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九月 上海
我的出生是无数偶然的结果。无数的偶然是什么?
27年后我在新西兰的苹果树上,在包装厂里,每天经手几万个又红又绿的苹果,我忽然发现每个人,每颗苹果,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的苹果块头大点儿,有的苹果皮肤好点儿,有疤的味道也许一级棒,光鲜亮丽的也许心早就烂了——这是人和苹果的共同之一。
明知如此,还是会想与众不同,仿佛那样就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这是人和苹果的区别之一。
想起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和这些苹果没有什么差别,都一样被更大的手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是人和苹果的共同之二。
幸而我还能做些什么来对抗这种不由自主的人生——这是人和苹果的区别之二。
无数的偶然成必然,可那是我出生以前,是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我该可以自己做主吧。万一下辈子做了苹果,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出生的时候,我们都是苹果,长大以后,我们开始成|人。有个成语叫长大成|人,其实未必。
从苹果成长为人还挺难的。
一九九八年 江西
那年我高一,我的成绩得倒着数,才能名列前茅。我自己心里别提有多着急了,觉得前途黯淡,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更主要的是没办法成为社会栋梁。这样的情况到了高二已经完全改观,和老师叫板,和纪律死磕。成绩?成绩只不过是干坏事的挡箭牌罢了。到高三,就几乎整天傻乐。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用三种方法解同一道数学题,而且其中至少有一种得是没人见识过的。人生就是无知无忧无畏,以为明天就是光明的代名词。
我高三的时候,就是这么单纯地相信,只要念最好的大学,就会有最好的人生。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最好的。父母没有,老师没有。也许他们同样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怪他们,他们已为我付出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后来我才发现,有些问题只能靠自己寻找答案,别人怎么教都没用的。
二零零一年 上海
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上海最好的大学,如我父母所愿。我是被第一志愿录取的,可填写那个志愿的人并不是我。
真好笑。
这一切让我觉得念大学就是个笑话。还没准备好呢,就被推上台了,而且台下居然人人鼓掌。
我的大学是从这样的惶惑开始的,后来我和其他人一样,逃课,打游戏,谈恋爱,通宵复习,然后挂科。大学这么折腾,我觉得完整了,没有遗憾了。可毕业的时候我才惊觉,四年大学生活我究竟学到了什么?我为什么念大学?我的脑袋和牛胃一样,同样的东西,四年了还在反刍。
可牛终于还是吃下了草,挤出了奶。我和牛刚好相反,使了吃奶的劲儿,挤出一个字,草。
二零零五年 上海
毕业了。其实我并不打算这么快毕业的,因为毕业了也不知道能干什么。那年的一月份,我加入了考研大军,经济学方向,大家都说这专业工作好找,收入也高。我觉得这是根救命稻草,赶紧抓牢。绝望是希望的放大镜,迷惘是谬误的哈哈镜。
一个人连自己为什么要做一件事都搞不清楚,如果成功,那是脚踩了狗屎。
我果然没有考上研究生,不得不面对那未知的社会。
和大多数不知道领带该怎么打才饱满精神的愣头青一样,我误打误撞,进了一栋倍儿有面子的写字楼,怎么有面子?嘿嘿,站在透明的幕墙后,远眺林立的繁华,近看玻璃上自己的面孔,比黄浦江还宽,这面子忒大了。赶紧收摄心魄,该干吗干吗去,获领导首肯,与同事和谐。
到2008年,套用电影台词,我自以为是地进入了事业的上升期和感情的稳定期。我一看当年身边的伙伴,呵呵,大家还在,有的上升得早些,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稳定得早些,我看着他们的合影。总之,心里踏实了,我的未来不是梦。然而我犯了一个错。不会做梦的人是不会有梦醒的一天的。我睡了这么久,居然是在做别人的梦,人家说同床异梦可怕,要我说,异床同梦才真可怕。我们读书识字,毕业找工作,为了经济独立,然后才可以人格独立。讽刺的是,为经济独立而奋斗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一年我和初恋分了手。被溶化的青春淋了个透心凉以后,眼耳口鼻心仿佛初降于世,我也开始第一次检阅那个频频敬礼的少年,是不是站错了阵营。
我发现的第一件事是,我可以安全温暖地在公司继续努力不断奋斗,然后成为一个主管,手下有人;之后成为一个房奴,背上有债。再往后,就不知道了,没准儿当个经理什么的,衣冠楚楚地做人。
我发现的第二件事是,我知道现在的生活我不想要,但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这让我很苦恼,天苍苍,野茫茫,没有牛也没有羊。何去何从,我想是大部分同龄人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仅仅是思索,恐怕无助于解决任何问题,寻找的过程,一定是先动脑再动手。毕加索,绘抽象画,那也得上手。
从抽象画开始吧。等某天画到醍醐灌顶,就开始转行改画工笔画,画一个清晰无比的人生理想出来。
究竟是哪个混蛋家伙发明了理想这个词?理想什么时候是想出来的?
二零零九年 上海
一团糟的本命年终于过去了。好在这个世界上,我尚存一些热爱,比如推理小说。年底的时候,我的身份有了微妙的变化。我是个业余的译者,是个玩票的版权经纪人,是个貌似有货的图书策划。在完成了第一本小说的翻译,第一笔版权的交易和第一套丛书的策划后,我感到人生尚有些意思。
人活着,总需要些寄托的。比如,一些让我们坚强和充实的爱好。这些爱好可以在机遇出现的时候,变成我们的事业。
2009年刚开始,我离开住了多年的家,搬去公司附近的静安别墅。从静安别墅出门,沿着南京西路步行5分钟,就到了写字楼下。
我的父母很反对这件事。从最初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起就很反对。
“住在家里有什么不好的?”
“是不是长大了,觉得不需要父母了?”
“出去还要多付房租,这些钱省下来不好吗?”
“在家有做好的饭菜,你工作这么辛苦,出去还得自己弄,太累!”
他们的理由和架势,让我觉得任何辩解都是无情的证据,而且我讨厌说服人。后来,我反复琢磨,最后我给他们算了一笔账。
每天上下班,从杨浦区到静安区,来回需要两个多小时,两个小时,我可以翻译2000字,按行业标准算的话,也能挣个百十来块。一个月就是3000元人民币。
“房租才多少钱?”我问他们。
他们不说话了。大概觉得我说得有理,住到外面反而更划算。
上海是个大城市,在大城市里讨生活都不容易。我的父母为了我,从江西来到这个地方,对此深有体会。对于未来的压力,他们比我更大。说了那么多理由,其实父母最担心的是钱,最想要的是我过得好。
我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搬走了。周末回家,母亲说:“让你小子骗了,你上下班的时间省了,洗衣烧菜打扫房间的时间怎么说?”
木已成舟,我嘿嘿地笑。
我和父母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我每周回家一次,有时候是半个月。每个月有那么几天,我自己烧菜,大部分时候不是陪客户就是在外面草草地应付了事。我本来可不是这么打算的,在我的计划里,要用独居锻炼厨艺,后来证明这就好像带着课本回家过暑假一样,都是扯淡。没有几个人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热爱厨房的。这个道理我在新西兰才真正明白。
我们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刚开始的时候,母亲每次打电话都要问:“今天吃过了吗?吃了什么?”还有诸如此类的问题,后来就是:“周末回家吗?”
“不回,下周吧。或者下下周。”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生活状态,是一种前奏,这让随后发生的一段长长的离别不那么突兀和难以接受了。贯穿其中的对话则变了。
“什么时候再打电话回家?”
“下个月吧。下个月的这个时候。”
生活啊,就是这样在不经意之间朝着你想要的方向走下去的。当童年的我捧起第一本书的时候,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能跃然纸上。最重要的是,永远别湮没自己心里的声音。
在新居住了两个月,春天来了,南京西路的梧桐树,一点点绿了。每天上下班的途中,我看着这些新生命告诉自己,这会是美好的一年。我感性起来不要命,不过南京西路的景致显然很对我的胃口。
4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家上网,微风和野狼这对年轻夫妻的环球之旅已经到达新西兰。一个很美的小岛——这就是我对新西兰的全部印象。两年后,我看到世界地图册上的这个岛国和密密麻麻熟悉的地名,几乎有泪要流下来。究竟需要累积多少回忆和爱,才能够在一瞬间让我感动至此?那些不自知的温暖昨天,竟然让春天延长再延长,长得让我相信花儿会一直开,鸟儿永远自由自在。
和很多人一样,我羡慕微风和野狼。周游世界,听上去多酷啊。可我怎么就没勇气把工作辞了?我真没用,我咒骂自己,骂完了第二天继续上班。
4月13日晚上,这对神仙眷侣写下了新的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