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得着实金声玉振、掷地有声,连长安还未答话,扎格尔已冷冷Сhā口道:“我乃草原之王,即便求娶中原公主为阏氏,也是理所当然——天下人谁敢取笑长安?”
彭玉不卑不亢,反唇相讥:“宗主名讳,望塔索慎言。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如今天下二分,齐晋两朝十七八位公主总也是有的,但‘白莲’只有一位!宗主,阿衍部羸弱,不足为谋——若您真做了阿衍部的阏氏,对手便是整个天下,望您万万三思而后行!”
血腥气
连长安依然没有说话,她只是一伸手扯住了将要发作的扎格尔的衣袖。她将肩上的火浣皮裘慢条斯理取下,折好,递在扎格尔手中。
“长安你……”扎格尔眼中隐有泪意,几乎要跳起来。
“帮我拿好,”她对他微笑,“你先歇息去吧,今夜……我有些事要处理。”
“长安……”
“扎格尔,你能帮我一辈子吗?当你像阿提拉大帝那般扬鞭跃马、纵横恣意之时,你能把金帐交给一个连自己人都约束不了的爱拉雅雅?”
显然,这句话安抚了他的不安与疑惑,扎格尔后退一步,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他将那折叠的兽皮郑重收入怀中,笑道:“我明白了,那我先走一步。”说完,当真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去了。
——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信她的。
连长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丛生的黑暗里,火堆依然在望,笑语依然弥漫夜空。她回过头来,迈步踱到彭玉面前。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交汇一处,剧烈鸣响;彭玉坚不畏死的心几乎都要被她眼中熊熊的火焰焚垮了,却终究还是咬着牙硬挺了下来,头昂得更高。
下个瞬间,连长安已狠狠一掌击在他脸上;这一掌运上了真气,下手极重,直打得他一偏头,吐出两颗血淋淋的牙齿。
而那柄短刀,也悄然落了地。
连长安的脸色依然和缓如初,甚至连声音都是那样细腻而温柔的;她在白莲诸子们惊恐的呼叫里轻声道:“这一掌不是因为你冒犯我,而是因为你竟然糟蹋自己的性命!一心求死、大义凛然,很得意么?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解脱了,我们怎么办?你的死是能够达成愿望还是能解决难题?死在仇人手中,尚能称一个‘勇’,死在自己刀下,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不能忍辱负重,不能承担责任,还算什么男人!还算什么白莲?”
——连长安的声音渐渐拔高,用一种难以描摹的,愤怒、不屑与怜惜混杂的目光直视他的眼;彭玉捂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孔,久久瞠目无语。
彭玉身后肃立的一干“白莲之子”们忽然齐刷刷跪下,齐声道:“宗主息怒!”
“都起来!”连长安一拂衣袖,“我说过,我不喜欢看人跪;若是真话,就应该堂堂正正站着,光明正大说出来!今夜,有话……就说吧,我们找一个地方……好好说明白。”
彻底作别
疯狂……疯狂……疯狂的人儿自梦中惊醒,月亮从窗外探入血红的脸庞。
***
蛮子们的歌声依然无止无休;可营地那一边,人形的影子已开始聚集,似乎有什么大事正要发生。看来无论如何,今夜都不会如之前那些夜,注定不会是个宁静的夜晚——不过这样最好,正如他的心愿。
没有被任何人觉察,就像是脚掌生着肉垫的狡猾野兽,阿哈犸无声无息来到营地一角。这里存放着大堆当作燃料使用干牛粪,以及许多可以用来引火的废弃物,比如旧布片,比如坏掉的皮鞭,再比如从破损报废的帐篷中抽出的木质骨架。
这里自然是有看守的,只不过今夜他已醉到人事不知。阿哈犸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到杂物堆后面,顺利找出了自己藏在那里的宝贝。
乍看上去,那不过是根稍具弧度的寻常木棍,两指粗细,三尺来长。这不显眼的玩意儿是阿哈犸用整整一个月时光精挑细选出来的,柔韧、干燥、弹性极佳,最重要的是能够承受相当的力道。如今只差一步,只要将衣袍内缝着的鹿筋紧紧缚在两端,使得木棍像残月那样弯曲,就成了一件足以发射死亡的利器。
为了这一夜,他已尽了最大努力;就如同他对那些奴隶们说的,这是最好的机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阿哈犸对虚假的“自由”没兴趣;从与那个女人“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只有这个选择:他要与自己的过去“彻底作别”。
***
连长安回到自己的宿处取出只布包,随即点了灯,引领众人徒步走向黑暗的原野。几十名白莲之子们沉默尾随,站在走在最前方的正是脖颈的伤口还在渗血的彭玉。
行了一顿饭工夫,营地的火光终于消失在黑暗里,长安停下脚步,抬头望一眼阴晦的夜空,吩咐道:“就在这里吧,天气似乎要变了。”
她指挥众人团团围拢,自己站在中间,将拴着油灯的木杆用力Сhā进土中:“我知道你们有诸多腹诽,当面说出来吧……这里再无旁人,只有天和地,什么都不必顾忌。”
人*换着眼神,交换着疑惑与不安,海面下已然怒涛汹涌,该来的总会来的。
连长安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丝丝落寞神色。
“……彭玉,你不是想向我证明,自己连死都不怕吗?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此刻后悔了?”
“我没有后悔!”面前十六七岁的青涩少年飞快抬起头来,“我还是觉得您错了……宗主大人!”
连长安满面和悦:“你认为我错在哪里?”
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满脸正色:“您不该……不该……像个女人一样……”
连长安“呵”的一声笑出来:“彭玉,我不是‘像’一个女人,我本来就是女人。妇人之仁、感情用事……这就是你想说的,是吧?”
少年狠咬了一下牙齿,仿佛刹那间下定了决心。“是!”他大声道,“我们要报仇,我们要变强,宗主,你救了我们,你必须带领我们!要对付怪物就要把自己变成怪物,现在这样是绝对不行的!”
正道
连长安微笑着听他讲完,微笑着反问道:“彭玉,你可曾想过,我们为何要变强?我们要向谁报仇?我们的敌人又是怎样的怪物?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少年满脸红涨,几次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不能回答。
那是不可名状之物,是自小便根植在内心深处的模糊的影子。白莲诸子擅长的从来都是服从命令,而绝非思考——我们的目标,我们梦里隐约的憧憬,究竟是什么呢?
“……你没有想过么?我想过,我想了很久;”连长安徐徐道,“慕容澈死了,那么连家的血海深仇究竟该算在谁头上?谁又该为这一切负责?难道真的要归咎于不可知的‘命运’?”
夜依旧深邃幽暗,草海依旧空旷无边。一阵风吹来,“命运”这个词在黑暗中越传越远,仿佛无休无止的叹息。她在人群中分辨出若有所思的柳城的身影,转头问他:“柳祭酒,你素来长于谋略,你以为呢?”
柳城清了清喉咙,沉吟片刻,答道:“宗主,属下以为;我们的当务之急乃是替老宗主与副统领*昭雪,重振‘白莲’之名。”
此言一出,附和声顿时四起;白莲诸子们不约而同叹出如释重负的一口气——是啊,的确如此;不愧是柳祭酒,说得这样清楚明白、言简意赅。
连长安在附和声中微微颔首,又问:“那祭酒以为,该当如何*?如何复兴连家?”
柳城望一眼彭玉,又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断肢残臂之上;淡淡讪笑道:“属下惟愿替宗主出使齐地,往来斡旋,死而后已。”
“……齐地?”
“没错,”柳城点头,“慕容澈继位不过两年,本无根基;如今他恶贯满盈,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北齐此刻的皇帝不过是个襁褓幼儿,而宗主您……正是齐帝的嫡母。只要您将身份公之于众,重回太极宫执掌江山……并非绝无可能。”
“柳祭酒,”连长安微微笑,“你不要忘了,皇帝虽然年幼,可权臣在朝,拓跋辰难道会甘心放弃?”
“他自然不会放弃,可是……若是他和慕容澈一样,忽然死了呢?他不过是血肉之躯,怎能抵挡我‘白莲’死士?属下虽武艺粗疏不值一提,如今更成废人,但此刻这几十位兄弟姐妹同心协力,以命换命……拓跋小儿真的不足为惧。我连氏在北齐经营数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不是一年半载间就能拔除干净的;到时候您抓准时机,趁着余威登高一呼,未必……未必不可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连长安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拿所有人的命豪赌天下?且不说输了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就是侥幸赢了,也不过是把我丢回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龌龊所在,关在深宫里一辈子……机谋巧算,如履薄冰,到最后失去人心变成鬼怪,替死掉的‘白莲’看坟守墓?”
“……宗主,这办法虽是行险,却大有可为;此等中兴之业,不世之功,实乃……‘正道’。”
——“正道”?
连长安的笑容猛地冻结:“这就是你们——你们所有人看到的‘正道’?”
没有人回答;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种确定无疑的答案。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咬钉嚼铁:“很好……叫你们的‘正道’统统见鬼去吧!”
“幸福”是什么
阿哈犸凝神屏息匍匐于尘埃,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向远方那挑着油灯的木杆靠近——向他的目标靠近。其实他完全不必这般谨慎小心的,烈风正在天地之间咆哮,有如闭锁在铁笼中怒吼的洪荒巨兽,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个武功全失的庸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湮没行迹。
……近了,更近了。昏黄灯火之下,被围成半圆的众人拱卫其间的那个女子,他几乎都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了。今夜的风真的帮了大忙,不仅可以掩盖他的足音与气息,甚至还会改变箭矢飞行的方向——这一点小小的误导足够让他寻到机会逃出生天,自从遇见她之后,他的运气,似乎开始变好了。
阿哈犸将手伸向肩后,用偷来的骨镝做成的箭矢只有两根;一支射向那盏灯,而另一支则瞄准她的咽喉,不容出错,决计不容出错。
——我的人生已然“错了”,注定无可追溯无可挽回;所以……不如和这促狭的命运打个赌吧。
***
“……宗主!”柳城瞬间变了脸色。
连长安抬起手,止住他的话语:“的确,我是‘宗主’,我是‘白莲’,重振连家是我背负的责任,但这绝不代表我会任人摆布!你们的‘正道’也许真的是个好主意,也许真的有可能成功,但我不会这样做的,那不是我期待的人生;那样纵使活着……又有什么趣味?”
——人生多有趣啊!除了仇恨之外,除了责任之外,还有新鲜的旅程与好吃的食物,还有从未经历过的喜怒哀乐,还有爱与被爱……还有教会我享受这一切的那个人。
“……你们一定在想,若是连怀箴,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可我不是连怀箴,我做不到她那样断情绝欲、犀利精明。我一直任性,一直自以为是,我有着一个女人所有的弱点;也许在你们眼中,我甚至幼稚甚至愚蠢——可那又怎么样?连怀箴死了,而我却活着;我就是凭着这些任性和愚蠢,才保持本心活到如今的。所以,我要继续这么活下去,我决定了,绝不要、绝不要变成连怀箴那样无血无泪的怪物!”
——怀箴,我的……妹妹。从出生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与“责任和野心”同床共枕的唯一一个手足。若你还活着,大概会对此刻的我嗤之以鼻吧?大概会笑我依然没什么改变,依然是个沦陷于红尘小爱的卑微女子吧……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无论失去什么也要坚定向前,无论结局如何也一定无怨无悔;下定决心任性一辈子,幼稚一辈子,就这样相信爱情相信善意相信只要并肩携手一定可以战胜命运,这样愚蠢地过一辈子……
——我已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为了这个“幸福”,一点都不聪明……又何妨呢?
炽焰白莲
连长安将手伸入怀中,取出布包迎风抖开。原来那是一面月光般皎洁的旗帜,旗帜中心绣着朵正在熊熊燃烧的美丽莲花——白的旗,白的花,以及环绕着白莲的猩红火焰,在灯影摇曳之间,仿佛修罗场上的枯骨与热血。
“……这是我看到的‘道路’,”连长安用手轻抚那朵染血白莲,胸口因莫名酒意而一阵微醺,“我要像先祖文正公辅佐大齐开国皇帝那样,辅佐扎格尔;做他的盾,做他的剑,助他达成愿望,助他统一草原——我会和草原之王血脉融合,让‘白莲’骑上奔腾的骏马;我们的儿子将继承这一切,继承最后的‘黄金家族’与最后的‘白莲血’……”
连长安说到这里,忽然莞尔一笑,笑容华美,艳丽不可方物:“柳祭酒,‘莲花’本就脱胎于乱世,怒放于战火,我已决定让它回到两百年前的样子。与繁华无关与权欲无关,甚至连仇恨都可以舍却……重要的唯有那个信念,那个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儿拼死战斗、努力活到最后一刻的信念——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们呢?
***
阿哈犸手中粗陋的木弓已然拉满;为了使出全力,他再也顾不得隐蔽身形,早单膝跪地直起了腰身。可是此时此刻,数十名白莲之子们全都沉浸在自己激烈的内心交战之中,竟没有一个顾得上探看四方。到了这样生死一发的关头,阿哈犸反而冷静下来,他在头脑中再一次估算风向和风速,箭尖斜斜偏出某个角度,就此静止不动,稳若磐石。
数着自己心跳的节奏,阿哈犸狠命咬了一下舌尖,口中顿时满是腥咸;他甚至没来得想清楚自己是如何松开手指的,弓身一震,箭已离弦,没入无尽黑暗之中。
——这样的夜,这样的风,箭矢果然在虚空里拐过一个弯;白莲诸人只听“当”一声轻响,灯油四溅,火焰迅速膨胀又很快微弱下去,转瞬便只剩少许亮红的余烬。
“……保护宗主!”
“……是那边!”
狂风果然是他的同伴,倒有一大半人争先恐后向错误的方向涌去。随着灯火行将熄灭,秩序终于大乱。那女人不住喊着“镇定”、“镇定”,她竟就有这样的决断,倒叫他吃了一惊……只可惜,终究是没有用的;一片白红相间布匹似的物事环绕在她身边,像是猎猎飞舞的活生生的翅膀;即使灯火熄灭,她也实在太显眼了,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许多。
阿哈犸在弓弦上搭好第二支箭,有条不紊地拉开。不必着急,这一矢一定可以中的;他无疾而终的前半生,他迷失在幻影里躁动不安的魂灵,一定可以被安抚——用她的命。
就在箭矢将发未发的刹那,人群中的她竟忽然转过身来,直直面向自己。阿哈犸的心忽然狂跳——不可能的,她的眼睛不可能这么快适应黑暗,她不可能看得见我!
头颅深处忽然一阵剧痛;穿越漫长的时间与空间,有人在那里厉声尖叫:
“……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不——
骤然间撕心裂肺,远比愤怒和仇恨还要浓郁百倍的感情澎湃汹涌。明明隔着那么深黯的夜幕,明明隔着那么遥远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他依然能够看见她火焰般的眼睛?
宛如紫极门上的那一日——他分明已经再世为人,为什么还是无法摆脱?
箭矢飞了出去,斜斜飞向半空中,再无消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方向,狂风中忽然传来马蹄声,以及胡语和汉话交杂的呼喊:“塔格丽——塔格丽——塔索……敌人……重伤……”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风声呼啸
“恶魔雪山”与“死者之眼”都是胡人的圣地,无论来自哪一个部落,无论是贵族还是寻常牧民,在大巫姬的眼皮底下,谁也不会举起弯刀。这是长生天订立的法则,长生天会抛弃那些用黑血玷污净地的罪人们;所以,即使是互相敌对的家族,即使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只要来到山下,也必须暂时握手言和,把仇恨和欲望统统放在一边。
——正因为如此,这里才成为草原上最平安的净土;辛苦赶路一个月的旅人们,才会那样纵情肆意,饮酒狂欢。没有人能预料到,甚至没有人敢于想象,灾祸竟真的这样发生了;一群愚蠢的贱奴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兵刃……随着第一滴血流出,所有人已被诅咒。
那名报信的匈奴人除了自身的坐骑外,还带来一匹马,他的汉话说得极是生涩,连长安反复追问,也只能约略懂得七分意思。长安实在懊恼不已,只因白莲之子们对“蛮族”总存着戒备,她有意领他们远远避开,全没料到今夜的风竟这样大,天空漆黑如墨,任凭营地里闹到天翻地覆,他们竟然毫无觉察。
如今状况不明,这实在比确定的真实还要可怕,连长安早顾不得什么了,一纵身便跳上马背,对那信使吩咐道:“带路,我们回去!”
信使低头答应,白莲之子们却纷纷上前劝阻:“万万不可!方才分明有暗器射来,宗主当以安危为重!”
话是在理,可她一想到扎格尔,便觉胸内焦煎如沸,如何能等?当即解开马缰,喝道:“刺客一击不中,怕是早离开了,你们使动轻身功夫尽力跟上我就是……我若真是‘白莲’,真是‘命运之女’,又怎会死于微末伎俩,死于此时此刻?”
说完,再不理会,双腿猛夹马腹,整个人风驰电掣般,便与那信使一道去了。
***
许是因为怀里那颗焦急的心,回去的路变得无比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忽然,连长安手上一紧,马儿啡啡鸣叫,收住四蹄。那信使全未防备,直冲出去好长一段,才勒转马头,奔回来问:“……塔格丽?”
连长安的左臂上依然缠着那面“炽炎白莲”的旗帜,此刻红与白正迎风而舞;她人在马上,寒声问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是顶着风的,为什么回去的路……还是顶着风?”
那信使面色骤然一变,桀桀低笑,口中说出的却是流利汉话:“你发现了?看来我倒是小瞧了你。”
连长安微一皱眉:“原来如此……这么说,什么奴隶作乱,还有扎格尔遇刺受伤,都是假的?你们的目标,原本就是我吧?”
“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塔格丽;如今你孤立无援,是乖乖跟我走,还是让我绑走你,你看着办吧。”
连长安回头向来路望去,暗夜无边,只有风声呼啸。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妖法
“你们既然做到了这一步,恐怕我的部属一时半会儿是赶不来了……”
那信使越发笑得畅快恣意,一抬手,从鞍边捞起马鞭,腕间轻抖,黑暗中登时扬起一道灰影:“塔格丽,以一个女人来说,你果然算是聪明的了;既然是聪明人,就不要做傻事,不必想拖延时间了,没用的。”
连长安端坐马上,低垂着头,对他不理不睬。忽然,俯身在马脖子上拍了一记,马儿便听话地掉转头去,像是想要原路返回。
那信使不由大怒:“汉人贱妇,不肯乖乖听话,就死在这里吧!”说着,手中长鞭甩开,直向连长安的后脑。
谁料长安假意回头,正是要引他出招。那信使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女子已转过身来,长鞭在她左臂上绕了数圈,像是被人捉住七寸的蛇,再也动弹不得。
信使着实吃了一惊,却并未慌乱。他的鞭上带着铁棘,若紧紧勒入肉里,那贱妇的一只手就算是废了。这样想来不由喜从心头起,双膀十足十运上千斤力,用力一夺!
只听见宛若裂帛的“哧”的一声响,鞭稍彼端猛骤然一轻,巨力便结结实实反震在自家胸口上;信使当即倒栽下马,喉间猛喷出一口血来。
“……妖……妖法!”他一边咳嗽,一边惊呼失声;死也不能相信,自己竟如此轻易地败给一个看似羸弱的汉女。
脚边长鞭委顿在地,鞭稍卷着的赫然并不是连长安的手臂,不过是一面破碎的旗。长安束布成绳倒缠住他的鞭子,又在他使力之时用暗劲撕破旗帜,令他的千斤力打在空处,反被自己震成重伤。“……这可不是什么‘妖法’,雕虫小技罢了,”她冷冷笑,“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迫我就范?看来你并不是阿衍部的人,还以为我是寻常女子吧。”
“妖女……”信使拼命咬牙,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连长安已飘然下马,来到他跟前,一脚将他踏倒;手中寒光闪烁,正是扎格尔送她的牙玉短刀。
“你是谁的手下?意欲何为?扎格尔现在怎么样了?是老老实实说出来,还是被我逼着说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妖女!别以为……别以为……”
“你的伙伴都去拦截我的部属了吧?我劝你别指望什么缓兵之计,他们是来不了的。”
——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怨鬼们,试问谁能阻挡?
——只要扎格尔没事……但愿扎格尔没事就好。 txt小说上传分享
死者之眼
一想到这里,连长安再不犹豫,抬左脚踏住那信使的左肩:“快点!我可没有耐心。再不回答,你的左手就不保了!”
“………”
——“咯啦”一声脆响,地上那人有如杀猪般尖声嚎叫起来。
“……我说……我说……我说……”
见他肯吐口,连长安心里也是一轻。她移开脚,催促道:“快说!”
那人似乎疼得狠了,只是不住吸气,半晌才道:“马……马鞍袋……信……”
连长安将马匹牵过来,见那鞍袋鼓囔囔的,为求谨慎,便不亲自动手,只是吩咐:“自己去掏;你若想毁信,我有把握在那瞬间要你的命——尽管试试看。”
那人拖着半边残废的手臂,勉强支起身子,在鞍袋里掏摸了一阵,摇了摇头:“马……那匹马……”
连长安紧皱眉头,终究还是把自己骑得那匹坐骑也牵了过来,让信使照样搜寻了一遍。
他受伤颇重,至此终于无力支持;身子向后仰倒,“砰”一声跌在地上。
连长安握住短刀,上前两步,厉声喝问:“信呢?”
那人仰面朝天,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哪有什么……信……哈哈……哈哈……妖女,你上当了……”
连长安怒极,手中短刀飞出,将那神秘信使牢牢钉在地上;语气阴沉,宛如今夜的天空:“你就那么想死?”
那人的瞳孔已渐渐发散,口中依然大笑不休:“死有什么……可怕?何况有你陪葬……哈哈哈哈……”
身旁,两匹雄健的马儿一阵哀鸣,竟双双曲膝软倒,口中喷出的泡沫全作死黑的颜色。
“没有……马……‘死者之眼’……我的任务已完成……”
——笑声断绝,那神秘人彻底咽了气。连长安掰开他痉挛的五指,但见指缝间夹着根漆黑长针,针尖已深深扎进掌心之中。
***
营地内燃起了无数松明火把,将夜色映照地宛若白昼一般。
——血,满地都是血。
扎格尔肃立于血泊之中,眉宇间阴云密布。他用胡语向身旁说了句什么,从者迟迟疑疑答道:“重伤三个,轻伤十一个,并没有死人……幸好他们先烧了塔格丽的帐篷,而塔格丽恰巧又不在,总算发现及时……”
扎格尔一抬手,问:“都抓住了么?”
“清点几遍了,死活一共三十六个,确定无疑。按照来时的人数看,还剩……还剩两人下落不明……”
“……塔格丽还没回来么?”
那从者的声音越发小下去:“还没有找到……就怕、就怕塔格丽误入‘死者之眼’,我们这次并没有带着认得路的老马……”
扎格尔不言不语听完,伸手抹了把面上血污,大踏步踱到营地另一边。在那里,数十枚头颅堆成一座小丘,小丘旁跪着七八名紧缚牛筋、伤痕累累的活口。
他无视迎上来的部属,径直用汉话询问俘虏们:“何人指使?谁给你们兵刃?还有两个现在何处?肯回答的,我就饶了他的命。”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杀!
俘虏中一位面颊窄长的男子高昂起头,狠狠一口啐在尘土中,骂道:“莫小瞧人,我们是断不会和猪狗谈条件的!”
扎格尔冷冷望着他的眼,冷冷道:“不必虚张声势,我很清楚,你最是怕死。真正无所畏惧的人绝不会满嘴废话。”
那人正是前半夜阿哈犸在火堆旁见过的男子,是这三十多名奴隶的头目;他被扎格尔一句话戳穿假面,脸上的肌肉仿佛被火烧般剧烈地颤抖。
“我再说一遍,哪个肯开口,我就恕他对我挥刀之罪——何人指使?谁给你们兵刃?还有两个现在何处?”
七八名俘虏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尖声喊道:“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窄脸男子闻声变色,脸上青白交错,可他并没有出声阻止,甚至都不曾向那告密者投去责备的目光。
“……是个蛮……是个胡人,是你们的人……一切都是他说的,刀也是他给我们的!他说我们若不冒险一试,全都会……全都会变成活祭……所以我们才……”
“……活祭”?扎格尔微挑双眉。
“是、是的,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塔索……大王……”
“那名胡人长什么样子?你还认得出来么?”
“他始终蒙着脸,所以……所以我们只听过他的声音,汉话说得不错,但口音不对……”
说到底千头万绪竟又成空,扎格尔不禁冷哼一声:“那你们剩下两个同党呢?”
“没有……没有同党了,皮老头子因为走漏风声,已被我们……被我们……轮到他干活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穿着他的衣裳出去应卯,反正那些蛮……反正你们也分不清楚……还有,阿哈犸……首领要他一道来,他却不肯,后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那塔格丽呢?”扎格尔强自按捺,紧握铁拳。
那俘虏却忽然崩溃,身子软倒,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塔索……大王……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求您……求您……”
扎格尔对他的哭求毫不理会,只转头问向其他几个人:“他说的是真话么?你们还有什么好讲的?”
诸俘虏面如死灰,包括那首领在内,只是点头不迭。
扎格尔默然而立,良久,忽然大笑一声,袍袖挥出,用胡语下令,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杀!”
俘虏们起初一愣,就连听到命令的匈奴兵士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扎格尔,但见面前这个平素里总是毫无架子,笑得有如天真孩童的男子,并掌如刀,施施然在虚空中划过一记,用汉话重复:“杀!”
这一次再不会有人心存侥幸,俘虏们哀嚎失声,几个胆小的当即就吓昏了过去。唯独那头目尚余理智,拼命撕扯着嗓音叫道:“你骗我们!你这……言而无信的蛮夷!即使我死了也要化身厉鬼找你们报仇!”
绝望
“……你们当然可以恨我,”扎格尔冷冷道,“抢夺与被抢夺,复仇与被复仇,这本来就是长生天的法则;这都没有什么——只幻想着得到,而没胆量面对失去的懦夫,只配扔在草原上喂狼。可是……你们汉人也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我索命理所当然,为什么要针对长安?她非但与你们无冤无仇,恰恰相反,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劝我,要我善待你们,把你们当人看……我恕你们对我挥刀的罪,但你们对塔格丽的冒犯……罪无可恕。无论是长城以南还是长城以北,这天下是非不分、忘恩负义之徒,全都死有余辜。”
扎格尔的手再一次抬起又落下,冷酷的双唇间吐出两个锋利的词语:“杀”……以及“全部”。
——萨伦扎格尔长生天……注视着我扎格尔•阿衍的无上神明,今日我无奈以血玷污净土,若同样罪无可恕……若真有“诅咒”,便加诸我一身吧……
——请把我的“命运”还给我……
——请让长安……平安回来……
***
那飞向空中的第二支骨箭似乎一并带走了阿哈犸全身的气力,他瘫倒在沙地上,四肢无法自控地不住抽搐着,脑海深处有团火焰越窜越高。
竟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体内无法祛除的怪毒又发作了。
体温迅速变化着,五脏六腑骤冷骤热:“不要!不要!不要——”阿哈犸在心底狂吼,“怎会在这种时候……怎能让她……让她看到我这样的光景?”
可无论他如何抵死挣扎,终究也没办法挪动哪怕半根手指。心智明明洞若烛照,每一寸肌肤的痛苦都清晰地传入脑海,可身体就是无法控制,仿佛变成了具木头刻成的傀儡娃娃。
——不如死了吧……有人在深邃的海底轻轻呼唤,那样甜蜜温柔,几乎是种无法抵挡的诱惑……这样……真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起,有人从远方而来,无数高低起伏的声音在半空中盘旋,然后渐渐轻了、渐渐散了,最后归于沉寂……他们都离开了吗?还是这样扔下他,令他除了“活着”,什么都不剩么?
阿哈犸依然躺在原地,不知躺了多久;终于,一滴眼泪在他僵硬的、无法闭合的眼眶中缓缓凝聚,缓缓淌出,舔过他的皮肤,消失在沙地里。
——仿佛被“命运”抛弃一般,又一次,就连“死亡”,也对他弃若敝履。
……当身体的感觉回来的时候,夜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而天地之间已寂静如死。阿哈犸摇晃着爬起身,一瞬间竟产生奇异错觉,仿佛自己正躺在死去的巨人的尸骸之上,直面着整个世界的末日。
他依旧虚弱不堪,几乎像是四五岁的幼童。可阿哈犸依然不敢歇息,这次的发作如斯猛烈,又结束得这样快,只说明再次发作随时都会到来;他绝不能躺在这里等死——说起来自己也真是可悲可怜,就是没有办法痛快地迎接死亡,连这样残破不堪的身体也舍不得丢弃……他是为了报仇才活着的,他是为了杀掉她才活着的,可是……可是……这世界是铁铸的牢笼,无法斩断的羁绊之锁,他该诅咒的生命啊……
风胡乱吹着,四下茫茫。
前、后、左、右……每一个方向都通向绝望。
狂念
他在黑暗里一步一步地挪着。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那些毫无意义的往事一扫而空。有好几次,阿哈犸都遥遥听见,夜的彼端传来呼喝、传来打斗声、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他便小心翼翼向相反的方向躲开——在这个狂放与恣意、荒凉与残酷并行的滚滚红尘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信任之人;他的仇敌是整个世界。
就这样漫无目的的逃,无止无休;肺里满满塞着滚烫砂粒,分明有强烈的想要咳嗽的欲望,却几乎连咳嗽的力气都不剩。忽然,鼻端嗅到一股浓重的死亡的气味,阿哈犸犹豫了片刻,便循感觉而去。果然,不出两百步,便见一人二马倒毙于地,周身僵硬死黑。
“……中毒而死,”他心下断定,又看一眼两匹马尸以及散落满地、明显被利刃割成碎块的革囊,“看来还有一个人活着离开了。”
托身体里那永不安分的伙计的福,现在已没有任何其他毒物能够威胁他了。阿哈犸不假思索伸出手去,在三具死尸以及满地杂物中翻找,很快便摸到了几只可以换成盘缠的金银臂环,多半袋马奶酒,以及……一根黑色的尖针。
他老实不客气将臂环套在手上,用破旧的皮袍遮好;又撕下死尸身上的一条碎布裹紧那根针,收进自己囊中……至于那袋马奶酒,阿哈犸颤抖着拔开塞子,一仰脖,酸涩的酒浆直滚而下,前一刻已全然无法忍受的痛苦隐隐松动,他觉得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那就继续活着吧——阿哈犸忽然咧开嘴,笑了。忘了是哪位妙人说过,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因为不够胆去死呗!
于是他抛下空空如也的酒囊继续前行,听从心灵的指引而行。也不知是不是微醺的错觉,竟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渐渐变软。再走不久,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身侧不远处响起:“咕噗——咕噗噗噗——”阿哈犸微怔,不由驻足转头,但见暗夜无边,草海茫茫,当然,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极是轻微,轻微的就像是鬼魅的裙裾擦过地面,就像是水中游鱼在吐着气泡。可是他不信鬼神;可是这里不是河,也不是湖,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只零零星星生着几株枯树——所以,他一定是听错了吧?
——自从他中毒之后,自从她“离开”之后,自从变故发生、天翻地覆之后;他真的快要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错觉搞疯了。有好几次在高烧的恍惚之中,他都以为自己“感觉”到了她:他仿佛“看到”她在千里之外,在一个满是烈焰的城市中身骑战马、手握长刀,一挥手斩下敌人半边肩膀;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感觉”到了从伤口中喷出的热血的温度了……当然,那当然是万万不可能的;那不过是种无法扼制的狂念罢了。
……也许自己早就疯了……那也说不定。否则为什么,他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呢?
我才不会死
“……停下……停,不要再走了……危险……”
——竟真的是、真的是她的声音!
仿佛醉酒的人被大瓢冰水当头浇下,阿哈犸当即周身一个激灵。他拼命左顾右盼,可哪有人在?难道又是一个只存在于深沉梦里的幻影吗?
“……地面……很……危险……”
——他终于找到她了,在一株枯木之下;没错,是“之下”,尽管那树只有半人来高。她紧紧抓着树枝,腰部以下全都沉入土里……又是一阵“咕噗、咕噗噗噗”的轻响,在她身前,地面上不住冒出泥泡又不住破裂,空气中有一丝磺石的气味。
原来这就是……“死者之眼”。
“……你不要过来,想办法……回去……做记号……回去找扎格尔……危险……”
这是黎明前最冷酷的暗夜,地面上已寒气逼人,想必泥浆中更是接近冰点。她冻得面色青白,口齿不清,难以说出连贯的句子。
“……等我叫人回来,你早就死了,你的血早就变成冰了。”阿哈犸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带一点感情的、仿佛被这寒夜彻底冻硬的声音。
“我才……不会死,”那女人一笑——她竟然还笑得出来,“比这艰难百倍我都活……活下来了……绝不会……死在这里……”
“用不了多久,你就要死了——而我将静静目睹这一切,”怀里有一个石头般坚硬的东西冷冷在笑,“我将目睹你垂死的挣扎,目睹你绝望的求恳,目睹你因至大的恐惧而崩溃……我会因此而平息愤怒安抚仇恨;我会因此得救……”
“……扎格尔……大家……都在等我……我会活下去……一定的……”
“……你会死在我面前,而我会因此而得救……”
我一定是疯了——阿哈犸想……也许早在你从紫极门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起;也许早在你牵着我的衣角隐隐含泪的那一刻起;也许早在一次又一次打开你可笑的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的时候起……也许早在更加久远之前,在我初次相遇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注定要为此而疯狂了。
疯狂——可那又怎么样呢?
在理智恢复运转之前,伴随着她激烈的呼喝声,他已不顾一切纵身向前。地面不断下陷,无法使出力气,无法把握平衡,甚至无法顺畅地从软泥中拔出脚……他依旧向前,拼命向前,像是甘心扑火的飞蛾,挣扎着靠近她,挣扎着、向她伸出手——
要死——那就一起吧!
***
“……塔索,万万不可!”天气虽冷,可从者额间满满都是汗水,不管是因为谁,抑或是因为什么,塔索的想法实在都太过疯狂了,“那是‘死者之眼’啊,没有大巫姬的许可,擅闯之人会被魔沼吞掉的!”
“长安很可能在那里,”扎格尔说。头也不抬地收拾行装,烈酒、兵刃、绳索、木棍……
从者犹不死心:“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巫姬大人的使者也要到了;可以请他带我们进去,这样说不定更快……更快……”
“不行!”扎格尔断然道,“这种鬼天气,她要真的……真的遇了险,别说一两个时辰,半个时辰就会没命的。”
忽然,帐外有人通报:“塔索,塔格丽的部属们回来了……”
扎格尔立刻抬起头:“快让他们进来!”
大海捞针
毛毡掀开,独臂老者和沉默青年一前一后走入帐中,他们站在阿衍的塔索面前,迟疑片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见礼,扎格尔早挥手免去:“省了吧,你们不用跪她,自然也不用跪我——长话短说,长安人呢?到底怎么回事?”
独臂老者一番避重就轻,将变故的首尾约略讲了,末了道:“塔索,这是有人精心设下的毒计无疑,先将宗主引开,再派人手缠住我们……”
扎格尔直切主题:“你觉得他们是针对我,还是针对长安?”
独臂老者答道:“来者是死士,全都身怀剧毒,不过我们抓住了一名活口,塔索派人一审便知。”
扎格尔脸上终于露出半分喜色,抚掌道:“好!”说完,转身将准备好的背囊提在手里,迈步便要出门,“你们跟我来,一起去找长安,路上再细细说清楚……”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站在角落的沉默青年忽然侧移两步,将门口堵得结结实实。独臂老者道:“塔索,且慢!”
“……你们这是?”
“塔索,既然是大海捞针,一己之力起不了什么作用,便请您留在营地中主持大局吧。”
“可是长安……”
“无论这次的阴谋是针对谁,您与宗主同样都有危险。此刻营地空虚,我二人还有帐外的三名兄弟会留在这里保护您的安全——若是宗主在……这也一定是她的判断,她也一定会选择优先保护您的。”
“……您不必再说什么,宗主的愿望就是‘白莲之子’的宿命,您要离开,除非从我们五个的尸体上踩过去……请您放心,‘白莲’绝非凡夫俗子,天人血脉自有百灵护体,宗主一定会平安归来……何况,何况已有‘最恰当的人选’去找她了。”
***
她还记得他;记得他脸上身上可怖的累累伤疤。极之丑陋的人与极之美丽的人一样,都是一见难忘的。
——怎会有人受过那么多伤?怎会有人吃过那么多苦?她同样知道伤痛的滋味,所以那一天,她怜悯他。
她其实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没改变;不过是伪善,不过如此而已。
直到这一刻,直到他舍身忘死、不顾一切笨拙地想要救她的时候,她才终于醒悟过来,她早已忘记——或者说从来不曾知道过他的名字。
他想救她,最终却和她落入同样的困境;他抱紧她半边肩臂,想将她拖出泥沼,却不可避免地与她一起沉了下去。
他周身忽冷忽热、神志恍惚,似乎是生着很重的病……
“……醒醒!你……还好么?”她尽力摇他、叫他。
连长安身陷此地已经接近两刻光阴,两条腿早就僵硬麻木,只要腰部以上可以勉强活动:“你还好么?你能……能听清我说话……么?抓住……抓住树……”
他的情况真的很糟糕,而且越来越恶化,像是重症的伤寒病人,不自禁地打着哆嗦。他两次张开口,可话语全都淹没在支离破碎持续不断的咳嗽声里,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肺也一并咳出来。
在梦里,总是有你在
“好了,好了……别说了,抓紧树干……你很冷吗?”
他一定是冷的,因为他没有抓紧那棵救命的枯树,而是抓紧了她。
连长安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终究止住了。他的身体很烫,生命的热度无可比拟。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任他悬在自己身上,双手将树干抱得更紧了。
他忽然抬起头,与她双目相接……连长安几乎要心头一悸;她从没见过这样矛盾复杂炽热哀痛的眼睛。
——仿佛她是他……三生三世的情人。
——仿佛她是他……三生三世的仇敌。
——那一瞬间她忽然清楚地醒悟,那是垂死之人的眼;他就要死了……
“……坚持!”她拼尽全力大声为他打气,“比这艰难百倍的关口我都闯过,我都活下来了。人绝对没有那么脆弱,只要不肯放弃,就一定会有转机的!”
“……我寻找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才找到了一点点‘幸福’的影子,我绝不要死!我也绝不会放弃你的!坚持住!活下来!”
***
……是啊,比这艰难百倍的关口我都闯过,我都活下来了……人绝对没有那么脆弱……
……此刻我这么幸福……我不想死……
这是前所未有的剧烈发作,从未这般疼痛,也从未如此屈辱。血液污浊,躯体残破,四肢百骸都在一寸一寸化为齑粉……在这地狱般的煎熬之中,精神反而脱体飞出,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他憎恨梦境。
噩梦醒来,口中充满胆汁的苦味。每个黎明都是恶毒的玩笑,在梦里纵使回到太极宫中,回到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上,内心的一部分在那里始终喃喃自语,始终不能遗忘。
——即使在梦里他也无法忘记发生过的这一切,即使在梦里自己也依然是那个疤痕累累病体支离的怪物……
——在梦里,总是有你在……
一股莫大的恼恨蓬勃而出,不是仇视也不是愤怒,只是纯粹的气恼。他使出全身最后的气力,狠狠勒紧双臂,狠狠一口,咬在她雪白的、*的脖颈上。
他没想咬这么重的,可唇齿间分明尝到了剧烈的血腥气味;甚至还有……隐隐的花香……
她疼得直皱眉,却依然在笑;像是被只受伤的小猫抓破了玉手,眼角眉梢微嗔薄怒,可唇边更多的却是无尽怜惜的笑。
“就是要有这股劲头……好疼……疼就说明我们还活着啊……”
阿哈犸——或者不如称呼他那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另外一个名字吧——慕容澈没有听连长安说完,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堕入最深沉的梦里去了。
那是他从未做过的梦;梦里依然是夜晚,依然是草原,梦里是他从未得见的满天繁星……
——梦,怎么可能如此美丽安宁?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眼睛
慕容澈从梦中苏醒之时,竟发觉自己周身*、蜷缩在大团毛皮之下——而连长安早已不在身边。
他于恍惚中直身坐起,除了头尚有些昏沉外,整个人已经脱胎换骨:肉体的苦楚奇迹般的不翼而飞,甚至就连手臂上因毒发绽裂的恶疮也平复如常,嫩红的新肉填满了伤口,一点一滴的麻木和酸痛都不剩。
——这是……又一个梦么?抑或者自己早就死去,此地是冥土彼岸?
他坐着愣愣发呆,许久,忽然愣愣把左手拇指塞入口中,齿间用力。
虚空里回荡着她轻盈的耳语:“好疼……疼就说明我们还活着啊……”
“原来……还活着啊……”
慕容澈喃喃自语,唇边显出一抹莫名的笑容。
***
油灯辉映之中,四壁满是刀斧开凿的痕迹,看来这里是座不大不小的石|茓。|茓中不见火炉暖灶,竟也全无阴冷潮湿的霉味,反而干燥温暖,甚至还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慕容澈正疑惑不解,忽有脚步声传来,他不假思索便飞快躺下身去、阖上眼,无论如何,多些戒备总是应当的。
那脚步声缓慢而拖拉,好半晌才靠到近前,在他身边停住。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来人正屈身俯就,又过了好一会,终于有一个低哑苍老、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来:
“……竟然真的醒了。”
如果是在寻常情境下,如此被人一言戳破伪装,难免会有几分讪讪然的;可是这声音委实太过古怪,简直给人一种不似活物的错觉。慕容澈只觉浑身战栗,仿佛一副铁刷从头到脚深深刷过自己的魂灵,他大睁双目,映入眼帘的竟是名被黑色织物从头到脚包裹的怪人,唯一祼露在外的、擎着蜡台的那只手干瘦宛若枯枝。
“你是……谁?”他不由问,“是你救了我?”
那怪人对他的问题毫不理会,只自顾自道:“无解之药,万灵之丹……果然是‘天人’之血……长生天啊,果然是‘命运’吗?”
——说着,那怪人缓缓直起腰来,竟像是就要这么转身离开了。慕容澈再也按耐不住,冲口而出:“连……她呢?你说的是汉话,你能听懂我的问题吧?阿衍部的娜鲁夏塔格丽……她一定也活下来了吧?”
“娜鲁夏……塔格丽?”那怪人顿住身形,缓缓复述他的话,声音犹如干涸龟裂的河床,“并没有这个人……从星辰牧场坠落尘世的迷途羔羊之中……并没有这个人……”
“可是、可是她明明和我在一起的……你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我还活着她却……”
“……没有‘人’和你在一起,”那怪人幽然回答,“长生天的‘眼睛’只看到了漆黑的翅膀、血红的火焰、还有哀悼的白花。”
高远的天空下
高远的天空之下一片苍凉,烟柱腾空而起,仪式正在进行。连长安忽然转过头去,遥望对面山腰上飞舞着的几十条色彩缤纷的经带——赤红、亮黄、嫩绿、煤黑……在这单纯的蓝天、单纯的白云、单纯的灰岩褐土映衬下,显得那样鲜明耀眼,不可思议的美丽。彩带翻飞间时不时还有灿烂的光芒闪闪烁烁,那都是用货真价实的金线绣成的巫术符号,令眼前这幅图景越发显现出浓郁的神秘气息。
这里当然就是匈奴人崇敬的大巫姬的居所——“长生天”的代言者、“恶魔雪山”的主人、以及最伟大的预言家。尽管手染污血,可他们终究还是得到了许可,通过“死者之眼”进入此地。
“……巫姬婆婆答应替我们举行净罪的祭礼,也答应为婚礼用的弓箭赐福,”扎格尔的话语中满满都是快乐,甚至有几分不敢置信,“真是太好了!比想象的还要顺利。”
连长安转回身向他报以微笑——是啊,尽管中间发生了不少波折,但最后还能有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太好了。
——能化险为夷,回到你身边,实在是太好了。
也许真的是她命不该绝,在没有识途老马、就连草原人都不敢轻易靠近的可怕沼泽之中,竟真的会有意想不到的救星从天而降。这已不是常识可以解释的奇迹,他竟然仅凭着某种奇妙预感,便穿越千里戈壁无垠草海找到她的所在之地。
“……‘血’在呼唤我,我听得见;”那人单膝跪地,背脊挺直,肃然答道,“宗主……莲生叶生,花叶不离。”
在那瞬间,病榻上刚刚恢复意识不久的连长安忽然哽咽,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扎格尔察觉出她的情绪,连忙从身后环住她的肩,用自己的身体撑住她的重量,温柔地劝道:“长安,你再歇歇吧,歇歇再说话……”
说完,转头又换了一种感激的口吻,真心诚意对那人道:“叶洲,多亏有你。”
是的,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物,这个白莲之子们口中“最恰当的人选”,竟然是已经好几个月都渺无音讯的叶洲;竟然是在龙城的那个晚上,被杨赫发现时性命已如风中危烛、凶多吉少的叶洲——他回来了!
和上次分别时迥然不同,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后,叶校尉的皮肤更为黝黑粗粝,眼神也越发犀利坚硬;只有在无人时望向连长安的目光里,才能找到几分旧日的影子……显然,他已学会将自己的心事关得更紧、锁得更牢,整个人就像是立在风雪中的一杆沉默的枪。
——哦,是了;还有一点没有改变,就是他对待扎格尔的态度。
叶洲完全不顾对方表达出的善意,对这位匈奴王子视若无睹,或者说,努力装作视若无睹。扎格尔很清楚地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不屑和轻慢,甚至还有……隐隐的忌恨;他不由住了口,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竟然在笑
扎格尔很明白叶洲的敌意,事实上他对叶洲也生不出什么好感;这两个人从初次见面起就互相看不过眼,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变成朋友……而对于这一切完全没有察觉的,是在某些地方敏感得不可思议而在另一些地方又迟钝得让人无话可说的……连长安。
“……我没事,扎格尔,”长安微笑,眼眶中隐隐含泪,“我只是……很高兴……”
叶洲冷硬的眼神立时改变了,他也在眼神改变的瞬间及时垂下头去,沉声打断她的话:“宗主请安心休养;是属下无能,无法及时赶到,才累宗主受苦若此……此行收获颇丰,不但找回了一件重要的宝物,还有关于‘红莲’的消息;之前……之前龙城诸多变故,请容属下一一解释。”
连长安摇了摇头:“不必……你会来到我身边,就是最好的‘解释’了,不是么?过去就过去吧,最重要的是你平安回来了,这就很好……”
叶洲双肩一颤,将头垂得更低。
“对了,那个人呢?”连长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就是和我一起……一起……他想救我,却……”
扎格尔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皱了皱眉:“你说谁?”
叶洲似乎迟疑了一下,声音也随即变低:“属下赶到的时候,那人似乎已经……死了……”
连长安只觉怀中一沉,忍不住有些黯然神伤;虽是萍水相逢,但毕竟曾经共过患难,如果不是她,也许他不会死的。
谁知叶洲的话却没有说完:“……的确是没了呼吸,但是生是死,属下也不敢断定,因为救下您时,蛮族所说的巫姬的使者刚好赶到,他领属下走出沼泽找到营地,顺便还带走了那个人……”
——其实叶洲并没有把当时全部的情形和盘托出,宗主周身“莲印”失去意识时,与她在一起的那个丑陋男子的确没了呼吸,但那样子……那样子简直像是……
叶洲紧紧攥了攥拳头,若他猜测的是真的话,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对她说起。
连长安在慨叹性命无常,而叶洲则有所盘算,两个人同时停止了交谈,室内的气氛变得极其怪异。忽然,连长安轻呼起来,声音中满是羞恼:“你怎么……”
叶洲的脖颈动了一下,可是他似乎预感到了这句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所以并没有抬头。而扎格尔……那万恶的混蛋扎格尔,竟在这样的场合把双唇亲昵地贴在连长安耳后,用极低极低、却明显能让耳力超凡的叶洲听见的声音“威胁”道:“你都不理我,我可烦了。叫他走,否则我就‘不客气’……”
果不其然,叶洲闻声猛地抬起头,双眸中几乎冒出火来;而扎格尔则懒洋洋抱着长安,向他使了个得意万分的眼色。
——即使连长安再迟钝十倍,也该明白点什么了……
“你走……现在就走……”她脱口而出。
叶洲一愣,两根毒箭“嗖”一下向扎格尔飞去;口中却只有恭敬回答:“是,宗主。”说着,犹豫着站起身。
扎格尔正要得意,连长安的声音赫然更冷,续道:“……你也走!”他的笑容登时冻结在了脸上。
叶洲侧过头,那样铁石般的人儿,竟然在笑。
……连长安一把扯住毛皮,裹紧自己,向内躺倒,口中犹自恨恨道:“你们两个全都给我出去!我要休息!”
答允了
“……长安,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累的话去帐篷里歇一会儿吧,巫姬婆婆还没有出来呢。”并肩站在祭台下,望着火焰摇曳舞蹈,扎格尔忽然道。
连长安斜斜瞥他一眼,冷冷抛下一句评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扎格尔的一番“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可他丝毫没有生气,脸上反而笑起来,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埋怨道:“长安,自从那家伙出现后,你就对我‘冷淡’多了哦。”
连长安微怔,随即恨恨啐一口:“正经点儿,大家都在呢……”话没说完,脸却红了。
像之前一千次那样,这第一千零一次的斗口连长安还是拿他的厚脸皮没办法;幸好山谷间这时响起了悠远的号角声,人群纷纷骚动:“巫姬大人要出来了!”
围绕着祭礼的火堆,居住在山脚下为巫姬服务的使者和仆人们同声吟唱起来:像是匈奴人的长歌,又像是某种奇怪的、带着韵脚的咒语。歌声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直听得人昏昏欲睡,忽然,就仿佛凭空出现似的,遍体黑衣、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大巫姬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高台之上,她佝偻着身子,抬起一只不像是人类的干枯的手,一切声音瞬间停息,唯有风吹过扎格尔发辫上缀着的金铃发出的碎响。
“卡拉噶!”那神秘的预言者用胡语说道。连长安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过来”、“到这里来”。
一边的扎格尔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隐隐颤抖。扎格尔并没有仔细讲过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显然,他非常紧张。
他挽着她,两个人并肩走上高台。
大巫姬从袍袖中抓住一把灰尘,撒入火焰之中;火焰猛地腾空而起,热浪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连长安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和皮肤都要烧着了,可站得距离火焰更近的大巫姬却岿然不动,只是用一种幽长奇诡的调子问道:“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扎格尔昂起头,用胡语答道:“长生天,至高神,站在您俯瞰之下的是最后的‘黄金血’;是阿提拉大单于的末裔,是将要展翅的鹰,是永不停息的风,是阿衍的男儿扎格尔——是他和他的‘命运’!”
大巫姬的头微微侧向连长安的方向,虽然隔着密不透风的黑色毛毡,可连长安明白,她在看她。她与扎格尔的对话连长安只能听懂三四成——她会问我问题么?而我又该如何回答?
大巫姬再次开口,依然是对扎格尔说的:“展翅之鹰,黄金之风,怀抱‘命运’的阿衍的塔索,你要向长生天祈求什么呢?”
扎格尔一挥手,从者立刻捧上一面银盘,盘子里放着张涂饰红漆的优美长弓。“我请求长生天祝福我的武器,”扎格尔说道,“这是我将要送给我的‘命运’的新娘礼,她将成为我的伴侣,持着我的弓助我守护部族,警戒四方。”
大巫姬点点头,回答:“长生天答允了。”
祖先的光荣
“答允了!”“答允了!”“长生天答允了!”人群齐声欢呼起来,直到充斥整座山谷;虽说这只是个约定俗称的过场,但能够如此顺利还是让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来回两个月的路程,以及其间应对可怕事件所做的那些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例行仪式到此就该结束,可那大巫姬却忽然对连长安道:“你呢?长生天也想要听听你的声音。”
连长安一愣,扎格尔也是一愣。两人还未反应,大巫姬又道:“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你想祈求什么?说出你的愿望。”
——这一次从她口中吐出的不是胡语,赫然是稍显生硬却准确无疑的汉话。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连长安忽然觉得脑海中一阵昏乱。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些词,却一时间全然想不出。那似乎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而她却把它给忘了……
“……长安?”扎格尔见她兀自发呆,长久不语,不得已出言提醒。
连长安恍然大悟,刹那间灵光一闪,她转过身,对站在台下第一排神情严肃的叶洲吩咐道:“叶校尉,把我的剑呈上来。”
叶洲脸上的神情全然像是被雷劈过:“您是说……那柄……剑?”
“是的,是你替我找回来的剑,”连长安点头,语气毫不动摇,“呈上来。”
叶洲的脸色赫然变得雪一样白,可是他依然没有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而是缓缓解开背后负着的包袱,取出一柄剑身狭长、剑鞘乌黑、剑柄上镶有颗苍白宝玉的古式长剑,双手捧过头顶——那双手一直在抖。
——这是“白莲”代代相传的族剑“光风”,是身为宗主的证明。本来由连铉传给连怀箴,而庶女连流苏在连家遭难的那个夜晚,带着剑逃了出来,又于龙城大火中受伤,混乱中不慎遗失……最终被他阴差阳错寻到,才能物归原主。可是现在……现在竟然……
见他这副样子,连长安心中也不由有些歉然;她很清楚,这柄剑对自己、以及对他们特别是对叶洲的意义,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她再不犹豫,接过长剑,捧在手里,对那大巫姬朗声道:“我的祖先是伟大的英雄,曾经配着这柄剑帮助他的挚交好友以白身起事,最终夺得了天下——这是我家传的宝剑,这是英雄的兵刃。求长生天祝福我的剑,我要将它送给我未来的夫婿,留给我的未来的儿子;他将凭着我传给他的剑与血,成就祖先的事业,追溯祖先的光荣!”
虽然看不见脸,可连长安清楚地感觉到,黑毛毡后面的大巫姬在笑——像命运那般莫测高深的笑:“长生天答允了。”她用胡语回答。
预言
“答允了!”“答允了!”“长生天答允了!”人群虽听不懂她的汉话,可瞧行动也能猜出几分,依旧齐声欢呼,声震云霄。
扎格尔侧脸望她,眼中满满是无声的、坚毅的骄傲。
“穆安哈多雷!”大巫姬忽然张开双臂,嘶声道。
欢呼声戛然而止,人群惊愕地睁大眼睛。扎格尔一声低呼,连长安忙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火焰越升越高,红亮得耀眼,站在台基边缘的大巫姬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扎格尔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说……长生天有‘预言’……”
连长安并不真正相信预言,就像她并不真正相信天神——但显然,扎格尔是信的。即使是他,面对未知的预言,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卡拉噶!拉克!”大巫姬道。
扎格尔连忙上前两步,在她面前跪倒,将双手摊开,递出去;连长安依样施行,也许是被周遭的氛围感染了,胸口也忍不住怦怦狂跳。
火焰近在咫尺,似乎随时都能将三人焚为灰烬;连长安跪在那里,汗如雨下,忽然发现,大巫姬正伸出手,扯下自己头上罩着的黑羊毡。
——这果然是前所未有的“预言”,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黑毡下是一颗苍老焦枯宛若骷髅的头颅,生着零零碎碎的几缕白发。她只一动手指,连长安便觉右边掌心一痛,仿佛被根针刺了一下,转瞬便溢出小摊殷红的血珠——她转头去看扎格尔,他也一样,只不过被刺破的是左掌。
那巫姬佝偻的腰身缓缓弯下去,俯就扎格尔的手心;再抬起头时,那滴血珠已消失不见。她如法炮制,又向连长安而来;长安只觉手心被什么腻腻软软的物体扫过,蓦地一凉,连带着她的心口也湿冷一片。也许是直视火焰太久的缘故,眼前竟然出现诡异的幻影,面前这个老妇在舔吃了她的血液抬起头的瞬间,脸孔在飞快地丰满、年轻起来——垂垂老者、盛年妇人、青春少女、天真孩童……就像是倒着走过自己的一生,这一切都在眨眼间完成。连长安惊恐莫名,拼命迫使自己镇定心神,面前赫然又是那具焦枯的骷髅了: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丛生的沟壑般的皱纹里,眸光如坚硬的黑耀石。
“……我听到了马蹄声!”大巫姬用她那嘶哑衰朽的嗓子不可能发出高音叫嚷,“从这座海洋到那座海洋,快如疾风,震撼大地!”
她用胡语说完,又用汉话重复,一遍又一遍:“……我听到了战败者的哭喊!漆黑的翅膀飞过,火焰熊熊焚烧,敌人的妻子悲伤泣血!”
“……我听到了苍空的鸣动!祖先的刀剑出鞘,歌者的琴弦奏响,英雄的血脉重归荣耀的星海!”
“……你们跪下时还是凡庸的男女,”末了,大巫姬道,“起来吧,展翅之鹰,黄金之风,草原之主;起来吧,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从今以后,除却长生天的威能,这世上已没有任何力量能令你们屈膝。”
——她将嶙峋的左手虚按在扎格尔的头顶:“你会有个勇猛无双的儿子,与你一起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的河流。”
——剩下的一只右手则落在连长安头上:“你也会有个儿子,他生着黑色的皮肤黑色的眼,额头上开一朵血莲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叶洲
慕容澈从岩|茓中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明亮,青空万里,仪式刚刚结束。整个山谷被一种狂喜与敬畏的气息团团笼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如痴如醉的恍惚神情。
他站在高处,被某种莫名的预感指引,第一眼就看见了她:穿件洁白如雪的名贵皮裘,头上、身上戴满一串一串华丽的七彩珠子;全然像是个美丽尊贵的胡女了。
——在那瞬间,慕容澈心头猛然一轻,她果然还活着,她没事;原来他的爱与恨,他的幻梦与执着,依旧安然无恙。
他跳下石阶,笔直向前。人群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可终究还是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仅余十数步远近时,忽有个遍体玄衣的影子排众而出,挡在他面前,阻住了去路。
“贵人在此,止步!”那人怀抱长剑,冷冷道;可话未说完,眼神已突然改变,“是你?你果然活着……”
慕容澈望向他的脸,也觉怀中狂跳。平凡的样貌、平凡的声音、额头上刺着一颗清晰可辨的墨色金印:流雁门——他也曾是玉京里颇受瞩目的青年俊杰,曾在宣佑元年的秋狩大会上技压群雄:那一天韶光正好,他从他手中接过一袭绿罗战袍,还有一爵南晋使节进上的“梨花春”;那一天他单膝跪地三呼万岁,不带丝毫风霜的脸上容光焕发——他认得他,就像是他认得曾经的他;那时候他们统统犹如新铸的刀剑,坚硬而易折,锋利而年轻。
猝不及防的,那个名字脱口而出:“……叶洲?”
叶校尉的一双浓眉猛地蹙起,声音中满是狐疑:“你怎么……认得我?”
慕容澈话一出口便知不好,他怎会认得他呢?那一年爽朗的秋风里身着明黄衮袍、头戴蟠龙冠的自己早就死了啊,如今站在此地的,不过是个满身伤痕、丑陋卑贱的奴隶罢了。这个奴隶,不过在魔沼之中、在自己九死一生之际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这个奴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知道他的名姓才是。
——幸好慕容澈还不用立刻面对这个难题,因为在叶洲身后,有个轻朗欢快的声音已适时响了起来:“……太好了,你果然平安无事!”
连长安像个天真孩童,径直抛下依然还在欢呼雀跃的人群,快步奔了过来。她显然并未发觉面前人的异状,满脸都是真实的喜悦。
挡在中途的叶洲忙回身劝:“宗主,待属下盘问清楚……”
长安早一摆手,笑得眉眼弯弯:“不必!他可是我共患难的伙伴呢。”
“……你是那天的……原来真的是你。”有连长安的地方,自然也有扎格尔;阿衍的塔索点头嘉许,“我听塔格丽说了,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不枉她当初救你的一片好意。懂得知恩图报,是个好汉子!你叫什么?”
丑脸男子在贵人的赞誉面前显然有些失魂落魄,竟然呆立无语;而站在他身边的叶洲,更是冷哼一声,神情若有所思。眼见塔索的话无人回应,还是连长安出面打了圆场,她握紧扎格尔的手,软语求恳道:“他想是……想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先找个大夫帮他看看吧?”
“好啊,”扎格尔笑着颔首,“你瞧着该怎么奖赏他,都依你。”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用我这只手
这不过是个小小Сhā曲,在上位者眼中,是杀、是赦、是赏、是罚,终究不过是件随心所欲的小玩意儿。扎格尔顺口许诺完毕,便把那丑陋奴隶抛在一边;他揽过连长安的肩膀,满眼都是情深如海:“你也刚见好,还是早些回帐子里,可别再吹冷风了。”
连长安抬起脸,对他展颜微笑,正要说句什么,孰料那一直痴痴傻傻的疤面男子竟突然开了口。
“……我没有救你!”他大声道。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不由面露诧异,连长安脸上甚至还现出三分尴尬。
“我没有救你,我没想着救你的,我没有帮上忙,我……”那人仿佛真的尚未恢复神智,自顾自在那边胡言乱语,“……我不要你怜悯我!”
连长安大睁着眼,眨了两眨,笑容再次攀回腮边:“我没有怜悯你,”她说,“我不过实话实说。你本来并没有陷进泥沼之中,你大可以转身逃走的,不是吗?你没有抛下我,所以……所以我们是一起面对死亡的同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疤面男子深深垂下头去,肩膀不住抖动,显然心有所感,却再也无话可说。
“……你叫什么?”她松开扎格尔的手,缓步踱到他面前,“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阿哈犸。”许久,他回答。
“阿哈犸?你是汉人吧?那么这名字应该是……是个绰号?”
“就是……阿哈犸!”他再次重复,斩钉截铁。
——于是她莞尔,不再追问;毕竟她也有故事,永远不愿说给人听。
“原来如此……阿哈犸,谢谢你。”
疤面男子猛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你……谢我?”
“这有什么奇怪?”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你怎么会谢我?你是我的……仇人啊……
“可是我……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奴隶,而你却是……贵人……”
“呵……”连长安闻言解颐一笑,笑靥如花,“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生下来就是‘贵人’的,我也曾吃过许多苦——看你的样子……你一定也吃过许多苦吧?”
“……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奴隶了,阿哈犸;除了自由之外,你还想要什么?我还能帮你做什么?”
极之丑陋的男人俯视貌美如花的女子,他和她的目光交汇一处,如同玉京城外清浊分明的泾河与渭河;如同两条波涛汹涌的命运的激流。他的目光里有怀念、有爱怜、有悲恸、有愤怒,盘旋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而她的目光澄澈清亮,别无挂碍,就像是头顶万里无云的湛蓝青空。
——他记得她,她忘了他。他因她的离去而一无所有,而她却因离开了他而空前美丽空前幸福。
——这就是我们,该诅咒的“命运”吗?
慕容澈忽然单膝跪地,右手像匈奴人那样举起来紧贴在胸口。他止不住周身的颤抖,因为激奋,因为克制,因为矛盾,因为一阵阵锥心刺骨的痛……
“请让我跟随您,娜鲁夏……塔格丽……”他一字一顿、艰涩无比地这样说。
——如果这就是“命运”……我要斩断这“命运”!用我……这只手。
记得
阿衍部的朝圣队伍在预言之后的第七天离开了“死者之眼”,身后留下了几十座累累的坟冢——匈奴人生于马背,死后也乘着烟尘的骏马回归星海,他们没有“入土为安”的习俗。这些坟墓属于被弯刀杀死或者被弓弦勒死的一众汉人奴隶,属于那些遥望故乡、却永远也无法回去故乡的漂泊的魂灵。为牲畜一样的贱奴埋骨祭奠当然是他们的塔格丽的决定——塔格丽果然是个稀奇古怪的女人;虽然她真的美得像是“娜鲁夏”,像是高山上的雪莲花。
“……我会记得这些流出的血;”离去之时,马背上,阿衍的塔索沉声诉说,“我会记得‘他们’连圣地的法则都不顾;我会记得‘他们’对你做的一切。”
——这个“他们”,是指这次阴谋的始作俑者,右贤王且鞮侯以及他派出的刺客。
白莲之子们在连长安失踪的那一夜抓到的“活口”起了关键作用。数日的严刑拷打,最终以那名筋骨如铁的匈奴汉子遍体鳞伤、神智崩溃作结。他吐出了且鞮侯的名字,还断断续续吐出阴谋的首尾——这一批汉人奴隶本就是右贤王送给塔索的礼物,他和他的同伴早就埋伏其中,煽动事端,提供兵刃,再趁机浑水摸鱼。右贤王的目标是娜鲁夏塔格丽的命;以及……可能的话,还有扎格尔塔索的命。
“……赫雅朵说的没错,”连长安轻声回应,“战争已经开始了……不可避免,不死不休。”
“是的,已经开始了;”扎格尔道,“而我们已赢了第一步。”
“……你是说这次的阴谋?”
“不,当然不是。这不过是次刺杀,和之前我经历的那些比起来,不过如此而已……我说的是‘预言’啊,长安;巫姬婆婆的预言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草原,你等着看吧,我们得到了威力无穷的武器!”
扎格尔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兴奋,可连长安只是微笑,但笑不语。
预言……她当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可怕。就像是……就像是“白莲”的传说,百年以来让三千子弟悍不畏死,化身战鬼。但那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连长安不是扎格尔,她并不真正相信;相反的,她甚至还觉得隐隐心惊肉跳。
“……我听到了马蹄声!从这座海洋到那座海洋,快如疾风,震撼大地!”
——这应该是说扎格尔会拥有强大的军力。
“……我听到了战败者的哭喊!漆黑的翅膀飞过,火焰熊熊焚烧,敌人的妻子悲伤泣血!”
——这应该是说扎格尔将要毁灭许多敌人。
“……我听到了苍空的鸣动!祖先的刀剑出鞘,歌者的琴弦奏响,英雄的血脉重归荣耀的星海!”
——这个……这个是说扎格尔会成为阿提拉大单于那样在星海中留名的了不起的英雄吧?
我的俏姑娘
的确都是极好、极好的征兆;仪式结束之后,连长安甚至觉得,扎格尔的部属们看向他们的目光都变了。简直像是……简直像是“白莲之子”们望着连怀箴一般。
可是……“预言”并非只有这样而已。最后两句让人猜不透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两句话湮没于众人的欢呼声里,连长安确定,除了自己和扎格尔,没有第三个人听清。
——还有,那个诡异的巫姬叫她……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不要胡思乱想了,傻丫头!”扎格尔伸手弹一弹她的额头,满脸正色,“那是说你会给我生个儿子,让我们快点做可以生儿子的事儿吧!”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也可以青天白日之下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声说出来吗?连长安侧脸避开,一扬鞭疾奔两步,真真哭笑不得。
是的,她是在躲,一直在躲。
匈奴男女并不比长城以南的汉人,并没有什么“好女不二适”的说法。相反的,因为战乱频仍,成年不嫁和夫死寡居反而成了被耻笑的对象。扎格尔知道她的过去,知道那个高高坐在黄金色的宫殿上的城府极深的男子,他从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他反而、反而对已死的慕容澈非常“感兴趣”。
“……喂,我保证比他‘强’呢!”
他曾经很得意、很得意的这么说。
——他越是这么说,连长安越有一种抄起花瓶彻底打昏他的抓狂冲动。
就这样,连长安反而越跑越远了。
***
队伍离开“死者之眼”后不久,王帐的消息便传了过来。随着春天的脚步临近,牛羊马匹逐水草迁徙;赫雅朵地图上中央的白圈和周遭的炭圈,全都开始缓缓移动了。
恼人的北风终于停歇,从东南吹来的温暖湿润的空气笼罩大地。脚下的草原日日青绿,头顶的高空日日湛蓝。直到有一天,扎格尔在路途中忽然勒住奔驰的骏马,纵身跳下地,反方向跑了好久,最后在一片向阳的缓坡上,找到了几朵浅紫浅白的花骨朵。
“这是‘查桑’花,是诸神们饮宴的酒杯啊!宴会要开始了,春天来了!”他摘下花朵,兴奋地递在连长安手里。
“……宴会?”连长安心中猛然一动,恍然悟道,“是大阴山下的‘库里台’啊……”
“没错!”扎格尔拍一拍手上的泥土,转头吩咐左右,“给赫雅朵传信,我们不回王帐了。告诉大阏氏,改变计划,大家在阴山脚下会合。”
语毕,他抬头望一望天色,将手伸向连长安,眼神因吐露秘密而闪闪发亮:“是唱歌跳舞的季节了;走吧,我的俏姑娘。”
鹰飞草长
仿佛是一夜之间,查桑花儿开遍了辽阔无际的整座原野。那些粉白粉紫的小小酒杯擎在一双双青绿的纤手之中,迎风招展,在空气里倾泻若有若无的氤氲酒香。
于是春到人间,于是鹰飞草长。
——随着春天一起到来的,还有旅行者、商人、新婚嫁娶的队伍、以及怀抱东耶琴的吟游歌手。
匈奴人的历史写在星空里,写在这些歌者的舌头之上。他们是娱乐大众的戏子,是围着火堆讲故事的贤人,是巫医、甚至是魔法师。
他们唱起关于战争的歌,关于那些拥有无上的勇气和力量,年纪轻轻就埋尸沙场的英雄们的故事;他们唱得儿郎们热血澎湃,右手紧紧握在腰间,把刀柄的花纹印进掌心里。
他们唱起关于爱情的歌,关于那些磐石般的男子和花朵一样柔软美丽的女儿,关于那些黄昏的草原上直直竖立的套马杆的秘密——所有人见了都会发出会心微笑,然后远远绕开;那是年轻的男女,在其下相爱的证据……
“……今夜的歌儿唱得真好啊,”匈奴左大将冒顿的独子、“白帐”的继承人、萨格鲁部的塔索哈尔洛揽着美貌汝奴的腰肢嘬饮美酒,忽然将酒杯放下,连声赞叹。
的确唱得好。远道而来的年轻歌者有着鲜见的清醇嗓音,如同杯中微酸的佳醴;歌谣的内容也很是新鲜有趣:一位勇敢的塔索只身走进高耸入云的葱岭,在那里遇见了娜鲁夏化身的仙女。仙女问他,你在希望什么呢?你在追寻什么呢?是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是光辉显赫的声名?
“这一切都比不上你的眼,这一切都比不上你的唇……只影入心魂,我自思量汝……”
歌谣里年轻的塔索回答:“我的心中有你,我只想着你。”
“……的确是首好歌,”端坐在哈尔洛塔索下首,一位戴面具的男子随声附和;不过今天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讨论无聊的歌谣的,“塔索,请您听我说……”
“咄!好一个烦人的家伙!”哈尔洛塔索满脸酒意,在身边*的惊叫声中,一把撕破她肩头汉丝织就的盛装,大大咧咧道,“你瞧瞧我的耶拉妲,这比羊奶还要白的细皮嫩肉,谷蠡的胖女儿比得了么?”
也不知是不是灯影的关系,从贵客的面具之下露出的那两只碧蓝眸子,骤然如同午夜的海水般浑浊阴沉:“塔索!塔格丽身份高贵,怎可和猪狗般的奴隶相提并论?”
“塔格丽?哈哈……你还不知道吗?这年头儿,连身份不明的汉女都能当塔格丽呢!”
戴面具的男子再也无法忍耐,猛地长身而起:“够了,哈尔洛塔索!我们都不用再闪烁其词了,我们都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左贤王承诺将耶玉塔格丽嫁给您,只要您帮助他赢得‘库里台’……”
“你已经见过了刘勃勃,是吧?”哈尔洛挥挥手,叫惊慌失措的爱妾退下去;他大马金刀盘膝坐着,仿佛不胜酒力,右肘靠在矮几上,懒懒支住额头。
“……是。”面具男子也发觉自己失了态,躬身行一礼,缓缓坐定。
“左大将、右大将……原来谷蠡有那么多女儿嫁不出去啊?”萨格鲁部的塔索笑道。 txt小说上传分享
母牛
即使看不到面貌,也不难猜出此时说客的脸上定然精彩纷呈:“塔索,您误会了……”
哈尔洛一摆手:“我没有误会。你是左贤王的使者,就是我的客人,我请你吃鹿肉喝好酒,还专程找来了这么棒的歌手……你可别说我不懂待客之道。”
“这个自然,但……”
哈尔洛在醉眼惺忪中猛地瞪他一眼,使者忽然语塞。
“第一,虽然我父亲已经老得牙都快掉光了,但在他乘着火焰升天之前,我依然不是萨格鲁部的族长,我不可能代表‘白帐’在‘库里台’上发言。”
“可是左大将对塔索您言听计……”
“第二,我父亲的第七位妻子,就是刘勃勃的女儿;而我的三姐,也是刘勃勃的侧室——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但我们萨格鲁部和他们米亚哈部,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从来都是,永不改变……回去告诉谷蠡,如果他真的想‘得到’,就要懂得‘付出’;一个小丫头,就想换我萨格鲁两万战士的血?”
戴面具的使者心神一凛;分明是个出名的吊儿郎当的塔索,一脸沉溺酒色的样子,可是他这样吊儿郎当说着的时候,竟然……竟然……句句切中关要,让人答不出话来。
他忽然打从心眼儿里生出寒意,不自觉地屈膝跪倒:“我明白,哈尔洛塔索!但请相信左贤王的诚意。”
“我不相信什么‘诚意’,只相信‘利益’,就是这样……对待连长相都不敢给人看的家伙,我已经够客气了,不是么?要不要我挑个漂亮的汝奴送到你帐子里啊?保证比耶玉那丑丫头漂亮得多。”
***
神秘的说客灰溜溜而去,萨格鲁的塔索依然盘膝而坐,手中握着那只青铜酒爵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帐篷中只剩下哈尔洛、角落那名弹奏东耶琴的歌手以及一位低低垂着头的女侍。
“……谷蠡真是蠢材,”他忽然开了口,仿佛自言自语,“他那丫头我见过,长得跟她老子一个样,实在是又笨又丑,像头母牛……难道他没听说过么?我的胃口很挑,我可是只喜欢‘绝色’的。”
说着,他伸手向那女侍招了招,唇边带笑:“喂,你过来。”
女侍闻言起身,施施然向前,走到案几边抬起脸来,竟是比水犹清比花犹艳,连那位“细皮嫩肉”的耶拉妲也不能及她万一。
“美人如玉啊!”哈尔洛不由抚掌,冒出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汉话。随即刻意压低声音,对她邪邪地笑,“这样好不好?只要你肯离开那小子来陪我,无论是比黄金还要贵的丝绸,还是像是你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的宝石,我什么都可以找来送给你。”
美人儿也对他报以微笑,微笑着摇了摇头。
萨格鲁的塔索恼恨地抓了抓头发,提高嗓音:“喂,把这个女人送给我,我就在‘库里台’上帮你说话,如何?”
那弹奏东耶琴的歌者终于停止了拨弦的手指,他耸耸肩:“长安可不是能够送来送去的玩意儿,她可是在‘达挈’下头动刀子的女人,比草原上的母豹子还要凶,你要小心她跳起来咬掉你的手。”
“嘿嘿,丢了一只两只手也没什么,他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
“是啊,”连长安笑意吟吟,提银壶替他斟满酒杯,“您不妨试试看?”
她这样大大方方一笑,倒叫哈尔洛有些不知所措。萨格鲁的塔索再次抓了抓头,一仰脖,把满杯马奶酒统统灌了进去,话语中那股轻浮的醉意荡然无存。
“……你带着你的宝贝只身前来,就不怕我真的扣了你们,押去谷蠡那里邀功?”
“押去换母牛么?”扎格尔放下东耶琴,哈哈大笑,“哈尔洛,你好歹是在金帐长大的,和我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远没那么傻。”
毫厘之差
“是啊,我没那么傻……但你却一直这么傻。”萨格鲁的塔索猛地从腰间拔出弯刀,架在身边连长安的纤纤玉颈之上,“我早就不是金帐的‘质子’了,更不是你的兄弟,从来都不是!我只相信‘利益’!”
“碰巧,我也只相信‘利益’。”扎格尔不紧不慢回答。
即使霜刃及颈,生死一线,连长安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半分改变;她用半生不熟的胡语问道:“塔索,您方才的那杯酒……特别好喝吧?”
“你……”哈尔洛的手腕抖了抖,刹那间瞳孔大睁;他再不管连长安,转头对扎格尔咆哮,“你这混蛋小子,竟然给我下毒!”
扎格尔再次耸了耸肩:“你也说了,我和长安是只身而来的……我们又不像你那么傻。”
“你你你!”哈尔洛气得直跳脚,一甩手把弯刀远远丢到帐篷的角落里,“他们说你娶了个巫魔女,原来是真的!”
“是啊,”扎格尔点头,满脸正色,“她的确是个巫魔女,下*彻底锁住了我的心。”
***
“……是马蹄声,他们果然要走这条路!”哈尔洛塔索的帐篷之外里许远处,一位匈奴武士从地上一跃而起,半边脸颊贴满了草叶。
“总算逮到了!”七八个人影儿一齐骚动,胡语与汉话彼此交织,“注意,要留活口。”
黑暗里忽有谁冷哼一声,月影微斜,照着他满是疤痕狰狞无比的面孔;即使是他的同伴们,也有好几人忍不住侧过头去,不愿那鬼怪般的丑脸污染自己的眼光。
“目标可不止一人,先商量好,到时别乱了阵脚,放过漏网之鱼。”他说。
有人“呸”一声啐在脚边,口中嘟嘟囔囔:“一个奴隶神气什么!还妄想指手画脚?”
“……他说的对,照他说的做。”另一人沉静地开接口,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那个领头的交给我,你们负责缠住护送他的武士,有活口最好,要不然……阿哈犸,今夜月光很好,你用弓箭吧。”
丑脸男子微微点头,并不答话;只从身后箭袋抽出满把铁箭,一支支Сhā在自己面前的泥地上。
暗夜里,蹄声已近。
左贤王谷蠡的使者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将会在返回瓦雷部的路上遭遇伏击;就像他们明明和阿衍的塔索近在咫尺,却全然无知无觉一个样。扎格尔率领的朝圣队伍正有条不紊地向金帐的位置移动,而塔索和塔格丽本人,却早带了不足十位从者,改装易服骑快马北上……他们到达左大将的地盘,见到萨格鲁部实际的领袖塔索哈尔洛,只比那戴面具的蓝眼神秘人堪堪早了一个时辰。
——生与死、主动与被动、猎人与猎物,从来都是差之毫厘。
“右贤王、左贤王……为了‘库里台’,果然人人都在显神通啊!”扮成吟游歌手的扎格尔怀抱东耶琴,转头望向随在身后的叶洲,闲闲道,“你说呢,叶校尉?”
叶洲对他不理不睬,只向连长安一稽首:“宗主保重;那几个人交给属下,可以放心。”
连长安还未答话,扎格尔已摸了摸鼻子,抢先笑道:“那就好。你们‘宗主’交给我,你也可以放心……”
——放心?我放心才有鬼!
叶洲强自压抑自己起伏的心绪,敌人已至近前。今夜的月光真的很好,一切清晰可辨:五位披锁甲的战士,正将一名身着宽大长袍的使者团团围在当中。乱草中忽然响起唿哨声,埋伏的众人一拥而上。马儿啡啡鸣叫,被砍断的前腿血花四溅,接二连三的摔倒……离得最远的那匹侥幸逃过了刀光的罗网,正要迈步狂奔,忽有厉风破空而来,马上骑者被一根铁箭生生穿透喉咙;还未倒栽下地,便已魂归九天。
不愧是阿衍部以及“白莲之子”的精锐,几乎是顷刻之间,战斗便告结束。叶洲一个起纵已来到当中的使者跟前,伸手制住他周身数处大|茓——紧接着,不由低呼出声。
长袍下竟也是位穿锁甲的武士,青筋暴跳,虬髯如铁。
“不对!好像不是他!”有人惊叫。
“那家伙呢?往别的方向去了?还是根本还在营地里?”
众人正惊疑不定,早有人影儿从草丛中窜出,跃上唯一一匹依然完好无损的马——马蹄下正是那铁箭穿喉的死尸——勒紧缰绳,轻叱:“驾——”
“……阿哈犸!”
那丑陋、古怪、孤僻并且傲慢的奴隶竟然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便飞一般向营地的方向打马而去。
“看好他们!管住活口!”下个瞬间,叶洲也使动了轻身功夫;这句话落地之时,其人已在数丈之外了。
兄弟
“喂!你们两个究竟想怎么样?”哈尔洛终于按耐不住;他总觉得胃里隐隐烧灼,后颈漉漉都是汗水。
“不想怎么样。”扎格尔回答,“我和长安只是碰巧路过这里,想着唱几支歌,好混顿像样的晚饭吃。没料到遇见了多年前一起长大的好安达,自然要带长安来打声招呼了。”
“骗子!”哈尔洛塔索恨恨道,“你和汉人在一起太久了,竟变得跟他们一样口是心非!”
“这一次我说的可是真话;”扎格尔满脸促狭,“小时候也不知是谁,总是半夜跑去额伦娘的草窝里偷鸡子,明明吃得肚圆,第二天还装作没事人似的……”
“你……分明你也去了,你也偷吃了!”萨格鲁的塔索仿佛给烙铁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忽又颓然坐倒,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我的安达——阿衍是黄金血脉,是鹰王;而我们萨格鲁只是弃儿,是草原上的孤狼——我才没有兄弟!”
“不是的,哈尔洛;不是的……”扎格尔踱到他面前,盘膝坐在他身边,伸手用力拍着他的肩,“我们都是匈奴人,都是敕勒川之子,都是大阴山之子……我们都是一样的。”
哈尔洛满眼冒着火,死死盯住他不放:“这就是你的‘一样’?你和谷蠡根本就是一路货色,你们想要的都是我萨格鲁部的两万条命!只不过谷蠡拿出的诱饵是那头母牛,而你……就是你赤口白牙说的那些个破事?”
“可不是‘破事’,”阿衍的塔索笑道,“你、我……还有厄鲁,那段岁月可是我珍贵的宝贝。”
“……萨格鲁在我们匈奴语里,就是‘狼’的意思。四大‘白帐’之中,他们人口最少,牧场也最贫瘠,却个个都是铁血战士;也许他们才是草原上最为坚韧最为强悍的部族。”到来之前,扎格尔曾经这样告诉连长安。
“我记得赫雅朵阏氏教过,萨格鲁的族长左大将冒顿很老了,他的妻子和六个儿子都死于战火,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儿子哈尔洛还活着……”
“是,”扎格尔点头道,“哈尔洛•萨格鲁,‘白帐’的继承人,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安达……是我对不起他。”
——他们就是“这样的”兄弟。
哈尔洛•萨格鲁忽然抡起拳头,重重砸在扎格尔左肩上。阿衍的塔索疼得一个趔趄,却还不忘在心爱的姑娘勉强逞英雄。他一边大喊:“长安,你站远些,看我收拾他……”一边挥掌就打了回去。眨眼功夫,貂皮衣、粗布袍、地上铺就的毡毯、四壁挂着的帛画、还有那些矮几和酒器统统遭了殃,两个身份尊贵的年轻人竟然像两只好勇斗狠的野马驹般搅在一起,扭打、撕扯、角抵……拳头如雨点般落下,骂声好似夏夜滚过天边的连串怒雷……他们把一切能破坏的东西统统砸得稀烂,终于,两个人气喘吁吁、并排躺在“战果”之间,彼此的脸上都带着清晰可辨的血痕和淤青。
“……我赢了,这次是我赢了。”扎格尔•阿衍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兴奋地连声叫。
哈尔洛•萨格鲁伸出舌头舔了舔开裂的嘴角,怒道:“滚!”
连长安带着浅浅笑意注视这一切,她走到狼藉之中,拣出两只完好无损的青铜酒爵,用手中护着的银酒壶细心斟满。
“哈尔洛塔索,请用……扎格尔,累了吧?喝点东西润润喉咙。”她笑着,一一递过去。
萨格鲁的塔索哇哇怪叫:“巫魔女,你又想给我下毒?”
扎格尔则哈哈大笑;在笑声里,把满杯酒喝得一滴都不剩。
“……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毒死我也是没用的。我是塔索,我要保护我的部族,保护我们萨格鲁的男女老幼。在库里台上,我只会为了萨格鲁部的利益而开口。”
“很好,这样就够了。”扎格尔点头。
“你……”
“哈尔洛,我也是塔索,我也要保护我们阿衍部——但我不仅仅是个塔索,我还想成为单于,所以我一定要保护整个草原。”
扎格尔将双臂交叠,好整以暇地枕在后脑;双唇微微上挑,眼眸熠熠生辉。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勇往直前
望着他的笑容,扎格尔讲的那个“过去的故事”,在连长安的脑海中如流水般滑过——
“……你……对不起他?你对他做了什么,扎格尔?”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了。那时我还小,我的父王还活着,他是真正的单于,赫雅朵是他的大阏氏。四大白帐为了表示臣服,全都将子侄送来阿衍部做人质。萨格鲁部的‘质子’就是左大将侧室生的小儿子哈尔洛,他跟我年纪差不多,还有额伦娘的儿子厄鲁,我们三个玩得很好——也许只有我觉得很好,因为哈尔洛非常想家。”
“后来呢?左大将接他回去了?”
“不是的,是……是我偷偷放他回去了。因为他思念父母,背着人偷偷在哭,所以我就逞英雄,偷偷放他走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父王知道后大发雷霆,他以为这是萨格鲁部的阴谋,是左大将冒顿背叛了盟约,决意出兵*。”
“可是不是你……”
“……是我,”扎格尔笑容苦涩,“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我从没见过父王那样生气。我太害怕了,所以……所以我根本没有说清楚……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连长安从未见过他这般痛苦模样,忍不住伸手握紧他的手。扎格尔温柔地回握,温柔地对她一笑,将那个充满悔恨的故事继续讲了下去:“总之我是个胆小鬼,只会躲在帐篷里瑟瑟发抖,看着父王点兵出征。又过了好几天,我实在忍不住,就鼓足勇气瞒着赫雅朵独自骑马去找父王。我骑了好几天的马,终于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了……只看见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终于鼓起勇气,对父王说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主张,不怪哈尔洛,也不怪冒顿伯伯。可是父王他……却让我这辈子也不要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别人,他说‘敢做不敢当’是最受人唾弃的,说我不配做个匈奴男儿——我是他的继承人,是阿衍的塔索,即使我没办法坚强,我也要保持坚强的外壳。”
“……后来父王的确是找了个理由退兵了,但冒顿伯伯领兵回去才知道,右大将刘勃勃趁机偷袭了萨格鲁部的背后,劫走了哈尔洛的母亲,还杀掉了他的好几个兄弟姐妹——从此萨格鲁部和米亚哈部就是不死不休的血仇,而这个仇里,也有我们阿衍的一部分……哈尔洛他,也许一直恨着我吧……他那么思念他的父母,可等他回到萨格鲁部,却得到了母亲在刘勃勃那里不甘受辱自尽的消息……”
“我现在还记得那一天父王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他指着满地的死尸和鲜血对我讲:‘扎格尔,看清楚了,我要你牢牢记住,这就是你的懦弱的代价;他们都是被你的懦弱害死的。一族的塔索要为他的族人而活,要为他的族人的生死荣辱负责。塔索绝对不能懦弱,要永远勇往直前!’这可能就是我对父王,最深的记忆了……”
“……也是……最后的记忆——他班师回来不久,就去世了……巫医说是长久征战太过疲劳,导致旧伤发作……那时候父王还不到四十岁啊……”
——故事结束的时候,扎格尔将头埋在连长安的颈项之间,声音有如叹息:“我讨厌想起这段往事。但……我要保护你,我要保护赫雅朵,保护阿衍部,保护父王留下的草原……所以我要……勇往直前。”
粮食
“哈尔洛,你想过吗?我们匈奴人为什么要互相争斗?”扎格尔问。
萨格鲁的塔索一愕,几乎是下意识回答:“因为……‘利益’啊。每个部族都想壮大自己,都想生活的更好。只要有贪欲,战争就不会停止,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是啊,因为‘利益’;”扎格尔颔首,“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其实是因为……因为我们的土地养不活我们的子民啊;我们没有足够的牧场,一个部族宽裕了,另一个部族必然就会缺少——为了活命,缺少的就会去抢。母羊没有草吃就没有奶水,然后刚生下来的小羊就会饿死。同样的,我们的女人不断地生孩子,却因为挨饿因为战乱因为疾病,十个里头只有两三个能平安长大……你们萨格鲁和米亚哈为什么会结怨?因为刘勃勃觊觎你们的草场,不是么?为了草场,为了水源,为了健康肥壮的种牛和种马……从阿提拉大单于的时代起,匈奴人就总是和匈奴人在打,流出的全都是大阴山的儿子的血——难道不是么?”
多年以后的第一次,哈尔洛塔索叫出了自己幼时玩伴的名字,而不再用“喂”来称呼他:“扎格尔,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所以抢夺与被抢夺、复仇与被复仇才是长生天的法则,才是所谓的‘古道’……”
“‘古道’已经死了,”扎格尔摇着头,表情严肃,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古道’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就是为了埋葬它,才出生的。”
“我们根本不需要王冠,只需要土地;或者说……需要能养活许多许多人的粮食——只有‘活下去’才是一切。恶魔雪山上的大巫姬曾经对我预言,让我跨过死去的巨龙的尸体去寻找我的‘命运’,你也看到了,我找到了长安;但……她不是我唯一的收获。我渐渐明白了长生天为什么让我去长城以南,为什么让我亲眼看见汉人的生活……粮食,那就是‘命运’啊,那就是答案……”
“你想去汉人的驻地劫粮?他们这些年都在各个关口重兵防守,远没有之前容易了……或者,你是想扩大榷场的生意?”
“是,又不是。互通有无自然是必须的;我想统一草原,我想整合土地,我们的西方有许多小国,我想把他们全都收服在麾下,如果可能,攻入中原当然最好……但……那些都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其实我在考虑……要自己种粮食。”
“你……你疯了啊,”哈尔洛的眼睛瞪得好比铜铃大,“马背上的男子汉,怎么可能跟长城南边的汉人一样做那种下贱活儿?这简直是妄想,是个大笑话,在‘库里台’上会有人同意才是奇怪!”
“赫雅朵和长安也这样说,不过她们的理由和你的可大不相同;草原的冬天很长、又很冷,她们不敢断定,中原的谷物在我们的地盘儿能不能长得一样好……不过汉人的书上说,西南方很远,有个叫吐蕃的地方就很冷,那里的人也放牧牛羊,还种奇怪的谷物吃;我很想试一试……”
茕茕白兔
哈尔洛猛地支起身子,厉声道:“汉人、汉人、汉人……扎格尔,你可以娶个汉女,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别忘了,你可是草原的塔索!即使……即使我支持你,谷蠡、且鞮侯和刘勃勃可不会听信你的异想天开。你是‘金帐’,我们是‘四白帐’,你的确有天然的优势;但你可别忘了,在‘库里台’,所有的部族无论大小,他们的族长都是平等的。到时候有人会喊你的名字,这点我毫不怀疑;可是给予你的呼声绝对无法和谷蠡或者且鞮侯相提并论!特别是谷蠡,刚才你也看到了,他野心很大,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收买盟友的机会。”
阿衍的塔索依然好整以暇依然不知死活的笑:“是的,我明白。但是……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一定不可能呢?我会叫你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利益’——不是阿衍部的利益、萨格鲁部的利益或者瓦雷部和米亚哈部的利益,而是匈奴人的利益,是我们大家的利益。”
“扎格尔你……”
“青空照耀之下,都是长生天许给我们匈奴人的土地。哈尔洛,相信我,我会成为单于的。”
***
在匈奴人的传说里,吟游歌手们都是草原上的风;从这里到那里,漂泊不定,不肯停留……那位歌者大笑着去了,夜色之中遥遥传来他的歌声——那是一首汉人的歌,却被他用匈奴人的语言唱了出来。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鼻青脸肿、全身上下的衣裳全都破得一塌糊涂的萨格鲁的塔索呆愣许久,忽然冲到帐边,对着黑暗中喊道:“你可千万别死啊!我还想抢走你的雪莲花,还想收你当仆人,让你夜夜守在我们的帐篷外头弹琴听呢——”
“……好啊,你尽管试试看吧……我的……好安达。”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