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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莲色江山 > 倒影:美人如花隔云端(3)

倒影:美人如花隔云端(3)

陈郎中满眼都是兴味:“怎的,老夫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不是的,等一等!”变戏法般,扎格尔脸上铁青的神情瞬间消失,又换回方才生机勃勃满脸喜气的样子;他回头一把扯过旁边那个手持鞭子、早看戏看到呆住的胖汉,把他扯到陈郎中跟前。

“你不是缺人使么?”他说,脸上挂着大大的非常孩子气的笑容,“放牛牧马,我什么都能­干­,你买了我去吧?”说着手指那胖汉,“快去拿卖身契来,价钱定低点儿。”

那胖汉显然认得陈郎中,苦着一张脸不住分辨:“陈供奉、陈大夫、陈老爷,这家伙是个疯子,莫名其妙跑来说要自卖自身,可谁买他都不肯;现在又闹这幺蛾子,搅得小人的生意都没法儿做,您老千万别见怪……”

“……罗嗦什么!”扎格尔哪里耐烦听他呱噪?一伸手早从脖领后面拔出那根草标,不由分说塞进陈郎中手里;也不待人家答应,已自顾自做了主,“你们一个得人,一个得钱,我看就这么定了!”

——说完,不再理会闲杂人等,他转身来到连长安跟前,与她并肩站在一处,双臂抱胸云淡风轻:“你别急,我知道你‘之前’不认得我……不过告诉你,我叫扎格尔,我看上你了,我很喜欢、很喜欢你——现在认得了吧?”

心乱如麻

“……够了!你离我远些!”连长安实在忍无可忍,转头对扎格尔咆哮。若不是怕收拾起来太过麻烦,她真想把手里抱着的几大包药材统统扣在他脑袋上算了!

千错万错,她就错在那日不该鬼迷心窍;她也确实没料到,古里古怪的陈郎中竟会当真掏银子把扎格尔给“买”了回来!到了这间名唤“麒麟堂”的医馆足有五日光­阴­,他不住纠缠,害得她徒耗­精­力焦头烂额,几乎毫无进展。

这郎中陈静的确是廷尉府的医官,每日里都要带着侍药的童儿出入几次那栋有着厚厚高墙的神秘府邸。他知道她不是胡女,更不是哑巴,知道她必然有着她的秘密,否则也不会平白招了个大活人回来——可他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问;只交代了一大堆血竭红花青黛牛黄之类叫她费心炮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趁那陈大夫出门,连长安偷偷翻过他的医书,这些药,要么活血化瘀,要么清热解毒,且数量之大,足够治疗三四十个人了。

——三四十名伤患之中,总不会连一个“白莲乱党”都没有吧?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偌大的一间“麒麟堂”里除了几个洒扫小厮朝来夕去之外,只那郎中陈静与他随身的药童二人,一个老一个小,她就不信自己半点机会都没有。只是……麻烦的还是那扎格尔。

想起他,连长安便要苦笑,她是知道他的手段的,按理说他与她的重逢,当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助力。可……难不成叫她去施“美人计”?纵然理智判断,这的确是目前身单力薄的自己最可行的方法,但……他若是虚情假意只贪恋她的皮相倒也罢了,话说开来公平“交易”,那也实在没什么。可他对她……该是有三分真心的吧?想起那一夜扎格尔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呼喊,想起他竟能在茫茫人海中认出面目全非的自己,连长安只觉心中一软、心中一痛,这些盘算登时便烟消云散了。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包括名声,包括身体;总不过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罢了,可……唯独除了“真心”二字。否则,自己的所作所为与那玉京龙椅上的“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扎格尔,总是令她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心乱……如麻。

走得好

陈静安排给扎格尔的工作都是些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儿——特别是担水,也不知为什么,这医馆每天都要用许多水,檐下一排五个大缸清晨装满,当天午夜便空空如也。不过,这个也难不住扎格尔,他有的是力气,一趟一趟从后园的井口走到侧厢房的屋后,他倒不觉得什么,反而是连长安每每隔窗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手里的戥子便拿捏不住,叮叮当当乱响。

何况,他一­干­完活儿,总是顺理成章顺水推舟的跑来后堂,粘着炮制药材的她,再也不肯走了。

她对他装聋作哑,没有用。

她对他怒目而视,还是没有用。

她直截了当冷着脸告诉他:“你走远些,碍着我做事了!”他便真的走远了——后退小小一步,然后笑着答:“没关系,你做你的,我不烦你。”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连长安真的觉得,这笑容让她莫名焦躁莫名愤怒,她实在见不得!

“……够了!”于是她对他怒吼,“整日里围着一个女人的裙子转,你羞也不羞?”

这话但凡说给哪个男人听,都要臊掉他半张面皮的,可谁料扎格尔却不以为耻,反而兴高采烈道:“这有什么!长安你知道不?其实你这脾­性­不算什么。我还记得小时候听赫雅朵说,当年车犁叔叔看上额仑娘的时候,可是吃了大苦头的。额仑娘那脾气,你不晓得,当真提起鞭子便要见血……啧啧,上次车犁叔叔还给我看他肩膀上的伤呢!”

看他眉飞­色­舞讲古,还说什么“脾­性­不算什么”云云,倒真把连长安给听愣了。这就是草原?竟有风俗如此……如此“不羁”的地方?她忽然想起额仑娘说过的“三嫁四子,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的话,想起那短暂的、和胡商们驱赶牛羊奔行旷野的光­阴­,但觉一股鲜明的­色­彩猛地冲开心中­阴­霾,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她忍不住问:“额仑娘还好么?”

扎格尔大喜过望:“长安你终于肯‘认得’我啦!”

连长安一怔,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忽然醒悟自己上了当,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了。她掉头就走,扎格尔早追上来:“别走啊,”他低声央求,“我倒宁愿你动鞭子,不过是皮­肉­疼……你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快刀斩乱麻吧——连长安仰头长叹,如此纠葛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害人害己,做出让他、也让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事。她紧握双拳,指甲掐进手心,深深吸口气,斩钉截铁道:“不要缠着我,我……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的!”他想也不想便回答,双眼满是诚挚与关切,晶晶亮。

不!连长安狠命摇头,我决不会把你牵扯进来,我的道路不是你的道路,这九死一生凶多吉少的命运本与你无关……

她“霍”的转过身,伸出手指点住他的胸口,摆出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尖利刻薄的话语,厉声道:“你帮我?你凭什么帮我?你不过是个‘蛮子’!我们汉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懂么?扎格尔,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是我,你是你,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还不明白?我与你无关!”

连长安一气发作完,满面通红呼呼喘气;扎格尔脸上则不住青白变幻,他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片刻后,沉默着、转身出了房门。

——望着他的背影,连长安想:没错,走吧……走得好。 txt小说上传分享

星占

那一夜,连长安躺在麒麟堂厢房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这是怎么了?好容易他知难而退,好容易自己没了掣肘,正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正事”上才对。谁料到扎格尔走了,并没有让她的心恢复平静,反而更加乱起来……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恍惚中,耳旁仿佛又听见了他的歌声,翻来覆去、翻来覆去萦绕不绝: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是的……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回你的草原去吧,扎格尔,回去你的、天高地阔歌舞欢腾没有忧愁没有仇恨的草原,萍聚、云散、相忘于江湖,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她正这般心绪起伏辗转反侧,忽然,暗夜里竟真的响起了歌声。正是一样简洁悠长的调子,却换了清脆女音浅吟低唱:莫名温和婉转,莫名情思绵绵。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歌声渐落,那女子幽幽长叹,无限寥落道:“有人真心相待却不知珍惜,莲华之女,你就不怕后悔么?”

连长安大骇,慌忙起身,却见万籁寂寂,暗夜沉沉,哪有人在?

——难道,又是一个梦?

她终究无法入睡,索­性­爬起身,披衣出了门。冷风呼啸,屋外却并不怎么幽暗。半个月亮挂在天边,今夜亮得让人生疑。

连长安抬起头来,终于发现了异状。原来西方天空竟有两颗赤红火亮的星子高悬;双星斗艳,血光满天,甚是绚丽妖艳。

“星占”自古以来都是半仙之道,­肉­眼凡胎莫可窥得。据说当年辅佐大齐太祖皇帝坐上龙庭的连氏先祖文正公便是天文地理经济谋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一代奇人,在他传下来的书册遗稿中,也有不少与此相关的内容。只可惜,自他之后,连氏多出武将少有文人,这些书籍文章一代一代流传下来,最后全都堆在大将军连铉的书房里暗自发霉了。连长安幼时读着玩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只觉浑然天书一般,字字认得,却偏偏半句也理解不了。

——是以此时此刻,她望着那两颗星,望了好一会儿,便低下头去,将它们彻底抛诸脑后了。

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回去吧,连长安想,回去吧……往事已矣;既已成空,何必流连不去?不是自寻烦恼么?她的烦恼,实在已经太多太多了……

正待转身,忽觉右眼边太阳|­茓­上隐隐一跳,咫尺之外,空气中忽然发起光来:是那种极幽淡、仿佛河流上游懒懒萤火的灰白光芒,光芒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

那点光晕犹如被微风推送,向她徐徐飘来,颤巍巍停在她面前;连长安大睁双眼,怔怔望着那柔软的光辉,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听“噗”的一声轻响,萤火破碎,一样东西落进她掌心,竟是只极小巧的、用纸折成的仙鹤。

一个词儿突然自脑海中跳了出来,仿佛有仙人将它放在那里似的——“血鸢!”连长安恍然大悟,“难道这个就是白莲传信的‘血鸢’?”

白莲之所以被称为“天人后裔”,乃是因为他们除了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外,还有些奇妙的小把戏。比如隔板猜枚,比如隔空取物,再比如……万里传书。

连氏先祖的笔记中有载,当年战况胶着之时,白莲军无论被敌人割裂为多少块,始终如人使臂,如臂使指,千人同心,一丝不乱。便是因为先祖能以血驱使符鸢,往来传信,纵使面不得见、口不得言,依然上通下达,流转无碍。

——血鸢?究竟是谁人,竟能驱动血鸢?

连长安匆忙抓着纸鹤奔回厢房,小心翼翼捻细灯芯、点亮油盏——从前,她夜夜期盼那卷扎着杏黄丝线的信笺之时,这些事早就做惯了的,无须思索,熟极而流。她在些微灯光前小心翼翼拆开那只纸鹤,摊平,但见上头血一般的朱砂墨分明写着:

“见字如面,子弟叩首。吾乃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盛莲’怀箴。律令龙城方圆百里内白莲之子,于十二月廿日拂晓之前,齐聚于城东关帝庙,聆吾教谕。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连长安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连那张薄纸都拿捏不住。字条从她指尖滑脱,还未落地,已骤然被一团凭空出现的白­色­火焰包裹,“哧”的一声,瞬间烧成灰烬。

连长安怔在那里,犹在梦中。

……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盛莲’……怀箴……

……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白莲……不死……

麒麟堂高墙外有人打着梆子经过,一慢四快,一长四短:咚——咚!咚!咚!咚!天已五更,长夜将尽。

十二月廿日,便是今天。

再也不能回头

“咚——咚!咚!咚!咚!五更天明,百鬼归­阴­,一日之计在于晨——”

“咚——咚!咚!咚!咚……”

更夫手提纸灯自脚下逶迤经过,扎格尔平躺在龙城某家大户的屋顶上望星星。没想到巫姬婆婆口中的“赤火双星”竟是这么红这么亮,皎洁的明月在它们面前,几乎都要黯然失­色­了。

“……扎格尔塔索,”长长的黑羊毡下,苍老得浑不似活人的声音缓缓传出,“双星相逢,赤火遍地。大胆向您的‘命运’去吧,草原永远这里等着您的归来。”

“巫姬,若我不去,又会如何?”他记得那一日,自己这样回答。

黑羊毡下好一会儿没有声响,难道无所不知的长生天的代言者也有被世间凡人难住的时候?许久,他竟听到了笑声,如同祁连山上冰雪融化的潺潺流水:“阿衍的塔索,您在想什么?不要害怕,不要逃避,道路已经打开,您将成为众星之主,永生永世。”

“……我不要‘永生永世’!”他对她说,“我要我的草原,我要我的骏马,我要我的暴风刀与东耶琴。我要我的部族强大,我的族人安康……这就是我的愿望。”

“命运是匹发狂的马,别妄想能够制服它,”巫姬的声音渺如烟尘,“让它带着您去往您该去的地方吧,塔索,祝愿草原永远属于您——只是要牢记,永远别对长生天说谎话……您要的不止如此,我们都知道,不止如此……”

——是啊,不止如此,扎格尔微笑。他将双臂枕于脑后,笑着,暗暗攥掌成拳:我要最好的马最烈的酒最快的刀最骄傲的女子……长安,我想要你。

除此之外,还有……

不远处的屋瓦一声轻响,他终于找来了。扎格尔眨眨眼,毫不惊慌。

“……你究竟在­干­什么?”愤怒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明明答应我要照顾好……”

“别急啊……”扎格尔笑着打断他的话,“今天晚上星星很美,难道你就不觉得吗?”

***

我一定是疯了——连长安一边死力抠着墙头突起的石块,一边想。

是的,你没看错。曾经驸马府的小姐,曾经两仪宫的皇后,就这么将裙子卷在腰间,手足并用悬吊在麒麟堂的东墙头。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势成骑虎,左右为难。

看来真的是低估了这种“体力活”,连长安唯有苦笑。尽管这墙远称不上“高耸入云”,尽管她的身体远比往日强健许多,尽管她已卯足全力……可就是差着那么一口气!她无力相继却又不肯放手,但觉指尖一丁一点向下滑,身子越来越沉重……忽然指底一空,脑中已知不好,几乎都要惊叫出声;却在这当口一股劲风忽然托着她向上,仿佛腾云驾雾……连长安再睁眼时,人正伏在青石路面上呼呼喘气,高墙已在身后。

——空气中隐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她惊魂甫定,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不出所料的,四下并无旁人。连长安轻咬嘴­唇­,抬头望望星子,但见北辰璀璨,正在头顶。既已辨明了方向,她便再不迟疑,隐身在墙壁的­阴­影下,辗转循东而去。

龙城是边塞,夜晚自当宵禁,按理说四处都该有巡逻的兵卒。也不知是连长安运气特别好,还是天将破晓,兵士们都抽空躲懒寻地儿瞌睡去了,她一路向东奔行,半个也未曾撞到。

但见四周的房屋越来越窄小窘迫,道路也越来越坑洼不平,终于,一点鬼火般的白光在她眼前亮起,飘飘忽忽向北方飞去,连长安微一犹豫随即跟上,心存警觉,脚下不停。

约莫走了半顿饭工夫,不远处隐约可见点滴的星火。此处已是龙城的东北隅,东北为鬼门,故而鲜有人居住,甚是荒芜。唯关帝老爷一身正气,可*诸邪,是以龙城的“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庙”便筑在此处。

这庙名字虽堂皇,其实规模并不算大,只是个屋顶特别高些的等闲二进小院儿罢了。连长安满腹狐疑,不敢贸入,左看右看,眼光最终又落在院墙上,不由得长叹一声。

“这个倒低些,何况一回生二回熟……”她暗自寻思着,这般一想竟忍不住笑了。

——自己是改变了吧?一定是改变了。明明有那么多疑惑那么多烦难,脑中千头万绪纠结不清,可竟然……竟然也学会苦中作乐了?她果真已不是当初驸马府屋檐下患得患失的小丫头;爱过,错过,得到,失去……不知不觉间,逝者如斯,她再也找不回那时的自己。

——是啊,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白莲之子

院子里果然热闹,至少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正窃窃争论着什么,但闻得一片嗡嗡乱响,夹着阵阵咳嗽,模糊不清。这拂晓的关帝庙前,热闹得犹如个大市场一般。

她的运气委实不错,距庙门不远有株两三人方能合抱的古槐,树旁恰是段经久失修的残墙,枯枝掩映月影婆娑,正是极佳的藏身处。连长安战战兢兢攀上墙头,靠着树­干­,侧过双耳努力倾听。她的耐心不差,在没有听出端倪之前,她并不怕等。

还好,没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各位肃静,时候已到了。”

他一发话,争论声立时止歇;墙头的连长安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半口。好一会儿,方有另一人禀道:“彭旗主,各处已安排妥当;只等‘副统领’驾临。”

“什么‘副统领’?”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光听着便知气­性­极大,不好相与,“盛莲将军分明是咱们第三十七代‘白莲宗主’,柳祭酒,你可要慎言。”

“欧阳侍剑,一个称呼罢了,这不过是末节。”

“什么‘末节’?‘盛莲将军’便是‘宗主’,你不服么?”

“欧阳侍剑此言差矣。老宗主故去,我等全都亲眼所见;除了‘盛莲将军’,难道还能尊旁人为‘宗主’不成?”

“那可不一定,”女子的声音冷笑道,“这个定然要说个清楚明白才好,那慕容小儿不是才封了……”

“……够了!”最先开口的“彭旗主”断然呵斥,“欧阳侍剑你素来快人快语,大家往常也让你三分,可如今这般境地,哪里是你一逞口舌之快的地方?老夫相信,今日到此地来的,自然都是心甘情愿要奉‘盛莲将军’为宗主的‘真正的’白莲子弟——否则大可以与何隐那无耻狗贼同流合污,早谋功名富贵去!”

这声音虽沙哑老迈,却满是浩然气概,那本争吵不休的“欧阳侍剑”与“柳祭酒”登时住了口,片刻后,齐齐道:“彭旗主教训的是,欧阳岫(柳城)知道错了……”

这些人的嗓音依然很低,依然小心翼翼,即便火气上窜,也一直压抑着不敢稍有放纵。可他们只三四个轮番说着话,寂寂暗夜里便不难分辨。连长安全神贯注倾听良久,这一字一句传入心中,声声都如震雷。

别人不知,她却是自小耳濡目染的:“白莲军”三千子弟,分为内三旗及外三旗,每旗各有“旗主”,统领“伍长”、“什长”及“百夫长”三级兵官;至于其他“侍剑”、“奉剑”、“祭剑”、“侍酒”、“奉酒”、“祭酒”、“侍书”、“奉书”、“祭书”九种,则是不在这六旗之列的各级文职……这些名号,素来不为外人道也,他们果然都是“白莲之子”——难道真有人可以同时控制十数只血鸢,借此找到这龙城方圆百里所有的“白莲”吗?

血鸢之术

正惊疑不定,黑暗里忽有一个满是戾气的女音响起,寡淡清冷,宛如弦上松风:“彭南阳,你老虽老,倒还中用。”

这个声音钻入耳孔,刹那间连长安仿佛给尖针狠刺了一下,险些把持不住从墙头倒翻下去……而院中众人立时一片轰然,不约而同俯身拜倒,有几个声音更是激动地险些哭将出来:“宗主!叩见宗主!”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冷哼,好半晌,那刀锋般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还有这么些人记得我,倒也难得……”

——镇静!镇定!镇定!连长安抵死咬紧嘴­唇­,拼命告诫自己:“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连怀箴分明已死,你可是亲眼瞧见的啊!”

她连隐蔽身形都顾不得了,努力直起身伏在墙头张望。这姿势实在耗费气力,难得持久,身子渐渐不听使唤,支撑的两条手臂隐隐发麻……终于,她还是赶在摔落之前找到了那个说话之人——身形高挑,仪态优雅,正婷婷站在斜对面的飞檐上,一阵风吹过,衣袂与头上的幕离同时在月光下飘飞,翩翩然宛若仙人。

“她是假的!”连长安几乎在瞬间便断定了,一颗高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骄傲犹如连怀箴,自负犹如连怀箴,行走在暗夜里决不会如平庸的夜贼般身穿玄­色­衣裳;更不会用幕离遮住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身音很像,但她不是她……

可是……若不是她,怎能使得出“血鸢”之术呢?

“……我已探得,左近三州抓获的白莲之子皆已解至龙城,此时此刻便身在廷狱之中,”那女子道,“汝等听我调遣,埋伏四处,互通消息;待明日三更夜半之时,杀入廷尉府,救他们于水火……”

“这……宗主……”脚下跪拜之人中忽有谁开了口。

那女子被无端打断,颇为恼恨,想要发作却又忍下,口中吐出一个冷硬的字:“说!”

“……属下斗胆多口,如今不比往日,大伙的­性­命都在刀尖上,自然要谨慎再谨慎……如今执掌廷尉府的是何隐那狗贼,他麾下能人异士不少,而我们不过三四十人手,属下就担心……”

“柳城!你素来胆小如鼠,果然怕了?”

“宗主,属下绝不敢!只是……”

“够了!昔高祖文正公,曾以三千兵甲打下半壁江山;四代之前的武益公,也曾以一旗千人之力,阻挡南晋三万兵马。两军对阵之道,从来不在人数多少,只在运筹之间——你在质疑本宗主吗?”

­色­厉内荏——连长安暗叹一声,纵然声音再像,依然不可能以假乱真。若是真的连怀箴,这“柳城”怕是早已经人头落地了吧……

但这“­色­厉内荏”显然起了作用,争端迅速平息,再无人敢说出半个“不”字。有人小心翼翼问起明日行动的细节,却被那蒙面女子以“唯恐走漏风声”为由堵了回去,只道“今日亥正,还是此地,我将再来”。

末了,她似乎要走了,脚下跪伏的人群中,刚刚与柳祭酒争吵过的侍剑欧阳岫突然痛哭起来:“属下自紫极门下一别之后,已许久未闻宗主消息,当真担惊受怕,忧虑欲狂……宗主,您可……您可安好?”

这哭声实在诚挚,就连身在局外的连长安,闻之都觉恻然。可谁料,那蒙面女子却忽然动了怒,竟大喝道:“欧阳岫!本宗主分明好端端站在这里,你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这通火气委实突如其来,那欧阳侍剑全然愣住,还是跪在她身边的彭旗主叩首道:“属下等万万不敢的……白莲命脉存亡在此一举,我辈定当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但请宗主放心!”

蒙面女子沉默片刻,终于冷笑两声,傲然抛下一句:“你们好自为之。”随即便在众人的“恭送”声中,遁入黑夜,消失无踪。

你是谁?

见她走了,连长安这才敢长舒一口气。无数问题仿佛烧红的烙铁一般“滋滋”烫着她的心:这女子究竟是谁?她假冒连怀箴的名头,又是为了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冷不防黑暗里无声无息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掩住她的口。那手又强硬又冰凉,仿佛是光滑的岩石。她不由发出细弱尖叫,身子猛力挣扎;挥出拳头还未打到来袭者身上,整个人已被生生攫起,飞落院中,狠狠摔在地上。

这一下实在跌得连长安七荤八素,耳中轰鸣,眼冒金星;模模糊糊但听得头顶有人道:“彭旗主,没错,果然是个细作!”

她刚想开口分辩,不知是谁狠狠一脚踹了过来,正踢在她肋下。连长安当即便觉心肝肠胃全都绞在了一处,痛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人群再次鼓噪,一时间七嘴八舌乱成了一锅粥。彭旗主见势不妙连忙喝止:

“够了够了!都噤声!天要亮了,想吵来鹰爪孙们不成?杨什长,果然好耳力!若不是你,咱们的生死安危不算什么,若连累了宗主,那才是万死莫赎……”

“柳祭酒,今夜可是你的人负责往来巡查的,怎会让这蝼蚁钻了空子去?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岫,我们向来不睦众人皆知,我念你是女流,不愿多做计较,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柳城,莫怪我不客气!”

“女流?女流又如何?我知你素来看不起女人——‘副统领才学高卓,可惜却投错了胎’,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那都是烟云旧事,你纠缠不清所为何意?瞧我柳城好欺负不成?”

“你还不明白?我就是在怀疑你!”

——那蒙面女子离去之后,这群人显然是群龙无首,各自不服。便如柳城与欧阳岫这般,互相针锋相对,眼见没说两句便又吵将起来,场面彻底一塌糊涂。

那“彭旗主”终于无法忍耐,断然咆哮道:“吵什么吵,都住口!被那贱婢所害,我们兄弟姊妹流落天涯,如今活着的不过十之一二;如此惨状,难不成你们还要内讧?令亲者痛仇者快,那贱婢在玉京的凤位上,可不知要笑得多么开心快意!”

众人被他气势所摄,顿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才有欧阳岫的声音咬牙切齿附议:“彭旗主说的是,众人同心,反上玉京,将那丧门妖孽从宝座上扯下来千刀万剐才是我等当务之急,切不可纠缠旧日恩怨、因私忘公,反坏了‘宗主’的大计……”

她说得极恳切,众人再度沉默。俄而,不知是谁犹豫着道:“彭旗主与欧阳侍剑说得都不错,可那贱婢躲在深宫内苑之中,凭我们如今之力,断不能伤及她半根毫毛,何况……何况何校尉他……”

言语犀利的欧阳侍剑不待他说完,已飞快截住话头,抢白道:“那又如何?你怕什么?不过是个连白莲印都没有的妖孽罢了!咱们有‘将军’,有百年来最强的一朵‘白莲花’,他慕容氏的江山,还不是咱们‘白莲’挣回来的?能替他挣?便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么?至于……至于何隐那叛徒,待大仇得报那日,管叫他千刀万剐、悔之晚矣!”

“未必,”­阴­影里又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喟然叹息道,“慕容氏已然坐大,如今不同往日,我看未必……”

彭旗主见终究还是重蹈覆辙,越说越难以收拾,简直连脑仁都要疼起来。他正着急上火,恰看见连长安捂着肚子似想要挣扎着爬起身来;心念一动,忙使出“祸水东引”之计,示意那沉默寡言的杨什长上前剪其双臂,牢牢制住,切不可叫细作趁乱逃了——这才好歹将众人的­精­力转回正道。

“……听了这些话,你也料想到自己的命运了吧?不要妄想巧言令­色­骗过老夫;”彭旗主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回答我——你是谁?”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我是谁?

——我是谁?

连长安忽然想笑,同时又觉得一股难以抑制的泪意猛然涌上眼眶。我是谁?我是那“躲在深宫内苑的贱婢”;我是那“连白莲印都没有的妖孽”;我是祸首我是罪魁我是灭门的煞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们果然这样看她……她们唯一想要的只是连怀箴,唯有她一人;即使她已死……即使她已死他们也宁愿相信她虚假的幻影、拙劣的替身?

和叶洲一个样,他们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唯有她的幻影而已……

——你们敬她如神佛,却连她是假的都不知道!

——你们恨我如夙世仇敌,却口口声声在问“我是谁”?

——你们这些……无可救药的蠢才!

一时间连长安只觉心痛如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即使连怀箴业已灰飞烟灭,她依然还要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么?

——凭什么!

她明明那样辛苦,那样竭尽全力……她做了多少从前的自己绝不敢做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她舍身赌命她九死一生……她依然不如连怀箴半根手指?

——为什么!

瞬时,自出生以来十数载的怨念和悲愤,以及这两个月之间层出不穷的恐惧、伤恸、悔恨、惊讶、病弱、离愁……所有的这一切统统冲上脑海,烧尽她所有的理智。

“……我是谁?”她低低垂着头,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咬出答案——破旧的关帝庙中夜风回旋,空气中莫名现出金铁之声,就像是那一日站在城头上,脚踏碧水头顶苍天。

“……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原来你们都已经忘了:忘了紫极门下的血海;忘了三千子弟齐声高唱的战歌;忘了……‘白莲不死’……”

“——我是谁?”

自己的花

那一夜,出生以来第一次,连长安看到了自己的“花”。

在她极小极小的时候,在她全然不懂得命运的苛刻与不公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幻想一觉醒来,能从皮肤深处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莲。她蹲在花园里,长久的、长久的注视驸马府的老花匠种下一颗种子,然后日晒雨淋,生根发芽。她相信在自己心中,也有一颗这样的种子,总有一天一定会破土而出,一定会迎风盛放。她从杂役房偷出一小块涂墙的白垩,夜里就着烛光,在手背上轻轻涂抹花朵的轮廓——幻想它是真的,一直、一直这么幻想。

连长安曾经无数次想象自己的“花”,无数次在梦里看到它。直到日子一天一天淌过,希望一天一天稀薄;直到终有一个冰凉的夜晚,她将那块白垩远远抛进花园的莲池里,惊起两只玉­色­的鹭。

“……我不是‘白莲’,”对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她低声对自己说,“不是就不是,那又怎么样?”

没有人应答。微风吹过,满池黑黢黢的荷叶的影子摩肩擦踵、沙沙作响。

后来,她遇到了那个男人;她因他而平步青云,成为一国帝后;又因他而身败名裂,亲族尽丧亡命天涯……在多年前驸马府中那个日日夜夜祈求苍天的女孩子彻底死掉之后,在她几乎已经将这些陈年旧事统统淡忘之后,在她失去一切之后——“花”却开了。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她的声音又轻、又淡,像是飘浮在鎏金香炉上空的渺茫烟气。可这袅袅香烟却仿佛有种奇妙魔力,竟刹那间将身在破庙中的众人,带回了那个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修罗场。白莲之子们恍惚中又一次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猎猎狂风,又一次在初升的朝阳里,看到那个纤秀激昂的影子,坚定、强硬,甚至……高洁,泪水填满他们的眼眶力量填满他们的手臂激奋填满他们的心,那一瞬,几乎令人生出膜拜的冲动。

对旗主的命令从未有过半分违拗的杨什长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指,黑暗中渐渐亮了起来。并不是晨曦到来天光降临,也绝非谁人燃起了灯烛松明,那是一种奇异幽辉,仿佛融化的银,又仿佛月光­色­的萤火虫,水一般流动,云一样缥缈,小朵小朵烧在她身上……

不知何时起,已然万籁俱寂,再也没有争吵再也没有混乱,甚至连夜风也彻底消失无踪;连长安茫然伸出手,茫然望着那一簇簇银火顺着自己的纤纤皓腕上下盘旋,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亮。那是莲花,活生生的长在她血液里的莲花;恣意盛开,傲然绽放。这景象如斯美好,远比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幻想加起来还要华丽炫目,她却忽然悲从中来;忽然怒火中烧!

——这就是我自小期盼的东西?这就是你们顶礼膜拜的东西?这算是什么?命运的、残酷的玩笑么?

——以我的身体为坯,以我的傲骨为刃,以天地为火以造化为炉,任命运的铁锤抬起又砸下,一锤一锤锻造击打……以我的不甘鼓风,以我的愤怒加热,以我的眼泪……冷却淬火……我的剑……我的花……

……连长安忽然觉得脸上一痛,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半片薄如蝉翼的焦黄|­色­皮肤龟裂剥落;鲜血淋漓。

命运

与此同时,在麒麟堂医馆后院高台之上,有人正临风而立,负手仰望西边的夜空。那是今夜的连长安看到过的“双星斗艳”,那是今夜的扎格尔看到过的“赤火遍地”,可是,方才……就在方才,双星之一忽然一暗,又猛地亮起来:不再是红­色­,赫然闪着炽热的白光!

“……‘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那观星之人喟然长叹一声,“利剑终于出鞘,白莲还是醒了……”

(注:荧惑守心,是指火星在天蝎座心宿二附近徘徊,两个全天最红最亮的星相遇,主战乱杀戮君王身死等灾祸之事。不过……天蝎座是北半球夏季的星座,故事发生时是冬天……所以……故此……然后……你就当齐国在澳大利亚吧……)

忽有脚步凌乱而来,一名身形轻灵的少女掩面奔入后园,奔上高台。银铃般的声音满含惊惧,人还未至已忍不住喊出声:“尘哥哥,大不妙,你快看看我的脸……”

观星人闻声转过身,一白一红两朵璀璨的星光交相辉映,照亮他一身长袍古袖,以及那张绝顶秀致的俊逸面庞。奔跑而来的少女一头扎进他怀里,全然带着哭腔:“我的脸……不知怎么搞的,她竟然破了我的‘血禁’。”

观星人一面对着星光查看她的伤口,一面轻声安慰;嗓音仿佛上好的丝缎,光滑如水、闪闪发光:“没关系,只是些微‘反噬’,没大碍的,很快便会好……”他伸出右手,隔着半寸空隙,虚虚覆在她的左颊上,“你的血已然制不住她的血,寒儿,尽管你是嫡脉的红莲……她比你强;远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还要强。”

“……尘哥哥,”听到这话,少女忽然焦急起来,“那可怎么办?我们要快点儿送信给宗主。”

“不必,”观星人莞尔一笑,“这样亮的两颗星挂在天上,宗主一定已经看到了吧……”

他放下手,从袖底抽出一块雪白的丝帕,爱怜地替少女擦去脸上的血迹——皮肤依旧洁白似雪,伤处只剩下半条淡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红印;很快便彻底消去,无影无踪。

(我是剧透的:有人还记得第一卷的“倒影”吗?)

“……好了,没关系了,”他点点头,将丝帕拢进袖里,“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命运’已然到来,谁也无法阻挡。”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脑海中有人嗡嗡说着话,连长安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幻象:站在莲花池畔的小小女孩儿;从半空跌落的赤金凤钗;踩着长梯挂在高耸飞檐下的一排排素白灯笼;向无垠星空奔驰的骏马……还有,燃烧的火焰,以及火焰中的人儿……

“……怀箴,”她想,“那是连怀箴,我又看到了她。”

——可是,那不是她;火焰中烧着的原来是自己,赫然是自己。并不痛苦,反而如浴火重生,身子被大团温暖包裹,仿佛躺在母腹之中,仿佛回到了心爱人的怀抱里,一点一滴融化……

——谁在叫我?是谁?

——在一条漆黑河流的彼岸,在一片紫­色­苍穹的深处,有什么人在一声声呼唤着她:“长安……长安……长安……”那是她从来没有听过、却无比亲切无比熟悉的声音,仿佛在久远之前的过去,甚至远在她未曾出生之前,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比她的爹娘还要亲的人,在时间的尽头一直呼唤着……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这样的三个词反反复复出现,又高、又低、又远、又近,虚空中像是有千人万人在同声高喊……

连长安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姿势矗立在夜空下,遍体莲花盛放宛若光华烈火,眼中瞳仁血红犹如璀璨赤星。

***

周遭白莲诸子怔怔望着面前这女子,见她盛怒,见她咆哮,见奇迹的花朵开遍她所有­祼­露在外的肌肤,整个人仿佛被燃烧的白焰包裹……各个为之魂驰魄夺,呆如木雕石塑。

为首那年近六旬的彭旗主目睹这场景,尘封的记忆一页页翻动。似乎……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是黄口孺子,于老人们膝前承欢嬉笑之时,曾听过类似的传奇故事——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故事”而已。

“……白莲是天人后裔,南儿,可不是­肉­体凡胎呢。据说最初的宗主大人们,身上的莲花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活生生开着的。”

“是活的?婆婆,难道……难道莲花长脚会走吗?那现在为什么死了?”

“哈哈,婆婆哪里知道……也许它们没有死,它们只是睡着了;有一天莲花还会活过来,那时候你能看到那一天呢……”

——彭南阳想要张开口大声呼喊,可肺部的空气似乎给人抽空了;任他使尽浑身气力,也只是在齿缝间勉强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炽焰……天……莲……”

妖物!

“……妖物!”黑暗中忽有人尖声呼叫,众人只觉身子一震,仿佛刚从深邃的梦魇中惊醒,各个左顾右盼,满脸茫然。

便在这时,数道厉声破空袭来,仿佛不发光的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圈中女子飞去。连长安依然身陷魔怔,不躲不闪;眼见这歹毒的暗器便要穿胸而过,十万火急的当口一个老迈衰朽的身影纵身扑上,正挡在连长安面前。

空气中“砰砰”巨响,烟雾弥漫,满是刺鼻的硫磺气味。众人的惊呼里,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个高声喊着:“长安!”径向烟雾中扑去;另一个则直接冲进人堆,紧接着便传来了拳脚相搏的叱咤之声。

白莲诸子大骇,一时之间喊的喊叫的叫,却是谁也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久之后,终于等到烟雾散尽尘埃落定,众人这才看到那女子遍体莲花尽数熄灭,正被一个高鼻深目的青年抱在怀中——在她脚下是大片血泊,彭旗主倒在那里,胸前尽皆血­肉­模糊。

什长杨赫惊叫道:“旗主!”快步冲上前,伸手去探脉息;未及,虎目中已隐隐含泪。老旗主彭南阳年事已高,从玉京拼死逃出时便耗­干­了旧日打好的底子,早就如风中残烛;这一下被数枚雷火弹结结实实炸在胸口,再也撑不住,已然断了气。

杨什长惨然呼嚎,声音凄烈,当真是闻者心酸——他自进了白莲军便跟随彭南阳,自来视之如师如父,这一下剧变突生,天人永隔,几乎痛得喘不过气来。

——是谁?仇人究竟是谁!

心念如同电闪,杨赫忍痛抛下彭旗主的尸身,分开人群向打斗酣处冲去;在那里,一男一女两道黑影正战成一团。

在场众人都曾是“白莲军”中的一员,只两三眼便瞧出此二人用的都是正宗“白莲”功夫,并且修为不凡。一个修颈纤腰翩若惊鸿,一个豪迈矫健婉若游龙;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精­彩好看。

不知是谁当先认出了战团中的男子,叫道:“叶校尉,是叶校尉!叶校尉还活着!”声音里满满都是惊喜。随即,另一人的身份也被识破——这次的呼声中却充满疑惑与恐惧,讲话的人浑身剧颤,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

“天哪!竟是……是盛莲将军!是宗主大人!”

只剩下我……我和她

“……长安?长安!”

任凭场面如何紧张胶着,众人如何惊慌失措,在从檐后飞扑而下的扎格尔眼里,这世上只有一人;重要的唯她一人。

他不断唤着她的名字,用袖摆小心翼翼替她揩去脸上血污——奇怪的,血迹下不见丝毫伤口,只露出一寸见方晶莹如玉的肌肤。

“长安——”他将她搂得更紧些,心中越发钝痛。其实他与叶洲早在连长安攀上麒麟堂矮墙之时便赶到了,看着她骑虎难下的样子,扎格尔还曾在暗处偷偷笑到肚疼。

他的确是存着私心的,在那个山谷中的夜晚,当叶洲几乎一刀剁掉他的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瞧上的这个女子绝非寻常人物。他喜欢她,可是她分明在躲着她——他实在很想知道她的秘密。

只是,他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秘密……

即使是长城外的蛮族,也曾经听过那首脍炙人口的歌谣:“红莲花,白莲花……今夜花开到谁家?”

他大睁双目,眼睫一瞬也不瞬——巫姬婆婆,这就是您说的、扎格尔阿衍的“命运”吗?

***

一声细弱惨叫传入耳里,场内拼斗的两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叶洲挥右手格住黑衣女子劈来的拳风,紧接着左掌急速划过半个圈子,正击在她腰侧——这两下身形利落毫无凝滞,宛若行云流水;而那女子吃了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竟生生斜飞出去,跌落在尘土中,“噗”一声吐出口血来。

叶洲迈着方步缓缓向她踱去,语带肃杀:“说!你是谁?”

围观的白莲诸子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侍剑欧阳岫急呼一声:“叶校尉住手!这是宗主大人!”

叶洲闻声停下脚步,身形稳如山岳,他从上到下仔细端详这个幕离遮面、遍体黑衣的女子,许久,郑而重之地摇了摇头。

“……她不是副统领。”叶洲断言。

——她当然不是怀箴。若……怀箴还活着,她绝不会如此这般鬼鬼祟祟;她从来目的明确一针见血,犀利地如同刀锋一般……帷幄天下,算计人心,她可有多么擅长多么自信啊……

——若怀箴还活着……她绝不会输给我;她一定会……先来找我的。

——真可笑,只不过是个无聊臆想罢了,自己却险些脆弱得堕下泪来了……

听到这个答案,欧阳岫呆住。叶校尉对宗主的钦慕之情,在军中即使称不上人尽皆知,也差不了许多;论及一片忠心乃至痴心,没有谁能与他相提并论。既然他说不是,那八成真的不是了……可,这女子若不是宗主,谁才是?

欧阳岫这样想,柳城杨赫当然也是这样想,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统统集中在叶校尉身上。

叶洲却将面前这委顿在地呕血不止的女子弃之不顾,反而转过身,向人群中走去。如同利剑劈开海水,白莲诸子们不自觉的向后退让,他一直走到昏迷不醒的连长安身前,忽然屈膝跪倒,深深垂下头:“宗主在上,属下叶洲护卫来迟,万死之罪!”

众皆大哗。这女子虽颇有些“妖异”之处,但……她似乎并不会武功,她连杨什长的掌握都挣脱不出,她怎可能是技冠群雄当世无匹的盛莲将军?

还是快人快语­性­如烈火的欧阳岫开门见山,直接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叶校尉,你说她是……盛莲将军?”

叶洲双肩一僵,并不起身,仿佛斟酌良久,方回答:“你们难道没有看到那‘活的’莲印?她当然是……白莲宗主。”

“那她现在这样子……我是说……宗主她怎么了?”

叶洲摇头:“我也瞧不出……不过,很像是当年老宗主尝试使动‘白莲秘术’时的光景,一度力竭昏迷。记得那时还是我们三校尉以及……以及‘副统领’替他护的法……”

——那时我刚刚肩负校尉之职,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谁料到两年后彭泰礼彭大哥便死在南晋战场上,紧接着三年后的今天,何隐何大哥成了叛逆,而那年正当豆蔻韶华的怀箴更是已经……如今,只剩下我……

叶洲的目光落在扎格尔怀中那张半面焦黄、半面雪白的诡异面孔上,铮铮铁骨的汉子,几乎眼波如水。

——只剩下我……我和她。

叶洲,替我杀了她!

“……呵……呵呵,”伴着轻微的咳嗽,人群另一边,倒在地上的黑衣女子惨声笑了起来。方才叶洲那一击雄浑厚重,几无可匹;令她周身气血错逆,遍体骨酥如棉,到此刻也没能缓过劲儿来。

她匍匐在尘土中,挣扎着,笑着,嘴角边不住溢出血沫。蓄力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勉强开了口——嗓音嘶哑,仿佛塞满了沙子。

“……若她是盛莲将军,那……那我又是谁?”

她的声音实在很低,有气无力,但传入众人耳里,却犹如电闪雷鸣。那女子努力着、努力着挪动手臂,似想要取下头上的幕离;可是,好几次都是腕子抬至一半便告软软垂落。最终,她狠狠一瞪眼,昂首吩咐道:“欧阳……岫,替我取下……取下这个……”

欧阳侍剑满面迟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上前,颤巍巍伸出手……下个瞬间,她已扑倒在那女子脚下,语带哭腔:“宗主!”欧阳岫几乎泣不成声,“宗主沦落至此,属下实在有罪!”

黑衣女子从咽喉深处咯咯笑出声来——幕离下,但见俏脸如月,风华绝世,不是“盛莲”怀箴,还能是谁?

“宗主!真的是宗主!”这一下,不禁人人耸动;当即又有*名白莲之子急急赶到她身边,呼啦啦跪倒行礼,一个个泪流满面。而欧阳岫更是飞快起身,转到“连怀箴”身后,道一句“属下鲁莽”,便开始替她推宫过血,运气疗伤。

白莲真气果然妙用无穷,不过片刻工夫,“连怀箴”脸上已渐渐恢复了血­色­。她忽然睁开眼,双眸像是两朵灿亮的星——不再咳嗽,声音却依旧低微,口气中满是惨淡之意:

“叶洲,竟连你也……背叛了……我,是么?”

实在无法形容,在“连怀箴”头上的幕离揭去的那个刹那,叶洲心中所受的震撼。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他都以为只因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以至于真的产生了幻觉……等他恢复意识之后,惊觉自己业已不自禁地站起了身,无法控制地走到她面前,直视她那张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绝艳面容——只觉得有一只手正在揉着胸口那颗心,几乎都要揉成碎片了。

——怀箴!

那个名字在喉管中咯吱咯吱作响,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叫不出口。

“……叶洲!”身后有人急切呼喊,“你在­干­什么?快来,长安好像……长安好像要醒了……”

——是谁呢?是谁在叫他?

——是谁都无所谓……面前这令他朝思暮想几欲成狂的人儿正慢启朱­唇­、轻敲皓齿,轻声细气问:“叶洲,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听我的话?”

是的,当然!泪水悄然涌上他的双眼——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你;为了你……任凭火海刀山粉身碎骨,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连怀箴”倨坐于地,嘴角渐渐上弯成一个妙曼弧度,终于笑靥如花。那样完美无瑕的双­唇­优雅地开启,缓缓倾吐死亡的毒剂:

“……叶洲,替我杀了她!杀了那个胆敢冒充我的妖物——你会替我杀了她的,是不是?”

忽然懂了

仿佛一块石子投入湖面,感知如涟漪般次第漾开。连长安在一双坚实臂膀的环抱中张开眼,视线缓缓移动,滑过扎格尔半忧半喜变幻不定的面孔,最终落在另一张熟悉的脸上——不美也不丑,平淡、木讷、乏善可陈;只额角一方墨­色­金印,给这面容凭添几分冷刹几分凌厉,倒不至于泯然众人矣。

他并掌如刀,满面空茫,正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他想杀我!

方才,就在暗器来袭烟雾弥漫之时,她其实已然魂灵归壳,不再神游物外。可是,就像是迷失在真实与幻梦之间那条模糊不清的界限里,连长安只觉得很累,只觉得说不出的疲乏;头脑虽然醒了,可身体却还睡着;无法睁开眼,无法挪动身体,无法开口说话。

四周嘈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扎格尔切切的呼唤也传入她耳中,她还听见有人在叫“盛莲将军”……等她好不容易挣脱睡魔的手爪,打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他要杀了她,正向她走过来。

有人在他身后志得意满的笑着;许多人跪在那人身边,匍匐于地拼命求她原宥,拼命痛骂自己蠢如猪狗;他们叫她“宗主”,叫她“盛莲将军”……

——可是,很奇怪,连长安分明能看到她的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相貌;她与她之间仿佛飘满了盛夏正午空气中蒸腾的游丝,万事万物都在其间改变了容颜,抑或者……终于呈现出自己真正的样子了。

——她是假的啊!难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无论瞧上去有多么相像,难道……难道连怀箴在你们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浅薄尖刻的蠢才?

好一场滑稽戏啊……连长安忽然想,这样想的瞬间她几乎都要笑出声来。无论是自己、是叶洲、还是那个所谓的“连怀箴”,归根到底都不过是这场拙劣闹剧里可悲的影子罢了。

——那些“白莲之子”们,他们要的不见得是才高八斗文武全能,也不见得就是连怀箴本人纯净的嫡脉血统;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为幻影去死去活的轻率理由罢了……只要那理由存在他们便会顶礼膜拜便会唯命是从,他们就会将自己的人生双手奉上,不论曲折漠视对错,疯狂如斯,悲哀如斯……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可不知为什么,仿佛醍醐灌顶,此刻她忽然懂了。

***

“……叶洲,你疯啦!”扎格尔猛地跳起身,一边扶着连长安站直,一边哇哇大叫,“这是长安哪!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我找到她时你可有多开心啊,难道这一切你全都忘了吗?”

叶洲不为所动,脚步虽一滞,却毕竟没有停。

——傻瓜!扎格尔,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走么?你何苦把自己牵连进来?这是场决不会有赢家的、命运的赌局啊……

刀刃一般

扎格尔左手紧紧环住连长安的腰肢,右手已从自己腰间拔出一柄弯如弦月的金刀,护在长安身前。即使他全然不知前因后果,也已看出事态危急千钧一发。他用眼角余光扫向左右,想找到一条可能的退路;可白莲诸子们不知何时已围拢上来,几乎封住了所有方位,将他们夹在当中。

他紧咬下­唇­,对她低声耳语:“长安,你现在跑得动吗?一会儿我争取多拦住几个,你趁机……”

她在他怀里坚定地摇着头:“我不会跑,”她说,脸上竟然在笑,“放开我——对了,你还有兵刃么?”

扎格尔一愣:“你……”

“这样吧,把你的刀给我,你跑,他们不会追你的——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

扎格尔微怔,随即哈哈大笑:“你怎么还是这句话?抛下心爱的女人逃走,你是在侮辱我吗,长安?”

连长安一扬眉,笑容疏离寡淡:“随你。反正你若真的死了,我是半滴眼泪都不会流的。”

“你放心,”扎格尔忽然俯下头,低低吻在她颈后,“在把你弄到手之前,我是决计不肯咽气的……我死不瞑目啊。”

——他这一吻倏忽落下,连长安立时粉面含春,凤眼欲怒,却终究不曾发作;她侧身让开他的­唇­,耳中满满盘旋着的都是他低沉的笑声。

“……­奸­夫*!”经过这些时候的运气导引,那“连怀箴”的内伤显然已大有起­色­,这一声喝骂实在中气十足;她推开欧阳岫,站起身来,厉声下令,“叶洲,你还不下手?”

扎格尔松开环住连长安的手臂,转而从怀中摸出一柄镶宝石的牙玉短刀,塞在她掌心:“这可是我的宝贝,现在送给你,要拿好了。”

说完,一横手中金­色­弦月,对叶洲道:“来吧!我们再打一场看看。”

叶洲不为所动,呆滞的目光始终追在连长安身上,双掌抬高,左右分错,眼见就要动手。

连长安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拉扎格尔的袖子,在他身后轻声嘱咐:“你先不要管叶洲;我想办法缠住他,你去制住那女人……”

连长安实在很担心扎格尔不同意,更怕他反问:“你打算怎么缠住他?”事实上她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不过是个灵光一现的主意——有这么“灵光一现”实在已经不错了,至于在顷刻间做出一个足以支撑这“灵光一现”的计划,这的确超出她的能力太多,她还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好,也不知扎格尔是太笨想不到这一点,还是真的太过相信她,竟­干­脆地一点头,答:“没问题,你放心吧!”

连长安又想笑了,明明敌众我寡,明明身陷绝境,明明生死一发。却不知为什么,心中那股长久以来始终无法挣脱的愤怒与偏激,全都冰消雪化无影无踪;整个人前所未有的镇静、平和甚至喜悦。

她抬起头来,向远方遥望。铅灰­色­的浓云层层叠叠,仿佛铸在这天地之间的硕大铁笼;将造化万物统统禁锢其中——像是要下雪了。

可无论怎样­阴­霾沉郁、冰冻一切、席卷一切的风雪,也总该有停的时候。

连长安双手使力,向两旁一分;耳中只听一声清越龙吟,手中光芒乍现,璀璨不可逼视。

——而怀中那颗心,分明通彻明亮,宛如这刀刃一般。

不想她死,就都住手!

几乎就在叶洲的拳风落下的瞬间,扎格尔的身子已疾冲出去,在清晨微曦的薄光里,仿佛草原上轻捷的猎豹。这本是死地求生险中求胜的法子,他此刻左右及后方都是白莲一党,前面又有叶洲,无论被谁出招拦下片刻,立时都会给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人剁成­肉­泥。可不料,叶洲竟仿佛痴傻一般,任由他从身旁飞掠而过,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也许除却“怀箴”,以及“怀箴”吩咐的那个“妖物”之外,闲杂人等在他叶校尉的心里,都是水月镜花。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工夫,扎格尔已纵出三丈远去,而其余的白莲刚刚反应过来,这才想起提步追赶——此刻在他面前,只剩下重伤初愈无力动手的“连怀箴”,以及替“宗主”护法的欧阳岫两个人了。

“小子找死!”欧阳侍剑又惊又怒,高声呼喝,身形一错已挡在宗主面前。扎格尔奔行的速度丝毫不减,只腰身忽然一低;脚下分明是平地,那姿势却像是伏在马背上突进狂飙。欧阳岫一愣,还未瞧清这是什么架势,扎格尔已奔至近前,一道灿金­色­的刀光骤然自怀中泼泄出去,几乎贴地而行,直斩她的双足。

“侍剑”本是文职,欧阳岫功夫底子虽不错,临敌经验却差,见对手突出怪招,并不敢硬接,又因为护卫宗主的职责在身,更不能向两旁躲闪,便只有朝上方纵跃一途了。扎格尔早料到如此,招数走至一半忽然硬生生转折,刀尖朝高处一挑——欧阳岫一条右腿顿时血如泉涌,整个人狠狠跌在地上;而那把染血的金刀已顺势搭上了“连怀箴”的玉颈。

“不想她死,就都住手!”扎格尔大喊,声如震雷。

欧阳岫本来挣扎着还想要爬起来再战,被他这当头一喝砸下,双腿顿时软的半丝知觉也不剩;加之伤重,头一歪,竟昏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叶洲的双手已掐住了连长安的咽喉,正在极缓、极缓地收紧。

说起来,连长安虽因着“莲印”的关系,自小未曾习武,但半载间剧变接二连三发生,她被逼无奈动刀子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比爬墙要多——只可惜,扎格尔给她的短刀纵然是吹毛断发的利器,砍不到人身上也是枉然;在武艺高绝的叶校尉面前,她顶多算是一只爪喙特别尖利些的小鸟儿罢了。

她靠身形急退避过叶洲一击,又靠宝刀的霜刃挡下半招,最后甚至连狼狈不堪滚倒在地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都用上了,终究黔驴技穷无计可施,真的像只小­鸡­雏般,给人掐着脖子轻而易举地拎起来,双脚离地,生死一线。

他手掌上包着的粗布摩擦着她细­嫩­的颈项肌肤,连长安渐渐觉得呼吸困难,眼前满满都是鲜红血光。她拼却了最后的气力挥刀去斩,心里却真的怕极了等那血光散去之后,地上掉着他的残肢断手——这感觉甚至比害怕自己当真死在他手上还要更加强烈些。

可是事实证明,她还是小觑了叶洲——手中一松,不知怎的刀就不见了,意识渐渐模糊;有粘稠的液体顺着自己脖颈胸口,不住向下流淌。

——她也许真的要死了吧?鼻端竟莫名闻到了盛夏里,清晨时荷塘旁的凛香。

杀了她!

“……放开长安!否则把你们全都碎尸万段!”扎格尔额上青筋暴窜,状若疯魔。

他的金刀已在“连怀箴”颈上切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可“白莲宗主”却没有露出半分恐惧惶急的神情。她一直在笑,笑容绝美不似凡间人物——笑着,直视他的眼睛:“你不会杀我的,你舍不得下手呢……是不是?”

扎格尔实在已焦急的都要呕出血来,哪里肯听她啰嗦?但很奇怪,那甜甜糯糯的声音仿佛一根极细的银针,直扎进自己耳鼓最深处……他不禁身子一震,迟迟疑疑低下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双眼瞳又黑又深,仿佛没有底的水井,又仿佛激流中的漩涡,扯着你的神志不由自主下沉、再下沉……部族里的老者口口相传,从草原向西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海,沙海中心是个“会走路的圣湖”,只有真正的大单于能找到那湖泊,在湖中沐浴,接受长生天的神启;而赝主们则会受天神惩罚,永远沉入湖底……

——沉入湖底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放下兵刃,放下……很重是吧?你马上就要拿不住了……”白莲宗主的笑容越发娇艳明媚,衬着如雪肌肤,整个人简直像是发着光。

扎格尔果然觉得手腕越来越沉;像是极幼小时偷拿父亲的战刀挥舞玩耍,险些自己绊倒自己,砍掉一只脚……

混沌的云在他的瞳孔中旋转,眼前这张殊­色­丽颜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与视线……忽然,扎格尔忽然在这张无可比拟的面孔下又看到了第二张脸,仿佛一个人临水自照,那模模糊糊动荡不安的幻影般的第二张脸……这张脸没有那么完美也没有那么娇媚,相反的,满是戾气满是凶煞,双目凸出脸­色­青紫,宛若修罗恶鬼。

……扎格尔的刀的确从“连怀箴”的脖子上拿开了——金光一闪,又架了回去。

“白莲宗主”尖声惨叫,犹如嘶嚎的女鬼;她的一只耳朵带着大片皮­肉­滑落下来,扎格尔面无表情,淡淡道:“丑八怪,也学人家用美人计么?”

——下个瞬间,他的话音猛地一滞,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次不是错觉,“连怀箴”的“第二张脸”真的出现了!仿佛一道波光在她鲜血淋漓的面孔上一转,整个人已赫然变了模样,纵然还能算是个小美人儿,可与方才的艳光四­射­不可逼视有别如天渊。

扎格尔不禁倒吸口冷气:“你的脸……”

女子面­色­大变,刹那间皮肤煞白如纸,“连怀箴”的容貌又转了回来。这一次她连近在咫尺的刀锋也不顾了,发狂一样大声吼叫:“杀了她!全都给我上,先杀了那妖女!”

叫他们滚

……怀箴……怀箴……怀箴——我终于找到了你!

这个念头在叶洲的脑海中疯狂地回响着。他已找到了她;他已寻回了自己失去的所有美好岁月;一瞬间仿佛光­阴­倒转,他又回到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习文、学武、替军中的成年士兵擦拭长剑清洗铠甲;总是­鸡­鸣即起午夜方歇,每一天都榨­干­自己所有的­精­力,脑袋一沾上枕头,立时香梦沉酣。

他原以为人生会永远如此——永远如此可有多好?若真的能挽回已逝的过去,他甘心用自己所有的“现在”与“未来”去交换。

他真傻;简直傻得可笑……他竟然以为她死了。

叶洲缓缓收紧双手,掌心下有什么东西在强烈挣扎,有序地律动着——仿佛他爱着她的那颗的心。

——这是什么?头脑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还有其他的声音在远方不住呼唤他的名字,在喊:“住手!这是……”

——这是……什么呢?风声太大,他听不清。

……管他是什么。重要的是怀箴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啊!

叶洲骤然使力,几乎想把掌心中的活物生生压碎。却在这个瞬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清冷秀致的影子,昂首站立,傲­色­无双。

——怀箴!他的胸口瞬间被欣喜填满。

“我不是连怀箴,”那影子轻轻回答,“我是……连长安。”

***

白莲诸子见宗主身陷敌手,还受了伤,心中的惊骇愤怒自然无需言表。可又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们离得远,“连怀箴”脸上的细微异状自然瞧不清楚,此刻见“白莲宗主”怒吼出声,虽忌惮着扎格尔,终究还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令行禁止”的积习占了上风。众人再不迟疑,纷纷向被叶洲扼住喉咙的连长安扑去;但见一片刀光剑影,扎格尔刚刚撂下的“碎尸万段”的狠话,眼看就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砰然巨响,叶洲已倒飞出去——方才他用­肉­掌去夺连长安手中短刀,手上缠着的布条连带皮­肉­一齐割破,这一下紫血四溅,空气中的香气浓郁地几乎令人窒息。

白莲众人面面相觑。这架势,十足十像是内力相抗,弱势的一方被击退——但弱势的一方,又怎么可能是叶校尉?叶洲被震开数步,那“妖女”则委顿在地,仿佛已然死去一般。

当即有人匆忙上前,将叶洲扶起,触手但觉粘滑漉湿,再一看血­色­紫黑,忙惊叫着问:“叶校尉,你中毒了?那妖女会下毒!”

——这一声“下毒”喊出去,刚想要持刀上前补一记的白莲诸子们,暗自提防有诈,倒不约而同站住了脚步。

“——长安!”唯有扎格尔痛呼失声;他一把拎起“连怀箴”的衣领,刀尖堪堪抵在她吹弹可破的芳颊上,嗓音低沉­阴­冷,几乎如同此刻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天空:“叫他们滚!我数一声,他们不退,我就在你脸上划一刀!不信你就试试看!”

叶洲的宿命

满院子的人全都愣住了,他们木然立在当地,颤抖的手提着兵刃,发红的眼睛死死烙在他们的“宗主”身上——扎格尔连拉带拽,像拖着一口麻袋般拖着“连怀箴”,一步一步向倒在地上的连长安挪过去。

“白莲宗主”脖颈间架着兵刃,少了一边耳朵,颊上还有两道长长的、交错的刀口,满脸都是血;此刻全然吓傻了,目光僵直,毫不挣扎,手脚软软垂落。

扎格尔终于挪到了连长安跟前,他真的很想放开手里的累赘,扑上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可他不能那样做——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凶兽,他很明白,他们一旦没了凭借,立刻会给这些家伙千刀万剐。

“长安……”他垂头再唤一声,几近哽咽,简直心如刀割——那纤秀的身子就倒在她脚下,胸口竟不起伏,难道真的……断气了?

扎格尔转头望向自己的俘虏,猛然间目露凶光;他手上加劲,眼见“连怀箴”的人头便要落地。冷不防,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住手!”

空气中都是馨香,叶洲正从满地紫血中,踉跄着爬起身来。

“闭嘴!”扎格尔脸­色­如铁、紧咬钢牙,与平日里那个开朗爽直、满面笑容的青年判若两人;他的声音几乎像是某种嗜血怪兽的怒咆,“你们都要死,谁都活不成!”

“你先……住手……”叶洲挥开想要搀扶自己的同袍,但觉胸肋间针刺般痛,连开口讲话都觉得艰难——在她体内竟有这么磅礴的内息,而且……反震之力比之前更为可怕。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这个曾有着“废物”之名的女子,也许比之前一代又一代生着明晰莲印的嫡系都要强;比所有人的想象加起来……还要更加“难以想象”。

他的目光投­射­过去,但见紫­色­的血溅了她满身,从脖颈到前襟,蜿蜒而下一道黯­色­的线……胸口看似全无起伏;可叶洲知道,那不过是因为她又进入了“龟息”状态,开始自我疗伤,呼吸与心跳都比常人减缓了许多倍而已。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她是这世上从没有出现过的、独一无二的“白莲”……

——最后的“白莲”……

“……她没有大碍,”叶洲说,语气停顿片刻,又续道,“放开你手中的女子,带长安走;现在就走!”

“叶校尉,不可!”身后不知是哪位白莲之子,焦急地反驳,“宗主要他们的命!”

“此刻宗主在他手上,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叶洲厉声反问。

果不其然,再无声息。

“我不信你!”扎格尔冷冷道,将掌中金刀握得更紧,“我再不会信你!在山谷中你分明对我说,长安是你的主人,你会为她死——而你却听从别人的命令,你却想杀了她!”

“快带她走!”叶洲实在不愿分辩,他也无法分辩,更不能分辨;他只有不住催促,“拿衣裳包住手,千万别让她身上的紫血碰到你的伤口,等毒血­干­了,去为她找个大夫。然后……等过了明晚……”

叶洲忽然住了口,扎格尔也不再说话,只是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以……我的一切立誓!我以我辈信奉的‘白莲’立誓!”叶洲斩钉截铁;他向两旁众人一挥手,命令道,“统统散开!让路!”

他的眼睛望着他,他的眼睛也在望着他,双方对峙良久。扎格尔一甩腕子收起金刀,将“连怀箴”推向一旁——早有白莲诸子抢上,接住他们的“宗主大人”。即使包围着扎格尔的道道目光狠极欲狂,几乎将他钉成箭靶;但誓言就是誓言,他们都只有暗自磨牙。

扎格尔扯下半片还算­干­净的衣摆,将两只手紧紧包扎起来。然后俯下身,抱起连长安。

“……等等!”叶洲忽然又开了口。

扎格尔猛地回头,眸光似电。

“等她醒了,跟她说……”

“说什么?”

“莲生叶生,花叶不离——对她说,为真正的‘白莲’而死,这是……叶洲的宿命。”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重云压顶,城池将倾

重云压顶,城池将倾,扎格尔怀抱着连长安,奔行在渐渐苏醒的大街小巷之中。他满心满脑都是愤怒,对伤害她的叶洲的愤怒,对没能保护好她的自己的愤怒。

“长安……长安……”他反反复复念诵着,几乎想把这名字嚼碎似的。

那一天,在人市上等到她时,他就该带她走的;他早就该带她走了。他为什么不肯听从巫姬婆婆的劝告;非要揭开那层面纱,直视“命运”丑陋的脸呢?

管她是什么,她是他的长安啊……这就够了,足够了。

寒风凛冽,空气中扑面而来的都是霜雪的味道;扎格尔拼命地跑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与叶洲初见时,两个人的对答。

——那时候他们已经找了她一整晚,找遍了整座山谷,依然不见长安的踪影;扎格尔终于绝望,坐在石头上呼呼喘气,忽然抬起头来,问:“长安……她是你的女人么?”

叶洲站在他身边,双颊凹陷,眼中满满都是血丝。猛然间听到这个问题,像是给吓住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许久,他的答案才迟迟疑疑响起:“她是……我的主人……”

——主人?扎格尔还记得自己当时便笑了起来。连他都看得出,这是毫无疑问的谎话。痴心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所以草原男儿只要喜欢,必定爽快承认。汉人真是奇怪,为什么不敢说出口呢?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喜欢上一个好女人,更值得骄傲的事情了。

于是他便满怀骄傲,径直对叶洲道:“她若不是你的女人,我要定了她——她若是你的女人,我抢定了她!我扎格尔阿衍很少看上什么;我一旦看上,绝不会让给旁人。”

叶洲淡淡瞟了他一眼:“你要不起她,放弃吧——没人能要得起她……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凡夫俗子都只配跪在她脚下。”

“我不管她是什么花,我只知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有胆子,有脑子,有骨头,我喜欢!这一生也不见得会找到第二个长安了,我决不放弃!你想跪你自己去跪,我会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叶洲猛地回头,因愤怒而失去了理智;他对他大声吼道:“我能为她死,你能吗?我能给她我的命,你能给她什么?你凭什么说‘喜欢’!”

……回忆在空中四散飘飞,扎格尔将怀内女子冰冷的面颊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手臂抱得更紧了;他低声对连长安道:“勇敢点,长安!我喜欢你,我不要你死,我也不会死,我要我们两个都活得好好的。我会和你在一起,携手达成所有愿望,得到我们两个人想要的一切——所以……再勇敢一点!”

再坚持一下——等穿过这条窄巷,前面就是麒麟堂。

狼烟

“……叶校尉,他们进了麒麟堂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单膝跪地的白莲什长杨赫沉声回禀,语气一顿,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叶洲此刻站在一间陋室之中,正从敞开的窗户遥望远方。

“属下离去之时,麒麟堂后院忽然升起了两道狼烟……”

“……狼烟?”叶洲着实吃了一惊。

“是,颜­色­漆黑,风吹不散,是烽火台上传信用的狼烟无疑。”

杨赫为人极稳妥,从不会信口雌黄;他说是狼烟,那至少也有八分真了。叶洲暗自盘桓,良久,方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些事……都不必告诉宗主。”

杨什长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忽然道:“旗主为她死了。”

叶洲猛地回身,嗓子仿佛给人掐住。

“那个身上有……‘奇怪莲印’的女子,彭旗主为了保护她,死了——叶校尉,为什么?她是谁?您曾说过她是‘宗主’的……”

叶洲但觉怀中抽痛,他攥紧手心,一字一顿道:“我们的‘宗主’此刻就睡在隔壁,你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杨赫垂下头,行礼离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叶洲转过身子,默默矗立,视线依然遥望天边,仿佛出了神。不知经过多长时间,屋外忽然一阵喧闹,有人奔至近前,隔着门喊道:“叶校尉,宗主醒了;宗主传唤您!”

***

麒麟堂后院的空地中,两道漆黑烟柱正腾空而起,扎格尔站在一旁,手中捏着火石,满面肃然。

——风是有些大,但车黎叔叔、兀赤叔叔、呼屣图叔叔,你们一定看得到扎格尔的召唤的,是吧?

——预言实现,我已找到了我的“命运”;我们这就离开,带着我的“花”回草原。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扎格尔转身,但见一名满脸麻点的青衣童子正向自己跑来,边跑边比划着手势——这是郎中陈静的贴身药僮,是个哑子。

“找我?长安醒了?”扎格尔忙问。

那童子先点头,后摇头,慌忙又点头;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扎格尔懒得和他啰嗦,一跺脚,朝着内厅的方向便奔了过去。

在他身后,那小药僮却不跟上,反而站定步子,仔细看了看那两道狼烟,脸上现出一个诡异莫测的微笑。

遵命

“呼”一声风响,一只药碗夹杂着小半碗汤汁朝叶洲砸了过来。叶校尉偏头让过,瓷碗摔在墙上,又弹落于地,溅了他满身漆黑的药汤。

“白莲宗主”躺于榻上,头上层层缠着白布;她因脸侧的伤处无法大声说话,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让人莫名想起嘶嘶作响的蛇:“你放走了她!你竟然放走了她!”

“您的安危胜过一切。”叶洲说道,这理由他早都想好了。

“连怀箴”犹自忿忿:“我要她死!”她的表情扭曲地怕人,“还有那个小子……你听清楚了么,叶洲?我要他们两个人的脑袋!”

叶洲默默注视着她的脸,依然这么美,永远这么美……却正因为这么美,此刻虚假的令人作呕。

“……是,宗主。”于是他深深俯首,回答。

得到了这个答案,“白莲宗主”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层奇妙的哀婉。有一个瞬间,叶洲几乎以为她要哭了。

可是,没有,那软弱的神情只一闪,立刻又变得锋利而残酷,满满都是恨意,满满都是戾气与杀心。

“……都该死!”“连怀箴”低低沉吟,声音轻得犹如呜咽,“背弃誓言、忘恩负义……他们早就该死……每一个……都该死……”

叶洲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请宗主安歇,属下告退……”他道,“此刻离……亥时还有五六个时辰,宗主请放心将养。”

“你不要走!”她忽然叫住他,声音依然是低的,“你就守在这里,带上一把剑……”

“属下……这就请欧阳侍剑来伺候。”

“不要欧阳岫!”白莲宗主急道——太过使力,不禁牵动了脸上的伤处,痛得她不住吸气,“我不信任她们……紫极门下,他们统统抛下……抛下我,逃命去了……我要你留下,我只……相信你。”

望着她彻底变形的脸孔;叶洲分明听见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瓣一瓣凋落。这是她的脸,是他魂牵梦萦的这世上最完美的面容;但……她已经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们丢失了我们的故乡,回首来路白雾茫茫。归无计……归无计……

于是他在白莲宗主的榻前盘膝坐倒,摊开双手。他不再需要剑,自从紫­色­的恶魔钻进了他的血液,他就有了比刀锋更有力、更恐怖的东西。

于是他道:“……遵命。”

归无计

他不曾见过她的死,但她的死却鲜活地烧在他的脑海中,无休无止,无时无刻——在自己全部的回忆与想象的浇灌下,越来越生动清晰。

骄傲如明月的她,锋利如刀刃的她,校场上一杆银枪英姿飒爽的她,荷塘边两弯纤足绝代风华的她,还有最后的那一夜,眼角那滴若隐若现的清泪,­唇­边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影……这一切的一切统统从记忆的底层翻涌上来,统统投入一片烧尽一切的炽烈大火。

她是死在火里的,如同清风消失在寂静的深林,如同雪片湮没于荒凉的大海;在盛放至绝艳之时凋零满地——她所拥有的就是这样的死。

……然后,在回忆与想象的尽头,梦真的来了。

梦中,他毕生的遗憾得到了拯救,自己送了她最后一程。在那个惨淡的清晨,紫极门上的柴堆正熊熊燃烧——而他,并没有于千里之外的官道上披枷徐行,他就在她身边。

血­色­遍地,杀声漫天;他隔着飞舞的火焰静静注视她无暇而恬淡的脸。

梦境给予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叶洲终于做了自己想象过无数次,却始终不敢真正去尝试的事——他极轻、极轻地吻上她燃烧的­唇­,任火焰将两个人一起吞没。

——她是他的怀箴,是他所有的纯净岁月,所有的爱恋、青春以及幻灭。

——可是,没了,都没了……

……就在双­唇­相接的刹那,火焰里的连怀箴骤然化为灰烬,被一阵狂风卷上高空。遥远的天心里梵音唱和,密密铺满无数莲花的虚影。

“……叶洲,你变了。”躺在床上,面朝内墙,有着与她一样相貌的“白莲宗主”忽然开了口;声音从被褥间传出,显得那样憋闷而陌生。

是……当初的我已经死了——当初我们都已死去。无论有没有亲身经历紫极门下的那场血与火;无论想与不想,我们都要与自己的过去作别;非如此不可。

“也许吧……但属下对‘白莲’一片忠心赤胆,永远不会改变。”他回答。

情已矣……归无计……

一无所有

连长安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赫然是纷飞的光线中扎格尔的笑脸。一瞬间她险些又生出了做梦的错觉,刚想开口问什么,扎格尔已飞快答道:“这里是麒麟堂;陈郎中看过你了,说没大碍,养养就好。”

“是你……带我回来的?”连长安问。

扎格尔手里的调羹一下一下敲着碗底,叮当作响。他显然是没怎么做过这种活儿的,动作笨拙以极,仿佛那勺子是根千斤重的大­棒­槌。

“喝点参汤,”他哄她,避而不答,“陈静说你伤了元气,要多补一补;这可是好东西。”

“你带我回来了?他们呢?叶洲呢?”她依然追问不休。

扎格尔撇了撇嘴,放下碗:“他差点杀你,你还惦记他?我听你的,抓住那丑女人,然后拿她换了你回来。叶洲留在那儿了,他让我告诉你什么花花草草,还有他会为‘真正的白莲’去死什么的……”

——真正的白莲?连长安不禁骇笑。她该恭喜他,终于“求仁得仁”了吗?

“……长安?”扎格尔忽然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连长安一双浓密的眼睫微微眨动,侧过脸去看他。

“跟我走吧,长安,跟我回草原去。我会送你最好的马,我们一起并驾齐驱。我会带你去追逐星空下奔跑的狂风,去倾听一望无际的旷野的声音;我保证你从没有见过那么高那么蓝的天,你只要抬起头来,那蓝­色­就把你吸了进去,你就会把一切烦恼都忘了。”

扎格尔这样说着的时候,就连表情也变得平静悠远、隐隐发光……他仿佛真的已经看到了故乡的蓝天;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摘下头顶的白云。

“那是你的草原,并不是我的……”连长安听见自己的声音静静流淌,“扎格尔,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无法在一起的。”

“我会把我的草原送给你,我会把我的一切都和你分享。你呢,长安?你也把你的‘道路’分给我吧。”

“……我?”连长安低低的笑,“我……浪迹天涯,一无所有……”

“不,你有的!”扎格尔将手中的粗瓷小碗撂在榻边的矮几上,身子向连长安俯就,靠得那样近。

“你的心事——”他伸手指了指她的胸口;

“你的担子——”他伸手指了指她的肩;

“还有你那些不想说给我听的‘秘密’——”他的手指移上了她的朱­唇­;

“……这些我全部都要,每一样都要!”

“相信我,这是笔好买卖;”扎格尔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我的喜欢、我的草原、我的马……拿我的‘全部’换你的‘全部’,答应我吧,长安?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的!”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意乱情迷

这就叫……意乱情迷吗?

——恍惚中,连长安想。

当面前这个笑容如同纯净光芒的男孩子那样诚恳地对她讲:愿意接受她的过往,愿意背负她的重担,愿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与她分享的时候,心灵上的坚盾刹那间四分五裂,连长安忽然觉得,她真的要被蛊惑了。

莫名的,烟尘往事浮上心头;她想起了曾经的那些个夜晚,写在用杏黄丝线牢牢扎紧的小纸卷上的翻飞墨迹……她原以为自己差不多都要忘了。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挣扎着坐起身来;扎格尔急忙来扶,却被她一摆手止住了。连长安从榻边取过那碗微凉的参汤,一饮而尽。随即放下汤碗,对扎格尔微笑,面­色­平静、亲切乃至温柔:“什么时辰了?”她问。

扎格尔微怔,片刻后回答:“太阳升到头顶了,大约是正午。”

“正午……”连长安低声道,“只剩五六个时辰了。”

“什么?”

“扎格尔,很抱歉,我现在还没办法回答你。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但我的人生,并不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每个人的人生都属于自己……”

“没错!但同时还属于别的其他东西——比如责任、比如背负、再比如……”

“我明白!还属于感情,属于……喜欢或者……仇恨……”

“是的……”连长安忽然漾出半弯笑容,只觉恍若隔世。无上的权力,显赫的身份,众人的艳羡,八面的威风……即使是当年驸马府侧厢房里的那个天真的小丫头,也无法抵御如此的诱惑,也曾经偷偷做过这样的美梦——为了这个梦,她曾经不惜一切。

这么久以来,她在怨怼什么呢?她在愤怒什么呢?她曾经觉得即使为之牺牲一切也心甘情愿的东西,她已然得到了;她曾经嫉妒恼恨到诅咒她去死的人儿,也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

求仁得仁,她应该“心满意足”了啊?

——可是,她终究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呢?

无上的权力背后是紫极门下被鲜血染成通红的护城河水;

显赫的身份背后是筹谋和算计,是利用与背叛;

众人的艳羡背后是中伤、是暗箭,是冒名顶替、是狐假虎威;

八面的威风背后是将人命视作蝼蚁,是带着残忍的笑,把别人的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比得不到比得到又失去更加令人无可奈何更加令人哭笑不得更加残酷而恶毒的是,命运总在你历尽艰辛牺牲一切之后,把你拼命追寻的东西完整无缺放在你手心;可是,你却恍然发现……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是我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无论最终通往哪里,我都没有任何理由抱怨上天……乐土的门扉早已关闭,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扎格尔,”连长安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我有非做不可的事。若你想娶我,那就帮我——证明给我看,嫁你,是不是值得。”

自己选择

宣佑二年十二月二十日,黄昏时分,几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造访了麒麟堂。其中三名连长安并没有见到,因为他们是来找扎格尔的。

“……兀赤叔叔带了钱来替我们赎身。”扎格尔这样对她解释。

连长安不由抽了抽嘴角,她可从未在乎过自己的“卖身契”。正说着,心念甫动,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若陈静不肯呢?”

扎格尔立掌如刀,在颈子上比划了一下,“嘿”的笑了:“不会的,他不敢。”

连长安实在无言以对,果然是“蛮子”,她暗道。不知为什么,满怀重担忽然卸了下来,忽然觉得松快极了——扎格尔似乎总有办法让她开心的。

“你要小心,陈静是廷尉府的人。”她对扎格尔谆谆叮嘱。

扎格尔眼中闪着某种奇特的光亮:“我和他‘谈’过——当然,不是用这张嘴;老人们都怕死,而他是个聪明的老头子,这你放心。”

——又让扎格尔说中了,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当老郎中佝偻着把第四位“贵客”引到她面前时,连长安忍不住暗自叹息。

来人三十上下年纪,从相貌到­性­格都像是块会走路的石头——有一点点像叶洲。他见了连长安,默立片刻,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柄名贵的短刀,递在她面前:“请屏退左右……小姐。”那人说。

那刀是扎格尔的,在她与叶洲对峙之时,被他打落于地。

她伸手接过兵刃,拔刀出鞘,霜锋上果然还有­干­涸的紫血。连长安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却见陈静咳嗽着、正推门而出;随即门扉闭合,咳嗽声遥遥远去。

——他不光“聪明”,而且“危险”……连长安但觉眼角一阵急跳。无论是在人市上买了她回来,还是此时此刻,他的行为全都不合情理;他难道没有一点一滴常人的“好奇心”么?而且……即使再贪生怕死,他也是个“廷尉”啊……

——就像是盛开在人身上的活生生的莲花,所有“不合情理”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只可惜,她实在没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刨根问底。她只能相信扎格尔是对的,相信陈静的确如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

——就如同慕容澈教会了她“怀疑”;连长安总觉得,扎格尔是来教她“相信”的。

“……杨什长,”连长安收回目光,对面前的男人道,“咱们明人前头不说暗话,你所为何来?”

杨赫猛地跪倒于地,口称:“宗主!”

——宗主?连长安不由笑了,她摆摆手让他起身;然后一字一顿,像告诉叶洲那样、缓缓告诉他:“你听好了,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杨什长闻声抬起脸来,果然大惊失­色­:“可是……”

“连怀箴死在紫极门城头了,被慕容澈活生生烧死了——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吧?我是连铉的长女长安,是怀箴的大姊;那一天,在城上喊话的是我,从城上跳下的是我,一切都是我。”

“原来……并没有……”

“是的,并没有自火焰中涅槃的传说中的‘白莲’,那都只是传说而已——传说早就死了;杨什长,你还打算奉我为‘宗主’吗?”

连长安一气说完,静静望着他的眼。她已足够平静,足够承受任何答案。

杨赫显然是愣住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回答,终于,他开了口,却问:“您……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有权知道,”连长安几乎不假思索,话语便已喷涌而出,“我不需要只会盲从的傀儡,我要的是同仇敌忾的伙伴——真正的伙伴!杨什长,我不会背负你的人生,你必须自己选择,自己决断。”

“从来……从来没有……”

“的确,从来没有,”连长安道,“但现在有了——现在我是‘白莲’;这不是连怀箴的道路;这是我的。”

石块一般坚硬而纯粹的男人在昏黄的光线中默默矗立,终于,他推金山、倒玉柱,跪拜下去,以首顿地,切切呼唤:“宗主!”

连长安望着他,心中无忧无喜,只是感觉到肩膀上又凭添了一份重担。“起来吧,”她对他说,“若你尊我为宗主,便记得:杨什长,我不喜欢人跪在我面前,从今往后,站着说话。”

我不会坐以待毙

和她预想的一样,杨赫带来的是坏消息——幸好,还不算是坏到了家。那假冒的“连怀箴”受了伤,颇重的伤,但显然没有重到令她决意放弃今夜的计划。

据她说,就在今夜子正,牢里的‘白莲逆匪’们会被提出来秘密押解上京。而她的打算很简单,潜入廷尉府中,在众人被带出牢笼的时候趁机抢夺;然后穿了廷尉们的服饰,拿了他们的腰牌,带着没有上锁的囚车,大摇大摆混出城去……

“……大胆,而且……荒唐。”连长安将自己修长的玉指相对,两只手压成一个尖塔的形状,皱眉道,“廷尉府内至少有百余人手吧?这还不算龙城大营的兵卒;只要消息传出,整座府邸都会给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为什么不计划,等出了城再劫囚车?”

“龙城大营的三百重甲和一百弓弩手,今夜就埋伏在北门外里许处等候。一旦出了城,交到他们手中,半点希望都不会有……”

“而城里即使出了事,深更半夜四门紧闭,也掀不起大风浪的,是吧?”连长安替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是。”杨赫点头。

“万全之策。”连长安评论道;收回双手,她太使力了,指根已隐隐作痛。

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连怀箴”的计划有可能落空——若果真如此,那不过是种“失败”;她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这一切根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经历了玉京的劫数,如今的连长安对于虚假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连她自己都明白,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求一个“真”字,而是从一开始就顶着连怀箴的名字活下去,也许叶洲……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熨帖吧?

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能有什么乐趣?这世上唯有真心可贵,她只求对她好的人,是发自内心对她好,哪怕只一人,哪怕只一瞬,已然足够了。哪怕她可怜的手心里,只能抓到一粒砂子,也胜过攥住所有奔腾的流水。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沙上铸塔”更为可笑;也没有什么比不断用新的谎言去弥补旧的谎言更为可怕——而这一切,慕容澈早就教会了她。

也正是从杨赫口中,连长安终于知道,即使她“死”了,慕容澈也没有放过她。宣佑帝新近迎娶了庆平侯的妹妹、拓跋家的小姐为贵妃——“朕若得卿,生不二­色­”?这八个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人尽皆知,当朝的皇后连长安,此刻人在深宫之中。她是慕容澈亲笔御封的‘白莲宗主’;在她麾下,替她执掌者新的‘白莲军’以及廷尉府的,是曾经‘白莲三尉’之一的何隐。

——就像是历代白莲先祖将大齐皇帝们当作傀儡一般,如今的大齐皇帝也在深宫里竖了一个傀儡装成是最后的“白莲”; 以此之名,号令天下,收服人心——这算不算天道轮回,连家报应不爽?

连长安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万一那假的连怀箴正好来自廷尉府,或者­干­脆她就是何隐的手下,是玉京深宫中那个“连长安”的爪牙……那这整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大胆甚至荒唐的计策忽然变得再合理不过——利用白莲之子们对“盛莲将军”的尊崇乃至盲信,以牢里关着的那些“白莲乱党”为诱饵,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简直易如反掌!

“白莲军”的强大之处便在于千人同心,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对主官无限的忠诚与服从……同样的,就像是手心的另一面是手背,他们致命的弱点也在于忠诚与服从——从小叶小竹柳枝冬梅……还有从叶洲身上,连长安早已看得够清楚了:数百年来一代一代,白莲之子们都是这般生生死死,都是这般浑浑噩噩;他们几乎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

愚蠢!连长安忍不住在心中慨叹;但她不能因为他们的愚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连长安抬起头来,杨赫沉默不语,但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写满毫无道理的信任。他信任我,但……我能信任他么?她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说的就是真话吗?我敢相信他吗?

“相信他吧,你总要努力‘相信’什么的,不是么?”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扎格尔的声音,“要么相信他;要么坐以待毙。”

——我不会坐以待毙。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幕离下冷笑

三十七个人,于松明火把的映照下,叶洲将面前的白莲诸子们反反复复点算了好几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本来该是三十九个的,但彭南阳死了,死于“宗主”雷火弹的误伤之下,他的尸身此刻还停灵在厢房里;而杨赫……在日落之前他就失踪了。

三十七……这个数比昨夜多出三成,看来“宗主”的整个白天并没有白等——但仍然太少了。按照他的估计,廷尉府内至少也有七八十名全副武装的廷尉,而在这些廷尉之外,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力。以一敌三、以一敌十,或者……更多?

这三十七人全都是从紫极门的血海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从廷尉们一层一层的围追堵截中闯过来的,全都是真正身经百战、如磐石般坚硬亦如黄金般珍贵的“白莲”­精­锐;而今夜,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我变了;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叶洲深刻地明白,我已学会了“怀疑”。

“连怀箴”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遍体黑衣、幕离覆面的打扮;完全瞧不出身负重伤。在她身后,腿上扎着绷带、步履还有些不稳的侍剑欧阳岫昂首跟随,双手捧定一柄长剑。

剑身细长,形貌古朴;玄­色­剑鞘,金银吞口,剑柄镶着一颗苍白的宝玉——在场的人看到这柄剑,士气陡然上升,挺直的背脊越发直了两分。就连叶洲,也觉得一股血气骤然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人人都认得,那是连氏代代相传的族剑,曾经属于“白莲”一位接一位如英雄那样活着又像英雄那样死去的祖先——“霁月光风”,一柄在南一柄在北,这就是“光风”宝剑。

“祖先有灵,佑吾莲华繁茂,佑吾旗开得胜……”

“连怀箴”的声音虽细,却显然已努力说得字字清晰。她念诵完流传了数百年的祷词,一抬手,虚空中忽然烧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苍白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微风推送着,径直向竖在庭院中的火盆飞去,盆中烈火猛地高涨,瞬间变作惨白颜­色­,仿佛死人的骨骸。

没有谁呼喊——这不是白莲军的校场,而是敌人的营盘;但那白焰分明已飞入每个人的眼底,在其间熊熊燃烧,至死也不会熄灭。

——虽然只有三十七人,但他们一定会力战至死。

叶洲本应该觉得热血沸腾的,但此刻,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回到驸马府绣房中,亲生兄弟的尸身摆在眼前,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冰。

“……叶校尉,”不知何时,众人都已散入黑暗,“连怀箴”来到他身边;呼唤他的名字,吩咐道,“今夜你跟着我,与欧阳侍剑一起,你们就是我的盾与剑。”

叶洲连忙答应:“是,属下遵命。但不知……”

“连怀箴”正从欧阳岫手中接过“光风剑”,系在自己腰间;幕离下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什么事?”

“但不知……宗主有何计议?”

“叶洲,难不成你和柳城那蠢才一样,也被慕容小儿的狗崽子们吓糊涂了?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会在开战前,特意向你‘解释’么?”

“不,不会……”这叶洲也得承认,谁都必须承认——盛莲将军一向专行独断,而她也一直是对的。

“连怀箴”在幕离下冷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那个名字

不能再等了,叶洲暗自寻思,担任斥候的最初的一批人业已出发,再等下去,谁也不敢保证,夜幕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轻轻叹口气,轻轻道:“宗主,属下斗胆……请进一步说话。”

幕离下依然在冷笑,但她的确走近了两步,与叶洲只在咫尺之间。

“……你是谁?”他问,他分明感觉到了宽大的黑衣下她的战栗;叶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是怀箴,怀箴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有的,唯有静默……以及黑暗。

一只月光一样白、枯骨一样白、火焰一样白的纤纤玉手,从松风以及浪涛般的黑衣下伸出,轻轻摘去了头上的幕离。她的伤口包着白布,她的面颊上有两道极长、极显眼的刀疤,她有着连怀箴的脸。

但很快的,那张脸悄然隐去,仿佛一阵风吹过湖面,吹皱一池春水,水面平静之后,呈现在叶洲眼前的,是另外一张迥然不同的容颜。

“我是小姐的‘影’……你说的没错,‘光’早已消失,现在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唯有‘­阴­影’——叶校尉,你还记得我吧?”

他当然记得她,在这张脸被扎格尔毁掉之前,也曾明艳娇俏,也曾青春洋溢;在那个令叶洲终生也无法忘怀的夜晚,就是她提一盏纸灯,颤巍巍引着自己穿过驸马府一重一重的院落,引着他无法克制的心猿意马……

“何流苏,”他说,“我早该想起是你的……老宗主说过的,你的天资本也是万里挑一。”

“……何?”她低声重复他的话,脸上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不,不是的……我姓连,他答应过有朝一日要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我……‘连’怀瑜——怀谨、怀箴、怀瑜……他答应过我的,只要那贱人入宫的事体忙完,就公布于众……”

叶洲吃了一惊,却又同时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老宗主的骨血……”

——与她一样;都是连驸马的庶出女儿。只不过一个被人刻意淡漠,另一个以“故人之子”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存在着。

叶洲终于懂了:“所以,你也想做……宗主?”

流苏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你明白了是么,叶洲?你明白了什么?你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和你说的话么?无论如何功成名就,你始终是连家的狗——你也是,我也是;永远都是连家的狗!”

流苏忽然微弱地摇了摇头,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叶洲……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姐她有多么非同凡响。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宗主’,这世上唯一配成为白莲宗主的,只有她,唯她一人……”

“她死了……”叶洲说,喉管中­干­裂流血,痛不可当。

“是,她死了!”流苏飞快接口,神­色­狰狞,“光已经熄灭,‘白莲’已经死了。你们……我们……为何还要虚假的活着?凭什么还活着?都该死……她配得上所有人的血……”

“你……疯了!”叶洲不寒而栗,紧紧攥住拳头。

“……小姐在等你,”流苏忽然换回了连怀箴的面孔,双眸深邃犹如夜­色­下癫狂的大海——她向他露出无比甜美的笑容,“叶校尉,就从你开始……”

叶洲忽觉后心一阵剧痛,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欧阳岫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匕首,眼瞳里满满都是没有底的黑暗。

“……人心是这世上最软的东西,小姐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说。”连流苏的话语里盛着无限悲悯。

——黑夜轰然坠落,叶洲在双眼闭合之前,口中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名字赫然并不是……“怀箴”。 txt小说上传分享

你明白吗?

风声在呼啸,今夜无星无月,有的只是铁铸一般的、漆黑而低矮的苍穹;以及在这苍穹之下,直面死亡的无畏或者愚昧的人儿们。连长安立于麒麟堂后院,满头乌发在夜风中翻飞,被檐下跳跃的火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色­。

扎格尔从黑暗中向她走来,手里牵着一匹桃花马。

“……三位叔叔已带着人出发;你的那些主意,我都办妥了。”他对她说。

连长安咬了咬嘴­唇­,答道:“多谢。”

“你已经想好了?”扎格尔问。

连长安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非去不可?”

连长安笑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扎格尔也笑了,向前两步,将马缰送在她手里:“那便去吧,”他说,“我离开草原的时候,赫雅朵告诉我,长生天绝不会苛求一个人去做他绝对做不到的事,所以……想怎样就怎样——如果必须如此,那就去做。”

连长安再一次点头,但觉胸口剧烈震颤,眼眶内隐隐发热。

扎格尔转过身去,手指恋恋不舍地从浓密的马鬃间划过:“它跑得飞快,非常聪明,你可以放心……”说着,又解开马鞍边系着的包裹,取出一袭宛如月光般的长袍,“你要的衣裳,应该没错吧?”

“没错,”连长安答,“是这样的。”

在那长袍之下,包袱中还有一副铁环缀成的锁甲,扎格尔却没有给她。反而解开自己身上的皮袄,把锁甲穿上,替换下一件乌沉沉的黑­色­软甲,与长袍放在一起,送过去:“你穿我的,这个轻些……”

连长安并没有伸手去接,她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自怀中掏出杨赫带回来的牙玉短刀,手指不自禁地摩挲着刀鞘:“我已有这个了……”

扎格尔笑着推回她的手:“刀是送你的,甲却是借你的,你还没有嫁给我就想都拿走?你想得倒好。”

连长安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眼中带泪,却笑靥如花。

她也不避他,径自解开腰间绦带,将那件犹带着扎格尔体温的软甲贴着中衣穿好,外间则罩上月光­色­的古袖长袍。连长安接过马缰,一翻身上了马——扎格尔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长安,我这边打点清楚了立刻赶去接应,万一有什么变故来不及,你想办法先逃,命最要紧!”

“我知道,”她安慰他,“杨赫会在廷尉府那条街上和我会合,你放心……”

扎格尔根本不容她说完:“我不管别人,我只管你;除你之外,全天下的汉人都死光了也无所谓——可你一定要活着!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着你,一辈子不能相见,一辈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吗?”

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

……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那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我是不会死的,你放心,”连长安慢慢回握他的手,慢慢攥紧;笑容中满是活泼泼的生气,满是恣意与飞扬,“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能死掉?”

“……正是,”皎洁如月的人儿话音甫落,扎格尔还未应答,­阴­影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一名佝偻着背脊的垂垂老者,带着一个满脸麻点身材瘦小的青衣童子,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老者从袖中取出块手帕捂在­唇­上,垂首吭哧吭哧半晌,方喘口气,将帕子折叠着塞回袖内;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冰一般的声音道:“扎格尔塔索,难道您没有听过……‘莲华不死’?”

***

匕首上的紫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烈风吹过,院中苍白­色­的火焰一阵摇曳,投下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连流苏抬起头来,仰望天­色­:“要下雪了?”她自言自语道,“味道好香……”

欧阳岫双手垂于身侧,木然呆立,没有回应。

流苏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她冲欧阳侍剑摆摆手,命令:“把刀收起来,还有……把叶校尉挪进厢房里去,等天亮再计较。”

欧阳岫躬身答道:“是,宗主。”随即袖好匕首,弯下腰,将仰伏于地的叶洲拖向侧厢去。他背心的伤口汩汩冒着血,地下一条蜿蜒的暗­色­的线。

——这才是好部属,你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

“……要下……就快些下吧,”连流苏抿了抿嘴­唇­,“天终于要变过来了。”

她说着,将幕离戴在头顶,细细系好了颌下丝绦;一抖肩后宽大的披风,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中大踏步离开。

您又是谁

“……‘宗主’不必惊慌,”那郎中陈静徐徐道,“老夫并无恶意——若有歹心,早在那天晚上发现您时就把您交给廷尉府了,根本用不着煞费心思替您遮掩相貌,藏在俘虏中一路照料,甚至想办法带了您回来……老夫若想害您,早下手了。”

连长安怔然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陈静但笑不言。

她镇定心神,放下手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安以为,这世上并无真正‘平白无故’的好处。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所为何来?又想要连长安‘报答’什么,尽管开口吧。”

陈静的神情八风不动,笑容里竟有几分看透人心超尘出逸的庄严宝相:“宗主果然*,如此正好——”

他一挥手,身旁的青衣僮儿立刻揭开手中捧着的木匣,匣内爬着三只手指粗细、黑黢黢的蠕虫。

连长安不禁倒吸口冷气,脱口道:“水蛭?”

“是,”陈静意态悠然,“正如宗主所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想要您的血,莲华血。”

“……这第一只水蛭权当宗主您答谢老夫援手之德;这第二只水蛭若您答允,老夫这僮儿自当替您去掉面上伪装,还您原本绝世风华;至于这第三只……老夫有幸替宗主诊脉,知您四肢百骸内自有护体真气,只是无法使动自如罢了;恰我有一套家传的针灸导引之法,可将您周身气息逼入丹田,数个时辰之内为您所用——如何?”

连长安听他面无波澜絮絮而谈,忽然感觉胸口狂跳;仿佛站在一口深井之侧,垂头向寒气上涌黑漆漆的井底张望,那样一种不自禁地毛发直耸。

她强自压抑这种莫测的预感,问道:“然后呢?”

陈静又笑了;连长安眼前一花,刹那间竟看到美与丑、年轻与年老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脸上混杂出现。“……没有‘然后’,”她听见他说,“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她还有的选择吗?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她受够了。

“好,好,好……”长安连说三个“好”字,伸手去取药僮手中木匣——却有双坚定有力的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柔荑上。

一直旁观在侧缄默不语的扎格尔忽然上前,面­色­肃冷,问向陈静:“你究竟是谁?”

“……身世浮名,青春白发,都是镜中尘土,不过虚幻而已,”老郎中镇定自若地反诘道,“扎格尔塔索,您又是谁?”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不必回头

杨赫周身短打,口中咬定匕首,人在一溜滴水飞檐上疾行,心始终高高悬着。他的轻身功夫不差,耳力尤佳,但尽管如此,依然不敢有半分托大。

“烦杨什长走一趟,”遣他来时,宗主如此吩咐,“你忽然离去,那人不会全无察觉。若我是她,定然变更计划。”

“敢问宗主,若真有……意外,属下该当如何?”

那时候连长安微微一笑,答道:“我在麒麟堂外等,而你便宜从事。杨什长,我能嘱咐你的唯有一句话:先保全自己,然后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杨赫伏在一道屋脊之后,不禁皱眉;比起叫他直闯刀山火海,也许“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还要更难出几分。隔壁院子便是白莲诸人的落脚处,可眼下他分明等了这许久,除了两声野猫的嘶叫,竟没听到半点声息。难道自己真的来晚了?

暗夜寂寂,耳鼓中怦怦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到最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膨胀又收紧的生硬节奏里。若再无动静,那么自己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冒险一探,或者彻底放弃立时回转——计划定然有变,宗主需要他。

便在这时,黑暗里传来一阵刮擦声响,像是最轻微的金属的碰撞,抑或是什么沉重的钝物从青石地砖上拖过……杨什长凝神静听,可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已不能再等,当机立断单手在屋瓦上一撑,人已轻飘飘飞起,影子般轻盈地掠过两重房檐,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脚下张望。

四四方方的院落中竖着一只大火盆,火焰业已熄去,只剩下明明灭灭红­色­的余烬。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这余烬,事实上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杨什长全部的目光都被地面上一道窄长的紫­色­所吸引。

他愣住了,全然无法移开眼,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像是条丢在地上的闪闪发光的绦带,像是天上璀璨的银河——亮紫­色­、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闪烁着的银河。

——那紫­色­溪流蜿蜒淌过多半个院子,淌向左侧一排厢房,从两扇木门下头钻了进去。

***

一切都如同预料,一切都平安顺遂。可是连流苏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在空旷的长街上久久伫立,幕离被夜风吹起,于肩后飘荡。

“……你们听见了吗?”她忽然问。

欧阳岫中了她的夺魂术,已经是个木偶了,自然不会回答;是身侧另一位年轻的白莲之子凑上前来,问:“宗主,您有何吩咐?”

方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叶校尉……叶校尉您怎么了?”声音随风传来,犹如耳语,很低,却赫然很清晰——这当然是错觉,他们离开叶洲伏尸的院落,少说也有十七八条街巷了。转过这个路口,眼见便是廷尉府的高墙。

于是流苏摆摆手:“没什么……斥候回来了么?前头可有动静?”

有人跪伏于地:“禀宗主,万无一失。”

幕离之下,连流苏也不由微微一笑。

廷尉府的高墙是用大块条石混着糯米浆修筑而成的,外头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泥灰,高耸光滑,连个搭手处都没有。但这难不倒身经百战的白莲,只听暗夜里道道劲风,五六柄如意爪、七宝钩早搭上墙头,粉尘簌簌而落。

勿须多做吩咐,就像是旧日里千百次在校场上习练过的那般,白莲诸人除却留在墙外接应的数名,其余的全都依次攀上墙去,手脚无声无息。

最后越过高墙的是‘白莲宗主’,她搀着腿上有伤的欧阳岫,身形飘忽,宛若腾云。

高墙那一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园,祭酒柳城走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禀告宗主,手下人业已成功拔去了两道外围岗哨,控制了廷尉府的后门。连流苏颔首,玉白的十指比划了个手势,柳祭酒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连流苏当即冷哼半声,视他如无物,手臂向前一挥,身子已当先窜了出去。

——她不必回头,她知道他们都会跟上来的。

荒诞的哑剧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渔家傲》

***

三十余人在花树间飞快穿梭,头顶斜刺出来的枝条不住抽打,脚下的泥土沙沙作响。不时有戛然而止的闷哼从前后左右传来,那都是在林中巡回的廷尉府士卒——白莲之子们没有一次失手,没有泄露半声不该有的呼叫。

后园并不算大,众人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那是花树间一栋低矮的石造小屋,屋前有大片空旷的开阔处。此时此刻,空地上停着不少木造囚车,囚车旁则逡巡着十余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半数囚车里装满了人,还有半数则是空的。

石造小屋内不断有人进出,一趟一趟挟出若­干­乱发披面满身血污的囚徒。沉重的锁链在地上拖行,叮当碰撞,没有人说话,仿佛这是一场荒诞的哑剧。

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所有的囚车都被填满,石屋中,有人从内里关上了厚重的大门。祭酒柳城伏在一丛灌木后面粗略点算,俘虏足有六七十人之数。六七十位弟兄!他不由满心大喜;却又隐隐觉得不安——押送的廷尉远比自己预料的少多了,只得二十余名,其他的全都踪影不见。

许是……老宗主在天有灵吧……他这样对自己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抚怀中那颗狂跳的心。

风声擦着树梢狂奔而过,听在耳中宛如鬼哭。忽然鞭子利响,顺着空地旁唯一一条蜿蜒小路,囚车辘辘移动,鱼贯而行,碾碎两旁枯枝投下的斑驳­阴­影。白莲宗主一声令下,众人已疾扑出去;所有的兵刃一齐出鞘,一阵哐啷啷的鸣叫。没有谁喊出冲杀的号子,只是各个血红着双眼——准!狠!一击毙命!

柳城手中的分水峨嵋刺顺着甲叶的缝隙捅了进去,再拔出时半条胳膊都被喷出来的鲜血染透了。弹指之间对手尽皆倒地,只有两三位白莲之子受了轻伤,计划进展得再顺利不过——可是他的心却赫然跳得更快了。

众人从死尸身上剥下甲胄、搜出腰牌,利落换装,一切行动都在夜­色­的掩映下完美无缺。不过片刻,复又推着囚车辗转而去,直向廷尉府的后门。

高墙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柳祭酒恨不得胁生双翼、化身为鸟,径直飞过那一道灰沉沉的阻隔……却在此时,四面八方几十把松明火烛齐齐亮起,黑暗一卷而空,将半个廷尉府都映成白昼。

依然没有人说话,吹却风向,除却拉囚车的骡子喷出的响鼻,统统鸦雀无声——他们都是军纪如铁的战士,血管中没有一丝软弱;即使面对的是火光里无数闪烁的箭镞。

黑­色­幕离,黑­色­披风;遍体黑衣的人儿向前两步,腰间的光风剑在腿侧轻拍。

柳城终于忍不住低呼一声:“宗主——”

连流苏毫不理睬,昂首朗声道:“蒋兴禹,我依约而来,我会让他们乖乖听话放下兵刃——叫你的人撤掉箭!”

镇定不再,一阵惊恐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人群;前后左右寒铁的箭阵纹丝不动。

连流苏的声音越发拔高,尖细几近失控:“蒋兴禹!何隐可是向我发过誓的,绝不伤他们的­性­命,只要活口!”

“……哈哈哈,何隐?”高墙上一个羽扇纶巾的人儿在火光中影影绰绰,简直就像戏文里传唱的诸葛孔明,“天要变了,小妞儿。何隐那逆贼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就让本千户送你们去黄泉地狱吧,一路相伴,刚好不寂寞!”

死亡宛如瓢泼大雨,当头砸落——祭酒柳城逼迫自己对那些闪着锐利光辉的雨点凝望;他真的不敢转头,他全然失去了向“白莲宗主”投去轻轻一瞥的勇气。

血­肉­的乱流

马匹雄健的背脊在身下律动,连长安还未奔至近前,已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灰烬的味道。正如扎格尔所说,她的坐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家伙;她只心随意转轻轻一勒马缰,马儿就稳稳收住了蹄子。

廷尉府的方向,有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浓重的烟雾冉冉上升;几乎与此同时,右前方极远处也亮了起来,连长安知道,那是龙城屯兵营的粮仓。

——扎格尔答应她的,做到了。

一时间南北东西,簇簇火焰次第燃烧,就连天空也被染上了诡异的霓彩。整座城池从睡梦中惊醒,呼叫众人救火的锣鼓声此起彼伏。连长安双膝轻夹马腹,马儿乖觉地向前一窜,蹄声哒哒,在石板路上敲响。她如扎格尔劝告的那般,将整个身子贴伏在马鞍上,无数暗影从身侧急速掠过,眼前能看到的有限,能看清的更少,她却没有­精­力计较这一切,只是埋头疾行。

她原本希冀在半道上拦下白莲诸人,可这计划显然落空了;甚至连派去打探情形的杨什长也渺无音信。连长安此刻唯有一条路可走——唯有向前。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冲出街巷的;只记得有一道流矢从头顶呼啸飞过,斜斜Сhā在身后不远处的地上,廷尉府的高墙已在眼前。

“……你该等一等!”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扎格尔和他的人正在赶过来,再等一等……”

可是这声音委实太过微弱,马匹已冲了出去。地面黏腻潮湿,她看见一名身穿皮甲的廷尉脚底打滑,身子猛地踉跄,朝她刺过来的长矛险些把自己绊倒。连长安首先想到了“地上全是血”,第二个念头则是“先下手为强”——于是她在脑海中竭力回忆陈静所教的运气法门,一提内息,手中握着的长刀挥出,从颈侧直到腋窝,径直削掉了那倒霉家伙半个肩膀。

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初春的温暖的杏花雨里,虎口震得隐隐发麻。她隐约听见高处有人叫喊,两三根箭矢飞了过来,一一打在她身上,又一一落了地。长袍被戳出几个破洞,胸口闷痛不已,内里那件软甲却毫无损伤。

——若连怀箴看到此刻狼狈的我,她说不定会笑得活转过来吧?”

又一箭带着尖利呼哨飞来,这一次径直冲向面门。刹那间连长安拿不定主意是该侧身避让,还是该用刀柄将疾矢挑开——结果那锋锐的箭镞堪堪擦过她的头皮,飞向身后无边暗­色­;起初毫无感觉,可很快的,半边脑袋都灼痛起来。“我真傻,”连长安想,倒提长刀,策马向前,“我可不能原地站着,定会被­射­成刺猬。”

“砰”的一声巨响,高墙上的木门被生生震开。剑影刀光闪成一片,有人喊着“白莲不死”,还有人喊着“宗主大人”……Сhā在人筋­肉­里的箭,满地横流的血,四处纷飞的闪亮霜花……浓烟渐渐逼近此处,所有人都在大声嚎叫,所有人都各自为战。

“你该停下,转身逃命!”脑海中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可若是连怀箴,一定不会“转身逃命”。所以她狠命勒紧马头,迫使它冲进血­肉­的乱流之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连长安听见有人在喊,嘶哑且狂乱。可直到一颗染血的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险些被胯下的桃花马踏碎,连长安才恍然醒悟到,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不愿向命运低头的人;发誓要主宰自己的人;信念犹存无所畏惧的人……跟上我!

死亡死亡死亡……到处都是死亡,也许自己真的唤来了腥风血雨,那也无妨……她会将这些死统统背负,背负这一切向前走吧……永不逃避,永不后退……

——相信我,想活着的人跟我来!

……时间变得模糊,空间变得混乱;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一切统统停顿,统统不复存在。只有扑在脸上的粘稠腥气,只有越来越酸痛的手臂,只有空无一物的思绪,只有­射­来的一箭又一箭,挥落的一刀又一刀……

人群渐渐在她的坐骑旁聚集,并不多,也许一十,也许二十。他们替她拨开飞箭,替她挡下刀枪;他们大声吼叫着,浑身是血,是泥,是汗,被浓烟熏得漆黑。

“……宗主!”有人在身后竭力呼唤。

一个木讷的影子在连长安的脑海中闪过……是叶洲!不,不……她转瞬醒悟到,不是叶洲,是杨赫。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敌我莫辨的影子,杨赫终于赶来了。

“宗主……快护着宗主离开!”

“……杨什长!按我们商量好的,领他们走!”

敌人无穷无尽,杀戮无穷无尽。热浪滚滚涌来——或者他们根本就是飞蛾,正朝着无所不在的火焰猛扑过去。马在狂奔,烟在狂卷,四周亮起又熄灭……不知不觉间,身边围拢的众人尽皆消失在黑暗里;连长安勒住马匹,呼呼喘气,将沉重的长刀换到另一只手中,只觉十指僵硬麻木,浑不似自己的。

忽然,座下马匹嘶吼一声,前腿下陷,扑的倒地。甲叶碰撞的碎响传入耳内,一个巨大的黑影向她撞来,压着她飞跌出去,陷入满地血泥之中。

她嗅得出那人身上的臭气,辨得清沉重的铁甲的形状——是个落单的廷尉!

手上的长刀已不见踪影,她赤手空拳又推又打,可不知是不是太过惊慌失措,或者已彻底脱了力;陈静教导的运气法门全然失效,那人掐住她的脖子揪住她的头发,按紧她的后脑猛向地面上砸!

耳中嗡嗡鸣响,脑壳里仿佛有一声声闷雷在炸。她抵死挣扎,双手乱挥,膝盖狠顶他胯下……那人哀嚎着向后一缩,连长安已握住怀中某件冰凉凉的物事,胡乱捅出去。

他在她身上厉声尖叫,她也在厉声尖叫——

……整个天地都在塌陷,黑夜宛如一泓­阴­影的漩涡。连长安四肢百骸间再无半分气力,软软瘫倒在地,只剩下滂湃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

大雪飘零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大片喧嚣响起,胸口一轻,压在她身上的死尸被人移去。是谁俯下腰,将她从血泊中挽起。一具同样满是汗水、血污与泥浆的雄健躯体紧紧环住连长安,拼命吻她,像某种细小却凶悍的野兽狠狠啃啮她的­唇­。

“长安……长安!”他哑声唤,嗓音因烧遍全身的狂烈欲望而莫名粗嘎。

连长安认出了这声音,在那个瞬间,她分明只想嚎啕大哭。可心口生生压着一团炽烈的火焰,她竟像疯了一样丧失所有理智,弓起身子拼命回应。

——他给她的第一个吻,混着无数人的血,全是灰烬以及死亡的味道;却赫然那样甜蜜,那样安稳,为她注入鲜活的新生。

“没事了,有我……一切都有我……其他的都交给我……”扎格尔的手劲很重,几乎要将她揉碎了,几乎要将她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

……有东西飞在她脸上,一片又一片,轻飘飘的;她以为是血,可是血没有那么冷。

连长安在他滚烫的怀抱里仰起头来,凝望火光乱窜、烟雾弥漫的夜空——扎格尔说,草原的天是碧蓝­色­的,你只要抬起头来,那蓝­色­就把你吸了进去,你就会把一切烦恼都忘了……

大雪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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