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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生不灭

一条高大的­阴­影投在他们顶上。

四人仓皇回首——

巨斧砍至。

四人跌步左闪,险险避过斜斩而来的斧刃,顺着跌势窜入另一条横巷。

——他们暗自为逃过这一斩而庆幸,却不知自己已被赶进了北方更寂静的地带。

持斧者在后面疾跑追赶。长发飘飞犹如奔马的鬃毛。

四名差役走过了荒巷,终于到了北城墙下。只要越过面前大堆破篓筐和霉烂的瓜菜,便可以抵达北城门求救——

烂瓜菜飞扬。一柄腰刀像怒虎的利牙,自篓筐间挥斩出,深深砍进走在最前头那名差役的左股骨。

那名差役的身体瞬间僵硬崩倒。紧随其后的三人撞在他身上,四人在泥泞、秽物、残渣中混成一堆。喷涌不止的血。凄厉的哀号。

染满鲜血的锋利巨斧再度临近。

持斧者双手高举兵刃。他的额顶上有一点镰刀状的乌光。

斧刃落下。

不久后几名“屠房”流氓凭着遥远的惨呼声寻索到来,却已看不见一个人——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只有屋宇木板上、泥地上遗留的惊心动魄的血渍。

就像任何一个城市,漂城在她短促但灿烂的历史上,也发生过无数匪夷所思、无从解释的悬案。

这一年,役头古士俊与十四名部下在­鸡­围北区神秘失踪,从此再没有出现过——没有半片骸骨,半根毛发。

没有人知道他们遇上了什么。

“兴云馆”是“丰义隆”在岱镇的根据地,庞文英在这间旅店配置了约三十名部下,指挥头目就是旅店掌柜麦康。

“兴云馆”二楼一所幽静的厢房里,庞文英轻松地呷下一口清茶。

他心想:于润生挑选这处见面,看来他对“丰义隆”所知不少。

他凝视坐在桌子对面的于润生。于润生垂头看着茶碗,没有喝过一口。

守在庞文英身后的是交叉背负双剑的沈兵辰,和身材硕壮宽厚如磐石的卓晓阳。

“庞祭酒。”于润生抬起头来,以闲谈般的平淡语气问:“你老人家今年多大了?”

“六十二。”庞文英的语气微带叹息。

“在道上也怕走了三、四十年吧?”

“整整四十二年。二十岁那一年我拜入了‘丰义隆’门下。转战多年,如果用‘刀头舐血’来形容那些日子,我的牙齿都已染得赤红了……少年子弟江湖老……”

庞文英是“丰义隆”三朝老臣。在他三十六岁时,创帮立道的第一代韩老板韩东病逝,怯懦无能的独子韩用继承了时为首都十三大势力之一的“丰义隆”的最高权力,立时令“丰义隆”陷入厄境。

幸而这个二代韩老板身体羸弱,接任四年便即去世。而真正的传奇人物——三代韩老板,也就是现在的韩老板韩亮登场了。

他首先组成了“丰义隆”新的最高决策层“六杯祭酒”,迅速整顿内部架构。“丰义隆”在短期内大幅强化,令其他十二帮会原来的侵吞计划胎死腹中。

庞文英晋升祭酒之年四十岁。

韩亮并没有乘势冒进,用了三年时间积极调练人才;同时利用十二帮会在争相试图瓜分“丰义隆”时所种下的嫌隙加以挑拨煽动,令他们互相牵制削弱。三年间此消彼长,“丰义隆”的实力已暗暗凌驾于其他任何一股势力之上。

然后就是有名的首都十年黑道战争。韩亮以逐个击破、连盟夹击等种种攻略,吞灭了其中九大帮会,降服其他三股势力,而崛起为首都第一大黑帮,垄断北方的私盐贩运网络,进而勾结朝廷高官,成就了前无古人的大事业。

在黑道史上这奇迹的一页上,勇武的庞文英与专责后勤策划、沉着过人的“大祭酒”容玉山,并列为“丰义隆”的守护神。

“庞祭酒,你说得对。”于润生燃烧的双目与庞文英对视。“你老了。”

“你说什么?”卓晓阳在“四大门生”中­性­格最为暴烈。“你敢对庞祭酒无礼?”

庞文英举手止住了卓晓阳。但他自己的脸上也已显露出愠意:“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庞祭酒你确是一头老虎。从前你是一头饥饿的老虎。但是你已不再饥饿了。只有衰老了的老虎才会失去胃口。”

“我不明白。”庞文英强压着愤怒,但握着茶碗的手仍在颤抖。

“‘丰义隆’进驻漂城已有五年,却是毫无进取。那是因为你不够饥饿,不够贪婪。你只一心想着打通运盐的路线,却没有想过把整个漂城据为己有。假如你是四十岁时那个开山劈石的闯将,会甘心放过漂城这口肥­肉­吗?”

“漂城黑道上的事你知道多少?”庞文英的语气平缓下来。

于润生知道庞文英已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他呷了第一口茶。

“漂城的财源,谁都知道是安东大街,其次是­鸡­围。这全都是‘屠房’的天下。­鸡­围也日渐兴旺了。看来朱牙有意把它发展成另一条安东大街。我曾粗略估计,‘屠房’在这些地方直接经营和抽红的收益,每个月不在二百万两银子之下。”

庞文英错愕。于润生竟知道得那么多。

“可惜,假如朱牙那笨瓜若肯与你合作,以漂城为交易站打开本州以至南部、西南部的盐运,他不用动一根指头又可坐地每月瓜分不知多少银两了。他却反而把财力、人力都花在阻截‘丰义隆’的盐车上。也许他想迫使你交出部分的贩盐权吧?这根本是笨方法。他为何不能学韩老板先积蓄增加势力,再图谋吞并贩盐生意呢?朱牙这种笨人不值得活在漂城。”

庞文英惊讶。连他自己也从没敢轻视朱老总,于润生却把他说得一文不值。然而于润生的分析条理分明。

——究竟他是在说着大话?还是真的有这样的自信?

庞文英发觉自己无法看透于润生。

“那么说,我们‘丰义隆’应该作出什么能够吞并漂城的对策?”

“‘屠房’强在人手充裕。‘屠房’在漂城的势力,我知道大概有三千至四千人。假如再总动员的话,数目可能增加一倍。‘丰义隆漂城分行’的人数呢?只有五、六百人吧?”

庞文英没有回答。

“要拉近这差距,方法之一当然是向‘丰义隆’总行征调大量人手。但这样做会大大影响庞祭酒在韩老板心中的地位和在总行的威望。庞祭酒一定渴望凭着现有的力量把漂城夺到手中吧?”

“另一个方法呢?”

“从破石里召集腥冷儿。他们都在战场拼过。而且他们每一个都饥饿。‘屠房’没有掌握这些人是另一个重大错误。

“当实力增强后,再借助朝廷方面的人事控制漂城知事查嵩,便有一半胜算。”

“那另一半呢?”庞文英已浑忘了自己的身分,完全专注在于润生口中的伟略上,语气显露出强烈的欲望。

“数目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一向这样相信。有多少人、多少兵器、多少金钱都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意志。‘丰义隆漂城分行’需要的是一些敢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的人。足以抗衡‘屠房八大屠刀手’的人。”

“你的意思……”庞文英凝视于润生。

于润生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就是答案。

“我听到马蹄声了。”于润生说。“他们来了。”

他的脸忽然恢复了恭谨的表情,垂首走到门旁。“庞祭酒,于某有一份‘入门礼’送给你老人家。请移步到外面验收。”

初夏的热风卷起一片沙尘,岱镇的空地更显得苍凉。

庞文英、于润生、沈兵辰、卓晓阳,还有刚才一直守在房门外的“四大门生”其余两人:面容满布皱纹的童暮城,神情凶悍、脸上有一道赤红刀疤自左耳根横越至鼻翼的左锋,一同伫立在荒地上。身材略胖的“兴云馆”掌柜麦康紧随在后。

一支五人骑队从东方远处的漫天黄尘中出现,排开尘雾急驰而来。

庞文英看看于润生。于润生却专注地凝视前方的骑队接近。他的笑容中充满信赖。

骑队更近,可见马上五名骑土高矮壮弱不一,却同样散发出懔悍的气息。

“好浓烈的杀气。”左锋动容,脸上的刀疤发出红光。

“但并不是冲着我们而来。”沈兵辰淡淡说。他的披肩长发被吹得扬起,露出肃杀苍白的脸。三角状的细眼不含半点情感。

五骑抵达。领先一骑上的龙拜已换回男服,提着一个布包裹,当先下马。

其余四骑上的葛元升、齐楚、镰首、狄斌也一一跨下马来,随着龙拜走到庞文英跟前。

庞文英扫视眼前五个奇异的男人。他的目光曾多次停留在镰首脸上。

“这些就是你的……兄弟?”

于润生点头。“是歃血为盟、誓共生死的兄弟。他们都把­性­命交托了给我。因为我们都是人神共弃的腥冷儿。”

龙拜走前一步,垂首呈上布包裹。“庞祭酒,请验收。”

庞文英略动眼­色­,身旁的童暮城立即接过包裹,谨慎地打开来。

吃骨头古士俊那错愕的死相,呈现在庞文英眼前。吃骨头额上仍深深钉着那枚黑杆黑羽的短箭。

漂城以北,宽阔的漂河在阳光下静静流动。

漂河上游北岸六里外一片农庄。

庄园死寂。废弃多年的粮仓仍然稳固屹立,大门迎风摆动。

曾经养活数百人的田地今天杂草丛生,蔓成一片起伏的绿海。

在久远年代开挖的引水道,因久欠疏通而淤塞,浊水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黄铜­色­污物,反­射­着午后的烈阳。

田野间乱草晃动。只有游于草间的飞虫以复眼看得见,外表看来平静的长草之下躲藏着五十个人类。

农庄以东一幢木屋中,花雀五安坐观控大局。文四喜和“兀鹰”陆隼侍奉在旁。

花雀五合上眼睛。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微微抖动。

——于润生……

直觉告诉花雀五:于润生将成为他可怕的敌人。

于润生的力量当然够不上花雀五的百分之一;然而那次“江湖楼”会面,花雀五感觉自己竟完全被于润生的气势压倒了。一个在药店当小厮的腥冷儿!

花雀五无法忍受。他要把今天羽翼未丰的于润生除掉。他会告诉庞文英,这是为了灭口。

十倍的力量,足以把一心前来农庄领赏和匿藏的于润生等人斩成碎块。

就像吃骨头和他的部下一样。

远处传来蹄音。

文四喜走到窗前观察一会,把木屋对着田野那面窗子上的窗帛由青­色­换作红­色­,下令田野内的杀手作出剿击的预备。

文四喜透过窗帛的缝隙远眺。他看见到来的并不是马匹,而是一辆四骊拖拉的大马车。

“掌柜,是马车!”

花雀五站起来,神­色­显出不安。

“他们怎会雇得起马车?”

龙拜、葛元升、镰首、齐楚、狄斌换上了簇新的衣服,在“兴云馆”饱餐之后,随着麦康走在岱镇的巷道上。

“各位也吃饱了吧?”麦康的笑容很和善,但五人仍保持警惕。“来,我带大家去一处好地方喝两杯。”

“不用客气啦,麦掌柜。”龙拜笑着说。“只要有休息的地方便可以了。”

“不行,庞祭酒叮嘱我要好好招待你们。”麦康的微笑中带有神秘的意味。

镰首向其他四人打了个眼­色­。五人里除了葛元升仍腰Сhā“杀草”外,都没有带兵刃。

麦康领着他们走到巷内一幢平凡的屋子前,把门推开。

“请进。”

五人紧绷着警戒的神经走进门里。

他们吃了一惊。

屋里令他们惊讶的并不是埋伏的敌人,而是一群姿态撩人的年轻妓汝,或坐或卧地散处在香气缭绕的厅里。

“好好乐一乐吧。”麦康笑说:“这地方,等闲人来不了。”他转身出了屋子,把门关上。

“哇­操­,实在憋得久了!”龙拜感到全身发热,左右细看每一个妓汝,又转头看看紧张得面­色­煞白的齐楚。“怎么啦,老四?许久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

几个妓汝都以充满欲望的眼神,盯着齐楚俊秀的脸。齐楚凝视她们的媚态,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女人。

狄斌也是紧张得满头大汗。“我……”他看看身旁的镰首。镰首正以冷静异常的神态,凝视一具具横陈眼前的­肉­体。

刚杀过人的葛元升,眼中已闪出急欲发泄的猛烈火花。

“五哥……”狄斌拉拉镰首的衣袖,看着已混进妓汝堆的龙拜和葛元升。“你也要……去吗?”

镰首看看狄斌,又瞧着躺在胡床上一个年轻少女。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的少女露出了一边细小的Ru房,以惊奇的目光审视镰首那魁伟的躯体。

镰首点点头。

“白豆,你从前……没有尝过女人吗?”

狄斌如遭电殛,心绪急乱得无法作答。

“我忘记了自己过去的一切,只记得许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女人。”镰首以茫然的语气说。“那恐怕是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一定是我第一个女人。但是我记不得她是谁。”

镰首以被催眠般的步伐走向那个少女,把她拦腰从胡床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肩上。

——他希望从女人的身体里寻回自己的过去。

当狄斌被那个几乎比他还要高壮的妓汝牵着走时,他感受到一种连在战场上也未经历过的紧张感。

丰|­乳­、细腰、盛臀,妓汝浑身透出能令男人沉醉在­肉­欲中的原始魅力,但却丝毫不能激起狄斌的­性­欲。

但狄斌不敢掉头离去。他害怕成为众人的笑柄。

妓汝带着满头大汗的狄斌,穿过走廊,进入一间狭小的卧房。

房里没有窗户,除了一盏不太明亮的油灯外,唯一的陈设便是贴着木板墙横放的一张软绵绵大床。

妓汝把房门关上。狄斌感觉就像躺在棺材里,最后被仵工狠狠钉上了棺盖一样。

“来吧,白脸弟弟,替我脱衣服好吗?”妓汝坐在床上媚笑。

狄斌无法把视线转向她的脸,呆呆地站立。

“你累吗?好,我自己脱。”

突然暴露在眼前的细白肌肤,令狄斌一阵晕眩。完全赤­祼­的妓汝横躺在床上。

“来嘛……”妓汝叫着,丰满的双腿朝着狄斌张开,最隐私的部位清楚呈现。

狄斌有呕吐的冲动。他脑里一片空白,连夺门逃跑的念头也生不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被妓汝半推半拉之下躺到床上。妓汝如蛇地缠着他。

“第一次吗?太好了,让我教你……”纤滑的五指摸到他胯间。

他发出一记无声的呻吟。

“怎么了……”妓汝一边摸索一边说:“玩不起来吗?”她把他的腰带解开。

狄斌突然听到一连串仿佛来自深远梦境的呼叫喘息声。一把粗犷野­性­的男声带着急密的节奏,令狄斌听得心脏鼓荡。

另一把娇弱的尖呼应和着那男声的节奏。声音渐大了,却仍像隔着一层障碍传过来……

就在木板墙隔壁。

妓汝不断爱抚狄斌的白皙身体。

狄斌完全清醒了。他听出隔壁是镰首的叫声。

狄斌瞪大双眼。镰首的叫声像铁锤一记记擂在他胸口上。狄斌完全被那声音催眠。一股暖热气息渐渐流向腹下……

“起来啦……”妓汝兴奋地说,爬上了狄斌的身体。

他感受到膣腔包裹在自己荫茎四周那股湿润、温暖的感觉。

狄斌不知不觉间,腰身跟随镰首的狂野叫声一次一次地往上挺动。盆骨与盆骨碰撞磨擦。跨骑在他身上的妓汝也开始忘我地呼喊。

狄斌没有看着她。他闭起眼,脑里出现的是昨天破石里家里镰首的赤­祼­身体……

一记有如爆炸般的嘶哑呐喊后,镰首的喘息声霍然消失了。

狄斌感到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淋下来,­性­欲瞬间消退。

妓汝伏倒他身上,喃喃说:“怎么了……忽然又不行啦……”

狄斌涨红着脸,急促把妓汝推开,从床上坐起来。

“给我滚!”狄斌从齿缝间挤出怒骂,狠狠打了妓汝一记耳光。

妓汝抚摸着被打的脸颊,却笑了起来。

“原来你爱打的吗?来,打吧,只要你喜欢……光用手够不够?我们也有鞭子……”

狄斌呆住了。

他愣愣坐在床上好一会,然后慢慢爬下床,俯身捡起刚才被妓汝脱去的衣裤。

发泄后的镰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浑身汗水淋漓。伏在他身旁的少女也无法动弹,全身都僵麻了。

镰首仰视房间的天花顶。

他想起了一张脸。

一张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既祥和又不仁的脸。

“他是谁?”

——他不知道这个人叫做“佛”。

“卓晓阳!”文四喜惊呼。

花雀五惶然奔到窗前。他也认出了远方马车上驭着四匹健马的车夫。

他扯下红­色­布帛。

“跟我出去!”花雀五深吸一口气,带着陆隼和文四喜走出木屋外。

马车驶到田野中央的宽阔陌道上。白衣佩刀的卓晓阳猛叱一声,左腕急收四根缰绳,强壮的驷马立时放缓步伐。大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花雀五一招手,藏在长草下的五十个­精­悍杀手立时站起来,个个头缠黑布带,提着各式兵刃,阵式十分整齐。

花雀五等三人走近,站在马车前方。

“卓哥哥,车里面……”

卓晓阳没有回答。

马车门幔揭开。

第一个下车的人是于润生。

“五哥果然是守时的人。”于润生露出花雀五猜不透的笑容。

花雀五脸­色­苍白,一时无法言语。

卓晓阳跃下马车,拨开门幔。

白须黑袍的庞文英,领着“四大门生”其余三人:左锋、沈兵辰、童暮城逐一步出。沈兵辰把平日交叉背负的双剑提在左手里。

“义父……”花雀五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这是……你为什么……”

庞文英拍拍于润生的肩头。“我已把润生收纳入门。以后大家都是‘丰义隆’的自家人了。”

花雀五、陆隼和文四喜都错愕无比。

庞文英捋着白须:“从今天开始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一天不把那些屠沽小辈打出漂城,我哪有颜面回总行见韩老板?”

于润生作出诚恳的笑容,走前抱抱花雀五的肩:“五哥,以后多多提点。”

花雀五感觉脑袋像僵硬了。

——义父,这算是什么?于润生这个孬种,早晚要把我跟你都吞掉!你老昏了头啦?

庞文英却独自仰首傲笑。

九年前,庞文英五十三岁。首都黑道战争刚好在他厌倦了一切之时结束。

在这次惨烈战争中,“六杯祭酒”牺牲了一半:“三祭酒”蒙俊、“四祭酒”茅丹心、“五祭酒”戚渡江。

但是对庞文英而言,最大的打击是“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阵亡。

智勇兼备的燕天还,二十年来协助庞文英在无数斗争中运筹决策克敌制胜,最后却在首都郊外的混战里身中流箭身亡,死时不过三十六岁。他视如己出的燕天还。

“丰义隆”从此进入安定期。战将庞文英再没有发挥他披荆斩棘手段的机会。他终身未娶,没有家室,只能带着余下的“四大门生”四处游历流浪,以求磨蚀老年丧子般的痛苦与遗憾。

但是四年后,庞文英人生再起波涛。韩老板发出了进军漂城的指令。

也许韩老板是想藉此机会,再次激发这位忠义老将的意志吧。然而庞文英心已老。作风变得保守,也开始疏懒、犯错,平白消耗了许多从首都总行调来的财力与人手。

“漂城分行”已接近无法维持的境地了。庞文英感觉自己像快要没入西山之后的夕阳……

直到今天。

他肯定了。人杰——五十年才会出现一次的人杰。想不到自己的生命中竟能遇上第二个。

庞文英眼中的于润生,像极了二十九年前第一次看见的燕天还。十六岁的燕天还。

现在庞文英捋须傲笑的神情,恢复了二十二年前初登祭酒之位时那样的气概、战意和­精­力。唤醒他这一切的是比他年轻三十四年的于润生。

这一年于润生二十八岁。他的人生起步得很晚,但一开始了便没有人能够阻挡。

初稿于九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修订于九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再修于九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最后修订于九六年十二月五日

后记

《杀禅》我至今写了七年。

在大专时代立志成为小说家后,我第一本构思、动笔的小说就是《杀禅》。那两年间在城市理工的学生餐厅和图书馆咖啡室里,时常傻兮兮地凝视虚空思索,然后在沾了廉价咖啡的原稿纸上疾书,写了一页又一页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发表的文字。结果到了毕业总共累积了十五、六万字(期间最少两次从头到尾的修订没有计算在内)和一个还没有说完三分之一的故事。假如这些东西能够换算学分便太好了。回想起来那是我最能够享受写作的纯粹乐趣的时期。

最初创作《杀禅》的概念十分简单:把我所理解的、听闻的、读到的甚至看见的(大多在电视上)所有世上最黑暗、邪恶的事情投进故事里,让一个从没有接触过世俗的主人公去经历这一切。当时怀抱着文学野心的我深信:没有进过红尘的人无法看破红尘;没有看清世界丑陋面貌的人也无法改善这个世界。《杀禅》要像西藏密教一些凶恶的神像般令人恐惧,从而让修行者接受恐惧,克服恐惧而获得参悟。

到了今天我的世界观改变了。我发现所谓正义与邪恶、丑陋与美善往往不容易区别;我发现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确实存在一种叫灰的颜­色­;我发现怀着改造世界的伟大理想的人,对世界的戕害反而往往最深刻巨大;我发现许多从前坚信存在的绝对价值其实只是相对价值……

于是,《杀禅》也改变了。

事实上这种转变在我写《恶魔斩杀阵》时已开始出现。最主要是我尽力避免在小说里直接表达道德、价值上的判断。当然作者和作品必定存在本身的价值观,但我只想透过故事和人物的命运来表现某些观念,让读者拥有自行思考、判断的空间,而不要以一个全知、超然的观点在小说里说教。我确信真理并不能靠学习、记忆而获得,而必须自己真心地领悟。这一点大概是我的思想与“禅”最相近之处。

我并非佛教徒。《杀禅》的“禅”也没有宗教上的意义。那只是一个象征。在我所理解,“禅”就是一个“看破”的过程。同样我希望《杀禅》能让人看见世界的真实面貌。世上既有所谓的“欢喜禅”,也应该有杀戮之禅吧?­性­与暴力从来都是人类的两大课题。

在这本书的宣传稿上有这一句:“真正的权力是看得见的:暴力”。坚信人­性­美善的人看了也许不同意吧?但是拨开空泛的教条仔细想想,世界上、历史上所有的部落和国家,最基本的组成目的只有一个:战争——不论是自卫还是侵略。政府和法律最根本处也是依靠武力来支撑。一个人只要拥有比国家军队、警察更强大的私人武力,不管他­干­犯了什么罪行,即使是那个国家最神圣、公正的法律也永远无法制裁他。也许你要质疑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人存在。那是你太天真。

看过《杀禅》的读者或许会以为我是个灰暗、悲观的人。专实上我只是个典型的水瓶座,太热衷于追求世界的真相罢了(可是很矛盾地,个人生活却往往堕入了幻想的陷阱里)。而且人长大了,知道的事情比从前多了,发觉这个世界上实在有太多毫无理由地乐观的人。

《杀禅》第一卷出版时正好是我的生日。一九九七年,我二十八岁,与于润生同年。

乔靖夫

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

卷二 恐怖乐园

前情提要

史上最惨烈的战役——关中大会战。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之男镰首。

流落在繁华的大都市漂城,他们不被当作人,只是被社会遗弃的腥冷儿。为了认识漂城,他们­干­着卑微的粗活,配药、黑市拳手、小贩……在市井认清了支配漂城的两大势力:“屠房”与“丰义隆”。

要夺得天下,首先要夺下漂城;要夺得漂城,首先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两年后,他们等待的契机终于出现。

为了走进权力,于润生策划一个完美的杀局,把贪污役头“吃骨头”古士俊诛杀,以其首级送给“丰义隆”权倾一方的二祭酒庞文英。

首级唤醒了沉睡的老虎,尘封的獠牙再露嗜血的根­性­。在漂城这个庞大的欲望迷宫,一场恐怖的杀戮游戏宣告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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