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忙掉帽子的秋收节骨眼儿，可塌了胯窝堡的庄稼人却都没下地。

今天一早，老毛子开了抢，各家全被翻了个底儿朝上，还被拖走了三个女人——其中有孟老疙瘩儿媳­妇­儿王桂荣。不久枪声响了起来，密得像冰雹不断地砸屋顶儿；稀时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魂儿，密时撕心扯肺地索命，吓得人谁也不敢走出屋。等到李宏领人把老毛子撵出了村，人们的心才稳当了一些，可也怕下地会叫老毛子碰上给突突了。孟老疙瘩儿是个胆儿大的人，却头朝里躺在炕上，回想着和王桂荣成亲前后的种种情形……

前年开镰前，孟老疙瘩儿领人在十多里外的马鞍山包下了一宗盖房子的活儿。东家姓王，自家的土地自家种，日子还算充裕。房子刚一戳排，孟老疙瘩儿就和东家的闺女王桂荣对上了眼神儿，四道目光一得机会就拧麻花。两人抽冷子见了几面儿，便一个“非你不嫁”、一个“非妳不娶”。

孟老疙瘩儿完工回家后，求了媒人去提亲，却被王桂荣的老爹顶了回来——他说:“我宁可叫闺女老到了家、白了头发、掉光了牙，也不能让她往塌了胯的穷坑里跳!”王桂荣偷着两次去找孟老疙瘩儿商量，都叫她爹提溜儿­棒­子，从半道上截了回来。孟老疙瘩儿听到了信儿，去见王桂荣；没等他进院儿，就叫老王头儿左一句“塌了胯穷坑里的花花肠子”、右一句“撒泡尿看看你的穷相”，骂出了村。

冬至前两天，王桂荣听她妈偷偷告诉说：“你爹拿定了馊巴主意，想把你聘给邻村那个小财主的踮脚儿儿子。”她便夹了个小包儿起五更，不怕小鬼呲牙般冷，也不顾路上有饿红眼了的狼，偷偷跑到了塌了胯窝堡。孟老疙瘩儿被她感动得下了狠心，请来了全村的人，跪下请大家成全。李村长一来气老王头儿骂自己村子是“穷坑”，二来叫孟老疙瘩送给的五块现大洋烤热了肠子，做出了他当村长以来，最让乡亲叫好的一炮儿露脸事儿:他叫村里请孟老疙瘩儿帮工盖过房子的户，一家出一只­鸡­或二斤粉，自己舍出了一罈子酒，当天帮助孟老疙瘩儿办酒席。­鸡­­肉­炖粉条子一开锅，李村长便叫孟老疙瘩儿和王桂荣拜天地，祝他们以后的日子“香香美美、长长久久”……

第二天一早，李村长带领村里二十多老少爷们儿，拉着他以五分利抬给孟老疙瘩儿的三石高粮，陪着新婚夫妻去马鞍山给老王头儿磕头。

老王头儿昨天一发现女儿走了，便认定她是跑到塌了胯窝堡去了，便招呼人要去找回来；却叫老伴儿一句“她说请她舅来劝你，我估计不出三天准回来”，把他稳住了。塌了胯窝堡的人一到，老王头儿听说女儿昨晚已经和孟老疙瘩儿入了洞房，抬手就要扇姑爷儿嘴巴子，却被众人七手八脚拉扯开了。本村赶来的人，也怪他嫌贫爱富，为了多落彩礼不体恤闺女，不但不帮他的场儿，还念歌子敲打他。有的夸“桂荣姑娘好眼力，保准儿一辈子不会住寒窑”，有的夸“孟家姑爷子有能耐，又有人缘儿，打上灯笼都难找”……老王头儿见李村长领来的大队人马，脸上挤出的是笑容，棉袄袖头子露出的是握紧的拳头儿；而本村赶来的乡亲，却一个个都帮外不帮里，连老伴儿都跟自己分了心，使自己成了土地庙的旗杆——光杆子一条!他怕落个­鸡­飞蛋打，不拦挡塌了胯窝堡来的人往下屋卸高粮，却打肿脸充胖子，指着孟老疙瘩儿和王桂荣骂道:“这辈子别再登我这个门儿!”

可一转眼到了正月初二，孟老疙瘩儿和王桂荣穿得溜光水滑、拎着大包小裹去拜新年的时候，他并没有往外撵，还好像忘了过去事儿，七个碟儿、八个碗儿地陪姑爷儿喝酒……

这小俩口儿一直恩恩嗳嗳，却想不到从半天空落下来橫祸:今天早上，一群老毛子冲进屋，见王桂荣穿得整齐、长得水灵，架起来就往外走。孟老疙瘩儿追出去想拼命，可王桂荣吼了起来:“你给我好好地活着!”邻居听到这喊声，跑来把孟老疙瘩儿拽回了屋……

孟老疙瘩儿头朝里仰在炕上，瞪得溜圆的眼睛盯着秫秆儿笆，好像真魂出了窍。房门“呱嗒”一声被推开了，纪玉瑤把王桂荣送了回来。孟老疙瘩儿好像沒听到冂声和脚步声，还仰颏儿盯着房笆。王桂荣骂了声“死鬼”，他才见到老婆回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跳到地上，惊喜得说不出话；王桂荣当胸“咣咣”捣了他一顿拳头儿，骂他“你这个窝囊废!若不是李大哥的朋友来搭救，我这个往穷坑里跳的苦命鬼，准得叫黑瞎子把这张脸舔得只剩下几个黑窟窿……”孟老疙瘩儿红着脸分辩说:“我本来想跟老毛子拼……”王桂荣一把拧住他的嘴，呵叱说:“你这个混球儿!盖房子喊号比唱的还好听，咋不知道一条命能披上这张人皮，得修上好多辈子?有针鼻儿大活着的希望，就得把秤砣大的心铁定了往下熬……若是俺俩儿硬往枪嘴子上撞，现在还能再见面儿吗?”她说到这圪塔儿，眼泪再也止不住，用脑门儿顶着丈夫胸脯子，抽抽搭搭地说:“我咋也得给你生下一男半女呀……”孟老疙瘩儿也不顾屋里还有纪玉瑤，把媳­妇­儿搂到怀里，下保证说:“我今后不会那么虎了——只要妳还在，我就要等着、熬着、活着!”

纪玉瑤见他们这样恩爱，想起了昨天李宏把自己往车上抱时，两个人也差不多抱成了团儿，不过只有一眨眼的工夫……紧接着她耳边儿又响起李宏嘱咐自己“紧急关头，妳就背着坚儿先跑，咋也要对得起修岩大哥”，她心突然一哆嗦:我咋见人家两口子搂脖抱腰的，就只想起了李宏？那时他还想着让我顾全修岩的后代，我却好像把修岩全忘到了脖子后——她暗下承认自己已经把肠子都挂到李宏身上了……她赶紧抹了几把发热的脸,静下心来，劝眼前的一对儿鸳鸯说:“满天的云雾都散了，好日子长着呢……快下手给搭救咱们的人马张罗饭菜吧。”

孟老疙瘩儿没脸红，却着起急，翻出一把杀猪刀跑出屋，招唤几个邻居去剥老毛子那几匹死马。他们心急手快，一边往下剥­肉­，一边叫人往各家送。

全村人比过大年还欢喜，撒着欢儿给“三尾虎”的人马做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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