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庄稼好把式
李宏耷拉腿儿坐到炕梢儿,斜眼打量汤老太太抱着的李小宏:眉眼不像翠兰,整个脸形倒是照她那个模子缩下来的。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孩子是谷璧的孽种,也没想到翠兰有过什么过错,推想起这孩子的禀性:他会不会像翠兰呢?翠兰像大甸子上的一棵小草,任凭风搖沙打,可它把根扎在了自己选定的那块土地上,霜打死它也不会挪动一寸一分的;或者说她平时像小猫小狗似的温顺,好像谁都可以摩挲几下,可是在紧关节要时却像金钱豹弓身跃起,矫健英勇得如龙似虎……
汤老太太以为他在担心孩子认生,不敢亲近,便宽解说:“小孩儿就象小猫小狗,逗一逗,喂一喂,就不会跟你扎煞毛了。”
李宏点头儿表示同意;心里觉得自己大模大样地坐着不动,好像在摆客人架子,很不近人情,便说了句“我去看看马”,出了屋。
李宏先把拴在树下的栗骟马松开,轻轻地拍了一掌,任它在附近吃草。他走近那胎泥,操起二齿钩搭了几下,觉得已经扒匀醒好,便换了板锹抢坯场子。他把坯模子塞进木头水筲泡上,抡起三股叉往坯场上甩泥。
听到“叭叽、叭叽”的响声,汤老太太抱一个、领一个孩子来到门前,阻拦说“歇歇吧,快吃饭了”。李宏答了句“骑马窝了身子,得松松筋骨”。继续“叭叽、叭叽”地甩泥。汤老太太见他胳膊一起一落,膀子一晃一摇,泥团子便接二连三地飞向坯场,落得竟然大体上成行成趟,便赞扬说:“你倒是个庄稼好把式!”李宏手不停,嘴上回答:“我小时候,猫冬才去念书,地里的活儿一忙就跟劳金下地;离家前那两年,家里没再雇过打头的。”
汤老太太听了想:他家不是破落户,就是土瘪财主,难得他没养成游手好闲的习气,还有股子侠气。
李宏开始脱坯了:双手先把一团泥就地滚了两个个儿,紧接着“啪”地一声掼进坯模子;从筲里捧出一捧水,上油似地把泥团子四周抹湿后,两拳同时向泥团子杵了下去——劲儿是分别偏向左右两边的,收拳成掌又从两端挤向中间,双手蘸水把坯面儿抹平,轻轻提起模子,把它紧挨那块有棱有角、四边儿见线、面上溜平的坯放好——这前后也就用了数十几个数儿的工夫。那两个孩子已经在一根木头儿上,坐在了姥姥的身边儿,好像看到了戏法儿,瞪圆了小眼睛。
等到李宏把半胎泥脱成坯的时候,扎着蓝围裙的纪玉瑤走了过来,高兴地说:“真是有福不用忙——我正担心把坯脱得缺边儿少角儿、七楞八翘不好用,老天爷就打发来了一个成手儿!坯归你打就是了,先回屋吃口饭吧。”
李宏并不住手,答了句“趁晌午头儿抹完,一下晌就晾绷皮儿了”。纪玉瑶也不再拦挡,对汤老太太说:“秋傻子日头儿毒,妈把孩子领屋去吧。”
纪玉瑤见李宏从水筲里往外捧水费劲,便回屋拎来了铜洗脸盆儿,把筲里的水倒进盆儿,挑起一对儿水筲去井边儿。
边外的井,差不多都是各家在院门前挖的。井墙子、井裙子都是用柳木轱碌塘架的,连往上打水的井钩子也是用柳木杆子做的。她先打上半筲水,把那只赃了的筲涮净,才又打了两筲挑到房门前。她先拎进屋一筲水,然后把二齿钩、三齿叉、板儿锹蹭净。这时,李宏把最后两团子泥打成了四个坯溜儿,涮干净了坯模子。纪玉瑤抢过去泼掉盆里的泥水,到门前把铜盆冲干净,又倒上半盆水,才提着剩下的水进屋。李宏洗完脸和手,纪玉瑤扔给他一条白羊肚儿手巾。
李宏回到东屋,见炕上放好了桌子,便在炕梢儿坐下。纪玉瑤先摆上两双筷子和咸菜碟儿,接着便往上端菜。她每次进屋,都要和李宏打照面。李宏也就有机会自然地打量她那张脸儿:不白可也不黑,并不扎煞腮,根本不是猪肚子脸;虽算不上俊俏,但让人感到是个亮亮堂堂的透珑人。
纪玉瑤把一瓦盆小米水饭端到桌头儿,往桌上捞了两碗,便抱着李小宏、拽着修玉坚往屋外走。李宏见她把自己当成了客人,不领孩子上桌,忙说了句“大姐,一起吃吧。”汤老太太在她走出屋后解释说:“她是半边儿人,不便上桌的。”
李宏这才想起了:纪玉瑤是个年轻的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是不能和不老不少、非亲非故的男人同桌吃饭的。
汤老太太在桌边坐好,先从一大碗咸鸭蛋中挑了个最大的,磕到桌儿对面儿,说“才腌了一个来月,还不太咸”。李宏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回过左腿,耷垃右腿,坐在汤老太太斜对面儿。他见桌上还摆着煎鸡蛋、粉头儿炒豇豆、咸肉炒土豆丝儿,便说:“这是把我当外人了。”汤老太太却说:“这也是入乡随俗——边外人实惠,路过的找口儿饭,也尽可量招待的。”
这一老一少边吃边唠。李宏这才知道汤老太太的丈夫也是大刀会的骨干,纪玉瑤的丈夫是他的徒弟,光绪二十三年一起被砍头的……
作者题外话:最近二年,“闯关东”话题,随着电视剧地热播,也热络起来。“闯”这个词儿,用得很好。不过多数小人物是“跑关东”。周凤鸣是随着叔叔逃到东北的;后来闹起义和团,算"闯”了一把。汤老太太、赵信,虽说是在逃命,却主要是要闹腾,应当说主要是“闯”;不过他们没闹大。而九一八以后,杨靖宇、赵一曼等人的到东北,则是大公无私,抗日救国,是民族英胸的“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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