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人不是他
“追风沙”在义和团水木坛烧了建安天主堂的那个晚上, 给许彪和张小菊主持了婚礼后,骑着花里豹赶上大队人马,带领他们回到了老窑。等许彪一回来,他便宣布许彪升任“二当家的”,一步步把绺子里瓢把子的权力往他手里交。等到许彪带队劫下了寿太太的财物,还一滴儿血也没流,“追风沙”认为他已经像进京赶考的举子上了皇榜,有了坐北朝南、升堂理事的资格;而弟兄们也都不怀疑他的能力和品性,愿意接受他发号施令了。许彪遵照“追风沙”的嘱咐,主持了分红,然后照老规矩倒班歇假,让弟兄们把养家糊口的银钱送回家去。
“追风沙”把花里豹留给许彪,说:“‘追风沙’从今日起自消自灭了。你自己报号立万儿吧。”许彪对自己独立带领八十左右号的大绺子心里没底,坚决要求“追风沙”在旁边帮自己掌一年舵,还说:“你若不答应,我也打退堂鼓,让大家散伙,各奔前程。”“追风沙”也担心他碰上大风大浪稳不住舵,把自己带出来的绺子弄散花了,答应在暗下扶持一二年。他悄悄地到小马拉子祁福家窝下身影,许彪遇到挠头儿事便找他商量。
许彪向弟兄们说:老当家的戳起大旗,不是为了反抗朝廷,也不是为了个人发财,是为了让咱们这些边外流浪汉有个饭碗。他一拉起杆子,就发过誓:人马发展到地煞数——七十二人时,便脱身去朝山拜佛,求菩萨保佑咱们这些弟兄能太太平平……“他临走时要求我和大家只取贪官奸商不义之财,不可轻易伤人,不可提说他的去向”。
从此,许彪正式做了杆子头儿,对内称“三尾虎”,对外仍报号“追风沙”……
第二年清明前,许彪带领人马活捉阚山,掏取心肝肺祭奠了周凤鸣。这件事一传开,便有人说见到这股响马中有个骑花里豹的;而那些护送阚山的和给阚山赶小车子的,都打证实说“骑花里豹的是这股绺子的瓢把子”。于是好多人都认为是“侠盗‘追风沙’为周坛主报仇雪恨了”。其实追风沙只点了头——他认为阚山只是个小吏,并不是朝廷命官,杀他不算反抗满清朝廷。
有个亲身历了阚山被抓经过的人,却坚决否认阚山是“追风沙”带人劫杀的,坚持说骑花里豹的“不是他”。他就是王二吹。
王二吹和那十名部下,是在那天后半夜被放生的。那十个人轮流抬着王二吹,回到县城时,日头爷已经快一杆子高了。宋春华一见丈夫满脸血污,听说“马胡子废了他一对招子,顶了他攮了周坛主那两刀的账”,竟然没哭没喊,还自言自语地叨咕了一句“报应,报应,终归还是报应了”。
知县屠景操听说阚山被活开了膛、生剜了心,吓得冷汗把官袍子的补子都浸透了。他暗暗自问:他们会不会对我下把儿呢?他觉得只有把这股马贼赶尽杀绝,自己才会有太平日子。他派人反复询问王二吹:“什么人劫杀了阚典史?”王二吹好像中了魔似的,始终只一句话——而且说得斩钉截铁:“遭了报应,天报应。”后来屠景操亲自出马,问王二吹:“是不是‘追风沙’干的?”还表示一定抓住凶手,替王二吹报剜去双眼的深仇大恨。可王二吹却坚决地说:“肯定不是‘追风沙’。那个人是替老天爷报应阚山的;我也应当偿还那笔债。”
王二吹是认识许彪的。义和团占领教堂后,许彪曾把投降的护教队集中到一起看押;“追风沙”对他们训话时,许彪就站在他的身边儿。王二吹被剜去了一双眼睛,心里卻亮了:他想起了对周坛主动第一刀的张喜瑞,被关老爷逼得不敢合眼,满街乱跑喊冤;后来被阚山灌下了追命夺魂汤,家破人亡,连兒子也随娘改嫁,断了香火……他不敢说出许彪的名字,怕罪上加罪,连老婆孩子也受拐带。
宋春华差不多请遍了县内的大夫,幻想保住王二吹一条命。两个多月后,王二吹临死时对宋春华说:“我在大哥的眼皮底下犯下了那种罪过,得罪了祖宗,犯了天条,该做个短命的瞎鬼。老天爷也不能让我有后代的。我死后妳千万別守着,找个老实厚道的人嫁了,让双寿也改他的姓;但一定要把双福拉扯大,让他给我大哥顶香炉碗儿。妳做到了这一条,我在那边儿或许能少下几回油锅……”
宋春华哭得说不出话来,搖了一阵头儿,却又点了一下头儿。她摇头儿,是表示“我不会再嫁人”;她点头儿,是保证一定让王双福将来把王二吹的哥哥、自己的前夫王林的香火接续下去。可她忘了王二吹是看不见了的。
给王二吹烧过“三七”,宋春华到关帝庙当众许愿。许愿,一般来说是不公开的。在选定神灵后,许愿人在这位神灵的庙上,或在家中设个灵位,跪下祷告,待灵验后再公开还愿。宋春华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选用了当众起誓发愿的方式。得到她邀请的左邻右舍,碰巧到清华观烧香的善男信女,黑压压挤满了关帝庙大殿。宋春华穿着黑色衣裤,鞋上绷着孝布,默默地点着三炷香,Сhā入香炉。她退身向上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她抬起磕紫了的脑瓜门儿,望着关老爷的神像,大声地掏出了心窝子里的实嗑:“关老爷,我叫宋春华,罪孽像西泡子水一样又深又大。头一个男人王林病重落炕还没咽气儿,我就把小叔子放进了被窝儿;后来没等给王林烧周年,我们便就合了。王二吹鬼迷心窍,受阚山支使,就在这屋你老人家鼻子底下,扎了周坛主两刀,把这个大仁大义的好人送上了望乡台。关老爷对他进行报应,罚他先瞎了双眼,后做了短命鬼,是他罪有应得。我这个养汉精悔青了肠子,心己经像泼了水的灶坑灰,今生今世绝不再沾男人身子。我不敢请求你老人家免去罪过,只求你老人家晚些报应我,放过我兒子王双福和王双寿,让王双福将来能有一男半女,接续王林的烟火。我宁愿砸锅卖铁,在老爷庙前唱三天戏。若关老爷不肯轻饶,一定要报应王二吹和我的后代,我宋春华也不敢抱怨;请关老爷当场显灵:在这三炷香燃尽前,折断一支高香,我立时倒出一腔子血,去阴曹地府领罪。”说完,她点着了黄表——写在烧纸上的请愿书……宋春华跪在供桌前,上身儿拔得一根棍儿似的笔直,两眼牢牢地盯着那三炷香。围观的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交头接耳,更多的人也盯着那三炷香……殿内的紧张气氛,等那三炷香燃尽了,才缓和下来。宋春华流着眼泪向关老爷叩了九个响头。邻居大娘大嫂把宋春华搀起来,祝贺她感动了关老爷,答应了她的请求。
这件事很快就在县城传扬开了。那些知书达理的正人君子,骂宋春华“恬不知耻,悔之晚矣”。但也有不少心慈性善的人,特別是其中的老太太却说:“她撕破了那张嫩脸,把过去的那些丑事抖搂了个一干二净,得说是真心悔过向善了,关老爷才可怜了她。”
其实宋春华有多大的过错?她被后爹卖给了比她大六岁的痨病鬼,她无微不至地侍奉丈夫,一个人支撑了“王记画匠铺”,称得上是个贤慧能干的小媳妇儿。她新婚不久便守起了活寡。王林贪小便宜,招王二吹借宿。这才使王二吹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连哄带逼,使她由小嫂子变成了相好的。她想要悔改的时候,丈夫王林却怂恿她和小叔子私通下去,要利用她肚子为自己*儿传宗接代。就算她走错了一步,也算不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或通敌求利,或搜刮民财,或娶妾嫖妓,或偷鸡摸狗,比宋春华肮脏得多,卑鄙得多。可封建的时代,落后的环境,迷信的风习,愚昧的心理,竟然使宋春华自认罪大恶极,真是可叹、可怜、可悲!
作者题外话:阚山是被三尾虎许彪带人马抓住的,去了他的心肝肺,祭了周坛主。没看<串地火》的朋友,可在本频道搜阅。 txt小说上传分享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