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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好,我六点过去。”

上面那两句对话发生在星期六的下午,很好的解释了星期天当晚我家乱成一团的原因。我妈扎起围裙,风风火火的穿梭于厨房和客厅之间,嘴里还不时的嘀咕:“明知道今天我跟你爸要加班还让别人过来吃饭!你这孩子真是存心要累死我们!”我爸则显得沉稳得多,一声不吭的埋头理着颗大白菜,只是最后站起身,目光如炬的瞪着我:“你该不是犯了什么错拉人家关旭过来给你求情的吧?”

“怎,怎么会!”我差点被口水呛着,心虚的瞟了瞟我爸,“过新年了,怎么也得叫他过来吃顿饭嘛!”

这个温情脉脉的理由让我爸闭了嘴。他想了想,还点头附议:“元旦放假还得请关哥和嫂子一起过来,人家外地来的就怕过年过节冷清!”

还外地来的呢,都七八年了,连关叔叔和苏阿姨都能说一口完美流畅的重庆话了。而且,好象记忆中关家逢年过节的也没回过北京,在我眼里,早把他们一家当做重庆人了。当然,今天叫关旭过来的原因不会象我解释的那样简单,那是,恩,女孩子的一点小心思。

“秦叔叔,方阿姨!”

“小旭来了啦!快进来……”

“才下钢琴课吧,阿姨给你倒杯热果珍……”

“不用麻烦了,阿姨,我不冷……”

“再炒一个菜就吃饭!都去洗手吧……”

热热闹闹的一顿饭,融融洽洽的吃完。饭后,我妈象赶苍蝇一样的赶着我和关旭,“别碰别碰,小心把手弄脏了!去房里看看书休息一下!”正中下怀!我蹭到一边,开天辟地头一次拧起家里的垃圾袋,无视爸妈在两边下巴快掉到地上的傻样,冲关旭笑笑:“你先进去帮我看看那道数学题,本子就放在书桌上的。”关旭转身进了屋。我爸妈还是象看外星人一样的瞪着我。我给了他们两个飞吻,关上门跑掉。

六年纪的时候我们家搬到这栋新修的楼房,离关旭住的那个四合院更近了。我下楼丢完垃圾,一步一步数着台阶向上走。有十分钟了吧?我停在自家门前,喘了口气,推开门,径直朝我的房间走去。

关旭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张卡片。橘黄的台灯照着他的脸,让我看到一双皱紧的浓眉。突然看见我的出现,令他吓了一跳,急忙想放下手里的东西,却在我挑衅的目光里作罢。关旭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捏着那张卡片,沉默半天才抬眼看我,目光竟是幽幽深深的。

“小月,你31号晚上会去L中吗?”

……呃?咦?啊??眨了两下眼睛,我才回过神来,低头细细一看,关旭手里拿的竟然是肖微微寄来那张一大颗圣诞树的贺卡!那,那我想要他看的……乱糟糟的一叠信封下露出粉红的一角,上面还有半颗橙红­色­的心。跟我现在没着没落的心情相当般配。

我象戳破了的气球一样瘫在椅子上。

关旭还皱着个眉头在问我是不是要去参加L中的篝火晚会。我看看他手里的贺卡,再看看他那个说不清道不名的表情,只想到一个词:­棒­槌。

“小月,你真的要去吗?那天晚上我要上钢琴课,不能陪你啊。L中又这么乱……”

“能有多乱?肖微微说那里除了上课闹点,回家的路远点没什么不好。”

“陈娇的家就在L中附近,她说那边的学生经常在校外打架生事。”

说实话,原本我并没打算去L中,我自己不知道那学校有多乱吗,可是,关旭说的这最后一句,立刻让我改变了主意。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那张卡片,斜着眼睛睨着他,“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别人打架,是时候长点见识了。”

“小月……”

“你不用陪我。你哪需要陪我啊!”我转过身收拾起桌上的那团乱,首先就把那角粉红狠狠塞进信封。“要你陪的人从沙坪坝排到解放碑。先把陈娇陪好吧!”

这话说得有点露骨了,关旭不是傻子,微微一怔之后,竟然,笑了。我见他笑,脸上更挂不住了,不等他说话就使劲把他推出房间:“出去出去,我要睡觉!”

砰的关上门,不理会爸妈在外面叫嚣着骂我不懂事。我连我自己都不懂,还懂什么事。

此后的两天,关旭在各种场合都充分表现了他想跟我交流的欲望,但我很好的把持住了自己,仅仅只给了他一个冰凉的后脑勺。而他放学后又要留下来排练,我爸自告奋勇代打了两天的书童,把他最后一线希望也扼杀在了襁褓里。

31号下午是全校的元旦汇演,当我和其他同学搬着椅子朝大礼堂走去的时候,终于被关旭逮了个正着。

“小月!”关旭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椅子,往身后一放顺势就坐在了路边,“今天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

我还有第二个选择吗?林荫道上全是提着椅子去礼堂的同学,大眼小眼的都盯着我跟他,更有好事的还吹了几个口哨。最要命的是关旭他还穿着上台的礼服,薄薄的西装衬衣坐在风口,脸都快冻青了。

“你说,你快说。我听着。”

“今天晚上你会去L中吗?”关旭的双手平平的放在膝盖上,通红得象萝卜条,真不知道等会他怎么上台演出!

“随便去不去啦!你快把外套披上,你的羽绒服呢?”我皱起眉头盯住他的手,心里噌噌窜着火苗。

“那就不去了?一定不许去哦!”关旭一下就开心了,嘿嘿的咧开了嘴,站起身,吸了吸鼻子,“是挺冷的……”

“那你还不快滚回礼堂去??”我一声低吼,把椅子夺了回来,还用脚踢了踢他,“快滚快滚!得了感冒又来传染我!”

关旭最后看了我一眼,嘴­唇­勾出很优美的弧度,“演出结束后等我一起回家!”

看着他匆匆跑开的背影,我偷偷的在心里骂:“傻瓜。”

“关旭!”陈娇呵着白气娇喘连连的从礼堂方向跑过来,停在关旭面前,“你出来怎么也不把衣服穿上?还跑那么快,累死我了!”说着,她展开手里的羽绒服,披到关旭身上。比天空更明亮的天蓝­色­,直刺得我眼睛生疼。我那还没来得及展开的笑容,在这一刻冻结在了­唇­边。

十二

去L中的确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虽然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看见肖微微。但下午的演出实在让我气闷。陈娇非要挤到我旁边,一个劲的说着这些天跟关旭相处的点滴,说他的头发多么黑亮,手指多么灵巧,微笑多么迷人,而当我们班的节目开始后,她立刻挺直了腰板全情投入,目不转睛的盯着关旭的侧影,满脸的陶醉。我受不了她脸上那表情,坚决不允许自己朝关旭看一眼,好在台上还有个王蔚,一首曲子下来,我已经把她百折裙上的褶皱数了个清楚。“啊,秦月秦月!关旭最后谢幕的时候冲着我笑了!他在台上冲我笑了!”陈娇在最后拉着我的袖子,兴奋得语无伦次。就是这最后一句话,坚定了我去L中的决心。

我并不知道L中的具体位置,只是肖微微曾经说过就在车站附近。所以等我找到L中的大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努力克制住对黑暗的恐惧,竖起寒毛穿行在陌生的校园里。好在很快就走到了­操­场附近,那里面升起的熊熊的篝火和黑压压的人群才让我稍稍放下了心。随手抓了一个女生问明白了去教学楼的路,几番折腾,我总算站到了肖微微的教室门前,还好,里面灯火通明,肯定还有人在。

“对不起,我想问……”我边推门边亮开嗓子——

砰,似乎是撞到桌子的声音。我愣愣的看着教室里那对迅速分开的男女,大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个满脸通红的女生狠狠的剜了我一眼,几乎没把我皮剐下来,那男生吊儿郎当的坐在桌上,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我。

轰——血气冲上脑门,我,我明白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且完全超出我能领会的范围之外,以至于我除了傻站在门口跟教室里的人两两相对之外,没了别的反应。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那女生终于爆发了,双颊因为又羞又急变得分外妖娆。

“啊,对,对不起,我……”我被吓得不轻,扶着门把的手都在抖。赶紧低头转身,正准备向外跑,那男生说话了,“你刚才想问什么?”语气平和冷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抬眼看了看他,明显的从那笑容里感觉到一股邪气,立刻又低头,战战兢兢的回答:“我,我想问肖微微在什么地方。”

“她去了大­操­场!”又是一声惊雷,炸得我头皮发麻。支吾着说了声谢谢,我没命似的往外逃,身后还飘来那个男生补充的一句话:“我们是按班级划的区域……”

妈呀,会不会长针眼啊??

L中的­操­场不大,此刻更被挤得水泄不通。我举目四望,人海茫茫,叫我怎么找?按班级划分……现在哪看得出来谁谁谁是一班的?正发愁,就听见前面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秦月!你真来啦?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

救星来了!我冲上前紧紧握住肖微微的手,就差没有感激泣零了,“总算看到你了,你们这个学校真是吓死人了!”看到肖微微疑惑的眼神,我摆了摆手,转换了话题:“你的脸怎么是黑的?被烟熏的吗?”

肖微微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拉着我往前走,“我们在篝火旁边烤红薯呢!走,一起去!”

那是一堆真正的用树枝升起来的篝火,燃烧的时候噼里啪啦的做响,还有一股树木的清香,着实让我开了眼界。火堆旁边蹲着一圈人,人手拿根小树枝在沙地上扒着洞埋红薯,一抬头,个个都花着一张脸,牙齿就显得格外的白了。突然的,我鼻子一酸,眼眶立刻就润了,这火焰,这笑脸,都是那样的温暖,熨着我的心,贴着我的身,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哭。下午的憋屈,适才的尴尬,而寒冷又将所有的不快无限扩大,只有看到肖微微,看到火焰的这一刻,我那冻僵的神经才象突然复苏了一般,争先恐后的提醒着我遭遇了什么。

“秦月,我这个好象已经熟了哦!要不要来尝尝?”肖微微扒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向我招招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朝她走过去,“能不能吃哦?别害我拉肚子!”

那是1993的最后一天,象极了一部三流小说,情节烂俗却曲折得让人咋舌。我有一千一万个憎恨L中的理由,却还是会不时的想起那晚那堆篝火,和那群开怀笑着的学生。即使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还是坚信,人之初,­性­本善。

那晚说是篝火晚会,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演出,只是大家提着录音机跑到­操­场上围着一堆火疯玩。说话的,唱歌的,跳舞的,烤红薯的,只要开心,做什么都好。只是最后会有人指挥大家随着音乐跳一种交谊舞。

“三十六步,你会不会?”肖微微兴致高昂的问我。很久,都没看到她露出这么愉快的笑了。

“那是什么,有这种舞吗?交谊舞不是两个两个贴着面跳的那种吗?”这么一大群人挤在一起跳舞?做­操­还差不多。

“有啊,很简单的!”肖微微整整衣服站直,一板一眼的比画给我看,“前4步,左4步,右4步,转身向左,……你不要翻白眼,其实很好学的,就是一直重复这个动作。”

“可是,我觉得很复杂啊!而且好象在扭秧歌!”

“秦月你不要这么俗好不好。过来我教你!前4……对,左,左边,那边!……右……”

秦月什么都好,就是跳舞……反正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系文艺部部长一见我血压就会升高。没办法,人家没拿到校优秀­干­部,没加到分,没够上保研的资格,就因为我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顽固舞盲。

好容易熟练了步伐,就听见主席台上的喇叭传来嗡嗡声,整个­操­场立刻沸腾了起来。我还有些不明所以,已经被肖微微拉着手向人群里挤去,“快快,马上就开始了!这些天做­操­的时候我们全校一直在练这个,就等着今天了!”然后,我被拉到了她们初一三班集合的地点,站好。“看着吧,可壮观了!”肖微微笑得自豪又得意。

音乐响起了,是小虎队那首风靡一时的《爱》,主席台上站了一个女生,面朝着大家做了个准备开始的动作。然后,歌词一出来,就听见底下啪啪的踏步声,整齐得好象在走正步。肖微微得意的冲我挤着眼睛,还不时嘲笑着我拙劣的舞步。我手忙脚乱的跟着别人踏步,慌乱中还踩了自己好几脚。虽然满头大汗,可是真的很有趣,几百人挤在一起跳舞,感觉实在很­棒­!

“好玩吗?”肖微微大声的问我。

“好玩!L中是个好地方,我喜欢!”我也大声的回答着,肖微微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就这么一回头,一说话,一分神,我马上乱了脚步,踉踉跄跄的朝旁边倒去,撞上了别人。

“哎哟!你­干­嘛!”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转身,一看,巧了,今天的对不起全说给一个人听了。旁边那个皱眉叉腰的女生,不就是我在教室里看见的那位?她也抬起头看着我,双眼一凌,“又是你!”

“裘莎,对不起啊,她不是我们学校的,不怎么会跳……”肖微微从后面轻轻拉了拉我的胳膊,语气极是郑重。

“不是我们学校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那个叫裘莎的女生拧起了眉,声音又尖又细,话音未落,就有几个人围了过来,有男有女,目光很是不善。

“今天开篝火晚会,我想请她过来一起……”

“你知不知道学校是不准生人进来的?丢了东西你赔吗?”

我不知道那个裘莎是什么来头,可我极其反感她的态度,况且我对一个敢在教室跟男生接吻的人,实在有些鄙夷,再者又看到肖微微低三下四替我道歉的模样,一股气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了。“我是南开的,再怎样也不至于跑到你们这里来偷东西。今天是我不对,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可是,你确定那些事情发生的场合是正确的?”最后一句完全是逞口舌之快,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

果然就看见裘莎瞬间变了脸­色­,旁边两个男生见状,立刻走上前,抓着我的手腕就往­操­场外面扯。肖微微一面扑上来拉我,一面又回头急道:“她不是我们学校的人,不懂规矩,有什么错都算在我头上,别……”

啪——清清脆脆的一个耳光,结结实实的甩在肖微微脸上。裘莎拍了拍手,甚至还冷笑了一声,“你算个屁呀,跟我说这些?”

周围的学生全都悄悄散开,只留下我们几个孤零零的站在­操­场一角。舞步仍在进行,歌词正好唱到“想带你一起看大海”。肖微微慢慢转过头,我看到她脸上冷然的表情,就如她父母离婚的那天早上一样。我拼尽全力挣脱掉拉着我的男生,一把搂过肖微微,死死瞪住裘莎,一字一句的说:“你再敢打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裘莎一怔,既而咧嘴,又是一声冷笑,然后举起了手——

“裘莎!”有人在从不远处走近,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够了。”他这话是对裘莎说的,但眼睛却看的是我,漫不经心的笑容依然挂在­唇­边,依然邪气。

裘莎还想说什么,接触到那人的眼睛就泄了气,盯了我好一阵,最后挑眉,眯眼,微微点一下头,­阴­沉着一张脸转身。那男生也没多说,笑笑的比了个手势:“你们走吧。”

直到他们几个的身影完全淹没在人群中,我才猛的缓过气来,抱着肖微微的双手几乎瘫软,双脚也开始发抖,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有没有事?我们回去吧。”我左右轮番的拭着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满脸的湿意。肖微微给了我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伸手来帮我擦着眼泪。

“对不起……小月……谢谢……”

十三

在一片音乐声中,我跟肖微微离开了­操­场,两只手紧扣在一起。虽然我把腰板挺得很直,把头抬得很高,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好象一只丧家犬,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走。双手的手腕很红,那两个男生几乎没把我的骨头捏碎。但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径直盯着前方,机械的迈步。

走到校门口,肖微微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我的脸,“你身上带钱了吗?我不想回教室拿书包。”我点头,却引出几滴眼泪簌簌往下掉。肖微微抬手拭着我的眼泪,苦笑,“别哭了,我没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连累了你,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伸出双手揽住我,用力的抱了我一下。我吸吸鼻子,也冲她弯了弯嘴角。

跨出校门,一个人影迅速朝我们走来。“小月,你为什么不等我?”关旭板着脸拧着眉,语气很是不满。但当他看到我的脸时,表情立刻转变成惊讶,“你……遇到了什么事?”

“刚才天太黑没看清路,小月摔了一交,吓哭了。”肖微微很快的回答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好了,现在关旭也来了,没事了。”

我狠狠的咬了咬下­唇­,努力止住那股看到关旭后汹涌翻腾的酸楚,用鼻子哼出一句,“坐车回家吧。”

一路沉默。我和肖微微坐一个双人座,关旭坐在我们前方,三站路的车程,他没有回过一次头。到站下车后,肖微微对我跟关旭说了声再见,就转身离开。我愣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全身都乏透了,快没有了抬脚走路的力气。一件羽绒服从身后紧紧的将我裹住,我回过头,看到关旭平静无波的脸。

“晚上很冷,你应该多穿点。”他淡淡的说,路灯下的眼睛很黑,很亮。我又有些迷糊了,刚才在车上一直偷偷的在掉眼泪,现在大脑一片混沌。在L中发生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我做了一个噩梦?如果那个男生没有叫住裘莎,会怎样?我会被打吗?一耳光?还是……

“回家了,走吧。”关旭微微俯下身,盯住我没有焦距的眼睛,轻轻扬了扬­唇­角,很自然的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向前走。

这……似乎,在我们长大以后,关旭就再没牵过我的手。那些没有­性­别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而同睡一张床的情景更好象是上辈子的事情,我跟关旭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如此亲近。我指的不仅仅是身体的距离。关旭的手很大,很温暖,指尖果然有厚厚的茧。我的手腕还在痛,但关旭掌心的温度渐渐传递过来,那痛,也就没那么尖锐了。

我们就这样并肩向前走着,路灯和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我们都不说话,从小我们在一起话就不多。而我内心的那些慌乱,害怕,委屈,就随着我们的脚步声慢慢慢慢的消融,淡去。

“你不喜欢我和陈娇在一起,是吗?”关旭突然开口说了这一句,用的是很肯定的语气。几乎就在下一秒,我立刻轻笑出声,就仿佛,这话是我们彼此预料之中的。关旭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不再言语。

直到走到我家门前,关旭才放开我的手,静静的看了我好一会,开口:“不是所有人都会象我这样让着你,知道吗,弯弯?”

一直一直以来,只有在我最伤心难过哭得最厉害的时候,关旭才会这样叫我,这样哄我。月儿弯弯,这是连我父母都不曾给予过的亲昵。那么,他知道了?他知道我在L中遇到了什么?我看着他的脸,眼泪又快流出来了。

“以后我都会陪着你。进去吧,睡一觉,起来就是新年了。新年快乐,弯弯。”

后来他告诉我他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红肿的眼睛和一路上小声的啜泣,已经说明了一切。“你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所以应该不是受到侵犯。”他帮我捋开垂到眼前的几茎头发,眼里闪过一丝暴戾,“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不会那么轻易的回家。你那时脾气太冲,我估计多半是和别人发生了口角,被人说了几句,觉得很丢脸。没想到,会是这么复杂。”

的确,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冒失,我的卤莽,我的冲动。一切的一切,深种祸根的人,是我。

那晚的事情关旭没有追问半个字,倒是他自己因为逃了一次钢琴课,被关叔叔好一顿骂。他真的不再理陈娇,不管她对他说什么,一律只用摇头来回应。陈娇诧异,沮丧,难过,可这些她都没时间跟我细细倾诉,因为期末考试迫在眉睫,我跟她都清楚这学期到底有多混。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疯狂恶补,没日没夜的背单词背古文,旁的事情实在无暇顾及。直到最后一门考完,走出教室,看着重庆冬天永远灰蒙蒙的天,才仰天长叹:初中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乱七八糟的过完了!

放假的第一天,关旭就拉我到解放碑的鲁祖庙花鸟市场,挑了一只纯白鸳鸯眼的波斯猫送给我。“考上初中的时候就该送你的,一直没时间到这边来买。寒假我要学钢琴还要参加奥数培训,就它代我陪你吧。”

于是,那个寒假我过得格外有声有­色­,训练猫咪上厕所,给猫咪洗澡,用鱼鳅和鸭肝做猫食,这一切我都做得有滋有味。我是实在喜欢那个白白的时而温顺时而乖张的小动物,以至于肖微微过年来看我的时候,被我双手布满的抓痕吓了一跳。

“这是我们家的宝贝!”我把猫咪抱在怀里,万分自豪的向她介绍。

“没给它取名字吗?”肖微微皱皱眉,很不感冒的样子。名字?……小白,雪白,雪雪?“小咪,它是我的小咪!”我蹭蹭它的毛,为自己替它取了这么一个洋气的名字而骄傲。

肖微微瘪了瘪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过年前就寄来了。是你的成绩单吧,­干­嘛寄到我家?”

我赶忙将猫放下,迅速掩上房门。“小点声,我爸妈不知道学校会寄成绩单。”拆开信一看,选择填肖微微家的地址果然是明确的。秦月究竟不是天才,混成那样是会有报应的。

肖微微看我神­色­凝重,也凑个脑袋过来,“考得很差吗……班级排名11……很不错嘛,你担心什么?”

我抽搐的扯了扯嘴角,不想深入这个话题。“对了,你跟家里那个女的处得怎样?”上初中后,他那个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爸爸终于搬回家长住了,顺带还捎回了一个“走路能下雪”女人,幸好没硬逼着肖微微叫她一声妈。

“还行,她每天都会准时给我做饭吃。不过,脸上的粉还是很厚。”肖微微笑了笑,拉起我的手,眼睛亮亮的,很有神采,“哪天你到我家去玩吧,我爸承包了一个舞厅,我带你进去,不要钱的!”

舞厅?我瞪大了眼,脑子里开始进行强烈的思想斗争。我是一个好孩子,我恪守《中学生行为准则》上的每一条,我长这么大连游戏厅都没敢踏进去一步,我……可是,肖微微是我最好的朋友,那舞厅又是她家开的,所以……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犹豫,肖微微把脸凑到我面前,几乎快抵住我的鼻子,那双才十二岁却时常空洞无神的眼睛里盛满了渴望和期待,“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到你们家来打扰,我不是不知道知恩图报,只是没那个能力。现在我家的情况好点了,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她离得那样近,以至于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甚至是心跳。我稍稍往后退了退,僵硬的点点头。肖微微孩子气的皱了皱鼻子,笑得很是满足。

“忘了告诉你件事,邵远舟向我问起你,我把你的学校班级都告诉他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谁?”我惊讶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我的班级告诉谁了?男的女的?你们学校都是些什么人啊,你存心害我吗!”

肖微微被我吼得一愣,委屈的申辩:“邵远舟!就是那天帮我们的那个人,只有他才压得住裘莎。他不是什么混混……”

“不是!他怎么不是!”一想到那个跟正经丝毫不沾边的男生,我就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对肖微微的火气也就更大了。“你真是不长脑子啊!他,他,你知道我看见他做什么了吗?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想开学叫人来收拾我啊?你……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啊!”

“怎么可能!”肖微微不可思议的瞟了我一眼,“邵远舟只是说那天你在教室掉了样东西,他想还给你罢了。秦月,我如果会害你,全天下就没好人了!”说完,她狠狠的瞪着我,对于我对她的不信任很是不满。

“掉东西?我那天没掉东西啊。”我小声嘀咕着,被她恶狠狠的眼神看得怪不好意思,于是摇摇她的手,讨好的笑笑,“我知道了,他不是坏人,你更不会害我。告诉你件事,知道那天我在教室里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肖微微还是气鼓鼓的不高兴。

我拉过她的头,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我看见那个什么舟和裘莎在,接吻!”

“真的!”肖微微一声惊呼,吓得我连忙把食指放在嘴边嘘她,“小声!我妈就在外边!”

“可是,邵远舟一向都很烦裘莎的啊!”肖微微也弯下腰,跟我头碰头的用气声说话,活象两个特务接头。

“反正我看见了,不然后来那个裘莎怎么会那么讨厌我?你们学校的学生也太那个了吧,才初一就这么大胆,再读两年是不是还会有小孩啊!”

“不知道,反正我没看见。”肖微微皱皱眉,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表情一下变得兴奋又怪异。“问你个问题,”她抓着我的手,嘴几乎贴在了我的耳朵上,“接吻会怀孕吗?”

“啊?”我愣了愣,居然就红了脸,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应该,不会吧……不是说,还要……还要一起,睡觉嘛……”

“睡觉?上课的时候睡觉也算吗?”

“别,别问我,不知道。”我咬着­唇­,脸上那叫一个烫。拜托,我是不知道怎么会怀孕,但冰雪聪明如我,这十几年来多少也知道那是个很羞耻的问题啊!初二不就要开生理课了,­干­嘛来问我!

肖微微歪着头思考了半天,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然后,她转过头,冲着我异常诡秘的一笑,“我们试试吧!”

“试,试什么?”那个笑看得我心里直发怵,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接吻啊!”她理所当然的说,甚至还眨了眨眼。

“神,神经!两个女的又不会怀孕!”

“所以才要试嘛!”说着,她就向我凑过来,一张脸在我瞳孔里越放越大。

“你,你疯了啊!”我连滚带爬的朝床靠过去,吓得个半死。肖微微依然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嘿嘿笑着跟过来,眼看着就要扑到我身上了——

门被敲响了,关旭的声音传了进来。“小月,我给你拿了几本书过来。”

我一把推开肖微微,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开门,用力过大,把关旭撞了个满怀,他手里的书洒了一地。

“不用这么急着给我开门吧。”关旭笑了一句,俯下身去捡书。我也立刻蹲下,借着捡书来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这个世界的人越来越奇怪了!一个个的存心要吓死我吗?L中的都把接吻当游戏吗?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学校?

“书已经捡完了,你是要给我还是要自己拿着?”关旭的声音蓦的从头顶传来,我下意识的一抬头——温热而且柔软,鼻子好象撞到了,有些疼。他的眼睛离我那么近,以至于我能从他清透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呆傻的眼睛。

小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跳上我的膝盖,很柔媚的叫:“喵~”

…………

“秦月!”肖微微从后面一把将我拉起来,我看到她的脸都绿了。关旭也傻了,微微张着嘴,就那么盯着我。半晌,才手忙脚乱的放下书,转身,跑了。

我妈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关旭呢?怎么就走了?我正给他做糖醋排骨呢!”

十四

直到当天深夜,我才真真正正的从这个突发事件里回过神。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我们接吻吧!”肖微微冲着我诡异的笑。我连滚带爬的朝床靠过去。她嘿嘿笑着跟过来,眼看着就要扑到我身上了——

“小月,我给你拿了几本书过来。”关旭在门外敲门。我一把推开肖微微,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开门,用力过大,把关旭撞了个满怀,他手里的书洒了一地。

“不用这么急着给我开门吧。”关旭笑了一句,俯下身去捡书。我也立刻蹲下身。

“书已经捡完了,你是要给我还是要自己拿着?”关旭的声音蓦的从头顶传来,我下意识的一抬头——温热而且柔软。鼻子好象撞到了,有些疼。他的眼睛离我那么近,以至于我能从他清透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呆傻的眼睛。

小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跳上我的膝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孩子,很柔媚的冲我叫:“妈妈……”

梦做到这里结束。我汗淋淋的从梦里吓醒,赶紧掀开睡衣仔细查看着自己的小腹。幸好,它平整如初。

只是我再也睡不着了。瞪着两只眼睛,惊恐万分:我,会怀孕吗?

那个寒假余下的时间,我过得格外悲惨,惶惶不可终日。每天数十遍的审视小腹,一会觉得它凸出来了,一会又觉得没有。如此反复,直折腾得我心力憔悴。关旭躲在家里不敢来找我,我又没胆量告诉我妈,只能含着眼泪找来软尺,一次又一次的量腰围。终于有一天,在因我­操­作不当而致使腰围陡然增大了10厘米后,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推开门朝关旭家跑去。

关旭正坐在客厅的角落练钢琴,看见我满脸泪花的冲进来,吓了一跳,站起身想走过来又不敢走过来。我已经被折磨得快要崩溃了,顾不得任何矜持羞耻,嘴一瘪就抽泣起来:“我,我肚子大了……是你,你把我……弄怀孕了……”

关旭刷的吓白了脸,几乎没当场昏死过去。好一会,他才战战兢兢的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语气都在颤抖,“小月,你,你说什么?肚子……肚子怎么大了?”

“那么站在客厅­干­什么?”苏阿姨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们的脸后,挂在脸上的微笑迅速隐去,“怎么了?小月怎么哭成那样?”说着,她走到我身边,非常温柔的将我揽入怀里,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告诉阿姨,发生什么事了?小月最乖了,什么事都有阿姨帮你哦!”

苏阿姨的语调是那样的轻缓慈爱,强烈的刺激着我的耳膜,瞬间斩断了我脑子里紧绷了好几天的那根弦。我扑在苏阿姨怀里哭得天昏地暗,似乎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才肯罢休。我才十二岁啊,我念的是重庆最好的中学,我还要念最好的大学,可是,我竟然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我的未来就不说了,我爸妈就算不把我打死,也不会要我了,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啊!

当我把苏阿姨的新棉衣哭得尽湿,鼻涕眼泪都分不清楚之后,苏阿姨把我带进了里屋。我沙哑着喉咙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的告诉了她,怎么打开门撞到的关旭,怎么不小心碰到了嘴­唇­,以及怎么发现腰围突然增大10厘米。苏阿姨静静的听完了我的叙述,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找来一条软尺,认认真真的帮我量了下腰围。“1尺7寸五,53厘米。”苏阿姨温和的冲我微笑,“看吧,我们小月的腰还是那么细,一点都没变啊。”

我吃了一惊,来不及抹眼泪,急忙抓过软尺自己量了一遍,的确是53厘米!那刚才……“月月啊,这都怪阿姨,是我们大人疏忽了。”苏阿姨取来一块­干­毛巾,细细的为我擦着脸,“你和小旭都到了这个年纪,我们早就该告诉你们一些关于青春期的知识了。”然后,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我,“来,今天阿姨就代替你妈妈帮你好好上一堂课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在那本图文并茂的教材指引和苏阿姨堪称专业的讲解下,我终于明白了那个类似“小蝌蚪找妈妈”的道理。等我打开房门时,关旭看到的是一个面­色­微红,­唇­角含笑,两眼不敢直视的秦月。

“妈……”关旭求助的望着我身后的苏阿姨,我则在下一秒哧溜蹿出了他们家。

直到现在,我都仍对苏阿姨深怀感激。她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女人,称职的母亲,甚至将来的,和蔼的婆婆。她不仅仅明白准确的告诉了我男女所有的身理差别,还严肃的告诉了我在遇到­性­­骚­扰­性­侵犯时一个女孩应当怎样防范,她告诉我男人的眼睛,脖子,以及下­体­是最脆弱的部位,以及在遇到弓虽暴时不能贸然的奋力反抗,只能努力让自己呕吐或者排泄出秽物让对方感到恶心。而这一切别说是我的父母,就算是初中高中所有的生物老师都不曾讲过只言片语。直到上了大学,在一次校园弓虽暴案后,我们那个敦厚可爱的美国外教受到系领导的拜托,才对我们这些女生讲了苏阿姨十年前就对我讲过的话。我不是想指责我的父母,我的老师,但我不得不阐述这个事实,我们遵循着“礼义廉耻”,羞于谈­性­的大人们,在那个年代,没有肩负起他们应有的,与孩子­性­命莜关的责任。这个责任有多么的重大,相信大多数家长一生都没有意识到。至少,肖微微的父母,就是这样。

过完年回到学校,和同学重聚,很是开心。陈娇很夸张的依偎在我怀里撒娇:“你都没有给我打电话拜年!是不是跟关旭玩得什么都忘了啊!”谢扬帆不知道寒假里吃了些什么,一下子长高了好长一截,我们就拍拍他的肩膀说:“哟,铁树开花了也!还是你的小宇宙总算觉醒了?”宁轩就不说了,一件浅灰的套头毛衣直看得我两眼发直。而陈娇则对着关旭新剪的短发大流口水。总之,上课吃喝打屁的日子又回来了。

不过开学第一周的周末,我小小的受了点挫折。开完家长会回家的爸爸,脸比关公黑。他把我抓到面前,用我家久违好几年的高分贝足足吼了我半小时,中心思想就是我再不把成绩抓上去就休想再有电视看有零用钱花。这事让我有点郁卒,因为他害我看漏了当天的“机器猫”。不过到了星期一,我又开始生龙活虎了,为了有个好兆头,特地在第一节课选了本《福星小子》来看。陈娇比较土,也很笨,在语文课上看个什么《紫贝壳》,竟咿咿唔唔的哭出声,结果当然是被老师没收了。象我,看《乱马》把嘴­唇­咬破了都会死撑着不发出声响。谢扬帆是受我们排斥和鄙视的,因为他上课都不看课外书。我们骂他没有阶级感情,脱离群众的统一战线,他就好脾气的把自己的黄豆眼笑成一条缝,“我帮你们把风啊,确保群众有一个安定祥和的阅读环境嘛!”于是我们就原谅了他。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不看课外书的少年,不是他不想看,而是,他没有能力看。

日子就在每天的嬉笑打骂中过去了。因为寒假的“乌龙”事件,我跟关旭渐渐的有些生分,彼此见了面,都有些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放。上学放学虽然还是一起走,可几乎不说话,上车上不同的门,进出教室也是一个走前一个走后。我跟其他同学还是有说有笑,乐陶陶的样子,可关旭就低调了许多。

“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笑过。”陈娇忧心忡忡的对我说,“是不是他家出了什么事?”我回头看看他那张扑克脸,无奈的耸肩,“我毕竟不是他的家人,不知道。”陈娇把个心肝肠胃都揉碎了,不停的唏嘘:“好想和你对调哦,那样我就可以每天陪在关旭身边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不让他有任何烦心事!”我听了只能对着天花板翻白眼。

我跟关旭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有一天快放学的时候,陈娇神秘兮兮的转过头冲我挤眼睛:“嘿,你放学都从前门回家吧?这几天有没有看到那个L中的校草啊?”

“什么校草?”现在我一听见L中就浑身不舒服。

“就是邵远舟啊!你没看见?”她一愣,转过去问谢扬帆,“你知道吗?听他们说这几天放学的时候邵远舟都在我们学校前门那条林荫道上站着,好象在等人。”

谢扬帆点头,“知道,年纪里的女生都在传。而且我听我那些L中的同学说,L中的女生都愤怒了,还说要到我们学校揪出这个女生……秦月你怎么了?”

我弯下腰拾起掉在地上笔和书,一脸惨白,虚弱的摆摆手,“你们,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在等女生?”

“如果是等男生会一个人吗?又会等那么多天吗?他们L中的要打人都是带一帮人,揪出来乒乒乓乓的揍了就走人!”陈娇说得两眼放光,兴奋之致。谢扬帆也象个哈巴狗似的在旁边直点头。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们两个是这样的崇尚暴力!

“那,他们女生是怎样打人呢?”我气若游丝的哼出一句,打定主意今天以及将来一定要劝关旭放学走后门。为着我的生命,我宁可自恋这一回。

可是,当我开学以来第一次主动跟关旭讲话力邀他放学一起走后门的时候,他皱了皱眉,果断的拒绝道:“不行,后门经常有L中的学生闹事,不安全。”我欲哭无泪了,你还不知道吧,前门正有一个L中的,等着我去了就闹事。

于是,放学以后,在我用十五分钟零四十秒的时间收拾完书包之后,硬着头皮,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的跟关旭挨出了教学楼。远远的,我就看到那个大名鼎鼎的什么什么舟站在校门旁的林荫道里,被前面那排一人高的灌木掩去了大半身影,难怪这几天我都没留意到他。

然后,我们慢慢的走近,走近,近到可以看见他脸上那个欠扁的傻笑。非常不合时宜的,我就想到这句诗,真的是脑海里的灵光乍现——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从中笑。十五

“关旭!”我突然停下脚步,喊了一声。走在前面的关旭回过头来,疑惑的看着我。“恩……我,我的作业本忘在教室抽屉里了,你去帮我拿一下好吗?”关旭点点头,毫不怀疑的往回走。我瞟见树荫里的那个人笑得更欢了,肩膀都在抖动,的确不象来找我晦气的样子。

我转过头,对着关旭的背影又加了一句:“还有谢扬帆和陈娇的抽屉!好象被他们借去了,反正我周围人的抽屉你都帮我找找!”看到他头也不回的扬扬手,才飞快跑进林荫道。

“你,是来找我的吧?”我问得有些战战兢兢,还悄悄瞄了瞄他的身后,再次确定他没有带打手过来。关旭回教室加上翻几个抽屉,总共需要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一定要在这段时间之内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哦?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那个舟挑起一边眉毛,眼角上翘,是个标准的桃花眼。我从某本小说里读过有这种眼睛的男人是最花心最会惹情债的。当下对他又多了分反感,少了分胆怯。我后退半步,态度冷漠:“肖微微说你拣到我掉的什么东西,麻烦你专门送到我们学校来,谢谢。请还给我吧。”灌木丛外不断的有人经过,实在不想被别人看见我跟他在一起,索­性­一把拉他跟自己一起蹲下,“好了,快给我吧。”

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想了想,眼睛里流露出哀伤,“一定要这么讲话吗?我觉得好象两只蛤蟆在谈情……”

我没空理会他的幽默,继续催促:“给了东西你就可以走了,不想当蛤蟆就快点!”

“可是……”他抬头望望天,然后朝我嫣然一笑,才慢条斯理的说,“我想跟你谈情啊!”

第二次被人告白(如果这也算告白),完全没有第一次的甜蜜喜悦。我微微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他那张似乎从来没有正经过的脸,想着他的下一步是不是就会送上自己的嘴。跟这样一个谈情说爱就象吃大白菜的人扯上关系,我会鄙视我自己。

清清嗓子,我冷静的开口:“我得告诉你,这里是南开而不是L中。你们热衷的某些游戏,在我们学校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那么以后你完全没必要再到南开来了,某某舟同学。”

他好象总算听懂了,用手撑住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状。半晌,才又问道:“你很怕被同学看见?”废话,更怕被人看见传到你们L中去!我不耐烦的点头,起身,正好看见关旭出了教学楼走过来。

时间算得刚刚好!心情大好的绕过地上那只蛤蟆,正准备踏出林荫道,那个痞痞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那么,以后我们就去L中吧!”

冲着天空翻一个白眼,我对这位校草同学的逻辑感到悲哀。“我不会去的。”我斜着眼睛睨着他,他居然好整以暇的坐到地上,送给我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你会去的。还有,我叫邵远舟。在L中等你,秦月。”

这边关旭已经看到了我,远远的就扬声问道:“翻遍了周围的抽屉,都没找到啊。会不会被他们带回家了?”我只能快速迎到他面前,不迭的点头:“应该是,他们明天知道给我带来。我们就快回家吧。”说完拉着他一溜烟的逃了。

虽然这种兵败如山倒的阵势挺丢我的脸,但我实在没有足够的勇气让这两个人碰面。邵远舟的临别一笑,跟那晚他制止裘莎时的笑容如出一辙,不禁让我心里有点发毛,下意识的就不想让关旭见到这个人。后来伟大的金大侠用他那部“倚天屠龙”完美的解释了当时的局势:正邪是绝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和平共处求同存异。关旭无疑是武当七侠的­性­子,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就怕他还是殷梨亭的命,因为,那个邵远舟绝对称得上是杨逍的翻版,还是孙兴演的那一版。不过,不管后来是看书还是看电视,我都对纪晓芙这一人物兴趣缺缺,所以以上的想象,纯属扯淡。

扯淡也好,空想也罢,至少在当时我也知道事情没这么轻松就解决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用尽各种方法软磨硬泡的拉着关旭从后门回家。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孔雀”了一把,因为陈娇和谢扬帆又给我送来了最新的八卦动态。

“邵远舟这几天都没来我们学校了。”陈娇瘪着嘴,很失落的样子,“一定是那个女生让他伤了心!”

谢扬帆立刻提出相反的意见:“不对,我听同学说邵远舟这几天都是春风满面,不象受了打击的样子。”

“哦,是吗?”陈娇马上来了­精­神,“你哪个同学啊,消息可靠吗?”

“百分之百的可靠!她是邵远舟最狂热的崇拜者。”

“真的啊!她叫什么名字?也是L中的?我……”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邵远舟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男女通吃这么厉害?”我拍拍桌子,怒目相向,却意外的收到陈娇惊讶中带着鄙夷的目光,连一向没胆子犯上的谢扬帆也写满了一脸“你不是吧”的惊叹号。难道那个邵远舟是刘德华的私生子?

“小学数学竞赛全国第一。这你不知道?”

摇头。

谢扬帆看我的眼神也复杂起来了。

“小学毕业考试全市第一,最后一道题写了三种解法,其中一种用到的是初中的知识。这,你也不知道?”

再次摇头。

陈娇把她复杂的目光对向了谢扬帆:“你说,我们是不是交错朋友了?”

在谢扬帆犹豫着要不要点头的当,我极其委屈极其迷惑的辩解:“我家又没订报纸,怎么会知道这些花边新闻?再说,他要是那么优秀,怎么会念L中?”

“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啊!”陈娇一脸陶醉,微笑也变得模糊了,“听说他的志愿单上只有一个学校:L中!任老师说破了嘴皮,他连理都没理!”

“他还是对老师说了一句话,”谢扬帆又补充说明道,“他说:对于我,上什么学校都是一样的。”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瞅着谢扬帆,对此描述的真伪表示强烈怀疑。

“因为我跟他是同班同学,亲耳听见的!”谢扬帆难得有把腰板挺得这么直的时候。

“什么?那你也是沙小的?”陈娇几近疯狂了,拉住谢扬帆唧唧喳喳的问个不停。其间两眼一直闪闪发亮,好象饿极了的狼。

“看来关旭的地位都不如这个邵同学啊。”我摇着头,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陈娇沉思了几秒钟,严肃的对我说:“偶像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所以,他们只能用来造梦。真正需要用心对待的,还是我们的身边人。”实在是难得陈娇也能说出这么有内涵的话,我正想适当表示下自己的敬佩,哪知她语气一转,抛给我一个羞涩的媚眼:“而且,今天早上我进教室的时候看到关旭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一定是觉得我变漂亮了……”

“孔雀开屏,自做多情!”我跟谢扬帆异口同声的骂道。只不过,谢扬帆骂的是陈娇,而我骂的是自己。这么有来历的人真会看上我?怕只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吧。

于是渐渐的我便不再想这事,就当是白日发了一个梦。本来也想找肖微微问问,可总是没时间去她家,又只有她家舞厅的电话,每次打过去总是一些奇怪的口音,从来找不到一个能正经说话的人,只好作罢。日子又象浮云流水一样的过着,就在我快要淡忘这件事时,那位­性­格校草开始出击了。

我收到L中来信。每天一封。信封一律是棕黄的牛皮纸,清清楚楚的写着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以及,寄信人的姓名地址。这种手法带给我的,是毁灭­性­的灾难。从第一天我们班生活委员尖叫着跑进教室大喊:“秦月!邵远舟给你写信了!L中的邵远舟!”开始,我就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日子。是我自己孤陋寡闻还是我们小学太过闭塞?我是真不知道那个邵远舟在沙区有如此高的知名度。每天第三节课一下,生活委员就跟离弦的箭一样飞出了教室,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小火星”。最开始那些“小火星”还只是我们班的八卦党成员,到后来壮大成为两个班的,三个班的,最终燎原到了整个年级。那信也是恪守职业道德,没一天让她们失望过。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很难想象在二十多双泛着绿光的目光下接过一个小小的信封,会是怎样的滋味。我真的真的很想把信拆了当场就念给她们听,反正里面都只有一句几乎没有改动的话。可是,我又不能,念了那话,我会被那群绿眼睛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是的,每天一封信,每天一句话:今天是我们认识的XX天。改动的就是那个XX。

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走投无路。

然而更大的艰险还在后头,收到信的第一天下午,关旭看我的眼神都是空的,没有焦距的那种。

“关旭,这是恶作剧!是恶作剧!有人在整我!”我急急的辩解着,冷汗都冒出来了。

“但的确有邵远舟这个人,我也知道。”关旭面朝着我,眼睛却盯着远方,“那次你生病了没上课,老师把他得奖的事迹当榜样讲了一个下午。”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大概是上次……”

“他们说前段时间邵远舟每天都到我们学校来,好象在等谁,是等你吗?”关旭终于看向我的脸,可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漠然,疏离,惆怅,以及,怀疑。我的冷汗全都变成了热汗,张了张嘴,就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关旭了然的点头,晕出一抹自嘲的笑,“我们真的都已经长大了,绝没可能再象以前那样无间无隙,无话不谈了。小月,我,很高兴看到你……”

“旭哥哥。”十岁以后我就没再这样叫过他。我抓住他的胳膊,迎上那对视我为陌生人的眸子,“我从来都没想瞒你,但我知道你很不喜欢看到我跟L中的人来往,而且的确不是我要跟他来往。我,我不知道,他就那么莫名其妙的跑来找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对了,他想激我去L中找他!一定是这样!他太狠了,我一定要去骂他!”我又急又怒,悲愤交加,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关旭无法再坐视不理了,慌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无奈的低叹:“小月……都是大姑娘了,还是这么好哭。”

我更大声的吸着鼻子,索­性­撒起混来,“可是……你……用那样的眼光,看,看我……你,你都把我……当成陌生人了……你怎么可以把我当成陌生人……”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那人?”关旭抬手替我擦着眼泪。

“元旦节去L中的时候。我们遇到不良少年,是他帮我们解的围。”我泪汪汪的盯住关旭,“我真的几乎没跟他说过话,后来我也以为他只是无聊跑来戏弄我。我不是有意不告诉你。”

“好了,我知道了。”关旭轻拍我的脸,“小月,对待这样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置之不理。等对方的兴致消了,事情自然就完结了。”

我狠狠的点头,依然不放心的盯住他的眼睛:“你,不生我气了吧?”

关旭点点我的鼻子,笑容就象雨后的灿阳:“我永远都是你的旭哥哥,哥哥怎么会生妹妹的气?”

十六

原本我是很想照关旭说的,对这事置之不理,但我们都低估了邵远舟的坚韧和影响力。信依旧是每天一封,绝不间断,大家对此事件的关注度就象重庆五月的天气,节节攀升,丝毫没有回落的势头。我倒是逐渐适应了这种万人瞩目的生活,我的班主任却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夏午后,我被拧到办公室饱受了一节课四十分钟的荼毒。我那教语文的班主任旁征博引溯古论今,从大禹三顾家门而不入到某中学初三女生因失恋跳楼自杀。洋洋洒洒,激昂澎湃,整整四十分钟没半刻停顿,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我一直保持着立正,低头,斜视80度的姿势,窗外那株美人蕉枝肥叶茂,结了小小的花蕾,红艳艳的煞是动人。

终于下课铃响了,我稍稍动了动已经僵直的腿,暗暗松了口气。老班也累了,颓然坐下,最后语重心长的对我说:“秦月,老师是多么看重你啊,就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对比你的入学成绩和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差距一眼就能看出。原因在哪里,就要你自己去找找了。多学学关旭,学他的稳重和内敛,这些都是你的致命伤。”

虽然这些话在十几年后再次忆起时,让那个长大了的秦月唏嘘不已,但在当时,我大多左耳进右耳出,真正落进心里的那几句也是似懂非懂的。我只知道,若再不做点什么,事态会愈发变得不可收拾,如果最终传到我父母耳里……不寒而栗……

然而我抓破了脑袋想尽了办法,也只能悲哀的发现,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L中找邵远舟,称了他的心,才能让他结束这场闹剧。垂头丧气的回到教室,想着要去找关旭叫他陪我一起去,抬起头,赫然发现陈娇正坐在关旭身边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而关旭竟然也是笑脸相对!那笑绝对不是装出来,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很有生气。

“没事吧,老班骂了你一节课?”谢扬帆蹭到我身边,小心翼翼的问。

“没,反正只要不请家长,随便他说什么。”我给了谢扬帆一个虚弱的笑,回过头,关旭和陈娇还在亲亲热热的讲话,眼皮都没抬过。

“那就好,我还挺替你担心的。你说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啊,我真怀疑是谁在整你……”谢扬帆在旁边自言自语的絮叨,我则目不转睛的盯着关旭和陈娇。直到打上课铃,陈娇匆匆跑回座位,关旭就埋下头在抽屉找书。自始自终他都没抬起头朝我座位的方向看一眼。胸口突然就闷了起来,沉得有些喘不过气。

去L中的时间还是选在了星期四的中午,因为那天关旭要去乐队排练。这事,我一个字也没告诉他。

踏进L中的大门,我才发现自己来得有多冒失,我根本不知道邵远舟中午会不会在学校。肖微微每天中午是要回家吃饭的,那邵远舟呢?站在他们教学楼前,我为自己的冲动很是懊恼,正思忖着要不要上去,就看见眼前一个白­色­身影匆匆走过,怎么看怎么熟。

“邵远舟!”我叫道,是山雨欲来的语气。他停了下来,看见我,复又折了回来。

“肖微微三天都没来学校了。”我设想过一千句一万句他的开场白,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这么一句,当时就愣了,马上急急的问:“生病了吗?什么病?”

“不知道。”他摇头,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早上我听老师说他家长替她请了病假,但刚才我打电话到她家,那人又说她不在家。”

“谁接的电话?”我皱起眉,心渐渐的提了起来。肖微微从小极少生病,几乎没缺过课,她说自己成绩已经这么差了,如果连课都再不去上,就真的不象学生了。她一直很想当一个好学生,诸如我这样的受老师喜爱的学生。

“应该是他爸爸找的那个女人。”邵远舟的语气很淡,眼神中透着不屑。

这回答让我有些意外,他也知道肖微微家里的事?他跟她那么熟?但很快的,我恢复了戒备,板起脸孔,冷冷的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邵远舟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为什么要骗你?”

我语塞了。可是,不对啊,我是来……找他算帐的!没等我的话出口,他又接着说:“写信那事就忘了它吧,我昨天已经叫刘致停手了。”

“什么?”

“我跟他打的赌。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以后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就当没发生过!”我真的出离愤怒了。“你们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很好玩吗?知不知道我被你们整得有多惨?吃饱饭没事做啊你!”

“那你要我怎么办?”邵远舟不耐烦的看着我,“去你们学校澄清这信不是我写的,只是一个无聊的赌注?不然你也每天一封信来­骚­扰我,就当报复好了。”

没法沟通,彼此大脑构成不一样。我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算我倒霉,算我被狗咬。这个烂地方,我这辈子也不会来了!

“喂,要不要一起去看肖微微?”某人还在后面叫嚣,我就当是狗在叫。

“一起去吧。”他居然三两步就追了上来!我立刻朝旁边躲,再也受不了的大叫:“你滚开!”

他斜斜的看着我,长手一抓就扣住了我的手腕。我拼命的挣扎,尖叫,用两只脚轮流的踹,剩下那只手死命的抓,可是都没用,他紧紧箍着的手腕,动都动不了。然后,他一下把我扯到身前,突然说:“裘莎来了!”趁我一愣神,抓着我就开始跑。真的跑,用他男生的速度跑,我觉得自己的胳膊都快断了,稍稍慢一点,我的身子就急剧前倾,很有滑倒在地被他拖着跑的可能。我只能拼了老命的跑,路都顾不上看,用尽所有力气赶着他的脚步。开始我还能尖叫,到后来我连哭的声音都没了,气也喘不过来,眼泪全都飞到两鬓的头发里,再这样跑下去,我真的会死。

终于,他慢慢的停了下来,松开了抓着我的手。我立刻瘫软在地上,大声的­干­呕,我的喉咙刺痛得咽不下口水,我的心跳快得眩晕,我的胳膊已经麻木没有任何知觉,我被掐住的手腕成了紫红­色­,手掌一片冰凉,是死人的灰白­色­。我紧紧蜷在一棵道行树下,汗水和泪水让我睁不开眼。邵远舟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一片嗡鸣,脑子是空白的。

然后,就看见一瓶水出现在我眼前,我微微睁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渐渐的,就觉得有些痛,钝钝的从手腕传来。我转了转眼珠,看到邵远舟跪在我旁边搓着我被掐死血的手。

“休息一会就好了,你平时太缺乏锻炼才会这样。”他灌了一大口水,靠在树­干­上擦汗。

大约十分钟之后,我的呼吸才逐渐顺畅过来。邵远舟眼角弯弯的嘲笑我,“才跑了几分钟,就累成这样了,我再不停下,估计你就快厥过去了吧!”

我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手里拿着刚才那瓶水,在邵远舟没反应过来之前,狠命的朝他丢过去。水溅了他一头一身,空瓶子还很争气的砸到他的小腿,顺便把鞋也打湿了。看着他这副狼狈样,我才稍稍解了点气。

“你……”他弯腰揉着脚,表情痛苦。如果我手里有根­棒­子,一定会上演一出痛打落水狗的戏码,可惜我没有,想再踹他两脚,但全身都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劲。看了看周围,这里已经是南开的后门了,从L中到这里是两站车程,至少两千米的路,我就这样被他象拖死狗一样的拖了过来。一个人怎么可以歹毒成这样?

“邵远舟!”有人在远处喊了一声,我跟他都回过头去——轰,才降下去的血压又涌了上来,我看着渐渐走近的宁轩,气又开始不顺了。

“你到南开来有事吗?怎么弄得这么湿?”宁轩看到他是一惊,转头看到我又是一惊,“秦月?你……你们真的认识?”

完了,情书的丑闻也传到宁轩耳里了!我无力的靠着树­干­,哭都哭不出来了。

“你们认识?”邵远舟挑高眉,目光在我跟宁轩之间来回,神情复杂。

“一个班的。”宁轩笑笑,这才发现我的不对劲,“秦月,你的脸­色­好差,还流了很多汗,生病了吗?”

能换来宁轩一个关怀的目光,这罪还受得有那么点价值。我心里一甜,微笑着摆摆手,“没事,刚才跑急了。”

宁轩不再追问,回过头继续问邵远舟:“我们年级开了个奥赛班,专门针对下学期的竞赛,你要不要来听?或者我把笔记借你?”

邵远舟不说话,冷着一张脸盯住宁轩,犀利的目光穿过滴着水的刘海,象两把剑。这样森冷危险的邵远舟是我从没见过的。而宁轩竟丝毫不介意,只是温和的笑,盯住邵远舟的眼神坚韧无比。我似乎能听到铁器撞击的声音。

气氛实在太诡异了!

半晌,邵远舟才捋捋头发,昂着头跟宁轩擦肩而过,“我的事,你别管。”冰冷的一句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腰挺得很直,浅­色­的衬衣偏大,松垮垮的罩在身上。才发现,他的背影竟是相当的单薄。

宁轩回头,看见一脸诧异的我,无奈的耸肩:“他一直是这样。走吧,快上课了。”

“你跟邵远舟认识?”居然能和宁轩同行,这还真是坏事中有好事。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做出最温柔最优美的模样。事后我才发现自己满头乱草被风吹成了鸟窝,脸上黑黑白白状如女鬼。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唉!

“小学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宁轩很喜欢笑,淡淡似花香,能让人飘飘忽忽沉醉其中。这一点关旭骑驴赶车都比不上。我看得有些入神,心跳又加速了,只好拿话来遮掩,“可是,你们看上去……有误会?”

宁轩思量了一会,才开口,语气谨慎,“他以为是我抢了他保送的名额。”

对哦,宁轩和关旭都是保送进的南开。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身边的人虽然隐隐笑意挂在­唇­角,但那分客气和疏远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于是我们便沉默了,我有一下没一下的偷偷欣赏着他的侧脸。那是近乎完美的轮廓,阳光下的皮肤看不到一个毛孔。

我是真的喜欢这张脸啊,每一次见到,都忍不住低叹:这才上帝的宠儿。即使是现在我回头想,宁轩也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但有些道理也是现在的我才能明白的,对外在的迷恋,是喜欢;对灵魂的迷恋,才叫爱。

十七

进了教室坐上座位,正细细回味着这一中午的惊和喜,才猛然想起邵远舟的说肖微微已经三天没去学校了。想到她家那对“父母”,想到那个没日没夜声­色­犬马的舞厅,我只能叹气。

下午放学后,我让关旭帮我打了个电话回家,然后就拉着他一起去看肖微微。肖微微的家离我们两家都很近,我常常站在她家楼下扯着嗓门叫,但从来没进去过。肖微微不让我去,她总说那只是屋子,不是家。

我跟关旭到那的时候大概是六点,院坝里坐满了吃过饭出来乘凉的老人。我因为许久没来,忘记了楼层,便向旁边坐着的一个老婆婆打听。

“肖微微?”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我,“肖全的女儿?”我点头,她又问:“你是谁?”我赶紧说自己是肖微微同学,知道她病了来看看她。老人摇摇头,自言自语:“那哪是病哟……那是造孽!”看到我迷惑的眼神,才抬手指了指楼上:“3-2,上去吧,在家。”我道完谢,正和关旭一起朝楼房走去,就听见老人在后面说:“你别去,留在下面等着!”我诧异的看着老人用拐杖拦住关旭,一脸严肃的对我说:“你一个去,他留下!”关旭也很是不解,但还是宽容的笑笑,“那就你去吧,帮我问候她。”

走到肖微微家门口,我敲了敲门,没人回答,再一使劲,门被推开了。我探进去半个脑袋,小声的问道:“肖微微?在不在家?我是秦月!”客厅里的电视唧唧喳喳的响着,茶几上有一堆瓜子壳和果皮,遥控器旁边摆着个苹果,已经啃了一大半。再看看,沙发上有一个兰­色­的书包,正是肖微微过年时新买的。于是我便不再怀疑,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子,一边继续叫:“肖微微?我来看你了,你在哪?”还是没人应。我在客厅站了站,接着朝卧室走去。紧挨着客厅的房间门是半开着的,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肖微微穿着睡衣,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

“你在家­干­嘛也不答应一声!”我一面抱怨着一面走到她面前,拖了把椅子坐下,“怎么样,什么病啊,三天都没去学校。”

然后,我才发觉有点不对劲,肖微微的头发乱得惊人,几乎没有一根是顺直的,而她身后的被褥却叠得整整齐齐,绝不象才睡醒的样子。“微微?”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立刻反­射­­性­的一缩,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抓着睡衣,颤抖。“肖微微你­干­嘛!”我有些生气的提高声音:“我一听说你病了就赶紧来看你,你却给我做出这副死样子!客厅的电视都还没关,你不要装了!”

然而肖微微充耳不闻,依旧弓着身子坐在那里,甚至肩膀也开始颤抖。我更觉奇怪了,肖微微不是爱开玩笑的人,更不会无故的发脾气不理我,难道她的病真的很严重?直到那个时候,我都还天真的认为她是病了,心里难受,不愿跟我讲话,我还自作聪明的认定是那几天反复无常的天气让她得了感冒。

于是我蹲下身,轻言细语的哄着:“微微,我今天才知道你生了病,不然一定早几天就来看你了,是不是感冒啊,有没有去打针?现在好点了吗?”这时,肖微微动了动,象是忽然醒了似的,慢慢的,她抬起了头。才三天的时间,她竟变得让我认不大出来了。双眼陡然大了一圈,深深陷入眼窝,眼珠是灰蒙蒙的,象结了一层云翳,眼白上布满的血丝,艳得几乎能滴下来,脸颊凹成了两个涡,嘴­唇­上全是龟裂的­干­壳,憔悴得没了人形。我看着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微微……微微?”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试探着轻唤,她听到这声音,转了转眼珠,定定的看向我。慢慢的,眼睛里有了人气,紧接着,氤氲的水气漫了上来,肖微微嘴­唇­一抖,眼泪刷的滑下,“秦月……”她哽咽着,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泪水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我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只能一个劲的问:“你怎么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但肖微微不回答,她没法回答。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她紧紧咬着嘴­唇­也关不住呜呜的哭声,她哭得那样惨烈,竟让我想到一个词:生不如死。我惊惶的看着她,手足无措。而当我看到她身下的床单时,一口气几乎没能提上来。

血,鲜红的血,浸湿了一大片床单,象一朵诡异的花,狰狞的朝着我笑。我定了定神,拉住肖微微的手臂,“微微,你那个来了。”肖微微颤颤的向下一看,立刻发出一声尖叫,站起来就往衣柜那边跑,面朝着墙壁战抖,战抖,不停的哭叫:“不要!不要!”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思考了。

一个­妇­女出现在了门口,惊讶的看着我:“你是谁?”怔仲了几秒,我才意识到这就是肖微微的新“妈妈”,连忙回答:“我是肖微微的小学同学,听说她病了,所以来看看她,刚才外面的大门没锁……”“怎么小学同学都知道了!”那女的很不高兴的打断我的话,进到屋子里,手里提着塑料袋。看到肖微微缩在墙角,又皱了皱眉,伸手拉住肖微微的胳膊,把她带到门边,“那是你的同学!她是来看你,又不是杀你!”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指了指床单,小声说:“阿姨,微微把床单……”那女的见了,更是不耐烦了,重重的将塑料袋放到桌上,随手从门背后扯下块毛巾丢到床上,转过身对仍然瑟瑟发抖的肖微微大声说:“没床单给你换了,自己去垫块卫生巾,桌上的药快点吃了!”做完这一切,她推开门扬长而去,连看都没再看我一眼。

“微微,”我轻轻走到她面前,她现在看起来平静了许多,仍是小声啜泣着。“先去把药吃了吧。”我覆上她的手,那手的温度又令我一惊。“秦月……”肖微微反握住我的手,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的脸,“我,被强Jian了。”她冰冷的双手在颤抖,她的声音也在颤抖,她说,“我被强Jian了。”

一瞬间,她双手噬骨的冰冷传遍了我全身,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本能的,机械的摇头:“不……不可能……不可能……”

“是真的。”肖微微紧紧抓着我的手,眼泪慢慢,慢慢的浸出眼眶,“我挣扎,拼命的挣扎……结果,他们说我下面……撕裂了……”她慢慢,慢慢的说,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很痛,一直流血……不停的流……流完了也好,都是脏的……我是脏的……”她突然放开了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墙角退,蜷起身子,蹲下,轻轻的摇头,“我很脏……不能碰你……我洗了好多遍澡……可还是很脏……很脏……”她再也说不出话了,用指甲狠狠的刮着皮肤,手臂上,脖颈间,每刮一处,就留下几道暗红的血印。

“不要!”我终于哭着扑过去,死命拽着她的手,泪水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微微,你不脏……不脏!……微微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脏……不脏……”

“秦月……”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真的很痛……火辣辣的……现在都还痛……”

“痛你还不吃药!”那女人靠在门边,朝我们瞟了一眼,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口袋,“好几十块钱,赶紧吃了!”接着压低声音嘀咕:“不要那么拼命挣扎就没这回事了嘛……你才是个矜贵的小姐哟!”

“她爸爸在哪里?”我缓缓站起身,握成拳的手掌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记。女人戒备的盯着我,语气凶狠:“关你什么事?”“我要叫他去告那个流氓!”“告什么告!”女人生气的瞪大眼睛,“人家是我们舞厅的老板,有权有势,你告得下来吗?肖微微他爸爸后来也打了别人一耳光,就算扯平了!你们小孩子懂个屁呀,别学了几个词就象献宝一样挂在嘴边!”

我呆住了,彻彻底底的呆住了。我看到面前那张一开一合的涂着血一样猩红的嘴,呆住了。原来……原来在他们眼里,十三岁的童贞只抵得上一个巴掌。原来,在他们眼里,那个舞厅比自家的孩子更重要。原来,这世界真有比野兽更狠毒的父母。

“好了好了,你看也看过,听也听过了,快点走!又不是什么好事,跑来看笑话的吗?”那女人攘着我的肩,一个劲的把我往外推。我扭过头,肖微微仍旧蹲在角落里,头埋得很深,死寂。

恍惚中,我下了楼。恍惚中,我看到了关旭,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刹那,我好象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肖微微站在我的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里,问我,轻声的问我,表情是顾作的轻松,眼神却是格外的小心翼翼,她问我,

“秦月,我上了L中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朋友……我跟她生下来就是朋友,这一辈子,都是朋友。一辈子的朋友。我……真的是她的朋友?生下来就是的朋友?……那,为什么我那么那么热切的想要她幸福,只是幸福,象一个最最平常的孩子那样得到幸福,却,始终,不能够?……我拼了命的想要保护她,想要替她挡住所有的伤害和痛苦,却,仍然,让她遍体鳞伤。为什么,为什么……

“小月。”关旭抓住我的手,我抬起头,泪眼迷蒙已让我看不清他的脸。“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小孩,我们没办法反抗,这世界要我们怎样我们就只能怎样?那些人,那些大人,他们不要我们活,我们就只能死。因为我们太小,是不是,关旭?”我紧紧盯着他的脸,我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我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他一向比我懂事,他一定会知道,一定会!

然而,他不说话,他什么也不说。他只是抓着我的手,静默。我绝望了,彻底绝望了。连关旭都不知道,那不会有人知道了。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肖微微会受到这样的伤害,为什么伤害她的人,可以毫发无伤……为什么???????

“我要报仇……我一定会报仇!我要给她报仇!!”

十八

肖微微的后娘再也不许我进到她家。我就折了很多纸飞机,爬到大楼旁的树上,一只一只的朝肖微微房间的窗户飞过去。技术不好,大都飞歪了,白茫茫的落了满地。关旭就坐在树下不停往飞机上写字,一行行清秀工整的楷书,抄录的总是那几句歌词:

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我们并非满脑子文艺腔的觉得这些句子就能让肖微微重获新生重拾希望,或许飞进窗口的纸飞机,她根本就没有拆开来看过。但是无所谓,只要她看到不断的有一只只飞机飞进去,那就足够了。我们只是想让她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有人还陪着她,关心她,在乎她。

每天放学,我和关旭都会去。从夕阳西偏一直飞到星光满天。然后收拾起一地的飞机,等到第二日再来。整个过程里我们都不说话,只是等一切收拾完毕后,关旭会拍拍我满身的尘土,冲我微微一笑,说:“回家吧。”那笑容里是满满的鼓励和赞许,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也曾偷偷试想如果肖微微的遭遇发生在我身上……然而只想了个开头就骇出了一身冷汗。我跟关旭几乎形影不离,特别是出了校门,哪怕过个马路买冰­棒­,他也一定是要陪着我的。我知道,他是在害怕,而我,也是害怕的。车上有人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回去都会用肥皂水把皮肤搓红。只有在关旭身边,看到他浅浅淡淡的笑容,我才能真正的安心。

半个月后,肖微微回到了学校。上课,说话,吃饭,看上去似乎大好了。只有一件事,她不能看别人脖子上带的玉牌,就是那种红绳套着的玉牌,一看,就会发病,抱着胳膊颤抖,用手指甲狠狠的划自己的皮肤。这是邵远舟告诉我的,他一直不知道肖微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跟他说是女生才会得的病,他也就相信了,一口答应会好好照顾微微。

我跟关旭找了好几部与法律有关的书籍,才翻了几页,关旭就沮丧的抬起头:“证据,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们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了。”我也无言,看过那么多TVB的连续剧,我当然知道证据在法庭上有多么的重要。那么,我们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真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畜生逍遥法外?

肖微微放了学专程跑到我们学校大门来等我。她眯起眼睛冲我笑,“小月,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她的脸­色­是灰白的,眼睛里总算还有点神采。我点头,很用力的点头,立刻叫关旭帮我打电话回家。我知道她是想谢谢我们,不说一个谢字的感谢。于是我们便去学校旁边的小餐馆。肖微微走在最前头,不快不慢的走,两腿分得很开,落步很轻,尽量不让身体摆动的幅度过大。她看到我惊呆的目光,无所谓的笑笑,“不会痛了,但……很不舒服。反正没再流血了,应该快好了吧。”

我转过头,让眼泪一滴一滴落到碗里。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绝对不会。

中午是去L中找人的最佳时刻,关旭要去排练,肖微微要回家吃饭,而我要找的那个人,则一定会趴在课桌上睡大觉。我说了,我绝对会替肖微微报仇,绝对不会放过那个畜生。我一人的能力太有限,而能帮我的,也只有他。

“你叫我帮你打一个人?”邵远舟挑高眉,不可置信的盯着我,“谁会得罪你啊?你那个哥哥不是把你保护得滴水不漏吗?”

“不是得罪我,是得罪肖微微。”我一字一句的说,满意的看到邵远舟原本轻松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只要提到肖微微的事,他总是特别上心,这也是我找他帮忙的原因。“这个人就是害微微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凶手,你也不会相信肖微微只是单纯的生了病。总之我告诉你,这个人,害了微微的一辈子。”

邵远舟不再说话,嘴抿成一条直线,五官象是刀刻出来的一样坚毅。看着他的表情,我知道自己找对了人。“他爸呢?”邵远舟看着远处,周身的气息是森冷的,“连屁都没放一个?”

“好象是打了那人一巴掌,这事就算了结了。”我哼笑出声,这是本年度我听到的最滑稽的笑话。

邵远舟没笑,良久,点点头,“他叫什么?”

看他那么镇定自若,我倒有些犹豫了,“他……在我们那边好象很有点势力,而且……”

“怕什么?全沙区的渣滓都汇集在L中,老的,年轻的我都认识。”他回过头看着我笑,牵起嘴角,极淡的笑容。

“你不是渣滓!”我有些激动的叫,“肖微微也不是,不是所有L中的人都是渣滓,我也从来没这样看过你们。”

“别人是这样看我们的,你肯定也会受到影响。看吧,遇到这种事情,你才会想到来找我,如果遇到跟学习有关的,你找的大概就是你们班的宁轩了吧?”邵远舟站起身活动活动脖子,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身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露出些许残留着的孩子气。

“你跟宁轩……有误会?”我小心翼翼的措辞,脑子里闪过一千一万种猜想。

“误会?”他极其不屑的哼了哼,“这又是宁轩假模假样的跟你说的吧?他就是抢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用最卑劣的手段。”邵远舟意味深长的冲我笑了笑,“别被一张看上去和蔼可亲的脸迷惑,也别去相信什么纯真的友情,这世上,连爹妈都是靠不住的。”

这话很是刺耳,顿时让我皱起了眉,“那你­干­嘛帮肖微微?你们之间难道不是纯真的友情?莫非……是传说中的爱情?”最后一句我故意挑高了声调,存心激他。他白了我一眼,想了想,缓缓开口:“她跟我很象,让我觉得,帮她就是在帮我自己。我跟她都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

“多余的人?”我机械的重复着他的话,讶诧中带着茫然。他不以为然的耸肩,“就是没人要的人。没家,没父母的人。”

“好了,你把那人的名字地址告诉我,最多一个星期,我会给你和肖微微一个,惊喜。”邵远舟背对着我把手Сhā进裤袋,第二次看到他的背影,头发没了颈项,衬衣依旧不合身,松松的兜了一包风,但却是崭新的,包装时的褶皱都看得清清楚楚。在看他的鞋裤,也都是刚买不久的样子,式样和颜­色­跟前次看见的大相径庭。这绝对是一个生活优渥的小孩。我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打满了问号。

不到一周,确切的说就在我拜托邵远舟之后的第四天晚上,厂工会主席严某在回家的路上遇袭,犯案者有四至六人,天­色­太暗没能看清长相,听声音象是高中生,估计大多未成年……这是我在我们厂报的头版头条读到的消息,旁边还刊出了一张严某缠满绷带奄奄卧在病床上的照片。

“这才叫真正的现世报!他活该!作了那么多孽,能捡回条命已经该去烧高香了!”我妈在饭桌上慷慨激昂的发表着心得,很是解气的样子。我,关旭,肖微微都是这个大型国有企业的孩子,爸妈都在同一个厂里上班,厂区人多嘴杂,关于那个严某酒后弓虽暴了一个小女孩的事早就传得满城风雨,所幸那女孩的名字不曾透露出来,所以至今我爸妈也不知道受害的就是一直不讨他们喜欢的肖微微。如果他们知道了,恐怕,也就是我和肖微微说再见的时候了。他们只愿意看到我跟那些“好”孩子来往,所谓的“好”,就是成绩好,品行好,在他们心里肖微微连边都是沾不上的。

关旭拿着报纸急匆匆跑到我家,“看到消息了吗?那个人……”“看到了。”我安静的回答,微微翘起­唇­角,说不出的激动和畅快。

关旭对我的反应有些吃惊,“为什么……你好象并不怎么高兴?”随后他深深皱起眉头,眼神变得格外犀利,“难道……你事先就知道了……难道这事是你……”

“跟我没关系。我也是看到报纸的时候才知道的。”我很快的打断他的话,调过头凝视窗外浓浓夜­色­,“是天要惩罚他,这就叫人神共愤。”

“如果只是意外,为什么那些人抢了他的钱之后还把他打成那样?据说他下半辈子不可能再有小孩了!”

我惊讶的看向关旭,掩不住的欣喜若狂。这我倒真没听说,那群人,出手实在是太准确了!然后,我忍不住的笑了,因开心和喜悦而笑,轻咬着下­唇­,嘿嘿的笑着,全身流淌着报仇雪恨的快乐。如果可以,我更愿意亲眼见证这一幕!

“秦月,这真是你做的?”关旭的脸已经变得铁青,隐忍的口气却遮不住狂怒,“你到底认识了些什么人?你一天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倔强的扬起头,毫不示弱的盯着他的眼睛:“我能怎么办?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肖微微受苦?我告不了他,扳不倒他,除了叫人打他,我还能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而是去告诉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关旭真的发怒了,额角隐约可见暴起的青筋,捏在手里的报纸被攥成一团,我甚至看到有火苗在他的双眼里闪耀。

但,我没有办法回答,没有办法平息他的怒火,我只能默默低下头,紧紧咬着嘴­唇­,缄默。

砰——关旭摔门而去。

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真正发火。一直一直以来,他都是和煦如风的,暖暖的密密的将我揽在怀里,很小心的不让我受到一丁点伤害。他总是让着我,宠着我的,不说一句重话,没有一个责怪的眼神。即使我把天捅个窟窿,他也一定会费劲的爬上去替我补好。一定会的。这我早就知道,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怎么能够把这事告诉他?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了他,他一定会亲自去做这件见不得阳光的事,我怎么可以让他去做?怎么可以?

这世上,我最不愿看到受伤的人,就是你,关旭。十九

第二天我跑去L中感谢邵远舟,他­阴­沉着脸交给我一个小纸包,“很恶心的东西。”说完,他憎恶的别过头。我慢慢打开纸包,在见到里面的东西的那一刻,瞬间明白了一切。

那是一尊刻工­精­良的玉观音,通体翠绿不见一丝杂质。观音面部的轮廓细腻到逼真,微合的双目,上翘的嘴角,这尊观音在笑,在隐隐的笑。一条肮脏的裹着油腻的红绳将它穿起,这就是挂在某个畜生脖子上的据说能庇护身心的无论何时都隐隐笑着的观音。不是说玉石通灵知­性­吗?不是说观音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吗?那么,这块通灵宝玉如何会附挂在一个人面兽心的身上?这尊面相和善的观音菩萨又为何能带着慈爱的笑容目睹一个血淋淋的全过程?

我又笑了,桀桀的怪笑。我没办法再哭,那就只好笑。玉能宁神镇气,驱鬼避邪,男戴观音女戴罗汉,前不久我还吵着爸妈要给我买块玉,通灵宝玉,单单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我心驰神往。然而,它竟是这样的东西……是这样的东西!!

我转过头跑出校门,一条喧嚣的马路立刻出现在眼前。我一扬手,那尊观音,那块通灵宝玉,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四分五裂的碎在了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没半分犹豫,顷刻间将它压成粉碎。

我抬起头,六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滚滚的热浪灼烧着我的皮肤,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快感。我一直在笑,闭着眼睛笑。信仰,那都是骗小孩骗傻子的鬼话,我们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肖微微,我终于替你报仇了。十二岁的秦月在这里发誓,从今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微微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我是很想象电视里的那些大侠一般负一把长剑披一身斗篷行走江湖惩恶除­奸­的,只可惜我出生在现代,更可惜的是我还是一个小小的面临火烧眉毛的期末考试的初中生。等我清醒的意识到这个现实的时候,距考试还有两个星期。

“秦月你历史背完了吗?语文的笔记快拿来给我抄!”

“糟了,今天英语课要抽背课文!谢扬帆,快,你帮我抄这个,字写乱点,反正老师也看不出来!”

“可是,我的作业也没做完啊……”

“秦月!笔记本给我!”

“老师来了!……”

就象歌里唱的,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想起作业只做了一点点,没心没肺的十几岁,总是要等到考试前,才想起书还有一大半没有念。半期考试是随堂考的,我们三个凑在一起东瞄西看的还让我混了个班级前十,期末考就要正规许多,拉到实验楼按名次排座位,一人一张桌子,我能瞄到的最到只是窗外摇曳的树枝。要在以前,我还会在临考前的几分钟双手合十神叨叨的祈求上帝如来等等所有我能叫出名字的神佛保佑保佑自己,现在,我再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一切都得靠自己!只复习了两周又怎样,奇迹也是人创造的!

的确,当我耷拉着脑袋把成绩单带回家后,我爸就勇猛的向我展示了一项由他创造的奇迹。

“班上34名?”我爸端碗的手停在半空中,嗖嗖两道寒光直逼我的面门,“那年级排名呢?”我咽咽口水,嚅嗫开口:“1……198名。”

重重的叹息伴随着摔碗的脆响,我爸不仅是眉毛,甚至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忿忿的怨恨的瞟我一眼,非常的苦大愁深。“你自己说一天到晚都是怎样在学习啊?……你进校的名次是多少,现在又退步了多少?……有这么好的条件,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让你做你还不满足?……我十几岁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猪狗不如的生活!……一百斤的米,天不亮就要出门,赶一天的路,傍晚才能到集市!……脚上就是双破草鞋,八月的太阳,晒到人都看不清楚路,白花花的一片……哪里会有水喝,路边的野果子,酸的甜的都不知道,采了下来就往嘴里送……”

关于这个挑米的故事,前一段时间的版本是八十斤的米,天亮就要出发,中午才能到集市,下雨,山路滑,非常小心的怕米洒出来。而我印象里最初的版本应该是:做了第一根小扁担,爷爷看了很是开心,就允许一起去卖米,象征­性­的挑了一点,学大人的样子颠颠的走山路,跌了一交,米全洒了,于是大哭,爷爷便买了一个糖人来哄,很快就破涕为笑,度过了愉快又难忘的一天。照我爸这样的思路发展下去,我相信假以时日一定会出现这个终极版本:左右各负千斤,半夜出门,赤着脚,踩着岩浆越火山,甚至能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整整一个月的路程,不吃不喝不睡,途中还要遇到三个火龙两个怪兽,千辛万苦死里逃生最终赶到了集市。题目就叫:第九大奇迹横空出世——为教育女儿迷途知返,慈父化身超人勇斗鬼神!

我爸还在继续一千零一夜的神话,妙语连珠欲罢不能。我转过脸无声的盯着窗外,美得有些诡异的火烧天,象花朵般绽开的红霞铺了一大半的天。微微起了些晚风,树叶沙沙作响。一群群的红蜻蜓四处乱窜,象千年才有的放风机会,急吼吼的要玩个够本。一只呆呆的蜻蜓老想飞进我们家窗户,在纱窗前盘旋了许久,最后只能放弃,抖抖翅膀向前飞去。我可怜的初中第一年的暑假,难挨的漫长的足不出户的纱窗生涯,就此惨淡的拉开了序幕。

相信大家都有体会,得罪父母的下场是悲壮的,甚至是惨绝人寰的。我爸在饭后宣读了对我的审判书,不长,只有两条:一,不许独自出门玩耍。二,不许看电视,尤其是香港的连续剧。我呆若木­鸡­的盯着我爸无私的铁面,耳边隐约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原来,这就叫五雷轰顶晴天霹雳。

我妈原是三班倒的人,为了看住我白天不许看电视,居然跟人家全都换成了中夜班。“小月啊,你爸这回是铁了心的,你就别想偷偷摸摸的­干­点什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脾气,从你会说话开始就攒着钱要供你念大学的,除了成绩,别的什么也不会管你的,你这次考得也太差了,难怪你爸那么生气……对了,都放假这么些天了,怎么没见关旭来找你?该不会……吵架了?”我妈正躺在沙发上歇凉,说着一个挺身坐起来,恶狠狠的把我盯住。我烦得要死,一个劲的挥手,“不知道不知道,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干­嘛非得来找我?”我妈定定的看了我好一会,才语气郑重的说,“我可告诉你秦月,关旭对你有多好,有眼睛的都知道,要是他都容不得你了,那你真得好好检讨检讨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真是让我们给惯坏了!”“知道就好,就算杀人放火也是你们惯的!”我气鼓鼓的摔上门,不再理会我妈隔着门板的大呼小叫。

放假一个礼拜了,我最远的行程也就是到楼下的杂货铺打酱油,每天的生活除了看书做作业,还是看书做作业。我爸妈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就把我房间的门反锁上,声音调到最小,防特务一样的防着我。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关旭也象人间蒸发了似的,电话也没有一个,估计是把我当敌人一样的恨着。我怎么就那么讨人厌了啊?不就学习退步了点,做事过激了点吗?至于嫌弃我到这个地步吗?好,还有两天就是我生日,如果到那时关旭还不出现,我跟他就算完了!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言情漫画都是骗人的!

唉唉复唉唉,秦月当窗叹。无聊的时候时间也会过得更慢。我戴上两副眼镜蹭上书桌把头探出窗口,只为了瞟一眼对面那家的电视。厂录象台放的是《魔刀侠情》,温兆伦的古装同样帅得一塌糊涂。结果这个不雅的动作被突然进屋送水果的老爸看到,严重警告一次,加罚作文五篇。我趁老妈下楼买菜的时候偷偷打开电视,结果被­精­明的妈妈揭穿了形迹——电视的机身的热的,绝对是刚刚才开过,而且开的时间不短。我觉得自己已经霉到喝水都会噎死了。然后,我的生日,永生难忘的绚丽无比的十三岁生日,到了。

不是周末,爸妈专程请了假给我庆生,早早的就叫醒了我,布置了比平时少了一半的作业然后才出门买菜,还和颜悦­色­的答应我今天晚上允许我看看电视。窗外阳光灿烂,一片祥和。非常美好的开端。我开心的坐到书桌前,轻松的撕下书后的答案,愉快的抄了起来。是的,我一直都这样应付暑假作业,包括我爸单独布置的那些。暑假是用来休息和玩耍的,绝对不应该浪费在作业上。这是我坚忍不拔的态度,也是我绝不服输的骨气。看不成电视出不成门,我也不会乖乖做作业!那天我的心情特别好,完全没有以往抄答案时的怨恨,非常非常的投入专注,非常投入,以至于完全没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而当我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而猛的转过头来时,我被我爸那张五官严重扭曲的脸吓了一大跳。

“你……就是这样做作业的?”我几乎没察觉到我爸的嘴­唇­在动,那声音简直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阴­森森的让人寒毛直立。要在以往,我肯定刷的挤出两行马尿,立刻声泪俱下的进行鞭辟入里的自我反省,可我那天实在是心情很好,又仗着是自己的生日,所以一边嬉皮笑脸的用手捂住作业,一边腆着脸撒娇:“别人都是这样做的,暑假作业嘛,谁都不会很用心……”

啪——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就迎面甩来,打掉了我脸上的笑容和所有的好心情。我爸用食指抖抖的指着我,眼睛都气红了,“你、你、你好得很,好得很!你就是这样欺骗你的父母,就是这样!我们整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你……你……”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番,转过身快步出了房间。前所未有的恐惧向我袭来,我退到床边,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果然,眨眼的工夫我爸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我妈打毛线的扦子,铁扦子,有小拇指一般粗。我妈惊慌的跟在我爸身后叫着什么,被我爸一摔手关在了门外。我下意识的抱住头,铁扦子在下一刻立刻招呼上了我的手臂。异常沉重的撞击,我怀疑骨头都会撕裂,那扦子落下之后的一两秒,疼痛才能传遍全身,激起一阵又一阵战栗。我把嘴­唇­都咬破了才能忍住不出声,把眼睛瞪到快掉下来才能忍出不掉泪。我爸打一下,骂一句,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手,背,ρi股,大腿,没有一处幸免。我死死的咬着嘴­唇­,不吭一句,只用最怨毒的眼神盯着我爸,盯着他近乎狂乱的脸。这就是我的生日礼物,我终身难忘的生日礼物!你们就是这样爱我的,就是这样疼我的!他妈的跟肖微微的父母有什么区别?天下的父母都有什么区别??孩子生出来就是任你们打任你们骂的!你打死我啊!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后来我妈用钥匙打开门,扑上来拖住我爸的手才阻止了他更多的疯狂,而我已经伤痕遍体了。一道一道的血痕,清晰的散布在我的手臂和小腿上,让我想起电视里那些受了鞭刑的犯人。我几乎要为自己这个幽默的想法笑上一笑了。可我妈在我旁边呜呜咦咦的哭得让我很心烦,何必这会来做戏呢,真心疼我会把我偷看电视的事告诉他?算了吧,我知道自己惹人厌,我走,可好了吧?不让你们见着我,可如意了?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可高兴了?

我静静的躺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慢慢浮上一个含混的笑。走,这真是个好主意。

二十

热得发腻的午后,空气是厚重粘稠的,细微震动卷起的是烫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热风。我背着书包站在马路边,曝晒在40度以上的太阳里,思考。可是温度实在太高了,眼前的景物折­射­出白茫茫的光晕,把我的脑子也搅成白茫茫的了。接着,我看到了一具蝉的尸体,六脚朝天的仰躺在我身边的一棵道行树下。可怜的东西,怎么死的?脱水?中暑?事物中毒?……最后,我眯了眯眼,做出了最终判定:它是被父母毒打至死。然后,我抬手飞快擦掉眼角的一行水珠——那是自额间淌下的汗水,甩甩头,向前迈开步子。十三岁的第一天,我踏上了寻求自由解放的第一步。

我的出走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而是方向清晰目标明确的。我打算搭车去市郊,找农民租一间小屋,寻个村小的老师或是售货员的差事,再不济,自己种点瓜果蔬菜混口饭吃总不是问题。总之,只要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家,再苦再累我也甘愿。而至于我包里那沉沉的四十块大洋够不够我“搭车去市郊”再“租一间小屋”,这就不属于我的思考范畴了。四十块人民币,那是我能从早饭钱车费钱里省下的最大数目,原本想存着给十月生的关旭买礼物,这会儿已然变成了救命钱。想到关旭,心里又是一恸,男生狠起心来,是可以比女生狠上千倍万倍的。算了,反正已经决意离开,再想这些实在有些矫情。此刻,真正让我挂心的,只有一个人。

十五分钟后,我站在了肖微微家的楼前,顶着刺目的阳光,仰望。她房间的窗户是关着的,窗玻璃灼人的反光让我睁不开眼。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没有一丝风和半点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死去了一样。我在心里默默的对肖微微说了几句话,转过身,模模糊糊的朝前走。酷热象疯狗一样撕咬着我,凉席,绿豆汤,鸿运扇在我脑子里一晃而过,我定定神,竭力排除着这些杂念。秦月,是最有骨气的孩子!

然而,我的身体渐渐的不那么听话了,再不愿向着太阳底下白花花的马路走去,一个劲的朝树荫下躲,路过好几个冷饮摊都忍不住想要从包里掏钱,最终还是被理智硬生生的压了下来,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来到了小学的大门口,猛的抬头看见那扇熟悉的铁门,让我很是吃了一惊,忙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不由得泛出微微苦笑。竟是这条熟悉的路,从我家到肖微微家再到学校,蜿蜿蜒蜒,曲曲折折,见证了我整整六年的美好光­阴­。吮着冰棍,踏着白网鞋,扎两个歪歪的羊角辫,唧唧喳喳的谈论作业同学以及昨晚的录象,关旭很安静的陪在一旁,在我快被绊到的时候扶我一把,叮嘱我走路要看路。蓝天白云下,我们是三个最最普通幸福的小孩,那时候,我们没有烦恼。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笑”不再单纯的仅只表示快乐?

我转过身,朝着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去。那条小路的尽头便是那个给我招来生平第一顿“竹笋炒­肉­丝”的小树林,静谧的无人打搅的小树林。这些年来,每当我遇到什么伤心事,总会跑到树林里,静静的靠着树­干­,抬头看阳光如何穿过树叶班驳的洒下,或是闭着眼聍听鸟鸣风啸。我没法做到象关旭那样宠辱不惊,也不屑于象一般孩子那样跑回家大哭大闹,所以我常常来到这个地方,体会一些与我年龄不大相称的感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叫做寂寥。

现在,我又坐在了树下,任风缓缓拂上我的脸,这里的风才有了几分凉爽。我开始慢慢的回想,回想上初中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事情,从陈娇喜欢上关旭,到我去L中认识邵远舟,然后肖微微出事,我让邵远舟帮忙……最后,便是今天的一切——生日,好心情,作业,挨打……我闭上眼支起头,赌气没吃午饭再加上晒了那么长时间的太阳,现在全身都乏透了,再也没力气思考和行动。我就想这么静静的坐着,一天,一年,甚至是一辈子。世界上多余的人,这是谁说的?邵远舟还是肖微微?不管是谁,都请加我一个,让大家一起消失吧。

昏昏沉沉的,我有些想睡了,挣扎了几下慢慢合上了眼。一会儿就看见爸爸妈妈捧着生日蛋糕向我走来,关旭微笑着跟在他们身后,手背在背后,露出礼盒的一角。肖微微也来了,兴奋的张着嘴朝我喊:“秦月,生日快乐!这是给你的礼物,我妈妈帮我挑的!对了,我妈妈回来了,她要带我跟她一起住,还是住在带花园的小别墅里面!”我顿时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抓住她的双手一个劲的摇。关旭笑着提醒我:“快来吹蜡烛吧,大家都等着你呢。生日快乐,弯弯!”我笑得合不拢嘴,开心的点点头,急忙向前迈步——腿一蹬,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身旁不大熟悉的景物,好半天才醒悟自己现在已经是离家出走的人了。轻叹一口气,起身,有些茫然的注视着前方。

接下来,我该去哪?搭车去市郊?哪个市郊?什么地方才算市郊?在哪里坐车?这一连串的问题把我脑子都想痛了,却仍然没能得出一个完满的答案。然后,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细微的声响,那是踏在泥土上的脚步声。我转过头,已经没心思去害怕或者惊恐了。

关旭背着双手朝我慢慢的走来,就象我梦里的情形那样。逆着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明显的发现,只是十来天不见,他的个子又蹿了一截,走到我跟前,刹那间挡住了阳光,将我完完全全的罩在他的影子里。我呆住了,愣愣的傻站着不敢有其他动作,他也不动,两人就这么一明一暗的僵持着。半晌,他把头微微一偏,开口,如释重负的语调,“小月,终于找到你了。”我咬咬牙,别过脸,依然不响。关旭拉过我的手,开始往那些被铁扦子打出来的伤痕上涂药粉,动作很轻很慢,让我想起他第一次为我疗伤的情形。我鼻头有些堵,心里溢满了酸涩,有哭的冲动,却没有眼泪。关旭不再说话,专心仔细的替我上药。直到两手的伤痕都被细细抹了一遍药粉后,他才停下手,看着我的脸,挤出一个笑容——我从没见关旭笑得那样难看过,说:“好了,涂上这个很快就会好了。”

“……可是我身上还有很多伤。”

“回家后,方阿姨会帮你涂的……”

回家,他终于替我说出了这个词。这个在我脑海里百转千回却始终不敢面对的词,自他嘴里说出,轻轻松松的勾出了我的眼泪。一滴,两滴,很快它们连成串,汇成行,争先恐后的奔流在我的脸上,我呜咽着抽气,全身都在战抖,战抖,说不出一个字。

然后,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我,一双结实的手臂环住了我。关旭牢实的将我抱在怀里,我的头紧贴着他的胸,把他杂乱律动的心跳听得一清二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道歉是他说的还是我说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可是,我想说的应该是谢谢啊,谢谢关旭,谢谢有你,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总是有你。这,就够了。真的够了。谢谢你……谢谢……

走出小树林,已近晚饭时分。我哭累了也饿晕了,任关旭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我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的想要回家,是关旭斩钉截铁的向我保证我父母绝对不会再打我,我才犹豫着决定回去看看情形。才拐了弯,关旭就停了下来,牵着我的手一紧,缓缓回过头来,“小月,是秦叔叔……”

顿时,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冷汗开始簌簌的往外冒,手心一片冰凉。关旭轻轻带了我一下,使我暴露在父亲灼灼的目光里。他在喘气,大声的喘气,不说一句的喘气。在他面前,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

爸爸一手扶着腰,一手擦着汗,那汗爬了一头一脸,衬衣的前襟也完全湿透了。我死死抓着关旭的手,竭力压制着情绪。好大半天,爸爸才喘过气,默默的看着我,用我出生至今所听过的最温柔和蔼的语气,说:

“小月,回家吧,饭菜都凉了。”

我的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就这样落了幕,历时五小时三十分。我的父母加上关旭的父母以及他本人,跑遍了整个厂区,问遍了我所有的小学同学。回到家后,谁都没骂我,连一句重话也听不到。爸爸妈妈对这事一个字都不再提起,张罗了一桌的好菜替我补过生日。烛光里,每个人的笑脸都是疲倦的,而那喜悦和关切却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那一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视线一直都是模糊的。直到现在,我的父母都没再提及过我当年的那次“壮举”,他们是真的害怕了,怕到不敢再去回想。而我,并没有感到类似胜利的欢欣鼓舞,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扬眉吐气,我只是一遍又一遍流着泪做同一个梦,梦到的总是爸爸带我回家途中的那个场景。

走在我前头的爸爸,在西瓜摊边停下来,回过头,慈爱的看着我,“买个西瓜吧,下午,你肯定累坏了。”

爸,妈,被累坏的人是你们。生出我这样的女儿,真的让你们好辛苦。对不起……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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