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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是了!”罗龙文拱拱手,很感动地说,“老赵,你是肺腑之言,真不拿我当外人!我很安慰。”

“你知道我不拿你当外人,我倒有句话奉劝。”

“是,是!请教。”

“我劝你最好不要管这件闲事。”

“为什么呢?”

“因为管不成功的,徒劳无功,搞得灰头土脸,何必?”

这句话,使罗龙文微生反感,觉得低估了他的能力。当然,他不便直抒所感;只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没有法子!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交情太深了,而且牵连着大局。”

“牵连大局?”

“是的!”罗龙文将徐海与王翠翘已结鸳盟,以及徐海非王翠翘的柔情不能慰抚复原,出海去说汪直来归的道理,细细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么要紧的关系!”赵忠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么,罗师爷,计将安出呢?”

“我想先使一条缓兵之计。”

“恐怕不成功!说句不太过份的话,我家主人只怕这几天做梦都梦见跟王翠翘在一起。你想,班师回京,路途遥远,他这单相思病要害起来怎么得了?”赵忠双眼乱眨了一会又说:“依我看,只有俗语所说的那一计,倒是上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罗龙文说:“那一来,只怕他迁怒到徐海。而且,徐海现在不能受刺激,如果告诉他有此麻烦,不得不逃,他的病马上就会起变化。”

于是彼此都沉默了。赵忠的不开口,不是漠然的表示,相反地,他倒是急人所急,极力在思索,希望能替罗龙文分忧,找出一条能行得通的路子。

前前后后想下来,他反倒有深深的困惑,“罗师爷,”他说:“我们相交虽不久,你的脑筋我是再佩服不过。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难题是你应付不了的;何以这件事把你搞得这样子愁眉不展?说起来,论私是你跟徐海的交情,谁跟谁好是缘分,没话可说;不过,论公,徐海真的是那样子重要,非他不可?莫非‘死了杀猪屠,要吃带毛猪?’”

这意思是,劝罗龙文­干­脆撒手不管,岂非省却无数烦恼?罗龙文心想,要想他设法直接救王翠翘,间接救徐海,他这一问,就非得切切实实答复不可。

话由正面说,往往显不出力量,罗龙文深谙个中三昧,便以问为答地问说:“我倒请问,老赵,你是不是觉得东南的倭患,已经平复了,大功告成了!”

“当然不能算大功告成。”

“汪直是个隐忧,是不是?”

“是的。如果他卷土重来,确是个麻烦。”

“果然卷土重来,朝廷会不会征发大军来清剿?”

“很可能的。”

“那么,我请问,征发如象目前这样的规模,要耗费多少库藏?地方上受多少累?”

赵忠不答,因为不便接腔。罗龙文亦就静静等待,想逼出他一句真话来。

看看是不会再有回答了,罗龙文方始接下去说:“能有人兵不血刃,劝汪直来归顺,此人就抵得二、三十万大军,上不烦睿虑,下不耗民力。你想想这个人重要不重要?”

“是的。”赵忠答说:“不过我不相信,一定要徐海去,汪直才会归顺。归顺是汪直早就有的打算,因人成事,不算功劳。”

“那么,老赵,你倒保荐一个人看。”

“我夹袋里没这一号的人。”

“谁又有?”罗龙文紧接着说:“因为如此,徐海就格外值得重视。姓毛的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赵忠又问:“难道汪直只相信徐海一个?”

“不然!汪直相信的人还多,可是不能去。”

“谁呢?谁不能去?”

“举个例说,他对你就一定很相信。可是老赵,你肯不肯去呢?”

“我不肯。也不能!”

“那就是了。徐海等于替你老赵去涉风涛之险,你应该拿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

赵忠无话可答,苦笑着说:“罗师爷,我真说不过你!”

话虽如此,细想一想,觉得罗龙文的看法很深,也很实在。赵忠本­性­不算太坏,又关乎罗龙文的交情,终于将心里盘算好久,想说而不愿说的话挖了出来。

“有个办法,一定管用。可是这个办法,最好不用,因为关系太重,可能会结成仇怨,两败俱伤;不但我对不起我们主人,我自己亦会倒楣。”

说得如此严重,罗龙文不由得悚然动容:“老赵,”他摇摇手:“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你不要说。”

越是这种态度,越让赵忠觉得非说不可。否则,就变成故意要手腕了。“说说不要紧,怎么做法再商量。”他说,“现成有个人在那里,可以庇护王翠翘,难道你没有想到?”

“你是指陆太婆?”

“是啊!王翠翘往她家里一躲,陆太婆再挺身出来说一句:翠翘是我­干­女儿,我亲自送她进京。这一来,眼前的灾难,一定可以躲过。可是,第一、陆太婆有没有这个胆量,肯不肯这么做?第二、赵、陆两家可能由此结怨,这对我家主人是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赵文华没有好处,当然对赵忠也没有好处。罗龙文很感动地说:“老赵,凭你肯说这话,就见得你的血­性­、义气。

徐海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治一经、损一经。决不会冒昧,说实话,陆太婆这条路子,我也想到过,看法跟你差不多。怨家当然宜解不宜结,如果能够不结怨,你看,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呢?“

“我想不出怎么能够不结怨?罗师爷,你的脑筋比我好,或者另有高见,不妨实说。”

“前半段照你的办法。后半段要分两方面来做。一方面不惜千金,访求绝­色­,兼程赶上去,最好能在华公到京之前追上,作为弥补;一方面让陆太婆写信给锦衣卫陆大人,到京见了面,陆大人向华公打个招呼,说两句好话,华公莫非真的不依不饶。自己要跟陆大人去结无谓的怨?”

“果然如此,当然没有话说。只怕办不到。”

“办不到就不做。”

赵忠沉吟一会答说:“照我看,很难。第一、千金易得,绝­色­难求;第二、锦衣卫陆大人,虽是陆太婆的胞侄,可是做侄儿的,大成疑问。”

“是的。不过我可以这样说,有人有钱,访救绝­色­不算太难;至于锦衣卫陆大人肯不肯听陆太婆的话,外人不得而知。

陆太婆是很直爽的人,我可以老实问她:令侄对你这位婶母是不是很尊敬?你说的话管不管用?请你实说。我想,她没有理由气我。如果她表示没有把握,此事就算作罢。老赵,你看行不行?“

“能这样,还有什么不行。好了,就这么说了!你请赶快去进行吧。我这里乱糟糟地,也不留你坐了。”

出得赵家,冷风迎面一吹,有点昏沉沉的头脑,立刻便轻松了。回想所谈出来的结果,罗龙文不免得意,然而麻烦也还很多,不觉叹口气在心中自语:赵文华,赵文华,你真是小人之尤!

一路想心事,一路轻摇马鞭,不知不觉又到了总督衙门,发现胡宗宪的仪从,正在喝茶休息,知道他已从赵文华那里回来了,索­性­就见一见,谈一谈。

“眼前总算过去了。”胡宗宪一见他的面就这样说:“还有三天,谢天谢地,总算去了个附骨之疽。”

这是指赵文华三天后班师而言。罗龙文问道:“他怎么说?”

“居然很大方,一诺无辞。”

罗龙文心中一动,讶异地说:“这很难得啊!”

“算是临去秋波。不过,我也有点奇怪,料想他总还要问那么一两句,譬如什么时候送进京之类,而居然没有。”

“他虽不问,事情还是要有个交代,我跟赵忠谈过了。”罗龙文将经过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很好,很好!”胡宗宪连连点头:“这样做法,大家不伤和气。事不宜迟,请你赶紧去办吧!天水气量狭,早一点让他心里舒坦的好。”

“请放心,不会误事。”

“当然,也不忙在这一刻。天水要走了,以后做事比较容易了,我有许多计划,想跟你谈谈,你如果没事,就在这里喝酒。”

罗龙文欣然从命,宾主俩在书斋中小酌闲谈。胡宗宪大抒抱负,要修海塘、兴农桑,很有步武肃王,在浙江长留遗泽的打算。罗龙文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听听到傍晚,才兴尽而散。

回到典当不久,胡元规也从退庐回来了。想不到的,还有阿狗,更想不到的是,两人神­色­有异,不但笑容全无,而且大有隐忧。

“怎么回事?”

“恐怕出乱子了!”胡元规问:“小华,你可听说了什么没有?”

罗龙文茫然不省,“我没有听说什么!”他说:“跟胡总督喝了一下午的酒,此刻才回来。”

“胡总督找你什么事?”

“很伤脑筋,很叫人生气的一件事,此刻没事了。”

“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是翠翘有点麻烦——”

“完了!”阿狗失声而喊:“一定让他赚走了!”

罗龙文越发诧异,“你说什么?”她问:“谁赚了谁?”

“沉着下来!”胡元规抚一抚阿狗的肩,“你先不必往坏的地方去想。我们先把事情弄清楚。”

胡元规所讲的情形简单,但亦很突兀:中午时分,退庐临河的后门,开到一条非常华丽的画舫,下来一名武官,登门求见陆太婆,说是奉了赵大人的命令,因为陆太婆与王翠翘为赵老太太补祝寿诞,极其费心,深为感激。班师在即,特地以“年家子”的身分,派遣坐舟,邀请陆太婆“母女”回嘉兴法云庵,容他当面道谢。

“陆太婆跟我来商量,是不是要赴约?”胡元规语声低微地说:“小华,你想,派来的武官,虽未见面,也有个耳闻,确是天水面前得力的杨千户,船更不假,除了他的坐舟以外,连总督的船都没有它漂亮。碍于情面,似乎不能拒绝,我跟小兄弟也商量了,认为不妨赴约。错是错在我们没派一个人跟着船护送——”

“不必谈这些了!”大为紧张的罗龙文摇手打断他的话:“你只说,以后如何?”

“后来,”胡元规指着阿狗说:“我跟小兄弟两个人谈起来,越谈疑问越多,再想到总督不能来道贺,反而特地来邀你到嘉兴,必有非常的变故。两件事是不是相互关联不知道,不过,天水真有这番当面道谢的意思,应该会跟总督谈。而总督给你的信上,并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样几方面合在一起来看,疑云重重。所以我们两个决定尽快回嘉兴。”

“赶回嘉兴,”阿狗接口,“直奔法云庵。一问,根本未见陆太婆!罗师爷,你说人会到哪里去了?”

罗龙文搓搓手,顿一顿足,痛苦地说:“完了!功亏一篑!”

“这话,”阿狗率直地摇摇头:“不懂。”

“现在没有功夫细说。已经羊落虎口了!”罗龙文说,“长话短说,是翠翘的一段冤孽,天水非得之不能甘心!杨千户不假,船亦不假,是天水蓄意要将翠翘起到手再说。此刻,你们听我的话,不要跟我急辩:第一、你们两位,该有一位赶回退庐,安抚明山;第二、赶紧找陆太婆,一切都要等到跟陆太婆见了面才谈得到。”

胡元规与阿狗面面相觑,而表情不同,一个沮丧,一个愤怒,彼此克制着,对罗龙文所说的话,亦就想不起应该答复了。

“这样,”罗龙文手抚着阿狗的肩说:“还是你回去,比较可以让明山安心。为了大局,你要忍耐,你要受得起委屈!”

阿狗不作声,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我回去。”

“对!你回去,只有你回去最好。”

“罗师爷!今天就是我一个人回去?”

这话问得很奇怪,罗龙文想了一会答说:“你今天回去,你‘姐姐’才有希望明天回去,你今天不回去,只怕你‘姐姐’明天回去了也没有用了!”

阿狗的问话,罗龙文完全了解,是希望王翠翘跟他一起回退庐;可是罗龙文的答语,阿狗却只能了解一半,意思是说,抚慰徐海是最急要的一件事!如果徐海发觉王翠翘遭遇意外,刚刚恢复正常的神智,必然因为这一刺激而又变成错乱。那时即令王翠翘能够安然而返,亦怕“没有用了”!

理解到此,自然应诺不辞。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今还不明了,心里怎么能过?因而毫不思索地答说:“好!我马上回去。那面请放心,一切有我,敷衍个三两天的本事我还有。可是,什么叫‘冤孽’?总得让我也知道啊!”

“当然要让你知道。长话短说,天水志在夺艳,假借相府严夫人起佛楼,要找尼姑去照料香火的名义,将翠翘起来了!胡总督找我,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办法已经有了,就差半天的功夫,目前还有挽回的可能。大致如此,细节没功夫谈了。”

阿狗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相当可怕。罗龙文与胡元规都很不安,亦都用忧虑而带些乞求的眼光看着他。

阿狗深深吸了口气,将满腔怨愤硬压了下去:“好吧,有账将来算。”他跺一跺足,掉头就走。

胡元规急忙追了上去,“小兄弟,”他说:“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德快要圆满了,你千万忍耐!明天,不论怎么样,我会派人送信给你。”

“一定!”阿狗重重地说:“一定要给我信,愈早愈好!”胡元规答应着,一路谆谆相劝,一路送他出门。然后,定一定心,将全盘情况想了一遍,才回到原处跟罗龙文去商量一切。

“我在想,事情还不要紧。翠翘是何等角­色­,即或不能脱身,总想得出闪避的法子。话再说回来——”罗龙文突然拿话顿住了。

“不是要说回来吗?”胡元规催问:“怎么一去不回了?”

“说起来是小人之心。”罗龙文仍旧踌躇了一下才说出口,“就算失身给天水,在她亦不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胡元规面无表情,好一会才说:“这话,你我只能摆在心里。”

“当然,当然!”罗龙文说:“只你我知道就行了。这一层且撇开不谈,只谈如何去找人?”

“我就不懂。不但翠翘不见,怎么连陆太婆也毫无踪影?”

胡元规说:“我看只有先找老赵去打听。”

“我也是这么想。老赵倒是比他主人还高明些。”罗龙文仍旧是“长话短说”:将跟胡宗宪与赵忠见面的结果,扼要为胡元规说了一遍。

“怪不得!我心里本就在怀疑,老赵就算作恶,也不能出这荒唐的主意!如今事不宜迟,总要先跟陆太婆联络上了,才能了解真相,对症下药。走!找老赵去。”

正待相偕出门,典当的小徒弟来报,有陆太婆派来的人求见胡元规。胡、罗二人又惊又喜,立即出见,一看认识,是陆家经常跟随老主母出门的老婆陆森。

“罗师爷也在这里,就更好了!”陆森说道:“我家老太太着我来奉请;请两位劳驾到我家大小姐那里,有极要紧的事商量。”

“好,我们知道了,马上就走。”

“管家,”罗龙文接着胡元规的话问:“你家老太太一直在哪里?”

“一直在赵大人公馆。”陆森答说,“此刻才回我家大小姐那里。”

“喔,你家­干­小姐呢?”

“跟老太太在一起。”

罗龙文与胡元规交换了一个宽慰的眼­色­,同时也取得了默契,要行商议一下。于是胡元规说道:“管家你请先回去,我跟罗师爷马上就来。你们大小姐家,我也认识,不劳领路了。”

等陆森一走,两人商议是不是先通知了胡宗宪,再跟陆太平去见面。胡元规主张一个去陆家,一个去看胡宗宪;罗龙文认为先一同去了陆家,再跟胡宗宪见面,才有用处。最后折衷,仍然同赴陆太婆之约,不过由罗龙文先写一封信,将此事约略告知胡宗宪,让他心里先有一个准备。

※※※

是在陆大小姐家的内厅见的面,女主人照俗例不见男客而回避,下人因为事涉机密而回避。当然,王翠翘是随着义母而出见的。

母女俩的表情大不相同。陆太婆生气之中带着些焦忧,而王翠翘是出奇的平静,就像秋水深潭那样,望过去纹风不动,却令人兴起一种莫名的戒惧。

“我活了六十多岁,第一遭遇见今天这种怪事。”陆太婆强抑着气愤说:“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了!”

“就从到了嘉兴谈起好了。”罗龙文问:“是不是到了法云庵?”

“哪里?”陆太婆说:“一上岸,两顶轿子,坐上去放下轿帘,外面的路径完全不知道。一下了轿才发觉,好大的一座厅,哪里是什么法云庵?一问,才知道是赵大人的公馆。”

“赵大人呢,见了面了?”

“当然见了面。他倒说得好,说想想法云庵不方便,所以直接接到他公馆。说了许多客气话,一双眼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只看着王翠翘。

“娘!”王翠翘说:“老实说好了。怕什么?”

陆太婆点点头说:“说起来真是笑话,那双眼睛紧盯着翠翘不放。我看看不是路,站起身来想走。你道赵侍郎说什么?他说,私事谈完了,还要谈一件公事。马上改口说:也不完全是公事,半公半私。”

罗龙文接着她的话说:“是相府的命令,可也只是严老夫人的事,所以说,半公半私。”

“原来,罗师爷已经知道了!”

“是胡总督告诉我的,”罗龙文说:“你老人家只讲赵侍郎跟你说了这件事以后的情形好了。”

“他说了这件事以后,我愣住了!心里只是在想,世界上哪有这样奇怪的事?当时板起脸对他说:”翠翘已经还俗了,如今是我的­干­女儿,而且我已经作主拿她许了给人家了。‘这几句话回得算决绝了吧?哪知道赵侍郎若无其事,只说,这些情形我都知道。为了大局,只好委屈翠翘姑娘。罗师爷你说,这哪里是当朝一品的大官,简直是地痞流氓不要脸耍赖的行径。“

“真是,没有想到他这么惫赖。”罗龙文问:“那么,太平你是怎么答他呢?”

“我说,我不管大局不大局!我只管我一家子的事。严老太太虽然是宰相夫人,我陆家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她起佛楼,管我家什么事?要我­干­女儿去替她照料香火,办不到!”

“好痛快!”罗龙文笑容满面地:“太平,我真服了你!”

“唉!”陆太婆长叹一声,“泄气!”说着,不断地摇头。

“娘!”王翠翘忽然扑倒在陆太婆面前:“女儿不孝!不过,女儿实在有苦衷。娘,你不要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是难过。”

何以忽有此令人全然不解的场面?罗龙文与胡元规都忍不住了;不允而同地俯身向前,定眼注视。

“你跟两位说吧!”陆太婆呶一呶嘴:“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翠翘点点头,站起身来,回归原座,静静想了一下才说:“罗师爷,胡朝奉!当时的情形,一时也无法细说,归根结底一句话:赵侍郎什么都不顾了!非得而甘心不可。事情既然如此,只好归之于冤孽气数。所以我违背我娘的意思,挺身出来答应他了!”

罗龙文与胡元规无不睁大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一时厅中寂静如死,罗、胡二人只觉得心头有如压着一块铅,沉重得透不过起来。

“娘!”王翠翘起身搀扶陆太婆:“你老人家进去息一息。好不好?”

陆太婆先不作声,然后黯然说道:“我象做了场梦!都随你吧!”接着,勉强装微笑,向罗、胡招呼:“两位请宽坐!在这里便饭。翠翘总有些话跟两位说,我不陪了。”

罗、胡二人都站了起来,目送王翠翘扶陆太婆入内;然后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多听少说。一切都等听王翠翘谈了她的“苦衷”,向胡宗宪请示以后再说。

“罗师爷,胡朝奉!我娘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她确是不知道所谓‘大局’是什么,赵文华这句话是威胁,两位当然知道。”

“当然知道!”罗龙文说:“这个家伙的卑鄙,我们今天才完全了解。陆太婆不明白,怪不得她;她还不十分知道明山对‘大局’的关系甚重。”

“是的。这是我第一个必须顾虑的。第二,我娘爱护我,话很硬,如果赵、陆两家结了仇,总不是好事。我做了陆家的义女,不能害陆家!”

听得这话,胡元规悚然动容,激动地说:“翠翘,翠翘,我想不到你想得这么深,这么周到!世界上的事,真是变幻莫测,原来是打算让你借陆家的势力,好有庇护,想不到反成了你的一个累。”

“也不能说是累!”王翠翘到此时才有悲伤的表情,“我当时万感交集,想来想去,一句话不错:前世的冤孽。我是个不祥之身,合该受灾受难;今生不受,来世还是不得解脱。徒然害了许多人,倒不如挺身而出,一了百了。”

“话不错,话不错!”罗龙文不自觉地忘了刚才与胡元规所取的默契,率直表示他的看法:“不过,你不必答应得这么快!凭你的机智,当时总能想出一条脱身之计。”

“这就是脱身之计。”王翠翘脱口答道:“如果不是我答应跟他一起走,这时候不会跟两位见面。”

“莫非,他真的敢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不敢?罗师爷,你如不信,问我娘好了。”罗龙文不作声,胡元规便问:“那么,你是决定跟他一起走了?”

“是的。”

“明山呢?”

“我就是要跟两位谈这一点。当时我跟赵文华说:你说顾全大局,我亦为了顾全大局;所以,我有两个条件:第一、这件事要守秘密;第二、要等明山走了才跟你走。我又说:你不要怕我翻悔,我娘做我的见证——”

“陆太婆做了没有呢?”胡元规打断她的话。

“我娘不肯做。我就说:王翠翘三个字不值钱,如今我姓陆!陆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从来没有说话不算不算话的。打出这么一块招牌,我娘虽不作声,也只好默认,她总不能说:姓陆的说话不算话。”

“照此说来,”罗龙文逼视着她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到相府佛楼去照料香火?”

“谁知道将来­干­什么?”王翠翘微喟低声:“不祥之身!”

“好的!事情完全明了了;你的意思,也完全明了了,这件事只有五个人知道,”罗龙文说:“你们母女、我、胡朝奉,还有胡总督。”

“一点不错!”王翠翘加重了语气说:“我丈夫、我兄弟、一点都不知道!”

“有数,有数!”罗龙文作了承诺:“决不会让你丈夫,兄弟知道。”

“慢点!”胡元规说:“第一,陆太婆也要请她不露任何口风。”

“当然!”王翠翘说:“我会跟我娘说。”

“第二,阿狗问到这件事,怎么说法?大家要一致,才能瞒得住他。”

“对!怎么说都可以,只要说一样的话。我兄弟­精­灵得很,再小的漏洞,都会让他捉住。”

“我看这样,要大家能一致的说法。不宜过于复杂,你们都这样说好了,对赵某人是用的一条缓兵之计;等明山走了,再把翠翘送进京。赵某人答应了。至于将来如何搪塞,你们只说由我在策划。等他来问我,我自有一套话让他深信不疑。”

罗龙文接着说:“事实上我跟赵忠确是商量好了,有七分把握,能够搪塞得过去。如今,当然不必谈了!”

“谈谈亦不妨。”胡元规说。

“不必不必!”罗龙文乱摇着手:“徒乱人意而已。”

“是的。徒乱人意。”王翠翘低头想了一下问:“两位现在是要去看胡总督?”

“是啊!”罗龙文问:“你有话要跟他说?”

“请上达胡总督,第一,尽快安排明山办正事;第二,胡总督送了明山一所宅子,我想应该把他接来住几天。”

“宅子是空房子——”

“不要紧!”王翠翘抢着胡元规的话说:“我来替他布置。”

“好!”罗龙文接口,“就这么说!我可以帮你布置,家具不消说,字画古董,一切摆设,亦都现成。后天接他进屋,让他来个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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