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身材的痴肥程度超过大牢管事田又青,几乎把大椅的椅把都逼得断裂。脸庞长着浓密的胡须,容貌是胖子典型的祥和长相。
只看一眼,谁也没法把他和当年那个亲手虐杀敌对帮主一家二十九口、把尸肉当作猪肉卖到市场的狠角色联想起来。
“朱老总,怎么把多年来的规矩给坏了?”查嵩捋着长须,装起不大自然的笑容。
天气虽已转冷,朱牙额上仍然渗着汗珠。他天生的汗分泌就比常人多,不是因为紧张而流汗。
“坏了规矩的是‘丰义隆’的人。‘万年春’可算是我们的半个地方,我们怎会主动在那儿闹事!”朱牙抹去额上的汗水,拿起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清水。他从不喝清水以外的任何东西——自从有一次被仇家在酒里下毒之后。
突然间朱牙的脸变得涨红,把手中水杯重重放在几上。“就是‘丰义隆’雇的腥冷儿,把我们的老六、老七干了!”朱牙的胖脸肌肉全绷紧着,化为青黑色的恶鬼般。下一刻,那张脸又再变化,恢复了和气的微笑。
“这次安东大街都闹翻了,查知事要如何收拾这局面?”
查嵩对于朱牙那张刹那间翻脸无情的面,既惊异又有点惧怕。
“朱老总有何高见?”
朱牙转动一下坐姿,大椅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压逼声音。
“一天有‘丰义隆’在,漂城永无宁日。我们‘屠房’跟查大人的收入都要大大减少了……”
查嵩干咳了一声。他最忌讳被人提及他贪污渎职的事。
“朱老总要明白,‘丰义隆’是朝廷底下的第一大帮会。就是把它的‘漂城分行’拔掉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看,朱老总还是想想办法,跟对方和解吧……这盐运的事情要是解决了,大家都有好处……”
“呸!我不管那些北佬在京都有多大的能耐,到了漂城就是到了我们的手掌心!就是韩亮亲自到来,我不相信我的屠刀砍不着他!”
查嵩默然。他早知道这一套说服不了朱牙。朱牙要是惧怕比自己力量更强的敌人,今天也不会坐上这个位置。
“现在就是要和谈也太晚了。这血仇结下了,我这老总也压不住。而且铁钉的两个亲哥哥快要回来了。”
查嵩打了一个冷颤。“是四爷跟五爷吗?天啊……”
查嵩似乎预见了:整条漂河也染成了血红色……
瞧着朱牙的肥胖背影离去时,查嵩在盘算:现在要保持黑道的平衡已不可能了。大战即将来临。漂城太小了,只能容纳一个胜利者。到底应该倾向“屠房”还是“丰义隆”?
从昨夜安东大街血案发生直至翌晨,漂城里“屠房”跟“丰义隆”零星发生过十几次战斗,“丰义隆”短时间内折损了四十多人,“屠房”也有二十多人为了替铁钉和阴七复仇而牺牲。
不久后又传出新消息:杀害六爷和七爷的是腥冷儿。“屠房”的复仇者又把矛头指向聚居破石里内的腥冷儿。十八人伏尸街头。
在巡检房,十一位役头都因安东大街的事件而愤怒。安东大街一时变得死寂,也意味着差役的抽红收入减少了。大队差役进入破石里,不由分说地看见说外地方言的人便抓住。有的送进了大牢,更多的就地施以拷问,希望套出谁是酿出血案的凶手。
腥冷儿仓皇地东藏西躲起来。雷义也进入了破石里。他看见三个腥冷儿被他的同僚锁上了手镣,用木杖狠打足底。他很奇怪,三个被残酷拷打的腥冷儿没有呼叫。
他走近去看。他看见了六只怨毒的眼睛。
——这样下去可不妙……
雷义的直觉正确。到了下午,有些被折辱过的腥冷儿作出反击。两个差役在破石里的暗巷里被伏杀,另外五个“屠房”流氓的死状更凄惨。
这简直是把火炬投进干草一样,雷义心想。漂城的腥冷儿一直被贱视、践踏、欺凌,早已积压着强烈的怨恨;他们又没有组织,根本不可能安抚;最要命的是,每一个腥冷儿都早已看见过地狱。他们连死都不惧怕。
——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解开这个死结。
雷义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义父,我差点儿没有命见你老人家了!”花雀五以哀叫般的声音说。他虽已身在“漂城分行”里,可是仍未感到安全。“再这样子下去,就是你也有危险……”
庞文英在议事厅内默默坐着。“四大门生”正在外头指挥行子四周的布防,“兀鹰”陆隼则在破石里召集部下。厅里只有庞文英、花雀五和文四喜三人。
庞文英看着文四喜。“你认为我们如今有什么对策?”
文四喜看着花雀五。
花雀五抢着说:“姓于的在安东大街这么一闹,恐怕查嵩那家伙正恨不得把这儿夷平!现在只有交出那姓于的一伙,找‘屠房’和解……”
“你在说什么?”庞文英猛力拍击茶几,唬得花雀五伸出舌尖。“好不容易才在漂城占了一些上风,难道又要打回从前的老模样吗?润生是自家人,这种话不能再提!”
文四喜干咳了一声,打破尴尬的场面。“庞祭酒,我想现在只有两个方法:一是马上传书总行,请求调派人马到来,跟‘屠房’正面决战;一是采取守势,暂时关掉了破石里里的行当,集中防卫这儿和‘江湖楼’,等待官府方面调停。”
“防守不行。那只会给‘屠房’机会组织进攻大计。倒不如趁着对方连失两员大将,一举进攻‘大屠房’!”庞文英站了起来。
歼灭“屠房”本来就是庞文英的战略目的。他原拟用大约一年时间,逐步削弱屠房的威信和实力;借何太师向查嵩进一步施压;利用于润生吸纳城里的腥冷儿,然后才发动总攻击。
可是这次事件打破了这战略。“丰义隆”已势成骑虎。只好向韩老板请求增派几百个好手到来。即使如此也未有必胜把握。“屠房”既是本地人,兵员数目又较众,这场硬仗只好讲求战术运用了。
庞文英最担心的却是士气。“丰义隆”部下都从首都来,必要时总有退走一途;“屠房”的根基却就在漂城,必然死战。
“既然决定进攻,必须尽快把润生他们带回来。他们够狠,就负责指挥前锋。要快点跟他们联络上。”庞文英在厅里来回踱步,心中已开始在预想各种战术。
“义父,这姓于的……于润生这次闯了祸,反而让他领军,我怕部下不服气……”
“他们一夜间连杀两个‘屠刀手’,功可抵过,谁会不服?”
花雀五无言以对。
——也好,就让他当前锋,先跟“屠房”硬拼一场,我随后捡现成的便宜……
“要马上派人回总行请救兵。另外也要尽快去找润生。文四喜,就派你去。我叫兵辰护送你出城。你去看看,安排一下怎样把他们那伙人带回城来。”
于润生、龙拜、葛元升、齐楚和狄斌围坐在镰首身旁。没有人说一句话。
镰首仍然昏迷不醒。伤口经过一夜全都止血了,看来性命已无大碍。
“我不明白,老大。”狄斌紧捏着拳头,骨节都发白了。“为什么放了黑狗那家伙?”
“要杀黑狗机会多的是。”回答的是齐楚。“要替老五报仇,就要把整个‘屠房’歼灭,不单是杀黑狗一人。”
“老五没那么容易死掉。”龙拜说。“还记得在猴山第一次遇上他的时候吗?”他瞧着葛元升。
葛元升点点头。昨晚是他多个月来第一次获得真正的休息。躲在鸡围伏杀“屠房”头目时,他一直睡得很浅。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龙拜问。
“等联络上庞文英再说。”于润生回答。“也要等老五好过来……”
镰首的意识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他在昏迷中做梦。
他又看见了那座发出奇异绿光的森林。他的意识进入了森林里,穿过湿润的树叶,进入那阳光也照不进的深处……凭着树林发出的诡异淡绿光华,他不断向幽阴处摸索……他看见了一个由好几棵大树交结而成的洞|茓。那洞|茓的形状就像女阴。他钻了进去。洞|茓太狭小了,他俯下身像婴儿般在地上爬行。手上摸着一把把湿软的泥土。蚯蚓附在他身上蠕动。他感到很温暖,却无法呼吸。洞|茓里完全黑暗。他有一种浸泡在水里的奇妙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他看见前面好像有一点光。他勉力朝那光亮处继续前进,手腿的动作却越来越缓慢。他摸索自己的肢体,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树藤缠住了。他拼命挣扎。树藤却开始穿透他的皮肤。他与树藤,也与整座森林连成了一体。前方的光点越来越遥远。他呐喊,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的头发也缠上了树藤。枝叶掩闭了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他用最后的力量伸出手掌……
那只手掌被狄斌紧握住了。
镰首睁开眼睛。
“五哥!”狄斌哭了。“你觉得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我弄些粥给你吃好吗?”
镰首的眼神迷惘,似乎完全无法听得懂狄斌的话。
“老五!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齐楚跪在床侧。“我该死……”
“老五,你死不了的!”龙拜握着镰首另一只手掌。“醒过来吧!城里还有很多女人等着你!”
镰首微笑。他的意识终于返回了现实。
狄斌察觉镰首正吃力地舐着干裂的唇。他立即找来一个水壶,把壶口对着镰首的嘴角,细心地慢慢把水倾进镰首的嘴里。
叶毅这时匆促地走进房间来。
“于爷,有一伙人正骑马往这边来!”
“老二,老三,出去看看。”于润生迅速下令。
葛元升点点头,把“杀草”抓在手上,带着龙拜出了农庄外。
龙拜接过吴朝翼递来的刀子——他的弓箭都遗留在“老巢”,没有机会去取。
龙拜以神箭手独有的视力,眺视那带着黄尘渐渐接近的骑队。
“我看见了……有一个背着些东西……好像是两柄剑……是沈兵辰!”
龙拜看着葛元升又说:“他们到来,会不会打什么鬼主意?”
葛元升摇摇头,竖起四根手指。
龙拜再看看远方。确实只有四骑前来。
骑队到达了农庄。龙拜只认得其中两个人。一个是交叉背负双剑的沈兵辰。另一个是头发半白的文四喜。另外两人不认识,但外表十分慓悍,看来是沈兵辰的部下。
龙拜不禁生起了警戒心。他记得文四喜是花雀五的亲信。
“于老哥在哪里?”文四喜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我要马上见他。我带来了庞祭酒的指示。”
于润生听取了文四喜有关城内形势的报告后,一直沉默着。
“据我的线眼所知,‘八大屠刀手’的老四跟老五都快要回城。你们最好抢在他们之前潜回城内,尽快作好布署。”文四喜在提到铁氏两兄弟时,声音也不禁颤了一颤。于润生察觉出了。
“我认为庞爷太心急了。”于润生说。“这一仗没有足够把握。”
“我只知道传达庞祭酒的命令。”文四喜的语气冷冰冰的。“你们立刻动身吧。”
“你是‘漂城分行’的军师,总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我只负责在策划时提出意见。命令就是命令。”
“你要眼看着‘漂城分行’覆灭吗?”于润生的语气变得激动。文四喜无法分辨这情感是真还是假。但他看见了于润生眼中那种异采。
“或许你太习惯于江掌柜手下工作了。”于润生这句话有如一根钉子打进了文四喜的胸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掌柜并没有足够的胸襟。所以你不敢说自己想说的话吧?”
文四喜沉默了。他如道自己此刻应该坚决地维持自己的立场。但他不能够。于润生所说的都是真事。
“现在是十年难遇的机会——只要庞爷肯多等一阵子。漂城里的腥冷儿现在正被‘屠房’和差役捕猎。我们是上过战场的猛兽。我知道城里的腥冷儿只有一个念头:‘屠房’不倒下,我们便不可能活在漂城。现在要把这些人收归我用只像弹弹手指般容易。他们都早已懂得杀人。要做的只有三件事:把他们组织起来;喂饱他们;把刀子交到他们手上。”
“只要你回到城里,正好可以召集他们。”
“不。城里‘屠房’的耳目太多了。我要把腥冷儿组织成一支影子军队。因为即使集合得几百人,加上‘丰义隆’人马,在兵员上仍是远远少于‘屠房’。只有奇袭能够取胜。把腥冷儿集合在城内哪一处,都会被‘屠房’察觉。把他们安置在这里,只要组织完成,随时能够渡河向漂城进军。”
“你需要多少时间?”
于润生笑了。他知道文四喜已被说服。
“大概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跟‘漂城分行’会合之日,便是焚烧‘大屠房’之日。”
文四喜在思索。“要这么久?召集腥冷儿、把他们分散送出城,四、五天准够了。”
“我是把准备武器装备的时间也计算在内。”于润生说。“为了保密,要从岱镇麦掌柜那儿运过来。他需要时间采办。”于润生接着把他需要的装备一一列出。
“这么多?”文四喜皱眉。“你要知道:自从平乱大战之后,朝廷严厉禁止向南方贩运武器,即使是‘丰义隆’……”
“庞爷做得到的。”
文四喜再次沉思。“我不知道……是否能够说服庞祭酒……”
“假若是你或我任何一人单独提出,庞爷都会有疑虑。要是你支持我这计划,我想庞爷绝不会反对我俩都同意的事情。”
于润生的话令文四喜感到一种秘密的兴奋。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跟随花雀五到漂城来以后,一直只有挫败和不甘的感觉。并非因为花雀五不信任他,而是因为花雀五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视野把文四喜的才能发挥到最高点。
“另外我也需要一笔钱。”于润生又说。“我心目中有一个极合适的人选,想把他捧上役头的位置——就是填补吃骨头的空缺。”
文四喜失笑。“你知道买一个役头的位子要多少钱吗?”
“为了胜利,绝不能够吝啬。”于润生说。“虽然查知事保持中立,但是巡检房的人大都是本地人,总是比较倾向‘屠房’——吃骨头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要是不能够扭转这个局面,我们就有后顾之忧。我们已经成功打破了‘八大屠刀手’的无敌神话了。接下来就要令‘屠房’被整个漂城的人唾弃——包括差役在内。”
“有这个可能吗?”
“只要我们手上有一个役头便有办法。我们也要给他一些时间,在巡检房内组织起自己的班底。这也是要等待一个月的原因。事实上,最好有三个月。但现在的情势看来,不能等那么久了。”
“你的要求挺多的。”文四喜叹息。“要说服庞祭酒可更难了……”
“不。这些不是要求。是我送给庞爷的礼物。就像吃骨头的首级。我加入的目的就是要把胜利带给‘丰义隆’。”
于润生直视着文四喜的眼睛,又说:“只要你也这样相信,庞爷一定会点头。”
文四喜尽力作出冷淡的表情。但他确实心动了。他并不笨。他知道这一切计划除了增加“丰义隆”的胜算外,也大大扩张了于润生个人的权力。可是他深信,帮会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从“丰义隆”长者口中,听过当年韩老板诛灭首都九大帮会的历史。结论只有一个:韩老板在真正进攻之前,总是运用种种策略,在敌对帮会内部和帮会与帮会之间制造利益冲突,令它们自我削弱,直至具有绝对把握才出兵。九大帮会的坏灭,最少有一半是亡在自己手上。文四喜确定了一个帮会生存、茁壮的铁则:黑道中人总是贪婪的,不贪婪的人不配进黑道,但个人的利益只要合符帮会的利益,个人的贪婪、野心便聚合成整个帮会的生命力。
——而眼前这个姓于的男人,明显与韩老板是同一类人。
“我这就回去告诉庞祭酒。”文四喜站了起来,步向农舍的大门。
“等一等。文兄。”于润生忽然说。“我们说过的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告诉江掌柜。”
文四喜回过头来,看了于润生一眼,没有说半句话,便打开门离去。
黑狗八爷一脸恐惧的表情。不是因为铺在房间四周的人皮。也不是因为曾经被俘虏。他恐惧的是朱老总。
“别傻了,老么。”老俞伯仍是镇定地吸着烟杆。“那个腥冷儿在耍你。他分明是‘丰义隆’的人。”
“我担心的是……老总可能真的知道了,我们曾经计划……”
老俞伯沉默着。这也是他最大的忧虑。
铁钉和阴七死了之后,“屠房”最先要处理的就是他们留下的部下的指挥权问题。
铁氏三兄弟一向统一指挥权,铁钉的直属部下顺理成章都拨归到两个哥哥手上。这个老俞伯并不担心。
阴七的部众却是个大问题。阴七一向主管城内的情报消息,他的眼线对整个“屠房”有着关乎存亡的重要性。这也是从前老俞伯暗中策划推翻朱老总时手上握着的一张王牌。
老俞伯当然想直接把这批人收归自己和黑狗麾下。但这样做太着迹了。他想到从阴七遗下的头目中提拔一个出来指挥。这个人既是老俞伯亲手提拔,自然效忠于他。
可是老俞伯知道,朱牙也一定在计划这样做。朱牙以老四、老五还没有回来作理由,一直拖延举行会议,相信就是在物色这个能够托付的人选。
老俞伯也担心吹风三爷的立场。吹风一向不如阴七、黑狗般跟自己亲密。假如朱牙成功取得了阴七部下的指挥权,吹风很可能见风转舵倒向朱老总,而他又知道老俞伯曾经怀有异心……
“‘丰义隆’还在,朱牙不会笨得选在这个时候决裂吧?”黑狗怯懦着问。
“很难说……要是我的话,我宁可选择死在‘丰义隆’手上,也不愿被自己人在背后刺一刀……”
黑狗一懔。
——难道老大想在这时候先把帮里的事解决了吗?
“现在首要是把阴七的人握到手里。”老俞伯吐出一口白烟后说。“要是落在朱牙手上,我们也许便没有选择了……幸好‘丰义隆’还在……必要时就借助他们的力量吧……”
“这个……太危险了……我看见过的那个腥冷儿,看来不是……普通人……”
“那只是最后一着而已。”老俞伯说。“一切等老四、老五回来后便能分晓了……”
狄斌仍然守在镰首的床旁。镰首的脸已渐渐在恢复血色,却仍然没能够坐起身子。
“白豆……”镰首的声音仍然虚弱。“我现在……明白了一些……”
狄斌一时不知道镰首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那一天……我问你……活着是……为什么……”镰首说完咳嗽了几下,狄斌立即把水壶端到他嘴巴前。
镰首慢慢喝了几口水后,狄斌问:“你明白了些什么?”
“我明白了……人就是想活着……没有什么原因的……你说得对……我昏了的时候,就是想着要活下去……不要死……人天生就是这样的吧?……”
狄斌点点头。“谁都是这样。”
“可是那时候……在救四哥的时候,我不是这样想……那时候我在想: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他……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人也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我也愿意为你而死。
狄斌很想这样说。
镰首又说:“这一点……我还是不大明白……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为什么有的东西又比活着更重要?……我不明白……”
“五哥,你的问题我总是答不上。”狄斌说着时也在思索:
世界上真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还是我们自己在欺骗自己?
房门这时被轻轻推开了。于润生走到镰首床前,握着他伸出的手掌。
“老五,挺下去啊。”于润生微笑。“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镰首也笑了。他握着于润生的手仍然有力。
狄斌知道于润生说的只是往事,但这句话却令他生起微微的不安……
“白豆。”于润生把视线转向狄斌。“我有一件很危险却又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
狄斌紧张得抓住了床沿的草席。
“你跟老三潜回城去。先回‘老巢’,看看我们的人还在不在。指示他们出城,到这里来集合。
“另外更重要的,是尽量把城里的腥冷儿召集过来。要挑精锐的,可是最少也要一百人。不要直接带来。告诉他们一个城外的集合地点,吩咐他们分散,从南门和东门出城。不能让‘屠房’或官府察觉。明白吗?”
“这么重要的事,我真的怕……担当不来……不如由二哥去,我跟三哥在旁协助吧。”
“不。”于润生断然说。“你挑选人才的眼光比老二好。老二也去的话,他恐怕不会听你的话。我不是信不过他,只是我相信你比他更合适。”
“我……”
“白豆,就是你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我的判断。”
狄斌瞧着镰首。镰首微微点头。
“还有一件事。”于润生又说。“记得上次那个姓雷的差役吗?也去找他。他会答应我上次提出的事。”
“他……会吗?”
“你跟他谈谈便会明白。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需要钱。去找文四喜或庞文英拿。”于润生停顿了一会,又说:“白豆,城里的状况很危险。小心。一发现不对头就跟老三溜回来。有他在,杀出重围不难。记着:要是失去了你或老三,我们余下的兄弟就是把整个漂城都赢回来了也没有意义。”
狄斌知道:当于老大也说“很危险”的时候,那确实是很危险。
他再次想到刚才镰首的问题。
——不!我只知道为了兄弟,这条命可以不要。我知道这个便足够了。
狄斌看着镰首的眼神中流露着不舍。
“白豆……”镰首握着狄斌的臂胳。“等你带着一百个部下回来的时候,我送你一份礼物。”
“那是什么?”
镰首神秘地微笑:“现在不能说。”
狄斌挺起了胸膛。“老大,我今夜便动身!”
于润生感觉很惊讶:镰首对于狄斌的影响力,竟超出自己之外。他并不是妒忌。对于狄斌的感情,他隐约猜到了。
他讶异的是镰首似乎潜藏着一种连自己也不知晓的奇异魅力。
于润生极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是此刻他也禁不住激动。他的左手仍握着镰首的手掌,右手搭在狄斌的肩头上。
“老五、白豆,我在庆幸。我庆幸你们不是我的敌人。”
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议事厅内,庞文英听取了文四喜带回来的口讯。
“文四喜,你对这计划有什么看法?”出乎文四喜意料之外,庞文英对于于润生违抗命令并没有表现愤怒。
“我认为……”文四喜在犹疑。他知道这个答案是在赌着自己的前途。注码就押在于润生身上。“……我想这是我们取胜的最好方法。问题是我们怎样挺这一个月。”
庞文英却在这时想起了九年前的往事。
就在九年前京都大混战一役。“丰义隆”与三大帮会联军正面交锋,从正午拼杀到入黑。庞文英手上的大刀崩缺了几十处。随便走一步都踏到死者的残肢。衣服已无法分辨原来的颜色。“三祭酒”蒙俊被斩首;“四祭酒”茅丹心胸腹被砍得破烂,露出的肋骨像一具红白色的鸟笼;“五祭酒”戚渡江被擒,死前遭到剥皮之刑……接连而来的噩耗像击在心坎的铁锤。前线只余庞文英和章帅苦撑着,“大祭酒”容玉山则在后面保卫韩老板,作出死战的准备……
庞文英的部队被敌人拦腰截为两半,分别包围。章帅正被另一批敌人缠住,无法援救。短时间内庞文英的部下只余半数。三倍的敌人疯狂地冲杀。庞文英正在找寻对方主将的所在,希望作最后的玉碎突击……
大弟子燕天还就在这时从不可能的地点出现了。之前他单骑冲出重围,短时间内召集到三百多名败走逃亡中的部下,及时回军救援。庞文英与燕天还内外夹击,把敌阵彻底击溃,再闪电会合章帅一路孤军,取得了最后胜利……
就在庞文英喜悦地迎接他视如己出的燕天还时,不知从哪一处射来的流箭,贯穿了燕天还的心脏……
庞文英露出痛苦的表情。记忆是如此的深刻。
——而现在于润生要干的,和当年燕天还所完成的奇迹十分相近。
要掌握时间,庞文英想。“一个月也不大足够吧?我看最好有三个月时间……”
文四喜讶异。庞文英说的时间跟于润生说的一样。
庞文英继续沉思。刚才他也从文四喜口中,得知于润生俘虏黑狗一事。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缺口。
“好!就这么决定!”庞文英爽快地答复,令文四喜不自禁兴奋起来。
“可是防守方面……”
“我们不守。”
文四喜一时无法意会庞文英的话。
“祭酒,你的意思……”
“我们撤出漂城!”庞文英看着文四喜。“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文四喜听到这个大胆的决定,几乎整个人弹跳起来。不,庞祭酒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文四喜逐一细想:所谓战斗就是要把敌人主力歼灭。假如我方索性把主力移走,不就可以避免挫败吗?反正现在漂城里的行当都无法运作,再守下去并没有多少利益。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战略目的:假如“屠房”高层之间真的存在矛盾……一旦“丰义隆”宣布全面撤出漂城,“屠房”没有了外敌,内部的不和一定立时扩大,甚至演成公开的内哄。这一点带来的优势将无法估计……
——庞祭酒不愧是本帮的名将!
“那么我们……要撤回总行吗?”
“我们要伪装成撤回京都。”庞文英一想到这个策略,振奋得拳头也颤抖了。“把主力移到岱镇,等待回城反击的时机!替我拟一封书函,告知查嵩我们接到总行的命令要我们撤回。他必然把这消息告诉朱牙。‘屠房’知道我们认输了,应该不会追击。他们主要还是志在保住漂城。”
庞文英喝了一口茶,又说:“出了城后,我们去见润生,一起策划反攻的大计。”
听到这句“我们”,文四喜窃喜。他知道自己在帮中的地位提升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于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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