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祁烟有些晃神,须臾之后,他让萧晗收好那骨簪,看着他的目光爱怜而又愉悦,“当初凤卿念拿着那把伞说是萧姓之人让她来的,我便猜到了。”
他说着,颤抖的手指堪堪划过他的眉眼,低叹一声,“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这孩子,怎么就一脚踩进这滩浑水中来呢。”
萧晗却不说话,唇线紧紧抿成弯弯的一条,许久才道,“表舅舅,你可知叶宁是怎么回事?我回来之后,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大对劲。”
徐祁烟闻言一怔,他已许久没去宫里,宫中虽也放了眼线,但只时不时传来几个皇上皇后安好的消息,其余再没其他。
“皇上怎么了?”徐祁烟一激动,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萧晗帮他把后背小心敲着,沉声道,“他身后没个扶持的,却异想天开要对萧莫桑动手。”
“什么?”徐祁烟捂住嘴又一阵猛咳,“皇后也劝不了他?”
萧晗嗤笑了声,眼露不屑,“他如今被美色迷的找不着北,皇后……若是心死,我看他怎么后悔。”
“这,我要进宫!”徐祁烟撑着他的手臂想站起来,可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萧晗慌忙按住他,沉声道,“表舅舅稍安勿躁,叶宁那个蠢货糊涂了,舅舅也要跟着迷糊吗,为今之计,拖住莫桑不让他进宫才是上策。”
说话间,已是舍了那个表字,多了些亲厚少了些疏离。
他转头看着这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一如当年的那人,让人忍不住去信服。
萧晗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眨眨眼,“洛邑王府里的幕僚虞柳……”他说着顿了顿,“是舅舅故友,萧莫桑极信任他,若让他出面阻止,便事半功倍。”
事不宜迟,两人上了马车匆匆往洛邑王府赶。
萧晗拣着重要的,一一说与他听,徐祁烟这才知道很多他不清楚的事,不禁气的一阵发抖。
“想来萧莫桑终归念着舅舅的好,不然也不会容许舅舅这么安逸,还吩咐人留好的消息说与舅舅知道。”萧晗实在见不得他生气,好似每咳一声,都能把心肺都咳出来。
徐祁烟冷哼了声,不置可否。
到洛邑王府时,却早有人候在门口,见到两人下来,笑眯眯地上前,“徐大人,寒萧公子,我家虞先生已等候多时。”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来人进了王府。
院中,虞柳正在弹琴。
他已好些年没有弹琴,自从被赶出栖梧,在父母的哀求下生了儿子,他就再没有碰过琴。
徐祁烟被萧晗扶着,才踏进院子,就听到熟悉的琴声响在耳边,竟是当年他曾对云卿弹过的《凤求凰》。他脸色微变,猛地握住了萧晗的手。
萧晗忙覆手在上,安抚似的轻拍了下。
“好久不见。”徐祁烟立在院中,他一身柳色长袍,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除了憔悴许多,还是如之前那般年轻。
虞柳抬起头来,相对而言,他就苍老了许多,只眼中那股邪气还依然在,他撇嘴笑了下,道了句好久不见,之后那目光就停在萧晗脸上。
“之前我就觉得奇怪,却原来……”他缓缓笑着摇头,一霎时连目光都柔和了下来,“你娘……可好?”
“我娘很好,寄情于山水,和我爹琴瑟和鸣,活的逍遥快活。”萧晗微微一笑,端看着虞柳面色在一瞬间变得阴沉。
他的手指微顿,那调子瞬间就乱了起来。虞柳心中烦躁,将手狠狠拍在琴上,冷笑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可惜……王爷前脚刚走,你们后脚才到。”
萧晗脸色微变,“舅舅我先进宫。”说罢再不管两人,身子已如大鸟掠了出去,瞬间隐入苍郁的树叶中。
虞柳摇着头慢慢抚琴,低笑轻叹,“人心难测呐!”
萧晗心中从未这般急过,从来没有这样担心一个人过。
只要想到她被夹在萧莫桑和萧叶宁之间就连手指都要开始颤抖。帝家天下,怎会有情存在,萧莫桑觊觎那本就属于他的帝王这么多年,又怎是一个小小的凤卿念就能让他打消了这念头的。
恐怕到时候,宁帝自认为捏着洛邑王的七寸,而洛邑王本身……却毫无软肋。
天牢重地,一向是重兵把守,更何况那里头关了一个皇帝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的重犯,守卫立刻比往常要多了几倍。
牢里阴湿,卿念半坐着靠在墙沿,咬着牙为自己重新包扎伤口。
明明被关在这里才不到一天,她却感觉像过了数年之久,整个天牢都笼在阴暗之中,只有头顶漏下些许光,她举着自己的手对着那光,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一团,就像馒头一样。
想到这里她不禁一笑,自己在别人眼中恐怕就是一个疯子,只是她做什么事,都宁可自己动手,就算是伤害,也要自己一刀刀的往自个身上划去,也唯有这样,才能记得仔细,记住那一张张的脸。
她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可这不能说明有人害她,她就要承受。
黑暗中有个脚步声缓缓传来,‘踏踏踏’沉稳而又耐性。
她循声看去,天牢长长的秘道里,有一个火把缓缓飘来,渐渐的将来人的面孔照的发亮。一眼看去,竟恍如隔世。
卿念看着那人,忽地抿嘴笑了起来,那笑容在眉骨处绽放,凉薄的似是开在骨头上的花,致命而妖娆。
“别来无恙,洛邑王。”
“卿儿,你我何时,竟然陌生至斯。”莫桑让狱卒把火把安入架上,眯着眼打量牢里的女人。
卿念手撑着墙壁站起身,她尽量让自己走的稳当些,在这个人面前,不肯泄露丝毫的软弱,她慢慢走到他跟前,与他隔了一个牢笼相看,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冷心冷情的洛邑王,她的身份却变了许多,沦为了阶下囚。
“我劝王爷还是莫要这样称呼的好。”她轻声一笑,“我爹都没叫过我卿儿,王爷自认与我能亲密过我们父女。”她说着,伤了的那只手攀在铁栏上,火光跳动着,将她的手照的愈加白皙,“再说了,陌生人就该有陌生人的距离,这世上,像王爷这般自来熟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卿儿……”
“凤姑娘,凤小姐,凤卿念,三选一。”她歪着头,笑着露出一排牙齿,“于王爷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吧?”
“好吧。”他低头笑了下,眼里满是笑意,“你的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没变过。”
她抬头看他,见他一脸深情,笑的温柔,“我知道,你从未变过,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变,可是你不会。”
脑中无端端想起朝华殿里他在自己耳边说,自己是为了他进的皇宫,与他如今这番话结合起来听,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听的人心里发笑。她从来不会委屈自己,想笑了当真哈哈笑了起来,“洛邑王,你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
她指指脸上的那道疤痕,低声道,“你不了解我,正如我不了解你一样。”
直到这时,他脸上的笑才如同面具脱落。
“来人。”他蓦地出声喊道,马上就有一人弓着背匆匆走来,“王爷。”他低头哈腰的行礼,等他吩咐。
“打开牢门。”他沉声道。
那狱卒一愣,慌忙道,“王爷恕罪,钥匙并不在我们身上,由皇上亲自收着。”
萧莫桑冷笑了声,猛地抽出长剑,对着那锁狠狠砍去,‘铿’一声价值不菲的长剑立刻缺了个口子,那锁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王爷,这锁及这铁栏,乃是地方进贡的寒铁所制,普通刀枪对它毫无作用。”狱卒低着头,战战兢兢回话。
卿念听的唇边笑意盈盈,索性重回原地坐着,“王爷就不必费心了,这地方,住着也还不错……”只除了有些孤单寂寞。
也不知萧晗……去了哪里……
莫桑看着跟随自己数年的佩剑,脸色变了数变,转身就走。
他出了天牢,一叠声的恭送王爷他也不去理会,只阴沉着一张脸,往朝华殿赶。
侍卫见他独身一人远远走来,慌忙为他打开了殿门。
宁帝这会正指点尺素写字,这边要重一点,那边撇的力道要轻些。
莫桑眼含讥诮,出声讥讽,“皇上倒是有闲情逸致。”
宁帝飞快的看了尺素一眼,见她只是好奇的抬起眼,看向莫桑的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惊恐,而对着自己时则是满心的依赖,他心里一喜,低头在她耳边道,“你先退下,朕过会再教你。”
“是。”尺素飞快瞥了莫桑一眼,匆匆离开。
“是谁给你的胆子把她打入天牢,恩?”他一步步逼近,目露狠意,“放她出来,不然莫怪我无情。”
宁帝哑声一笑,却是冷冷开口,“洛邑王,你见到朕为何不跪。”
莫桑眉皱的愈紧,这人不是寒萧公子,“你是谁?”事情好像在向他无法控制的局面发展。
“朕是谁?朕是天命所归的帝王,是端宥的主,洛邑王!”他转过身,再次冷冷发问,“你见到朕,为何不跪?”
莫桑忽然想起自己从洛邑回到栖梧的那天,也有一个人敛去了脸上笑意,冷冷的要自己跪下。高高在上的姿态令人作呕,殊不知,那个位置,从一开始就该是他的。
他想起萧晗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想起栖梧人口中医术惊天的寒萧公子,他慢慢的回想起更多,以至于心中一个念头慢慢泛上心头,“你竟然没死!”
面上绽开一个笑,他盯着宁帝的脸,缓缓道,“脸竟然也恢复如初,真是可惜。”他一时竟有些后悔,当初就该下狠手,也好过现在再出事端。
“朕乃真命天子。”宁帝张开双臂笑着,面上带着高傲,看着他的眼神,尽是神邸俯瞰渺小众生时的怜悯,“萧莫桑,你为何不跪。”
这是他第三次要他跪下,却依旧没能让他如愿。
“那么且让我们看一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主。”他仰头大笑着出门,殿外侍卫竟无一个人敢拦他。
宁帝只觉脸上的笑再挂不住,所幸……这人心里还想着凤卿念,若是真把自己逼急了,大不了捏着他的软肋同归于尽,自己过不了好,也要让他痛苦一辈子。
两边几乎是同时开始动作。
在柳妃同丽妃敏贵人等人赶往皇后宝椒殿,请她一同劝宁帝上朝,彼时偷溜出宫的华嫔也找到华清酌带兵进宫护卫宁帝周全。
而洛邑王萧莫桑同样命人围住了皇宫,带着心腹大臣撞响了朝钟。
一时间钟声悠悠,刀戟相撞声、脚步声混杂而至。
洛邑王早就有心帝位,从洛邑回到栖梧的那一刻,他无时不刻都在想着自己能重新坐上那个位置,因此也十分有心机,他或施恩或威胁或利诱,慢慢的培植着自己的势力。他深知兵权在手,便是天皇老子都不能奈他何,更何况他此番出了栖梧,还引来了一个贵人。
而宁帝呢,徐祁烟渐渐老去,凭他自身魄力又留不住杜谦,先帝时的老臣走的走,病的病。北安侯空有蛮力而不擅智谋,永清王风流已久不理朝政是个闲散王爷,华清酌手握兵权却不知敌友,丞相的接任者高展只知守旧而不懂变通,其余的人,要么站在洛邑王那边,要么就左右摇摆不定,与萧莫桑一比,高下立见。st4d。
更何况当初宁帝盛宠湄贵人,为她不早朝,呵斥老臣,如今休养之际,又被人得知有与湄贵人长相一致的女子伴在宁帝身边,这样的宁帝早让某些人寒了心,又怎么经得起有心之人的挑拨。
宁帝此时此刻的处境,颇有些楚霸王四面楚歌的境地。
只是他却没有任何慌张,在皇后带领众妃子请他早朝时,还在与尺素嬉戏。
皇后神色淡漠地看着惊慌失措跪在倒地的尺素,也不叫她起来,只是领着众人,朝他福神一拜,“请皇上早朝。”
朝钟应景似的又响了一声。
皇后臻首微抬,面上沉静如水,再不露半点情绪,就连眸子里,都难见一丝情绪波动,她大红的凤袍逶迤在地,衣摆处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就那样站在众妃之前,竟异样的多了些令人陌生的东西。
宁帝略有些诧异,印象中的皇后温婉多情,一直信奉自己,只要是自己想的,她都无条件支持,可是当她今天站在自己面前,请自己早朝时,他觉得眼前的皇后变得陌生。
视线乱扫间,他看到尺素还跪在地上,眼中不由泛起担心,亲自俯身将人扶了起来。
皇后眼中闪过失望,她轻轻摇了摇头,“洛邑王已逼至门前,皇上难道还不应战吗?可是要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皇后,还有你们……”他心中有怨,伸指一个个点去,“不过是因为朕是皇上……”若有一天他不是皇帝而只是普通人,这些个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好的女人,早会忙不迭逃窜。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低头去看怀里的尺素,但见温顺地窝在自己怀里,乖巧的很。
皇后觉得有些疲惫,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皇上……她苦笑着摇一摇头,再不言语,只转身慢慢走出朝华殿。
“娘娘……”敏贵人呜咽一声,犹豫了片刻,跺了跺脚跟着离去。
柳妃似笑非笑地向尺素看去一眼,倒是温言告辞离去。
她带领着余下妃子回各自寝殿,恰逢华清酌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正领兵而来,他倒身略拜,她注视许久,微微一笑,“将军……不必多礼。”说罢,缓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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