常常替人打些官司,到时上得公堂你这般小,便是状纸又哪里会写?切勿要动气。听老汉我的,且把这钱袋于他便是了,管他几多钱……”
文箐心想,如今已无法再好好说这些事,曾无赖显然是讹上自己了,岂是自己想要说停便能停的?自己要示弱,只怕会讹得更多。便冲掌柜的一昂头,大声道:“状纸又有何难?我这就写出来莫要以为我年幼不懂事我也把话说在这里,便是上公堂,不要甚么讼师,便是我自己也能说得一二你且拿纸笔来于我便是了,这个费用我与你加倍,同房钱一道算”
掌柜的见小客官上了气,说话又开始夸海口,自是不信。在文箐一再催促下,只得让小二速去拿纸笔。
曾无赖没想到这个小童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自写状纸,不禁哈哈大笑道:“当真是天下奇闻你晓得甚么是状纸?还道上公堂?只怕到时你没到公堂,便吓得尿了裤子我见你小,你只需把取出的钱同钱袋还于我便是了”说完,又盯了眼文箐入在桌上的钱袋,寻思着里面肯定有物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
旁边被吓住的二位见证人,此时只能唉声叹气,二人一合计,想找个机会趁人不注意,好开溜。
文箐哼了一声,也不搭理曾无赖,心想果然如自己所料,钱袋的钱他已是不满足了,如今又打起自己身上的钱财主意了。接了小二递过来的纸笔,自是研墨便要开写。曾无赖这时却抢先拿了去,文箐不想同他在这上面再争执,便让掌柜的另取一套过来。
这一屋子热闹,谁也不曾注意门外动静,店小二同掌柜的总是缩在后头,想着如何择清,以免日后的麻烦。
有人好奇小小孩童能写出什么来?自是凑上前去看。且见他字写得十分端整,不禁跟着后面念道:“今有湖广江……陵籍十龄童……陆……”
又有人在旁边且看他写的字,叹道:“这小童才十岁,这字写得极是工整啊,比你我不差……”偷偷觑了眼曾无赖的字,虽有心想借此打击一下,可又想想他那般难缠,万一把是非惹到自己身上了,可就不好了,忙闭了嘴,不说下文。
那边曾无赖不免心里有些发虚,状纸自己是帮着兄弟抄过,如今写来也没甚么难,只是对方一个十岁小童难不成真懂得?想想他初来乍到,便是会写个状纸,只怕也是语不成句,又哪里能同自己这个熟门熟路的相较?便轻哼了声,奋笔急书起来。
可是听着旁边的人念着对方写的状纸,语句通顺得很,比自己并不差。不免很是意外,自己太走眼了不过又寻思着,自己有大哥那个专门打官司的,这小童便是懂得写,又哪里懂得如何辩?自是无碍。他一边心有所想,一边写着状纸,唯恐反罪状写轻了,只一个劲儿添油加醋地让罪责更得一些。
文箐那边写着写着便一页写满了,只好另换一张来,顺手推了一下旁边杯盏,便不小心将钱袋碰到桌下去了。适才本来要打开钱袋,所以绳子解了开来,袋口亦未曾收紧,这下子便“叮”地滚出两枚铜钱来。一时将所有屋内人的目光吸引住。
文箐弯腰拾起来,将两枚铜钱亦往桌上一放,道:“他既说是十来文,不如我们且就当人打开来看,到底是多少文。免得到了公堂上,说不明白,届时还说我又取了多少?”一边说,一边提起钱袋就往外倒。
店里众人见一个小孩同一个汉子这般闹上,此时亦带了十分兴致,听得几样物事掉落桌面的叮咚响声,便都伸长了脖子瞧过去。
桌上有一张纸折着的,下面则是一只银钗子,钗子有些变形了,略弯曲,细瞧花色,是枝重瓣菊,做工倒是好,显然值得些钱,就是那不太懂行情的,也暗自估价,想来至少两百贯钞以上。此外还有五枚铜钱散落开来。
文箐再抖抖袋子,又把袋口反翻了过来道:“这里面再无其他物事了。”然后便把钱袋往桌上一扔,朝曾无赖讥笑道:“左右数来,也不过五枚铜钱,哦,这里一枚是以一当二的,也就是合计起来是六文钱。想来,你所丢钱袋只怕还得另寻拾金者了。”
店里其他人都哄笑开来。本来事情明眼人一瞧就晓得这是个无赖讹上了小童罢了,如今钱袋物事打开来,没一样与曾无赖所述一致,自然他是个冒领的了。可笑就笑在小童不这般直接说,反而让他再去找别人,真正是既风趣又是大大的讽刺了无赖一顿。但凡还有点良心的看客,看曾无赖吃瘪,都觉得很是爽快
掌柜的既不想上公堂,亦不想多赔钱,此时亦上前笑道:“曾爷,看来今天丢钱袋的不止曾爷一位了。这袋子如今也只好由小客官把收,以期失主了。”
曾无赖自打那根银钗出现,已经看直了眼,心想这要典当变卖 了,便是大半月花销都有着落了。既有如此贵重之物,又哪里肯就此收手?听着众人笑声,又羞又恼:“果然这袋里如今只这几枚钱了,想来便是被这贼偷取了。这回,大家可是信我所言了吧。看着是个老实小童,哪里会想到他是个奸滑的偷儿”
文箐亦讽刺道:“你何必遮掩。这袋里不足十文,明显便不是你的。你打一开始,可是一直只说得十来文铜钱,何曾说过句这钱袋里有银钗或其他?便是三岁小儿,亦晓得这银钗是贵重之物,当先说这个才是。若是这钱袋真是你的,难不成我笨得取了袋内的几文铜钱,却又将一根贵上百倍的银钗放进去?还巴巴地四处找失主?”
曾无赖蛮横道:“我早先便说那是我娘子的钱袋,有支妇人用的银钗又何足为奇?这更是证实了这钱袋是我家之物只怕是你一早偷取了钱的时候,便发现这银钗,才想着不归还于我,想赖了这钗子吧?你个无知贪婪小儿,我也不同你一般见识。爷写好状纸,这便同你一道上衙门去”
文箐从这无赖开始搅缠,一直在等关裘讼师尽快返回来,眼见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越氏是个病,还不如自己有主意,要是让她晓得自己在这里遇上是非,不仅是帮不上忙,只怕在一旁忧虑,反而让自己担心。
现下心里颇有些着急该来的人还不来,只是也不能脱身去房里。既得罪不得这个店家,又不能对这个无赖屈服,看来真的只能上公堂了。先时定状纸也不过是想露一手,好吓退无赖,没想到他是有所依仗。于是她一跺脚,愤怒地道:“去便去谁怕谁你写了状纸,我亦写了”
这时,便听着门外亦传来洪亮的一声道:“写状纸的,也替我写一份要打官司的,算我一个。”
正文28 恶人自有强人磨1
众人转头看去,门口走进来一个身材十分健壮魁梧的年轻人,宽腰窄臀,身着青布短衫。这人进门时,如此高大身形,挡了大半光线,看不清脸上神情。他好似怕撞着门楣,在迈进门槛处,便习惯性地微一低头。这才让大家亦关注到他右手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不停叫着:“大哥,饶了我吧……大爷,我再不敢了……钱都给你了……好汉,你放过我吧……”
文箐见那孩子瘦得很,此时已时九月底近十月了,秋风刮得厉害,众人都穿着夹衣了,倒是他也只一件单衣上面又套一件又破又脏的短单衣,显得十足的不堪。被人挟于腋下便使劲儿蹬着双脚,光光的也不曾穿鞋,黑黑的脚板露出来,仔细看,还能见到一两个趾头连指甲都没了,露出肉来。
这二人又是甚么人?非要来写个状纸?
见那年轻人放下那个十来岁孩子,却一把扯住他脖领,让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里的包裹放到了桌子上。果然是个赶路的。掌柜的一听来人要写状纸,心里一紧,怕又是个闹事的。只是不得赶紧着迎了上去,勉强笑道:“客官,本店要么是打尖,要么是住店,可不是专门写状纸的……”
那年轻人指着手里挣扎的小孩,说得却是一口十足的江西本地话:“适才在门外,我听得这店里有两位都道是会写状纸,怎的就不能写了?不过借贵店略坐坐罢了。且先上壶茶水来。”
掌柜的同店里一干客人,更是目瞪口呆这打官司的难不成都扎堆?今日是个官司日?怎的都闹着要写状纸打官司?
文箐这时写完,吹了吹末尾几个字道:“大哥既要写状纸,不若便就着我研好的墨汁写好了。”
那年轻人见她捧着两张写满字的纸,慢慢折起。适才他在外面,以为里面叫着写状纸的,怎么着也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人,谁想是个垂髫幼童。便略有些惊讶道:“你这般年纪,也会写状纸?适才我还以为……”
文箐轻笑,冲他一点头道:“凑合官府那处,刚好过关,能收”
小二赶紧着给这新来的端上茶水,殷勤地为他倒上,道了声“客官,请”那年轻人好似憨憨地向小二道过谢后,又看文箐一眼,也不说话,只拿起小二送上来的茶水,也不管烫还是不烫,便一气喝完。这时,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一下,道了句:“为了追这个小毛贼,没想到他倒是会跑路,如今还真是渴得紧多谢店家了”放下杯盏,并不让小二上前侍候,又自行续了一杯后,方才对文箐说话,“我虽识得些字,却痴长了好些年岁,还未曾打过官司,又哪里晓得什么状纸如何写?要不,小兄弟你既道无难事,不如你也替我写一份?”
文箐没想到这人这般直接,半点儿不带“认生”,便道:“你信得过我?”
那年轻人又喝得一口茶水,轻轻放下来,也不看向文箐,只一个劲儿盯着曾无赖,缓缓道:“信不过你的状纸也没法子了,我自己又不会写,你既说行,我便用。反正如今咱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众人听着这话,却觉得突兀得很,心想他同这小郎怎么的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看他们适才神情,并不认识啊。
文箐亦不明白,这人陌生得很,绝对是第一次见得,何曾会与他有交际?便有些狐疑地看向他:“大哥,这话是何意?”
此时,他这厢同文箐说着话,眼睛却是不带眨地盯着曾无赖,好象地上有缝,这人会钻走没影了。
曾无赖觉得这大高个的眼光带刀,利得很,只怕是个厉害的,自己还是要多与之好好相处才是。且听这人说着要写状纸,真正是生意上门,便想巴结着得了这份钱。不待那年轻人回复文箐,便一张小胖脸凑上去,堆出几丝笑,道:“兄弟既想写状纸,怎能信得过那黄毛小儿?在这九江地头,还是我熟悉衙门套路,这状纸,我倒是乐意替兄弟拟一份……”
年轻人却哈哈一笑,声音响亮得很,好似极为憨厚的一个粗汉子,应声道:“也好啊那就劳烦兄台也帮着拟一份。”
曾无赖满脸堆笑道:“这有何难。还请兄台说说哪里人氏,尊姓大名,所告何人,因何事?这些皆是状纸里必须得写清的,马虎不得。”
年轻人却在他开口时,收了笑意。此时只冷笑了一声,道:“这个是自然。我姓袁,字文质,江西新昌人士。所告之事嘛,同二位相似,便是有人见利起心,欲窃取我遗失之财物——便是一个钱袋所告之人……”
曾无赖正提了笔飞快写完对方所述,却听得他并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拿一双利眼盯着自己,不免有些错愕。自己并未曾得罪过这般人物,怎的他倒象同自己有过结一般?便问道:“兄台,你这是?”
袁文质这回彻底没了笑,脸上绷得紧紧地,**地道:“所告之人,便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曾无赖听对方说话好象这秋意便凉了几分,到得最后一句,手一哆嗦,笔便掉在纸上,转过身来,佯笑道:“兄台,莫非这小贼亦偷了你的钱物不成?果然是个惯盗了你我且一起将他告之于堂,且发配三千里去叫他生不如死。”
他这般说来,好似找到同伴一般。厅里众人听着袁郎之话,又见他只盯着曾无赖,有几分了然。
袁文质冷冷道:“你哪只眼看着我说的是这位热心小郎了?原来你自己亦承认:在我眼前,你并不是人。那,又是甚么?”
他后半截话本来是调侃讥讽,可是众人听着,又觉得好似一个粗人甚么也不懂似的说出来的傻话。但正是这话,彻底激怒了曾无赖,对袁文质的某种恐惧一时也忘了,冲他怒道:“兄台,枉你还道读书识字,有你这般说人话的吗?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今初次见面,你且莫要乱讲……”
袁文质哼了一声,目光更是冷得厉害起来,直接就大声打断曾无赖的话:“我是不是乱讲马上就晓得了。至于你是人还是甚么,一会儿也自分明。”
曾无赖被他气势所慑,此时倒是不敢大骂。只见对方环视屋里呆愣住的一众人,指着被他挟持进来的光脚小孩,道:“这小子,他偷了我钱,被我察觉,便急着掏了钱袋里的钱钞,到得这店前,扔了钱袋这些,都是我抓到他之后,他才说得此事。”
那小偷虽被袁文质牵制,大概也是渴得紧,适才见袁文质喝水,便欲发饥渴难耐,偷偷端了桌上别的客人留下来的一杯茶喝完,又用指头夹了一条银鱼往嘴边送,冷不防被他一指,便急着囫囵吞下去,却差点儿呛了,咳嗽完,胀红了脸。被袁文质在肩上的手一按,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怕的,众人只见他打了个哆嗦道:“大哥,大爷,小子我错了,我再不敢了。只是我这一路跑得太累了,且让我坐下来吧。这地上青砖凉得紧……大哥,我冻得肚子痛了……哎哟……”
袁文质却不动声色,只再盯了小偷一眼,又看向他那黑黑的脚,拉了把椅子,给他摁在上面。小偷叫了声痛,便也老实坐下来,把光脚搁在椅子下沿横梁处,再不敢偷嘴,只是眼光仍然饥渴的搜索着桌上的吃食,半点儿不隐藏食欲。
文箐见他对小偷的态度,凶里有狠,狠中又施舍了几分良善,便有些琢磨不透这袁文质到底品性如何,不知他是忌恶如仇?还是欺软怕硬?或者亦是个蛮汉子?先时见他笑得憨厚,好象老实人一般,一个粗汉子而已,可是听他对曾无赖的话,却又觉极有深意。于是也不动笔给他写状纸,只扶好文简,静静坐在一旁,且看热闹。
袁文质又掏出两串铜钱、几张宝钞,末了又是一支缠枝荷花银钗,放于桌上,对着一干围观的众人道:“这便是他从我那钱袋里掏出来的。说巧不巧,因我那钱袋里放了两支钗子,一支卡在袋里,他一时没掏出来……”
说到此,他又转向曾无赖,冷冷道:“兄台,你说,是不是巧得很?你们这里刚好有个钱袋,内装几枚铜钱,还有一支银钗,便是那绣样亦同我那钱袋实在是一般无二了。兄台,你说,若是遇到这种趁失主不在,便冒领钱物的人,同那趁火打劫之人又有甚么不同?是不是告官才好?要不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岂不是让这等小人给搅得其他好人没法过安生日子了?”说到最后,又看了眼文箐。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失主碰巧出现在这里了
不过,既然前一个也来认领,说不清数目,如今这个后来的,又怎么可能是真失主?毕竟他说的这些,都在桌子上摆得分明,一眼便能瞧见。众人虽然半信半疑,却一个也不敢吭声,觉得这年轻人笑着时候,看起来十分憨厚,可是一冷起脸来,便让周围人好似到了冰窖。
曾无赖早众人一步明白过来,急道:“哪个冒领了?你这个汉子好生可恶怕是你在门口处见得这钱袋内所装何物,见利起心……”说完一句,见众人并不搭话,便又冲袁文质叫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好心为你拟状纸,还没收你钱呢,你这汉子却不分清红皂白,便扣一个屎盆子于我真正是没天理了”
袁文质却仍然安稳坐着,听得“好心为你拟状纸”时,便开始又大笑,道:“你不说状纸一事,我差点儿忘了我所来为何了。既是兄台坚持要替我拟状纸,还请继续所告之人,我既说出来了,还请兄台写好。再有,兄台既是好心相助于我,想来便是免费了?”
他这话说出来,噎得曾无赖差点儿背过气去怎么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人?真正是莽夫却拿他无法,打不过,嘴上似乎也说不过他这般不讲道理的,只瞪着眼瞅着,可是越瞅,越有些心惊,一肚子脏话也不敢说出来了。
袁文质收了笑,又恢复冷脸,盯着曾无赖道:“兄台,怎的不写了?这被告的名字,想来你比我熟得很。莫不是等着我替兄台磨墨?这砚池墨倒是不少啊,便是再写个两三份状纸,亦是足够啊难不成是要付钱?请问几多铜钱?这桌上有,兄台自取兄台,请吧”
他这风凉话轻飘飘说出来,还一口一个“兄台”,把曾无赖气得直跳脚:“你莫要欺人太甚这状纸,你自己写吧你既是来找茬的,且别怪我不事前提醒你想我曾爷在德化县也是有名的,你个新昌县人,且给我睁大眼睛”
袁文质好象不懂一般,道:“哦,兄台如此有名望怎的还为这几枚铜钱在此打官司?这等下作之事,莫非经常为之,才是你有名所在?我眼睛大得很啦?各位,你们说呢?”
其他人觉得这袁姓青年好似笨嘴拙舌,说话不讲道理,却又句句噎死人且;看他目光如电,望向众人亦有几分锐气,于是哪里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